於是,少年停下了腳步。
在人聲沓雜的體育館中,眾多的吆喝聲、吶喊聲此起彼落。
這裡聚集了校內所有的社團,大家無不想多招攬一些新生,好讓社團能夠更加壯大。
而少女的身邊,則宛若是另一個世界。
連時間都停止流動的世界。
或許是因為及肩的長髮會妨礙閱讀,少女便簡單地紮了個馬尾,垂掛在腦後。
在如此喧鬧的環境中,少女依然窩在小小的攤位上讀著她的書,彷彿這一切都與她無關似的。
即使少女沒說過半句話。
即使少女的攤位被分配在不起眼的小角落。
即使攤位上空空如也,只有簡單的傳單和文案。
即使如此,少年的目光還是被閱讀中的少女牢牢地吸引。
看著她如此醉心於書本上,那投入的模樣,引起了少年的共鳴。
這是一見鍾情嗎?少年並不清楚。
說到底,連他自己也不曉得胸中的這股悸動、這份激昂的情感,究竟是從何而來。
少年只知道,當他回過神時,他已站在少女的面前:
『請問,學姊──』
※ ※ ※
「──學姊、芊芙學姊,等等啊!」
「怎麼了,逸樺?」
被稱為芊芙的少女停下腳步,帶著疑惑的眼神望著氣喘吁吁的少年。
「還說怎麼了,現在不是社團活動的時間嗎?妳怎麼就往這邊走了?」
「嗯?我是要去社團活動沒錯......」
芊芙歪著頭,以疑問的語氣回應了少年,接著像是想起什麼似的,從書包中掏出了一張單據,塞到了逸樺手中。
「抱歉啦,我們社團太久沒新生加入,忘記先通知你了。」
少女口中雖然是在道歉,不過表情卻依然是一貫的毫無起伏。關於這點也是逸樺另一個在意的地方,即使兩人認識的時間不長,但逸樺卻從未見過一號表情之外的少女。
「給你、這是外出證明,我已經幫你跑完申請手續了,你的東西都帶著吧?」
「呃、是帶著,畢竟參加完社團活動就直接回家──不對啦、現在根本不是糾結有沒有帶上書包的場合吧!」
不等逸樺吐槽結束,芊芙已向警衛室繳交預先準備好的外出證明,離開了校園。看見前輩如此,逸樺也只好加快腳步追了上去;所幸少女的腳程並不是很快,逸樺在並肩之後,轉頭向芊芙問道:
「芊芙學姊,如果社課需要外出,麻煩妳也解釋一下,我實在搞不清楚現在是什麼狀況啊!」
這麼近距離一看,少年這才發現他稱為學姊的少女,實際上還矮了他一個頭,然而少女一頭剪齊的黑色長髮,搭配上勻稱的五官,以及炯炯有神的鳳眼,那份脫俗清冷的氣質,足以襯托出她作為一個前輩的威嚴。
「逸樺,我們的社團名稱是什麼?」
「呃、推理研究社?」
逸樺對這個無厘頭的問題感到困惑,然而他對自己的回答也沒太大的把握;雖然在記憶中,他填寫社團申請書的時候,的確有看到這些字,但好像還看到什麼其他的......
「答對一半。」
「呃......」
「正確的名稱是『推理研究社(真實)』。」
「通稱『推研社(真)』。」
『這都什麼跟什麼啊!』
本來想這麼吐槽的逸樺,硬生生地把話吞了回去。
畢竟少女在介紹社團的時候,臉上露出了一絲──真的只有一瞬間──的雀躍表情。那麼,這個社團、又或者社團的活動,對少女來說,應該是很重要的存在吧?
「芊芙學姊,名稱我是知道了,不過這個推研社......」
「是『推研社(真)』!」
「好吧,『推研社(真)』。」
「這和我們今天社團活動申請外出,有什麼關係嗎?」
話剛說出口,逸樺就覺得自己問了個蠢問題。
既然強調(真)的話,那就應該是外出走訪什麼的。......類似田野調查那種?
像是歷史名案的現地考察、拜訪推理小說家之類的吧?
才剛這麼想的時候,芊芙的回答卻又更加地令人摸不著頭緒:
「逸樺,你知道二十四節氣嗎?」
「知道是知道,那是古代的一種時節氣候記法,將一年以氣候特徵劃分為二十四種節氣、通常是用於農事的補充曆法。......等等,話題是不是扯遠了?」
芊芙無視逸樺的提問,逕自說道:
「那麼,這三個月以來,新聞媒體上報導的凶殺案,你還有印象嗎?」
「當然有囉,說也奇怪,這幾個月來似乎有不少殺人事件發生,而且對象盡是高官權貴。」
「該說是拜他們所賜嗎?最近新聞媒體的版面可說是強力放送,想不看到也難啊!」
「很好。」芊芙簡短地稱讚道,這句話不曉得是對逸樺說的,還是對那些噬血如命的媒體說的。「不過,新聞媒體所報導的,終究只是表面的資訊。」
「這幾個被害人經過初步調查後,除了擁有巨大的權勢與財富之外,他們之間幾乎沒有什麼共通點。」
「唯一有跡可循的,就是這些人的死亡日期──立秋、處暑、白露、秋分、寒露,被害者的死亡日期,和二十四節氣中的秋季節氣不謀而合。」
「等等、特別選在節氣的日子殺人?......這麼做有什麼意義嗎?」
「這就是值得尋思的地方了。」
「以連續殺人案件來說,偶然或模仿犯案這兩個選項的可能性太低,犯人多半是有意為之。」
「即使是愉快犯也好、滿足中二感的心理變態也好,那也是犯人的一種想法。」
「那麼、去揣摩犯人的想法與動機,不正是我們解謎者/偵探的工作嗎?」
啊啊,又是那表情。
有如曇花一般、轉瞬即逝的表情。
透過少女微妙的表情變化可以看得出來,她對於謎團與真相的渴求,讓她表現出超乎平時的情緒波動。
所謂探究真相/推理的過程,真的如此令人著迷嗎?
