秋風蕭瑟,而室內和暖如春。
一名少女替爐內換上了新的薰香,小荳蔻香甜的味道混著些許檀香,柔和又不會太過濃郁,逐漸放鬆了男人緊繃的神經。他垂手而立,恭敬地對此間主人稟告事宜,燃香少女換完香,朝主人的方向微一福身,悄無聲息地退了出去。
男人面前坐著另一名少女,杏臉桃腮,眉目如畫,正專注聽著來人說話。她的服飾明顯與男人和燃香少女窄袖的形式不同,寬大的袍袖垂落,雪白的絲緞如雲一般輕柔,袖口繡著墨綠的花樣,正與同色的腰帶相襯。
約莫一盞茶時分,男人告辭離去。
「春爲青陽,夏爲朱明,秋爲白藏,冬爲玄英。」夏重含著淺笑,對著進來收拾茶具的鶯離說道:「今年冬天雖然會比以往嚴酷許多,幸好收成豐碩,族人不必挨餓受凍了。」
鶯離將瓷杯放上茶盤,重新擺上茶水。「祭司大人得天護佑,是我們的福氣。」
「是我族的福氣,我不過是傳達天的意思而已。」夏重端起杯子抿了一口,眼眸微歛。「只是……」
「只是?」
「只是那百年一次的玄英祭我從未見過,如今要主持這麼大的祭祀,總覺得心下惴惴。」
「祭司大人……」
「不必擔心。」夏重輕笑一聲。「天會降福的。」
鶯離似是想到了什麼,欲言又止。
「鶯離,有什麼話便說吧。跟了我那麼久,難道還有事不能對我說?」
踟躕半晌,鶯離回身緊緊關上了門,趨向前,語聲輕細,幾不可聞。
「若祭司大人想找人詢問,也許有一人知道。」
***
夏重不曾來過這裡,一次也沒有。
雖然身為祭司,這點權力可說微不足道,但一來沒有必要,二來老師不希望她接觸這類汙濁之事,鶯離那時如此小心,也是怕讓人認為她攛掇祭司來這種不善之地。關在這裡的人,犯下的都不會是偷竊之類的小罪,而是殺人放火、天理難容的重罪者。然而,儘管罪大惡極,族人也不能對他們施以死刑,因為天說過,奪人性命者,天必罰之,所以只是一直關押著他們,直到死亡。
看守人領著夏重,沿著石磚鋪成的廊道朝深處走去,壁上點著微弱的燭燈,火苗輕搖,帶得影子跟著扭曲顫動。空氣很潮濕,隱約傳來的嗚咽聲,彷彿鬼哭,偶爾飄來幾句話語,語聲縹緲,卻含著毫不掩飾的怨毒。夏重並不害怕,只是懷著憐憫,默默祈禱天能洗淨他們的靈魂,來生做個正直的人。
「已經幾年沒有新人了,」看守人告訴她。「這些都是之前關押著留下來的。」
「他是為什麼被關在這裡?」夏重好奇問,不料看守人只是搖了搖頭。
「我也不是很清楚,是很久的事了,上面只說要嚴加看管。」
很久的事?夏重想了想。也對,既然能夠見過上一次的玄英祭,想必已經是很大的年歲了。
又走了一段,經過的數間牢房都是空的,夏重正想問,就見看守人停下腳步,敲敲一間牢房的鐵柵。祭司大人就站在旁邊,他不敢拿平常對待犯人的那套出來。「白澪,起來,祭司大人找你。」
夏重凝目望去,黑暗中,勉強能瞧見一個人影面朝裡牆,側身而臥。看守人等了會,不耐煩起來,更大力地敲了敲鐵柵。
「姓白的,別不識好歹,你──」
「好好好,你說誰來?祭司大人怎麼會紆尊降貴,來看我這種螻蟻不如的賤民?」清柔的嗓音帶著點慵懶,隨著人影動作,鐐銬拖行,金屬的碰撞聲響朝夏重靠了過來。夏重輕輕咦了一聲,望了看守人一眼,看守人苦笑了下。「一直是這個樣子,沒人知道原因。」
雖然黃光昏暗,沒辦法完全看清楚那人的臉容,但任誰都看得出來,那人的年紀非常輕,最多不過二十五、六歲,絕不是什麼百歲的老者,方才說話也是相當年輕的男性嗓音,夏重發現原本的猜想完全錯了。
再打量對方,他穿著灰布囚服,相貌平凡,是路上撞見了也不會記得的那種,但他身上有種華貴之氣,在這陰濕的牢房裡,宛如明珠美玉般熠熠生輝。但讓夏重無法忽視的,是那異樣的熟悉感,同樣地優雅、從容,但又有著決定性的不同。現在,他望著她,懶散的、隨意的,像是不把她當一回事,又像是平和地接納了她。
老師。夏重目光微頓,愕然。那感覺,跟老師好像。
這人究竟是誰?
