雪停了。今天是迎神祭的第一天。
北方森林傳來一陣一陣的「嗚──嗚──」聲,那是神在呼喚他們的聲音。迎神祭的一切都準備好了,他們即將出發,在這雪融的七天進入森林,迎回他們的神。
迎神祭,是夜大陸最北方的村莊一年中最歡快的時刻。村里人相聚在森林入口,由村長領著大家經過三天跋涉,進到森林深處的祭壇,迎神一天,於第五天折返。
大人帶著能自己走路的孩子踏上了旅程,一路上笑語不斷,雪融了,花開了,陽光灑落在森林中,大家踏著輕快的步伐往前走。
走在最前的村長有個女兒走在他身邊,名作木瑞芳,今年十歲,個性活潑開朗,一頭紅色的捲髮及腰,淺灰的眼睛閃爍著光輝,揚著溫暖的笑。女孩今年終於被允許全程參與迎神祭了,顯得特別期待與興奮。
「思凡!」木瑞芳回頭看見了一個白色長髮的女孩,大喊著揮手撲過去。
「芳……」木訥的女孩被抱了個滿懷,揚起不易見的笑。
思凡的父母笑著向村長打了招呼,兩個女孩手牽著手,走在一起。
「思凡、思凡!」相疊的手晃呀晃。
「嗯?」
「今年的迎神祭妳會參加全程嗎?」
「嗯。」
「思凡真好!每年都可以參加全程!」哪像她總是被禁止!以前只能參加最後一天迎神回來的祭典。
「芳,乖。今年妳就可以了。」思凡伸手摸了摸對方的頭。
思凡跟她一樣年紀,身高也跟她差不多,但個性上卻比她成熟太多,家裡的大人總是笑她孩子氣,但她也不以為意,反正有什麼事跟思凡說說就好了,她要那麼聰明幹什麼呢?
就像現在一樣,木瑞芳滿足的笑了,思凡總是知道她喜歡什麼。
「思凡,我以後都可以全部參加了,我們每年都一起走好不好?」相疊的手晃得更大力了。
思凡眨眨眼看她,沒有出聲。木瑞芳以為她的那聲嗯又像以往一樣被風吹散了,於是自顧自的笑了出來。
「就這麼說好了喔!」
手搖啊搖的往前走,思凡偷偷把手中的手再握緊一點。
第一天的夜晚,星星佈滿整個天空,木瑞芳睜大眼,被這璀璨所吸引,捨不得睡。
「芳?」思凡輕輕地呼喚「不睡嗎?」
「星星好漂亮。」一顆、兩顆、三顆……無數顆,數不盡的星星們現在在想什麼呢?
「妳還有好幾天可以看的。」
「嗚……可是……」
「不睡的話明天會走不動的。大人們會丟下妳喔。」
「嗚!不行,怎麼可以丟下木瑞芳呢!木瑞芳要睡了!」木瑞芳蹦蹦跳跳地跑回她跟思凡的小帳棚,燈關了,兩個女孩躺在一起,木瑞芳翻來翻去,卻一點睡意也沒有。
「芳?怎麼了嗎?」
「睡不著……」她小聲地說。
平常這個時候媽媽都會說故事給她聽的,但媽媽生病了,不能參加這次的迎神祭,爸爸是村長要跟很多大人談事情,所以木瑞芳現在才會在思凡家的帳篷,窩在思凡旁邊,抱著思凡的手喊著睡不著。
「那……要聽故事嗎?」知道木瑞芳的習慣,思凡無奈的笑著。
「要!」思凡總是知道她要什麼,真好。
「那我就開始說囉。」伸出手幫她蓋好被子,她的聲音低低的響在帳篷裡,直到抱著她手臂的女孩陷入熟睡。
「芳,晚安。」
一天又這麼結束了。剩下的時間不多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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木瑞芳這幾天做了好多個夢,夢醒了,一切都空了,只有兩個鮮明的夢還殘留在她的記憶裡。
第一個,她夢見了思凡一家剛來到村莊的那時候。
思凡一家人是在三年前來到這座村莊的。那天風雪很大,木瑞芳永遠都忘不了那一天。
白白軟軟的女孩跟在大人身後,臉被凍得有些蒼白。安安靜靜的不說話,頭髮是罕見的雪白色,眼睛是更罕見的鮮紅色。
木瑞芳跑過去,握住女孩的手,暖意讓她被凍僵的手逐漸有了知覺。
木瑞芳燦爛的笑了「我是木瑞芳,妳呢?」
「……思凡。」太過燦爛的笑讓她一時移不開眼。
從那天起,兩人就膩在一起、玩在一起,兩家人也相處得很好。
思凡對其他人都很冷漠,對她卻是異常寵溺,不論做什麼都聽她的。村里孩子也不多,就數她倆感情最好。
第二個,她夢見她們吵架了,冷戰了好久好久。
詳細原因忘的一乾二淨,但木瑞芳忍不住鼓頰,她和思凡感情那麼好,怎麼可能吵架?
