樹枝上傳來的蟬鳴、窗邊風鈴清脆的鈴聲、茶水中冰塊崩裂的聲響,這是夏天的高調宣示;匆忙腳步在走廊上響起、滑軌有些誤差的木門被用力推開時發出悲鳴、以及教授那句「小鄭!我有事要你幫忙。」的呼喚。這是,一切麻煩開始的預兆。當然,那時的我無從得知。
「難道這個位置偏僻、連台冷氣的都沒有且存在意義完全不明的研究所終於要被解散了?」我睜開眼,從沙發上坐起,語氣平板地說道。「感謝教授的照顧,這個月的工資請幫我匯到戶頭,那麼有緣再見。」
「不,那倒不是。」教授邊說,邊用右手在胸前揮了兩下。「話說你剛剛是不是講了些研究所的壞話。就算是我,也是會生氣的喔」
「那是你的錯覺。」
「不不不,我可是確實聽到了喔!」
「一切都是幻聽罷了。」
「怎麼可能每天都幻聽啊。上個月健康檢查的結果,可是說我一點問題都沒有啊!」
「太大聲了──」我揉著耳朵,心想也該結束這例行的、鬧劇般的對話,於是拋出一句。「那,只可能是外星人吧。」
「外……外星人嗎?」
「對,外星人。」
「是外星人啊,那這樣的話……也就是說。」
趁著他還在沉思的期間,為各位介紹一下,我面前這位滿頭亂髮、體態略為發福,年齡莫約四十的男子,我稱之為教授,是這裡──超自然研究所──的負責人。順帶一提,成員包含我在內僅有三人。不必我多說,各位應該也能明白,教授對外星人與古代文明無比熱愛,因此辭掉了原先的工作,成立了「超自然研究所」──雖然這名字聽上去像個神棍組織,但實際上好像也差不多就是那一回事,所以也不必改了吧。言歸正傳,扣掉不正常的部分,教授其實算是好人一個,畢竟他從沒欠過我打工的工資。
「還是這麼有趣呢,呂叔叔。」方才跟在教授身後的女子開口說道,吸引了我的注意。
我大略打量了下,女子膚色偏深,一頭黑髮在腦後梳成馬尾,加上身上的運動服及短褲,給人一種運動系美少女的感覺。是說,教授原來姓呂嗎?
「啊,啊對。您說的是,大小姐。」思緒不知非觸何處的教授終於回神,用畢恭畢敬的語氣說道,並轉頭對我說道。「她就是這次的委託人。就是這樣,就交給你了,小鄭。」
這樣是哪樣,你倒是說清楚啊!
壓下如此回嘴的衝動,我向教授問了一句。「教授,為甚麼您不親自出馬呢?,如果是您的話,想必很快便能解決了吧。」
「有甚麼辦法,我下周要上節目,不先做些準備可不行啊。」
「真的不是因為委託內容和外星人無關所以不想調查,但是又因為某些原因無法拒絕,所以把事情推給我?」
「咳嗯──說,說甚麼呢。我很忙的,沒空陪你廢話。啊──好忙好忙。」說完便往門外走去,離開前還丟下一句:「那麼仁音,就交給你囉。」
目送教授渾圓的身子離去,我在心中嘆了口氣,心想著事情辦完後一定要跟他多凹些獎金,並開口向女子說道:「就是這樣,來聊聊委託內容吧。」
「在這裡?」女性指了指周遭,桌椅與地板上滿滿的文獻與書本,實在難以清出足以第二個人的空間。
「……我們換個地方談吧。」找個有冷氣的地方,嗯。
***
「那個……這位小姐,關於委託──」
「啊,抱歉。」不知道第幾次的搭話嘗試,我終於將面前這位女子的注意力從食物上轉移──在她解決了三個漢堡,兩大杯可樂,跟無從計數的薯條後。雙頰鼓脹的少女問道。「話說你是哪位啊?」
啊,這還真是抱歉。居然忘了基本禮貌。那麼就讓我來介紹下我自己吧。我叫鄭仁音,25歲,目前在超自然研究所打工,名義是研究助理。沒什麼特長,真要說的話,就是感官相當好,好到有時能聽見某些奇怪的聲音或是看到某些超出科學解釋範圍外的現象。
「我知道了。就叫你仁音吧。」在簡短的自我介紹結束後,她已經將桌上食物掃蕩一空,舔了舔嘴唇,說道。「我叫許雅涵,叫我就雅行了,周遭朋友都是這麼叫我的,然後……22歲,某D大學生,興趣的話嘛,只要是運動我都喜歡,總之,請多指教啦。
「那個……雖然和委託無關,我能問個問題嗎?
「問吧問吧。想問甚麼?電話號碼嗎?還是三圍──」
現在的女大學生都這麼開放的嗎?我悶悶地想著,並開口打斷即將自報三圍的雅涵。
「為何教授會稱呼妳為大小姐?」
不得不說,眼前這個講話直接,個性開放,滿嘴麥O勞的少女實在和「大小姐」這詞給我的印象差了不只一點半點。
「呂叔叔嗎?我也不知道,可能是因為爺爺贊助了研究所不少資金吧。不過啊,大小姐甚麼的,聽起來跟我完全不配啊。」說完後,她又笑了起來,彷彿自己方才說了個有趣的笑話。
原來如此,難怪教授沒有拒絕委託了。雖然很在意為甚麼有人會願意資助這種聽上去就像詐騙的組織,但還是正事優先吧。
「那麼,請問妳是想委託些甚麼呢?額……雅小姐。」
只見她從背包拿出一台平版,輕點幾下屏幕,遞了過來。
那是篇講述撞鬼經驗的文章。
///
這是我大三時,在貓掌山撞鬼的經驗。
那時大約是暑假中旬的時候,因為大學的朋友大多都回家了,小弟我一時無聊決定夜衝貓掌山,便跨上剛買不久的重機,一個人興致沖沖地上山了。
大約是到了半山腰處,我遇到了另一個車友,騎著一台純黑,型號沒看過的重機,他對我比了個手勢,問我要不要尬一下,我想說這也算是個緣分,便爽快答應了。
我倆的車技算是伯仲之間,雖然我大多數時間都占上風,卻也拉不開兩車間的
距離,我們就這樣,保持著極小的差距往山頭一路衝去。到了六角亭的那個彎──有騎過貓掌山的人一定都曉得,那個彎可不是開玩笑的,除了彎度大外,圍欄外的是將近百尺的懸崖,要是摔下去估計是得直接就地埋了。
