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你真的很噁心。」
「你總是習慣弄傷自己來讓大家注意到你,一次、又一次地讓我們為你擔心。你總是沉迷扮演悲劇男主角,這樣你才能假裝自己好像很多朋友、很有人氣。」
「又或者,濫用那些人對你的同理心。享受著被人照顧、被人憐愛的感覺,這樣才能弭平你心中永遠不可能消失的自卑感。」
「所以你開始嘗試寫作,試圖在一場又一場的幻想中治療自己,建構出屬於自己的故事,透過意淫麻痺自己的神經,沉浸於幻想中。這樣你才不會想起失去她的痛。」
嗯,道理我都懂。
可如今的我已經寫不出這些來了。
我失去了寫作的技能,相對地,而我卻成為了眾人稱羨著的對象。這就對著一名足球員喊著:「嘿至少你還有腳」一樣地諷刺且無用。
好,既然事情發展到這裏我想問大家一個問題。
當你知道你筆下的作品注定不被眾人待見,或是說注定弱勢,這就好比奇幻文學對上純文學;本土文學對上外來文學,或更慘,免不了地被扣上一頂政治正確的大帽子,被轉發在匿名論壇被詛咒哪天走在路上意外死亡。
那還有寫下去的必要嗎?
筆名雨天程,我是一名噁男文學作家。
而今天是我失去寫作技能的第125天。
*
常有人問我當一名噁男有什麼好處,在這邊我想先聲明,我並不是一位噁男。戀愛喜劇作者不一定有過戀愛經歷,推理小說作者也未必是偵探或殺人犯,同樣地寫作噁男文學並不代表作者是噁男。儘管噁男與否並不是單靠主觀意識,而是依照當今社會觀感或者道德價值進行判斷,至於法律,那不過是催生噁男的道具。
噁男總是喜歡嚼法律舌根,穿梭於漏洞來無影去無蹤。
我不敢100%肯定自己不是噁男,同樣地,我也不敢100%肯定自己是噁男。如果這世上有所謂噁男量計表,那我倒想見識見識,不為別,單純想測量一下自己寫的東西如何。
至於為何寫作噁男文學?就如同那位偉大的登山家喬治·約翰特·里·馬洛里所言:「因為山就在那裏。」因為有噁男存在,所以噁男文學自然存在。但相對,假如噁男不在了,那噁男文學還有必要存在嗎?我很好奇。
至少我寫噁男文學是為證明噁男存在,與魔女不同,這裏沒有奇怪的魔法與推理,也沒有代表無限可能的貓箱,噁男就是噁男,是帶給人生理上不適與心靈上恐懼的存在。我寫著噁男文學,以令人不悅的字詞帶給世上痛楚,以疊加男性陽具崇拜與父權笑話,佐以直男玩笑和異男性幻想,摻在一起做成一根又粗、又厚、又長的口袋餅,塞進每一位觀眾的口中。這樣我就能證明噁男,讓更多人知道噁男的存在。
第二個問題又來了。
噁男的定義始於帶給人(無論男、女、跨性別、非二元流體、攻擊直升機、榮光女王級戰列艦)生理上不適與心靈上恐懼的存在。我寫著噁男文學,內容充斥著冒犯人的字詞,機率性地帶給閱聽人造成不適,那我這樣的行為是否構成了噁男,我是否成為了噁男,還是構成噁男的要素僅有噁男文學本身。還是說寫著噁男文學的雨天程才是真正的噁男,而我並不是噁男,。
「你還在打這些毫無意義的噁男文學嗎?讓我看了你打了些什麼。」
穿著護士服的女子推開房門,似乎是對著喃喃自語的我有些不滿。我不願理會,因為噁男不會在意他人眼光。