在這暗無天日的地方,卻仍能保有這樣高貴氣質的,必定不是個簡單的人。
夏重向四周看了看,看守人已經退到遠處,既可以看著她以確保安危,又不至於近到聽得到他們的談話。雖然談話對象是重罪之身,但祭司大人與人說話,旁人可不敢隨意聆聽。
確認完後,夏重轉向牢房。「我是現任祭司,夏重。」
白澪隨意地點點頭。「我是白澪。祭司大人有何貴幹?」
雖然口稱「祭司大人」,但他眼裡一點也沒有恭敬的意思。夏重也不介意,直接開門見山說明來意。
「來這裡,是想請教玄英祭的事。」她說。「聽說你參與過上一次的祭典,希望可以告訴我當時的景況。」
「玄英祭?」白澪一揚眉。「嗯,算算日子也差不多了……四、三、二。兩日後,是嗎?」
「沒錯。」
「妳是主持這次祭典的人?」白澪嗤笑一聲。「白樂那傢伙呢?」
夏重訝然。「白樂是我的老師,他將祭司之位傳給了我,我理當主持祭典。」
白澪似乎陷入深思,沉默下來,一面上上下下打量她。夏重有些驚訝,但她涵養功夫極好,在那可以說是凌厲的目光下不焦不躁,只是安靜地站著,含著淺笑,任憑他看個夠。
「妳說妳叫夏重?」他忽然開口。
「是的。夏天的夏,重生的重。」
「白樂給妳取的?他是什麼時候收妳為徒的?」
「名字是老師取的沒錯。我是孤兒,我出生後沒多久,老師便收養了我。」
「妳接任祭司,有多久了?」
「五年。」
「白樂都教妳些什麼?」
「老師很博學,天文地理、術數陰陽,無所不教。」
「他有沒有提過,」白澪詭秘一笑。「什麼人很危險?」
「沒有。」
夏重回答,心想時間有限,不能再讓他這樣問下去,正想將話題帶回祭典上,卻見白澪踏前一步。夏重本就站在靠近鐵柵的地方,白澪這一動,兩人的距離幾乎只剩下鐵條的寬度,他微微低頭,黑眸中狡黠的光芒一閃而過。
「難道他竟沒有告訴過妳,『白澪』這個人,千萬不要跟他接觸?」
氣氛剎那間凝結,白澪凝視著她,眼眸幽深,唇邊似笑非笑。夏重沒有後退,也沒有慌亂,只是如同她看著每個人一般,靜靜地回望著。這個人也許真的很危險,但,她不認為他會對她造成什麼危害。
「沒有。」櫻唇微啟,她淡淡道:「他沒說過。」
白澪又注視她一會,才轉過身,走入了黑暗中。等到他的語聲再度傳來,又是那懶洋洋、好似漠不關心的嗓音。「妳想問玄英祭是吧,為什麼想來問我?問妳那親愛的老師不就得了?」
「老師說他沒參與過祭典,」夏重說:「我想問問親眼目睹過的人。」
「沒錯,我的確見過,告訴妳也無妨。」他微微一哂,忽道:「妳讀過《莊子》嗎?」
夏重被他突如其來的一問,愣了愣。「當然。」
「井蛙不可以語於海者,拘於虛也……記得嗎?」
她頷首,念道:「井蛙不可以語於海者,拘於虛也;夏蟲不可以語於冰者,篤於時也;曲士不可以語於道者,束於教也。沒錯吧?」
「沒錯,《莊子》秋水篇。不曾越冬的蟲,不會理解冰雪是為何物。夏重,夏重,他既然給妳起了這麼個名字,妳怎麼還不明白?」
夏重睜大了眼。「那是告誡我,學海無涯,莫要妄自尊大……」
白澪冷笑一聲。「他才沒那麼好心。兩日後,百年一次的玄英祭,便是妳的死期。」
夏重將自己浸泡入滾燙的熱水中。
方從牢房回來,她便託鶯離準備好熱水以便入浴。溫度適宜的水流將她包圍,蒸蒸向上的白色霧氣遮住她的視野。她將身體放鬆,頭往木製澡盆上枕去,她喜歡泡澡,赤身裸體將自己賦予水流,就如回嬰兒回到母體的懷抱,唯有此刻她才感覺到自己屬於自己,非舉止優雅,儀態從容的祭司,亦非天的服侍者、傳聲者,她就是她,夏重。
想到這,夏重卻不禁眉頭一皺。心想,方才那人說的話是真的嗎?
「百年一次的玄英祭便是妳的死期。」白澪的冷笑重新在她腦中浮現。「他還真是不錯呢。自己在祭司之位上享了好幾十年的福,到了該殉位的時候便抓了個犧牲品。哼,真是一點也沒變。」
「請別隨意批評老師。」
夏重下意識地反駁,話說出口才發現自己的語氣是如此虛弱,一點辯護的力道也沒有。
「唉…未見冰雪的夏蟲,不知海闊的井蛙,可憐阿…離真相只有一步,卻可能永遠見不著了。」白澪向後踏一步,仰天感嘆。「看在同為替代品的份上,我就給妳一點提示吧,記得天道香爐嗎?」
夏重瞪大了眼,不敢置信地看著眼前的囚犯。
「天道香爐是祭司之間代代流傳的秘密,你是怎麼知道的?」
「這不重要吧?」白澪輕笑,轉過身,向夏重揮揮手,走進牢房深處。「去用一用搞不好妳可以得救也不一定阿。」離別前,他眼中的戲謔卻像完全不看好夏重般。「阿,對了。小心妳身邊的人,他們可不一定是妳的同伴。」說完這句話,他便退回黑暗中。之後,不論看守人如何呼喊他都不再回應。
「真的相當抱歉,祭司大人。」
臨別前看守人不停地向她致歉,儘管他完全不知兩人的談話內容為何。腦中亂成一團的夏重只是朝他微笑頷首示意無所謂,給了幾句祝福的話便離去了。
天道香爐阿…
夏重用雙手捧起一把水,微微放鬆,讓水從指間流走,重複玩弄了數次。
老師將祭司之位傳給她時,也一併授予她三件器物。
第一件器物,所有人都認得,便是她平常戴的頭冠,自百年前流傳至今,是祭司的證明。
第二件器物,是一個錦囊,老師說裏頭記載了關於主持玄英祭的細節事項,但在祭典前一天才可打開。
而第三件器物便是天道香爐。
相傳是天賦與的祝福,唯有祭司才可使用,當祭司遇到無法解決的困難時,點燃香爐,冉冉上升的煙中,蘊含著天所給予的提示。
但一生只能使用一次,因此老師告誡過夏重必須慎選使用的時機。
老師曾經使用過香爐嗎?若有,那會是在甚麼狀況下呢?而夏重如今的情況值得使用香爐嗎?
