白井禮奈/巢之魔女與其後繼者
這是一個互相矛盾的故事。
這是一個互相傷害的故事。
這是一個互相破壞的故事。
這是一個互相毀滅的故事。
沒有開頭、沒有結尾、沒有意外、沒有轉折、沒有奇蹟、沒有救贖,缺乏一致性(consistency)和完備性(completeness),將一切的一切破壞殆盡,將所有的所有悉數粉碎,將世界的世界全部蹂躪,什麼都沒有剩下、什麼都沒有保存,在喟嘆聲和數落聲中開始,在一片虛無和沉默中結束,既無如王道展開的高潮段落(climax),也並非賺人眼淚的悲劇收尾(catastrophe)。
光怪陸離、荒腔走板、莫名其妙,沒有說者想要講述這個故事,更沒有聽者願意聽聞這個故事。混雜了極端卑劣、無法正視的旁門左道,其發展可說必然,無任何含混的餘地,從宇宙創生以來不斷逼近求得的最佳可行解(best feasible solution),人智所不能及之,推導過程彷若浪漫虛妄的拉普拉斯惡魔(Démon de Laplace)。
若要如此形容──在故事裡登場的每個角色都只關注自身,徹底無視他人、徹底欺騙他人、無情無義冷血熱血地屠殺他人,用泉湧而出的鮮血清洗自身,用蒼白森然的骸骨築起通往終末的巴別塔(tower of Babel),行為決定目的,目的造成結果,結果導向結論,抽絲剝繭也只會得到邏輯正確而毫無意義的恆真式(tautology)。
所有人最終都來到窮途末路,在萎靡凝滯的沼澤中載浮載沉,參與其中的人都受到波及,想要彌補卻為時已晚,屍橫遍野、死傷無數,從一開始就不存在希望,一切努力都是白費工夫,只能任憑世界宣告終結。沒有人是正確的,更沒有人是錯誤的,硬要究責,只有名為「命運」的稻草人(straw man)佇立於一片荒野之中。
所以,讓我們開始吧。
從最開頭就已經崩壞,邁入無盡的崩壞,更加崩壞的崩壞,跨過崩壞後依然只有崩壞,除此之外就別無他物的故事。
※※※
「你知道紅綠燈吧?」
白井禮奈嘴角勾起,瞳孔深處卻倒映一片虛無。彷彿沉默寡言卻又喋喋不休,字字珠璣又像滿口空話,輕佻語氣不帶任何笑意,優雅的姿態沉著內斂卻也像虛妄浮華的演出。我理所當然沒有回答,她繼續說:
「一下子是紅色,一下子是綠色,有時候則是黃色,掌管交通的一種機器。『如果我是紅綠燈』,聽起來很像小學作文的題目對吧?不過真理就隱藏在孩子氣的事物中,因為純真的孩童往往擁有最為純淨的眼界。當然,我會提到這點並非要訴諸非現實的空想,只是想做個比喻而已。」
「」
「為了讓人了解難懂的觀念,比喻是一種有用的工具。雖然需要借助工具代表自己本身沒有達成這項任務具備的能力,換言之就是詞彙貧乏、語言能力不足。人類並非十全十美的超人,各項能力總有高低之分,為了應付生命將遇到的各種困境,善用工具是一種不得不的妥協。我想以你出生以來十六年的時光,也很清楚這件事才對。」
「」
「我們剛剛說到哪裡了?喔喔,紅綠燈。紅燈停,綠燈行,十分明確的規則。世人極端重視規則,不僅要求他人遵守規則,甚至早已設想過規則被打破的情況。拜人多勢眾的力量所賜,交通號誌可謂是大部分人在正常情況下都會遵守的規則之一。」
「」
「但普通意味著無趣,無意外性和特殊性的事物沒有任何價值,沒有人會想對其投以關注的目光。若要概括性、粗略性地描述,對於紅綠燈給予一個簡約註腳的話,我們只能說:紅綠燈的效力來自於規則的強制性。它本身只是一個具有顏色的燈,在物理層面上沒有控制交通的效果。規範人們的是背後制定的規則。」
「」
「那麼,讓我們進入正題吧。我們已經說到紅綠燈沒有在物理層面上控制交通的效果,換言之遵守交通號誌本身只是一種『選項』,可以選,也可以不選。但以普遍的價值觀來說,奉公守法是一種良善品格的體現,這使得遵守交通規則這件事本身具有不一樣的道德意義。一般人會遵守交通規則通常沒有權衡過違反規則帶來的效益和損失,只是奉行出生以來遵行的價值行事而已。」
「」
「但──啊啊,這是第二次講了嗎?是的,普通就是無趣。我關注的是日常成為異常的瞬間,平靜運作的齒輪突然鬆脫的剎那,安穩行駛的火車脫出常軌的須臾,於此併發出的驚訝、困惑、疑問、混亂,眾人卸下早已習慣的面具,被迫面對抉擇的時刻。這樣的情緒、這樣的光景、這樣的色彩,即是我『巢之魔女』白井禮奈賴以維生的食糧。」
「」
「所以,假如有個普通人正趕著參加結婚典禮,或者某個至關重要的會議,總之是一件足以影響人生的急事。我將會在他驅車前往的道路上,送上無止盡的紅燈,同時在每個行經的路口另一側安排同樣高速行駛中的車輛。你覺得最終這個人會選擇死守出生以來遵循的『美德』,還是冒險闖過紅燈,然後演繹一場華麗的死亡車禍呢?」