「一片空白?你何不把剛剛唸出來的打上去?」
她一把搶過電腦,自顧自地在雪花一片的word上寫著。這個穿著護士服的女子真是厲害,短短幾分鐘內就打了滿滿三大頁,佩服,有這個能力你怎不參加打字比賽為國爭光?但我不會說出來,噁男才會對他人品頭論足,而我不是噁男。
隨意撇過一眼,內容充斥著無病生吟的搞姬畫面。百合雖好,會互踢屁股的百合更好,但當你把百合作品放到一名被女同性戀騷擾過的異女面前時,毫無疑問,這就是噁男。噁男不分性別,僅是代名詞,並不存在任何性別歧視的字言存在。噁男是種象徵,如同公平、公正、公開的天秤,沒有非黑即白,僅存唯一正解。
「因為我是名噁男作家,不是噁男傭兵。小說開頭就找傭兵代寫這件事雖不違法,但這很輕浮,不負責任的舉動也很噁男,這有辱我身為一名噁男作家的名譽。」
「我真的不懂,為什麼有作家總是會寫出這種傷害讀者的作品。」穿著護士服的女子見我臉色不對,改口道。
「噁男文學終究是為傷害人存在,沒有人會在看到噁男玩笑還能興奮地扯旗,除非那人天生優質,能以精湛絕倫的筆法掩飾那份不悅。」
我看著窗邊大樹下玩著遊戲的小蘿莉,隨口回復她。
「因為我相信寫作能帶給人幸福,既然有人願意購買噁男文學,那就證明噁男文學能使人快樂,我不知道噁男文學在他們眼中是否代表噁男,更想知道他們是在享受劇情還是在享受被作者強姦的快感。但至少有人願意認同我、理解我,不會把我當成一名殘疾人士。」
「所以你情願當一名悲劇男主角?天程,求求你!拜託不要這個樣子對我……」女子一屁股癱靠在置物櫃,上頭擺放著瓶瓶罐罐的藥物灑落於一地,其中標示著三環抗鬱劑的藥丸圍繞在病床附近,形成一雙又軟、又大的白色翅膀。
「TCA,給你一對翅膀~」我拾起地上藥物,狼吞虎嚥似地嚼下。我不懂,這位有點精神疾病,老愛幻想自己是護士的女子什麼時候才願意承認事實。
我是我,不是雨天程。我只是一名噁男文學作家,而雨天程才是貨真價實的噁男。
好了,以下是我想問的最後一個問題。當你寫著的作品榮獲某出版社寫作比賽冠軍,以簡單的傳統校園戀愛喜劇為題,卻被一群根本沒閱讀書籍的噁男指控噁男。我寫的作品是不是噁男文學?寫著噁男文學的我是不是噁男?還是說被指控寫噁男文學的我才是噁男?又或著是說本身是噁男的我所寫的一切才是噁男?還是被指控的我其實是噁男所以寫出來的作品才會是噁男?
你們倒是告訴我啊!我是噁男嗎?雨天程是噁男嗎?這篇作品是噁男文學嗎?寫著他的雨天程才會成為噁男嗎?還是說某個有著超自然力量有著高位次元的存在才是噁男?……還是說注視著這篇噁男文學,期許後續發展的你們才是噁男呢?(′゜ω。‵)
窩很好奇。
*
病名為噁男,今天是雨天程失去寫作技能的第186天。本來雨天程寫作噁男文學就該到這邊個告一個段落了,但雨天程突然受到某個高次元存在的噁男大師指引。
「如果現在就放棄寫作,那麼噁男就結束了。」
那不是很棒嗎?就算噁男文學會帶給世上99%人幸福,但寫作的噁男文學僅能從剩下的1%中提取大約95%,剩下的5%將從99%人裡看到,那這份噁男文學便會給他人痛苦。我雖然不是數學家,但這樣怎麼想都很不划算吧?