當她氣鼓鼓的說著,思凡突然直勾勾地盯著她。
「吵架?我們吵過喔。」
「咦?」
「妳總是把不愉快的事忘得一乾二淨诶,明明剛發生不久啊。」
「咦──!?我怎麼完全想不起來?」
「別想起來比較好。」
「我們為什麼吵架?......思凡?告訴我啦,思凡!」
吵鬧了半晌,木瑞芳看到可愛的小花撲過去後,又把這個夢忘光了。
思凡嘆氣,卻也忍不住羨慕。只記得快樂的事,人生都由快樂填滿,那該有多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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今天是第四天夜晚,故事也來到第四個。
「在夜大陸上,流傳著四個傳說。」思凡的聲音低低的響著。
「關於龍、關於雪、關於未知。這三個我之前講過了,今天來講第四個。」
「最後一個傳說,是流傳最廣的一個,關於『祭子』的傳說。」
「白髮紅眼的孩子被稱為祭子,祭子活不過十歲,這是上天註定好的。」
「白髮紅眼的孩子在滿十歲時便應獻祭給上天。這是無法避免的,也是不需愧疚的。」
「在很久很久以前,祭子……」
明明是流傳最廣的傳說,為什麼她會沒聽過呢?在睡熟之前,木瑞芳迷迷糊糊的想,幸好思凡的眼睛是藍色的,嗯。
第五個夜晚,四個傳說後,思凡說起了三個詛咒。
「傳說,人類初民初來到這座大陸時趕跑了居住在這片大地的古老生物。古老的生靈遺留下三個詛咒:西方停不下的風、南方燒不盡的火和北方的不融雪,但妳知道,其實還有第四個詛咒嗎?」
窩在她身旁的女孩沒有發出聲音,已經熟睡了。
「……妳真的是,會逃避所有不愉快的事呢。」思凡嘆氣,湛藍的眼睛眨呀眨。
第四個詛咒,血的詛咒。書上什麼也沒寫,誰也不會知道,然而那才是悲劇的開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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最後一天了。
她醒來時身邊沒有人,走出帳篷,帳篷外什麼也沒有,沒有任何人,沒有其他人留下來的痕跡,昨天大家的歡顏笑語像是假的,風吹過,樹枝晃呀晃,小花搖啊搖,天空開始飄雪了。
她一個人被落在了雪地裡。四面八方傳來了「嗚──嗚──」的聲音,她迷迷糊糊地想起。
在他們村莊迎神祭又被稱為獻神祭。
迎神祭的第四天,也就是抵達祭壇的那天,村裡人會將準備好的祭品置於祭壇之中,接著在村長的主持下,村民開始圍繞著祭壇吟誦先民傳承下來的祈禱詞,然後正式完成獻祭儀式。儀式完成後,所有剛滿十歲的孩子,將會受到來自夜大陸的神明祝福——如果沒有例外的話。
「嗚—為什麼我會想到這些呢?大家怎麼都不見了?」
女孩感到有些迷茫,愣愣地望著細小的雪花自天空飄落,一路穿過了林間的縫隙和枝椏,落在了那一抹熟悉的白色身影上。
「啊!是思凡!」
木瑞芳興奮地衝上前去就是一個大大的擁抱,過了好一會兒才肯鬆開手來。
「芳,妳醒了。」
瑞芳用力的點了點頭,見到思凡的她顯得有些高興,露出了燦爛無比的笑容。
「思凡,大家突然都不見了,妳知道爸爸跟村裡的人去哪了嗎?」
「芳,你……」又什麼都不記得了。
「嗯?怎麼了嗎?」
看到木瑞芳天真無邪,滿臉笑容的樣子,思凡有些無奈地嘆了一口氣。「我們一起去找回村裡的大家吧。」
「嗯嗯,可是我是第一次參加迎神祭,還不記得路……」
「妳忘了我可是參加過很多年了,讓我帶路吧。」
「思凡真可靠,我最喜歡思凡了!」瑞芳說著,開心地和思凡牽起了手。
兩人手拉著手向著森林的深處走去,只留下空蕩蕩的荒地與北風的呼嘯聲。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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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思凡,記得去年迎神祭出發前,我們一起在森林入口堆的『傑克先生』嗎?」
「記得喔。妳還說要讓他代替你參加迎神祭。」
「可是他最後還是跟我一樣,被留在森林路口了。」
「他只是不會動的雪人。」
「但是,他現在一定很羨慕我跟思凡能一起參加今年的迎神祭喔。」木瑞芳說著,同時感覺思凡牽著他的手又握緊了一些。
風雪漸漸地越來越大,漫天的雲朵遮住了陽光,鵝毛般的雪花在風中飄揚翻滾著落下,為森林披上了銀白色的衣裳。
「真的好冷啊,思凡。」一片雪花落在了瑞芳的肩上,被思凡溫柔地拍落。
「忍耐一下,芳,還有一段路要走呢。」
走了很長一段路,木瑞芳的精神似乎有些萎靡。然而下一刻,女孩突然眼睛一亮,似乎想到了什麼好主意。
「思凡,可以說故事給我聽嗎?我最喜歡聽妳說故事了。」
