隋大業之季,貓鬼事起,家養老貓,為厭魅,頗有神靈。遞相誣告,郡邑中被誅者數千餘家。
張鷟《朝野僉載》
壹
這是范鍚禮上大學後第一個暑假,睡到中午的他,出門吃飯忘了帶傘,走到熟悉的巷口剛好碰上了驟雨。「該死的台北﹗」范鍚禮低聲咒罵。雖然說是白天,但是巷中行人疏落,要不是頭上頂著一顆太陽,范鍚禮大概會以為自己睡到凌晨吧。
天空不見烏雲,細雨無聲地下著。謐靜的時刻、靜止的風景,巷中僅僅仃立著兩人,默默相望。
陌生的少女擋在巷口,纖細羸弱的背影讓頭上的油紙傘看來大了一圈。范鍚禮未及回神,少女驀然回首。高嶺左開斜口盤扣,雪紡上衫配天青冬梅枝,下襯藏青蓬裙,時空交錯的民國風蘿莉塔。范鍚禮的視線不自覺落在過膝襪邊緣,貓耳的造形十分俏皮可愛。突然意識到自己的失禮,范鍚禮倏地別過頭,不敢正視眼前的她。
這位陌生人毫不在意,自顧自的歪了頭,如絲的柔髮綁成兩股麻花辮。少女眼波流轉,眼角沾著雨水,雨水滑過臉龐之際,范鍚禮察覺到她左眼角下的淚痣。風和日麗卻萬籟歸寂,靜止的中午只剩少年的心跳聲,噗通噗通。「你好……」范鍚禮以最大的勇氣擠出了生硬的問侯。只見少女淡然一笑,頭上毛茸茸的貓耳動了一下,薄唇微啟,吐出的不是話語,而是如夢的謐靜——
范鍚禮突然從床上彈起,看看身旁的電子鐘,明顯又睡過頭了。范鍚禮敏捷地穿上拖鞋,敞開房門幾步走進浴室去了。范鍚禮粗粗地刷了牙,然後拼命住臉上潑水。一如以往,夢境總是無聲,但這個夢還是太過歷歷在目,以至他恨不得馬上把它忘了。
當然,他知道這不是虛構的夢,這是他一個禮拜前的記憶。范鍚禮踢著拖鞋進到飯廳,長貓耳的美少女人模人樣地坐在椅子上,安靜地吃著貓罐頭。今天是少女住進來的第七天了,因緣際會地在路邊撿到美少女,因緣際會地父母剛好出國。
范鍚禮不禁喃喃自語起來︰「靠,這是輕小說展開嗎?還是刻意模仿輕小說的小說接龍?」
但對方似乎沒有聽到。
這名不速之客緩緩望向范鍚禮,不帶語氣地道︰「喵。」
喵是什麼?是早安的意思嗎?
范鍚禮瞥了桌子上使用過的開罐器,拉開椅子一屁股坐下。少年不客氣地質問︰「苗星,這是我第三次問了,你到底是何方神聖?」
「我是死神,」名為苗星的貓耳少女淡然應道,「不論你問幾次,答案都是一樣。」說完,不忘叉起一塊貓食放進口中。
天啊﹗這已經不是一般的中二,而是邪眼系中二了吧?范鍚禮不禁暗忖。對脫離常識的傢伙,也只能以退為進,用中二之力來溝通了吧。
「哼,」范鍚禮故作冷笑,「你說你不僅是死神,還是死者變成的死神,對吧?」
只見苗星賞了范鍚禮一頓白眼,接著慌不忙吃完最後一塊貓食,抽出衛生紙輕擦嘴角。
范鍚禮也不甘示弱,繼續調侃苗星︰「你死前就是這副樣子嗎?還是說,這是你死後的姿態?我死後也會變成貓耳傲嬌少女嗎?」
「死肥宅﹗三次元沒有傲嬌﹗」
范鍚禮的BMI明明在正常範圍,但此時為苗星的氣勢懾服,只有當場愣住的份。苗星也懶得跟他爭吵,乾咳一聲,重新返回話題︰「我生前、死後都是一個樣子,是貓鬼,每月子日接受主人家的祭拜,殺人奪財的貓鬼。」
放棄治療的人無法溝通,范鍚禮只好草草敷衍︰「是是,所以你生前是鬼,死後成了死神?」
迎面一道冰冷銳利的目光,這是苗星第二次給他白眼。
「我說啊,在那個胡適之還是孫行者之後,現在的人都不懂漢文了嗎?用你們的話來說,貓妖,雖然我不太喜歡這個說法。畢竟,貓鬼曾讓隋朝人聞之變色,貓妖聽起來就像玩具店的廉價商品。」
「是的是的,」范鍚禮不禁打起哈欠,「那麼貓鬼小姐,你是怎樣變成死神的呢?」
苗星聽畢,突然臉色一沉,一雙貓耳洩氣似的垂了下來。她抬頭打量范鍚禮,黯然地問︰「你真的想知道嗎?」范鍚禮頓時陷入沉默,而苗星也不期待他有所回應。
「貓有九命,三條給摯愛,三條給親族,三條給恩人。九條命用完,帶著執念死去的我成了死神。」
空氣如凝結了一般,室內歸於寂靜。
哪怕內容如何鬼扯,至少情感是真的。這是范鍚禮對苗星的想法。范鍚禮決心打破尷尬的沉默,他一抬頭,想好的說話馬上又吞了回去。
綁著兩股麻花辮的苗星,纖細羸弱的苗星,眼波流轉,如同邂逅的當天。只是,今天不下雨。
貳
夜幕下,山邊的一片墓地,來往只有一條單行道,這是小混混也不敢蹓躂的地方。一道白色身影佇立著,不回頭,聽著身後的人回報。
「少爺,我調查過那戶范姓人家。戶主夫婦出國,家中只有一名少年,苗星也在這裡,少年看來是被迷惑了。」報告的男子留著八字鬍,作管家打扮,他稱白色西裝的男子為「少爺」。
西裝男背對著管家下令︰「我們馬上出發,子夜前誅殺苗星,救出少年。」說畢,男子露出自信的微笑。天黑後流連墓地,白衣打扮還背對人說話,真不被當成鬼魂才怪。當然,男子是不折不扣的活人。不僅是個活人,更是誅殺妖孽,守護人界的「天誅」成員。
西裝男見管家不作回答,轉身一看,不禁一陣驚愕。跟隨自己多年的管家,此時已成無頭鬼,白如羊脂的手正提著淌血的斷頭。貓鬼少女綁著雙麻花辮,民國蘿莉塔的衣著和這血腥場景格格不入。
「苗星﹗」男子驚喊出敵人的名字。然而,方才語畢,他就推翻了自己的判斷。苗星的淚痣在左眼下方,這名少女的淚痣卻在右眼下。