「對了,你知道嗎?」
少女出聲,打斷了少年的思緒,同時將智慧型手機塞到少年面前。
螢幕上撥放的,正是午後的即時新聞──誇張刺眼的標題,搭配記者加油添醋的報導,讓整件事看起來相當聳動。逸樺勉強從中拼湊出,在T市X區的公寓,似乎發生了起凶殺案──
不祥的預感。
「今天,是最後的秋季節氣。」
「入冬前的收穫與祭祀之日。」
「第十八節氣『霜降』。」
少年與少女各自拿出電子車票,穿過捷運站的收票閘門。他們下車的站點是位於T市X區中心地帶的市政大樓站,兩人踏上電扶梯來到地面上後,芊芙靠在出口的牆邊、拿出手機連上網路。
「真的有必要跑來案發現場嗎?。」
「當然要來。」芊芙一邊用手機看新聞影片一邊回答。「雖然也有足不出戶就能找出答案的安樂椅偵探,但是『親自觀察的線索最好』這條真理是永遠不變的。」
「但是學姊,新聞上只說在X區,這麼大的地方我們要從何找起?」
「你看這個。」芊芙將手機抬高了一點、湊到逸樺的面前。「仔細看看,你認為這裡面有些什麼情報?」
「呃……」手機影片的標題顯示這是下午的現場轉播記錄,畫面中醫護人員正將蓋上帆布的救護推車推出大門。「門牌的位置正好被醫護人員擋住,但是能看出這個公寓樣式有點古老,應該不是在最繁華的購物街附近。旁邊有拍到便利商店招牌的一角,可以試著搜尋X區中便利商店的位置來找?」
「著眼點有點普通,但算是及格。」芊芙將手機收起來後跨出步伐,逸樺見狀也趕緊跟了上去。
「學姊你已經知道要去哪裡找了嗎?」
「不,我已經知道案發的公寓在什麼地方了。」
看著用比輕快的腳步更輕快的語氣這麼說的芊芙,逸樺覺得她的聲音並沒有半分優越感,而只是單純為著「我知道了」這件事感到喜悅。
「剛才的影片中,攝影機追著救護推車移動時,從遠處大樓的空隙中拍到了施工中的建築。」少女帶領著少年,穿過斑馬線後走入服飾店旁的小巷。「從上面的圖樣是藍城建設的商標,目前藍城建設在X區的建案一共有四個。」
「你怎麼會這麼清楚建案的數量?」
「在營造署的網站用公司名稱查詢。那個新聞我中午就看過了,剛剛是為了讓你見習才開起來再看一次。高度符合的建築只有兩個,其中一個位於百貨商圈中、周圍三個街區內沒有民宅,這樣就確定影片中的大樓是哪一個了。」
兩人走出巷道回到大馬路上,這時芊芙停下腳步,抬高右手指向幾個街區外尚未完工的大樓,鷹架外的藍色爬架網上面印著圖樣與「藍城建設」的大字。
「現場轉播時陽光夠強,可以清楚的從影子判斷出太陽的方位,除此之外還知道了公寓正門的方向、以及位置不在高樓的陰影範圍中這兩件事。」少女繼續說明,腳步像是迫不急待似的逐漸加快。
「剩下就是到附近靠觀察街景,你剛才提議查詢便利商店位置,在把範圍縮得夠小之後也是很好的作法。總而言之──」芊芙在轉角處的便利商店前停下腳步,轉頭看向少年,美麗的笑顏再次閃過她的臉龐。「──我們到了。」
在馬路右側的街道不遠處,有幾輛警車停在路邊,旁邊的建築正是影片中看到的公寓。憑著一段不到三分鐘的新聞轉播來到這裡,少年心裡升起一股激動。那是用言詞無從表達的舒暢感,或許這就是追尋真相的愉悅。
「那麼接下來呢?要進去現場看看嗎?」
「不用,回去了。」
「咦?」
「接下來的調查是警察的事,我們可不能給人家製造麻煩,也不可能放我們進去封鎖線裡頭。而且……」
芊芙拿出智慧型手機,開啟了某個像是地圖工具的應用程式。逸樺看到手機的畫面是T市的地圖,在五個位置顯示著五個紅點、點的旁邊分別有1~5的數字。芊芙按下了螢幕上方寫著「定位」的按鍵,地圖上隨即出現了標示6的紅點,似乎就是他們目前所在的地點。
「我大概知道兇手在想什麼了。」
在手機屏幕上出現的,是六個紅點排列成的正三角形。
而在其中心的,則是人盡皆知的地標。俗稱T市之眼的摩天輪公園。
逸樺眨了眨眼睛。「所以最後一起殺人案會在摩天輪上嗎?」
「不,秋天已經結束了,在霜降之日死去的生命,就是晚秋最後一纛。」
「我……不太懂。」
她輕輕一笑,又是那樣的笑容。「兇手的目的已經達成了,整起連環殺人案,只是一個簡單的訊息。」她點開繪圖工具,用螢光筆連起六個事發地點,畫出完美的正三角形,然後將中心的摩天輪──T市之眼,畫成一個大比例的眼睛。於是呈現在她手機上的,是那個任誰也不會認錯的標誌。
光明會之眼。
逸樺後退了一步,忽然間分不清楚真實與虛構。「不、等等,那個標誌……光明會……」眼前簡單的線條直逼眼前,讓人感到陣陣暈眩,逸樺眨了眨眼睛,卻依然甩不掉那股壓迫感。「光明會……是那個光明會嗎?」
她傾側著頭,彷彿不能理解他的反應。「不知道呢。或許是假的也說不定。」
「但是……這樣的話,妳是說那些人都是被光明會殺死的?」
「當然不是。」她困擾的笑了笑,在真相之前,她的表情也豐富了起來。「光明會的標誌,一直都在這片土地上。而特意將它點出來,只能理解成是光明會的敵人了吧。」
「什麼意思?」
「你想想。每一個被殺的人,都是在家中死去的。而這幾個地點能夠排列出有意義的符號,這是無可動搖的事實。換言之,這是個針對地點的謀殺案,而在地點上的人,是誰都無所謂。」
「是誰都無所謂……妳的意思是說,他們與凶手根本不認識?」
「認不認識還不能肯定。」芊芙淡淡地說。「但兇手的目的並不是殺死他們,那只是手段。他的目的,在使人們注意到這些地點。而受害者只是剛好住在那而以。」
剛好住在那。這樣輕描淡寫的一句話讓逸樺感到一陣戰慄。將殺人當作傳達訊息的工具,其中既沒有私怨也沒有公義。到底是誰,又是為了什麼目的而做出這種事?
為什麼她能這麼平靜地講出這種事?
