當那名旅行者來到村裡時,奈莎正在村外的神殿中打發時間。
神殿距離村莊不遠,卻已荒廢多時。庭院雜草叢生,牆壁爬滿藤蔓。奈莎拿著一顆撿到的爛蘋果,走過坑坑洞洞的大殿,放在神壇的石碗中。她後退一步,抬頭凝視巨大的女神像。
神像斑駁汙損,雖莊嚴依舊,卻已失去某種至關重要的東西。這也是為什麼沒有人會來這裡。所有村民、這個國家的每個人都知道,眾神早在十年前,便已離開了這個國度。
但奈莎喜歡這裡,待在這裡,就好像離媽媽更近了一些。雖然媽媽從沒離開過王都,但她還是會想像,回憶母親在神前跳舞的樣子。
那樣的時刻,總是閃耀著光。
她忽然感覺有點暈眩,眼睛無法聚焦,祭壇上的蘋果變得透明,像是霧氣中跳動的火光。火光越來越明亮,影子都縮回了腳下。然後她眨眨眼睛,再度回到神殿中,感到頭側隱隱作痛。
這個頭痛困擾她很久了,從三年前開始,她就偶爾會這樣。她並不想讓爸爸擔心,但最近越來越頻繁。也許在後天的成年禮過後,她該去城裡找醫生看看。
「啊,妳果然在這裡。」
奈莎回頭,迎面走來的是個少年,他有著金色的頭髮與好強的眼睛。他叫做艾迪,是奈莎唯一的同年玩伴。從他不情不願的表情看來,他並不是自己來找奈莎的。「妳爸……村長要我把妳叫回家。村裡來了個陌生人。」
「陌生人?」
「一個旅行者,他的馬車上有很多好東西。」
這座村子在王國的邊陲,貧瘠又不起眼。除了固定往返的商人與領主的稅收官,平常可不會有人經過。當奈莎回到村子時,一半的村民都圍著她的家,好奇地議論那位旅人。
奈莎擠過村民,走進家門。村長沏了一壺茶,正與客人聊天。這便是奈莎第一次見到那名旅行者。
他是個二十出頭的青年,樣貌英俊,卻能從線條中看出風霜。剛開始,奈莎還以為他只是被鄰村趕出來的流浪者,但仔細一看,他的衣著雖沾染風塵,卻都是上好的布料。他的氣質也不像一般的村人,雙眼彷彿見過許多奈莎不曾想像過的事物,隱隱含著光芒。那樣的光,奈莎偶爾也會在父親眼中看到。
村長對奈莎說:「這位旅行者會在這裡住幾天,妳幫他準備房間。也需要補充物資,妳明天帶他去找妳艾肯叔叔。」他皺了皺眉,當著陌生人的面,又補充說:「還有,別一天到晚亂跑,妳已經十五歲了。」他像是還有些話,但張開的嘴復又闔上,只是朝旅行者揮揮手。
旅行者向奈莎點頭:「妳好,我是優瑟。這幾天要麻煩妳了。」
她快速地打招呼:「我是奈莎。」然後就跑去整理空房間了。
第二天,她帶優瑟去找艾肯叔叔,一起幫他準備旅途所需的糧食、買新衣物與修補用具。奈莎仍不知道優瑟從哪裡來,又打算往哪裡去。但他談吐有禮,對她也很親切,所以她不討厭帶他到處逛逛。儘管這是座沒什麼好逛的小村子。
她為優瑟介紹了許多,村中的大橡樹、磨坊與羊欄、種不出麥子的麥田,以及遙遠山丘上的領主大廳。但這個同行的旅行者話不多,對大部份事情也都不太關心,直到奈莎提到村外的神殿。優瑟專注地聽著,他的眼睛像是湖,底下有魚兒游動。
奈莎轉過頭,假裝看著地上的影子。「時間還早,不然我帶你去看看?」
「麻煩妳了。」優瑟說。
他們一起往村莊出口走去,艾迪剛好在村口修繕圍籬。他叫住奈莎:「喂,你們去哪?」
「去神殿。」
艾迪撇撇嘴。「去那幹嘛?」他看了一眼優瑟,眼神充滿不信任。「那裡什麼都沒有。」