「我是苗星的妹妹苗芳,請不要搞錯喔,金豹先生。」
「孽畜﹗你也成了死神?」
「明知故問,看來『天誅』在台北的負責人也不過如此。」
苗芳發出無聲冷笑,金豹身為台北的負責人,豈容他人輕蔑?厲聲應道︰「貓有九命,三條給了三娘,三條給你,三條給京兆苗家。然而,他為了苗家,苗家卻不領情。一千四百年前,『天誅』能殺苗星三次,殺你苗芳九次,現在你更是孤掌難鳴。殺你,不用我五成功力。」
金豹語帶殺意,這邊苗芳卻是穩若泰山。待他說完,四下突然傳來屍臭,熏得金豹將要嘔吐大作。一陣巨響,死者從崩裂的墓穴爬出。掛著殘肉的老人屍骸,失去眼球的小孩屍體,一拐一拐地,左右迫近。同時間,更多的僵屍補上缺口,眼下合圍之勢即將告成。
「孽畜﹗」金豹高聲罵道。他也不是省油的燈,立時結起手印,誦出臨、兵、鬥、者、皆、陣、列、在、前九字護身法。西裝之下頓時聖光護體,身後金戈、金钺、金戟、金槊、金槍憑空而生,直指苗芳心臟。
「喝﹗」
金豹催動咒力,金兵齊射。然而,僵屍不知畏懼,紛紛住兵鋒猛撲。屍爆連發,金兵為屍毒所沒。金豹大驚,抄起最後一柄金槍,劈開毒雲。不料苗芳欺身一躍,五指化爪扣住槍身,硬生把金槍折成兩段。金槍聖光燒灼貓爪,苗芳怒喝一聲,半截斷槍住金豹奮力一扎。槍尖穿心,金豹立時斃命。
眼前再無敵手,苗芳舔了灼傷的右手,不怒反笑。金豹一死,台北的「天誅」必然大亂,之後的行動將順利不少。隋朝的貓鬼,抑望二十一世紀的夜空,苦笑著,傻笑著,自言自語著︰「哥哥,三娘辜負你的,由我來填補,苗家背叛你的,由我來守護。你曾用三條命救我,我賭上九九八十一生的七百二十九條命,也不准別人碰你一根頭髮。」
苗芳搜了管家屍身,摸出一張紙條、一個地址。她讀了內容,頓時收起笑容。苗芳不認識那個范鍚禮,但這不是重點——
「消滅『天誅』之前,得從凡人手上把哥哥搶回來呢。我馬上就來了,要等我喔~哥哥❤」
參
苗星坐在椅子上,輕輕的斜靠在清冷的牆壁。雙股麻花辮滑落嫩肩,如涓涓的溪水,垂瀑九天。幽暗的飯廳空無一人,那名叫范錫禮的少年並不在家。她並沒有料到,獨自一人待著,是如此難耐之事。
「范錫……禮……」苗星低語呢喃。
是了。就是他。沒想到這一世,他的名甚至還保留當年的餘韻。單只是聽到這個名字,苗星的思緒便會飄到遠方,穿越千百年的時空,回到那一轉瞬即逝的時刻,回到那參天的梧桐木下,黃花飄零,恍如星宿。
西風蕭蕭,滿天落葉,九秋已至。那人總斜倚在樹前,笑看她和苗芳。雖是作惡多端的貓鬼,卻有君子之風。縱使在京兆苗家,他也十足特殊。
想來,或許那時,苗星便已無法自拔而不自知。
如漫天腐葉中,唯一駐足在垣上枝條的最後一片枯葉。受盡風吹雨淋,卻依舊挺立。
她是欽佩他的。但她本來只是天誅的一枚棋子,和苗芳及他都不同。唯獨她絕無可能得到救贖。況且,那時,他已和三娘互許終生。三娘只是小家族的旁系,並非什麼大富大貴之擇。苗星曾遠遠從窗櫺中看到他們在迴廊中的身影,比翼雙飛,如膠似漆。雖不富不貴,但幸福洋溢。
這便足矣。
凝望他們倆的背影,似是要望穿那一輪秋水。苗星早忘了那時她內心所思,是欽羨?是妒恨?或許兩者皆是。她將滿腔的思緒深埋胸中,轉身。灑脫,不帶走任何一片留戀。
西風蕭瑟,吹落那份戀心的枯葉。
或許那時,便已註定好悲劇的結局。
京兆苗家和天誅互相合作,欲聯手遮天,利用貓鬼之流橫行京城。貓鬼之術咒殺無數無辜的百姓,卻無人能解。一時京城之中風聲鶴唳,人心惶惶。
他終究是站了出來,挺身反抗。身為京兆苗家一脈的長子,此舉可謂愚蠢至極。
可她知道,他必定會如此行動。
那才是她認識的苗錫。
獨自一人違抗時局的潮流,她看著三娘終究沒有如廝的勇氣,離開了他;看著他為了讓苗家脫離天珠的掌控而付出諸多的努力,最後苗家卻不領情;看著他為了苗芳妹妹丟了兩條命,終於來到她的面前。
他以為她,苗星,必然是站在他的那方。
他錯了。
自小作為天誅在苗家的眼線培養,她這枚棋子自然得在最關鍵的時刻發揮作用。鮮血自手心淌落,苗星感受到苗錫的溫熱正隨著金風流失。她能獲得自由了。
她也錯了。
棋子終究只是棋子。天誅對她並無太多的情分,用完即拋。當她見著無數指著她的森寒兵器時,她不禁笑了。
笑自己如何的愚昧,笑自己是如何的……可憐。妄圖得到一切,轉瞬又成空。張開手心,仍是什麼也沒有。
然而他卻擋在她的面前。瀕死的他,絕無可能擋下森冷的兵刃。他眼神迷離,再一步,就會損失最後一命。若無執念之事,此生便結束,墮入黃泉之下,飲下孟婆湯,忘卻此生的悲歡離合。一切努力付諸流水。若有來世,他也不會是苗錫罷。
「苗……芳……活……下去……」
直至生命的終點,他的心中仍沒有她。想來,是將她認成苗芳。
可不知為何,本想放棄的她,卻似是被點燃了希望之火。有生以來第一次,她第一次感受到強烈的求生意志。
不想死。想活著,活下去。
她跑出天誅的圍剿。苗錫終究是死了。她替他闔上雙眼。
西風無情,刮落此世的情緣。縷縷情絲,隨風而逝,一去不復返。
貓有九命,三條給摯愛,三條給親族,三條給恩人。
這條命,算是給苗芳?還是給她?