夏重用手將水往身上潑,失去支撐的水順著她的肩膀流下,讓沒有浸泡在浴池中的部分也得以接受滋潤。
一個陌生男子對她的生命做出了死亡宣言,並質疑扶養她成人,傳授她知識,使她坐上祭司高位,如恩人般的老師。
這次的探訪不只沒解決她對玄英祭的不安,甚至加深了她的疑惑。
牢房中的白澪,前祭司白樂,兩名相向又不同的男子阿,她究竟該相信誰?
「祭司大人,更換的衣物已經準備好了。」
鶯離的聲音從拉門外傳來。
「好的,謝謝妳。」
夏重回應道,算算時間她也差不多該出去了。
夏重從澡盆中走站起,擦乾身體,套上鶯離為她準備的輕便外袍。
走入起居室,鶯離已備好茶水等著她了。
「祭司大人,請用茶。」
「謝謝妳,鶯離。」
夏重笑著答謝,洗完澡後總是容易感到口乾舌燥。
「祭司大人今天走一趟收穫如何?」
鶯離將茶從茶壺倒入茶杯中,將杯子替給夏重。
「收穫阿…」聽到鶯離的疑問,夏重拿著茶杯的手微微一頓。「該說有還是沒有呢?我似乎更困惑了呢。」
「此話怎說?」
「這個嘛…」
夏重正猶豫著該如何向鶯離訴說探訪白澪的經過,心中忽然湧起一種不自然的怪異感。
當初建議她去牢房找白澪的正是鶯離。
但鶯離是如何知道白澪的事的呢?
年歲與她相當的鶯離,同樣是老師帶回照料的孩子,但鶯離可沒接受老師的指導,只是在老師的屋子中協助處理雜務,而連夏重都沒聽說過的,在牢中待了好些年的白澪,鶯離怎麼知道?
「小心妳身邊的人,他們可不一定是妳的同伴。」
白澪的聲音再度於夏重腦中響起,伴隨著他帶來的死亡預言,如揮之不去的夢魘。
「…我想我只是精神太緊繃了,白澪先生不受禮教束縛,即使是祭司親臨也無法使他開口。我並沒有得到什麼有用的情報。」
夏重不自覺的向鶯離說了謊,說完小心翼翼地觀察著鶯離的反應。
「真的,什麼都沒有嗎?」
鶯離有點緊張的問,語氣小心翼翼,像走在獨木橋上的旅人般,欲前進,又恐懼掉下深淵。
「是的,真是可惜。」
聽完夏重的回應,鶯離先是眉頭微皺露出困惑的神情,旋即又似想起什麼般,舒緩表情,換上微笑,只在眼裡殘留一抹憂愁。
「既然這樣也沒辦法,一切只能待玄英祭揭曉,相信天必定會保佑祭司大人的。」
「是阿,但願如此。」
將一切盡收眼底的夏重,心中的不安加劇。
鶯離果然知道些什麼,還有玄英祭似乎如白澪所暗示的一般,並不單純。
迅速將茶水飲畢,夏重起身表示自己要回房休息,通常這麼做之後,她便不再受打擾。
「願天降福於您。」
鶯離對她行禮,並送上道別的祝賀。
「願天降福於妳。」
夏重回禮,在心中誠摯地祈求天的庇佑。
#
回到臥房,夏重確認無人窺看後,拉上拉門,走向放置在角落的樸素木製箱子。
從寬大的袖袍中掏出箱子的鑰匙,插入巨大的金色鎖頭中,鑰匙左右扭動,試圖切合鎖頭,兩者碰撞發出喀拉喀拉的聲音。或許是因握著鑰匙的夏重手正顫抖著,花了有點久的時間才將木箱打開。
木箱中裝的是夏重少數幾件可以稱為貴重的私人物品,身為祭司理當清心寡慾,箱中只有她方才脫下的頭冠,唯有正式祭典時祭司才會配戴的幾件華貴飾品,一個錦囊及一個布包。
小心翼翼的將布包取出,鎖上木箱。
將布包帶至房間正中央,妥善放好,夏重端坐,使用神器時應懷抱敬意,這是老師的教誨。
打開布包,內容物暴露在空氣中,造型扁圓,金底上雕有黑花紋,散發著神聖的光芒。
天道香爐,天賜與服侍的祭司的救贖。
神秘的百年祭典,陌生男子的可怕預言,熟悉的人對自己抱有秘密…
夏重的腦袋一片混亂,她不知可以相信誰了。
但夏重是接受過嚴格禮儀教育的人,她博學多聞,言行舉止應退得宜,但不知該怎麼質疑他人。當她察覺自己可能受欺騙時,唯一可以依賴的是天的力量,這是她作為祭司的特權,是祝福,也可能是詛咒。
「天阿,請降福於我。」
夏重閉上眼睛,深呼吸一口氣,讓混亂的腦袋鎮靜下來。