白井禮奈雙眼注視著虛無,卻又露出一抹微笑。聒噪無比但沉默無言,滿口空話又似乎字字珠璣,嚴肅端正的語氣充滿輕佻,優雅的姿態矯揉造作卻彷彿沉穩內斂。我依然沒有回答,她拋出問句:
「難道你不想試試看嗎?」
後藤清彥/後繼無人
放學鈴響起,後藤清彥旋即收拾書包離開教室。平常他會直接步上回家的道路,但某件要緊的事迫使他走入社團大樓的文藝部社辦。
他打開門,那個身影果不其然出現在社辦裡。
「午安呀,後藤學弟。」
秀麗的黑色長髮如瀑布般垂到腰間,黑絲襪包裹著修長的雙腳,高挑勻稱的身材像是模特兒一樣,她翹起腳,在只有她一人的社辦裡讀著手掌大小的文庫本。
「呃……午安,白井學姊。」
「這麼快就寫完了嗎?我本來以為你永遠不會出現了呢。」
「不……其實……」
後藤支吾其詞,白井則闔上了文庫本,挪動臀部與他面對面。
「怎麼了?看你欲言又止的樣子。」
「學姊……」後藤清彥深吸一口氣,心中彷彿充滿某種覺悟,「妳到底寫了什麼東西啊啊啊啊啊啊!」
然後抱頭痛哭。
事情起因於花園高校文藝部社長──白井禮奈的一個突發奇想。學校規定社團每學期要繳交活動紀錄報告才能正當取得補助資源,例如使用社辦、申請經費等等。每天都在耍費打混的文藝部自然沒有拿的出手的東西,於是白井禮奈提出一個「天才」的點子:
來玩小說接龍吧。
抽完籤後決定首家是白井,二家是後藤,接著接續其他社員,遲交稿件的社員在檢討會當天要負責大家的點心費,成品和稿件則會裝訂成冊,作為文藝部這學期的活動紀錄。
就在昨晚,後藤收到白井傳來的稿件,點開來看了一遍又一遍,從頭看到尾,直書轉橫書,丟到谷歌翻譯再丟回來,搜尋各種關鍵字,最後只得出以下感想:
看不懂。
完完全全看不懂,大霹靂級別的看不懂,就好像「賽跑超越了前面的選手,可是原本落後一圈」。先不提艱澀困難的用字和過於繁複的修辭,人物和情節絲毫沒有邏輯可言,可用來發展後續故事的素材趨近於零,最開始的起頭甚至只讓人感到滿滿的惡意。
於是昨天深夜後藤忍不住敲了白井的臉書,對方要求後藤開啟視訊通話之後,卻說出了更多意義不明的台詞,尤其後藤的麥克風因為不明原因壞了,根本無法回覆,造成昨晚基本上只有白井一個人在自言自語。
什麼紅綠燈、規則、日常與異常,後藤完全無法理解這些話題與學姊的稿件關聯在哪。他的人生第一次感受到溝通上的絕望。
「咦?我覺得昨天已經解釋得很清楚了呀。」
「那能叫做解釋嘛……而且自稱巢之魔女什麼的……我都替學姊感到害臊了。」
「還好吧。說到『巢之魔女』,那其實指的是程式語言中的……」
「等等。」後藤打斷了白井的說明:「拜託學姊別再用專有名詞來折磨我這個文科生了……不如去跟下一個要接的人說明比較有用。」
「我想也是。下一個要接的人是?」
「好像是夜空學長。」
「喔喔,是時刃啊。嗚嘻嘻,真是期待。」白井親暱地直呼對方的名字。只要一聊到夜空的事,她就會露出開懷的笑容。
「不過感覺夜空學長看到應該會生氣,尤其是開頭的部分……」
「不會啦,他人很好的,我相信他。」白井的語氣充滿了莫名的自信。
「欸?那最後會不會變成我誤導學長啊……」
後藤一邊說著,一邊從包包裡拿出三張A4紙,並將其遞給白井。
「昨天熬夜寫出來的。」他補充道。
白井接過紙張後專心閱讀,因為份量並不多,她很快就看完了。
「喔……原來你這樣接啊……」白井皺眉,一瞬間露出微妙的表情,「六十分吧。」
「至少有及格的意思?」
「滿分是一千分。」
「這是哪來的標準!」
「不得不說確實很有你的風格,取巧迴避真正的難題,看似巧妙接下但也只是承接,說直接點就是什麼都沒做吧。既然沒有做任何事,當然也沒有對錯好壞之分。」
「學姊真是嚴格啊……不過對學姊來說,這應該也在意料之內?」
「是這樣沒錯,畢竟這本來就是一篇『怎麼接都可以的故事』,要論取巧的話我也沒辦法說人。」
相較於白井的豁達,後藤心中卻只有不安。他望著放在桌上的稿件,完全無法想像這部作品到底會如何發展下去,以及一個禮拜後的檢討會,將會是怎樣的慘況。
終於到了交接的那天,夜空拿到稿件時不禁苦笑「白井真是的,這樣子欺負新人,後藤也真辛苦。」不過他自己也看不懂這篇在寫什麼就是了,既然都看不懂了就亂寫吧,看起來是一篇希望導向一切破滅崩壞bad ending的文章,這對總是秉持中立善良的他來說實在太沒人性了,即使修正了也會在下一家歪掉吧,小說接龍意外地體現了人生的無常與無力感阿,「如果魔女想看到的是痛苦的抉擇,那只能試著拿個六十分了。」夜空提起了筆。