苗星不知道問題的答案。
可若有來生……若來生還能再見,她必將此命還給他。
苗芳在得知苗錫的死訊後,一直想著要殺光天誅和苗家之人。苗星不曉得這是否是苗錫,或者范錫禮,所期望的。千百年前她在彼岸等了許久,卻見不到變成死神的苗錫。
於是她便知曉,苗錫死前已無任何執念。因此墮入輪迴轉世中,千年後才再度成人。如此的他,會期望苗芳所執念之事嗎?苗星對此抱著疑惑。
也罷,無論他的選擇如何,她會一直在他身邊。
直至此生的終結。
肆
范錫禮在聽了苗星的來歷後,便開始著手查詢「貓鬼」。複雜的文言文他沒想過要慢慢細讀,大概查到貓鬼是一種術法。術士操著死去的貓去殺人或者奪財,在隋代曾引起強烈的恐慌,使得許多人被株連九族。
在范錫禮看來,不過是對巫蠱之術的想像過於豐富導致的悲劇。但那個時候苗星所流露的情感不似虛假。他猶豫一會,隨即用力的拍自己的額頭。直接問即可。
他端著14吋的筆電坐到苗星面前。
苗星睜眼,然後喵了聲。
「好,雖然我總覺得你是中二病……」眼見苗星的氣息越來越冰冷,范錫禮趕忙陪笑。「但我還是想相信妳。所以想問妳一些問題。」
見苗星沒有應聲,范錫禮當她是不反對。「我查到的資料說,貓鬼是被術士所操弄的……真的嗎?」
苗星沉默了一會。有那麼一瞬間,范錫禮從她眼中見到了一絲……悲慟。錯覺吧。「可以這麼說。」
「是嗎。」范錫禮說,「但那是過去的事了吧?你們現在應該已經脫離了術士的掌控?」
說到底,現在術士是否還存留是個疑問。范錫禮敲著筆電的鍵盤,默默等著苗星的回應,等了好一陣子卻沒見回應。他疑惑的抬起頭,苗星看起來陷入了自己的思緒之中。
於是他在她面前晃了晃手。
「妳傻啦?」
苗星回過神,又喵了聲。她看著范錫禮。
「其實我以前曾在術士的手下幹過一些壞事。」
范錫禮愣了愣。這還是苗星第一次說出關於自己的經歷。苗星似是在等著他的回應?不正常啊,她不是高傲的貓耳美少女嗎,為何要顧慮他的想法?想來想去也不知道該回應些什麼。
「喔。」范錫禮翻了一下眼前的資料。「那……有沒有跑到隋朝皇帝上的椅子上灑尿?」
話一出,他又後悔了。真想打自己嘴巴,說的這是什麼話啊。肯定又會被苗星白眼。
不料,卻聽到苗星清脆的笑聲。
范錫禮愣了愣,抬頭。苗星半掩著嘴輕聲笑著。這還是他第一次見到她笑。
「居然是這個答案嗎……」
「還能怎樣。要是我的話,不尿白不尿。」
苗星的笑聲越來越響。笑聲中聽起來莫名有種淒涼感,似是從枷鎖中解脫。錯覺吧?