就是在這個彎,正當我降緩車速,穩住車身,打算來個華麗壓車過彎時,卻聽見身後的騎士突然猛催油門,衝過我身邊,並將車身壓至不可思議的角度,滑行過彎。
然後他就消失了。
對,我沒有唬爛,連人帶車,就這樣憑空消失了。
我很確定他不是摔下山崖,因為周圍護欄沒有任何的碰撞痕跡。下山的路上,我才發現,整條山路上只有我自己機車的煞車痕跡。
下到山腳的那間加油站時,我遇到了正巧出來散步的老伯,他對我問了一句:「少年欸,哩係對山頂落來膩?」
「係啊。安怎料?」我回應。
「山頭遐爾大欸霧,哩無看著喔。」老伯邊說,邊用手指指向我身後的貓掌山。
我轉過身去,這才發現,整座貓掌山被籠罩在詭異的白色濃霧中。
///
就是篇網路上常見的鬼故事罷了。快速閱讀過一遍,我得出了以上感想。
如是闢謠這種程度的委託,我應該也能應付得來。裝模作樣地拍幾張現場的照片,然後找些有的沒的資料就能交差了事──會這麼想的我,真是天真。
「我知道了,」我將視線移回面前的少女。「也就是說,妳希望委託我們研究所,確認這個傳聞的真假嗎?」
「不是啦。這個不是傳聞,是事實,也就是,額──Fact,呦!」
「不必特地翻成英文,」我拿起右手旁的飲料,喝了一口,緩緩問道。「為甚麼妳對傳聞的真實性毫不懷疑呢?」
「畢竟是元哥說的嘛。」
「元哥是……?」
「他是我表哥,也是剛才那篇文章的作者啦,它的車技超級厲害的,我的騎車技術也是他教的喔。啊,扯遠了,總之呢,元哥沒有必要編這種無意義的謊話,這肯定是真的,『黑色幻影』肯定存在的。」
「黑色幻影……是指那個幽靈重機騎士嗎?」
「Bingo!如何?聽起來很帥對吧。」
「……妳高興就好。」
雅涵嘻笑兩聲作為回應。然後抓起桌上未解決的蘋果派,津津有味地咀嚼著。
在消化完雅涵一長串發言中的資訊後,我開口問道。
在消化完雅涵一長串發言中的資訊後,我開口問道:「那麼,我能跟妳表哥談談嗎?」
「這個……恐怕沒辦法呢。」雅涵原先開朗的面容,蒙上了一層薄薄的陰影,語調也些微降低。「他……死了,三年前死的。」
「……抱歉。」
「沒事的啦,都過了三年了,我早就看開了。」雅涵放下手中的蘋果派,站起身來。「那就這樣,假如你願意接受委託的話,就在後天的凌晨點,到貓掌山山腳下的廢棄加油站吧。」
看著雅涵的背影遠去,逐漸隱入街上人群之中,我陷入深思。時常,我會覺得自己那過於靈敏的感官是種詛咒,強迫我知曉許多不願去了解之事,假若我和正常人一樣,我便不會三天兩頭就撞鬼,不會老是聽到亡者的聲音,也不會察覺方才少女眼底深處暗藏的悲傷與聲音中暗藏的哀戚了。
我著手收拾狼藉的桌面,構思著下一步的行動。
委託嘛,恐怕只能接下了。晚點來查查關於元的資料,也許能發現甚麼也說不定,現在梓不知道跑去哪了,只能希望不會牽扯到那方面的存在。
不過話說回來,委託內容到底是甚麼來著?
***
凌晨三點,我抵達了雅涵所說的廢棄加油站。
「真準時呢。」雅涵的聲音自暗處傳來,身著黑色防護衣的她幾乎與黑暗融為一體,就連我要分辨起來也有些困難。
「既然你會出現,就代表你願意接受委託了對吧。」
「算是吧。所以委託內容──」
「拿去。這是給你的。」雅涵打斷了我的發問,自顧自地將一個灰色背包遞了過來,裡頭是一整套護具,和她身上那件似乎是同款。
「額……謝謝。」我一時不知作何反應。「雖然我可能……不太會用到。」
「說甚麼呢。馬上就會用到了啊。」
「我不太明白你的意思……還有委託的詳細內容究竟是?」
「欸?你不知道嗎?」雅涵有些驚訝地說道。「呂叔叔沒跟你講嗎?」
不祥的的預感浮現,我試探性了問了句。「雅,你……該不會想要……撞鬼吧。」
「不是喔。我不是想要撞他啦。」
「我只是想跟鬼來個比賽而已。之前我也騎這段路好幾次了,但就是遇不到,問了呂叔叔後他跟我說是我八字太重陽氣太盛,然後又說他會幫我找一個八字輕、有靈體感知能力的人來──」
「幹!教授你他媽的居然坑我!」
「就是這樣,就拜託你負責招靈啦!放心啦我的駕駛技術可是很好的。」雅涵給了我一個稱不上安慰的安慰後,又對著空無一人的山路大喊。「黑色幻影你給我等著啊──!」
時間是凌晨三點十分,重型機車蠢動的引擎聲,雅涵興致高昂的歡呼聲,以及後座上,我發出的崩潰喊叫,那是我初次超自然研究的前奏。
「不要啊啊啊啊啊啊──」
冷冽的風沖刷過我的面頰,彷彿要生出凍瘡。重機的引擎聲怒吼著,很快又被拋諸腦後。
「抓緊了!」雅涵大笑。催油門的聲音在耳邊響起。
我感到我的身體就快要被甩飛出去,心臟整個吊到空中。離心力瘋狂的抱住我的側身,而我只好緊抱雅涵的腰。巨大的壓迫感從身側傳來。
──急轉彎!
──九十度的大彎!
慌忙之中,我瞥到儀錶板的時速。
──七十五公里!
我忍不住爆了粗口。
這是九十度的大彎!這是蜿蜒的山路!開七十五是要死人嗎!
「別緊張。就是要這種程度,黑色幻影才會出現啊。」雅涵銀鈴似的笑聲飄來。「我甚至不確定,這夠不夠格當他的對手……」
很快地過了那個轉彎,離心力、懸浮感、傾斜度恢復了正常。我總算稍微安下,忍不住開始吐槽雅涵。「他也不見得會出現吧……」
「總是要嘗試嘛。我們要有科學實驗的精神!」
「妳研究的東西一點也不科學。」
「話不是這麼──」
雅涵的聲音忽然止住。
「怎麼了?」
我朝著她的視線看過去。
然後我見到了。
那是一名漆黑的騎士。黑色的安全帽、黑色的上衣長褲,就連整台重機都是純黑。尾燈雖然在閃光,卻跟夜色融為一體。流線型的機身如一尾活魚,歡快的飛躍在山路間。
黑色幻影!