事到臨頭,無論噁男文學會不會帶給他人幸福都不再重要了。我拾起玻璃碎片,投向一綑綁在窗外陽台的人型沙包,鮮血流出,畢竟沙包裏頭裝著噁男。噁男不會說話,寫噁男文學的人才會;噁男會傷人,寫噁男文學的人不會;噁男不是朋友,寫噁男文學的人才是朋友。
噁男有罪,寫著噁男文學的人無罪,被迫寫下噁男文學的噁男無罪,被迫噁男寫下的噁男文學有罪,你無罪,我有罪。得證,雨天程無罪,而我才有罪。
「護士小姐?」
伸手不見五指的夜晚,雨天程躺在病床上四處尋找著開關。縱使玻璃劃破著皮膚,他依舊在尋找著電燈開關。窗邊不遠處散發著的微小光芒吸引到他的注意力,他掙扎著爬下床鋪,匍匐前進。窗外電閃雷鳴,要繞過玻璃碎片和藥品很容易,片刻,雨天程卻在光芒前停下了腳步。
雷光下,他看到了護士小姐攤倒在血泊,眼前是由各式各樣,五顏六色的螢光電動假屌差在小蘿莉的屍體,上吊在陽台欄杆。
護士小姐是我的女朋友。
雨天程不語,片刻後回答道。
雨天程是噁男
我是噁男文學
*
「雨天程,你聽得到嗎?小雨,雨天程?」
恍惚之間,我似乎聽到有人正呼喚著自己。在適應強光後,映入眼簾的是灰白色的天花板和一個令人熟悉的臉龐。
環顧四週,是我居住的醫院房間。而那位穿著穿著護士服的女子並沒有攤倒在血泊,而是試圖攙扶著自己,起身。
「你們要帶我去哪裡?」
「精神科醫師,同為噁男研究與噁男文學研究學家。有他在,想必能回答你的問題。」
(′゜ω。‵)
呵,我才不信。
都提到高次元噁男作家了,我想不回收這個伏筆是有點浪費。
就來重新回顧一下,到底首家想做什麼吧。
當然,要討論的話,自然就是回從梗概,也就是他所提供的懸念來開始拆解。
但這個切點會出一個問題,那就是我們並沒有辦法拆解出他講的話到底有什麼意涵,意思是,他雖然提到很多噁男文學得要做到的事情,如下:
「噁男就是噁男,是帶給人生理上不適與心靈上恐懼的存在。我寫著噁男文學,以令人不悅的字詞帶給世上痛楚,以疊加男性陽具崇拜與父權笑話,佐以直男玩笑和異男性幻想,摻在一起做成一根又粗、又厚、又長的口袋餅,塞進每一位觀眾的口中。」
但是在這篇文章裡頭,除了他的幻想之外,只出現了負責照顧他的護理師一名,我們更可以看到,作者對噁男的想像絕大多數並沒有在他的文章當中實現,當然我們可以說這是因為作者本人並無意書寫噁男思維,但要說起來的話,這裡的噁男更像是一種開端,我們可以將噁男換成別的東西,比方說同志、比方說百合、比方說蟑螂或是長頸鹿。
わかります。讓我們回到原來的段落。
我希望你可以從這邊開始把小說當作漫畫一樣來閱讀,我先聲名:漫畫並不是一段時間的切片展演,這種說法毫無疑問只是把漫畫當作某種電影的下位低成本製作。在漫畫來看,所有的畫格都是同時間在讀者眼前「發生」,接著在我們的腦中,這些畫格以我們自己補充的想像來排序,並去相信事件的確是這樣發生,這就是所謂的閱讀動向,如果一個畫格中A抽出刀子,下一個畫格中B的肚子上多了一把刀子,我們就會認為這是A動的手,但如果作者在這邊寫了註解:請讀者用反方向的方式看漫畫,那這邊的內容就會變成B的刀子飛到了A的手上,這兩個畫格會同時出現,而因為我們的習慣而賦予了意義。
所以讓我們回到現場吧。
//「你真的很噁心。」
「你總是習慣弄傷自己來讓大家注意到你,一次、又一次地讓我們為你擔心。你總是沉迷扮演悲劇男主角,這樣你才能假裝自己好像很多朋友、很有人氣。」
「又或者,濫用那些人對你的同理心。享受著被人照顧、被人憐愛的感覺,這樣才能弭平你心中永遠不可能消失的自卑感。」
「所以你開始嘗試寫作,試圖在一場又一場的幻想中治療自己,建構出屬於自己的故事,透過意淫麻痺自己的神經,沉浸於幻想中。這樣你才不會想起失去她的痛。」//
這是第一段:我們該怎麼把這段話放進畫格中?最簡單的方式,莫過於用帶有一點模糊效果的橢圓框,配上全黑的背景,這是回憶或是心中所想最容易的表現形式。可是要是並不是這樣呢?