「你管我。」奈莎回答。
艾迪放下工具,走過來把奈莎拉到一邊。確認優瑟聽不到了,他才壓低聲音,激動地說。「我擔心妳啊。成年禮就快到了,領主大人的人隨時會來,這時間還往神殿跑太蠢了。還有妳跟這個陌生人在一起做什麼?誰知道他是不是──」
「艾迪。」奈莎打斷他。「優瑟是我家的客人。天空之神西諾要我們善待所有旅人。」
「神早就不在了。」他嘟噥著,停頓一會兒後說。「我跟妳一起去。」
「不需要,我又不是小孩子。」
「妳是。直到妳在成年禮,喝到妳的最後那碗湯。」
奈莎很想跟他說,她早就喝過好多碗比那更好喝的湯了,那湯真的沒什麼。她可不是貧瘠農村出生、沒見過世面的小女孩,她的母親是王都的炊祭。可是爸爸叫她不要說。不能說他們來自哪裡,不能說她媽媽是誰。所以她甩開艾迪的手。
「你的籬笆還沒修好。」
然後她牽起優瑟,往村外走去。艾迪追了上來,卻只是停在村口,望著兩人遠去。
優瑟說:「這樣好嗎?他是妳朋友吧?」
奈莎重重地踩著夯實的泥土地。「他只比我大一歲,總是愛管閒事。」
「他剛才提到成年禮跟湯?」
「你不知道嗎?每年領主都會派炊者來,為大家熬雞湯。從十二歲到十五歲,總共要喝四碗,然後才是真的成年。」
優瑟若有所思地皺起眉。「我以前沒有這樣的習俗。」
「這十年收成變得很差。國王又把炊祭都帶走了,這個村子裡的小孩,也只有在這一天能吃到真正的料理。」
「妳看起來不怎麼興奮。」
奈莎聳聳肩。「神殿就在前面了。」
一看到神殿,優瑟就不在意其他事了。他在淨手池洗過手,便往神殿深處走去。此時已過中午,陽光從神殿屋頂的破洞灑落,剛好照亮大理石製的女神像。優瑟站在神像前方,許久不說話。
奈莎說:「這個是──」
「豐收與生產的女神梅亞特。」優瑟接話。他像是終於回神,抬頭左右張望。「這座神殿裡……也沒有神。」
奈莎知道不該跟陌生人討論這種事。神明的離去帶來了饑荒與瘟疫,直到新王即位,情況才穩定一點,但還是一年比一年糟。許多人因此怨恨著神明。她清清喉嚨。「優瑟先生也知道梅亞特女神嗎?這是這附近的神,外地人應該很少聽過。」
「我是在這座莊園出生的。」優瑟說。他崇敬地碰觸神明腳下的石座,視線移到神壇上。神壇上擺著各種刀具、鍋子與碗盤,這是整個村子唯一看得到廚具的地方。
十年前,銀之王坐上王位以後,就下令毀棄民間所有廚具,炊祭也都必須納入管制。如果是在靠近王都的地方,甚至連神殿廚具都不會放過。不過在這樣偏僻的鄉下,人們還是不好意思褻瀆神明。
「蘋果?」優瑟說。
「喔。」奈莎順著他的視線看去。「那是我放的。只是顆爛蘋果。好的蘋果太珍貴了。」
優瑟搖搖頭。「走吧。妳的朋友說的對,這裡什麼都沒有。」
他們轉身,往神殿外走去。奈莎偷偷看著優瑟的側臉,擔心讓他失望。優瑟忽然站住腳步,皺眉往大門望去。他喊了一聲:「有人嗎?」
腳步聲遠去,優瑟正要往外頭追,也就在這時,那股暈眩感再度侵襲奈莎。
比以往都更嚴重的暈眩,伴隨頭痛與耳鳴。世界彷彿在旋轉,她依稀能聽到優瑟在叫她,但她只能跪倒在地,緊抓住胸口。胸口有股力量,掙扎地湧出,像是沸騰的水打算掀開壺蓋。她聽到自己在尖叫。
優瑟緊張地看著她,然後他的臉消失了,不知道去做什麼。奈莎等了很久,或者她以為自己等了很久,但是優瑟沒有回來。她全身發冷,害怕自己會就這樣死掉。她艱難地抬起頭,朝優瑟遠去的方向伸出手──