苗星從椅子上一躍而起,看著他。
「你不是他。」
「是?」
「范錫……禮。」
這是苗星第一次真切的呼喚他的名字。范錫禮感覺自己的臉頰有點發熱。「幹嘛。」
「──如果哪天,我成了無惡不作的壞蛋,你會怎麼樣呢?」
「妳不是本來就是嗎?」
苗星白了他一眼。他只得悻悻然的縮了縮肩膀。
「如果真有那一天,我就把貓食全部沒收,當作是懲罰。」
「那東西也沒多好吃。」苗星舉起前掌,輕拍他的右掌心。「但是,一言為定。」
范錫禮走出家門。正午的烈日照在他的衣衫上,泛起光芒。他腦中全是剛才和苗星的對話。苗星以前曾坐過些壞事,雖然他聰明的選擇不問,但還是很在意。想著想著,忽然眼角餘光瞥見了什麼。
雙麻花辮垂落,民國蘿莉塔的衣著。貓鬼少女站在巷子的出口,正面面對著他。
「苗星?」
話一出口,他就知道錯了。首先苗星現在應該在家,其次,貓鬼少女的淚痣是在右眼下,苗星的話應該是在左眼下。
「才不是呢。請不要把我和苗星搞錯了,我是苗星的妹妹苗芳。」
「喔。那妳有什麼事?」
苗芳笑了。
「我是來迎接你的,哥哥♥」
伍
「喔,哥......抱歉,啥?我沒有妹妹,謝謝。」
「哥哥竟然忘了苗芳嗎?那大概也記不得苗星了吧?算了,沒關係,那個叛徒就讓她滾的遠遠的,最好死個百八十遍,別來妨礙我和哥哥培養感情就好♥」
苗芳燦笑著,嘴裡卻說著和笑容不相符的惡毒話。
「叛徒?」
「苗星姐姐沒有告訴你嗎?你前世最後那一命的去向?」
苗芳忽然近身,范錫禮鼻尖猛然嗅到屬於少女的香氣,登時有點心猿意馬,只好趕緊顧左右而言他:
「前......世?別告訴我我前世就是你們的什麼哥哥,後來我轉生了你們就追過來了,這種輕小說的情節我才不信呢。」
「哥哥真厲害!」苗芳兩隻前掌相擊,「馬上就真相了呢!」
「......算了吧,大概是我出門的姿勢不對,我先......」
「先什麼呢?哥哥?你該不會要回去找那個叛徒吧?」苗芳的語氣驟然一低,警告的意味濃厚。
感受生命遭受了極大的威脅,范錫禮堅持了零點一秒後決定妥協,縮回了往回走的步伐,但嘴裡還是不禁勸戒道:「那啥,姊妹沒有隔夜仇的,別這樣,你們不是一家人嗎?」
「誰跟她是一家人?只有我跟哥哥是一家人。」
「你不是說她是你姐姐嗎?」范錫禮抓了抓後腦勺,困惑不解。
「是姐姐沒錯,但是是沒有血緣關係的姊姊,她大概自己也不知道這個真相吧,她跟我們是因為血脈而返祖出貓九命這個能力的人不同,我們還是人,而她才是真正的貓鬼,是人類煉造出來的人造品。所以,她才會是『天誅』安在我們苗家中的棋子。真正的苗家人才不會做出手刃手足這種事情。」苗芳停頓了下,「關於過去,她真的一點都沒告訴你嗎?」
「等等,你們的設定有點多,又沒有前因後果我實在聽不懂,只會覺得有點威。」
「......哥哥的說話方式變好多喔,真不習慣。」苗芳歪了歪頭,「你是輪迴轉世千年重新成人的,應該被灌了不少望川水吧,嘻嘻,活了千年的哥哥真是會給人添麻煩呢♥」
「那還真是抱歉喔。」
「這樣看來,要讓哥哥重新變回哥哥,看來就只有盜取記川水了。」
「記川?該不會是喝了就可以記起前世種種的東西吧?我說這個取名也太隨便了......」
「哇!哥哥真厲害!又猜對了呢!」
「算了我不想吐槽了。」
「既然如此,我們事不宜遲,要麻煩哥哥先靈魂出竅唷!」
「靈魂......出竅?等等,那不就是死了的意思嗎?」
范錫禮大驚失色,往後退了好幾步。他退,就有人向前,步步緊逼,僅僅貼上。
「才不是呢,只是假死而已喔,不過時間太久了會真的死翹翹就是了。不過哥哥你放心,苗芳絕對不會讓哥哥真的死掉的喔♥苗芳還要給哥哥生小寶寶呢!」
「......我們不是兄妹嗎?這樣是亂倫吧?」
「放心,哥哥轉世也只有靈魂轉世而已啊,只要不是血緣上的亂倫不會對寶寶造成影響的,況且就算會,苗芳也會讓它變成不會的!那麼哥哥,來體會有如死亡般的高潮吧♥」
「拜託你換個詞!這個故事是一般向的啊!」
「嘖。」苗芳撇了撇嘴,終於老老實實詠唱起了一段晦澀難懂的咒文。
范錫禮在苗芳那長串神秘的音節中神智開始恍惚了起來,似乎有一股力量在拉扯著他,他感覺自己好像漸漸脫離了重力的桎梏,不,不是好像,范錫禮低頭,看到了地面上躺著另一個自己。
「等下!你怎麼沒告訴我身體會留在原地?我被撿屍了怎麼辦?還有你就不管你的貓耳死神美少女姐姐了嗎?」
范錫禮一臉震驚,雖然這個時候該注意的應該不是被撿屍的問題,而是這世上真的有這種超自然、無法用科學解釋的現象。
是催眠?是幻覺?不,應該都不是。
這是真實。
這時的苗芳卻反而注意到了另一個問題:
「死神?她是這樣自稱的嗎?難怪那個渣仔會說什麼死神的。哥哥你可別再說什麼死神的了,不過是一縷執念,豈能妄稱為神?」
「所以......你不是死神?」
「才不是。我才沒有死。」
「那你不是從隋朝就活......敢問姑娘芳玲幾許?」
剛問完,范錫禮就後悔起自己一時嘴快,就看到苗芳回過頭,一雙眼睛幽幽的盯著范錫禮。
