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晴時最佳,天空蔚藍,視野遼闊,馭鳥人可以清楚看見獵物。有風時須注意,順風應當心,逆風適合飛行。降雨之日,除非情勢緊急,別貿然乘鳥而行。切記切記,在降雷之日遠行,乃禁忌中的禁忌。」
鳥園老師在天路谷中負責教授十歲以前,未達尋鳥之年的孩童有關馭鳥的相關知識。她有一張瘦長的臉,沙啞的嗓音如喜歡在黃昏時飛越山谷的烏骨鳥。
「這樣記住了嗎?孩子們。」
「記住了,老師。」
鳥園老師朗讀的這段話是所有天路谷的孩童都熟記的教條,是馭鳥人在學習馭鳥術之前都會聽家中長輩一遍又一遍提及的叮嚀,被視為是馭鳥術中最基礎的知識。在場以成為最優秀馭鳥人為目標的孩子們都認為這是基本常識,沒有人會質疑這段話。
然而凡事都有例外。
娜梅魯斯林莉妲就是天路谷的例外。
「我有問題。」
娜梅的聲音輕柔,如吹到空氣中的泡沫,隨時會隨風消散,但她的提問卻如利刃一般善於穿透人心。
「為什麼降雷之日,不適遠行?」
「因為雷聲會讓鳥兒心情緊繃,不受馭鳥人控制,降雷也會讓喻鳥人身處險境。而且這是先人流傳下來的教誨,我們必須遵守…」
鳥園老師試圖細心的解說,但被娜梅打斷了。
「妳怎麼知道?」娜梅以一雙烏黑的眼睛直直注視著鳥園老師。「怎麼知道鳥兒是因雷聲才心情緊繃的呢?」
「為什麼不是因為雷帶來了其他東西呢?」
說這句話的娜梅眼神飄移看向窗外,用的是一種呢喃的語氣,烏黑的眼眸失了焦距般地呈現迷濛的色彩。
她失神的模樣令鳥園老師感到不寒而慄,她聽到空氣中的竊竊私語,孩子們因娜梅的話而騷動起來,她知道她必須做點什麼來解除這個狀況。
「娜梅,好孩子,這是先人流傳下來的智慧,先人的觀察是不會錯的,記住這點,別再降雷之日遠行,這樣就好了,可以嗎?」
娜梅的表情困惑,嘴唇蠕動像是還有話要說,但被伸來的另一隻手抓了回去。
「好了啦,娜梅。」手的主人是波普阿麻斯雷利,整個天路谷公認唯一可以治住怪人娜梅的男孩。
「我等一下會再聽妳說。」波普靠在娜梅耳邊低聲說,聽完這句話,娜梅才點點頭,重新坐下。
看著眼前的男孩女孩,鳥園老師眼中是濃稠的話不開的憂慮。這群孩子已滿十歲,再過幾周就是他們一生中最重要的日子,孩子們第一次的尋鳥日。在天路谷,十歲的孩子被視為有足夠的知識與能力展開馭鳥的訓練,他們將於春季來臨時出發尋找他們生命中第一隻鳥,因此十歲也被稱作尋鳥之年。從一開始教導娜梅,鳥園老師便認為她是一個不受教的孩子,不接受先人的教誨、喜歡提出一些違背常識的問題,常常若有所思地用迷濛的眼神注視天空,這個滿腦子古怪想法的娜梅阿,妳的馭鳥生涯究竟會如何發展呢?
如果波普聽到鳥園老師心中的這段話,一定會在心中毫不客氣的與以嘲笑。
因為娜梅真正的實力只有波普一個人知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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天路谷是梅特普特人的居所,他們居住於山壁上的洞穴,繼承從祖先傳承下來的馭鳥技術。乘鳥飛行,以天空為道路,獵取居住於山谷或不遠的阿克拉耳平原上的動物為生。鳥也可帶他們離開山谷,與其他民族貿易,交換其他生活所需的物資。「鳥是我們的第二雙腳」是天路谷最廣為流傳的俗語。
基於鳥對他們的重要性,馭鳥人當然是天路谷中最受尊敬的職業。馭鳥人最常選擇的鳥便是群聚在天路谷上方,在山壁上築巢的五色雀。五色雀顧名思義是一群有五種不同羽毛顏色的鳥類,牠們巨大的身材可填滿整個山洞。紅雀擁有噴射火焰的能力,藍色為水雀可飛翔亦可於水中游泳,綠雀的鳴叫聲可讓樹木生長,黃雀被視為光的使者,只有部族的首領才可擁有,而最後的黑雀據說百年難得一見,只存在於傳說中,也有人視之為不祥的象徵,有傳聞,黑雀降臨之日便是天路谷滅亡之時。
有些馭鳥人也會使用其它鳥類,如擁有透明藍羽毛飛翔時如寶石般耀眼的寶石鳩,及體型比五色雀大上三倍,通常用於戰爭上的巨鷹。但牠們不易捕捉,因此也很少見於馭鳥人手中,剛及尋鳥之年的孩童們更不以此為目標。
波普知道娜梅有不凡的實力就在於娜梅使用的鳥。
那是波普與娜梅第一次見面。
一個晴朗無雲的午後,波普沒有聽媽媽的話在家附近玩,而是獨自爬上山崖。幼小的孩子不會駕鳥,也沒有屬於自己的鳥,這在天路谷是極大的不便,孩子因此只能在居住的洞穴附近玩耍,往來的地點只有家裡與學校。但那對孩子來說也已經很夠了阿。每次波普抱怨,要家人帶他乘鳥出門都只會得到這樣的答覆。時候還未到,波普,等你在長大一點,你就會有自己的鳥,可以去看這遼闊的世界,在那之前,你還是先待在地上吧,地上的世界也還有很多值得你去探索的阿。這是波普的媽媽在每次波普說他也想在天空中飛時會對他說的話。這一定是大人的陰謀!沒有鳥我們才沒辦法跑很遠,他們才不會找不到我們。住隔壁山洞的米利說,模仿的是大人怪罪其它部族的詭計時的口氣。
幸好波普還有其它本事,讓他不會受制於大人的陰謀之中。
波普會攀岩,他擅長分辨哪裡是會鬆落的石塊,哪裡是可以讓他抓穩的基石,他擁有攀在高處不膽怯的勇氣。藉由攀岩他可以到達其他同齡孩童到不了的高處,看到附近的大孩子老是和他們炫耀的五色雀翱翔的風景。每當和其他孩子一起圍住大哥哥聽他們訴說那些孩子們現在還去不了的地方的故事時,波普總是裝出羨慕的神情,其實心中暗自竊喜。
或許正是受這樣的虛榮心驅使,他才會不間斷的爬往高處,趁大人們工作忙時,說自己要去找隔壁的米利玩,然後找到一處適合的山壁,便開始往上爬,他從不擔心自己會摔落或受傷,因他對自己的技術有信心,但他卻沒想過,他之所以會有這樣的信心只是因為失誤還沒發生過而已。
所以當意外發生時才特別感到措手不及。
波普已經記不清理由了,可能是那天的前些日子下了天路谷少見的雨造成岩壁濕滑,也可能是他太興奮可以上到高處等不及要看到五色鳥飛翔的風采才導致判斷錯誤。不管原因是什麼,他失手了,代價是整具身體向下墜落,速度太快,波普什麼都來不及想,只在腦中浮現自己粉身碎骨的模樣。
但預料中的衝擊並沒有從背部傳來,反而是一股力道夾上他的腰部兩側,然後他感受到自己被上拋,墜落在柔軟的羽毛上。
「我是第一次看到在天空中飛的人耶。」
輕飄飄的女聲從波普上方傳來,迫使他睜開眼。
映入眼簾的是和他歲數相當的小女孩,一頭烏黑的長髮綁成兩條長辮垂在腦後,眼珠微禿,膚色雪白,像兩顆黑珍珠鑲在瓷盤上,上頭點綴著小小的鼻,小小的嘴。波普暗暗吃驚,他認得她,儘管他們沒有說過話,她是天路谷的孩子中出名的怪人娜梅。
但更讓波普感到吃驚的是他們現在的位置,他可以感受到他身下正上下搖晃,陸地上無法感受的強風擠壓著他的臉龐。
「我…我們在飛!我們坐在鳥上!」
波普驚恐的說。
「對阿,怎麼了?」
娜梅淡淡地回應,語氣平凡的像詢問晚上的菜單。
「怎麼了?我們還不能有鳥耶,這是誰的鳥?你把爸爸媽媽的鳥給偷騎出來嗎?」
波普看著底下的鳥的羽毛,透明帶著藍色,在陽光反射下散發出耀眼的光芒,牠是一隻寶石鳩, 天路谷中只有貴婦曼林和少女依達擁有寶石鳩。
「不是別人的,這是我的鳥。」
娜梅伸出手輕輕撫摸寶石鳩的羽毛。
「妳的?但要十歲才可以有鳥。妳現在不該有鳥,也不該飛。」
「為什麼?」
娜梅用那雙黑溜溜的眼睛望著波普,瞬間波普覺得那雙黑眸可以吸走人的靈魂。
「因、因為大家都是這樣啊。」
「牠喜歡我阿。」娜梅說道。「為什麼要讓牠等呢?」
聽著她的回答,波普感到茫然。
沒有邏輯的對話、跳脫常識的發言,但對於馭鳥有驚人的天賦,這就是娜梅魯斯林莉妲。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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娜梅最後將波普平安送到了陸地。
離眾人的居所有一段距離,可以不被發現的平安回去。
離別前,波普也不知道自己怎麼了,學著先前看過的初次見面時的大人,朝娜梅伸出了一隻手。
「我、我們交個朋友吧!我叫波普阿麻斯雷利,妳、妳可以叫我波普就好。」
事後回想波普覺得自己給娜梅的第一印象真是遜斃了,不但從空中跌落,自我介紹還結結巴巴。
娜梅看著那隻手良久沒有握上,黑眼睛彷彿要將波普的手射出兩個洞。
就在波普猶豫著該不該收回手時,娜梅伸出兩根手指,拉了拉波普的食指,微笑。
「娜梅魯斯林莉妲,叫我娜梅。」
波普是第一次看到娜梅笑,他這才注意到她翹起的嘴角兩端,黑眼珠的下方還有兩個淺淺的酒窩。
那是他們的初次見面。
波普第一次從山壁上墜落,第一次乘鳥飛行,第一次與娜梅相見。
那一年,他們只有七歲。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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從此之後,娜梅與波普成了天路谷中形影不離的雙人組。
在外人眼中,波普是怪人娜梅唯一的朋友,是在娜梅做出超乎常理的事時唯一可以制止她的角色。
在波普心中,他和娜梅是共享秘密的好夥伴,娜梅會用她的寶石鳩載他到他想去的地方探險,他們一同在空中遨遊,他向娜梅分享他生活中的小事,傾聽娜梅在別人眼中的瘋言怪語。久了之後,他發現跳脫邏輯的娜梅很可愛,他特別喜歡她微笑時向下凹陷的淺酒窩。