「可是這幾天講故事時,你都在我講完前就睡著了。」
「嗚—那是因為我真的累了才不小心睡著的……我保證這次不會了,拜託嘛,思凡。」
女孩向思凡露出了祈求的表情,眼睛一眨一眨地。
「……真拿妳沒辦法,我們邊走邊說吧。」
「就知道思凡對我最好了!」
「就接著之前沒說完的部份吧。」
西方停不下的風、南方燒不盡的火和北方的不融雪以外,沒有任何書面記載,只流傳於少數人口中的第四個詛咒——東方的罪之血脈。
「很久很久以前,初民從遙遠的東方啟程,橫跨無盡海,翻過死亡山脈,穿越了迷霧森林,最終來到了這片晝短夜長的土地——夜大陸。
傳說在這些來自東方的先民中,存在有某些特殊的血脈;他們擁有雪白色頭髮,以及情緒激動或是主動開啟能力時,就會變成鮮紅色的瞳孔。而每當擁有血脈的人瞳孔變色時,便能發揮異於常人的力量,足以擊退夜大陸的古老生物。這些人帶領著先民,驅逐了古老夜大陸的邪惡生靈,使人們得以在這片土地扎根。
然而正因為如此,夜大陸原生生靈將最惡毒的詛咒施予在了他們的血脈中。血脈受到詛咒的他們,壽命因此大多不超過十年;即使活過了十歲,身上受詛咒的血脈也會使他們成為所有夜大陸神靈最厭惡的生命,並被所有夜大陸生靈所唾棄。
詛咒深植於他們的血脈中,即使過了數百年,也依舊折磨著所有繼承了這個血脈的後代……」
「呼——呼——」
一旁女孩傳來均勻的呼吸聲,移動的步伐不知道何時已經停了下來,頭輕輕的靠在了思凡不大的肩膀上。
「雖然早知道會是這樣的結果了。」思凡再度嘆了一口氣,即使是這種時候,她的手依然緊緊牽著她。
看著那還沾著一片雪花,露出心安表情的熟睡臉龐,女孩木納的臉上也不禁浮現起一絲笑容。「就讓妳再睡一會兒吧。」
雖然時間真的不多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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木瑞芳作了一個夢。
夢中的她似乎在祭壇旁和村長爸爸起了爭執,許多村裡的人都在一旁勸說。
「她是傳說中白髮紅瞳的祭子,這是她的命運!為了妳我們已經拖延兩天了。如果今天再不將她獻祭於神,一旦神靈不高興,全村的人都會遭殃!」身為村長的爸爸朝我怒吼著。
思凡正站在祭壇的階梯邊,鮮紅色的眼睛和白髮形成強烈鮮明的對比。
「思凡,快逃!」
她穿過人群,一把牽起了思凡的手,頭也不回的向森林深處跑去。
起初,反應過來的大人很快地追了上來,思凡卻在這時突然加速,拉著她成功逃離了大人們的視線。
她們躲藏在了一個大人找不到的地方。
「芳……」
「思凡,我不要你離開我!」
她緊緊地抱著思凡,彷彿她一放手人就會消失不見似的。
「芳,我……」
「你答應了我要每年一起參加迎神祭的不是嗎!」
短暫的沉默。
兩人互相看著彼此,最後還是思凡率先打破了寂靜。
「這樣做,會給村裡的大家帶來很多麻煩……我必須回去。」
說完,思凡就掙脫了開來,準備離開藏身處。
她再次一把抓住了她的手「不要走!不要離開我!」
軟軟的,有些冰冷的感覺——
這是她最後的意識。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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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芳……芳……」
意識慢慢回到了木瑞芳的身體,她打了一個大大地呵欠。
剛剛好像又做了奇怪的夢呢?可是內容已經想不起來了。
「睡在雪地裡可是會感冒的喔。」
「我怎麼睡著了?……這裡是哪裡啊?」
「我們在前往祭壇的路上。」
「……我想起來了,我們要去找消失的大人們。他們都在祭壇那嗎?」
不論什麼情況,總是能在木瑞芳臉上看見如此溫暖的笑容呢,思凡想著。
「嗯,我們趕快走吧,必須要在天黑以前抵達呢。」
她們再度向前邁開了腳步。
不知道從什麼時候起,雪已經停了下來,只是一陣一陣的「嗚──嗚──」聲似乎變得更強了。
白子是受到詛咒的血脈。
僅僅存在就會為周圍帶來災厄。他們的骨肉讓田地無法耕作,他們的血讓河水汙染混濁,與他們有牽連的生命終將遭到不幸。
因此不能放任他們不管。
因此必須趁早獻祭給神,避免詛咒的危害。
她們在白靄的雪地上走著,微弱的陽光照耀著前方的路,但這點光芒也在不久後就要消散。小孩的移動速度和耐力畢竟不比大人,不一會兩人便氣喘吁吁,時走時停。
「好累喔。」木瑞芳笑著說。
「但妳感覺很開心,芳。」
「只要跟妳一起,再累我都會走下去。」
女孩親暱地摟住了思凡的手臂。
「思凡,我還想聽故事。」
「故事都已經講完了呢。」
「可是我還想聽。如果思凡開始說故事,我一定能馬上打起精神的!」
思凡遲疑了一下,然後微微地笑了。