逸樺抿了抿唇,用乾啞的聲音說。「……那些地點上有什麼?」
「你問到重點了。」她滑動手機,點了幾個按鈕,接著將螢幕貼到逸樺臉前。螢幕上,是幾個受害者公寓大樓的外觀。
「媒體說受害者盡是達官顯貴,除此之外沒有共通點。這有兩個錯誤。第一,這讓人誤以為,兇手是刻意挑有錢人下手的。但其實死的是誰都無所謂,只要住在這裡就好了。但是很不巧的,如你所見,要能住進這些高級公寓中,只可能是達官顯貴。」
「……另一個錯誤呢?」
「他們還是有共通點的。這些公寓大樓,都由同一個建設公司建造。而那個建設公司就叫──」她按了一個鍵,點進大樓資訊。「光明建設,還真是惡趣味的名字呢。」
「但是、但這是……這只是巧合吧……」
「我查過了,逸樺。光明建設在整個T市中,只有這六個建案。而它背後的集團,則是T國最大的建設公司。不只建設,還跨足了食品、金融、成衣產業,可以說掌握了整個T國的經濟命脈。而T市居高不下的房價,也是因它而起。簡直就像──」
芊芙沒有說出她的結論,她也不需要。所有線索都指向那唯一的可能。但這個可能如此瘋狂,讓人不敢輕易相信。逸樺就像是被貓咪逼到角落的老鼠,絞盡腦汁嘗試推翻芊芙的推理,而就連他自己也不知道為什麼要這麼做。
但若不如此,彷彿生活中某種重要的東西也會隨之崩壞。
「妳的意思是說,光明會已經掌控了整個T國政府,而它旗下的光明建設在T市的中心蓋出了六棟建築,排出光明會的標誌,炫耀自己的存在。某個人知道了這件事,於是他在每棟建築中隨便殺了一個人,試圖揭露這個秘密?」
「這是我的推理。」
「但是……這樣的話,又為什麼要故意選在節氣殺人?」
「選在節氣殺人有兩層意義。首先,這是一種標誌,告訴眾人,這是同一人所為的連環殺人案,排除模倣犯與其它意外資訊的干擾。而另一個原因嘛……霜降之日,可不只有豐收而已。」
逸樺愣了一下,回憶起腦海中的知識,接著睜大了眼睛。不、但是……如果是這樣的話,那接下來兇手期望的是什麼?收兵嗎?這沒道理,但這不是……
「祭祀。」無視逸樺的混亂,芊芙高舉起手機。
「霜降祭旗,以祭軍牙六纛之神。而在血染旌旗之後,緊接著的便是──」
就像揮舞武士刀一般,芊芙的右手用力劈下,手機直直指著逸樺。她輕輕一笑。
「革命。」
※ ※ ※
跟在芊芙後頭走著,逸樺陷入了沉思。
剛才聽到的資訊,還半點都沒有消化完。在T市中引發恐慌的連續殺人案,其真相竟牽扯到勢力龐大的祕密結社。兇手為了揭發光明會的存在,在它的旗幟中連續殺害了六個人。而這六人的死,只是霜降祭旗的一部份。祭旗,乃用兵之前的準備儀式,其中的挑釁意味不言而喻。兇手不只要告訴大眾光明會的存在,還要人們起身反抗,推翻它的支配。
這是一個如此巨大的陰謀,完全超出了高中生的能力所及。不過逸樺發現自己並不擔心,只要有芊芙學姊在,她一定知道該怎麼做。
芊芙。逸樺突然想到。芊芙,繁茂的芙蓉,芙蓉又名拒霜花,在這個霜降時節,在這個巨大的陰謀中,學姊到底扮演著什麼樣的角色呢。
逸樺拍拍臉頰,抖擻起精神。「那麼,學姊,我們現在去哪裡?」
「回社辦去。」
「回去之後要做什麼?把這件事公佈在網路上?要聯絡警察嗎?或者學姐認識什麼更厲害的人?」
她眨眨眼睛。在推理結束的現在,她又恢復成原先的面無表情。「這個案子已經結束了。」她平淡的說。「接下來就繼續看報紙,等待其他能夠實習的機會。」
「欸?」芊芙的回答讓逸樺感到意外,同時又無法接受。都知道這麼大的秘密了,難道就這樣放置不理?「欸,但是學姐,如果不做點什麼的話──」
「我們是推理研究社(真實),我們只研究推理,剩下的可不甘我們的事。而且假單的時間也快結束了。」
「等……等等學姐。」不知為何,逸樺沒辦法這麼簡單放下。對了,真相,他還沒得知所有的真相。「但是兇手到底是用了什麼方法,能夠在管理嚴密的豪華公寓中殺死這麼多人?」
「我只對動機感興趣,而且那超出了我們的能力範圍。如果連警察都不知道手法,在沒辦法拿到現場證據的現在,我們更不可能獲得足夠的資訊做出合理推論。這是簡單推理一下就能得知的事實。」
「拜託了學姐,我很好奇。」逸樺微微低下了頭。「就算不是推論,就算只是猜測也行,我想聽聽學姐的想法。」
芊芙看著他,而逸樺只是低著頭。良久以後,芊芙聳聳肩,轉身朝另一個方向走去。逸樺則欣喜的跟上。
「我們現在要去哪裡?」
「我剛才查資料的時候碰巧看到,光明建設的母公司最近引發了一些爭議。他們為了蓋百貨公司而打算拆除一家小公廟,遭到廟方強烈抗議。這是比較近期的衝突,我們先去那裡看看,如果什麼線索都沒有就回去。這樣你也能釋懷了吧?」
「公廟……嗎?」
「兇手選在節氣殺人,更在霜降時節犯下最後一起案件。六個人,六纛軍牙。能知道這些,兇手必定是個傳統的人,至少對民俗文化有一定程度的了解。」
逸樺點點頭,心中感到既興奮又期待。而芊芙雖然依舊面無表情,她的腳步卻越來越輕快。雖然嘴上那麼說,她也很有興趣吧。
「逸樺,你記得媒體描述那些人的死嗎?」
逸樺想了一下。「沒有外傷,家中沒有被入侵的痕跡,受害者當天也沒有外出。應該是中毒身亡,但警方並未公佈是什麼毒藥,也不知道下毒的手段。」
「沒錯。」她點點頭。「兇手不知用了什麼方法,繞過門禁與保全,走在所有監視器的死角,毫無痕跡的進入受害者家中下毒。而這毒藥必定是及效性的,否則不能保證受害者在節氣當天身亡。」
到底怎麼做到的,簡直就像幽靈一樣。
「逸樺,你說說,你能想到什麼可能?」
「我不知道。」猶豫了一陣後,逸樺攤開雙手。「要在家中下毒,還是及效性毒藥,犯人一定要在場。除非他會魔法,不然只能想成是這幾棟大樓有某個共通的安全漏洞。」
「嗯……很普通的著眼點,說實話不夠優雅。要誘導人吃下毒藥,可不一定得在現場。」
「你是說,把毒藥寄過去,想辦法讓受害者自己吃掉嗎?」
「有可能。不過機會不大,那樣會留下太多證據。我們到了。」
逸樺抬起頭,才發現兩人已經來到了一個幽靜的公廟前。這裡是T市之眼附近的一間小廟,人與車的聲音彷彿都很遙遠。香爐中幾縷白煙直上雲霄,空氣中飄散著一股金紙與線香特有的氣味。廟中沒有人,只有一個老奶奶坐在廟外公園的石椅上看書。
「都沒有人耶。」
「我們是推理研究社(真實),對這麼顯而易見的事實不感興趣。」
芊芙一邊說著,一邊走進廟中。令人意外的,她點了柱線香,煞有介事地拜了一拜,然後才開始環顧四周。
逸樺對這種民俗傳統沒什麼興趣,他甚至不知道這是拜什麼的廟,便只是在一旁看著。這個小廟非常普通,與逸樺刻板印象中的廟宇沒什麼不同。他一手撫過擺著供品的木製長桌,一邊左顧右盼。忽然間,一張海報吸引了他的注意。
【節氣發財金】
向財神爺借錢不知該怎麼還嗎?