以最虔誠的心,點燃香爐。
一縷輕煙冉冉上升。不同於平時聞慣的荳蔻沉香,空氣中開始瀰漫一股淡淡的石灰礦味兒,嗆鼻倒不至於但絕對稱不上香芬。畢竟在授予這口爐的時候並白樂師父並沒有詳細說明用法,夏重也只能仔細盯著爐裡瞧,關注著爐裡的變化。
還真的有了變化,緩緩的。
先是飄出來的煙從接近透明的無色慢慢暈出了一抹暗紅,然後再接近紫紅、桃紅、嫣紅、鮮血般艷麗的紅……。
已經煙霧氤氳的室內,甚至飄出了一抹鐵鏽味,彷彿下重燃燒的不是香爐,是活人的生命。
要說夏重毫不驚訝自然是騙人的,但白澪說了那麼多都沒讓她的外表動搖,這裡的夏重表面上仍然不動聲色的靜觀香爐的變化──。
──直到煙霧不再,燒盡的爐內現出了一行字。
事情完全都在那個人的掌握中,真是令人不悅。
自從燒過那個香爐之後,夏重整個人都變了。從小服侍她的鶯離可以確定,她從來沒有像今天這麼反常──被師傅威脅要逐出師門的時候沒有、接任的祭司的時候沒有、甚至在今天稍早去監獄裡見那個人……咳咳、見白澪的時候都沒有像現在一樣流露複雜的神情。確知自己要去做某事的堅定意志和不知道該不該下手的猶豫不決同時存在;希望時間就此打住的消極悲觀和期待明天快點到來的積極樂觀同時寫在她的臉上。
「天道香爐是上天賜給祭司的寶物,但她會帶來救贖,也可能帶來毀滅。可以的話我希望不要再用到那東西,但這一次恐怕也逃不掉了。」那是在鶯離開始服侍夏重之前,照顧她的那個人曾經說過的話、曾經在獄裡說過的話。
為甚麼事情會完全照著那個人渣說的發展?那個香爐裡到底跟夏蟲說了甚麼?即使依照指示藉著清理香灰的名義潛進去,鶯離也只聞到了滿屋子的鐵銹味和一口裝滿了暗紅色香灰的金色小爐。如果點燃香爐的那個人不是朝夕相處的夏重的話,鶯離搞不好還會懷疑這邊才剛發生過殺人事件呢。
「點香爐的時候,發生什麼事了嗎?」
剛過午夜,到了夏重就寢前的時間,鶯離才有機會親口向她詢問。然而,她拋出了一個反問代替回答:
「鶯離妳、跟地牢裡的白澪是甚麼關係?妳為什麼會知道她?」
「那個人?只是碰巧在村裡辦雜事的時候聽到的傳聞罷了。」
故作輕鬆的回答,讓鶯離在下一個瞬間馬上就後悔了──用那個人稱呼只聽過傳聞的人,也太不正常了吧?
「這樣啊,那換我回答香爐告訴我的事了──看看手裡這個,師傅給我的錦囊。」
『甚麼事也不必做,等到那天結束即可』,迅速掃完裝飾華麗的錦囊裡唯一一張紙條的同時,一股冰冷的觸感傳來──一把小刀就這樣抵在鶯離頸口。
「但是啊,香爐告訴我玄英祭這東西啊,是百年一次的寒冬裡冰雪之神依照千代以前和人類祭司簽下的約定,要取走當代祭司的靈魂,或用與她相近的兩人的性命取代……。」
「所以呢?大人您這不是要殺了我吧?」
「……這就要看妳要借我靈魂、還是借我妳所知道的一切情報囉?」
然而,在這裡坦白說出一切的鶯離並不知道,那時候香爐裡浮現的,只有「先下手為強」五個字。
玄英祭,倒數廿四小時。
「其實,妳不說也罷。」收回手上的刀刃,夏重驀然轉身離去:「反正,也不是第一次了。」
而記憶,悄悄甦醒。
懷抱著一顆最虔敬的心,夏重點燃香爐。
一縷輕煙自爐中冉冉上升,宛如琴聲奏罷的餘音般漸淡漸遠,消褪在空中。夏重凝眸注視,細細地逐索天的解答,卻久久得不到一絲綫索。僅隱約嗅到一抹古怪的鐵鏽味兒縈迴在空氣中,宛如飄盪在風中不得安息的生魂,預示著某種不安的前兆。夏重沉不住氣地微微一顫,她慌忙閉目凝神,而在這微一恍惚間,夏重似做了一個夢,又似一段遙遠記憶的浮光掠影。
年幼的自己,一臉天真爛漫地笑,躡手躡腳地步過素樸的木廊道,悄悄地轉入神殿後的花園。
來偷玩兒麼?夏重一怔,她不記得自己曾如此頑皮胡鬧過。