但我剛剛有看過後照鏡。我們後面沒有任何人,也沒有任何燈從後頭打來。我也確信方才前面沒有任何人。最重要的是──
這條路是筆直的路。
也就是說,這名騎士確實無聲無息的憑空出現在我們前方。
他並沒有理會我們或是試圖和我們搭話,彷彿已經知道我們的來意。
「等你很久了!」雅涵大笑。再次催動油門。
我感到我們的速度瞬間拔高。一瞬間因為強烈的慣性向後傾,頭髮似乎要掉光了。
我們飛快地騎過山路。一旁的樹木飛快地呼嘯而過。直走。左轉。右轉。大轉彎。小彎。直走。右岔路……
黑色幻影始終在我們前方二十公尺左右的距離,好像瞬間就能趕上似的。但我有種預感,他還可以更快。現在只不過是開胃菜。
我開始習慣了七十五公里的速度。反正也沒出什麼大事。甚至屬起一旁掠過幾個路燈。
二十個。
二十一個。
二十二──
──六角的涼亭出現在眼前。
那個百尺懸崖的大彎。
雅涵弓起背。
我下意識用吃奶的力量抱緊她。
──她沒有減速!速度甚至更快了!
迎著狂風,我不禁叫喊出聲。
X的!X你教授!X你黑色幻影!
──透過黑色幻影的後照鏡,我似乎看到他安全帽下的模糊面龐勾起微笑。
然後他忽地消失了。
完完全全不見了。
眼看我們就要衝出懸崖,雅涵踩了剎車。
離心力瘋狂的撕扯我的身體。我彷彿就要跌至地面,狠狠的像一塊抹布在地面上摩擦。強烈的風壓刺得我睜不開眼,淚水撲簌而下。摩擦聲彷彿指甲刮在玻璃上那般難聽,輪胎的焦味撲鼻而來。
等我緩過來時,發現我們離懸崖只有十來公分的距離。
X的。
雅涵只是盯著懸崖。
「他不見了。」
我看了一眼。濃濃的白色霧氣掩蓋懸崖底下的狀況,只能看到峭壁蔓延進深不見底的灰白中。
我喘口氣。「他跳下去了。跟傳聞一樣。」
「嗯。」
「那這個委託就結束了吧。妳的確跟他來了場競賽。」
雅涵轉向我。眼中閃著狡黠的光芒。
「沒有啊。」
「什麼沒有?」
「我說啊,你有聽過任何一場正常的比賽,是以對手逃票畫下句點的嗎?這根本不是競賽!」她的眼睛閃閃發光。「而且我感覺得到,他沒有發揮出實力。放水得很嚴重。」
「……」這是耍賴吧。話雖如此我只是提問。「不然妳要怎麼樣?」
「讓他願意堂堂正正地跟我來場競賽!」
「哈,這不可能吧。他就是會跳到懸崖底下。」
雅涵盯著我的眼睛。「不是有你嗎。」
「我……?拜託,我討厭飆車……」說著說著,我愣了下。
我還有另一個身分,超自然研究所的成員。
頓時明白了雅涵的意圖。
「妳是要我──」
「對。發揮你超自然研究所成員的特長,調查黑色幻影,然後說服他──或是用盡方法,讓我們來場公平的競賽!」
月色朦朧。水氣氤氳。闃寂無聲。
我只是楞楞的看著雅涵的身影,像個傻子一樣的看著。
我一點也不想接這個委託。因為眼睛跟體質的緣故,常常能看到一些……奇怪的東西,遇到詭譎的事。總沒什麼好事,這是我多年下來體悟出來的經驗。
沒辦法理解為什麼有人會想去跟超自然現象來場比賽。
不過我的委託並不包含「剖析選手」的項目,所以雅涵是怎麼長成的跟我無關。
還是認命點吧。我將思考拉回現實。
要說服黑色幻影,首先就要對他瞭若指掌。回到研究所,我認命的翻起之前教授收集的大量資料,希望能從中找出蛛絲馬跡。
沒什麼有用的資訊啊……我煩悶的翻閱《超自然現象概論》。
地縛靈,執著於死後的土地是自己的居處,執著葬身之處就是自己家的靈魂。他們通常都是有什麼心願未了,那股極大的執念形成枷鎖將他們束縛在塵世。
地縛靈……黑色幻影有可能是這種靈吧?
「未了的心願?」我打起精神,繼續往下看。
他們會想念陽間的親人,有一種說法是被靈魂吸引,也有風水師說是磁場相近的緣故。不自覺被吸引後,有可能會透過「共感」的方式,將自己的痛苦、不甘,回憶傳給親人。也有可能附在親人身上。最糟的情況,親人可能死亡。
當然,八字的輕重也會決定影響的大小。
親人嗎……那首先就要知道黑色幻影的親人有誰了。
無法確定黑色幻影真的是地縛靈。
要不是看到那抹微笑,我甚至還考慮過無頭騎士的可能。超自然現象有很多種,一定有我們完全不知道的類型存在。
說不定是宇宙深處的外星人。
不過,如果是地縛靈的話,這是否代表黑色幻影生前的軀體還沉睡在那座懸崖底下的某處?
到時候回去元現場看看嗎?
真怕到時又遇到不得了的東西。
無論如何,我都需要更多的方向……更多的資訊……
對了。雅涵說黑色幻影是從「元哥」那裡聽來的。這個「元哥」感覺很有蹊蹺啊,如果能從他那裡打聽一下就好了。
一想到雅涵提起「元哥」的悲傷神情,還是不要直接問她相關的事情好了。除了雅涵以外,還有呂教授的管道。我連忙去敲呂教授辦公室的門。
「請進。」
呂教授正在啜飲一杯香醇的咖啡,閱讀厚厚一疊文獻。
「教授好。」
「大小姐那裡還好嗎?」
「那個,嗯,我們陷入了瓶頸。」我斟酌一下說詞。「我恐怕需要一點……幫助。」
「說吧。」
「你有什麼黑色幻影相關的一手資訊嗎?」
「當然有。大小姐沒跟你說嗎?」呂教授望向我。
「……沒有。」
你們之間的溝通太有問題了吧喂。
呂教授點點頭。「根據我的推測,他很有可能是都市傳說的集合體。」
「都市傳說的集合體?」
這倒是跟我的推測相左?不過,多集思廣益點也是好事。
「謠言的力量是很強大的。如果謠言有許多人相信,就有可能化為真實。他們相信的念頭會化成都市傳說的基石,成為他們在現實中化型的……我想想,存在之力?」
「聽起來還滿玄的。」
「只是推測而已。現今還沒有任何有效的手段可以確認超自然現象的成因。但,能被科學手段鑑定的現象,也不能叫做超自然現象了吧。」
我沉思著。無論如何,總是個方向。
「對了教授,你知道『元哥』是誰嗎?」
教授深深的看了我一眼。我讀不出他眼神中的意涵。
「他是我的學生。三年前死了。重病。」
「我很遺憾。」
「他的本名是王元明。以前大小姐很黏他,總是跟在後面。就連比賽也吵著一起玩──」
「比賽?」我聽到了關鍵詞。
「是。他們都很喜歡飆重機。尤其在山路間開九十公里。」
重機!我不禁振奮。
呂教授繼續說下去。「我記得他們那時還跟著一個綽號『阿德』的青年混,常常飆到深夜都沒回家。」
「這個阿德是?」
「他的名字是『邱德望』,以前是貓眼高中的學生吧。」
「能聯絡上他嗎?」
「不。恐怕不行。」呂教授嘆氣。「他三年多前也失蹤了。」
失蹤……也就是說,現在還找不到屍體?