而對於娜梅來說,波普可能是她唯一的知音,她對事物發表奇異言論時只有波普願意聆聽,當她想乘著寶石鳩出外郊遊時只有波普陪伴,在尋鳥季節時,她帶著寶石鳩回到天路谷也只有波普對她抱以肯定的微笑,而不是難以置信的眼光。波普可能是她不可缺少的、唯一的玩伴,可能是個重要的人,一切只是可能,只是猜測,因為娜梅從沒說過波普對她來說是什麼,娜梅真正的想法只有娜梅知道。
尋鳥季節之後,波普也找到了自己的鳥,是一隻綠雀。
娜梅笑著說很適合你阿,但波普其實不滿意,他想要紅雀,雄赳赳氣昂昂,飛行的時後才配的上娜梅的寶石鳩。
他們之後幾乎天天一起飛翔,只是不再共乘寶石鳩。娜梅騎著寶石鳩飛的又高又快,但她還是會等波普,讓寶石鳩再空中滯留,波普對馭鳥的天賦不如娜梅,乘著綠雀的他真的就像顆笨重的樹。當他努力跟上娜梅後,娜梅總會對他露出淺淺的微笑,露出她那可愛的、迷人的淺酒窩。
如果天氣適合,他們天天都會出去飛翔,天路谷不常下雨,但每當降雨族人總是待在洞穴中,降雨之日,除非情勢緊急,別貿然乘鳥而行。先祖留下的智慧,族人總是會遵守,除了娜梅,天路谷中超乎常識的少女,即使下雨還是會牽著寶石鳩來到波普家的洞穴前。
「娜梅,今天下雨,我們不該出去。」
看著站在雨中的娜梅,黑色的長髮被雨淋濕緊貼著臉龐,襯著她的膚色更顯白皙,圓圓的黑眼珠異常有神。
「為什麼?」
「因為很危險啊,妳聽,還在打雷耶,妳還是快回妳的家去吧。」
波普緊張的拉著娜梅,心想無論如何都要將娜梅送回去。
「為什麼打雷不能出去呢?你難道不想知道雷裡有什麼嗎?」
娜梅說道,又是那種輕飄飄狀似呢喃的語氣,風裡雨裡,脆弱的隨時會消失般。
「雷裡什麼都沒有,妳出去只會死的。」
波普的語氣激動了一點,他從沒有這樣對娜梅說話過。
娜梅沉默了很久,一直到波普將她送回家中,即將閉起的門扉後才隱約飄出一句話。
「我想知道,想知道,雷裡有什麼,我要知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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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別對那女孩用情太深。」
「婆婆,您說什麼?」
波普的婆婆是天路谷中少數不以馭鳥為業的人,她是天路谷的女巫,以鳥鳴為天路谷的居民占卜吉凶禍福。在波普眼中,婆婆的話和娜梅一樣怪裡怪氣,但因為婆婆披著女巫的面紗,族人認為婆婆是神祕,而小女孩娜梅不過就是個怪女孩。
「魯斯林莉妲,暴雷中降生之女,乘雷而來,終將歸雷而去。」
婆婆手中的黑鳥在婆婆說完這句話後嘎叫一聲,如受到驚嚇般直衝波普而來,波普只能緊急閃過。
下雨打雷的夜晚,失控的黑鳥,漸漸闔上的門扉,波普萬萬沒想到他將在數年之後,失去這個有滾圓黑眼珠,淺酒窩的女孩。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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距離波普與娜梅相識已經過了八個年頭。
他們已十五歲,天路谷視為初獵之年的年齡,這個年齡的孩子,將由年長的馭鳥人帶領於初獵之日到阿克拉耳平原獵取獵物。
但那年的初獵之日同時也是降雨之日。
族裡的大人們聚集起來討論是否該取消狩獵。鳥園老師強烈反對眾人出門,她說這些孩子也算是她一手帶大的,絕不想看他們遭遇危險。隨著鳥園老師的話,那天的第一道雷打下,在降雷之日遠行,乃禁忌中的禁忌,眾人決定將狩獵延期。
「就是今天!」在大夥解散準備回去自家洞穴休息時,娜梅抓住了波普的手。「那個東西 今天會到這裡,我們要出去,他就要過來了。」
「什、什麼東西?」
波普被娜梅的氣勢震懾住了,他沒見過如此激動的娜梅。現在的她那雙黑眼珠如要奪眶而出向他襲來,令他想到多年前欲朝他撲來的黑鳥。
「雷裡的東西啊。」
娜梅回答,語氣回復到原先的輕飄飄呢喃狀,剛剛的激動如不存在般。
「雷裡沒有東西,妳快回去休息。」
多年前的噩夢復甦,讓波普直接回絕娜梅的提議,丟下她,直奔回洞穴,一到家中便將頭埋到被子之中,直接睡到午夜才醒來。
「…不見了。」
「誰?」
「那個怪女孩。」
「去了哪裡?」
「不知道,今天是降雷之日不可能出去找。」
波普一起床便聽到大人們的竊竊私語。
「誰?誰不見了?」
波普忽然闖入大人們的對話中,令所有人都嚇了一跳。
「娜梅魯斯林莉妲,有人說她的鳥不在鳥棚中,她的家人也找不到她。」
波普的媽媽一邊燒熱水一邊回答。
「娜梅…不見了…?」
波普失神的唸著。
「小波你別擔心,等雨停後馬上就會有人出去找她了喔。」看到他失魂落魄的模樣,媽媽 騰出一隻手摸摸他的頭,語氣像在安撫五歲小孩。
「她應該沒傻到在降雷之日出門吧。」
波普的爸爸也說道。
「再回去睡一下,好不好?」
波普的媽媽將波普推入臥房。
波普不知道這段時間發生了什麼事,他只了解他的父母都不懂,娜梅一定是出門了,她從不相信降雷之日不適遠行,她一定往雷中去,去尋找她深信不疑的雷中的東西了,而且波普有一種預感,一但雨停了,他便再也找不到娜梅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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等波普回過神他已站在鳥棚中,面對著他的綠雀。
外頭風雨交加,雷聲轟隆,波普的家人已經進入夢鄉。
「我們好像從來沒有合作愉快,是嗎?」
波普伸出一隻手,梳著綠雀的羽毛。
「但這次會順利的吧?」
波普將額頭抵到綠雀身上。
「我想去找她。」
波普喃喃道。他想找那雙黑眼珠,那對微笑時才會出現的小酒窩,那個和他朝夕相處八個年頭的女孩。
波普解開綠雀的韁繩,幼時鳥園老師對他們朗讀的那段話忽然於他腦海中浮現。
「切記切記」
記憶中鳥園老師沙啞的嗓音與綠雀的叫聲重疊。波普跨上鳥背。
「在降雷之日遠行」
波普吹響口哨,那是給綠雀令其前進的提示聲,綠雀開始向前奔跑。
「乃禁忌中的禁忌。」
鳥園老師的話在波普心中與下一道雷一同降下,綠雀展翅高飛,載著波普往雷落之處前進。
密密麻麻的雨絲被呼嘯的狂風吹著,一下向這兒漂一下向那兒捲,抓緊韁繩的波普只能祈禱,祈禱自己平時駑鈍的綠雀不要一個不留神失速墜落,和自己一起命喪山谷。
左傾、右斜、俯衝、拉高。
為了躲避致命的風切,波普在在情急之下拉著韁繩帶著看似笨重的綠雀完成了各種高難度動作,簡直是特技飛行了。要是在平常能發揮出這種水準的話就算是娜梅也會對自己刮目相看了吧?
「白痴,人都找不到想這些有甚麼用。」
波普喃喃自語,迅速的甩開了這樣的想法一心一意的暴風的中心前進。
就好像在暴風的大海中航行的船隻必須越過一個又一個浪頭,利刃般的風頭也在暴雨的夜裡等待著不要命的馭鳥師到來。在暴雨的烏雲遮住了星月光輝的漆黑夜晚,波普騎著平時反應遲鈍的綠雀度過了無數個風頭、經歷了一次又一次險些失速墜落的絕境。
終於,一道閃電照亮了漆黑的四周,一抹藍色映入了波普的眼簾,那是娜梅的寶石鳩!眼球順著寶石鳩和牠背上少女的方向看過去,在閃光乍現的那一瞬間,他看到了……
「轟隆!」
雷聲巨響,一切光線在那之後恢復到了原本黑暗,和彷彿已經成為背景遭到忽視的狂風暴雨。
……娜梅是對的,雷裡還天殺的真的有東西。
波普那天晚上的記憶就在此處硬生生的被切斷,甚至連自己怎麼回來的都沒有印象。下一次睜開眼睛的時候,波普已經躺在自己家裡的床上看著窗外早已放晴的山谷和蔚藍的天空。
「我睡了……多久?」
波普轉頭,看向空無一人的室內。父親到村外貿易還沒有回來、母親這個時候應該在谷底的溪邊洗衣服、祖母的話……又窩在閣樓的占星工房睡過頭了吧。
「現在還只是第二天早上喔!」
突然,一道清脆的聲音打破了室內的寂靜。波普認得這個聲音。
「波普,昨天晚上你也看到了對吧!在雷聲與閃電的最深處那帥氣的身影,就叫牠雷鷹──不,那根本就是傳說裡的龍了吧!」
相較於娜梅一臉興奮的和波普分享前一晚的「奇遇」,波普則是一眼疲憊中帶著一點疑惑的神情,說道:
「我們到底是怎麼回來的?我昏過去了嗎?為甚麼我什麼都不記得了?」
「波普波普、你不覺得雷的最深處有龍是一件很了不起的發現嗎?鳥園老師和那些祖先根本甚麼都不知道!而且而且,我還發現了鳥兒會害怕的其實是……。」
娜梅的話還是和往常一樣天馬行空而沒邏輯,和波普的疑惑彷彿兩道平行線在空氣中毫無交集的飄散。
「──所以我昨天晚上到底怎麼了?」
波普有些生氣的打斷滔滔不絕的娜梅,打破砂鍋似的問到。
「你後來就昏倒了往後墜落被我接住載了回來,就這樣。不過你不覺得比起這些,趕快把這些發現告訴大家更重要嗎?如果我們可以和『龍』有更多接觸的話、如果可以驅趕牠或是讓鳥兒習慣牠的存在的話,我們以後是不是就不用被天氣……。」
「──等等,如果我昨晚是從空中墜落的話,那我家的小翠去哪了?失蹤了?」
雖然很對不起娜梅,但波普不得不再一次打斷她的話語,畢竟自己眷養多年的綠雀才是真正重要的,對吧?