本廟首創還錢SOP,讓你在家也能輕鬆做功德。
此活動與T國郵政合作,提供二十四節氣郵票與趣味信封。借取發財金的信眾,可在一旁的郵票小箱抽出一張節氣郵票,依上頭的節氣,在正確日期寄還相應金額,便能完成還願。
希望各位信眾能在事業之餘,多多了解傳統節氣。另印有民俗節氣活動解說小冊,歡迎自取。
奇怪的活動,最近的廟宇越來越喜歡弄些噱頭來吸引信眾。本來這沒什麼特別的,但節氣兩個字,卻使逸樺不寒而慄。就是這裡了,身上每個細胞彷彿都在發出警訊。他呆呆地看著這張海報,腦中飛快的轉著各種念頭。忽然一道蒼老的聲音在他背後響起,讓他嚇得幾乎尖叫出聲。
「那是阿豪的主意。」
他轉過身,那是一個老先生,背後跟著剛剛坐在石椅上看書的老太太。兩人臉上都有一股難掩的悲傷。
「什麼?」逸樺說。
「阿豪。」老先生回答,聲音中有著濃重的T國國語腔調,逸樺要全神貫注才聽得懂。「他是個勤奮的年輕人,在做房屋仲介的工作,偶爾在廟裡幫忙。這個活動是他想出來的,原本都是他在管理。不過今天中午,他被人殺害了。」
「咦?」
「一定是那群王八蛋!」老先生忽然激動的揮起拐杖。「他們想拆了我們的廟還不夠,阿豪才剛去抗議,結果現在就──」
「夠了,不要說了。」老太太拉拉老先生的衣服。老先生這才喘著氣放下手杖。老太太對逸樺與芊芙點點頭,接著便互相攙扶著轉身離去。
這個突發事件讓逸樺感到有些錯愕。他們口中的阿豪,難道就是今天中午被殺死的第六人嗎?他困惑的回過頭,想看看芊芙的反應。沒想到她雙手合十朝神像拜了拜,便轉身走出廟堂。逸樺連忙跟上。
「學姐?現在去哪?」
「回社辦。」她腳步不停,快步向前。
「咦?但是線索還沒──」
「所有線索,」
她回過頭,在陽光與煙香中,露出了今天最耀眼奪目的笑容。
「至此,均已備齊。」
※ ※ ※
「信仰,這是在理性之外尋找意義的人類本能。要繞過理性的防備,透過信仰的語言絕對是最好的選擇。」
在社辦中,芊芙一邊喝著熱茶,一邊說著似乎無關緊要的話。逸樺已經忍很久了,在回來的路上也嘗試著推理,卻始終毫無頭緒。無視可愛學弟的焦躁,芊芙語氣平穩的繼續說。
「不管有沒有傳統支持,不管有沒有道理,這些都不重要。只要相信了,越複雜的儀式反而越能使人接受。」
「學姐,兇手到底是誰?」
她忽然沉默了。過了許久,久到逸樺以為自己說錯了什麼,芊芙突然輕輕嘆了一口氣。她抬起頭,直盯著逸樺,小心翼翼的說。「你為什麼這麼想知道?」
「咦?什麼意思?」
「如果知道了,你打算怎麼做?」
逸樺一瞬間愣住了。但是芊芙的眼神十分認真,彷彿在評斷著什麼。如果回答錯了,逸樺有這樣的預感,如果回答錯了,一切就再也不同了。這是一個考題,用來判斷逸樺跟芊芙,到底是不是同一種人。
於是逸樺說出了芊芙想要的答案。
「不怎麼辦。我只是想知道而已。」
僅此而已。既不會貼在網路上,也不會報警。正義、道德與公民義務都與他們無關,就算知道了兇手是誰,也僅僅是保持沉默。因為──
「我是推理研究社(真實)的社員。我只不過是,喜歡推理而已。」
芊芙笑了,這是她第一次為了真相以外的事情嶄露笑顏。
「我也是。」她點點頭,接著終於說出了答案。
「先說好,這只是我的猜測,不是推理。犯人就是那個房仲業者阿豪。」
「咦?但他不是死了嗎?」
「他的目的是揭露光明會在台灣的勢力,為此他不惜殺害無辜之人。而目的完成之後,他也不打算苟活。他是自殺的。」
逸樺沉默了。而芊芙,她只對推理感興趣,誰活著、誰死了、誰又為了什麼犧牲了什麼,這些都無關緊要。她繼續說。
「身為房仲業者,他能深切體會T國的貧富差距,居高不下的房價、有錢人的任意揮霍、打死不賣的空屋與荒廢的土地。在這個行業打滾幾年,有點意識的人都會對T國的現狀感到深深失望。在某次偶然的情況下,他發現了市中心的光明會標誌,於是開始著手進行他的計畫。」
「他先主動接觸了光明建設,並擔任仲介角色,引介了適合的住戶入住。這些住戶,都是精挑細選的,信仰虔誠的人。他跟他們打好關係,然後介紹他們到那間小廟中祭拜。最後,他設計了那個節氣活動。這樣,你懂了嗎?」
逸樺睜大了眼睛,芊芙暗示的很明白了。線索一一串起,儘管仍有缺漏,但整體圖形已能清楚辨別。只是這圖像太過瘋狂大膽,若不是她,只憑著逸樺自己,肯定永遠也走不到。
「他在郵票上下了毒?」逸樺說。
「沒錯。」芊芙嘴角含笑,從口袋中拿出一張郵票,那是廟中特殊設計的節氣郵票。上面的圖案很不巧的,正是霜降。「這些客戶都是精挑細選的,在簽約的過程中,他一定有研究過他們的寄信習慣。他們都是群傳統的人。」
芊芙將郵票舉到小巧的紅唇前,伸出細長的舌頭,假裝舔了一下。那模樣讓人聯想到貓。
「他們習慣用舔濕郵票背膠的方式黏貼郵票,而這便是下毒的好時機。只要算好劑量,讓他們在正確的時間寄出信件之後,回到家就毒發身亡。這便是密室的構成,兇手根本不必在場。他早在幾個月前,就設好了這個局。」
逸樺張開嘴巴,又慢慢闔上。他抿了抿唇,深吸一口氣後再度開口,聲音無比沙啞。