「......哥哥你這一世是不是都沒有對象啊?」
突然被問到這種隱私問題,范錫禮不禁脹紅了臉:「你、你問這個做什麼?」
「靠實力單身啊......看來三娘給哥哥留下了不小的陰影喲。不過這樣也好,這樣哥哥就永遠屬於苗芳的,不會被外面的妖艷賤貨看上拐走啦♥」
「你在做什麼!苗芳!」
忽然,一道冰冷、隱隱帶著憤怒的聲音介入了范錫禮和苗芳的對話中。
「當然是幫哥哥拿回記憶啊。」苗芳笑著轉過身,面對街道的另一頭緩緩走來的身影,雙麻花辮垂落,民國蘿莉塔的衣著,就如另一個自己。
「苗星姐姐你也太不夠意思了,明明早找到了哥哥,卻藏著匿著不肯告訴妹妹,妹妹真是好傷心、好難過呢。」
「告訴你做什麼?將他再次拉進那些紛紛擾擾中嗎?他現在這樣,很好,不受汙染,眼神澄澈,這樣就好,我們不該讓他去記得那些骯髒的前塵往事。」
苗星邊說著,邊平靜的看著范錫禮,范錫禮從那雙眼睛禮讀到了平和、溫柔,這婉約的模樣一時讓范錫禮有些不習慣。然而,苗星的話語卻換來苗芳的嗤笑。
「笑話。你該不會以為『天誅』會這樣放過他?你曾做過『天誅』的狗,應該最清楚那群狗貪婪、醜陋的嘴臉,他們會放過在眼前的這個大好機會?」
在范錫禮還在理解何謂「大好機會」的時候,苗芳就給了他解釋。
「他,」苗芳秀氣的手指指向范錫哩,「哥哥是苗家人,他的靈魂裡刻著屬於苗家的貓蠱之術,是『天誅』那種邪門妖道傳承不下來的,被遺忘在歷史中的,正宗的巫蠱術!你以為那群狗會放棄這個可以讓世界重新洗牌的機會?別忘了千年前的貓鬼禍事是怎麼來的!」
面對苗芳咄咄逼人的氣勢,苗星沉默了下來,緊抓著藏青裙的手因為用力而發白,她知道喵芳說的是事實,千年前,造就一切悲劇的源頭就是那個足以令一切重新洗牌的強大力量,也是人類無窮無盡的、令人憎惡的野心。
「......姊姊莫不是怕了吧?」苗芳忽然蹦出了這句。
「什......」
「姊姊你怕哥哥回復記憶之後就不會再像現在一樣和你相安無事,和平相處,你怕哥哥想起一切之後會恨你、厭惡你、遠離你!」
「不、不、不不不──我沒有!我沒有!」
最後的一聲吼聲驟然化作沖天的黑焰,苗星的頭髮張揚著,眼睛瞪大,瞳孔縮成貓的豎瞳,兩頰各裂開了三條血痕,尖銳的犬齒伸出,對著另一個和自己擁有相同面貌的少女釋放出怒意和殺意。
名為苗芳的少女也不遑多讓,輕哼的一聲,腳跺地,剎時地面裂出了一道巨大的裂口,衣著破爛的骸骨士兵從那裏頭爭相爬出。
死氣籠罩了半片天空,另一半被黑色的焰光照得昏暗。
交鋒一觸即發。
這時,卻是范錫禮氣急敗壞的吼叫聲打斷了快要打起來的兩只......妖物?
「你們、你們!要打也要先把我的身體移到安全的地方啊!啊!!!我的身體!!!掉下去了啊啊啊!」
循聲望去,就看到死屍般癱軟的一個白白的身驅咕咚咕咚掉進了骸骨士兵爬出來的那道裂縫,一下子就失去了蹤跡。
「你、你,苗芳!你這下面是什麼地方!」
見闖下大禍的苗芳神色閃爍,兩根指頭在臉前不安的對戳著。
「下面就、就內個......陰曹地府啊......」
范錫禮聽了差點昏倒,抖得厲害的手指著苗芳,抱著最後一絲僥倖問道:
「不對啊,你不是說你不是死神嗎?怎麼可能下去就什麼陰曹地府?」
「嘛,苗芳不是死神,但苗芳在千年的時間裡面太無聊了,所以有去接鬼差的短期打工啊......」
「現在不是吵這個的時候!」苗星快要受不了兩個在這邊浪費時間的傢伙了,「追啊!」
范錫禮一咬牙,奮力越下裂縫,他必須回到身體裡,他不能就這樣不明不白死在這種鬼地方。
「給我等下啊!我的身體!!!」
陸
水,溫和的水包覆著全身,使不上力的身體隨著水波載浮,載沉。
這感覺似乎也曾經經歷過,但卻不記得了。
「呦,是人類的小崽子啊。」
「黃泉裡泡了這麼久還沒爛掉,挺厲害的。拿來當我的花肥好了。」
隨著這道聲音,一隻手抓住了我的手腕,往水面上扯,皮膚上傳來柔細的觸感,似乎是名女子的手。
「別啊。這小子身上有那個小妮子的味道,大概是小妮子的人,你截去了小心她又鬧起來,折騰掉妳半座花園看你哪兒哭去。」
「那別動別動,那妮子就是個災星。」
女子的手很快放開,我又沉了下去。
為什麼會在這裡?我記不得了。
是不是在等什麼人?我記不得了。
是不是、為什麼......我,是誰?
忽然,一股巨大的力量扯著我,把我拉上水面,撞出水面後,思緒終於漸漸回攏,但記憶,卻依舊模糊。
我不清楚眼前的少女為何哭泣,也不懂她們在為誰哭泣。
「嗚嗚嗚......哥哥變傻子啦嗚嗚......我、我不管,我現在就去取水!取記川水!」
「胡鬧!妳也知道他輪迴了千年,記川水喝下去你怎麼知道他會記起哪一世的記憶?」
「難道就這樣看著哥哥變傻子嗎?妳說啊!」
「所以我不是說了不該打什麼記川水的主意嗎?妳怎麼、怎麼就......」
「就怎麼樣!想讓哥哥回來有錯嗎?我要哥哥有錯嗎!」
「妳......」
看著面前這對有著相同面容的少女在大聲爭吵著,我卻不知道該做何反應。
他們是誰,在吵些什麼?