「那種事怎麼樣都好,你不是嫌人家笨重嗎?明天我載你去山上找一隻新的就好啦!」
波普與眼前少女漆黑的雙瞳四目相接,那兩顆靈動的黑珠子彷彿寶石般閃爍著熱情的光芒。又來了,那是她陷入狂熱的事物不可自拔時專屬的眼神,訴說第一次狩獵經驗時有過、雨天約波普出門時有過,但從未有這次那樣的閃耀動人。
「別對那女孩用情過深」祖母在不祥的夜裡道出的預言與眼前的景象交疊,少年的內心矛盾著。這樣閃閃動人的可愛模樣,卻說著自己的鳥怎麼樣都好的狠毒話語──或許也不是刻意,而是根本不曾在乎過?
「不管了,或許她說的對,那種在關鍵時刻背棄主人的壞鳥丟了才好。」
最後還是屈服於那雙會說話的眼睛,少年決定順從自己的感性放棄了後續的爭辯,在心中如此說服自己。
忽然,「匡噹」的一聲,門被粗暴地推開了,隨後到來的是村裡大人的聲音:
「波普、波普阿麻斯雷利醒來了嗎?甚麼,娜梅也在?很好很好,你們兩個現在立刻給我來村長的議事廳,現在立刻。」
波普吞了兩口桌上替他預留的鳥蛋粥後披起風衣,乘上娜梅從暴雨中歸來卻依然毛髮完好的寶石鳩。臨走前,他瞄了一眼鳥廄,沒有綠雀的身影。
到達議事廳的時候已經有好些人在那裏了。包含白髮蒼蒼的祖母和連頭髮都快掉光的村長在內,村內德高望重的耆老們一字排開全數到齊,且個個正襟危坐、相貌凝重。見此次傳喚的兩位年輕人到達,主持會議的村長立刻坐上主位,盯著站在室內正中被眾人圍住的兩人質問道:
「你們倆在降雨落雷之日觸犯禁忌、執意出航,究竟是甚麼原因?」
「不為甚麼,只為了探求眾鳥在落雷之日不安躁動的真相。」
長老審判的情景波普曾聽祖母描述過一次,但在昨天之前,他從未想過自己居然會成為審判台上的男主角。更沒想過的是身旁的娜梅居然毫無畏懼之心,在一眾長者面前侃侃而談:
「而我們也確實成功地發現了『雷』的真相,發現了在暴風中心落雷處活動的『巨龍』,並且相信只要……。」
「盡瞎扯淡!」
「降雷之日不得遠行是先祖留下來的智慧,哪有甚麼龍不龍的!」
「就是說,蠢姑娘大不敬,還不快閉嘴!」
娜梅的言論引來了老人們激動的撻伐與抨擊,在場面失控之前,還是村長揮揮手示意大家安靜後,出面下了結論:
「少女娜梅魯斯林莉妲,在降雷之日不從規範堅持遠行,導致神智不清並產生幻覺,為了使之能早日回歸馭鳥師之正業,余代表長老會勒令其禁飛在家休養三個月,若此後神智恢復正常,則可解除禁令。」
老人家不願意相信龍的存在也是自然,觸犯禁忌卻只被禁足三個月也算幸運了。從冒雨出行回來就已經做好受罰覺悟的波普暗自鬆了口氣,但娜梅可不肯就這樣乖乖就範:
「我才不要被禁飛三個月,居然看到龍的正體了當然要加緊腳步研究啊,而且等一下還要和波普去找新鳥呢,誰要乖乖待在家啊?」
偷偷違反禁令就算了,這樣公然的挑釁當然激起了長老會更大的憤怒。就連方才一直保持冷靜的村長,都挑了挑眉毛換了一套截然不同的語氣:
「不服長老會之令,可不比誤犯禁忌,最嚴重可被逐出村外。這般出言不遜,可否請妳道歉?」
「才不要呢,逐出村子就逐出村子,連親眼看見的東西都不願相信的爛村子不住也罷。」
「你、你──」
「村長大人!」
「快、快叫巫醫來!」
聽了娜梅的回應後村長居然一時氣急攻心倒了下去,長老會的各位頓時亂成一團,暫時無暇處置一在挑釁權威的少女。然而,正是這個瞬間波普對娜梅有了新的認識與感受。
平常只覺得娜梅的思考跳脫邏輯、對事情輕重緩急的概念全然異於常人,但波普之前還真沒注意到她為了追尋自己的理想與正義不惜放棄一切的勇氣、也沒能確認到自己在她心目中的地位──即使面臨禁飛甚至逐出村外的懲罰,仍然把「和波普一起去找隻新鳥」的約定放在心頭,如果這不算把波普放在眼裡的表現,那什麼才算?
一回過神來波普早已和娜梅擅自走出議事廳來到了群鳥穴居的山谷高處。在那裡、在天才少女娜梅與努力家波普的合作下,一隻絲毫不比娜梅的寶石鳩遜色的火色紅雀成為了波普新的坐騎。乘著雄壯威武的紅雀與掛著酒窩的公主一同翱翔山谷的夢想,居然在這一天實現了。
但那也只是一瞬間的泡影,就像山谷中的薄霧,一陣輕風就能讓它消失得無影無蹤。
「波普,我決定要離開這座村莊了,在外面的世界我可以更自由的飛翔、更自由得與鳥兒們相處、更自由得找出雷中之龍的更多真相與生態,不覺得很有趣嗎?要不要一起來、一起離開這個村莊吧?」
思想脫序的娜梅,只需要幾個小時的時間就可以做好拋棄十五年人生的決心,不,波普終於想通了──娜梅什麼也沒有拋棄,從來不屬於這個村子的她除了鳥兒和天空之外只有與自己的這段友情。但波普還是猶豫了,不同於身為孤兒的娜梅,波普可是家中的獨子。或許以占卜為業的祖母可以靠那份工作終老,但上了年紀逐漸體力不支的父母親十年後、二十年後要由誰來照顧?
「我知道這不容易,不過沒關係的。波普你等著,我一定會回來,而且要騎著那條雷龍回來讓村子裡的人都看看!」
那天回家之後,波普因為同樣觸犯禁忌還在審判中潛逃而被禁足了三個月,但他正好需要休息,長時間的休息。
而她一直都沒有回來、一直都沒有依照約定騎著風暴中的巨獸回到村子裡來。
轉眼間十個年頭過去了,邁入適婚年齡的波普早已不再是那個笨拙的小男孩──現在的他早已成為了山谷中小孩子嘰嘰喳喳、少女們竊竊私語的一大主題:身為村中警備隊長的他,可是把桀驁不馴的巨鷹當成最溫馴的駝獸寬翼鳥一般使喚,前幾個月與隔壁村落爆發的小型戰鬥中更是以一當十的擊落了無數敵方騎士而自己毫髮無傷。已經沒有多少人記得波普曾是個和被逐出村莊的怪女孩廝混、還因此被禁足過的呆子,但他非常清楚自己之所以能夠成為全村的驕傲全是因為娜梅教過他的飛行技巧,以及臨走前留下的一句話:「永遠不要放棄學習與成長,想我的時候就試著飛的更快、飛得更好吧──希望我回來的時候你不要輸我太多。」
其實波普在她離開後毅然加入警備隊的原因相當簡單。除了和平時期的訓練不多而有許多自由時間外,更能以巡邏、探索的名義到村裡的人不常去甚至根本不希望人們去到的未知的世界。平時人們不論與外人貿易或遠行自我挑戰都以南面為主,北面除了狩獵用的平原外都還是一片未知的大地。最近這個月波普申請了幾次為期三天的長途探索,在平原的後方發現了一片前所未見的綿延丘陵。
而今天,他把家人嚷嚷著的婚約一事拋在腦後騎著最近愛用的巨鷹飛過一座座丘陵時,偶然發現了一個小屋坐落於一座丘陵的背風側。深感異樣的波普,就這樣驅使自己的坐騎慢慢靠近……。
沒有人啊。波普沮喪地嘆了一口氣,隨意地往一旁早已布滿灰塵的凳子上坐了下去,破爛的凳子卻吱嘎一聲倒下。波普咒罵了一聲,卻就這樣子靜靜地躺倒在地上。
娜梅會在一間屋子裡被他找到?波普苦著臉搖了搖頭,自己都覺得好笑。不可思議的娜梅、超越常理的娜梅,他甚至沒有辦法將記憶中她的身影與如此平凡無奇的情節重疊。
但是,要說自己沒有任何一點期待,那絕對是騙人的。從七歲那年,第一次與娜梅乘鳥而飛起,波普始終都有這樣的想法。
天空是自己與娜梅共享的地方。
即便這麼多年過去了,波普在馭鳥飛翔時,眼角依舊會下意識地尋找理應翱翔在自己前方,天空彼端那一個隨風馳騁的身影。
如果能再一次看見她微笑時淺淺的酒窩、如果能再一次聽見她呢喃傾訴心中的奇妙想法、如果能再一次感受到她飛在自己前方的風。
波普忽然覺得就算要自己付出一切他都願意。
或許,娜梅就是他的一切,只不過波普始終都沒有發現。
十年了,波普不知道娜梅究竟在哪裡,甚至沒有一丁點她還活在這個世界上的證據。
娜梅是最厲害的馭鳥師,一定沒問題的!波普只能像這樣子拚命地安慰自己。
可是雷裡,雷裡真的是太危險了。銳利的風切、致命的厲雷,以及那頭隱於滾滾雷霆中的巨獸,任一樣威脅都可以輕易奪去一位馭鳥師的性命。當多年前的記憶甦醒,波普依舊只有顫抖。即便是現在,波普仍沒有絲毫把握,自己能夠像當初的娜梅一樣,成功地進入風暴的中心再平安歸來。
是時候該回去了,再不啟程的話,就趕不上三天的期限回到天路谷裡。雖然腦袋這樣子拚命催促著,身體卻一點都不想動起來。這時候,雨開始淅淅瀝瀝地落下。
正好,「降雨之日,除非情勢緊急,別貿然乘鳥而行」是吧?聽長老們一遍遍不可忤逆的天意似的說著都煩了,這次正好拿來當作晚回村莊的藉口。
波普就這樣子閉上眼睛,腦子裡滿滿地打轉著與娜梅的回憶。
漆黑的世界中,是雷聲把波普喚醒,他一下子坐了起來。
著了魔似的,當波普回過神時,他發現自己已站在鳥廄前。
外頭正風雨交加、雷聲隆隆。
其實他知道的,不是嗎?