「怎麼失蹤的?」
「聽說他騎著機車出去繞繞,也沒跟家人朋友交代說去哪,就這樣再也沒有回來。」
失蹤……重機……我站起身,跟教授答謝。算是有點頭緒了!推開門出去,突然靈光乍現,我不禁好笑的問呂教授。
「如果黑色幻影是外星人,呂教授你不會想要接手嗎?」
「外星人……外星人……我還真難以抵抗他們的魅力。」
「教授果然還是老樣子。」
我微笑。
踏出房門,腦中又突然閃過一點靈光。
雖然我們列出了很多種方向,目前偏向是地縛靈。但有沒有可能──有沒有可能「黑色幻影」實際上是地縛靈、都市傳說,甚至外星人的混合體?
邊思考,我邊撥打雅涵的電話。
《漂向南方》的來電答鈴在耳邊響起,不久後我聽到對方接起了手機。
「喂。是我。」我開口,「我──」
「你是誰?」手機的另一頭傳來了陌生的男性聲音。「你是雅涵的男朋友嗎?」
「……蛤?」
「可以偷偷告訴我,你們進展到哪一步了嗎?」陌生男子的聲音突然變得小聲起來。
「不,我跟雅小姐完全不是那樣的關係。」
「欸,是這樣嗎?」
誤會解開了?
「不是男女朋友,難道是已經結婚了?」
突然有種想掛電話的衝動。
「我跟雅小姐只是普通的雇傭關係啊,而且是昨天才剛剛接受她的委託。」
「我知道喔,剛剛只是開個小玩笑呢。」
「……」
「其實我是她的朋友。」
「原來是雅小姐的朋友,其實我這裡有一些關於委託的內容需要和她談談,可以請你將電話給她嗎?」
「嗯,她現在有點忙耶。」電話那頭停頓了一下。「這樣吧,你能在20分鐘內抵達D大附近的肯X基的話,可能有機會?」手機似乎隱約有些雜音。
「喂,這也太——」
「嘟……嘟……嘟……」
***
「哈……哈……」
我喘著氣跑向了肯X基的門口。感受著自動門內傳來的冰冷氣體,我瞄了一眼手錶。
十八分鐘,雅小姐應該還在吧?
要不是研究所附近剛好有V-Bike,這根本就是不可能的任務……
「咦,你是昨天的那位……」我回過頭,正好見到一身運動服的雅涵。「是叫仁音嗎?」
「嗯,我來和你談談關於委託的事。」
「這麼快就有線索了?沒想到呂叔叔推薦的人竟然這麼能幹。」
明明是誇獎,但我總感覺自己因為教授的原因被連帶著鄙視了耶?
在肯X基點好餐並找到位子坐下,我將自己的猜測說出了出來。
「叟以里養蛇牟印俺嘛?(所以你有什麼進展嗎?)」
「請把食物吞下去再說話啊……」
只見雅涵拿起一旁的可樂灌了一大口,然後連著食物一口氣吞了下去。
「咳、咳、咳,嗆到可樂了。」
這位小姐在D大唸的是天然系嗎?
而看著托盤上除了全家桶外,還有四包大薯跟三罐可樂,我不禁懷疑她的胃是不是連著某個異次元折疊空間。
「咳、咳——」我將雙手十指交叉撐著下巴,手肘支在桌面上形成了三角形。「妳認為『黑色幻影』究竟是什麼?」
「要說的話,應該是都市傳說吧?」
「嗯,看起來就像是那樣的東西呢。」
我轉了轉眼珠。
「但是,我在搜索相關資料的時候卻發現,所有類似『黑色幻影』的怪談,恰好都是在你哥發的那篇文章之後的時間才發的呢。」我故意頓了一下,觀察著雅涵的反應。「這是個簡單的因果問題,如果你表哥的經歷是真的,那麼最早的黑色幻影肯定不是因為都市傳說而誕生……因為傳說的形成是在你表哥遇見『黑色幻影』之後。」
雅涵放下了手上吃到一半的炸雞腿,向我看了過來。
「你知道了吧。」
「抱歉。」我嘆了口氣。「我知道妳可能是不想說才瞞著我,但這很可能會影響我的判斷,導致委託沒辦法順利完成。」
「不,其實我才應該說抱歉。」
雅涵緩緩說道。
「其實,我認為『黑色幻影』極有可能是『邱德望』的地縛靈。」
「這要從大概四年多前說起。我和元哥,是因為飆重機而與阿德認識。那時的我才從高中畢業幾個月,重機也才剛剛入門,但是元哥跟阿德都很照顧我,帶著我到不同的路段練習……」雅涵的嘴角微微翹起。「而我的水平進步很快,不到一年的時間,我就已經達到了跟他們齊平的地步……最後,我們三個人就相約在貓掌山飆重機,作為我的出師比賽。」
「所以,你認為邱先生是因為沒能參加這場比賽,才化作了地縛靈?」
「我跟元哥都覺得,他很可能是在騎重機去貓掌山探路時,出了意外。」她往嘴裡放了幾根薯條,又很快吞下。
「你們跟邱先生的關係應該很好吧。」
「是啊……感覺我們三個在一起,就像是兄弟姊妹一樣。」雅涵的眼中閃過一抹色彩。「所以,我一定要跟『黑色幻影』完成這場比賽。」
「妳還真是個任性的大小姐。」
「嘿嘿,你以為我是怎麼在爺爺極力反對的情況下,還能學會騎重機的呢?」不知不覺間,全家桶的炸雞塊已經被一掃而空。
「但是,如果『黑色幻影』並不是『邱德望』呢?」
「為什麼會不是?」雅涵停下了把食物放進嘴裡的動作。「你是想勸我不要繼續下去?」
「我不是這個意思。」
看這雅涵突然面無表情的樣子,我感覺空氣突然變冷了一些。
等一下,那是——
「妳、妳的背後……」我的身體抖了一下,大腦一時有些當機。
雖然論撞鬼經驗我也算是豐富了,但這種「jump scare」式的驚嚇卻沒有那麼容易克服。
那是一個漂浮在半空中人形物體,從糢糊的輪廓中隱約可以辯認出似乎是一名男性。
「背後?」雅涵回頭張望一下,然後轉了回來。「我什麼都沒看到啊?」
下一刻,糢糊身影就以極快的速度從背後鑽進了雅涵的身體。
「雅小姐,妳……」我思考了一下該怎麼開口。「妳沒有覺得不太舒服嗎?」
「不舒服?」她歪著頭想了一下「沒有啊,反而是你臉色看起來不太好。」
「那換個說法,妳的身體有沒有奇怪的感覺?」
「奇怪的感覺?你是指那種臉紅心跳、小鹿亂撞、彷彿一見鍾情的——」
「不,我並不是問那個。」
還是直說吧。
「其實,我剛剛好像看見一個靈體附身到妳身上。」
「喔,原來你說的是元哥啊。」她將最後一根薯條塞進嘴裡。「他平常都附在我身上,只有在我情緒激動的時候會不自主地跑出來……嚇到你了嗎?」
我鬆了一口氣,拍了拍胸口,感覺心跳逐漸平緩下來。
背後靈嗎?