輕快的腳步迫不及待地轉過廊角,映入眼簾的,卻是一園子的蕭瑟。曾經嬌豔的春色,早於淒索的秋意當中凋零。先前的一場冷雨,更將落英打落土裡,被塵泥玷染,不帶有分毫美的留戀。幾點殘英懨懨然地垂在枝椏上,似是想攀住那曾經的風光,最後卻終於無聲無息地墜落。唯有在墮入泥濘時那幾不可聞的一聲輕響,如是對繁華落盡的嘆息。
小夏重的心臟跳得飛快,什麼挺立的站姿、沉穩的步法全給拋到九霄雲外,咚咚咚地就往回直跑,稚嫩的聲音夾雜著哭音呼喊:「老師!老師!」
「重兒,怎麼啦?」不知道轉過多少廊角,一道熟悉的聲音自前方傳來。那嗓音,清朗如吹過廣闊晴空的風,字字句句間,卻纏著綿綿細雨般的飄忽,而帶上些許不可捉摸的深沉。
老師?夏重一楞。
錯不了的。映入眼中的,是老師那略顯清癯,卻不失華貴氣息的臉龐。唇邊的一抹笑,淡淡的,似是不在意,又似是對一切早已瞭然於心。舉手抬足間的氣度,更是那樣的優雅自然,其映示的修養之不凡,至今夏重依舊自愧不如。
夏重不自覺地想要止步,恭敬地肅立以迎接老師白樂,怎奈記憶中的自己卻不依不撓地直撲進白樂的懷中,抽抽噎噎地哭著。
「重兒,怎麼啦?」似乎是注意到小夏重衣袖上沾著的那淡淡花瓣印痕,白樂的眉微微一蹙,臉色略轉嚴峻,溫雅的臉上剎時透出一股懾人的威嚴:「妳這頑皮孩子,又溜去花園玩了?」
「老師,重兒沒……。」小夏重的身子一驚一抖,小小聲地想要辯駁,方吐出幾個字,就在白樂凌厲的目光下住了嘴。小夏重不知所措地垂首站著,過了半晌,才吶吶地開了口:「滿園子的花,都謝了。老師,是重兒的錯嗎?因為重兒偷偷溜進園子裡玩的關係……。」
見尊敬的老師只是沉默不語,小夏重嗚嗚地哭著,淚珠滴滴地落在地上:「老師,重兒不敢了,再也不敢了嘛!重兒知錯了,老師把花兒還回去好不好?」
輕嘆了一口氣,白樂的聲音轉為溫和:「重兒,春秋遞嬗,花落花開,這是天地運行的自然,不是老師所能夠改變的。」
「那,那些好漂亮的花,以後就看不到了嗎?」小夏重的聲音依舊哽咽。
「不,來年的夏天,會又盛開的。」白樂淡淡地笑著,摸摸小夏重的頭:「就和妳的名字一樣,夏重、夏重,一度又一度在夏天重生重逢。縱使度不過寒冬,也將會生生不息。」
「重兒不依啦!」小夏重的嗓音卻依舊固執地喊著:「沒辦法度過冬天的話,就不要冬天嘛!老師這麼厲害,不能叫冬天不要來嗎?」
「胡鬧!」白樂的喝斥聲,聽在夏重的耳中,都彷若晴天霹靂。小夏重更是驚得跌落地面,一時間連哭都忘記了,只是怔怔地睜著模模糊糊的淚眼看向白樂:「重兒,妳有一天將成為服侍天的祭司!這等違逆天意的話,最是大忌中的大忌!要知道,順天者昌,逆天者亡,我們要聆聽天的旨意,參透這天地的變化,而不是妄圖去改變它!春去冬來,既是不能背的定理,妳要為了一己私慾,逆天而行嗎?」
頓了頓,白樂嚴厲的聲音說著:「去書房罰寫《天語經》三遍,還不快去!」
驀地,夏重睜開眼睛,眼前的香爐早已燒盡,止餘淡淡的香味朦朧地飄散在空氣中,彷若方才的夢境。
似乎是,不怎麼愉快的記憶呢!夏重輕嘆了一口氣,為曾經如此不成熟的自己感到羞愧不已。
微一傾身,夏重仔細地察看燃盡香餌的天爐,爐底積攢著一層如墨般深黑的灰,沒有一絲多餘的痕跡。
果然,是自己多慮了。沒有得到任何提示,夏重卻莫名地覺得如釋重負,虛驚一場的安心感在胸口逐漸擴散,微勾起一絲睡意。
遠方,四聲的更鼓響起,子夜已過。夏重的眼眸倏地睜起,現在已是玄英祭前一天,該是時候打開老師交託給自己的錦囊,盡快安排好祭典的事情。
拿起早已備好的剪子,夏重毫不猶豫地剪開了塵封五年的錦囊,纖纖玉手從中一探,拈出一紙短短的手書。細瘦秀拔的墨跡,確是老師的字體無疑。
「甚麼事也不必做,等到那天結束即可。」輕聲念誦上頭簡短的文字,夏重完全愣住了。
擔憂了好一陣子,甚至不惜入探禁牢也希望多得些綫索。結果,最後自己竟什麼也不用做?