娜梅會在哪裡?
她一定就在雷裡。
左切、右斜、在風頭上急旋打轉,完全沒有思考的餘裕,波普急促地喘著氣,僅憑著一瞬間的反應在雷雨中操縱巨鷹,不斷顛顛簸簸地前進。在雷雨中維持平衡卻該死地比在第一隻夏雀歸來的初夏節立鳥蛋還要困難,好幾次波普差這麼一點就被狂風給掀了下去。
雨水濺進眼睛裡,波普只能夠死命地抓著巨鷹背上的韁繩。好久沒有在飛行時這樣子心臟狂跳。暴烈的風與記憶中如出一轍,甚至更加瘋狂。波普緊張地咬著嘴唇,他鬱悶地發現,雄赳赳氣昂昂的巨鷹、在戰場上以一當十的巨鷹,在雷雨中還不若當年自己乘座的綠雀來得輕巧。
濃厚烏雲下的世界昏暗無比,雨水更模糊了視野,波普根本不知道現在自己在哪裡。
忽然間,波普的視野被一陣突如其來的閃光所覆蓋,他下意識地閉上眼睛,卻聽見身下的巨鷹哀鳴了一聲。
波普隱約聞到一陣肉烤焦的氣味,巨鷹瞬間失去所有力量地向下墜落。一個顛簸之後,波普被風捲上了漆黑的天空,他驚慌地揮舞四肢,風雨之中卻什麼都抓不住。最後,波普只能苦笑著認命地閉上了雙眼。
被雷打到……那也沒辦法了吧!抱歉,娜梅,結果是我自己沒有遵守約定,沒能夠等妳回來……波普在心中向著那個遙遠的身影喃喃傾吐,淚水不自覺地流出,隨著雨水飛散。
閉著眼準備迎接自己粉身碎骨的結局,下一個瞬間,波普感受到的卻不是猛烈的撞擊,而是羽毛般輕柔的觸感。
「看到在天空中飛的人……嗯,這已經是第二次了呢!」熟悉已極的輕柔聲音,在雨疾風狂的嘈雜聲響中,是如此清晰地傳達到波普耳中。
「娜梅……。」波普嘆息一般地傾吐這睽違了十年的美妙音符,隨後閉上了眼睛。
雨水滲進嘴巴哩,風吹得頭好痛,波普呻吟了一聲,醒了過來。
「你醒了。」娜梅輕柔的聲音從身後傳來。
「喔,該死!」波普連連咳嗽,努力地試著把喉嚨中的雨水吐出來:「我原本以為我會在某個安全的地方醒來,然後我們可以暢聊這十年來彼此的事情……我太天真了對不對,娜梅?跟妳在一起,從來就不會如此簡單。」
「這裡比較好玩呀!」長大了的娜梅,卻和記憶中一樣歪著頭說著。
「我想也是。」波普微笑。
「而且,是我把你打醒的喔!」娜梅的聲音和回憶重疊著一貫的輕柔,聽不出一絲情緒的起伏。但是,波普能夠從娜梅閃閃發亮的黑色眼睛中讀出她難掩的興奮:「有東西你應該親眼瞧瞧。」
「是喔。」這可以解釋為什麼自己的臉頰辣熱熱地疼痛,也證明了娜梅還是和記憶中一樣不按牌理出牌。
「我現在在哪裡?」
「風裡、雨裡。」
「我知道,娜梅。」
「你的聲音變沉了。」娜梅若有所思地說著:「嗯,我喜歡。」
「謝謝。」波普努力跟上娜梅跳動的思緒:「所以……我到底在哪裡?」
「雷空的身邊。」
「誰?」波普在狂亂的風中大吼。
「牠!」娜梅理所當然地伸出手指向一片黑的天空。雷落下的瞬間,波普驚恐地發現自己正對著記憶裡雷中的巨獸。
「那那那、那是?」
「雷空呀……趴下!」娜梅突然輕喝一聲將波普按倒。下一秒,波普看見一雙山崖般寬廣的巨翼揮過自己的頭頂,捲起一陣誇張的颶風,連娜梅都不得不駕著寶石鳩連連打了好幾個滾才穩定下來。
「對,我相信牠一定超喜歡這個名字的。」波普喃喃說道。
「雷空只不過是有些興奮。」
「……如果剛才那一下打爛我們的頭的話,牠一定會更興奮。」娜梅的話依舊讓波普無法理解。
娜梅淡淡地解釋道:「雷空可以輕鬆地拋下我們,但牠沒有。雷空在等我們,等我們和他一起飛翔。」
「真的假的?這傢伙有這麼快?」波普有些懷疑。體型越巨大的鳥,越難飛得快,更何況是如一座小山般巨大的這隻?
「雷空的動作超乎想像的靈敏喔!有一次我好不容易攀上牠的背,牠一下子轉身就把我甩下來了。」
「呃……聽起來是一次很愉快的經驗。」嘴上這麼說,波普很清楚要把娜梅這樣厲害的馭鳥師甩下去有多麼不容易。
「雷空的頭上有一隻角。」娜梅忽然說道,語氣不同於以往的柔細,是讓波普會不安的興奮熱情:「我猜牠能夠用那隻角瞄準來發射雷電,很厲害吧!」
「喂喂,我們該不會是要去撞他的角看看會不會電死吧!」
「不。」娜梅搖了搖頭:「但我們要換隻坐鳥了。」
「什麼?」
下一秒,娜梅緊緊抱著波普躍向了空中。
「啊啊啊啊啊啊啊!」今天第二次,波普以為自己一定會摔得粉身碎骨而丟臉地發出慘叫,娜梅卻無比稀鬆平常般地吹了聲口哨。下一個瞬間,波普忽然發現自己又坐回了鳥背上,只不過這次地坐騎換成了一隻風隼,馭鳥人能夠駕馭的所有飛鳥中最快的一種。
娜梅悠悠地說:「波普,大叫的話,雷空會以為我們想要和他玩的。」
「不不不,娜梅小姐,麻煩請妳幫我向他解釋一下我家裡還有爸爸媽媽奶奶要養啊!」
「是喔。」娜梅竟認真地點了點頭:「那我們飛靠近一點,我去和他說。」
「……不對啦!娜梅。」波普頭疼地轉移開話題:「根本沒有人在空中換鳥的!」
這麼危險的事情,就連小孩子都知道不能夠做。但娜梅卻揚起一邊眉毛,就如同過往一般,用淡淡的聲音犀利地質疑一切規則:「為什麼不行?」
「……哈哈哈,娜梅,妳倒是一點都沒變啊!」波普忍不住大笑了起來:「果然,還是和妳在一起比較有趣。」
「更好玩的還在後面呢!」娜梅微笑,頰邊淺淺的酒窩在雷光中一閃而過。
「喔喔。」不知道為什麼,波普有一種不祥的預感,非常、非常不祥的預感。他清楚地感受到娜梅駕著風隼不斷加速,宛如不要命一般險而有險地翻過一個又一個的風頭:「我們現在在幹嘛?」
「雷空不喜歡有鳥飛過他。」
「那為什麼我們現在會飛在他前面!」波普向後看了一眼,看到的景象卻讓他怕到死死盯著不敢移開視線。
「因為這樣子雷空會不開心。」
「所以呢!」波普驚恐地喊著
「合理的推測,雷空會想要攻擊我們。」娜梅鎮定地說著超級不得了的話:「這樣子我們就可以知道他是不是能用角召喚雷電了,對吧?」
「不要啊啊啊!」波普拚命地在腦中組織著話語,試著想說服娜梅不要做這種玩命事情的想法,卻和想要交代的遺言交纏在一起。
娜梅卻在向後瞥了一眼之後,不疾不徐地緩緩說道:「波普,雷空用角對準我們了喔!」
「我知道啦!」
「準備好喔。」
「準備什麼啦?」
下一個瞬間,波普聽見一聲宛如十道厲雷同時炸響的吼聲。正當他以為自己死定了的同時,娜梅以超乎想像的反應速度抱著波普向後一蹬翻滾到天空中,風隼則順勢更加速向前飛去。下一個瞬間,波普看見一道巨大到誇張的閃電劈在了他們和風隼之間。
今天不知道第幾次,波普發出慘叫,覺得自己這次一定會掉到地上摔得稀巴爛,但是娜梅超乎想像的技術再次證明波普的擔憂只是白費力氣,她輕鬆地吹了聲口哨。當波普回過神時,娜梅和自己已經又坐回寶石鳩的背上了。
「久違了吧!懷念嗎?」
「當然。」或許娜梅問的是雷中的巨獸,波普卻是凝視著眼前的女孩答道。熟悉的冒險、熟悉的超乎想像,過去的十年中,從來沒有任何一樣事物像消失的娜梅這樣牽動波普的心跳。
「唉,可惜雷空要走了。」側耳傾聽風中雷的響動,娜梅似乎有些不捨地說道:「牠從不肯在一個地方待太久。」
「是這樣子嗎?」波普倒覺得自己在雷雨中待太久了,久到他覺得自己還活著可真是奇蹟。但或許,娜梅就是那一個奇蹟?