「但、但是……這也算的太準了吧?每個人到郵局的時間都不一樣,萬一死在路上,那不就前功盡棄?而且新聞報導也說了,他們當天都沒有出過門。」
「這就是取巧的地方了。」芊芙笑了。她舉起手機,上頭播放的是今天中午的新聞,醫療人員正將死者抬進電梯間。她按下了暫停鍵。
「這裡,看到了嗎?」
在她指尖底下,是一扇裝飾華麗的小門,裝設在電梯旁邊。上面寫了些字,但鏡頭太模糊了,看不清楚。
「那是什麼?」
「這是郵件滑送槽,裝設在電梯間,每層樓都有一個開口,方便高樓層的住戶投遞信件。你不知道也非常合理,這樣的設計在T國並不常見,但光明建設特意模仿了A國的傳統設計。在1997年以前,A國每棟大樓,都有這樣一個貫穿各樓層的垂直通道。」
逸樺啞口無言。
光是大樓中有著這樣的設計,就幾乎證明了芊芙的猜想。為了炫耀自身存在的秘密結社,故意模仿古典風格的公寓建築,而這一切都成為住戶死亡的伏筆。無懈可擊,簡直是無懈可擊。本應毫不相關的所有元素,所有的線索,全都在芊芙的大腦中彼此融貫,透過錯綜複雜的解釋互相支持,一點也沒有遺漏。
興奮的感覺在逸樺心中升起,彷彿將最後一快拼圖壓進空格中的那一個瞬間,成就感與舒暢感忽然充斥全身。這就是芊芙的推理,這就是她所珍愛之物的魅力。
而在這之下,一切都無關緊要。逸樺好像能夠明白了。
「所以,」他嘗試將芊芙交給他的圖像,描繪的更加清晰。「房仲業者安排適當的受害者,那幾個信仰虔誠、不常出門、會用舌頭舔濕郵票的受害者,他安排他們入住這五棟大樓。然後設計了一個新穎的還願機制,推薦給他們,在他們抽郵票時動手腳,並把毒藥突在郵票背面。等時間一到,受害者便自己準備好還願金,舔濕郵票貼在信封上。他們走到電梯間投下信件,回到家中便毒發身亡。而所有證據,都隨著郵差寄回到犯人手上。這就是整件事情的經過嗎?」
「不。」她輕輕一笑,收起了手機。
「這只是我的猜測。」
※ ※ ※
從結果來說。芊芙的猜測沒有一絲一毫的真實。
在霜降之日的三天後,警方逮捕了犯人。犯人是個工廠員工,在廠中拿到了能致死的有毒物質。他聲稱自己只是想做件大事,順便搶些生活費。而會選這六棟豪宅犯案,單純是因為他的房仲朋友曾經偷偷告訴他,光明建設在這些大樓的設計上有個共通的安全漏洞,比較好入侵罷了。此外,他也是那間T市之眼旁邊小廟的信眾,他還求了發財金希望能得到神明保佑。他根本不知道節氣是什麼,但既然那都寫在廟裡的宣傳冊上,在那幾個日子下手肯定比較好吧。就這樣隨興的想著,他完成了這六起驚動全國的謀殺案。
而光明建設的老闆,上網簡單查一下就能明白了。沒有什麼祕密,沒有什麼陰謀,他只是個普通的陰謀論與神祕學愛好者。這幾棟大樓會排列成光明會的圖章,單純只是心血來潮的惡趣味玩笑。
一切的真相就是這樣,就只是這樣。毫無道理的動機,近乎荒謬的巧合,平淡的結果,一切線索都支離破碎,沒有一點能被推理的可能。與因果嚴密的小說不同,現實總是荒謬的,就算其中有任何道理,也不在兩個高中生能夠觸及的地方。
儘管如此,明知如此,正是如此。她還是認真的推理了一回。認真的思考,將一切偶然之事拼湊出必然意義,在毫無道理中運用全部的理性加以解釋。就算最終達到了錯誤的結論,這個推理的過程,也必定是無比真實的吧。
而這,或許就是推理研究社(真實),與推理研究社的差別了。
※ ※ ※
只是從那天以後,芊芙學姐就沒有再露出過那樣的笑容。
時間過得很快,如同紛飛的落葉只要稍不注意,轉眼間便只留下乾枯的枝幹。秋去冬來,過了一個又一個節氣,身上的衣服一件件增加,接近學期末的校園也稍微瀰漫著緊繃的氣氛。
推理研究社(真實)好一陣子沒有進行過社團活動了。自從那件事之後,芊芙就像突然換了一個人一樣,沒有再關注奇怪的事件、沒有申請外出實地走訪現場,只是安安靜靜地看著書,度過氣溫逐漸降低的每一天。
雖然逸樺依然會在社團活動時間準時出現在社辦,學姊卻也不怎麼搭理他,空氣間充斥著無形的尷尬。幾次之後,逸樺逐漸覺得去了只是自討沒趣,踏進社辦的次數也慢慢減少了。
兩人的關係到此結束,推研社(真)也在學期末因為社員不足遭到廢社。將社產和藏書從社辦清理完畢後把鑰匙交還給學校,並在文件上簽名,推研社(真)從此走入了歷史。一個從未有人注意的小社團,最後也在無人注意的結局下消失無蹤,沒有留下一點痕跡。
芊芙學姊畢業後考上了T市的一流大學文學系,非常適合她的風格,那份生人勿近的氣質從她入系後愈發強烈,穿著便服的她遠遠望過去就是個如花朵般優雅的文學美人。逸樺晚一年也上了同一所大學,只是學院不同,分隔大學的兩邊,平時沒什麼機會遇到。
四年大學,兩年研所,踏入職場。兩人有自己的生活,或許工作上、學業上認識了一些朋友,會一起分享情感、為某件事付出。或許和某個人成為知己,互相了解後交出了彼此,然後踏入愛情的墳墓。或許高中的這段經歷,只是偶爾想起來會露出懷念微笑的小插曲罷了。
The end.