夜空/海豚不會轉彎
巢之魔女自顧自地說了一堆複雜的言論後,對方久久都沒有回覆,
「果然這些東西對海牛來說還是太深奧了嗎?」看著對方懵懂的表情,魔女心想除了人類還有什麼動物可以給他騷擾,此時海牛舉起了手,
「我可以問問題嗎?」
「問。」
「紅綠燈是什麼?還有婚禮什麼車子之類的那是什麼?」
「......這不就是你從頭到尾都不懂我在說什麼的意思?」
「恩,但我很認真聽,就像我不懂沙丁魚在說什麼,還是會聽他們嘰嘰喳喳。」
「原來在你眼裡我是沙丁魚嗎?」
「差不多阿,不過你比他們怪是有點畸形的魚,長這樣也是辛苦你了。」海牛露出了憐憫的表情,
「我不是魚類,外型上比較接近人類。」
「聽起來不好吃。」海牛抓起了一旁的海草開始嚼,
「這麼想吃的話,決定了我要在你的棲息地放一堆鯊魚。」
「欸?!但是那裡的海草最好吃了耶。」
「好好抉擇吧。」魔女丟下這句話後就化作泡沫消失了,海牛繼續不明覺厲地嚼嚼嚼。
「差不多該睡覺了,回家吧。」
伸了個懶腰海牛心想,回到家後看到了一群鯊魚在家裡叫囂,這些鯊魚最近把魚當朋友開始集火在海洋哺乳類身上了,不過海牛群為了這一天也早就準備好了,只見首領高聲ㄧ呼年輕的海牛們通通聚集了過來,鯊魚最危險的就是他用來掠食的那張嘴,那種咬合力被逮到肯定就完蛋了,然而鯊魚眾所皆知的弱點鼻子和鰓也位於嘴巴附近,幸好海牛的數量比鯊魚多,兩隻海牛一起合作一個誘敵一個偷襲要擊退一隻鯊魚不是件難事,被海牛正拳集中鼻子的鯊魚們紛紛神情痛苦地撤退了,家園又恢復了平靜。
至於主角的海牛君呢?他並沒有參戰,很安心地在戰場下找了一塊舒服的海床就這樣睡著了,沒有鯊魚注意到他的存在,真是可喜可賀。
「不對啊!為什麼會有一群功夫海牛啊!還有你為什麼睡得著!」魔女表示崩潰,
「唔...就只要保持平常心鯊魚就不會攻擊你了,有的魚都滿好的,這樣被打也是很可憐。」睡眼惺忪的海牛揉了揉眼睛,打了個哈欠,
「說好的天敵呢?這次我要讓一堆船經過這片海域。」
「恩哼。」海牛想翻過身繼續睡下去,
「你稍微在乎一下阿,你知道被船攻擊是海牛死亡的主因之一嗎?」
「船是什麼?」
「......通常是白色的,有螺旋槳很吵會動會激起很多水花,上面通常會有人類。」
「喔喔!那個我好像有看過,為什麼?」
「我說過了我很無聊所以想看到人在突發意外中做出痛苦抉擇的樣子。」
「那你為什麼不去找人類?」
「......偶爾換換口味,重點因為需要浮出水面換氣再加上行動緩慢,非常高的機率會被船割傷或撞傷,甚至死亡,但是不呼吸就無法活下去,你會考慮搬家嗎?」
「怎麼樣都是死幹嘛辦呢?我喜歡這裡啊。」
「怎麼樣都是死為什麼不另尋出路呢?」
「怪魚...小姐...嗎?你知道海豚不會轉彎嗎?」
「說了我不是魚!那是某個政治人物鬧出的笑話不是嗎?」
「好吧,怪人小姐,我不知道妳說的笑話是什麼,我知道的是海豚不會轉彎,我們也不會搬家,適合生存的海洋就是這麼多,如果它減少了,我們也只能跟著減少。你說的選擇在我看來就是沒有選擇,所以也沒什麼好猶豫。」
「不考慮給人類眷養嗎?」
「那就不一樣了啊,我在這片海洋成長,也會隨著它凋零,如果自然注定要淘汰掉我們又怎麼躲得了呢?我們海牛只能想今天在哪睡、要吃哪片海草,再多的假設,反正日子照樣過就好。」
「我開始覺得你在裝傻...高談闊論誰都會,實際遇到狀況又是另外一回事了,我等著看你那自命清高的態度能裝到什麼時候,哪天或許能在海洋公園看到你呢。」
「其實海洋公園有的吃有的睡的話也不是不行。」
「倒戈太快啦!」
「沒辦法這是海牛的天性啊。」
「跟沒有道德與自尊觀念的海牛認真是我的錯...」魔女扶額,還真是挑錯對象了,
「沒關係啦,下次注意一點就可以了。」海牛拍拍魔女的肩安慰她,
「你...我...算了,你自求多福吧!」魔女準備離開,
「怪人小姐掰掰!」海牛活力十足地跟魔女揮手,
「我叫做白井禮奈,給我記住!」魔女氣到化成一陣煙消失,
「陸上的魔女都這麼暴躁又奇怪嗎?」海牛望著那團煙想起了自己認識的海魔女好像也沒有好到哪裏去,「嘛!個性一樣差是確定的。」再一次地躺回海底準備睡個香甜的午覺。
魔女生氣地回到了陸地上,卻在街道上的電視報導看到該國海岸的海牛保護區正式成立的消息,「真的假的,那傢伙也太強運了吧...」看來海牛還可以活一陣子,或許改天可以再去找他,雖然溝通不能又令人火大,但是想一想他長得滿可愛的而且偶爾換換口味也不錯。不過在那之前還是先去找下一個目標吧,這次一定要是人類!