「嗯,好吧。那麼仔細聽好了──」
第五個傳說。流傳在夜大陸的傳說,實際上還有第五個。
以四個為單位的集合,還有第五個總是常識。──思凡是這麼說的。
更何況,這應該算是第零個傳說。
關於神的傳說。
傳說夜大陸上的生靈,不管人類、花果、飛禽走獸,都是神的孩子。小到朝生夕死的薰華草,大到如同災害般象徵毀滅的龍,一切的一切都從神的國度中誕生,來到這片大陸上,死後又重新回到神的懷抱。神平等地愛著在這片大陸上存在的所有生靈,就算是外來的東方人也同樣接納,成為夜大陸的一份子。
在扎根至夜大陸,足以憑自己的力量生存在這個世界前,生靈都是神的孩子。人類也不例外,到十歲以前都受到神的眷顧,比起生靈或許還比較接近神靈。直到年齡成長,身體裡的神才會逐漸消失,宣告自己真正被夜大陸承認,能在此方遼闊多變的大地上展開屬於自己的一生。
當然,就連受詛咒的白子也是。
所以才會是十歲。
在詛咒扎根在夜大陸前的最後期限。
「對了對了,思凡。」
「怎麼啦?」
「那個……我又忘了,妳到底幾歲了呢?」
被提問的女孩只是愣了一下,卻沒有回答。
村裡規定十歲才能參加迎神祭全程,而思凡已經參加過好幾次了。所以應該是十二還是十三?不對,她應該跟眼前的女孩同年才對。可是三年前來到村裡是「紅色」的,所以應該……等等,是三年嗎?罪之血脈無法活過十歲,但是那又怎麼會……
「紅色」是罪之血脈的象徵。
關於血的詛咒。
「思凡?」
聽到女孩的叫喚,她從沉思中驚醒。
「妳怎麼了?身體不舒服嗎?還是太累了要休息一下?」木瑞芳關心地問道。
「我沒事。」
十歲是最後期限。
對人類來說,十歲當然代表短短的「十年」。就如同迎神祭代表的是短短的「七天」。
兩人再次深入森林,被雪覆蓋的枯枝蔓延到看不見的深處,只要一不留神就會迷失了方向。思凡卻毫不猶豫,彷彿已經對這裡熟門熟路,踏著穩定的步伐帶領木瑞芳一步步往前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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芳又想起了一個夢。
夢裡是迎神祭的前一天,村裡人都在張羅遠行的裝備和物資,只有她因為沒辦法一起走,孤單地被關在家裡。
「明明只差一歲而已,有什麼關係嘛……」女孩在床上抱著被子一邊滾來滾去,一邊無意義地碎念。
「差很多的。」
一道清脆的嗓音從窗外傳來,女孩驚喜地打開窗戶,果然看到了熟悉的人。
「思凡!」
「明天就要出發了,我來跟妳道別。」
「喔……」原本還以為對方是來通知自己可以一起去迎神祭的,木瑞芳不禁小小地失望。「我也想跟思凡一起參加啊,九歲跟十歲哪有什麼差別,我跑得很快,不會拖累大人們的。」
「問題不在這裡。」思凡搖搖頭,「人們每一次生日,都是一次蛻變。就像昆蟲脫殼一樣,每一次冬去春來,人就會是全新的自己。就算只差一歲,也是截然不同的。」
「可是人類又沒有殼。」女孩嘟著嘴抱怨。
「褪去的殼只是生長的殘骸,無法再重新穿回去。每一次蛻變也都是不可逆的過程,不斷地成長、不斷地失去,即使外觀看起來完全相同,內在也早已被完全不同的事物所取代。」
「是這樣嗎……等等,思凡,妳的眼睛……」
不知從何開始,思凡的眼瞳起了變化,原本清澈湛藍的瞳孔似乎閃爍著,一紅一藍地,以不太明顯的幅度變換著顏色。
「時間差不多了,我該走了。」
女孩突然其然地打斷了話題,或許只是因為要幫忙村裡人的準備吧。
她轉頭就走。
但木瑞芳卻有一種直覺,非得在這裡攔住她不可,否則……
「思凡!」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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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們到了喔。」
女孩睜開雙眼。
祭壇空無一人。
一個大人都不在。
往四處延伸的白色大地上,只有林立的樹木和呼嘯而過的寒風。
自己剛剛又做了什麼夢呢?記不得了。
是呀,今天是迎神祭的最後一天。
我們應該在回村裡的路上。
但為什麼反而會往祭壇的方向走呢?
枯枝之間透出黯淡的陽光,但陣雪後的擎天只讓人感到寒冷。漆黑的樹覆蓋著雪,蔓延的根在土裡肆意生長,伸展的枝幹宛如怪物的利爪,隨時伺機而動準備襲擊。遠方,似乎有黑影在竄動,昆蟲、野獸,或者只是還沒掉光的落葉。但此時此刻,只有人類的女孩站立在此處了。
明明是寧靜的雪地,「嗚──嗚──」聲卻不絕於耳。不是野獸的叫喚,也不是風穿行於林間的聲響。只覺得從四面八方傳來,仔細一聽才會發現──那股聲音就來自己的體內,擴散充斥於幼小的手腳間,在耳腔內迴盪不已。
迎神祭又叫獻神祭。
要獻給神的,到底是什麼?