……
「開什麼玩笑!」
逸樺從夢中驚醒,摸了摸自己的臉和身體。
好,還是完美的男高中生。離那件事才過了……一個月而已。
但是這樣的結局……誰可以接受啊!
像燒盡的木炭一樣熄滅,斷在不明不白的地方,誰會覺得高興啊!
如果這個世界有神,難道祂看到這樣的故事會覺得好看嗎!
不行啊,完全不行啊!
逸樺積累的情緒在這次的惡夢中爆發出來,腦中的保險絲像被燒斷了一樣,思考全部糊成一團,只有一個心情千真萬確,如同午夜的滿月那般清晰。
我想要改變。
我不想就這麼結束。
原本認為稀鬆平常的事物,一旦失去了才會發現它的重要。逸樺想要回到從前那段時光,在社辦和學姊一起看書、聊天,有時被要求推理,有時被耍得團團轉,度過平凡卻又充實的每一天。
想要再一次,看到那個笑容。
※※※
霜降的一個月後,逸樺鼓起勇氣走進了社辦。
稍微有些狹小的教室,兩側的書櫃堆滿了書,書櫃旁是十分占空間的泡茶器具,中間數張課桌椅併在一起變成一張大桌,椅子則散落在社辦的各處。
熟悉的景象。
芊芙依然坐在位子上安靜地看書。
「學姊……」
「有什麼事嗎?逸樺。」
芊芙將頭從書本中抬起,把鬢髮撥到耳後。她依舊維持著平靜的一號表情,甚至讓人感覺是不是因為打斷了她讀書而正在不高興。
平常的話逸樺可能已經退縮了,但他在昨天就已下定決心。
不閃不逃,正面迎戰。
「我想要談談霜降的事。」
聽到這句話,芊芙將書本闔上。
「那件事已經結束了吧?警察也抓到犯人了。」
「是這樣沒錯。但是芊芙學姊……為什麼從那之後,妳就不再推理了呢?」
對方沉默了,沒有回答逸樺的問題。
「就像學姊妳說的沒錯,我們是推理研究社(真實),只對推理感興趣,為了解開真相而行動。但是──」
逸樺深吸一口氣。
「推理出錯了真的有這麼嚴重嗎?」講出了自己一直以來的疑問。「小說裡的名偵探料事如神,常常給我們一種推理不容許任何失誤,只要推理錯了就毫無價值的誤解。但是──推理這種東西,本來錯了就無所謂吧!從一堆破碎的線索中拼出真相,一百次能成功五次就已經很了不起了,對現有的事實做出假設,一邊調查一邊修改,逐漸接近案件真相,這才是推理的意義吧!」
「推理的同時調查案件,然後讓推理越來越接近真實……嗎?」芊芙喃喃自語。
「是,線索不足的情況下,本來就有很多種推理都能解釋真相,卻又不會和現有的情報相違背。就像擲骰子一樣,偶然猜中也只能算是剛好矇到而已,沒猜中才是正常的。所以……就算推理的結果和現實大相逕庭,就算現實根本沒辦法推理,但從這些事物中尋找意義,找到屬於自己的『真實』,不就是學姊一直在做的事嗎?」
芊芙是個推理狂熱者,生活中的一切都可能被拿來當作推理的材料。
在她十數年的人生中,一定早就推理過了無數次。
如果她的目光一直注視著這乖離的世界,她的推理一定也已經出錯了無數次。所以逸樺怎麼也想不通,僅僅是一次的失敗,怎麼可能讓她就此放棄推理、放棄探究真實呢?
「學姊……請告訴我,妳放棄推理的理由。」
「逸樺學弟。」此時,逸樺才發現芊芙的鳳眼直勾勾地盯著他,尖銳的視線彷彿一把利刃,「唉,事已至此,我也只好說清楚了。」
逸華突然感覺到芊芙的氣場一下子改變了。
極為認真、極為嚴肅的表情。
接下來不是開玩笑的場合。
接下來,推理早已結束的現在,才是面對「真實」的場合。
「讓我們重來吧,回到那霜降之日。」
「什麼意思……?」
芊芙站起身,稍微走了幾步。她又叫逸樺也改變站的位置,來到桌子的另一側,接著把書本收起,社辦的窗簾也拉上,最後倒了一杯熱茶。
「學姊,妳在做什麼?」
「重現。」
「重現?」
此時逸樺才注意到,兩人的相對位置、社辦的擺設、時間,正好就和他們霜降之日時在社辦的情況一樣。而逸樺也馬上就了解到他的學姊想要做什麼了。
「逸樺。那天回到社辦時,我的第一句話是什麼?」
「第一句話?啊……」
「信仰,這是在理性之外尋找意義的人類本能。要繞過理性的防備,透過信仰的語言絕對是最好的選擇。」芊芙先說出了答案:「是呀,人從生到死都在尋找著一件事,就是足以證明自己存在的意義。對我來說,只有『推理』能讓我把視線所及的一片混沌重新排列,找出其中的意義。結果並不重要,重要的是找尋的過程。」
「既然這樣──」
「讓我說完。」芊芙揮揮手打斷了逸樺。「擅自地揣測、擅自地推論,卻又要符合已知的現實,用這種任性的方式進行推理,總會需要一個最基礎的東西。撐起所有思想、融貫所有情報,使我們的推理雖然沒有證據支持,卻依然能合情合理,帶來說服力。逸樺,你覺得那是什麼呢?」
已經說到這裡了,答案早就呼之欲出,芊芙像在引導逸樺說出答案一樣。
「是『邏輯』,沒錯吧?」
「是的。沒有邏輯,推理無法稱之為推理。邏輯是我們的上帝,排列事物的準則,提取意義的最佳武器。甚至說是通往『真實』的道路也不為過呢。不論那是什麼樣的真實,只有通過邏輯的驗證才能被接納,才能被自己承認。」
芊芙的語氣產生了變化。
「──正因為這樣,我才無法原諒你。」
逸樺發現芊芙正狠狠地瞪著他,無形的壓力從她漂亮的鳳眼散發而出,讓逸樺不由得退了一步。
「學姊?」
「逸樺。霜降之日,我在這裡問的第一個問題是什麼?」
「第一個問題?」逸樺遲疑了一下,「是學姊問我『你為什麼這麼想知道案件的真相』吧?」
「你當時這麼說了吧。『不怎麼辦。我只是想知道而已。」、『我是推理研究社(真實)的社員。我只不過是,喜歡推理而已。』」
「……是。」
「那麼為什麼你會沒發現呢?如果你真的是個喜歡推理的人,為什麼會沒注意到這麼明顯的東西?若你真的曾經有把任何一點的心思放在『探究真實』上,為什麼有辦法視而不見,好像這些東西並不存在?」
「……什麼意思?」
「你當時的回答只是在敷衍我對吧?只是為了迎合我吧?只是像哄小孩一樣想要我講出我的推理而已吧?這對你又有什麼好處?既然你根本無心在推理上,為什麼要這麼執著於推理?」
芊芙嚴厲的連續質問讓逸樺反應不過來,沉重的話語一字字敲打進他的心中。
「學姊,請各訴我,為什麼妳會這麼想?我到底……看漏了什麼?」