幾天後,海牛去找了他的海魔女朋友跟他說了這段奇遇,
「啊,我知道這件事,你是自帶吸引魔女體質嗎?」海魔女不禁翻白眼吐槽,
「為什麼你知道啊?」
「不然你以為功夫海牛跟保護區是誰用的?」
此時海牛心想「果然海魔女還是比陸上的魔女好啊。」白井重重地打了個噴嚏。
※※※
夜空看著自己寫的成果覺得非常滿意,「如此一來就可以安定地開啟新故事了吧,下家的命也能保住了。」帶著滿足的笑容,抱著他的海牛抱枕,睡得跟海牛一樣香。
隔天,後藤看著夜空學長交上來的稿件,「我到底看了三小...原來魔女一直都在跟海牛說話!海魔女根本海牛廚吧!」雖然這確實是夜空的風格,白井則是給了「0分,亂炸是想喝苦茶嗎?」這樣的評語,後藤不想在煩惱這篇文的走向,這樣只會對身體不好,「因為我完全看不懂嘛,腦袋沒辦法思考太深奧的東西只好學學海牛囉。」夜空搔搔頭傻笑著,「這不是沒辦法思考而是放棄思考了吧......」後藤想到了下家的亞矢學妹,只能幫她默哀了。
「吶吶亞矢醬,妳終於要來跟我們解釋到底是怎麼回事了嗎?嗯,人家已經期待很久了呢。」在一片尷尬的沉默中,白井若無其勢的開口了。
小說接龍檢討會的時間是訂在接龍開始的一星期後。整條接龍會在前一天結束,然後所有參加者都會在社辦齊聚一堂,一邊享用茶點一邊討論對彼此作品的感想,如果有需要的話,就再喝點苦茶......嗯,至少後藤以為事情應該要是那樣的。
「嗯,請各位學長姐先吃點餅乾吧,紅茶馬上就來。」在文藝社中年級最小的亞矢站在一旁泡著茶,這項工作並非是因為年紀的關係而落到她頭上,而是因為她違反了小說接龍規則,必須負責檢討會的茶點準備。
「鏡學妹......那個不急啦。」後藤乾笑了兩聲,他看著手中印出來的稿件,實在不知道開怎麼開口才比較好,自從他被白井禮奈半強迫拉入文藝社後的這兩年以來,這還是他第一次碰到社團遇上如此巨大的危機。
「後藤老弟,我是覺得餅乾還是要配紅茶比較美味呢。」夜空事不干己的說。
「嗯嗯,人家是很有耐心的,再多等一下也無所謂喔。」白井似乎也贊同的樣子。
「......」身為最後一家的翔平坐在一旁,一語不發的讀著稿件。
「叮。」計時器響了起來,亞矢打開壺蓋,熟練地加入砂糖後將熱騰騰的紅茶倒進大家的杯子裡。
「各位請小心燙。」她將紅茶放在托盤上端給了眾人。
「謝謝,那請開始吧,亞矢同學。」翔平將茶杯保持在嘴唇上方,細細享受著紅茶的香氣。
「好的,不過在那之前這個要先給你,阿翔。」亞矢拿出一個樣式可愛的資料夾,然後從裡頭抽出一疊紙交給翔平。
「嗯,辛苦你了。」
「這個是......?」。
「喔,這是我答應好要給阿翔的稿子,裡頭是小說接龍的第四家內容。」亞矢笑著回答後藤。
「喔?」夜空時刃聽見了亞矢的發言,露出了微妙的表情。
「這樣子啊,那我就可以理解了......才怪!」
「小亞矢醬妳果然有寫嘛,我就知道可以相信妳,欸欸阿翔等等看完借我喔!」白井讚賞的拍著亞矢的肩膀,臉上是藏不住的燦爛笑容。
「嗯,我盡量。」
「我也可以看嗎?亞矢學妹。」夜空輕挑的看著亞矢說。
「很抱歉你的這個要求我無法答應,夜空學長。」亞矢用一種平板的語氣回答道。
「是嗎?妳寧願因為遲交受罰,還害整個小說接龍無法進行下去都要這樣做的理由,就只是為了排擠我嗎?親愛的亞矢學妹。」
「你的這個問題我沒有義務回答,夜空學長。」
「喔?可是我很期待我的下家要怎麼把故事接下去呢,妳這麼小心眼真的好嗎?亞矢學妹。」
「我沒有義務回答你的問題,夜空學長。」亞矢又說了一次。
「夜空學長......鏡學妹......」
「喔喔,要吵架嗎?」白井在一旁一臉期待。
「抱歉,請問能讓我安靜看稿嗎兩位。」
「喔,阿翔說的也有道哩,那就下次再說吧。」
「謝謝你的體諒,夜空學長。」
「......我想我今天就先回去了,社長大人。對了,至於評價的話嘛──所有人的部分我都覺得接的很完美,我認為隨時都可以出書,完畢。」夜空一口喝乾了杯中剩下的紅茶然後站了起來。
「學長再見。」亞矢說。
「喔好喔,明天見。」白井揮了揮手向夜空道別。
「夜空學長!!!」
「好了好了,後藤你先安靜乖乖坐好。你知道嗎?若要平心而論來講,這次寫最差的就是你了。你應該要懷抱著一顆謙卑的心,然後好好聽取別人的建議,別再覺得自己可以獨力解決問題,才有可能進步。」白井伸手拉住了正要起身去追人的後藤,然後強硬地把他按回位子上。
「放開我!學姊!」
「你先讓小亞矢說話......來,坐好,握手!」
「學姊,你別欺人太甚!」事情到底究竟是為什麼會變成這樣子的呢?後藤無法理解,為何明明期待已久的小說接龍都變成這樣子了,白井學姊為何還有那個心情把他當成狗狗逗弄。
「好啦好啦開玩笑的,我們就等時刃回來再繼續好了,今天先這樣。」
「今天先這樣!?那什麼時候要繼續?」
「什麼時候?就等夜空回來唄。」
「好吧,那我就先回去了,白井學姊。」翔平把稿子收進了包包裡。
「我也先回去了,今天造成大家這麼多的困擾,真的很不好意思。」道完欠之後,亞矢也開始收拾她的包包。
「阿翔掰~小亞矢掰~」
「欸等等你們先別走啊......那妳有沒有想過,如果學長就這樣一直不回來怎麼辦?」
「不會啦,我相信夜空,而且我也相信你可以!」
「我?」
「沒錯,身為本社的副社長,你會肩負起聯繫社團的責任,為大家把夜空學長找回來的,對吧?」
「我才不要,妳有這個意思的話為什麼剛剛不出手勸架就好!」
「別擔心,我會盡我所能的幫你的!」
......