下一刻,她好像看到幻燈片般的景象。植物的茁壯、動物的成長、人從呱呱墜地後到可以自由行走,再逐漸成為高大可靠的大人。雪覆蓋了樹枝,卻又逐漸消融,直到化為透明的水隨著河川流走,樹葉在本來空無一物的枯枝上逐漸茂密,由翠綠轉為深綠,最後又轉黃、凋落。
大群的野獸從遠方遷徙而來,在天災和掠食者的環伺下追逐生存,病者老者遭到自然的淘汰,勝者生存、敗者死亡只是不值一提的基本道理。生靈間彼此爭鬥,行走於廣闊的大陸上,面對變化的環境和季節產生適應,讓生命往下一世代存續。
這是神所應許的生存方式,平等對待所有生靈的唯一方法。
無形體的意念從一片荒蕪中誕生,起初沒有對於自我的認知,卻又受到其他意念吸引而走出原本出生的國度。獲得肉體、探索世界、在大地上留下痕跡後再次脫離回到荒蕪之中,如此循環反覆。
漫長的光、影、意象在女孩看來宛如一場漫長精彩的歌劇,她彷彿飛上了天空,在不同的世界間穿梭,但卻也明白這僅僅只是鳳毛麟角,生命的侷限性使得她無法將龐大到令人絕望的時間、空間一一瀏覽。
初民的遷徙。
生靈間的戰鬥與詛咒。
受神眷顧的白子。
明明存在於這個世界上,卻只能待在「另一個國度」。
否則將會帶來災厄。
否則連至親之人都會被捲入其中。
明明什麼都感覺不到,女孩卻下意識摸了摸自己眼角的位置。
接著,接連不斷的畫面逐漸破碎,化為一連串無意義跳動的黑點。繽紛的事物失去了色彩,在一片黑暗中只有某道白色的微光透了進來,雪地、枯枝、祭壇的輪廓隨著眼睛的適應而慢慢鮮明。
天色已經黑了。
芳看到眼前站著的是熟悉的人。
身高與她相仿,一頭白色長髮。
湛藍的雙瞳如同寶石一般,閃耀著繁星的光輝。
至於剛剛的夢,則早已記不得了。
芳開心地撲抱向白髮的人。
但思凡一動也不動地,像睡著了,像有著呼吸的人偶,靜靜地站著。
就站在祭壇的正中。
月光皎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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雪停了。
今天是迎神祭的第一天。
村子北方的森林中,傳來陰黯低鳴沉聲不止,聽起來不像風的呼嘯,也不像獸的怒吼,但誰知道呢?
經過了那麼遠的傳播距離,一切的聲音都有可能會扭曲的。
根據村子裡的傳說,那是神的呼喚聲。
這裡是暮大陸最北方的村莊,今天是一年中最歡快的時刻。萬事俱備,他們即將進入森林,趁融雪迎回他們的神。村長帶領著大夥兒進入森林,只要年滿十歲,便可以參加祭典。許多父母都準備好了七天份的食物,將年幼的孩子託給村裡已走不了太遠的老人家,然後帶著已年滿十歲的孩子一同進入森林。
村長走在最前頭,不時回頭看顧跟在身後的村民們,雖然自己膝下無子,但看著大家攜老扶幼,歡欣鼓舞地背著豐盛的供品,一派和樂,便也感到相當滿意而驕傲了。
木瑞芳跟著壓陣在後的祭司母親一同走著,今年是她第一次參加迎神祭。她四處張望,然後眼睛成功的捕獲了一位碧眼白髮女孩的身影。
「思凡!」一邊大喊著,一邊揮著手撲過去。思凡被她突如其來的飛撲嚇得小退一步,不過兩個女孩很快地就湊成一團,到隊伍邊緣聊得嘰嘰喳喳的了。
當然,主要都是瑞芳的聲音,思凡可靜得很呢。
「思凡!思凡!羨慕死你了,你已經參加了好幾次了,今年我也終於可以參加了呢!」思凡笑著點頭,這抱怨她可不知聽了多少遍了。
不知多少遍了。
瑞芳興奮地扯著思凡的手,一不小心跌了一下,將思凡也扯得跌倒了。
思凡跌坐在地上,裙擺掀飛、袖子也被扯落肩膀一些,露出一大片雪白柔嫩的美豔肌膚,美豔柔滑得幾乎不似十歲少女,總叫同年的瑞芳羨慕不已。
一大片雪白柔嫩的美豔肌膚,上頭有著深深淺淺無處傷痕傷疤,鎖骨上有被煙灰與火信子燙傷的痕跡,甚至還隱約可見小樹枝造成的鞭痕。
大腿上遍布了深淺各色、手捏出來的、跌傷的、棍擊的瘀青,有些濃紅如朱槿玫瑰,有些則已化作青玉與紺貓眼石般的鬱藍色,腳踝上還有著深深的抓痕與小小的手印子。
趁著還沒人注意到這邊,思凡趕緊站起來,把衣服拉好。
村人笑語盈盈的,什麼也沒注意到。不過其實思凡也不用緊張,除了芳,從來沒有人會注意到思凡。
「思凡⋯⋯」芳露出一臉快哭的表情看著她:「你爸爸又打你了嗎?」
「我爸爸不會打我喔。」思凡笑笑著說,牽起芳的手:「我們快跟上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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日落,紮營。
村人們升起營火,將一部分供品祭給第一天的道中神,又繞著火堆載歌載舞,熱鬧非凡。
芳暱在思凡旁邊,她們一起看著林中小廣場的火光投射在樹幹中,映得樹影更加濃密深邃。深邃得好似這廣袤的北方巨森中只剩下這一夥人類,光影越是搖曳熾熱,黑暗便越加深刻。
有時,思凡會覺得迎神祭時的森林就像是另一個世界,進入森林的人們將與外界相隔絕。
不過這種想法還是別跟芳說比較好,免得嚇哭她。
思凡寵溺地看著明明已經很想睡覺,卻還硬撐著眼皮的小傢伙。
「芳,想睡就快睡吧!」
「不要,我還想聽故事⋯⋯」
芳的媽媽是祭司,這幾晚都會很忙,不可能有空說故事給芳聽:「好吧,那我來說故事給你聽好了。」
芳開心的點點頭。
「在暮大陸上,流傳著四個傳說。龍火、惡魔血、未知之風、雪祭子。」思凡婉言道來,雖然她老是覺得自己記的內容怪怪的,不過傳說本來就會在流傳中變形,也許她也聽過很多種類型,所以才會弄錯吧?