突然,左眼下有顆淚痣的那名少女身子抖了一下,隨即露出咬牙切齒的憤怒神色,右眼下有淚痣的少女見狀趕忙問道:
「怎麼了?姊姊妳別嚇我啊?」
「『天誅』!」左眼淚痣的少女狠狠跺了下腳步,「他們劫持了哥哥這一世的父母,要求哥哥出面乖乖交出自己。」
「那群渣仔!」
「苗芳,妳守著范錫禮,我自己去......」
「姐!」右眼下有淚痣的少女大聲打斷對方的話。
「呵呵,乖,妳不是最恨我這個姐姐的了嗎?別這樣,我早該和『天誅』做出了斷了,只是時候到了罷了。范錫......禮,就拜託妳了。」
說罷,左眼下有淚痣的少女在眼前化作一陣青煙,消失無蹤。
「姐!姐!嗚嗚嗚,為什麼、為什麼大家都把苗芳留下呢?為什麼大家都走了呢?哥......拜託你......拜託你記起來好不好......好不好......」
「記......」
「你說什麼?」在我面前抓著我的手哭泣著的,右眼下有淚痣的少女猛地抬頭,淚珠還掛在眼角,卻急著反問我。我這才發現,我似乎說出了一個什麼名詞。
「記......川......記......川......」
「記、川,記川?你是說你想要喝記川水嗎?」右眼下有淚痣的少女十分激動,「但是,哥哥你要記得,你已經輪迴了千年,記川水喝下肚,可能無法保證恢復的是哪一世的記憶,這樣,你還要嘗試嗎?」
「喝......喝到......記起來......」
「喝到記起來?!」忽然,一道不屬於少女的聲音響起,似乎,有點熟悉。
那道聲音對著我再三確認:「你確定嗎?要是一直錯過,最糟的情況是你將會一次擁有千年的記憶,而且還不是作為人類的記憶,你可能會因此發瘋!」
我可能連對方話語中的意思都不甚明瞭,但我卻選擇點頭,我隱約有一個感覺,要是不盡全力、要是再不做些什麼,我一定會永遠、永遠的失去些什麼很重要、很重要的東西。
所以我堅定的、不容質疑的回應道:「我喝。」
柒
苗星心急如焚,一路急奔。天色昏暗,細雨綿綿,正如她與范鍚禮初次相遇那日一般。
天誅打出的暗號她不會錯認,她在心中暗罵千百次卑鄙,卻也無能為力。一切只怪自己優柔寡斷,任由時間飛逝,終讓天誅發現異樣。
行至目的,苗星提高警覺走入人煙罕見的鐵皮屋內。卻見四周煙霧瀰漫,朦朧中,有一人影慵懶躺臥地面竹蓆,手持菸斗正吞雲吐霧,好不快活。
苗星滿腹疑問,不禁脫口道:「你是何人?范鍚禮父母呢!」
霎時,人影吟起詩號作答:「妖魔亂世途,奸邪不盡劍不休;鬼怪惶人心,天道不成刀不落。久聞苗星姑娘盛名,今有緣一會,小生三生有幸。」
聞言苗星心中大駭,從此人詩號,莫非是天誅當代第一武者?
「你是……天誅七秀之首……!?」
「正是天刀道劍諸葛南。苗星姑娘單槍匹馬前來,倒讓小生意外。至於少年父母,小生不知姑娘何意。我等誅殺妖孽,守護人界,怎會擄人要脅。」諸葛南伸手輕揚,煙霧頓散。其人面容飄渺俊秀,身形消瘦,穿一襲白衣,後方擺有長形木匣。
苗星心中一愣,若其所言不虛,莫非又是圈套?但事到如今,已無回頭可能。她硬著頭皮,表面不動聲色,厲聲道:「不管如何,我苗星與你們『天誅』今日就要做出了斷。」
「哈。」
諸葛南輕聲一笑,臉上笑容仍舊輕浮又帶著玩世不恭。身不動,意先發。背後木匣咯擦一聲開啟,金刀銀劍齊出。男子呼地又抽口長菸後,開口道:「還請賜教。」
「天誅的走狗!」
苗星大喝一聲,妖氣匯聚,黑焰迸射纏繞於手,臉型再次化為半人半貓樣。以暴風之威撲向諸葛南。
「天道三誅──明於天,通於聖──」諸葛南不疾不徐,隔空催動內元,御刀劍合璧化為守勢。
兩者相接,苗星先是一驚,這廝竟是捨棄靈巧,初式便是最兇惡的內力比拚。緊接怒上心頭,暗道:「好個諸葛南,分明瞧不起自己。」,隨後加催妖力,欲還以顏色。
「──六通四辟!」
說時遲那時快,諸葛南拋下菸斗翻身一躍,掌入刀劍,一股巨力反撲,震飛苗星數十尺,氣血翻湧,終至吐出鮮血。
諸葛南未給苗星喘息空間,持起刀劍,左刀右劍攻向少女。天之刀,道之劍,刀劍雙式忽而重如千斤,忽而輕如鴻羽,攻守變幻自如,殺得苗星節節敗退,若非妖力護體,只怕已死上千百回。
好不容易抓準諸葛南刀劍勢盡,苗星意欲反擊,諸葛南卻雙手放空,任憑刀劍落地,變為拳掌肢接。苗星沒料到此著,措手不及,頓遭雄厚內勁貫軀,再度嘔紅。
看似勝卷在握,諸葛南並未趁勝追擊,以內力收回菸斗,吸吐一口後,緩緩說道:「恕小生冒昧。苗星姑娘修行千年,怕是還比不上尋常百年精怪。想來史書所記不假,三百年前地滅內亂,苗星姑娘也牽連其中。」
「……」
拭去嘴角朱紅,苗星無言無語,一雙貓眼死瞪著諸葛南。這千百年來,恩恩怨怨,又豈是三言兩語能道?眼看苗星無意交談,諸葛南刀劍回手,說道:「論根基,武學,苗星姑娘皆不是小生對手。若姑娘能放下仇恨,洗心革面,帶著令妹一同回至天誅受審,小生願出面擔保兩位周全。」
「癡人……說夢!」苗星呸地吐了口水。怒道:「要殺便殺,我苗星便是再入輪迴,也不回頭做狗!」
「唉,無奈啊。天道三誅──」
一聲輕嘆、一聲無奈,諸葛南運起真元,天刀指地,道劍問天,絕技蓄而待發,一股銳不可擋的天罡正氣,令鐵皮屋承受不住,爆炸四散!
苗星臉上露出一絲苦笑。心知生死之招,已無半分餘地,她卻是想起那名少年與苗錫。千年執著,好不容易盼到伊人,誰知又是生死離別。是命運注定如此,亦或是因果循環償命?握緊拳頭,苗星如此自問,又有誰能答?思念至此,眼眶淚珠像是再也承受不住苦楚而滴落。
──這一世,你要好好活下去。
終究,苗星闔上雙眼,放棄掙扎。
捌
我睜開眼,發現自己身處桃花林中,輕風微拂,數片花瓣飄落。空氣中滿是桃花花香。一旁流水潺潺,細細一看,不遠處兩條水路,一左一右交匯為泉。
對了!我因為那對姊妹吵架的關係,掉到什麼陰曹地府,還變成白癡一段時間……咦?現在我還知道自己是范錫禮啊……?