容我在這邊大膽的假設,主角這時候正躺在病床上,看著全白的天花板。全黑跟全白不太一樣的地方是,全白會把我們趕出探索角色深度,我們會比較像是看到某種機械的運動,流水線一般的念白。在這邊我們用四個畫格縱向排列,而之所以要分成四格的原因,是因為主角正在床上上下晃動著。
有個雄壯的黑人正在他的病床底下,用腳把他的床抬高又放下抬高又放下。
//嗯,道理我都懂。
可如今的我已經寫不出這些來了。
我失去了寫作的技能,相對地,而我卻成為了眾人稱羨著的對象。這就對著一名足球員喊著:「嘿至少你還有腳」一樣地諷刺且無用。
好,既然事情發展到這裏我想問大家一個問題。
當你知道你筆下的作品注定不被眾人待見,或是說注定弱勢,這就好比奇幻文學對上純文學;本土文學對上外來文學,或更慘,免不了地被扣上一頂政治正確的大帽子,被轉發在匿名論壇被詛咒哪天走在路上意外死亡。
那還有寫下去的必要嗎?
筆名雨天程,我是一名噁男文學作家。//
這裡就有很好的解釋,那個雄壯的黑人並不只是借用男主角的病床在健身,更是在對他作心理諮商,諮商的時候,我們經常要面對病人有很長的空白時間,這時候不適合逼問,而是讓他去消化資訊,因為有時候並不是因為病人不懂,而是這些話在他理解的當下摻雜了過多的負面價值。而從諮商師口中說出來的話,可以讓他相信這些話「只是資訊,可以往下思考。」
這一段我們從空中俯拍,可以看見主角的臉在上一格中出現,下一格消失,搭配上動作線,我們可以理解到他正在上下移動的情景,在這邊要注意的是,最後他提到自己的名字,這裡我們可以拉遠,讓讀者看見病房的全景,只穿著三角褲的、雄壯威武的英俊黑人在床下,床上的主角手抱著胸,一上一下。
注意,這並非不可能的解釋。我們並沒有設定時空背景,所以我想要跟你們簽訂一個新的契約:在這個世界中,黑人諮商師會使用這種類似失重的方式讓人回憶童年,這是增加諮商成功率的手段。我們繼續。
接下來的段落,因為是很長的獨白,我就不複製貼上,在這裡的重點表現,是不能讓讀者感到無聊,所以我們可以盡可能使用符合噁男文學的方式,來作出每個心理獨白的描繪。
//戀愛喜劇作者不一定有過戀愛經歷//
這邊我們會用一個梯形上寬下窄的分格,搭配上有點閃爍效果的網點,製造出類似少女漫畫的氛圍,並且擺放一隻大王魷魚跟抹香鯨可歌可泣的愛情故事,大王魷魚的觸手跟抹香鯨的牙齒激烈的交纏在一起,禁忌之戀。
//推理小說作者也未必是偵探或殺人犯//
通常來說殺人場景的描繪,要充滿力量的話,就從兇手的斜上方往下拍,接著搭配上有點雨的街道,不要去畫兇手的臉這個角度你畫不到,去畫被害者躺在地上一臉驚訝的表情,舉起手的刀子可以超出畫格製造出張力,好像蹦出來一樣,為了要符合內容整體的調性,我們可以將兇手畫成穿著台式汗衫背心的北極熊,而躺在地上的被害者是高階白領身著西裝的體面企鵝。
說到這裡有個問題,他在第一個問題回答「為何噁男」或是「什麼是噁男」這兩個問題中,試圖標定的,都是畫出一條界線,好從自己的心中把某種不乾淨的東西掃除,如此以讓自己與噁男拉出距離,所謂距離產生文學,噁男文學正是一種性慾、權力跟罪疚感的追逐遊戲。
但其實我並不在意。
為了了解這個角色,我花了很多廢話,但我們可以從他失去寫作能力的狀態開始分析,然後發現分析是沒有用的,因為文章並沒有跟我們解釋什麼,要記住,我們什麼合約都還沒開始簽訂,現在我們來到他幻想中的女子進入房間,詰問他:
//「你還在打這些毫無意義的噁男文學嗎?讓我看了你打了些什麼。」
穿著護士服的女子推開房門,似乎是對著喃喃自語的我有些不滿。我不願理會,因為噁男不會在意他人眼光。