「全部。」像是已經在心裡演練了無數次一樣,芊芙快速地說出了答案:「為什麼那天的推理會和現實差距這麼多?才不是因為什麼現實中的推理只是擲骰子,只是因為──連我都知道那是錯誤的推理罷了。充滿漏洞、邏輯不通,講出來惹人發笑。但你卻什麼都沒有反應,沒有經過任何思考,只是聽過就予以接受。這樣的人,怎麼可能會喜歡推理呢?」
「錯誤的推理……?可是明明動機、犯人、作案手法都很有道理啊,到底哪裡出錯了。」
芊芙冰冷的視線射向逸樺,片刻後失望地搖搖頭,並緩緩開口,「先從最一開始的新聞講起好了。新聞是這樣說的:『這幾個被害人經過初步調查後,除了擁有巨大的權勢與財富之外,他們之間幾乎沒有什麼共通點。』這是錯的。因為被害人們明顯的共通點就是『都住在光明建設』,而且每一棟各有一個死者,這共通點可大了。同一家公司在一座城市裡屈指可數的幾項建案,正好各自發生了無法解釋的殺人事件,怎麼可能沒人發現?」
「可是……事實就是如此啊?死者確實都在光明建設的建案裡,而且新聞報導確實就是這樣。」
「是的,因為我說謊了。光明建設在T市其實有上百個項目,是這座城市規模最大的建設公司之一,所以都住在光明建設的建案裡不是什麼稀奇的事。但你卻沒有提出質疑,輕易地就相信了我的說法。如果事實就是我推理的那樣,警方稍微查一下誰介紹這些人買房子,馬上就能知道都是由同個人仲介的了,哪來的沒有共通點?逸樺,你看到新聞時,媒體的描述是什麼?」
「沒有外傷,家中沒有被入侵的痕跡,受害者當天也沒有外出。應該是中毒身亡……」
「既然這樣,怎麼會被當做凶殺案報導?死者毒發身亡,不知道手段,也沒有外出,一般只會先說是命案,並且『不排除他殺可能』吧?甚至以這情況,可能還會先從食物中毒的方向著手調查。自始至終要策畫逃過法律制裁的凶殺案,最容易的就是偽裝成失蹤或自殺,但在這樣一個近乎不可能出自人為的情況,怎麼可能直接當成凶殺案公布在各大媒體強力播送?」
「可能是……警方有掌握到其他證據……」
「好,姑且就當這樣好了,回到犯案手法。犯案手法完全是天大的笑話。在郵票下毒是哪部推理小說的梗嗎?太牽強了,房仲仔細觀察客人並培養感情就算了,請問感情培養到什麼程度才會知道對方貼郵票的習慣?房仲是郵差嗎?特別給客人信叫他寄寄看嗎?假設退一萬步,他真的有辦法知道好了,請問他要怎麼在郵票上動手腳?郵票是用抽的喔,連抽到什麼節氣都不知道了,還要在上面下毒,而且還是在人來人往的廟口,還要保證郵票上的毒不會因為什麼摩擦被弄掉,更要確定受害者不會當天突然忘了或是臨時有事沒有寄信,這犯案手法的失敗率我已經不知道該怎麼算了。」
「犯案手法是不可能的嗎……」
「不是不可能,只是失誤機率太高,而且同樣手法還要重複六次。不僅如此,你知道毒藥實際上對每個個體的致死劑量都是不一樣的嗎?根據體重、性別、基因會有所不同,對即效性毒藥來說可能就是死和不死的差別,更何況每個人舔郵票的動作不同,如何確保攝入量?就算全部給超大劑量好了,人還沒把信寄出去就被毒死,不就完全露餡了嗎?」
「說不定兇手有先打電話提醒他們,或是調查他們的身體狀況……」
「『沒有共通點。』通聯記錄一定是警方的搜查重點項目,打電話純粹是自取滅亡。推理中的犯人假設真的用這個手法犯案,他需要夠了解被害者,知道他們寄信的習慣,並且會在來廟裡拜拜親自把特定郵票交給他們;但是另一方面他又不能跟被害者太熟,否則調查一下平時的交友圈就發現不對勁了。這無法解釋的矛盾,就是邏輯的死結。」
逸樺啞口無言。
「我還沒說完,這些只是一小部分。」芊芙推了推眼鏡,平靜的表情繼續吐出連珠炮似的話語,「再來是動機。犯人為了揭發光明會的勢力而犯下連續殺人案,最後再自殺完成正三角形的最後一部分。好,零分,如果是小說就重寫吧。你的目的是『揭發』,要把不為人知的真相公諸於世耶!犯下連續殺人案是有什麼用,又沒有證據,還牽連一堆無辜的人,案件就算真相大白光明建設也只要假裝沒事,哪會有什麼威脅?就算陰謀論傳到網路上又怎麼樣?不可能會有人相信的。犯人如果真的是用這個動機犯下連續殺人案,要嘛他是個不顧現實的浪漫主義者,要嘛就是個精神病患了。」
「既然這樣,那挑選地點和時間的原因……」
「無法推論、線索太少。犯案地點連成了正三角形連結到光明會還有依照節氣殺人這邊就算了,查地圖和日曆就能馬上發現這個規律,沒道理警方或哪個熱心市民不能發現,還讓第五起、第六起事件白白發生。假設警方做了一些措施但我們沒有發現,光明建設的住戶們也都知道自己在某個時間點會面臨死亡威脅,這種時候還敢去亂舔東西,真的很有勇氣。不過算了,這已經有點雞蛋裡挑骨頭了。」
「……」
「整段推理雖然很有氣勢,但也僅僅如此而已。用節氣發財金連結節氣,光明會連結正三角形,郵件滑送槽連結郵票毒殺,看起來指證歷歷,但細想就會發現根本只是穿鑿附會,沒有任何根據,只是把突然想到的元素兜在一起而已。而你……」芊芙指著逸樺,「卻連這樣的測試都沒有通過。覺得這個推理天衣無縫、無懈可擊嗎?覺得它串起了所有的線索,並揭露出一個曲折離奇的犯罪故事嗎?你是不是有一瞬間讚嘆於犯人的智慧,又認為可以推理出真相的學姊更勝一籌?但我只是在測試──自稱『喜歡推理』的你有沒有辦法看出來而已。」
「……」
「明明說了喜歡推理,但事實上呢?還不是連隨意模仿的劣質品都看不出來。艾勒里·昆恩有讀過嗎?阿加莎·克里斯蒂應該有全看完吧?日本的呢?別跟我說什麼東野圭吾,江戶川亂步和島田庄司總該讀過吧?這些都沒讀過,學人推什麼理,不三不四。」
「……」
「推理的基礎是邏輯,符合現實又需合情合理。胡亂杜撰根本不能說是真實,只是在編故事而已。故事講得好聽就好,一堆人只看氣勢就給予讚美,完全忽略其中的荒謬,但真實呢?別開玩笑了,從來都沒人在意,從來……都……」
逸樺沒有再說話,他也沒心力回話了。
因為在講述推理的後半段時,斗大的淚珠就已經一顆顆從芊芙的臉上滑落。她的表情扭曲成一團,一邊吸著鼻子一邊斷斷續續地,講出責罵的言語。
這是逸樺第一次看到芊芙學姊哭。
而直到現在,他才明白到底發生了什麼。
我怎麼會做出這種事呢?他想著。
為了迎合、討好眼前的女孩說出言不由衷的話語,最後讓她受到了傷害。
當她聽到我的回答時,想必是很開心的吧?