「今天,我來跟你說說龍火吧?東方的深谷裡——」
「思,這個我聽妳說過了⋯⋯」芳嘟著小嘴打斷開頭。
「咦?」思凡有點驚訝:「我跟妳說過了嗎?」
「對⋯⋯」語音未落,芳就睡著了。
果然又睡著了呢,芳只要聽完故事,就會睡著呢。
思凡覺得好像有哪裡怪怪的,但又覺得一切都應該是理所當然的。
思凡睡不太著,她既寵膩又憂心地看著芳,她還沒跟芳說自己就是祭子,七天內便會被獻祭。
她不希望芳被嚇哭,更擔心沒了自己的陪伴,芳該怎麼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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思凡不知道自己是什麼時候睡著的,但她知道自己是怎麼醒的。
她的頭髮被粗暴地揪起,上身被迫抬離地面幾分,她靜靜地睜開眼,看到一臉笑得開心天真的瑞芳,小小的手中扯著的正是潔白髮絲。
身旁的大人什麼也沒看到,自顧自地做著拔營的準備,就像舞台上的機械活動佈景一樣。
今天的瑞芳,是另一個瑞芳。思凡其實也習慣了,這多多少少都是自己的錯吧,思凡總是這麼覺得。不需照鏡子也能確定,今天的自己眼睛應該是紅色的。
「早安,思凡!」芳興奮地說:「今天也會陪我玩對吧!」
「當然!」思凡笑著回應。思凡並不討厭會將自己弄得遍體鱗傷的瑞芳,瑞芳總是很喜歡自己,而且其實很細心,不會真的玩過頭。
兩個十歲的小女孩,一整路都暱在一起,身旁的大人也不以為怪。
到了日落時分,思凡的身上又添了無數新傷口。
眾人到了第二天的扎營地,升起營火,將一部分供品祭給第二天的道中神,又繞著火堆載歌載舞,熱鬧非凡。
兩個小女孩靠在一株參天巨木的樹腳下。
「說故事給我聽吧!」芳期待地說。
「好,我們來說說惡魔血吧,傳說,在我們生存的暮大陸上,流傳著惡魔血的繼承者——」
『啪!』芳俐落地一掌揮上思凡的左臉,留下稚嫩的手印子。
「我不想聽這個,我聽過了。」
「咦?」思凡有點驚訝:「我跟妳說過了嗎?」
「對⋯⋯」語音未落,芳就睡著了。
這樣說來,或許自己真的說過了吧。芳就這樣睡著了呢。
芳這樣的性格,是從自己顯露出紅眼才出現的,但自己死去後,芳會不會恢復原狀呢?如果不會,又沒了自己的陪伴,芳該怎麼辦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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清晨鳥鳴不已,芳在微風流轉中醒來,她看到身旁的思凡臉上、身上多了好多傷痕,急得哭了起來。
「思凡!思凡!」
被喚醒的女孩迷迷濛濛地睜開眼,很快就瞭解了芳為什麼嚎啕大哭,她摟著芳,輕輕地拍背安撫:「沒事的,沒事的。」
「可是、可是⋯⋯」
「你不是跟我說你不會怕了嗎?」
「嗯。」
「我們去吃早餐吧!」
「好!」說到野營的早餐,瑞芳立刻破啼為笑。
芳又什麼都不記得了呢。只記得快樂的事,只做自己喜歡的事,這樣也好。
思凡有時覺得自己真是個壞孩子,將這小秘密珍藏於心中,不願告訴任何人。
只有自己知道就好了。
再一天,就要到祭壇了。時間不多了,真希望自己可以陪瑞芳久一點。
吃完早餐,兩人跟著隊伍繼續前進,芳又開始纏著要聽故事。
「思凡,你都不說故事給我聽!」
「我有說啊?」
「才沒有,我什麼也都不記得!」
「每次你都聽到一半就睡著了。」
「才不可能呢!要是思凡說故事給我聽,我一定都會聽完的啊!」
也對,芳最喜歡聽自己說故事了,每次都一定會聽完才肯睡著,感覺自己已經為芳說過了無數次的故事了呢。