「喂,娜梅,妳想要馴服雷中之龍嗎?」要在如此瘋狂的風雨中,降伏比任何事物都更讓人恐懼的巨獸,是波普連想像都不能夠想像的事情。然而,波普卻如此確信,是眼前這位不可思議的少女的話,總有一天一定能夠辦到。
「我……我並不想要馴服牠,我只是想成為牠的朋友,最好的朋友。」娜梅喃喃地說著,細柔的聲音消褪在風中:「波普,你知道嗎?牠很孤單。光是存在著就會帶來雷與風,讓所有鳥兒害怕。但是,牠想要同伴。不知道為什麼,我就是知道。但是,卻只有我願意接近牠。」
如果說,有誰在聽見一頭雷雨中的巨獸會孤單的話語之後,能夠不嗤笑出聲,那一定就是波普了。波普一如過往,認認真真地聽娜梅說著,而這一席話也莫名地在波普心中泛起漣漪。
娜梅又說了:「而且啊,波普,雷空是天空的霸主,是所有鳥兒的帝王。但是我覺得,雷空也在尋找什麼。每當到了夜晚的時候,牠就會特別不安,像是……像是在害怕什麼一樣。我想要幫助他,我想要弄清楚這一切,知道究竟會發生什麼樣的事情。」
雷雨中的龐大巨獸遠去的同時,烏黑的雲逐漸淡去。波普終於看清楚久違的娜梅的樣子。
波普從未見過穿著如此破爛的女孩,娜梅衣服的許多地方早就碎成一條條狼狽的樣子,幾乎是一塊破布的掛在娜梅身上。可是,波普也從未見過如此高貴優雅的英姿。娜梅挺直身體,就像是舞動手腳一般輕鬆自在地駕馭身下的寶石鳩,宛如在晴空下飛翔般毫無阻礙地在穿梭風雨之中,彷彿與天空融為了一體般自然而然。號稱天路谷馭鳥第一的自己,在娜梅面前,就像是剛滿尋鳥之年的孩子一樣不成熟。
在這十年裡,娜梅也長大了,過去短短地綁著辮子的黑髮,現在大大地飄逸在風中,宛如一道黑色的風。
拉回對娜梅凝視的視線,稍微環視了周圍的天空之後,波普驚訝地發現數隻不同的鳥正圍著娜梅與自己飛行。似乎是剛剛騎過的風隼,紅雀、藍雀、綠雀、甚至是光雀都一應俱全,還有巨鷹、寬翼鳥以及一些波普甚至連見都沒有見過的奇異種類。
波普吃驚地問道:「這些全是妳的鳥?」
「剛好遇見的,牠們想跟著我,我就讓牠們跟來了。」娜梅一臉沒什麼的點點頭:「而且,有時候做實驗滿好的。像小白的光在需要的時候就挺有用,我可以更清楚地觀察雷空。」
「小白?」
看著娜梅指向身旁尊貴優雅的光雀,波普決定對她取名字的品味不予置評:「但是,光雀不是只有族長可以……算了,我知道妳一定又要問為什麼了對不對?」
「我還試過騎火雀對雷空噴火喔!」
「結果呢?」
「嗯……這是我的第二隻火雀。」
「……我想也是。」
終於飛出了雷雨的範圍。不,按照娜梅的說法,恐怕是雷空甩開了他們遠遠飛走後,娜梅帶著波普降落在一處山崖上。光禿禿的峰頂上,一處簡陋的屋子孤零零地矗立在那兒,破破爛爛的樣子讓人有點驚訝它怎麼還沒有被風吹垮。
「妳就住在這裡?」
娜梅點了點頭,又搖了搖頭:「我有好多住處,只不過雷空最近常常在這附近活動。」
將寶石鳩牽進鳥廄裡,娜梅細心地用手梳起牠被風吹得亂糟糟的羽毛。波普有好多話想說,想要向娜梅抱怨這十年來少了她,自己過得是多麼無聊、想要問問娜梅她究竟有過什麼樣的冒險、想要跟娜梅說自己是多麼地想念她,可是,真正到了風平浪靜的現在,這麼多的話卻哽在波普的喉嚨哩,他不知道要說什麼。
波普不知所措地站著。忽然之間,他聽見一聲莫名熟悉的啼鳴。在他愕然的視線中,一隻綠雀拖著笨重的身體從另一旁的鳥廄中衝了出來,直直地撞進波普的懷中,親暱地想用羽毛磨蹭波普的身體,卻把他整個人掀翻在地上。
「小、小翠?」波普吃驚地喊道。不會錯,這麼蠢到連主人都敢撞倒的笨鳥,波普有自信世界上只有這麼一隻而已。
「呃……。」看見波普疑惑地頭過去的視線,娜梅似乎有些不知所措的樣子,難得不知道該說什麼地別過頭:「剛、剛好有一天看到,所、所以我就……。」
雖然娜梅成功地將聲音維持在與平常一貫的輕柔,小心地沒有透露出絲毫起伏,波普卻無言地看見娜梅的手在緊張下無意識地握緊,拔下了寶石鳩一撮閃耀著天空藍透明光輝的羽毛,寶石鳩頓時痛得啾啾亂叫。
「真的嗎?」波普毫不隱藏他的懷疑,直截了當地問道。
娜梅的視線尷尬地在寶石鳩與綠雀之間亂繞,就是不敢看向波普的眼睛。
「對不起啦!十年前我說了謊,小翠沒有在暴風中拋下你,是我帶走了牠。」最後,娜梅終於不得已的樣子,別過頭承認:「我、我喜歡牠的陪伴。」
「為什麼?」波普愣愣地問道。
「小翠……小翠讓我想起你,波普。」娜梅抬起頭,直視著波普的眼睛。
一瞬間,波普感覺到胸口劇烈的悸動。恐怕,十年前,娜梅在第一眼看見雷中之龍時,就已經決心要離開天路谷追尋到底吧!而在那時候,她就已經明白兩人將會分離,正是因為如此,才決定要偷偷藏起小翠。
這麼多年以來,波普曾無數次地質疑過,自己在娜梅心中,究竟佔有什麼樣的地位,娜梅又為什麼走得這麼義無反顧。但是,在看見小翠之後,波普明白,娜梅從來沒有忘記過他。相反地,娜梅一直希望自己能夠陪伴在她身邊,和她一起飛行,和她一起探索雷中之龍的真象。
但是,但是啊,現在的自己,還不能就這樣子無聲無息地從天路谷中離開。還有好多好多在等波普回去的人,爸爸媽媽會擔心、外婆需要他照顧、村子的警備工作……波普有太多拋不下的東西。但是,有一件事情是他非常確定的,那就是……。
「娜梅,我想一直和妳在一起,不想再與妳分開了!」波普決定將十年前沒能說出口的挽留,鼓起勇氣一個字一個字堅定地說了出來:「和我一起回去天路谷吧,娜梅!妳這麼厲害,村子裡的人一定會再度接受妳的。」
娜梅無聲地凝視著波普的眼眸,波普的心臟一下又一下緊張地跳動著,就像是十八年前,第一次伸出手,等待著娜梅回應是否願意成為自己的朋友時一樣。
但,這一次,娜梅卻搖了搖頭:「別這樣……波普,我現在還不能回去,我還想要了解更多關於雷空的真相。」
「為什麼?為什麼雷聲裡的東西會讓妳這麼執著?」為什麼不惜離開天路谷、離開我也想要知道?波普不可置信地喊著。
「我不知道,波普,我真的不知道。」娜梅痛苦地搖著頭:「但是……但是我就是想要知道。如果不這麼做的話,我覺得我就不是我了!」
「那只是一隻鳥而已啊!」波普絕望地喊道。
「那麼,波普,回答我,為什麼你想要接近我?我……我只是一個怪女孩而已啊!」
在波普懇求的瞬間,他清楚地看見娜梅純黑的眼眸動搖了,流露出波普從沒注意過的脆弱神情。波普突然明白,在娜梅燦爛的天賦下,自己總是太過輕忽地忘記,違背了一切常理與規則的娜梅,是在周圍的人如何嚴苛的目光當中成長。如果,如果說,身為娜梅唯一朋友的自己,都不能夠肯定她的話……。
不被理解的少女,不被理解的巨龍,娜梅的話語靜靜地在波普心中迴響起:「我從來都不想要馴服牠,波普,我只是想要和牠做朋友」。
「娜梅,總有一天、總有一天妳一定會騎著雷中之龍,回到天路谷裡吧!」波普閉起眼睛,靜靜地問道。
娜梅走向波普,回復平靜的黑色眼眸看著波普的眼睛認真地說道:「波普,我答應你。過去我這樣承諾了,現在我還是會這麼說,而且未來也一定會應允。有一天,我一定會乘著巨龍回到天路谷裡,讓大家都大吃一驚。」
波普在心裡嘆了一口氣,卻刻意在臉上露出笑容回應娜梅:「我知道了,娜梅,我等妳。」
分別前,娜梅最後說了:「聽聽雷聲吧!波普。當落雷比過去任何時刻都還要兇猛的時候,就是我回來的時刻。」
回到天路谷,沮喪的波普立刻被帶到村長面前。因為年邁的老村長最近剛去世的關係,村長的職位理所當然地傳給了他的兒子。
「波普啊,你怎麼這麼晚才回來呢?不是說好三天就會回來的嗎?」新接任的村長露出讓波普不太舒服的笑容,輕蔑地說到:「還是說,你以為在上次的小小戰役中大出風頭之後,你就可以為所欲為了嗎?」
「……抱歉,因為剛好遇上雷雨的關係,所以回來晚了。」波普低著頭,盡可能恭敬地答道。說起來,自從自己以一當十的英勇事蹟被大家爭相傳誦,新繼任村長的風光被消泯殆盡之後,村長就一直記恨著的樣子。
「嘖嘖,這樣子藐視權力,該不會你忘記了十年前驅趕出天路谷的前例了嗎?」村長刻意慢條斯理地說道,似乎正享受著波普無處發洩的憤怒神情:「你說,我應該怎麼處罰你呢?」
當初,是因為雷雨出行被處罰。現在,又因為沒有在雷雨中冒險回來要被處罰嗎?波普憤怒地握緊全頭,卻還是硬生生地吞下怒氣沒有回話。
村長看著波普,滿是惡意地低聲說道:「我說啊,波普,就算大家都忘記了,我可是記得很清楚啊!你呀,只不過是個只會跟在被驅逐出村的瘋子後面的小鬼頭罷了!」
竟然敢侮辱娜梅?就在波普的憤怒終於忍不住要爆發出來時,村長揮揮手,一臉驕傲地走了出去:「算了,村子裡就要有大事發生了。去問問你的奶奶,想辦法將功贖罪吧!我可沒有時間管你了。」
看著村長離去的背影,波普深深地吸了幾口氣,好不容易才讓自己的憤怒稍微平息下來。
「奶奶?怎麼回事?又有什麼新的預言了嗎?那個老不死的該不會又沒事想興風作浪了吧!」波普小聲地咕噥著,乘著鳥往家的方向飛去。
剛踏進奶奶所在的閣樓裡,波普就嚇了一大跳。地板上滿滿地都是鳥的屍體。查覺到事情不太妙的波普,連忙四下搜尋奶奶的蹤影,最後發現她正驚恐地瑟縮在角落裡發抖,不斷喃喃地唸著什麼。波普低下頭,好不容易才聽清楚她那含糊的聲音:「太陽不升起的早晨,黑雀即將降臨,帶來永恆的寂靜與死亡。此時,便是天路谷滅亡之時……唯有光方能逐退黑暗。」
為了不要嚇著奶奶,波普將手放在她的肩膀上輕輕地搖著:「奶奶,沒事的,我是波普,您還好嗎?」
奶奶安靜了一瞬,有些迷惑似地抬起頭來看著波普。就在他稍微鬆了一口氣時,奶奶卻像是突然驚醒一般,緊緊抓住波普的肩膀喊道:「波普,波普,快逃啊!巨大的災難就要降臨了!」
縱使波普極力想要集中武力做好準備,卻總是遭到村長的阻撓。甚至在波普訓練警備隊員的時候,村長也要插進來,肆意發表波普的動作是多麼不標準。
而災難,就這樣子悄悄地降臨了。
一天清晨,當波普睜開眼睛時,看見的,卻不是清澈的日光,而只有一片黑暗。波普連忙衝出屋子,卻看見了可稱為噩夢化身的恐怖景象。
一隻巨大無比,雙翼張開時幾乎與山谷同寬的黑鳥揮動翅膀,飛進了天路谷中,濃稠地化不開的黑暗自牠的身體中瀰漫散出。當牠巨大的翅膀完全遮蔽太陽的時刻,天路谷陷入了死寂一片的黑夜中。不斷擴散的黑暗宛如有形有質的恐懼與不安一般,逐漸滲進波普的心中,他不自覺地開始發抖。
鳥雀也紛紛被驚起,混亂飛舞的天空中,波普驚恐地發現黑雀的喙一張,一隻巨鷹就這樣子消失在牠的口中。接著,黑雀的翅膀一揮,狠狠地擊向另一邊的鳥群,捲動的風將牠們硬生生從空中扯落,就這樣子墜落谷底。
「黑雀……。」象徵死亡的黑雀,天路谷滅亡的傳說。動彈不得地看著眼前一幅幅破壞與殺戮的景象,波普喃喃說道。
但是,現在不是徬徨的時候。身為警備隊長的自己,必須要有所行動才行!