終於找到了同伴,可以一起分享推理的過程,可以一起探究真實。
但最後才發現──這只是虛假。
他只是在騙人,隨意說說的敷衍而已。
一直都沒有變。
她依然是孤單一人,是那個熱鬧的社團博覽會中,孤獨地坐在角落的少女。
所以才會變成這樣。
而這最後的推理──就是她最後的溫柔。
「你的目的到底是什麼?為什麼你會加入這個社團?為什麼你要接近我?」
「我……」
逸樺一時語塞,遲疑了許久。
但他也馬上了解到,這是最後的機會了。如果要挽回這一切,要將這即將崩壞的關係扭轉,只能這麼做了。他不奢求回復到以前的生活,只希望眼前的少女,可以不再哭泣。
所以,接下來就是推理劇定番的高潮了。
犯人的自白。
「我……一直都很嚮往。」
「嚮往?」芊芙抬起頭。
「專注於某件事情上,付出自己的全部,並從中得到快樂。我覺得那是人類最純粹的意念了,不含任何雜質,發出奪目的光輝。」
「……」
「是的,我並不像學姊妳一樣,能為了推理付出一切,我所擁有的最多也只有一般人的好奇心而已。即使決心投入某個領域,也沒辦法長久;即使對某件事產生興趣,做太多就會覺得膩煩,隨波逐流、得過且過,這就是我迄今為止的人生。」
逸樺咬著牙,終於開始講述──自己的真實。
就算難堪、就算羞恥,但是非說不可。
「所以那一天,那場社團博覽會,我才會注意到學姊。心無旁鶩地做自己喜歡的事,完全不理會周遭的目光,就像世界隨著自己轉動。我被那樣的姿態深深吸引,『如果可以變成這樣的人就太好了』,我當時心中,只有這種想法。」
「……」
那份悸動的正體,逸樺早就知道了。
明知到達不了,還是想要追趕。
就像在夜空中無意識地伸出手,想要抓住星星。
為那樣的光芒著迷,所以想要了解。
只為真實而活的少女如同一閃即逝的流星,耀眼卻又無法觸及。少年決定追趕流星直到夜晚的盡頭,無疑是一個過於理想、又有些幼稚的想法。
「我確實不像學姊那麼聰明,不擅長推理,也缺乏打破砂鍋問到底的勇氣。騙了學姊這件事我也很抱歉,但是──想要注視這樣的光輝,想要長久地喜歡上什麼,想要……接近真實,這樣的心情,我絕對沒有說謊。」
「難道……不是只是心血來潮而已嗎?」不知從何開始,芊芙已經停止了哭泣,有些紅腫的雙眼注視著逸樺,帶些哭腔的聲音呢喃著。
「不會的。」逸樺說道:「若是沒有遇見學姊,我的徬徨一定還會持續下去吧。雖然我還未找到,但是生命中一定有足以保留的事物,可以深深地刻印在靈魂裡,一定有值得珍視的意義,縱使那藏在一片混沌、毫無道理的現實之中。我──只能這麼相信著。」
「為什麼你可以相信?」
「不為什麼。因為在我眼前,就有一個一直這麼堅信著的人,就只是這樣而已。所以就算那是一條死路,我也想跟著一起走走看。」
所以,想要重新開始。
想要捨棄無謂的虛假,重新開始和少女的關係。
聽完這句話,芊芙終於──淡淡地笑了。
那是面對真實時嶄露的笑顏。
她拿出手帕擦擦臉頰,表情恢復了平靜,只有眼角和鼻子依然通紅。
「逸樺。」
「是?」
「探究真實可不是一條輕鬆的路喔?不過既然你這個不成材的學弟有心,學姊我會好好地、手把手地教導你的,給我做好準備吧。」
聽到芊芙的答覆,逸樺欣喜若狂。
「謝謝學姊!」
「首先先把這些看過,書是前人留下的結晶,知識和經驗的寶庫,正好是推理需要的。」
芊芙這麼說著,從書櫃中抽出一大堆書丟給逸樺。
「無人生還、東方快車謀殺案、怪人二十面相……等等,怎麼會有黑死館殺人事件啊!」
「別抱怨了,廣泛的涉獵才能用靈活的視角觀看事物。一個禮拜後交一千字心得上來,當然是一本一篇。」
「嗚嗚,是!」
於是,推理研究社(真實)的社團活動又開始了。
事件在無人注意到的地方開始,又在無人注意的地方落幕。
只是那道流星般交織的軌跡,將會永遠留在少年和少女的心中。
「逸樺。」
「怎麼了,學姊?」
「你知道最近的塗鴉事件吧?T市各處出現許多奇怪的大型塗鴉,沒有任何前兆,在一夜之間就像魔法一樣憑空出現。而且塗鴉所畫的盡是一些難解的符號和圖案,沒有人能夠讀懂那是什麼。」
少女看向少年,露出一直以來少年期望的表情。
曇花一現、稍縱即逝,卻又──令人不自覺沉溺其中。
「來吧,探究真相/推理的時候到了。」
END.