稍一思量,夏重微微一哂,心中有了答案:「老師也真是的,都這樣一把年紀了,這點事也不放心給我做。」
雖然心中略微有些氣惱,但小時候胡鬧的記憶正莫名地盤桓不去。更何況,百年一次的玄英祭,確實是半點也輕忽不得,交由經驗老道的老師處理,自當更加圓熟。
「那天,再去看看他老人家吧!到現在還不願意省點心,別要到時候累壞了呢。」夏重輕聲呢喃的語氣裡,滿是對白樂的擔憂。
玄英祭的清晨,鵝毛般的大雪靜靜飄落在這銀白成一片的世界,吹過陰霾冬日的風格外寒冷。夏重攏了攏略顯單薄的衣袖,走往祭殿的方向。方踏入殿中,夏重即瞥見了老師白樂的身影。
「老師您好,好久沒見到您老人家了。」夏重對恩師莊重地行一行禮,唇邊難得的無涉禮節,流露出一抹真情的笑容。
因為夏重現任祭司的身分,白樂絲毫沒有怠慢地回了一禮。雖然心下有愧,但知道老師一向重視理法的夏重也不敢推辭。仔細一瞧,白樂與記憶中相較更顯消瘦的臉上,星星白髮增添了一股凜然的威嚴:「重兒,這個時節很忙吧!越是冷冽的冬天,越要仔細聆聽天的旨意,也真是難為了妳這孩子。」
「還說呢,老師也操太多心了。莫不是擔憂我忙壞了,才親自來主持這玄英祭?還是說,老師到現在,還是不放心讓我這個不成器的徒兒來做麼?」夏重雙脣微抿,有些埋怨地說道。
白樂呵呵一笑,外貌仍是威儀肅整,但氣質頓時便親近許多:「重兒啊,非是老師不信任妳。其實,玄英祭整日,當任祭司要在祭殿內通天祝禱,抽不開身指揮儀典,所以老師才過來幫忙。」
「……那就有勞老師了。」縱有自己現任祭司的身分,夏重依舊沒能夠阻止一向尊敬的老師白樂決定好的事情,只能有些無奈地含笑說道。
夏重欣慰地發現,歷經這許多年的霜冷雪寒,老師的身體蒙天護佑並未見衰老,只髮鬢略顯斑白了些。只是,白樂似乎忙著處理祭典的事情,匆匆便離去了,夏重也只能遵照他的吩咐,來到玄英祭的祭殿內。
仔細打量一下祭殿,這兒並無什奇特的地方,只中央一處凝滿霜雪的小池,反照冬日的太陽透出瑩瑩藍光。夏重按照白樂的囑託,輕挪腳步走到小池上,正跪下來,無視於透穿綢衫的寒意,一心一意地向天祝禱。
虔敬地向天感謝今年的豐收,由衷祈禱族人平安度過此一嚴苛的冬天,夏重星眸輕掩,真摯而輕盈的禱聲自她口中逸出,散開在這清淨的冬日裡,添上一抹靜謐聖潔的氛圍。隨著夏重漸與天冥合,一幅幅的光景輕掠過她的眼底。她看見殿外,老師鄭重地主持一段段繁瑣碎細的禮儀。更遠處,家家戶戶忙忙碌碌地備著度過漫漫嚴冬的藏儲。她看見有人在寒冬中瑟縮著身體發抖,卻有更多人在笑語聲中享受和家人朋友的溫存。夏重欣慰地看著人與天安樂和諧的共處,她甚至能夠看見……。
禁囚內,白澪曾令夏重印象深刻的從容氣度早已消失得無影無蹤。他蜷臥在結滿霜的地上,近乎發狂似地顫抖著。
他,很冷麼?夏重有些愕然地想著,隨即注意到他蒼白得不著一絲血色的臉龐。夏重幾乎能看見絲絲寒氣從他身上滲出,引得本就潮濕的獄中飄起陣陣白霧,甚至連鐵欄杆也開始不自然地結起厚厚的雪。
驀地,夏重睜開眼睛,一陣冷得不可思議的風在她身周捲起。縱使夏重竭力凝聚她修養多年的定力,依舊止不住牙齒輕輕地敲擊顫抖,她甚至忍不住抱緊自己的胸口,摩擦著肌膚試圖增添一絲暖意。卻在一陣痛徹心扉的寒冷後,意識朦朧著逐漸遠去,夏重徹底失去一切知覺。
回過神時,夏重發覺自己竟飄飄蕩蕩地飛起。低頭一看,夏重訝然地發現自己的身軀結凍著,跪倒在冰池上,肌膚沒有一絲還活著的血色,眼眸也失去神采,突然空虛地睜著。
死了……自己死了嗎?比起悲傷,夏重更多的感受到迷茫、不知所措與不可思議,直到一陣寒冷貫穿她所有紊亂的思緒。
冷,怎麼能麼冷?全身上下透進肌膚中的刺骨寒意,一分一秒都沒有消褪的跡象,持續的折磨讓夏重疼痛地驚叫。失去了身體,官感反而更加敏銳而無可麻痺,寒冷就像一場永無止盡的酷刑。
就在這時,夏重看見白樂不疾不徐地走進祭殿,瞥見自己那在冰雪中失去溫度的身軀,唇邊卻依舊是那一抹淡雅的笑容,瞭然於心般的波瀾不驚。夏重無形的魂體飄蕩在風中,無法張嘴呼喊,只能眼睜睜地看著眼前的一切。白樂伸手,略一施力從自己身上取下象徵祭司身分的頭冠,配戴在自己頭上。一瞬間,寒風向他湧去,進入到白樂體內,他卻閉上雙眼,滿足地嘆了一口氣。隨後,沒有再看自己任何一眼,就照樣子轉頭離去。
刺骨的寒意,依然鑽透夏重全身的骨髓蔓延。但此刻,她已無暇管顧身體上的寒冷。或者說,她已然不在乎了。
只因夏重的心結上了更厚更冷的一層冰。
原來,真的是這樣。陌生男子的警告、鶯離的隱瞞、隱藏於心底的不安,一切都指向了這樣子的一個結局,只是自己始終不肯正眼面對。而當寒風吹起,夏重飄蕩蕩地被吹向遠方。她絕望地明白了,自己將受困在這永恆的寒冬裡。
就在這無依無助的一刻,夏重忽然聞到一股熟悉的味道。