好不容易在黑暗中召集了警備隊的成員,波普快速地分配任務。
「放箭!」波普扯開喉嚨大喊。
伏在天路谷旁的警備隊員們紛紛拉開長弓,對著黑雀就是一陣射擊。雖然黑暗中沒有辦法好好瞄準,但是黑雀就這麼大,要不射中都很難吧!
然而,黑雀卻只是不屑地輕輕扇動下翅膀,捲起的狂風就將箭吹得東倒西歪,少數命中黑雀那巨大翅膀的箭矢也在碰到黑雀堅硬的羽翼後毫無作用地彈了開來。
就在這時候,一束光芒自黑暗中升起。
那是一隻全身盈滿瑩瑩光輝的光雀。而在此時,牠就是就是谷中唯一的光明。而騎在光雀身上的,是天路谷的村長。
他一臉耀武揚威地對著波普喊道:「哈哈哈,『唯有光方能逐退黑暗』!聽到預言了嗎,波普?天路谷裡只有我有光雀,我就是光明!只有我能夠拯救這次的危機,只有我能夠成為天路谷的英雄!你什麼都不是!波普,滾出去和你的怪胎女孩在一起吧!哈哈哈哈。」
村長狂笑著駕著光雀飛向漆黑的天空,可稱得上是英勇地開始對黑雀發動突襲。這一瞬間,看起來倒真像是希望升起的景象,原本死寂的谷中頓時傳來一陣歡呼。但是,波普卻忍不住看得直搖頭。村長的馭鳥術雖然勉強稱得上精湛,卻還比不上自己。更別提村長似乎沒有在狂風中飛行的經驗,光雀在他的操弄下,只能彆扭地在風中打轉,甚至連黑雀都靠近不了。黑雀還沒有發動攻擊,就已經自己險象環生了。
沒辦法了!波普抄起一把長矛,跳上一旁的巨鷹就飛上天空。有過在雷雨中飛行的經驗,波普順利地穿過狂風,打了幾個轉後,波普乘著風飛到了黑雀的翅膀上空。在確認這兒似乎是比較安全的位置之後,波普對著黑雀展開了突襲,鐵製的長矛直直插入黑雀的翅膀中。一聲響徹山谷的淒厲慘叫響起,波普吃了一驚,在被翅膀甩出去之前奮力拔起長矛,一股濃稠腥臭的鮮血頓時噴在波普與巨鷹的身上。
那股黑血不但濃稠無比,似乎還有毒性。波普覺得頭一暈,身下巨鷹的動作也忽地緩慢了下來。就在此時,受傷的黑雀憤怒地向前一撲,一口吞掉了唯一光源的光雀,村長大叫著擺動手腳往山谷落下。波普大吃了一驚,調轉巨鷹想要飛下去救援,光雀消失後突如其來的黑暗卻讓波普慢了一拍才注意到朝他們迎面揮來的黑色翅膀。下一個瞬間,波普被打飛了出去,他清楚地聽見了自己肋骨「啪」的斷裂聲從撞擊處傳來。
「英雄殞落了、光消失了,天路谷的末日真的到了。」村民們絕望地低語著。
就在波普無助地被重力拉向地面,以為自己要摔得粉深碎骨時,一陣輕柔的觸感墊住了他的身體,一聲熟悉的鳴叫聲響起。
「小翠?」波普不可置信地悄聲問道:「為什麼你會在這兒?你不是在娜梅那裡嗎?」
然後,波普感受到了,大雨傾盆落下的潮濕觸感。他聽見了,比任何時刻都更巨大響亮的雷聲,在天路谷中震盪迴響。
好不容易降落在山谷中,波普聽見身旁的村民慘叫著:「黑雀降臨,現在又是雷霆來襲!當雷落下之時,飛行是禁忌中的禁忌,連逃命都沒辦法了啊!這次完蛋了,天路谷真的要滅絕了啊!」
在此時,波普卻比任何時刻都更明白預言的涵義,他沉聲喝到:「不,雷也是光!在無星的夜裡,在無光的雨裡,只有雷照亮一切!雷還在的時候,希望就還未殞墮!」
波普閉上眼睛,拚命祈禱著自己的期望不要落空。
娜梅,妳再不回來,就沒有天路谷存在了!就沒有我在等著妳回來了!所以,拜託了……。
而當他睜開眼睛的瞬間,一道巨大雷光閃過的瞬間,波普清楚地看到了。
希望。
娜梅騎著雷中的巨龍,回到了天路谷中。
「我回來了。」娜梅輕柔的聲音,穿越無數的風雨,如此清晰地傳入波普的耳中。
他笑了。
不為了成為英雄,不為了眾人的肯定,僅僅只是為了和一個男孩曾經的約定。
天路谷的最強馭鳥師娜梅,帶著雷霆中的巨龍回來了。
「雷裡有東西!是龍?穿梭於雷霆中的巨龍?」
「上面有人,那是……娜梅!是娜梅魯斯林莉妲!她是預言中的『光』、天路谷的英雄!我們天路谷有救了!」
不時閃爍地雷光驅散了永恆的黑夜,為黑暗中的天路谷帶來了象徵希望的光明。
黑雀張開了他的鳥喙,對著新來的挑戰者發出了示威。帶著黑暗不祥的氣息,黑雀猛地拍打起那副巨大的翅膀,強烈的狂風挾帶著恐怖的風壓襲向了雷霆中的巨龍。
不久前波普才親眼看著這樣的狂風帶走了無數的警備隊員,鳥雀在這樣的狂亂的旋風中失控亂轉,不是將自己送到了黑雀嘴裡,便是在驚恐混亂中失速墜落。
「雷空,準備好了喔。」趴在雷空巨大的頭上,娜梅的嘴角微微翹了起來。
隨著娜梅的聲音落下,雷空展現了一系列大型鳥雀身上難以想像的靈活動作——突然間,雷空的前驅在半空中直立了起來,翅膀和身驅帶來的阻力使牠完成了一次迅猛的空中急停。在徹底的失速墜落前,雷空又猛力地拍打了一下翅膀,向上的升力形成了完美的垂直拉升動作,竟然險之又險地避開了狂風的直擊。不僅如此,憑借著風切的餘波,雷空帶著娜梅幾乎是一口氣竄升了好幾百米。
「幹得漂亮!娜梅!」波普忍不住興奮得喊了出來,同時暗中捏了一把冷汗。
那是僅存於理論上並且在教科書中被禁止、即使身為警備隊長的波普都難以完成的高難度動作。空中急煞便意味著短暫地失去動力,這不僅要面臨失速墜鳥的風險,更容易成為敵人眼中靜止不動的活靶子。能夠在急停後迅速地抬升高度,閃避敵人攻擊地同時借助其力量取得高度優勢,除了天才馭鳥師娜梅以外,大概沒有其它人能做到吧。
或者說,天路谷中根本不會有人有膽子這麼做。
在天路谷眾人希冀的目光下,載著娜梅的雷空迎合著狂風在接近雲層的高度拍打翻飛著,向著黑雀的上空飛去。
「咿喔————」似乎是看到自己的攻擊被華厲地化解,黑雀發生了尖細恐怖的叫聲。刺耳的聲音迴蕩在整座山谷中,不少才剛剛被安撫下來的鳥雀因此受到了二度驚嚇,就連波普身旁的小翠也發出了不安的鳴叫,身軀在微微顫抖著。
而隨著這一聲憤怒的嘶鳴,波普發現鳥喙周圍的空間竟然遭到了某種程度的扭曲,附近的光線被吞噬,一團濃郁得化不開的黑暗在黑雀巨大地嘴裡醞釀著。
千萬不能讓牠施放出來!
這種深入內心的恐怖感覺……原來黑雀之前根本沒將我們放在眼裡,天路谷的警備隊根本逼不出牠的真正實力嗎?
「轟隆!」一陣刺眼的閃光,水桶粗的雷霆落在了那龐然大物的頭上,巨大的能量一瞬間在黑雀頭部爆烈開來,整個空間在剎那的雷光過後短暫的陷入了黑暗。
非常精準的判斷,透過強烈的攻擊打斷對方的動作。但是……
「怎麼會!」
借著下一道雷光,波普看見了此時的黑雀;理應遭受到了頭部直擊的他不但毫髮無傷,黑色的羽毛甚至沒有一點凌亂的痕跡。相反地,黑雀嘴裡的黑暗竟然又擴大了不少。
難道說……那東西還能夠吸收攻擊!