「但是直接附身不會對你的健康造成影響嗎?」
「聽呂教授說,因為我八字比較重,所以能鎮住那些鬼氣……只是為了要維持他的存在,需要消耗比較多能量。」
這就是她食量這麼大的原因吧。
難怪呂教授在提到「元哥」的時候會露出那種意味深長的眼神……不過這種事就不能直接說出來嗎?
等一下,剛剛接電話的男聲,該不會……
「話說回來,你剛剛說『黑色幻影』不是阿德的意思是?」
啊,被這麼一打岔,都差點忘記原本的事了。
「嗯……雖然按照之前的訊息,『邱德望』有很大的可能是地縛靈,因為生前未能完成比賽的遺憾而在貓掌山徘徊。」我重新整理了一下腦中的思緒。「但其中還是有幾個疑點。」
「首先,『邱德望』的屍體至今還是下落不明,而我相信你們應該早就在貓掌山搜索過了吧。」
雅涵頓了一下,點了點頭。
「結果卻還是『失蹤』狀態,那屍體不是被藏起來,那就是根本不在貓掌山。」
「其二,『地縛靈』有一個特性是,他們會被親人所吸引,將一部份的痛苦、不甘透過『共感』的方事傳出去,甚至於直接附身。但是,妳在和『黑色幻影』比試的時候似乎並沒有這些不好的感受,甚至笑得很開心。」我看向雅涵,對方避開了與我直視。「從你表哥的文章中,也沒有看出類似的負面影響;雖然你們和邱先生並沒有血緣關係,但親近如兄弟姐妹的人也應該會受到一有些影響才是。」
「最後,同時也是最直觀的疑點:按照你們的熟悉程度,如果『邱德望』就是『黑色幻影』,你和你表哥應該能認出對方。」我深吸了一口氣。「而我猜,你的表哥其實不認為『邱德望』是『黑色幻影』吧。」
「……」她的嘴巴開開合合,欲言又止。「……其實,阿德她一點也不喜歡黑色。」
她微微低下了頭。
「他總是說『像我這麼高調熱情的人,只要火燄般的紅才是我的代表色。』然後花了一大筆錢在烤漆上。」
「之前沒事不代表之後也一樣……」看著眼前失落的她,我感覺情緒似乎也跟著低落了起來。「為了妳的安全著想,放棄吧。」
她站起了身,向店外走去。
「喂,你要去哪裡啊?」我連忙追了上去。
「貓掌山。」
所以我這長篇大論的推論,還是敵不過妳的「任性」嗎?
妳這是明知山有「鬼」,偏向「鬼」山行啊。
「就算只有一點點可能,我還是想試試看。」
說出這句話時,她的背影有些顫抖。
這樣放著不管,總覺得會出事。
……
……
「請讓我跟妳同行。」
回過神時,我已經脫口而出。
「欸?」她停下了腳步。
「那句話怎麼說來著……『受人之託,終人之事』。」
雖然心裡怕得要死。
「那個……」她轉過身來,只是依舊低著頭。「你的心意我收到了。」
嗚……
胸口這心跳加速的感覺是?
難道說,我……
「但你既然接受了我的委託,按照契約精神本來就應該要完成吧……難道你之前打算逃跑嗎?」
為什麼剛剛會產生那種錯覺呢?
竟然對這腦迴路異於常人的傢夥有那樣的想法我真的是想太多了吧哈哈哈。
***
「喂,這裡是超自然研究所的教授,聽到請回答,Over。」
「這裡是鄭仁音,已經和雅小姐抵達廢棄加油站,Over。」
然後,我暫時關閉了對講機省電,在雅涵的協助下穿上護具。
「你之前跟教授說的『地縛靈、都市傳說、外星人混合體』是什麼鬼啊?」雅涵問道。
「呃……這個嘛。」
我忍不住抓了下頭。
「如果我的假設沒錯的話,問題可能是出在這一片濃霧……雖然不知道是什麼機制,不過似乎能根據我們的意念形成一些幻象,但卻又不是那麼完美。」我伸了伸脖子,將全罩式安全帽戴上。「妳表哥跟我們為什麼能遇到疑似地縛靈和都市傳說的『黑色幻影』,也是這個原因。」
「可是這跟外星人有什麼關係?」
「當然有關係啊。按照這個理論,要是滿腦子外星人的教授進來的話,肯定可以遇見外星文明的。」
「噗——」即使隔著全罩式安全帽,也能隱約聽見某種壓抑的笑聲。
「而且不這樣說,教授怎麼會推掉節目過來幫忙呢?」我的臉部肌肉也有些僵硬。
為了安全起見,教授會和通訊車在理論上不會被濃霧影響的山下待命,並且以安全帽內置的對講機和我保持聯繫。
而我作為接受委託的人,則要和雅涵一起去說服『黑色幻影』,然後全程跑完這場比賽。
「對了,還有最後一件事。」我作出了拳頭敲手掌的動作。「如果我們遇到什麼危險的話,妳表哥會出來幫忙嗎?」
「當然,表哥可是很疼我的。」
這時,本應關閉的對講機突然傳出陌生的男性聲音,把我嚇了一跳。
「你還挺怕死的呢。」
「元哥,別這樣。」雅涵微微嘟起了嘴。「元哥他現在作為靈魂狀態,沒辦法講話,但是卻可以透過電磁場干擾通訊設備達到說話的效果。」
「所以說,早上的電話果然是你搞的鬼吧。」
對講機沒有回應。
「一直干擾電磁場也會消耗能量,元哥的意思應該是盡量保留精力,面對可能的危險。」
「要是小雅出了什麼事,我一定不會饒了你。」
……說好的保留精力呢你個死妹控!