就這樣,後藤再次被白井指派了明顯超出他能力所及的任務。至於事情的起因,則是得從接龍進行到第三家時,夜空學長所交出的稿件開始講起。
在白井學姊不知道嗑了什麼藥,寫出那篇艱深難懂晦澀的鬼東西傳給後藤之後,後藤耗掉了三罐咖啡,才絞盡腦汁寫出了姑且能把劇情接下去的內容讓夜空學長接棒,但沒想到,夜空學長似乎是搞錯了白井學姊和他先前那些設定的意思,莫名寫了一段邏輯不通,與前面互相矛盾的情節出來。裡頭的問題在後藤看到之後,他當然就馬上提出了指正,可是夜空學長竟然是這樣回答的:
「是你們才讀錯吧。」
他說他已經累了,不願意再更改內容。作為就這樣讓亞矢學妹把故事接下去的後果,這個可以稱之為不負責任的動作,似乎成功的惹怒了亞矢學妹。
接著就是亞矢學妹的反應了。
亞矢應該很不高興吧,前後邏輯都不通了是要怎麼接。
於是,她摸透了白井學姊的個性,看準了無論如何研討會都會照常舉行,決定採用了不交稿戰術來表現對夜空學長的抵制:看是要逼他修改或道歉都行。
然而,夜空學長不是會這樣子就退讓的人。
於是,在雙方僵持的情況下這一延就就這樣延到了檢討會當天,小說接龍也就因此沒有寫完,只停在了三家為止。
白井學姊頂著社長的位置不管事,大多時候只會幫倒忙,阿翔也就悶油瓶一罐,看來後藤能夠指望的,就只有自己而已。在檢討會跟著小說接龍一起提前結束之後,後藤決定先向亞矢學妹確認一下詳情──
隔天。
「這件事本來就是我不對在先。不好意思,給你們造成困擾了,後藤學長、白井學姊。」亞矢、白井和後藤三人再次聚在社辦裡對話。
「別這麼說,小亞矢,妳根本就沒有錯啊!」
「嗯,我也覺得這件事就客觀來說,也是夜空學長有錯在先。」
「你在說什麼鬼話呢,後藤。」白井使初一技手刀敲往後藤後頸。
「好痛!幹什麼啊妳!」
「嘖嘖,沒暈過去啊,沒想到你比我想像中的還強嘛,弱雞。」
「妳到底在幹嘛啦…...」
「時刃他雖然不是什麼小天使,不過他也沒有做錯什麼喔。」
「那妳的意思是什麼。」
「所有人都沒有錯,錯的是這個世界!」白井用連從教室外面也聽得見的音量大喊。
「我想,我知道問題出在哪裡了,真正的問題就是妳吧白井......啊,請進。」敲門聲。應該是翔平來了,後藤想。
「你好啊!小翔翔!」
「後藤學長說的沒有錯。」翔平拉開了教室門走進來說道。
「對啊......嗯?我?」
「我想,我知道問題出在哪裡了。」走在他後面進來的是仍然一臉悠閒的夜空。
「大家早安呀。」
「夜空學長午安。」
「......」
「我昨天已經和夜空學長釐清過狀況了。」翔平說。
「這次小說接龍劇情會出現前後矛盾,導致故事斷尾的幕後黑手就是妳,社長大人。」翔平一手從包裡拿出了一疊紙,另一手按住了白井的手,冷靜的說。
「欸!?」
「真沒想到是社長大人的計謀呢,是想拆散我和亞矢學妹嗎?」
「阿翔,請把你的推論說的再清楚一點可以嗎?」
「欸?沒想到這被你發現了,不愧是聰明的小翔翔。」
※※※
夜空時刃/無人咄行
昔為輞川成功道
一萍福水住濂瑤
今看龍銀壞生鐵
十里狼煙空太牢
說上回,玉女襲劍,藺子齊撲身救美,小玲攏醉臥花叢。
今這回,金童花甲,廉相公斷袖龍陽,美嬌娘望穿門里。
話從,里門口的大桑樹開始說起,清彥正在樹下睡午覺。日頭高曬在他的肱骨上,他臂膀倚著青玉竹杖,那憨樣流出來的口水把竹杖上的葫蘆都弄地濕漉漉。一旁的牧牛綁在樹上,正低頭吃草。
吃著吃著,一刻鐘過去。風雲變色。
下著下著,一小時過去。山川為撼。
搖著搖著,一時辰過去。草木飄零。
飄著飄著,一响午過去。天地化空。
一眨眼,清彥醒來。仰望夜空,日月已然不見蹤影,只有星河點點,嘲笑著他這一睡,睡到了洪荒盡頭。
他那頭牛,已成了一具骸骨,還緣著一條細繩連接到老桑樹上。
就只有這老桑樹,青綠如故、發芽如常。
一條肥白白的蠶寶寶從樹梢滾了下來,在清彥面前搔首弄姿。
「汝可為清彥?」
「正是,弟子清彥。」
清彥見這蠶寶寶越化越大,越化越大,便知道並非常俗土物,應該為天竺仙蠶無誤。
仙蠶化到同清彥一般大的時候,開了他重重疊疊、環環套套的口說話了,如沙如米難以勝數之眼,個個映著清彥。
「汝,小子,我將片刻化繭,你可抽絲得得恆真。」
「諾。」
不出片刻,一大繭懸吊於老桑之下,有黃牛般大。清彥照語仙蠶承諾:「欽等神繭,我今抽絲,依汝前世所託,仙蠶嘗言:『汝,小子,我將片刻化繭,你可抽絲得得恆真。』如是我聞,今則應語。黃泉之下,莫狀告閻王,莫橫我登極樂之途。」
手起杖落,清彥將青玉竹杖刺入,神繭未出一隙。
清彥舉起葫蘆啜飲一口,悉數將壺中物澆盡,頓時煙霧蒸騰。原來壺中是麻沸酒。
語待片刻,仙繭便悉數化盡。絲絲縷縷散開地上,如蓮如菊如彼岸花,薩摩陀丸如是。
徒留無物於空。