「一片空白?你何不把剛剛唸出來的打上去?」
她一把搶過電腦,自顧自地在雪花一片的word上寫著。這個穿著護士服的女子真是厲害,短短幾分鐘內就打了滿滿三大頁,佩服,有這個能力你怎不參加打字比賽為國爭光?但我不會說出來,噁男才會對他人品頭論足,而我不是噁男。//
從前面的畫格分析我們可以知道,這個狀況不太可能發生,還記得我們的角色正在上下運動嗎,這就是這個場景是幻覺的鐵證。所以在從主角的視點當中,他的世界是靜止的,這並非牛頓第一定律,而是一種心理的想像,所以我們在畫這一格的時候,記得將框外的背景塗黑,有些人會說回憶才會塗黑,但塗黑只是一種預示,告訴讀者將這些畫格當作另一個場景來作解讀。
那麼我們繼續,這個畫格當中,女人搶走了他的電腦,快速的打了字,以描繪來說,我們可以從主角的眼睛出發,畫出女人的背影,還有手部帶出殘影,來表現打字的快速感,而這個從主角眼睛出發的「看」,也可以佐證最後一句他的自我澄清,他認為自己不是噁男。
//
「因為我是名噁男作家,不是噁男傭兵。小說開頭就找傭兵代寫這件事雖不違法,但這很輕浮,不負責任的舉動也很噁男,這有辱我身為一名噁男作家的名譽。」
「我真的不懂,為什麼有作家總是會寫出這種傷害讀者的作品。」穿著護士服的女子見我臉色不對,改口道。
「噁男文學終究是為傷害人存在,沒有人會在看到噁男玩笑還能興奮地扯旗,除非那人天生優質,能以精湛絕倫的筆法掩飾那份不悅。」//
因為我是高次元噁男作家,而不是上位噁男玩家,所以我在這裡不能對噁男傭兵多作解釋,我認為那是男主角自己要面對的業報。但是為了說明這一點,我們在這裡要放的畫面,應該是在叢林外的海灘上,有一隻大猩猩正在跟其他人快樂玩耍的畫面,如果你認真看畫面的話,就會發現每隻大猩猩的褲子上都有一把槍,沒錯,這就是危機四伏的海灘回。
我們用二分之一的畫面大特寫去拍攝其中一隻大猩猩,頭上別著標誌的五芒星,並一邊閉上眼睛轉頭,一邊快樂的向他人潑著水花,如此一來,我們在畫格下方切一個小格,標出槍已經上膛的樣子,這樣漫畫的劇情就會充滿讀者無法言喻的張力。
//「所以你情願當一名悲劇男主角?天程,求求你!拜託不要這個樣子對我……」女子一屁股癱靠在置物櫃,上頭擺放著瓶瓶罐罐的藥物灑落於一地,其中標示著三環抗鬱劑的藥丸圍繞在病床附近,形成一雙又軟、又大的白色翅膀。
「TCA,給你一對翅膀~」我拾起地上藥物,狼吞虎嚥似地嚼下。我不懂,這位有點精神疾病,老愛幻想自己是護士的女子什麼時候才願意承認事實。
我是我,不是雨天程。我只是一名噁男文學作家,而雨天程才是貨真價實的噁男。//
這段很有趣,男主角已經意識到對方是假的,可是他沒有意識到他所看見的世界也是假的,所以我們可以在這裡畫出一名女子以仰躺的方式,半身在床上,另一半快要掉出床外,同時、同時,又隨著黑人諮商師的一上一下跟著上下擺動的畫面,如此,男主角並不是對這個世界毫無疑心,但是他仍舊活在自己的世界當中。
接著兩段有點凌亂的獨白,通常來說,漫畫不太善於處理這件事,因為這類的紊亂只能表現在一種語言的狀態中,但是因為我們有黑人諮商師控場,所以我們可以讓這段話以圖像詩的方式,像是龍捲風一般的轉動,然後黑人諮商師開始用腳旋轉男主角的床,如此,他精神上的紊亂就可以解釋為一種療程。
//伸手不見五指的夜晚,雨天程躺在病床上四處尋找著開關。縱使玻璃劃破著皮膚,他依舊在尋找著電燈開關。窗邊不遠處散發著的微小光芒吸引到他的注意力,他掙扎著爬下床鋪,匍匐前進。窗外電閃雷鳴,要繞過玻璃碎片和藥品很容易,片刻,雨天程卻在光芒前停下了腳步。