「總之,萬事俱備。」
我坐上了重機的後座。
「準備好我就要出發囉。」
隨著手把轉動,引擎傳來了陣陣轟鳴。
「呃,可以讓我做一下心理準——」
「It’s show~time !」
重機在一瞬間到達極高的速度,而我只能重蹈覆轍般地發出了慘叫,與雅涵的歡乎聲混雜在一起。
凌晨的貓掌山是如此的靜謐而深沉,佐以冰冷凜冽的空氣,彷彿能吸納無盡萬物的黑洞一般;低溫在高速下化為一道道寒風,雖然換了頂全罩式的安全帽,擋下了直面而來的寒冷,也無法讓我忽視拍打在防護衣上的力道,以及雅涵那高亢且興奮的吶喊。
「呼哈──黑色幻影,你在的話就快出來啊────!」
「────────!!」
我咬緊了牙根,拜前一次的飆速體驗所賜,這次很快就能夠適應、不再崩潰大喊,只是依然得全神貫注抱緊雅涵,好讓我能夠穩住重心。
七十五。
八十。
八十五。
九十。
「──我果然、討厭飆車。」
「你──說──什──麼──?」
「沒事,妳專心騎車────!!」
直線飆速後,接著是突如其來的換擋減速,我可以保證,車身傾斜的角度絕對低於45度,就這樣風馳電掣地滑過了一個大彎道。回到直線山道後,狀態絕佳的雅涵大小姐又快速勾了左腳、打入重檔,無論是彎道減速的時機、側掛、壓車、換檔速度,她都操作得比上次更加流暢許多,即使是外行如我,也可以分辨得出來儀錶板上的數字,還有我心跳頻率的提高。
就這樣,我們一路暢行無阻地來到了六角亭。
那個宿命般的彎道。
雅涵毫無困難地通過了髮夾彎的考驗,但在那百尺懸崖上的山路,只有我們兩人一車,車尾燈在黑暗中畫出了一道赤紅的圓弧。
而我們追尋的幻影,卻遲遲不見蹤影。
***
在那之後,我們又來回往返了數次,依然是一無所獲。
雅涵顯得有些沮喪,而我那小心臟也承受了過多的刺激,來到了極限,受不了的我便提議稍作歇息、討論對策,這也是為什麼我們又回到了出發點附近。
拜發達的便利商店系統之賜,要找到間燈火通明的門市並不是什麼難事;我們兩人分別點了杯熱飲,雅涵另外還買了一大堆飯糰、三明治、關東煮、熱狗堡,我們就這樣拎著一大堆食物,坐在重機旁的露天座位上,有一搭沒一搭地聊著。
「我稍微能體會雪山裡,那些遇難者找到山中小屋、喝上一杯熱茶的心情了。」
「啊哈哈,拜託,哪有這麼誇張。」
「我又不常這樣飆,超冷耶,我這次還多穿了一些。」
我聳了聳肩,無奈地看著咯咯笑著的雅涵,同時將思緒轉回到貓掌山和黑色幻影上。
環繞著山腰的濃霧依舊,說也奇怪,當我們離開騎士們經常用來競速的山道範圍,能見度就快速下降,而閃過我背脊的觸電感也越發明顯,這讓我總算弄懂前一次飆速時感到困惑的到底是什麼,高速產生的刺激消耗了我大部分的集中力,刺激到讓我忽略了這份似曾相識的違和感,但正所謂一回生二回熟......
口袋中的手機突然發出震動,我打開一看,是教授發的電子郵件,主文檔是一大堆梓找到的資料,教授還不忘抱怨我們的無線電都連絡不上。
「什麼什麼?是教授那邊的聯絡嗎?」
我點了點頭。
「教授傳了梓查到的資料過來,她是個神秘的傢伙,雖然會到研究所露面,但沒人有她的聯絡方式。」
「神秘歸神秘,她收集情報和資料的手段可說是一流,但也只願意處理她感興趣的事件。黑色幻影的事情我也請教授拜託她了,本來都要放棄了,沒想到在這節骨眼上居然有了消息......。」
我快速滑動手機螢幕,大略瀏覽過梓找到的資料,但我很快就對這草率的行動感到後悔。
在抵達郵件文本底部時,一張有著數名猛男──頭戴紅色頭巾、有著金黃色健美肌肉的猛男們──的圖片,毫無保留地呈現在我的手機螢幕上。
『我們黃金十二猛漢想約你出來蕉流蕉流』
圖上如是寫著這幾個大字。
「不是、雅妳聽我說......」
「嘿欸──原來所謂的『資料』是這樣啊。」
即使背光,我依然可以看出雅涵那略顯尷尬的表情,還有她語氣中刺耳的距離感。
「等等,讓我解釋啊!郵件最後面的這個是教授的簽名檔,和我無關,真的......」
我越講越心虛,這本來是我趁著教授離開辦公室的空檔,為了報復他硬是把委託丟給我而偷偷改的,沒想到這回馬槍居然刺到了自己身上。
當然這些話根本不可能告訴雅涵,我只能支支吾吾地重複一樣的辯解,同時看著雅涵的表情逐漸轉為略帶同情的溫柔笑容。
刺得我發痛的溫柔笑容。
「沒問題的喔,我可以理解,既然有那種見面就想知道人家三圍的人,自然也會有人的興趣是『蕉流蕉流』對吧?」
「那不是我!我既沒有問妳三圍,也沒有想要『蕉流蕉流』!」
「是是,快點解讀那些資料吧,超‧自‧然‧猛‧漢。」
「嗚呃......」
不知道是第幾次的見面和拌嘴,這局,我竟沒有還手的餘地。
自作孽不可活,我只能一邊承受啃食中的雅涵所傳來的關愛眼神,一邊閱讀梓幫我找的大量資料。
***
「......嗯,差不多告一段落了。」
「喔喔!結果呢結果呢?」
和雅涵相處這一陣子下來, 我清楚知道了她是個相當開朗、直率的女孩,不是那麼會記恨、也不會老是挖苦人。因此雖然只是半小時的時間,她也完全不在乎先前的尷尬事件,拉著椅子湊了過來。
「因為懷疑都市傳說的可能性,我就請梓幫忙調查了一下曾經遭遇過黑色幻影的這些人。」
「──不要問我梓是怎麼找到這些人的,總之根據目擊者的陳述,除了都是重機騎士,以及時間、地點相似之外,就只有一個共通點。」
「所有人,都只碰過黑色幻影『一次』。」