猶如黑洞一般吞噬著所有光線的球,那股極致的黑已經大得能輕易包覆一整支警備隊。其中蘊含的恐怖能量,就連最擅常吐息攻擊的紅雀的火燄都無法與之相提並論。
沒有任何人能正面接住這一擊,即使是娜梅的雷空,硬吃一記也會受到嚴重的傷害。波普常年作為警備隊長、經歷艱苦戰鬥培養出來的直覺是這麼告訴他的。
然而在遙遠的天上,娜梅操縱著雷空早已發起了俯衝,速度也提升到了極限。
「娜梅!不要過去啊!」明明知道她不可能聽見,波普依舊用盡全身的力氣喊了出來。
理所當然的,沒有任何的回應,暴雨嘩啦嘩啦的下著,聲音輕易得消散於狂風中。
黑雀抬起了巨大的鳥頭,鳥喙對準了正以極高速度俯衝而來的雷空。沒有光線、沒有任何能量碰撞產生的聲響,這顆巨大的「黑洞」在一片寂靜中向著娜梅而去。
黑球的速度並不算快,但是正在高速俯衝的雷空早已無法閃避。
「等等……那些是?」一道道的身影突然從雷空的背後浮現。
風隼,紅雀、藍雀、光雀……
是那些一路追隨著娜梅的鳥群!他們竟然一直待在雷空的背上!
鳥群自雷空的背上起飛,逐漸聚集飛行在雷空的身邊。紅雀的火燄噴射、光雀的光束,還有其它不認識的鳥種,所有能發出遠程攻擊的鳥雀同時向著飛行的黑色球體發動了攻擊。
一記雷光率先轟擊在了黑球上,隨後便是五顏六色的能量或吐息轟擊在了上面……然而,一切的攻擊猶如泥牛入海一般,沒有激起任何一點反應,所有爆炸會產生的光線和聲音被盡數吸收。
「畢竟是傳說中的黑雀所施展的,連光線都能吞噬的可怕「黑洞」啊!聚集了龐大了能量,即使集中了火力也無法打散的攻擊嗎?」
令人絕望的現實。
娜梅啊娜梅,妳一定還有什麼招式沒用的對吧。波普強迫自己這麼相信著,因為不這麼做的話,他怕自己會忍不住別開視線。
近了,越來越近了,吞噬了行徑路上的一切攻擊,黑球漸漸地逼近……
雷空身邊的鳥群有了新的動作。
一頭巨鷹突然發出了嘶鳴,隨即加速超越了許多鳥雀,穿過了雷空前方。最後,牠一頭撞向了迎面而來的黑球。
就像是打開了某種開關似的,風隼、藍雀、綠雀,甚至包含了戰鬥力薄弱的天翼鳥,一隻隻鳥雀死命得拍打起翅膀超越了雷空。在所有人的目光中,他們猶如撲火的飛蛾般,悍不畏死地飛向了無盡的黑暗……
波普看見了,當最後一隻閃爍著天空藍色彩地寶石鳩被黑暗所吞噬時,原本駭人的黑球終於徹底消散。那隻寶石鳩波普簡直再熟悉不過了,因為他和娜梅一起在牠的背上度過了整整三年的時間,牠是娜梅最初的鳥……
「該死啊——!」眼睜睜的看著這一幕壯烈的景象發生,波普憤怒得握緊了拳頭。
為什麼?為什麼要讓這一切發生?娜梅……妳不是帶來「光」的英雄嗎?
突破了黑球攻擊,雷空終於從千米的高空來到了黑雀附近。在恐怖的衝擊力下,雷空的獨角深深的插入了黑雀寬大的翅膀上,濃郁的黑血自空中噴灑而出。承受了自上而下的強烈撞擊,這頭黑色大鳥的巨大身驅不可避免地朝著峽谷裡落下,並在墜地的瞬間產生了超級大地震。
「成……成功了嗎?」
「黑雀……被殺死了嗎?」
警備隊的人帶著希冀的語氣問道。
然而波普的注意力完全不在那上面。
娜梅呢?雷空上面的她怎麼樣了?波普用眼神不斷掃視著,試圖在大量濺起的煙塵中尋找些什麼。
接下來的一幕卻讓他瞪大了雙眼。
逐漸消散的塵土中,娜梅正小心翼翼地躲在一塊巨石的背面,而雷空則和黑雀扭打在了一起,黑血和鮮血混雜在一處,形成了詭異的顏色。儘管黑雀受到了嚴重的傷害,一邊的翅膀因為受傷變得非常不靈活;但是雷空的動作卻顯得有些遲鈍,使牠逐漸在近身戰中落入了下風……
情況不對勁……是那些黑血!該死的,娜梅她不知道黑血有毒!這樣下去會輸的,娜梅!還有整個天路谷!
我應該上去幫她!這樣的念頭閃過波普的腦袋,但是腳步卻如同灌了鉛一般沉重,身體竟然微微顫抖了起來。
胸口傳來的疼痛不斷提醒著之前那場戰鬥的慘烈……那是個令人絕望的對手,一道狂風便輕而易舉得摧毀了警備隊的防線,梅特普特人在他龐大的身驅前有如螞蟻一般微不足道,一發「黑洞」彈更是能輕鬆毀滅近百隻鳥雀……
我這是在害怕嗎?……
從娜梅出現開始,我就只是無力地在地面上看著、祈禱著。將所有的希望投注在所謂的「英雄」身上。從前,她承受著別人異樣的眼光,是大家眼中的「怪女孩」。如今,全村的人包括我,又將沉重的期待壓在她的肩上……
我到底在做什麼!
從什麼時候開始,我變得和那些人一樣膽怯、逃避、因而盲目順從別人的言語了呢?
因為從小便是孤兒,沒有親人的束縛,娜梅的思考總是天馬行空,做事從來不計後果,腦袋瓜中更是絲毫沒有「害怕」這個詞……但就是這樣的她,才能在我跌落山壁的那天,騎著寶石鳩救了我一命。
「怪女孩」也好,「英雄」也罷,在我的眼中,她就只是童年時與我朝夕相處、如今又為了約定而歸來的、我所深愛的女孩!
而我波普阿麻斯雷利,做為天路谷的警備隊隊長,保衛天路谷的安全是我不可推卸的責任和使命!
「警備隊的各位!你們難道要就這樣看著一個女孩衝在最前面嗎?」
「可是除了預言中的英雄以外,根本沒有人應付那種可怕的傢夥……」
「什麼英雄不英雄的,我只看到一群躲在女孩後面的縮頭烏龜!」
「……隊長,你這樣說太過份了!」
「那你們還在等什麼?還有點骨氣的,就趕緊跟上來作戰啊!」
說完,波普忍著還在隱隱作痛的身軀,一蹬腳便坐上了小翠的身體。
「小翠,真抱歉,又要麻煩你在這種天氣出航了呢。」
綠雀回以一陣清脆的鳥聲,似乎在抱怨自己的主人怎麼休息那麼久才要起飛。
眾人沿著崖壁俯衝而下,很快便到了谷底附近。
「娜梅!雷空!遠離黑雀噴出的黑血!黑血有毒!」
「是嗎?我知道了。」回應的是娜梅那依舊輕柔無比的聲音,只是她的臉色似乎不太好看。
「你們幾個,使用弓箭和長矛在一旁支援雷空,小心不要誤傷。我也會尋找合適的機會給予致命一擊。」
「是!知道了!」隨後警備隊便跟著加入了戰鬥中,使得一面倒的局勢產生了關鍵性的逆轉,雙方逐漸變得勢均力敵。
「小翠,下來。」那是娜梅的聲音。之後也不管波普怎樣叫喚,小翠就這麼降落在了娜梅的身前。
「很乖喔,小翠。」
「娜梅,我們還要跟黑雀戰鬥。」波普的語氣顯得有些無奈。
「我知道,我也要戰鬥,但是雷空現在沒辦法載我了。」說完,娜梅便不由分說的跳了上來,直接坐在了後座。
「我從以前開始就拿你沒辦法……起飛吧,小翠。」
說完,小翠便載著兩人重新回到了天空。
「妳的臉色怪怪的,是不是也濺到黑血了?」想起一開始看到娜梅的情形,波普不禁皺起了眉頭。
「不是這樣的。」娜梅搖了搖頭,聲音顯得特別平靜。
然而波普突然想到了另一種可能性。
「是那些跟隨你的鳥嗎?」然而,就在波普說出口的那一刻,娜梅總是顯得冷靜無比的聲音,崩塌了。
我不禁回過頭來,第一次見到了娜梅「後悔」的表情,一種波普從沒想過、竟然會出現在娜梅身上的情緒。
「牠們……為了我……」淚珠從她大大的黑眼珠裡止不住地流出,滴在了波普的背上。
「娜梅……」
「我從來沒想過,讓牠們為我付出生命,可是……可是……」
「娜梅!還記得我們第一次見面時,妳對我說過的話嗎?」
「第一次見面?……你從山壁上掉下來的那天?」
「沒錯!我記的很清楚,那天你說了『牠喜歡妳』。娜梅,那隻寶石鳩喜歡你!其它那些願意跟隨妳的鳥也是!」
「但是,是因為我的錯誤才讓他們喪失了性命……」
「所以呢?誰不會犯錯?當我第一次冒著雷雨去找你時,小翠也差點被我害死!」
小翠適時地發出了鳴叫聲,似乎是表達贊同的意思?
「而且啊,雷空也正在為了牠最好的朋友而戰鬥喔,娜梅。我想他的心情也跟那些犧牲的鳥群們一樣,大家都是為了妳能完成約定,才不斷努力戰鬥的喔。」
「波普……」雖然娜梅的眼角似乎還殘留有淚珠,但是從她抱著他不再顫動的手來看,波普知道她已經恢復了冷靜。
「想不到……我還有被波普安慰的一天。」
「天才也有低潮的時候啊。只需要記得,我們千萬不能辜負了那些為此犧牲的馭鳥人和鳥雀們。」
「謝謝你,波普。」波普沒有回頭,但是他能在腦海裡想像到娜梅的表情——
一定是他最喜歡的,帶有可愛淺酒窩的迷人微笑吧。
「咿喔————」黑雀突然發出了一聲悲鳴,雷空趁著牠應對警備隊員而分神時,一口咬在了黑雀身體上靠近脖頸的地方。
「就是現在!」我連忙握緊了手中的長矛,勢要給予牠最後一擊。
沒想到變故突然出現,黑雀竟然在瞬間爆發了巨大的力量掙脫了束縛,同時張開碩大的翅膀開始拍打起來,捲起的旋風令仍舊不適應狂風的警備隊員們不敢靠近。
糟糕了!
「快阻止牠!這個畜牲想要逃跑!」意識到了問題的關鍵,波普著急地吼了出來。
「波普,雷空說牠阻止不了黑雀逃跑,而且牠現在的狀況也沒有力氣飛行了。」
「娜梅妳聽得懂鳥語?」
「波普,我很驚訝你竟然過了這麼多年才注意到……」
難道當年她是真的聽懂了寶石鳩說喜歡她?還有雷空很寂寞想要朋友的事也是真的?