雷光下,他看到了護士小姐攤倒在血泊,眼前是由各式各樣,五顏六色的螢光電動假屌差在小蘿莉的屍體,上吊在陽台欄杆。//
我們在這裡感到困惑,如果說上一段是療程的話,那這一段是什麼?如果以懸念的一種「合理」作為展開的方式,我們可以說,上一段看見的內容,是男主角的「真實世界」,換言之,被螢光電動假屌插在身上的小蘿莉,可以說是最容易引發讀者不忍與追索的動機開關(儘管以我個人來說這是有些廉價的),可是我們不能忘記,所謂的「真實」終究插滿了虛妄的箭,而一個療程雖然可以讓人暫時好轉,卻不可能治癒,因此下一段主角又再度回到了他的世界,而黑人諮商師已經坐在診療室當中等他。
這裡有一個雙重矛盾,所以到底什麼世界是真的?我們切開成三個層次去看。
1. 主角的黑人諮商師病床抬舉世界
2. 主角的幻想中的藥丸翅膀世界
3. 有被殺死的小蘿莉的世界
看起來主角似乎在經歷過治療之後,又回到了1的世界,但我們在這邊不能單純將123的層次視為真實、虛假、幻想,因為他們三者是互相滲透的,我們只能繼續在其中把實際上有發生過的事件做出描繪,我們在這裡得到的真實線索如下:
黑人諮商師是真的。
至少有一名女性存在。
主角並非噁男,但他會有幻覺。
所以在下一個畫格中,我們要決定的是:到底有沒有人死在這個房間裡頭,又,黑人諮商師到底會不會旋轉病人的床說不定也是個未知數。接著,我要做出一個大膽的陳述:
房間裡的死掉的是企鵝,企鵝是大王魷魚所殺。
沒錯,這才能回應剛剛無意義的畫面所產生的伏筆。而抹香鯨跟大猩猩則是為了呼應這個伏筆從幻想當中取用的,為了添加風味所製造的描述。
可是為什麼企鵝會被大王魷魚所殺?這就要看他失去寫作能力的天數,也就是186,在十四天後,便是兩百天的日子到來,到那一刻,企鵝特種部隊與大王魷魚暗殺軍團的恩怨情仇,便會從他的幻想中化為真實,而黑人諮商師的真實身分,必定也會在那時候揭曉吧。我們可以以一個跨頁的畫格來表現充滿張力的一刻。
大王魷魚的觸手抓著八把槍,跟企鵝特種部隊的雷射刀正在畫面的右上角與左下方冷冷的對望,而黑人諮商師,則在畫面的正中央倒立,他的腳部正夾著男主角旋轉,那樣的結局,是必須走到的真實。
兩周過去,大戰一觸即發,但就在開戰前夜,特種部隊隊長與暗殺軍團軍團長暫時放下深仇大恨,進行了一場最高機密的合同作戰。
企鵝隊長拍拍翅膀飛上天空,雷射刀一揮,劃開一道裂隙。大王魷魚軍團長的數隻觸手朝裂隙甩出,從高次元作家桌上的漫畫稿紙中竄出,直接纏上畫著漫畫的高次元作家的脖子,接著往內一拉,一坨半透明的人型膠狀物質隨著收回的觸手穿過裂隙,直接被扔進軍團長的長滿尖刺的大嘴中被咀嚼撕裂。
暗雲中透出兩三道微弱的星光。在倒立黑人的見證下,一鵝一魚只互相看了那麼一眼,便各奔東西。
明日,牠們之中,只會留下一個。
*
黑人諮商師兩手撐在海面上,雙腳依然上下抬舉著病床與床上的病人。他看著海與空,兩種物種的大軍廝殺,心中毫無波瀾。
「我們當然可以在這邊詳細描寫他們如何互相殘殺,但是在純文字媒體上處理沒有信念的戰鬥,那可要費太大的功夫。」
諮商師自顧自地說著,也沒管床上那不知道是雨天程還是蝦咪挖高的病人有沒有在聽。
「你會問我說:『那你就給牠們信念啊?』。確實,我可以在這裡給雙方不得不戰的理由,這個理由越悽慘越動人就越好,就像那個果凍漫畫人預示的那樣。例如我就這麼說:『死亡的高階白領企鵝是企鵝界的首任女總統,出身在企鵝帝國邊境的加拉巴哥群島,當初她的當選除了是女權突破,也象徵少數族裔平權在政治場域上跨出一大步……』。但這樣我們為什麼要寫大王魷魚和企鵝?既然選擇了非人動物,那把牠們當作人那樣處理,不是有些浪費嗎?」