「啊!這麼說來,我記得元哥在那之後也試著回去找了幾次,但每次都一無所獲。」
「那就是了,根據我的推測,這應該是遭遇黑色幻影的條件,除了要在正確時間帶、抵達貓掌山六角亭的重機車手之外,還必須要是黑色幻影尚未交手過的對象。」
「這是第一點。」
輕啜了口可可,凌晨的溫度讓熱飲很快就冷卻下來,甜膩冰冷的感覺根本無法解渴。
我咂了咂嘴,繼續陳述從資料中得到的發現。
「第二點,也就是黑色幻影的身份,很抱歉我必須得推翻我過去的推論,之前對『邱德望』=『黑色幻影』這件事感到存疑;但現在應該可以大膽地說,有『部分的』黑色幻影,應該就是邱先生沒錯。」
雅涵露出一臉疑惑,她的情緒反應真的是毫無保留啊!我在心裡如此想著,同時開啟了某份文件中的數張照片,遞到雅涵的面前。
「啊!這是阿德的重機?!你們在哪裡找到的?」
照片上分別呈現了各個角度的重機照片,那優美的流線外殼和黑色幻影的重機如出一轍,只是照片中的車殼上有著鮮豔赤紅的烤漆,雖然有不少刮痕和損毀之處,但那搶眼的紅色依然毫無保留地主張自我的存在,就如同曾經的主人一般。
「我一直很疑惑,即使邱先生失蹤了,像這麼惹人注目且貴重的重型機車,應該不會完全沒有消息;而你們又說搜索的結果是一無所獲,於是我便委託梓,幫忙調查邱先生的重機下落。」
「在調查過各處的監視器、二手車買賣紀錄、車廠之後,梓總算在一家解體場發現這輛重機的下落──可惜的是現在已經被分解,能用的零件都賣了,不能用的零件也已經進了回收場或垃圾場。」
雅涵微微低下了頭,我則是清了清喉嚨,繼續說下去。
「根據老闆的證詞,差不多就是在邱先生失蹤兩週後,幾名當地人在打獵時發現了它,地點就正好在那懸崖下,應該是剛好和你們錯開了。」
「既然這樣,那阿德呢?照理說阿德應該也──」
我舉起雙手比了個叉叉,否定了雅涵想說的話。
「這點也很遺憾,就如同你們搜索過的一樣,懸崖下什麼都沒有。」
「於是,接下來就是我個人的假設,也是臆測成分最高的第三點。」
「剛剛說過邱先生是『部分的』黑色幻影,那是因為構成黑色幻影的,除了邱先生外,還混了其他東西;也正因為如此,顯現出來的形象才會和你們的認知有所差異。」
「那是混了什麼?」
「動物靈。」
「動物靈?」
「沒錯,剛剛也提到,貓掌山一帶是優良的天然獵場,有著極為豐沛的動物資源,在山中自然死去的動物也不在少數。我第一次來的時候還沒有注意到,直到剛剛下山的時候,我才想起那種令人不舒服的感覺,和我過去遭遇動物靈時極為相似。」
「顧名思義,動物靈即是動物死去的靈魂,這類靈魂往往都依靠本能行動,我曾碰過被貓的魂魄附身的可憐傢伙,生氣的時候,頭髮就真的像炸毛一般直直地豎起。」
「我是這麼猜想的,邱先生在墜崖事故後身亡,遺體被山中的肉食動物分噬殆盡,這也就是為什麼在現場只留下重機,而遍尋不著遺體。」
我拿出便利商店買的簡易地圖,在六角亭附近的懸崖處畫了簡單的機車和火柴人,接著在火柴人上打了個叉。
「有著未了心願的邱先生因為龐大的執念,成為了貓掌山的地縛靈,而執念這種東西可以說和本能有著相似的性質。邱先生身為地縛靈的執念,吸引了貓掌山眾多的動物靈,如此一來他才具備了得到形體的必要能量。」
接著,我在打了叉的火柴人旁畫了個幽靈,左右各拉了一隻......姑且算是貓和狗吧,還有隨興而畫的不知名生物,就這樣環繞了貓掌山一圈。
「最後,我認為在和邱先生、也就是黑色幻影的比賽中,那個位於六角亭旁的絕命彎道,應該就是邱先生執念的分水嶺。」
「所有目擊者都輸給了黑色幻影,也都在那個彎道目睹了黑色幻影的消失;我想,如果沒有在那個彎道前超越黑色幻影,並通過髮夾彎的考驗,那黑色幻影就會認為對手沒有一戰的價值了吧。」
「......他說的有道理。」
「元哥!」
嚇死我了,面對這種突如其來的對講機通話,更何況還不是來自活人的聲音,在這大半夜的真的會把人嚇出一身冷汗。
「小雅,你也知道阿德的個性如何,他求勝若渴,認為唯有和強者競速才是他的生存之道。」
「也是呢,他常常嚷嚷著要找誰飆上一場,贏過對方之後,就對對方興致全失,開始嚷嚷著要找下一個目標挑戰。」
「沒錯,他就是這麼個好勝的傢伙,喜形於色、難掩激動,每次只要超車領先,他都會不自覺地笑出來,常常被人誤會是輕蔑的笑容。」
──所以那個笑容。
──我從黑色幻影的後照鏡所看到的那個笑容,果然就是勝負分曉的瞬間嗎?
我搖了搖頭,不管怎麼說,現在都已經沒有辦法繼續了。
「不好意思我打個岔。」我揮了揮手,打算為這件勞心勞力又賣命的委託做個總結。「如果事情真的依照我的推論發展,那雅應該再也碰不到黑色幻影了,我看我們這次就先打道回府,這次的委託也差不多就這樣......」
「你在說什麼呢?」雅涵的兩眼閃爍著光芒,我有種不祥的預感。
「沒錯,不是還有你嗎?」
「我?」面對兩人異口同聲的指名,讓我像個傻子一般張開嘴巴呆愣著。
「對啊,不然你八字輕是裝飾用的喔?」
糟糕,我差不多猜到他們想做什麼了,一股寒意自腳底直竄腦門。
「不行不行不行,我可沒受過專業訓練,你們這樣根本是強人所難。」
「而且說到底,不是雅想和黑色幻影來場比賽的嗎?」
「安啦,想比賽的是元哥,我只是剛好被元哥附身而已。」
雅涵用像是談論天氣般的語氣聳了聳肩,我說大小姐啊,這可不是什麼可以輕鬆帶過的話題吧!