是時,一物破土而出,壯大若犬,面有兩點,手作蠍狀,此物爬於老桑主幹,稍歇,呼清彥道:「汝,小子,我傾刻化空。汝當離去。走五牧地,聚眾稻草,化為我行,我將羽化。」
說是遲那是快,此物話音剛落,便閉目壞去,轉瞬其中臟器化盡,徒留空殼。
清彥頓悟,仰望夜空,「是了!是為空蟬。」
話罷,片片飛去,哪有空蟬,揉眼間,已無事物。
清彥悼念,「噫呼哀哉,生老病死,轉眼成空,如露如光,如電如火,蛛網蠶絲不能盡享,豆瓜香火無法門入。唯若空蟬,破土而化,如是我聞,悉盡奉告。」
清彥走過五牧草地,沿途俯拾枯草,終達一小丘,見一枯骨牛形。
夜空曰:「不要玩我的名字!」
※※※
她又問了一次,置換了語詞,但還是重言句,也就是一樣的意思。
「你難道不想試看看嗎?」
白井禮奈雙眼空洞,臉頰上卻粉著一紅笑靨。守口如瓶卻語聲切切,整句錦繡仿若書空咄咄,遊戲人間地笑罵反倒語帶針砭,舉手投足恰到好處,擠眉弄眼嗔笑戲罵不失草根本色。我依然沒有回答,她拋出問句:
「那麼,若是我這個『巢之魔女』是你筆下的人物,也許舉辦小說接龍,又或是主持創作茶會,總之是那種不去作也沒什麼大不了的事情。你會怎麼盤算?會在我希望發展稍微平緩的時候,送上一方通行直葬海底的北海岸單行道,再打開整座城市的小綠人,安排數不盡的三寶單車客Troll我。你覺得我會選擇加足油門,一口氣享受一瞬間的『快感』,還是乾脆下車,撐起陽傘在十字路口中間啜飲下午茶?」
「學妹,我在開車的時候不要講這麼危險的話題比較好吧?」我和顏悅色地看著這個盛氣凌人的學妹,開始思考我到底為什麼會在這被學妹命名為『重言句』的敞篷跑車上?到底誰會把紅色的敞篷跑車取這麼中二的名字,還要我充當她的駕駛?
翔平妹子/行至水深
「現在的年輕人都白天就飆車的嗎?」後藤前輩捧著中溫拿,對著 3 万円上等蕉咬了一口,「即使是我這樣的老司機也受不了呢。」
她揉揉因為一天工作而勞累的肩膀。
「妳說對不對啊,小翔翔。」
我鼓著臉頰看著後藤前輩,他是跟我同工作室的前輩。
「前輩,妳最喜歡欺負人了!」
「把亞矢前輩、白井同學、夜空同學的名字都用在你的小說接龍裡面這樣真的好嗎?」
「啊?這沒什麼問題吧?」
「尤其是夜空時刃那傢伙,我最討厭她了!」她又咬了一口 3 万円的上等蕉,「一講道那傢伙我就有氣。不只是喜歡隨便在自己的小說裡面,暗示別人的名字,或是亂用人家的口頭禪,還時常寫一些意義不明的東西!黑長直了不起嗎!?」
沒想到後藤前輩吃香蕉都會醉呢!果然是一根就要價 3 万円的上等蕉嗎?
「真是的!雖然說是為了聯絡感情,才會在八月的時候,把在國內各地四處奔波的大家召集回到八王子,進行小說接龍。但是夜空後輩你太過分了啦!開一種雜阿含體的頭,但裡面文字全部是Matlab用語,是打算折磨誰啊!」
後藤前輩把吃完的香蕉皮隨意丟到夜空同學的巨根仙人掌盆栽上,「這算是給她一點教訓。像是什麼,中國風啊!哲學風啊!日文字啊!真是的,妳們就不能好好用正常人聽得懂的方式寫小說接龍嗎?一定都要開這麼困難的,又讓人充滿問號的開頭!這讓我這個前輩很難作人耶!」
「哈~~」我呆愣著看著後藤前輩發洩完一大串,看來她的壓力真的很大。
「啊!不說了,不說了!今天是金曜日的晚上,我為什麼要在這裡跟一個沒有任何性經驗的小女孩吐苦水啊,好想找個好老公嫁了。」
我壓抑著心中的不滿。
(つ´∀`)つ:「請問您今天要來點苦茶嗎?」
用免洗杯捧著一杯黑色的液體,將它湊到後藤前輩鼻子下。
「喝吧!喝吧!所謂『行到水深處,坐看雲起時』,」
後藤前輩看起來很開心的樣子。
「吃得『苦中苦』,方為『人上人』嘛~~!」
「\苦茶/\苦茶/\苦茶/」
「\苦茶/\苦茶/\苦茶/」
※※※
「學妹,我在開車的時候不要講這麼危險的話題比較好吧?」我再重複了一次,怕她沒聽到或是不小心忘記了。為什麼我會現在充當白井學妹的愛車,『重言句』,紅色敞篷跑車的駕駛呢?因為學妹喝醉啦,差點就被撿屍了說。
「可是--咦耶?這不是才第一次講到這話題嗎?不會吧!?日常有這麼刺激嗎?我只不過提出有趣的一般性玩笑,世界意志的指針真不會剛好就指向我們吧?你看,你的手不是還好好的握著方向盤,腳踩在離合器上嗎?在這舒適的夜晚,就是要全速全力馳騁在草山道路上,讓自己的幻想閃爍、發光、綻放、照亮在夜空之中嗎!啊呼!就像夏日的花火那般,追尋青春的尾巴。這樣的心情、這樣的夜晚、這樣的流光,即是我『巢之魔女』白井禮奈賴以維生的食糧!」
「好好好,學妹,你真的喝醉了,要不要先睡到我大腿上,不要妨礙我開車就好。」真事的,每年小說接龍之後白井學妹都會過度興奮,明明是15度的Oangebloom,卻當作一般的台灣啤酒在喝。這次明明小說接龍半途就中止了,居然還是蘇澳喝了那麼多,不覺得那些金魚都聞到妳從頭到腳的酒氣了嗎?