不,現在不是想這些的時候……
左傾、右斜、俯衝、拉高,閃避著風切。
波普操縱著小翠在狂風暴雨中向黑雀接近著,猶如當年在雷雨中尋找娜梅一般。
「娜梅,小翠可能要拜託你照顧了。」
此時,黑雀的身體已經離開了地面,只要再拍打一下翅膀便能一飛衝天。
「波普,你……」
「身為天路谷警備隊隊長,怎麼能在這時候讓牠逃跑了呢。」
一說完話,波普便從小翠的身上一蹬,整個人的身體飛向了正要起飛的黑雀。
隨著黑雀的翅牓拍下,巨大的風壓在峽谷地形被放大了無數倍,帶著黑雀的身體急速上升。
「啊嘶——」此時,波普已經整個人趴在了黑雀的背上,並且不斷地抽氣著。
光顧著逞英雄,都忘了身上還有傷了,這下可能連內臟都有些不太妙了……說起來,空中換鳥什麼的,還是從娜梅那裡學來的吧。
然而,似乎是察覺到了背上的不速之客,黑雀的飛行動作開始變得極度誇張又不規則。
「這種雕蟲小技,跟娜梅的操練比起來根本不算什麼!」波普幾乎是咬緊牙關地這麼替自己打氣,同時在漸漸適應了這樣「暴力」的飛行後,一點一點地前進著。
時而向上拉升,時而又垂直落下,不時便來一次後空翻或是側翻,簡直比特技飛行還要驚險。波普遇到最危險的時候,是一次急降以後的拉升,那次要是沒有承受住慣性拉扯而鬆開了手的話,下場只能是被高速的甩向地面,變成新鮮的肉餅。
經歷好幾次被甩下去的危機後,波普總算抵達了他的目的地——黑雀遭到雷空的獨角所貫穿的傷口。此時這處位於翅膀接合處的傷口還在不斷地向外滲血,由於翅膀巨烈的運動而絲毫沒有癒合的跡象。
波普拿起了背上巨大的長矛,朝著恐怖的傷口用力刺了下去。
「這一下,是為了死去的警備隊員!」
「……這一下,是為了我的老鷹!」
「……這一下,是為了回報你用翅膀送我的那一記!」
「……這幾下,是替那些追隨娜梅的鳥雀們報仇!」
翅膀受到了強烈的痛楚,引起了黑雀瘋狂的掙扎。體力在飛速下降,身體的力量不斷地流失。然而,被心中一股強大的力量所支配,波普始終堅持在了原本的位置。
最初由獨角貫穿而產生的傷口,漸漸地變成了恐怖的血池!而波普就這麼泡在了濃郁得難以化開的可怕黑血中……
「最後這一下,是為了因你而落淚的娜梅!給我領死吧!」波普用盡了全身的力氣刺出最後一擊。
堅持了許久的長矛應聲斷裂,它的前半部完全沒入了黑雀翅膀的血肉之中,完成了最後的使命。
「咿喔————」黑雀發出了可能是鳥生中最後一次的悲鳴,終於在失血過多和極度痛楚下開始了向下墜落。
「這樣就……結束了呢。」波普有些迷茫地呢喃道,隨後便耗盡了最後一絲力氣,身體脫離了黑雀自由落下。
隱約之間,波普感覺到身體變得輕盈,一股羽毛般輕柔的觸感包住了他。
接著傳來的是同樣輕柔的聲音。
「睡吧,波普……這次我不會打醒你了……」
他徹底失去了意識。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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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晴時最佳,天空蔚藍,視野遼闊,馭鳥人可以清楚看見獵物。有風時須注意,順風應當心,逆風適合飛行。降雨之日,除非情勢緊急,別貿然乘鳥而行。切記切記,降雷之日遠行,乃禁忌中的禁忌……」
早已步入老年的鳥園老師沒有選擇退休貽養天年,仍舊繼續為下一代的教育而努力。
「孩子們就是天路谷的未來。」
鳥園老師總是用他一貫沙啞的嗓音這麼說著。
「老師,我有問題。」
是一個女孩子,不禁讓他想起了當年的情景。
「雷中真的有巨獸存在嗎?」
「是真的喔。」
「咦!那老師有見過嗎?」
「其實,就在七年前的今天,老師有幸見到了牠……」
「布穀——布穀——」象徵下課的布穀鳥聲響起,孩子們便迫不及待的衝出了教室。
「這些孩子真是的,鳥聲一響,個個跑得比那些雲雀還快。」
「請問鳥園老師在嗎?」一陣低沉的男聲響起在教室門口,引起了鳥園老師的注意。
「波普!好久不見了,你看起來似乎又成熟了不少啊。」
「是啊,那一戰過後,我得到了一些東西,也失去了一些東西。這些年來,我因此思考了很多事情。」說著,波普看了一下癱軟在輪椅上的雙腿。
「孩子,你還是很在意那件事嗎?」
隨著鳥園老師的問題,波普的思緒再度飄向了七年前……
決戰過後,波普被娜梅駕著小翠載了回來。然而,由於嚴重骨折、內出血和長時間的浸泡黑血,波普陷入了瀕死狀態,幾乎全天路谷的醫生都認為他命不久矣。
然而誰都想不到,他竟然奇蹟似的撐過了最危險的時刻。在昏迷一個多月後,波普從病床上醒了過來。
經過半年的調養,波普漸漸地恢復了健康。但是由於長時間的浸泡黑血,波普的雙腿永久性地失去了知覺,成了依靠輪椅的「半殘」人士。
之所以不是全殘,正是應了那句俗諺:「鳥是我們的第二雙腳」。
很多時候,依靠著鳥兒的波普依舊能抵達許多雙腿到不了的地方,踏遍許多尚未探索的領域。
然而在這樣的過程中,他卻總是感覺缺少了什麼……
「唉,果然我還是很在意啊……」
「波普,要知道你即使雙腿殘缺,也仍然能作為一個優秀馭鳥人在天路谷裡生活。而且你才正值壯年,要懂得取捨,千萬不要等到垂垂老矣時才哀嘆自己無人送終喔。」
「鳥園老師……」
「好啦,不開你玩笑了。總之,能夠見到你來探望我,老師就已經很開心了……等一下你還得去帶警備隊的新人對吧,要趕快去準備喔!」
「知道了,鳥園老師。」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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夜幕降臨,陽光自天路谷離去,晴朗無雲的夜空非常適合夜晚飛行。波普在平緩的山坡上推著輪椅,一旁跟著一隻羽毛呈現美麗翠綠色的綠雀。
位於小山丘上的是一個巨大的紀念碑,記錄了七年前葬身於那場大戰的人名和所有的鳥雀,其中自然也有娜梅的那隻寶石鳩。
那天以後,波普再也沒見過女孩乘坐雷空的英姿——她在波普病危的時候悄悄地走了,沒有人知道她去了哪裡。而且這一次……
她沒有帶走小翠。
自從波普能離開病床以後,每過一段時間,便會和小翠來紀念碑這裡走走,藉著寶石鳩緬懷那名「乘雷而來,歸雷而去」的女孩。
「小翠,你懷念著寶石鳩嗎?」
身旁的小翠突然間鳴叫起來。
「畢竟在一起相處了好幾年呢,小翠……有時我還真羨慕你代替我在娜梅身邊的日子啊。」
小翠又急促地叫了幾聲,甚至用鳥喙夾住了波普的袖口拉了拉。
「小翠,你怎麼了?……該不會是肚子餓了吧?」
發出了代表生氣的鳴叫,小翠突然將腦袋向前一頂,頓時將促不及防的波普撞了個滿懷。
「很痛啊!你這個大笨鳥!我……」波普說不出話了。
因為撞擊而呈現仰躺的姿勢,波普看見了一隻他完全不認識的鳥種,此刻正在巨大的紀念碑上空盤旋著。
牠的高度正在慢慢地降低,與此同時,波普的心跳也越跳越快。
直到他再度看見了那個七年以來,一直朝思暮想的女孩。
「這次不是雷空呢。」忍住了內心激動的心情,波普以故作玩笑的口氣說道。
「我記得我曾經說過,雷空不喜歡待在同一個地方太久呢。」如往常一般輕柔的語氣……然而波普聽得出,她的聲音似乎也在微微顫抖著。
「我一直都相信妳會回來。」發自內心的情感化作話語而出。
歲月似乎沒有在她的身上留下太多痕跡,依舊是一頭烏黑亮麗的頭髮,黑珍珠般的大眼睛深深吸引著他的視線。
「波普,我真的好想妳。」
「我也很想你喔,娜梅。」和記憶裡的微笑重疊了,伴隨著微微凹陷的酒窩。
「你的腿……」
「喔,這不礙事的,我想沒有什麼比重新見到你讓我更開心的事情了。」一邊說著,波普撐著小翠的身軀,勉強立起了身子。
「這七年以來,我一直不敢回來……我很擔心自己一回來,見到的卻是紀念碑上的一個名字!……我已經想好,如果這次回來時發現你不在了,我就會帶走小翠。」
「喔?既然我現在還活得好好的,那妳打算怎麼做呢?」
說著,波普聳了聳肩。
「你不好奇嗎?」
「……好奇什麼?」
「當年黑雀為什麼要攻擊天路谷,你不好奇嗎?我可是很想要知道呢。」
呃,這還真是娜梅風格的思考呢,即使過了這麼多年依舊如此跳躍。
「所以啊,波普,我是來邀請你一起走的……你來嗎?」
看似魯莽,沒有計劃性,只憑著單純的好奇心,對於一般人來說,這時候毫不猶豫的拒絕是理所當然的吧。
而且,生活了三十幾年的天路谷,能夠說走就走嗎?
但是……
但是…………
爸爸媽媽在七年前的災難中不幸離世,奶奶在三年前安祥的走了;馭鳥人們在大戰過後都有了足夠的危機意識,在我這個前任警備隊長的教導下,很多年輕優秀的馭鳥人甚至早已超越了當年的我……
也許心底某處的我,早就預料到這一天了吧,相信鳥園老師一定也能夠理解的。
沒有狂風,沒有厲雷,無聲無息的雨滴滴答的落下。
他將手向前伸了出去。
「這次妳可沒辦法再拋下我了喔,娜梅。」
而她伸出了兩根指頭,拉了拉他的手指。
「似乎是這樣的呢,波普。」
「轟隆!」本該晴朗無雲的夜晚,天路谷中突然響起了一聲驚雷。
雷光照耀下,兩人的影子已然重合在了一起。
The End