是什麼呢?雖然並不好聞,卻莫名地有一種令人心安的氣味。麻痺的思緒讓夏重遲了一拍才回想起,這是石灰的氣味,牽引著夏重飄飄蕩蕩地前往另一個方向,逐漸遠離吹向遠方的寒風。而當夏重的魂魄與煙合而為一的剎那,灼燒的熱度驅散了毒蛇般的冰冷。石灰般的味道消散,取而代之的是滿滿血液的鐵鏽味兒。夏重在火的煎熬當中終於明白。這陣煙灼燒的,正是她自己的靈魂。
而她的時間不多了。
夏重睜開眼,映入眼簾的,是天道香爐,而活著的自己正一臉虔敬地跪倒在香爐面前,凝神注視著眼前的灰煙,視線毫不猶疑地穿透已是亡靈的自己。
掙扎著,夏重將手指伸入天到香爐的灰內,寫下了自己最後的意念。
煙飄盡了,該燃的已燃完,該去的已魂飛魄散。
還活著的夏重傾身向前,訝然地看見香爐內寫著四個字。
走為上策。
夏重愣愣地看著香爐內的字,思忖了良久,卻始終無法做下決定。直到她的手指無意識間碰觸到天爐的香灰,而一段似真似幻的記憶飄落在夏重心頭。
她記起了一切。
隔天一大清早,鶯離送早茶給夏重時,夏重忽地對她吩咐道:「鶯離,備個幾天分的行囊,我們這就走。」
「祭司大人,我們這是要去那兒呢?」鶯離掩不住滿面驚訝的神色。
「出城去。」夏重試著找回自己以往的從容,怎奈語氣仍是藏也藏不住的焦躁。遲疑了一會,她補上一句:「不要被人發現,我們悄悄地走。」
「這……。」鶯離看似有些為難,眼神飄移起來。
「發生了些事,路上再跟妳說。」不想耽擱任何一點時間,夏重簡短地命令。
鶯離很快地備好了一切,夏重乘上素樸的馬車出發。
一路上,夏重幾乎是滔滔不絕地說著,白澪對她說的話、自己的疑慮,還有,天道香爐顯示的內容。直到此刻,夏重才發現自己究竟有多麼的驚慌無措。她須要一個人,一個能分享她所有擔憂、害怕,一個能夠信任的人,與她一同度過這次阨困。
「祭司大人,喝口茶,您歇歇吧!」看著夏重前所未有的失態模樣,鶯離關切地遞來一杯茶水。
「鶯離……。」夏重閉上眼睛,感受到茶水滋潤自己嘶啞的喉嚨:「謝謝妳……有妳真好。」
然後,夏重忽然感受到一股很深很深的倦意,意識飄忽著逐漸遠去。
「能夠服侍祭司大人,是我的榮幸。」在夏重的耳中,鶯離熟悉的聲音不斷扭曲:「但是,確保您參加玄英祭,是我的職務。」
她失敗了,又一次。
她試過了,幾乎所有的方法。瞞著鶯離一個人偷偷出城,卻發現白樂早已藉玄英祭為由,下令前一日起即禁開城門。即便抬出祭司的地位也不管用,反而會打草驚蛇,更早被「迎入」祭殿中。即便在半夜蒙混出城,依舊會在不久後被騎兵追回。想藏匿在城中,也總是會被找著。
夏重無助地發現,白樂早已為她織好了天羅地網,只等著一切歸向他早已謀定的結局。而她一切徒勞無功的逃亡,只是一度度證實白樂的算無遺策罷了。
「白樂,為什麼?」夏重睜開眼睛,驚見那張熟悉的臉龐,隨即又閉上眼睛問道。
「哦,不叫老師了嗎?」白樂平靜的嗓音,似乎帶著些許戲謔:「這還真叫我傷心。」
「我對你來說,究竟算什麼?」
「唉,我說夏重啊夏重,莫非妳還參不透我替妳起這個名字的意義?」白樂嘆了一口氣:「不曾……。」
「『不曾越過冬天的蟲,不會知道冰雪為何物』是吧?」夏重閉著眼睛,喃喃地說到。
白樂的臉色閃過一絲訝然,繼而又冷笑著說:「記然知道,妳又何必再問?」
「一次也沒有。」夏重忽然說道。
「什麼?」
「一次也沒有,你一次也沒有正眼看過死去的我。」夏重平靜地說著,聲音卻說不出的淒涼。
兩人之間,只餘下一陣長聲地的沉默。白樂清冷的目光,一瞬也不曾停留在夏重身上。而夏重平靜的目光,似也已接受了這一切。
最後,仍是夏重緩緩地開了口:「白樂,如果你曾經明白告訴我玄英祭的真相,如果你曾經不僅僅將我視為是一個替死鬼,我都會願意作為您的兒女,作為一個有擔當的祭司殉位。但如今……如今,我不是天的服侍者,不是祭司,更不是你的操綫人偶,我就是我,夏重。」
而當極寒之風,再一次地吹走夏重的靈魂時,她的心已全然冰封。
終究,夏重只想要活著,活著像是夏重自己,而不是被誰操弄的對象罷了。但是,此刻,她卻已走投無路了。
鶯離、白樂,身邊的人,一個個背叛了自己。此刻,夏重只想到了一個人。
白澪。
看見夏重再一度走入禁牢,白澪絲毫不感到意外的樣子。
「妳用了天道香爐,對吧?」白澪的聲音依舊是那樣懶懶的,彷彿塵世間的紛紛擾擾都與他無干:「怎麼樣?妳輪迴了幾次,才想起來要找我?」
夏重只是淡漠地看著白澪,直截了當的問道:「告訴我,關於玄英祭的事情。」
「罷了罷了,反正妳遲早會問出來的,我也不浪費時間。」出乎夏重意料之外,白澪異常爽快地開口說道:「玄英祭,是冰雪之神依照千代以前與人類定下的契約,取走當代祭司靈魂的儀式。」
「這我知道。」夏重冷冷地說:「白樂就是為此,才傳位給我作替死鬼的。