「好吧,那我來說說未知之風的故事。」
「這個我聽過了!」
「咦?」思凡有點驚訝,怎麼自己連說過什麼都不記得了啊:「我跟妳說過了嗎?」
「對啊!」
「唔⋯⋯那我來說說雪祭子的故事吧?」思凡笑著說,眼裡卻有些惆悵:「這會是一個很重要的故事,芳一定要聽好喔!」
「喂!那邊的!」村長與祭司突然大喊:「祭壇到了,快來幫忙啊?」
「咦?」怎麼這麼快就到了?這樣根本就來不及把話跟芳說清楚啊!思凡急急地看向瑞芳,芳還是笑得一臉天真:「思凡,這個故事我也聽過了啊?」
「咦?」
「所以,我們快逃吧!」
思凡反應不及,便被瑞芳拉著跑離大人們,遠方的大人氣得追上來,面容猙獰宛若羅煞。
「不行,我不能逃,瑞芳,快放開我。」
「不要,我還想聽故事⋯⋯」
平常這個時候媽媽都會說故事給她聽的,但媽媽生病了,不能參加這次的迎神祭,爸爸是村長要跟很多大人談事情,所以木瑞芳現在才會在思凡家的帳篷,窩在思凡旁邊,抱著思凡的手喊著睡不著。
「那……要聽故事嗎?」知道木瑞芳的習慣,思凡無奈的笑著。
「就知道思凡對我最好了!」
「就接著之前沒說完的部份吧。除了未知之風、龍火和雪祭子外,沒有任何書面記載,只流傳於少數人口中的第四個詛咒——東方的惡魔血。」不是的,思凡想說的不是這個故事,而且瑞芳說她聽過了。
兩人在通往祭壇的小路上,思凡陪著什麼都忘了的瑞芳尋找突然不見了的大人們的蹤跡。到了祭壇的話,找到大人們的話,就要跟瑞芳道別了呢。能說故事的時間也不多了。
「很久很久以前,我們的祖先從遙遠的東方啟程,橫跨無盡山脈,航渡死亡之海,穿越了雷光森林,最終來到了這片晝短夜長的土地——暮大陸。
祖先們中,有些人身上流著惡魔血,雖然外表跟大家都一樣,但卻有著異於常人的力量,以及極為殘暴的性格,他們會守護自己深愛的人,但也以虐待所愛的人為樂,他們能控制靈魂、召喚自然之力,還知道如何驅逐邪靈。這些人帶領著我們的祖先,驅逐了古老暮大陸的邪惡生靈,奪下了祖先們生養後代的空間,但也遭受祖先們的厭棄。
惡魔血的人們非常哀傷,因為他們非常深愛著人們,也深愛著這塊土地。於是他們將自己的血脈封印起來,化作一般人類,漸漸被人們遺忘,連他們的後代也遺忘了這件事⋯⋯」
故事才講到一半,芳那不定的性子又被路邊的有趣事物所吸引。
「你看!你看!這裡有還沒融化的雪誒!我們來打雪戰吧!」芳笑著蹲在地上,脫下手套,抓了一大把雪,幼嫩的小手被凍得紅通通的。
「芳,別冷到自己了。啊!」芳被一顆捏得硬硬的雪球正面打中胸口,這雪球異常地硬,撞上胸口後碎裂開來,裡頭包了塊碎石。
然後又一顆、又一顆、又一顆、又一顆。打得思凡頭破血流。
好痛。
可是這也是沒辦法的事,誰叫今早醒來的自己帶著紅色的眼睛呢。
只要有紅色的眼睛,就不會有好事。
「你看!你看!這裡有還沒融化的雪誒!思,我們來堆雪人吧?」芳笑著蹲在地上,戴著手套,捏起了一大把鬆軟的雪。
「咦?不打雪戰了嗎?」思凡驚訝地問。
「雪戰?為什麼要打雪戰?我又不喜歡打雪戰。」
真是的,瑞芳又忘記了呢,明明才前一秒的事情。
「好,我們來堆雪人吧!」思凡靠過去瑞芳的身邊。
兩人笑語不斷,瑞芳天真無邪地笑著,還細心溫柔地幫思凡拂去頭上的冰霜。
很快的,一尊小小的雪人就出現在兩人面前。它的名字叫做傑克先生,會代替她們去參加小孩子不能參加的迎神祭。
「思凡⋯⋯」總是開開心心的瑞芳,難得地露出了有些不開心的臉。
「怎麼啦?」
「我好想參加迎神祭喔⋯⋯」
「我們很快就可以參加了啊!」芳看到思凡溫柔又憂愁地笑著。
思凡有著一頭白髮和紅色的眼睛,跟傳說中的祭子一模一樣,祭子的故事,結尾是如何呢?