假使是真的喝那什麼記川水喝回記憶,又不太對勁。除了自己身為范錫禮的記憶外,什麼都沒想起來。
「呵呵,想喝記川水喝到記起一切,公子真是愛說笑。」
正當我苦思不解時,如銀鈴般的笑聲,那熟悉又陌生的嗓音響起。我順著聲音來源看去,是一名眉清目秀的黑長髮少女,看起來約莫十七、八歲。穿著像是古代某個朝代的漢服,腰間懸掛一口長劍,臉上柔情無限,眼角帶笑地望著我。
「妳是?這裡是?苗星苗芳又……」
話語未完,少女食指便在我唇邊一豎,輕聲一噓。
「自古英雄多情,公子也是一絕。世世留情,卻又來去瀟灑,自詡無牽無掛,坦然輪迴,徒留那些姑娘癡心苦等。這情債,算來已有九世宿業。」
「等等……九世!?」
少女嫣然一笑,點點頭道:「從苗錫至范錫禮,輪迴十世。這一世,公子可是不能再躲。」
說完,少女牽起我的手,這讓跟女生相處經驗不多的我有些手足無措。她看出我的窘樣,又是呵呵一笑道:「公子曾助奴家躲過地滅劫數。昔日之恩,奴家自當湧泉以報。那苗錫的記憶,奴家便助公子取回。但莫忘了──」
此時,我才注意少女的笑中帶著一絲愁苦。九世情債,九世宿業──我很想說我就是我,大一魯蛇范錫禮。前前前前前前前前前世幹了什麼又關這一輩子的我啥事?但是,但是──想起苗星苗芳,看著眼前少女,心總會像是被什麼給揪住似地隱隱作痛。
不自覺地,一股衝動迫使我脫口而出:「九天之上……」
──彷彿,曾經有過什麼很重要的約定。
「九泉之下……奴家始終在此地──心泉魂川等待公子。」
爾後,便是深深一吻。
剎那間天旋地轉,苗錫的一生,有如幻燈片般快速轉動撥放,就像在看一齣電影、一場戲劇──
我看著苗錫在京兆苗家發光發熱,弱冠之齡就學遍家傳蠱毒,爾後蠱劍雙修,成為天誅當代第一武者。
我看著苗錫跟三娘相約終生,情意綿綿。
我看著苗星、苗芳的愛戀之心日漸茁壯,苗錫卻因與三娘有約,只能裝傻不知。
我看著──
「苗……芳……活……下去……」
──苗錫至死。
「公子,時間到了。」
少女的聲音將我拉回現實。
我點點頭,深深吸了口氣。很好,自己還是范錫禮。只是成為知曉苗錫過往的范錫禮。千年一迴,若每段人生都如此沉重,想以喝下川水方式憶起每一世,恐怕不得不瘋。
「公子,臨走之際,奴家尚有一言。」也許是知離別在即,少女眼眶泛紅,吸了幾次鼻後續道:「即便公子憶起苗錫那世,貓蠱之術後世多有破解法門,請公子切勿逞強。」
「嗯,謝謝妳……」
我別過頭去動身走出桃花林,就在踏出林道的瞬間,周遭景致變換,回過神來時,我發現自己坐在地上,而苗芳捧著一大瓢水,哭喪著臉奔向我,邊跑邊說道:「嗚嗚嗚嗚哥哥喝下去後你一定要平安無事……」
「苗芳等會!」我急忙阻止她,要是真灌下去,恐怕馬上就得回那九泉之下。
「哥哥!?」
玖
闔上眼,苗星等待的終點卻遲遲未至。正感詫異,熟悉的詩號響起──
「風掠大地,帶不盡一世愁悶,」
不會忘卻的,千百年來,那身形、那話語、仍時刻纏繞在她心頭。
「翼動長空,揮不盡半生榮恩;」
面對來者,諸葛南撤去天道三誅架式,笑容即便輕佻,眼裡已不帶半分鬆懈,直盯他一舉一動。
「舞佾八采,盪不盡浩浩乾坤,動氣山河,踏不盡莽莽埃塵。」
關鍵時刻,吟著苗錫詩號,范錫禮踏入戰局,挺身將苗星護在身後。苗芳也三步併兩步,上前扶住傷痕累累的苗星。
「這詩號……哥哥找回記憶了?」
「沒錯沒錯,哼,現在天誅什麼的,靠著哥哥最正宗正統的巫蠱術馬上可以把他們打的屁滾尿流!」
聽著這對姐妹花一搭一唱,范錫禮心中暗自叫苦。正因他有苗錫畢生武學經驗與蠱術,更知眼前之人惹不得。若是當年苗錫全盛期的九命肉體或可與之一搏,但范錫禮只是普通大學生,空有武學經驗,這副軀體能發揮實力恐怕不到苗錫兩成功力。至於蠱術,有九泉之下那名少女警告,更是不得輕試。方才他吟頌詩號,是想藉由氣勢嚇阻對方,若是對方識得這千百年前天誅第一武者,願在之後交涉下退讓就好。
苗芳曾言,苗錫是苗家人。天誅與苗家聯手釀造貓鬼禍事,更會盯上苗錫貓蠱之能而來,這顯然與苗錫所知有所出入。若苗錫所知為真,那麼與天誅的衝突,尚有轉圜之處。
「小生不傷無辜,還請說明來意。」
諸葛南做個請的手勢,言語溫和,刀劍殺氣卻更盛。
見對方願意交談,范錫禮鼓起勇氣,模仿昔日苗錫語氣開口:「在下想問,閣下與天誅之目的究竟為何?」
「天誅天誅,自是循天道,誅千魔。然苗芳苗星千百年前背棄天道,反傷天誅者眾,史書雖有諸多模糊可疑之處,今苗芳殺滅我天誅台北支部卻是千真萬確,小生不得不出面擒拿。」
「什麼背棄天道,分明是你們這般──」
「且慢!」范錫禮深怕姊妹失言,搶先開口打斷道:「你說苗芳殺滅台北支部是怎一回事?」