「這樣,就讓我們叉開話題,去北海岸兜個風吧?我剛剛有說過紅綠燈吧?紅綠燈在社會學上偶爾會被當作一種『諧擬』,有點像,又不會太像。如果以一般的道德兩難來說,最經典的還是列車問題吧!這樣的轉化讓列車問題更合乎二十一世紀的生活,具有更常見的教育意義。一般人會知道道路交通規則,但通常不會知道古早的蒸汽火車居然會因為急轉彎就翻車吧?如果只是因為大家都用列車問題來比喻就跟著用,這可是食古不化的書蟲呢!」
「學妹,你喝嗨了。我們剛剛才從北海岸回來不是嗎?夜空學妹剛剛還在頭城跟我們告別,說他想在那邊的民宿住一個晚上,隔天想搭早船去龜山島。所以我才會一個人開妳的紅色超跑,不走渭水高,而是走北海岸去金山滾完沙灘,再載你回來不是嗎?」今年的小說接龍比較特別,我們在南方澳租借了一間民宿,本來預計進行三天三夜的密集小說接龍。這次是具名,而且要用手寫,這是跟以前最不一樣的地方。
參加的人只有五個。
畢竟文藝部廢部之後,大家都從花園高校畢業這麼多年了,要湊齊五個也不太容易,說來我們即使算上幽靈部員,也只有六個嘛。
但卻在第一天晚上開頭的時候,交上來的第二疊的八百字稿紙,就讓翔平學妹崩潰,她含淚的騎上她用來環島的自行車,在夜空之中回頭對我們大喊:『我需要一個人靜一靜!黑色的風啊!我聽到你哭泣的聲音,希望鹹鹹的海水,……嗚啊啊啊啊啊啊!』
在她消失在柏油路的另一頭之後,夜空學妹就立刻追了出去:『抱歉呢,我跟上去看看。你們,看狀況吧。』
這一切都是因為後藤同學她太過分了,不只用了翔平的名字,還在小說中把她性轉,最可惡的是,她居然就攤攤手說:『真是玻璃心的。都出社會了還像是個小孩子。那黑長直暗戀上這種人真是糟蹋。』然後後藤同學就點起了藍色的Dunhill深深地吸了一口。
大概在晚上十二點翔平跟夜空就回來了。只是後來夜空跟翔平都不甘示弱,在外面寫完帶回來的稿紙上,硬是用了後藤清彥這個名字來回擊,簡直就像是說好了的一樣,雖然戰況一觸即發。
幸好這一切還是順利。
但沒人想到隔天的第一個交上來的第二家,會造成夜空學妹的怒氣噴發。
〈後繼無人〉的第二家,居然用了夜空學妹的名字放在這篇小說接龍中,變成一篇海牛文章〈海豚不會轉彎〉。
夜空學妹在第二天早上當場爆氣,『到底是誰這樣對我!我怎麼可能會寫這種海牛文章,這有道理嗎?一點水準都沒有!你知道嗎!如果是我要認真地探討生態保育,當然是會舉中華白海豚、埃及聖䴉、西表山貓這種實際的例子!(下略五千字)』
說完,夜空學妹就頭也不回的離開民宿。
那時一聲突如其來的女性聲音闖進我腦海,打斷了我的思緒。
『妳們還是跟以前一樣呢。』
我一陣毛骨悚然的感覺,對周圍的兩人說:『是妳們誰……說話了嗎?』
『耶?沒有啊。』『我要去抽根菸。妳慢慢來。』
還是沒有人。我一瞬間以為自己恍神聽錯了,但這聲音如此真實。突如其來的危機感讓我站到副部身邊,對著夜空大喊出聲:
『我們下午還要去老松國小喔!看那棵大樹喔!』
我感覺得出這次夜空學妹是認真的,因此趕緊看向翔平學妹,而她也因為很擔心早就戴上自行車頭盔準備追了出去,『我、去看看……』然後騎上了她的環島自行車。
後來下午,我們沒有去老松國小。因為作為召集人的我見狀,決定中止小說接龍以免大家難得見面還要互相傷害。在當天晚上就把行程改為去蘇澳的街上走走,泡泡金魚之類的活動。
真是的,雖然我不同意後藤同學那樣不顧對方感受的評價,但是夜空跟翔平這兩個人從學生時代就是這樣,互相追來追去的,明明兩個人都很脆弱,可是只要 1+1 ,就好像有無限大的勇氣。
要說我自己沒有生氣,倒也是空洞的謊言。只是,實在沒必要跟後藤這個蛇蠍心腸的傢伙認真。她其實很喜歡大家,不過這就是她的表達方式罷了。把我寫成愛賭氣的學妹什麼的,把自己跟白井學妹湊成一組什麼的,以為我不知道她跟我都把白井學妹,看成特別的人?以為我看不穿她心中真實的希冀嗎?但我們不可能回到十六歲的那個時候。不過,我心中一直惦記著,怎麼可能會忘掉呢?
當年的事情,如今一切歷歷在目。
文藝部為什麼會廢部,則都要從我高三要將部長交付給下一任的時候,夜空學妹所遞出的那一張退部申請書開始往回說起。
亞矢鏡/豐饒之海
「你真的?要退部?」我吃驚地看著夜空學妹。
那是一個溫暖的午後,下午三點半的光灑在舊校舍的木板上,發出很好聞的空氣。
「沒錯,學姐。」夜空學妹的黑長直在夕陽下閃爍,「我這次退意堅決!後藤學姐太過分了!把我們當小狗在甩!我跟翔平同學,要退部,抗議後藤學姐她的一言一行!」
我捎著臉頰旁的髮絲,「啊哈哈,這怎麼可能。你們還是重新考慮一下吧。」我把兩張退部申請書推了回去。
「我覺得,學姊們一定發生過什麼事情,」夜空頓了一下,「翔平她待在這間部活室的時候常常覺得空氣不好,我也這樣樣……咬到舌頭……覺得。學姊妳不打算告訴我們嗎?」
「」
「不然人數如果未滿五人那就只好廢部囉?」
這種黑歷史,我怎麼可能向會咬到舌頭的可愛學妹說明嘛!