他單手撐地……撐海,雙腿詭譎的盤弄,病床在腳掌上像旋風出訪的政治人物那樣轉起,強烈的氣流激起周遭海面上的浪花。
「於是我們的下一個問題是:『那我們有可能寫出動物的信念嗎?』。很遺憾的,我的答案是不行。首先人類就連最親近的貓狗都不見得能了解牠們的內心世界;並且就算寫出來,那對人類讀者來說也沒有什麼意義。只有人類的激情能夠感動人類。沒錯,我們陷入了矛盾的死路中。我們難以描寫大王烏……對我一定要說一下,人家明明是烏賊,幹嘛不叫牠烏賊而一定要寫大王魷魚,這樣我還要想你是不是想要講大王酸漿魷……抱歉我們繼續。我們難以描寫雙方動物的心理糾葛,而沒有心理糾葛的文字動作場面通常都不好看。」
就在黑人諮商師滔滔不絕的同時,海空雙方的激戰仍在繼續。企鵝特種部隊陷入劣勢,迫使隊長終於出動秘密兵器。機械抹香鯨MK2從遙遠另一端的天空砸入海面,強大的噪音攻勢使原本出盡鋒頭的大王魷魚暗殺軍團團員當場死傷無數。
「像這樣稍微點綴一下,或許還在被容許的範圍內。但再下去呢?我不能讓這樣無機質的戰鬥描述繼續幾百幾千字。就是作畫最不精細的動畫,搞不好看著都比一坨時間新羅馬12號字來得順眼。」
軍團長終於親自出馬。牠鬆開觸手纏繞的兵器,八支長槍轉眼間增值成八百八十支,對與舊情人並無二致的機械抹香鯨一陣掃射。抹香鯨身體各處開始爆炸,在彷彿帶著悲戚的鳴叫聲中化為滄海的碎屑。
「這邊你看看,還是忍不住了吧。煽情!陳腐!但真香!有什麼比擬人化更卑鄙又暴殄天物呢?」
夕陽西下,海面上的活物除了黑人和噁男,僅存雙方的領導。最後的聖戰,將在一瞬間開始,並結束。
——本應如此,黑人的視野中,卻出現了一個直立純白的身影。
他雙腳使力一蹬,病床直直往上飛過雲層,不見落下之勢。接著一個翻身,腳掌終於踩上水面,看向來者。
全裸的直立北極熊。
諮商師撕下他的三角褲。在那剎那間,他便了然於心——他的命運終於找上門來。
兩組黑白,力量與力量的互相凝視。所有的齒輪都在邁向終局使勁地旋轉。
但這一切,都已經與直上雲霄的失能作家再無瓜葛。
筆名雨天程,我是一名前噁男文學作家。
這個稱謂代表了許多可能。有可能,只是我不再寫作噁男文學,轉型成為了現役噁男文學評論家;或是我不再跟噁男文學有任何瓜葛,轉行當了旅遊文學作家;又或者,我其實另起爐灶轉換跑道,搖身一變,成為了一名噁男經濟學家。最後一種尤為可能,畢竟比起作家,經濟學家聽起來就是比較高大上,印在名片上看著有料,也更容易跟長輩交代。
名詞定義:這裡的「噁男經濟學家」並非身兼噁男的經濟學家,而是研究「噁男經濟學」的專業人士,他們可能是在計算噁男這個群體對國家GDP的貢獻,也可能是在研究噁男行為如何影響餐廳的定價策略,並推導出相關的數學模型。
其實也不一定要是經濟學家,畢竟,體面的工作多的是,對吧。我也許可以是噁男分子生物學家,在實驗室裡埋首跑Southern blot,尋找標的的噁男DNA;也許可以是噁男管理學家,建立並發展將每一個噁男適材適用的方法。
總之,重點是,沒必要非得是作家,對吧?
我的諮商師這樣問過我,那時我說:可是——。
諮商師伸出手止住我的話。
你嘗試寫作,是為了試圖在一場又一場的幻想中治療自己,建構出屬於自己的故事,透過意淫麻痺自己的神經,沉浸於幻想中。他說。
對,我說。我一開始就說了。
所以,你真正在意的是文學,而非噁男。他說。你用噁男包裝文學,不想直面它,其實是一種防衛機制,因為你不敢談論你的傷。你不敢問自己,你失去寫作能力的原因,是對於「噁男」的執著,還是對於「文學」的執著?