「儘管放一百二十個心吧,我的車技可是這一帶小有名氣的喔!你就放心把身體交給我......這樣說聽起來有點噁心,不對,基本上附身在男人身上這件事,對我來說就足夠噁心了。」
「輪不到你這死妹ㄎㄨ──」
話未說完,我的意識便戛然而止,斷開與身體的控制和連結。
我就彷彿是被投入到水中一般,望著波光粼粼的水面,載浮載沉。水面是我的眼、我的視界,我看著自己輕甩四肢、活動筋骨,接著穿戴上防護服與安全帽。
凌晨四點四十,我/王元明跨上了重機,雖然感覺不到,不過雅涵應該也跟著乘上了後座。
是我非我,我/王元明發動重機,左手控制離合器、左腳打入一檔、右手輕催油門,雙手自然地收放、提速。
這一切都是如此流暢且虛幻,我暗自忖道。
這次事件結束後,我想我還是認真考慮辭職,然後找份正經點的打工吧。
***
這個夜裡走過五六次的山路,現在看起來卻又是如此陌生。
我看向水面,儀錶板上顯示的時速早已來到九十,這傢伙不光是只會耍嘴皮子,駕駛技術也的確是一流,能夠穩定維持在九十公里,且視野幾無晃動,即使過彎也是如此,在這種高速的刺激下,喜歡飆速的雅涵應該正愉快地吶喊著吧?可惡,我居然開始慶幸被附身這件事,畢竟如果是我面對這種高速,百分之兩百會和第一次一樣髒話連發。
接著,一如先前推論的。
「黑色幻影」出現了。
有如鬼魅的黑色幻影、漆黑而又深邃的幻影。
即使時速來到了九十,黑色幻影依然游刃有餘地竄出,而後保持著二十公尺的慣例距離,行駛在我們前面。
「我」提高了直線的車速,黑色幻影也不惶多讓。
「我」因為過彎側掛而傾斜了視野,黑色幻影的身影在視野內依然呈現直立,挑釁般的一度不差。
樹影與路燈轉瞬間被我們拋至腦後。
直走。
左轉。
右轉。
大轉彎。
小彎。
直走。
右岔路。
沿著先前挑戰過的路線,「我」將黑色幻影咬得死死的,但對方也毫無破綻,兩人,或者說兩個靈魂,都使出了渾身解數,將自己的技藝發揮到淋漓盡致。
就連隔著一層水面的我,都能感受到現場的刺激與速度感。
最終,那個關鍵的地點還是來了,六角亭的決勝彎道。
我不自覺地嚥了口口水,現在的我,竟期待著「我」會如何發揮、一決勝負。
──有什麼不太對勁。
水面之外、儀表板上的數字正不斷提升。
九十。
九十一。
九十二。
等一下等一下等一下,前面可是大彎道啊!那個惡名昭彰的髮夾彎,你現在不是該減速嗎?
於此同時,視野正緩緩地傾斜,而懸崖也越發靠近。
九十七。
九十八。
九十九。
不對不對不對,我知道你很想超越黑色幻影,但不要拿命去賭啊!更何況你早就死過了,賭上的是你表妹還有一個、呃、前途有為的優秀青年啊!
雖然不知道他聽不聽得到我的吶喊,但我除了嘗試嘶吼以外,也沒有什麼好做的了。
透過水面呈現的視界一角,可以看到黑色幻影就這樣緩緩地被我們拋下。
視野越來越歪斜。
懸崖越來越靠近。
右方的護欄也是。
嗯?護欄?
在我還沒反應過來之前,儀表板上的數字來到了三位數,而車身也隨之一陣晃動。
依靠著離心力,「我」強行將重機的兩輪,沿著護欄駛了上去。
如此這般,在時速高達一百的情況下,我們有如滾輪中的倉鼠、和地面呈現平行的行駛狀態,以電光石火之姿度過了考驗。
我開始嚴重懷疑這傢伙到底是病死的,還是練習這種只有瘋子才想得出來的技術摔死的。
而這次,黑色幻影並沒有消失。
他追了上來,通過後照鏡的反射,我可以看見他那漆黑的車身不斷剝離、化為殘破的光之碎片。
在點點殘光中,流線型的車身隱約可見,勾勒出熾紅的烤漆光澤。
一如那身著火紅防護服的重機駕駛,象徵著他的熱情、他的高調。
恍惚之間,我彷彿能看見那名好勝青年的面孔。
他露出了有別以往的燦爛微笑,對著我們大聲吶喊。
在水中的我,或著是破風而行的「我」,本應是無法聽見他的聲音的。
但不知為何,那熱情如火的話語就這麼飄進了我的腦袋。
『謝』『謝』『你』
而後,意識也隨之遠去。
***
數日過去了。
我坐在D大附近的季O屋內,對面坐著雅涵,根據她的說法,「元哥」在將重機駛回便利商店後,便從我身上消失了,也沒有附身回雅涵身上,不確定是能量消耗殆盡,抑或是「元哥」的執念也得到滿足,因而超渡成佛,總之雅涵沒有了那死妹控的騷擾,聽起來也不是什麼壞事。
雅涵自顧自地說著,她的面前擺著一碗吃到一半的小碗溫玉牛丼,根據她的說法,在「元哥」消失之後,她的食量也隨之變小許多,我也覺得這是件好事,不管如何伙食上的開銷總是能節省不少──
「──我說仁音,你有在聽嗎?」
「有有有,你剛剛不是才說到你表哥那神乎其技的護欄騎乘技巧嗎?我認真的,雅大小姐啊,那種要命的招式拜託千萬別學啊。」
我一邊回應著雅涵,一邊滑著平板電腦,可惡,投出去的履歷依然沒有回應,難道特殊技能上填「靈體感知」是會扣分的嗎?
......話說回來,我好像就是因為這點才被教授錄用的。
瞥見雅涵白了我一眼,我也只能當沒看見,繼續做個安靜的聽眾。
「不是跟你說,那段山路的工程早就被我們家承包了,元哥他老早就安排好這一切,特別加厚、加固護欄的強度,看來那是只有在那段山路才能用的招式呢!」
「好啦,那我們言歸正傳。」雖然我想換工作想得不得了,但眼前這燙手山芋不解決應該還是不行的,我可不想帶著這包袱到下一個工作地點。
「那這份委託,應該可以告一段落了吧?」
「嗯──怎麼說好呢?」雅涵輕輕晃了晃腦袋,一如往常的馬尾隨之擺動,看起來是有那麼一點可愛。「我當初是說,我想和黑色幻影堂堂正正的來場比賽。」
「對,而且實際上想比的是附身在你身上的表哥,然後比賽也結束了。」
我雙手合掌,露出一副如釋重負的表情。
「是這樣沒錯啦,不過啊、我最近又找到了想一較高下的目標喔!」
「不會吧?這次又是哪邊的妖魔鬼怪?」
「呵呵,那當然是──」雅涵拉起了我的手。
......又來了,胸口那股悸動和燥熱,難道又是那錯覺嗎?
只見雅涵拿起一樣物品,塞到我的手中。
我認得這東西,那是雅涵的重機鑰匙。
「──你囉。」
「你找錯人啦,沒有了靈體附身,我就只是個連重機都牽不動的普通人啊!」
「沒關係, 我會教到你會,直到你能和我並駕齊驅為止。」
「妳還真是個任性的大小姐。」
嗯?怎麼好像以前也說過類似的話?
「嘿嘿,可不是嗎?」
看著雅涵笑顏逐開、吐了吐舌頭,我也只能回以無奈的苦笑。
「沒辦法囉,『受人之託,終人之事』。」
也只能當作是再被騙一回了,誰叫我們的大小姐是如此任性呢?
我接過鑰匙、打開平板,默默地關閉了我的履歷。
看來這次的委託,可沒有那麼輕易就能結束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