「不不,白樂那老傢伙,要的可不是避過殉位之劫那麼簡單。」白澪頓了頓:「他真正想要的,是長生不老。」
「長生不老?」
「冰雪之神,在取走當任祭司靈魂的同時,會寄宿在下一任祭司體內。被寄宿的人,將不死不老的度過下一個百年。換言之,當任祭司死後,下一個帶上祭司頭冠的人,至少能再活個百年。」
「所以你……。」
「嗯,冰雪之神現在就寄宿在我體內,因此,這百年來我從未變老。」白澪笑著說道:「這也是為什麼白樂要把你困在玄英祭殿的原因,哪怕妳走到天涯海角,冰雪之神都會按照約締取走妳的靈魂。但要是妳死去的同時,白樂沒能夠順利帶上頭冠,成為接任的下一任祭司,那他可就前功盡棄了。」
原來如此,這解釋了白澪未曾變老的秘密。但是,這些都不是夏重現在關心的,她開口問道:「有辦法,能夠讓祭司不被取走靈魂嗎?」
「當然,也有祭司不要死的方法,只要殺死兩名和祭司相近的人做為替代便行。」白澪淡淡地說:「像我就是這樣。」
而當夏重的靈魂再一度輪迴時,她在天道香爐的灰燼上刻上五個字。
先下手為強。
玄英祭當日,當白樂走進祭殿內時,一隻短箭射進了他的小腿。白樂跪倒在了地上,而舉著小型弩箭的夏重出現在他的面前。
「白樂,不要動。」含著笑的唇角,不含笑的眼睛。
在夏重靠近的瞬間,佯裝無力的白樂翻身而起,一隻手格開夏重手中的弩槍,另一手抓向了她的頭頂。
「老師,您從未教過夏重武功呢!」格格輕笑間,夏重以飄忽得不可思議的身法閃過了白樂的凌厲一擊:「不過,現在教也不遲啊!」
寬袖一翻,另一隻短箭射在白樂另一邊的腳上,他終於跪了下來。
夏重輕笑:「不過,這一招真的很厲害呢!我大概死了二十次,才終於破了老師你這一招。順帶一提,箭上餵了毒喔。」
「重兒,為什麼?」白樂感覺到身體逐漸失去控制,他試著擺出師父的威嚴,卻被夏重打斷:「我知道您做了什麼,您想必也知我為什麼這麼做。」
將白樂的身體拖進祭殿內,白樂瞥見一臉恐懼的鶯離已經倒臥在裡頭。
「殺死兩個接近的人,才能避過這次的劫難。」夏重依舊是笑著說道:「雖然老師對我無情,但是很抱歉,您依舊是我最親近的人喔!那也沒辦法了呢!」
將手中的箭對準白樂的額頭,夏重緩緩地說道:「那,這就是最後一次了。永別了,老師。」
終於,能夠掙脫這個無限死亡的宿命。終於,能夠過著自己的人生……。
這時,夏重注意到白樂嘴角的笑,依舊是那樣淡然的,瞭然於胸的笑容:「重兒,妳下不了手的。」
「什麼?」夏重一怔,事到如今,白樂還在說什麼啊?
「重兒,妳不會下手。」縱使跌坐在地上,白樂的態度依舊是那麼的高高在上,令夏重畏縮:「因為妳根本做不到。殺了我,妳又能得到什麼?我太了解妳了,夏重,妳不是那種會犧牲別人來成全自己的人,縱使那個人利用了妳也一樣。」
夏重感覺到心中一陣冰冷。這麼久以來,努力只想要活下去的自己,從未認真思考過這個問題。縱使殺了白樂,縱使自己活了下去,那又怎麼樣?不過,就是自己變成了另一個白澪、另一個白樂,成為惡魔,或者在悔恨當中度過下一個百年。
原來如此,夏重苦澀地想到,所以白樂才會那麼從容。不是自己無法打破必死的命運,而是自己不會打破必死的命運。終究,當這一切是早已被決定好的宿命的時候,再怎麼選擇,都不過是在命運的絲線上跳舞。
那麼,究竟要如何,才能夠活得像是她自己。就是她,夏重,而不是某個被人操弄的玩物,或是勉強自己成為另一個惡魔。
忽然間,她想起了那一個,曾經瞥見的兒時記憶。
沒辦法度過寒冬的蟲,能夠活下去的方法,能夠活得像夏蟲的方法,原來這麼簡單明瞭,那就是……
不要讓冬天來臨就好。
夏蟲夏蟲,縱使死去,也將一次又一次地在夏天重生。
「抱歉了,老師,我決定了。」夏重閉上眼睛說道:「就讓重兒再任性一次吧!」
「重兒,是到如今,妳還想做什麼?」白樂的聲音悠悠地想起,依舊是那樣地不疾不徐。
夏重緩緩說道:「您的天道香爐,讓您找到了永生不死的方法。白澪的天道香爐,讓他找到能夠活下去的方法。而我的天道香爐,就是我全部的人生。我將活在這輪迴反覆的,僅僅一日的人生裡。而您所期盼的未來,玄英祭後的未來,永遠都不會開始。」
「什麼?」第一次,白樂出乎意料地喊道:「妳不想脫出輪迴?妳會死,一直死。」
「每個人都會死。」
「妳依舊逃不出我的手掌心,終究淪落在逃不出的宿命裡。」
「只要那是我自己的選擇,就不是宿命。」
「妳將被困在天道香爐內,困在永恆無止盡的夢境裡。」
夏重淒然一笑:「老師,您又怎麼知道,您不是只是某個人的夢境,或僅僅只是個幻想的故事呢?」
無法掙脫的宿命,輪迴持續的這一日,但是……。
「這樣子就好了,夠好了。」
就讓這個世界,永遠陪著我吧!」
無法過冬的蟲,夏蟲。
與那無止盡重生的夏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