我沒有回答。畢竟,道理我都懂,可是——
諮商師搖了搖頭。
你受傷了,向文學求救,然後,文學又傷了你一次。你覺得你被背叛了,卻沒有發現契約從來就不存在,承諾從來就不存在。詰問為什麼文學不能拯救你,這樣對文學就公平嗎?
其實算算數學也很不錯,你或許可以試試看——諮商師向我大力推薦——至少它絕不會向你展示虛幻的希望。
總之,重點是,放下執著。他說。
所以——
筆名雨天程,我是一名前噁男文學作家。
今天,是我與我的諮商師分別後的第98天。
記數基準的轉移,代表我關注的焦點的轉移。我嘗試聽從最後一次諮商那時,我的諮商師給我的建議,放自己一個長假。我不會妄想這可以解決所有的問題,只是,反正無論寫作與否,對於我是否會餓死的概率都毫無影響,因此我可以這樣做。我還不確定自己能不能適應這種生活,但目前為止,對於這種改變,我不討厭。
這些日子裡,我不寫作,只是一直在臺北街頭追尋大王魷魚的蹤跡。
最後一次諮商那時,我的諮商師說,他不會再幫我預約下一個療程。我爬下床墊,眨眨眼看著他,好一會才明白過來他在說什麼。
「不是你的錯。」他說,「是我。你知道的,人生規劃。」
他向我遞出一張名片,上面是另一位諮商師的聯絡方式,我接了下來。他看著我把名片收進上衣口袋,點了點頭,只是我想他很清楚,我大概是不會打上面的電話了。
「每個人都有自己的課題,自己的追尋,而有些追尋,你以為早已結束,卻會在某天再度找上門來。那是要用一輩子來抵達的終局,至死方休。」
那時候,他正將診療室裡的東西一一收進自己的束口後背包裡面,他最後拿起了放在桌上的相框,看著它好一陣,之後才笑了笑,將它收進包裡。那個相框裡的相片有隻剃了毛的北極熊,我的諮商師與牠勾肩搭背,笑得靦腆。我從沒問過相片的故事,諮商師也從沒告訴過我,畢竟我們的信賴基礎只存在於諮商行為之上,他不該向我吐露他的私生活,那樣很不專業。
「我會好起來嗎?我能夠恢復正常嗎?」
「道理你都懂。」他指著我的鼻子,「正常的標準是什麼?失常是那麼十惡不赦的事嗎?給你個忠告:打不過還可以加入——這可是我的人生經驗。假如回不去你想像中的那種正常,你或許能還是能達成某種平衡,與你自己共存。」
他背起束口袋,最後一次環顧診療室,接著對我說道:
「好了,說教結束,時候到了。」
我陪他走到門口,他隨即上了一輛Uber 。從我的角度隱約看得見司機,這麼熱的天,那司機全身卻包得緊密,甚至還戴上了獵鹿帽及墨鏡,且不論如此駕車的安全性,他臉上的口罩不知怎麼的,看來比常人還要高聳許多。我突然明白,口罩下面的或許是鷹勾鼻,但或許,有可能,其實是一副鳥喙。
「我們會再相見的。」我的諮商師搖下車窗和我說。
這是一個承諾嗎?
我還來不及問出口,那輛車就往前開去,闖了紅燈,沒入熙熙攘攘的尖峰車潮,迅速離我遠去了。
從那時開始,我開始在臺北街頭追尋大王魷魚的蹤跡。
你或許會覺得我不正常,但反正,不寫噁男文學的我既無害又和善,決不會礙著你。你如果願意,我們還可以聊一聊,關於療癒,關於追尋。而你如果願意,也可加入我的旅程,如此一來,等到我們找到大王魷魚那一天,我就可以把你介紹給我的諮商師,相信不論是他、企鵝、大王魷魚或北極熊,都會對你竭誠歡迎,如果你願意,我甚至可以在屬於我的病床上,讓一個角落給你。
沒錯,那裡正是我追尋的終點,我如此確信著。
因為那是早就已經被寫下的,應允給我們的快樂結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