※※※
結果我還是沒有把這篇文章交出去。雖然作為召集人的我也不見得要下海參加啦。而且這種文章交出去真的會沒事嗎?
我一邊手握方向盤,轉過翻越草山後第一個交會口。手排車的感覺真是不一樣。
「真是刺激的日常啊!無意外、並不特殊卻充滿寶貴的回憶,大家一定都會記得很久的吧!若要精確地、繁複地歌頌,對於紅綠燈賦予一種高貴情操的話,我要大喊:紅綠燈啊!用你三隻眼睛看看我吧!我現在正在副駕駛座上!你不過是個沒用的燈,不只在物理上對我造成不了任何影響,除了那一點光壓外。在心理上我已經全然解放!鏡!我愛你!即使這是禁忌的百合之愛也無妨!」
「什麼!?」我單手握緊方向盤試著把白井學妹的頭按下去,「你是什麼時候真的鑽到我的大腿上的啊!要睡就好好睡啊!」
「我們剛剛說到哪裡了?喔喔,我愛你。我愛你,我愛你!鏡!我愛你!女性不能愛上女性,這樣的禁忌,讓我們踰越它吧!就像是闖過紅燈那樣!不要在乎世人的眼光,嫁給我吧!即使那些敵意的眼睛人多勢眾,我這輛紅色跑車也能送給你當作聘禮,咕嗚。」
「你這樣蠕動很危險的耶!後面你到底在說什麼啊。喝醉的人就乖乖睡覺,不要趁亂告白啦!」雖然嘴上這樣念她,但我心裡很開心。因為我也喜歡白井學妹,不單單因為她非常中二,或是其實是白井集團的大小姐,或許也不是喜歡她,而是因為別的原因,因為更深的原因,一個埋藏在心中許多年的原因。
我還要再次拒絕一個人嗎?就因為墨守成規習以為常的規則,這樣,平凡的原因?就像是遵守紅綠燈一樣?拒絕踰越禁忌的可能?
「為了讓人了解難懂的觀念,引用是一種方便的工具。雖然需要借助工具,透過別人的嘴唇來訴說,就代表自己不好意思投出直線好球的話語,換言之,害羞。人家也是一心一意愛慕著小鏡你,為什麼就一直不肯接受我對你的愛呢?明明,我不比誰差啊!沒辦法在畢業前和妳在一起,我想以你出生十六年的時光,也很清楚這件事才對。」
「禮奈,妳真的喝多了。等等?十六年?」我一愣,不小心擦到反光柱,「我操。」幸好是軟的,「即使是在說我高三的那年暑假,就算算上我是八月生,也應該是十七年而不是十六年啊?」
「妳該不會?是什麼時候!?」我急踩剎車看向懷中的白井學妹卻發現,剎車已經失控,方向盤鎖死,簡直就是某種靈騷現象。
「一下子是紅色,一下子是綠色,有時候則是黃色,掌管交通的一種機器。不過有時候會一閃一閃,一般人以為是壞掉,但卻是在深夜中給與駕駛人一點減速的警告。『如果我是紅綠燈』,聽起來很像我喝醉就亂說的對吧?不過幽靈有時候就隱藏在醉夢中,因為純粹的機械與醉夢的人兒往往擁有最為單純的結構。當然,我會提到這點並非要比喻我和你的關係,只是想說說妳的現實處境而已。」
白井禮奈嘴角勾起,瞳孔深處卻倒映一片虛無。彷彿守口如瓶卻又語聲切切,整句錦繡又像書空咄咄,遊戲人間地笑罵反倒語帶針砭,舉手投足恰到好處,擠眉弄眼嗔笑戲罵一點都不像是演出來的,簡直像是突然換另外一個人似地。我理所當然不知道怎麼回答,她繼續說:
「你知道紅綠燈吧?」
她舉起手指向前方。
「我操!」
我沒注意到是紅燈,一台砂石車從左前右後兩側包夾而來。
草山道路中間什麼時候加裝了紅綠燈!?而且哪來的砂石車!?道路乘載管制呢!?
說來,白井學妹一開始到底為什麼要交上那種文章呢?
/豐饒之海、續
這是個毫不出奇、閒靜明朗的庭園。像數念珠般的蟬鳴佔領了整個庭院。除此之外沒有其他聲音,寂寞到了極點。這庭院什麼都沒有。
站在蘭陽設治紀念館般的官舍前,她看了一眼寫在木板上的書法字:『豐』
她覺得,自己來到了既無記憶也沒有任何東西存在的地方。
一個空洞的影子看向她。
她想起來,十六歲那年的高二。她們正要升上高三
她向她招手。
那時候白井學妹、夜空學妹、翔平學妹都還沒有加入文藝部。
她靠近她。
她們三個人接過文藝部的鑰匙,目送學長姐們走出畢業的大門。
她跟著她,走入這撲滿白色石頭的箱庭之館。
她們那時候,還沒有決定部長
學長姐們畢業的太快
什麼都沒指定就畢業了
她們三人決定:
辦一個修學旅行吧~
是誰這樣建議的呢?
八月
那第三名部員。
在去南方澳旅行的時候,
在老松國小上的榕樹上吊了。
明明這修學旅行是為了慶祝她們十七歲生日的。
卻變成了--!
忌日……。」
從那之後,後藤同學的口氣就開始變得很壞。
這名幽靈部員,一直沒有從名單上去除。
直到新部員加入,她們也漸漸忘記這些事了。
白井學妹是九月生的,但卻很像是她,
又敏感,有中二,又風趣,又有才華。
看著白井學妹就會想起十六歲的她。
永遠十六歲,不會再成長的她。
過了許多年,她
突然想起了她,
想要去憑弔她
去悼念她
和她說
她
她們到了後院。踩著添水空洞的聲音。
波
波
波
這院子中,有一個大樹,鬍鬚伸入下面汲取用白色的石頭諧擬海浪的波紋。
其實那裡根本沒有水的成分,僅僅是個「乾乾枯枯的謊言之海」罷了。
「大騙子。」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