諸葛南冷笑道:「何不問問苗芳姑娘本人?」
范錫禮轉頭看向苗芳,少女見狀開始左顧右盼,手指不安分地交戳。
「啊、嗯……苗芳也是不得已啊。」
接著又像是想起什麼,理直氣壯道:「不、不對啊!苗芳又沒做錯!誰叫他們說要誅殺苗星姊姊!天誅沒一個是好東西,本來就該死啦!」
「放肆!」諸葛南慍道:「具報告,金豹是察覺苗星妖惑范姓少年,這才領人出面。如今該處人去樓空,難道該少年不是已被苗星吃乾抹淨嗎?」
「吃、吃乾抹淨……」不曉得聯想到什麼,苗芳露出一抹紅暈。
「不是這樣!」苗星吃力開口道:「我是、我是察覺……察覺他就是苗錫轉世……」
「抱歉,那個,閣下口中的范姓少年就是在下本人。」眼見雙方說法出入越來越偏,范錫禮舉起左手說道。
諸葛南秀眉一挑,這才收起殺氣,拾起菸斗,示意繼續深談。范錫禮便將事情來龍去脈一五一十告知,唯黃泉地府之處含糊帶過,避重就輕。
「事情經過,小生明白了。」吐出一口煙圈,諸葛南緩緩說道:「實不相瞞,小生亦是接受指示,在此等待。若是如此,便是有知內情者從中作梗,意圖消滅苗星苗芳二人。」
「在下也如此認為。」范錫禮點頭同意道。
「苗錫記憶中,天誅乃為正派組織。當年京兆苗家以貓妖之術屠害皇城百姓,亦是情報有誤。等苗錫察覺事情不對,木已成舟。他這才自願以一人九命,擔下這千古大錯,換取京兆苗家與天誅存續。」
「什麼!?」苗星苗芳異口同聲地驚叫道。
「但、天誅不是要哥哥身上的貓蠱之術嗎?」苗芳追問道。
「古今靈驗方、千金方、本草綱目、外台密要,貓鬼野道之術,早有各種破解法門。」諸葛南眉頭一皺,不明白苗芳為何提及此道。隨即拍手道:「原來如此,原來如此。莫怪以天誅之力,怎會讓苗星苗芳脫逃。那麼,苗錫察覺有異,是將後事託付組織可信之人?」
「是。苗錫懷疑天誅深層另有人操盤作梗,無奈刻不容緩,地滅在暗處蠢蠢欲動,為護京兆苗家與天誅周全,唯有出此下策。沒想到千百年後,那暗處的魔手仍在。」
諸葛南雙目微閉,貌似陷入深思。范錫禮也猶豫萬分,到底是該等待對方作出結論,或是現在抓著苗星苗芳拔腿就跑。
「小生非上智之人──」
談話間,諸葛南金刀銀劍再次上手。
「范錫禮是否苗錫轉世,是否千百年前循天誅魔之人,就以一招分明。」
語畢,金刀茫,銀劍寒,諸葛南周身形成一股沛然正氣,正是天誅護世武學──天道三誅!
「退下。」苗芳意欲助陣,范錫禮卻是揮手勸阻。同時以指代劍,凝氣聚元,隱約可見三尺秋水顯於劍指,異於諸葛南,范錫禮神光內斂,收而待放。
「「天道三誅──陰陽和,日月明,」」
相同的武學,不同的架式,象徵各自理念領悟,諸葛南天刀指地,道劍問天。范錫禮劍指微屈,指上劍氣愈發鋒利。而後,宗出同源的絕技一道出手。
「──刀劍雙極‧誅千魔!」
快!無與倫比的刀劍挾帶著陰陽日月之勢攻向范錫禮。
「──劍引乾坤‧護萬生。」
范錫禮沒有驚人的氣勢、沒有駭人的殺氣、沒有過人的速度。劍指,平穩對向諸葛南。
人影、刀劍,交錯瞬間,時間與空間,彷彿靜止在雙招交擊下。
而後,殺氣、劍氣,同時爆發!
快、快到連范錫禮雙目都跟不上的速度,劍指在四周劃出一個完美的劍圓。無數的劍氣、劍鋒如光一閃而過。
就僅那麼一瞬間的風暴,四周再度回歸寂靜,只剩下兩人急促的呼吸聲。
「哈──千百年前的天誅第一劍,小生,領教了。」
諸葛南輕讚一聲,隨後,范錫禮身上刀劍之氣引爆,空中飄散無數血花。而諸葛南手上金刀銀劍竟應聲而碎。
「「哥哥!」」苗星重傷,而扶住她的苗芳無暇分身,兩人著急大喊。范錫禮卻是無聲跪倒,任由鮮血自傷口灑落,動也不動,人已昏厥。
「放心,小生已避開致命傷。一招之約已成。至於天誅內部之事,小生會調查處理。兩位姑娘,來日方長,珍重再見。」
留下這句後話,諸葛南吟著詩號,頭也不回離去,身影隨著逐漸遠去的聲響消失。
確認大敵離去,苗星苗芳互看一眼後點頭,一左一右吃力扶起范錫禮,也從另個方位離退。
拾
從床上醒來後,范錫禮為自己還有心跳,還有記憶鬆口氣。他穿上拖鞋,敞開房門,進到客廳──
椅子上的美少女數量已成為之前的兩倍。
如出一轍的面容,同聲向他開口:「喵?」
范錫禮不禁會心一笑。
他心知事情不是就此結束,天誅深層的黑手,心泉魂川內,黑髮少女提及的九世宿業,還有林林種種他逃不了也避不開的事在等他。
然而──至少此時此刻,他總算能歇口氣,安穩地回歸日常……
「既然哥哥醒過來,人生苦短,打鐵趁熱,趕快來生孩子吧♥」
……前言撤回。
〈這不是貓耳死神美少女 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