「思凡,妳再跟我說一次雪祭子的傳說好不好?」
「才不要,每次說到一半你就會睡著,醒來之後就全忘了。」思凡假裝生氣地嘟起嘴巴。
「嗚——那是因為我真的累了才不小心睡著的……我保證這次不會了,拜託嘛,思凡。」
女孩向思凡露出了祈求的表情,眼睛一眨一眨地。
「……真拿妳沒辦法,我們邊走邊說吧。」
兩人在通往祭壇的小路上,思凡陪著什麼都忘了的瑞芳尋找突然不見了的大人們的蹤跡。
到了祭壇的話,找到大人們的話,就要跟瑞芳道別了呢。能說故事的時間也不多了。
真希望能一直陪著芳,一直說故事給芳聽。
「很久很久以前,初民從遙遠的東方啟程,橫跨無盡海,翻過死亡山脈,穿越了迷霧森林,最終來到了這片晝短夜長的土地——夜大陸。
傳說在這些來自東方的先民中,有些人擁有雪白色頭髮,鮮紅色的瞳孔。這些人帶領著先民,以強大的力量驅逐了古老夜大陸的邪惡生靈,使人們得以在這片土地扎根。
然而正因為如此,他們被夜大陸原生生靈們施予了邪惡的詛咒,但凡有他們血脈的人,便會給身邊的朋友、愛人們帶來災難,居住的地方也將寸草不生。善良的白子們,決定將自己變為祭品,用以祭祀被驅逐的邪靈,也就是鎮靈祭。他們也留下了傳統,未來只要有白子紅眼的孩子出世,便需在十歲以前獻祭給神靈。」
「嗯嗯,真是可憐,還好思凡的眼睛是藍色的⋯⋯」
芳有點慶幸地說,她回頭看向思凡。
思凡有著一雙紅眼。
枯枝之間透出黯淡的陽光,但陣雪後的擎天只讓人感到寒冷。漆黑的樹覆蓋著雪,蔓延的根在土裡肆意生長,伸展的枝幹宛如怪物的利爪,隨時伺機而動準備襲擊。遠方,似乎有黑影在竄動,昆蟲、野獸,或者只是還沒掉光的落葉。但此時此刻,只有木瑞芳站立在此處了。
明明是寧靜的雪地,「嗚──嗚──」聲卻不絕於耳。不是野獸的叫喚,也不是風穿行於林間的聲響。根據村子裡的傳說,那是神的呼喚聲。
瑞芳才不相信呢!她繼續仔細聽,卻發現那股聲音就來自己的體內,擴散充斥於幼小的手腳間,在耳腔內迴盪不已。下一刻,她看到萬物奔騰地變化。雪落、雪融,直到化為透明的水流入河川,枯枝、葉茂,直到結果而後殘花盡去。她感受到自己從無形體的意念誕生,化作一名小女孩,並具有者無窮無盡的力量。她彷彿飛上了天空,在不同的世界間穿梭,又重重的墜落在地,掉進了思凡的懷裡。
瑞芳甩了思凡一巴掌,力道大得不似十歲小孩,指甲劃過緦瀿雪白的肌膚,濺出一絲血珠灑在思凡眼中,染成鮮紅的一雙眼。
「芳⋯⋯對不起,我得成為祭品,我一定得回去找村長和祭司他們。」
「不行,你要一直陪我參加雪祭!」瑞芳又甩了思凡一巴掌,但思凡的眼神堅定而哀傷。
「芳,我也是,我也是最喜歡妳了。」思凡抱著瑞芳哭了起來。
接著,瑞芳眼中的畫面逐漸破碎,化為一連串無意義跳動的黑點。
繽紛的事物失去了色彩,在一片黑暗中只有某道白色的微光透了進來,雪地、枯枝、祭壇的輪廓隨著眼睛的適應而慢慢鮮明。天色已經黑了。
芳看到眼前站著的是熟悉的人,身高與她相仿,一頭白色長髮,湛藍的雙瞳如同寶石一般,閃耀著繁星的光輝。
就站在祭壇的正中。
月光皎白。
「思凡⋯⋯」瑞芳難過地哭了起來:「每一次,每一次都是走到這裡⋯⋯明明我已經試了這麼多次⋯⋯」
思凡一動也不動地,像睡著了,像有著呼吸的人偶,靜靜地站著。她的靈魂被鎖在軀殼裡、鎖在這座走不出去的森林裡、鎖在她最喜歡的芳的手中。
然後瑞芳很快地拋下負面的情緒,又笑了起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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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就像昆蟲脫殼一樣,每一次冬去春來,就會是全新的自己。
芳一直都記得思凡說過的每一句話。
——每一次蛻變都是不可逆的過程,不斷地嘗試、不斷地失去,即使外觀看起來完全相同,內在也早已被完全不同的事物所取代。
但她依然嘗試著。雖然思凡的夢越來越混亂,但總有一天,思凡會醒來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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這裡是夕大陸的北方森林,永雪之地。
森林周圍百里杳無人居。沒有生靈敢靠近此處。
曾經有些原生生靈們主宰此處,身受居民們的祭拜,他們是這座大陸中最古老的居民的殘餘靈魂。
但他們已經數十年不敢靠近此處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