金色的光。
神像前方,燦爛的金光灑落,彷彿朝霞點亮晨霧。在萬千彩霞中,一個人影靜靜佇立,投下模糊拉長的影子。彷彿莊嚴的石像。
然後優瑟開始跳舞。
那是祭神的舞。奈莎看過好多次了,她不會認錯。她看到優瑟伸手,碰觸蘋果與碗,蘋果扭曲變形,氣化為霧。她看到他碰觸刀子,於是刀子沉入影子裡。然後優瑟緊握著某樣東西,旋轉了起來。
擺盪、傾斜、迴身,他在神前跳舞,就像奈莎的媽媽曾經做過的。神像反射著陽光,陽光在優瑟身上凝轉,一股無由來的灼熱感傳來,驅散了奈莎的冷意。她好像能聽到聲音,溫柔的低語,來自神明的祝福。優瑟終於停下腳步,他轉過身,小心捧著什麼。
一開始,奈莎什麼都沒看到,然後一個盤子慢慢浮現色彩,盤子上盛著一個小派,濃郁的香氣瀰漫整座神殿。奈莎還在暈眩,但她掙扎地坐起身。「祭靈廚藝!」
「妳知道。」優瑟快步走近,他蹲下來,拿起那塊派餅。「蘋果派。」他說。「快趁熱吃吧。」
「這是用神具做的。」烤蘋果的香氣刺激味蕾,頭痛又讓奈莎難以專注。「是給神吃的……」像這樣的東西,都應該先獻給神明,等神吃完了香氣,才輪得到人。「我不能吃。」
「這裡沒有神。」
奈莎咬了一口。
又一口,再一口。
一股不同於她的,溫暖和緩的力量從腹部湧現。當她吞下最後一口蘋果派,她陷入安穩的睡眠。這次,她夢見了自己的母親。
「陽光與水,風和雨。」她的母親是一名晨光炊祭,人世的罪人。「奈莎,每一粒麥子,每一顆蛋,都是神的恩典,蘊含偉大的力量。」像是在遙遠的地方,又近得能碰觸臉龐,媽媽對奈莎說。「而每一把刀,每一只碗,也都投注著工匠的精神。」那是她聽過好多次的告誡,要她知恩,願她惜福。奈莎抬頭,發現母親也在跳舞。
「萬事萬物都有靈魂,有想成為的樣子,也與彼此牽絆。引導它們,就是炊祭的職責。於神前料理,用神火烹調。來自神明,也將回歸於神。」媽媽溫柔的笑著,穿著華服,在神像底下起舞。輕盈如風,謙卑如水。
「獻上舞蹈,獻上珍饌,獻上祈願。」
旋轉、旋轉、再度旋轉。當她終於停下時,手上捧著一只碗。金色的光芒流溢,香味彷彿溫暖的海水,輕柔地包覆年幼的奈莎。
「願祂賜福與妳。」媽媽低聲說。
「願愛與美的女神──」
奈莎醒了過來。
她躺在自己的床上,被汗水浸透,一時間只能瞪著天花板,腦中一片空白。
然後她漸漸回想起發生了什麼。她試著動動身體,沒有任何不舒服,甚至感覺前所未有的輕盈。她跳下床,走出房間。
爸爸與優瑟正在吃早餐,一看到她,馬上前來關心。奈莎只說自己太累了,要爸爸不要擔心。今天下午就是成年禮,身為村長的爸爸不能久待,他請優瑟看顧奈莎,便匆匆出門了。
只剩奈莎與優瑟兩人。奈莎轉身,雙手抱胸,直直盯著優瑟。優瑟嘆了一口氣。「神殿的事,請不要跟任何人說。」
「你給我吃的蘋果派,到底有什麼?」
「蘋果。」
「喔,是喔。」奈莎繼續盯著優瑟。
「安神強身而已。」優瑟說。
「沒有……其他的嗎?」
「其他什麼?」
「像是……神的祝福。我聽見了聲音,我聽見──」
「只有食材本身的力量。」他垂下眼,遲疑了一下。「妳當時看起來很痛苦。」
「你知道我發生什麼了嗎?」
「還不確定。這是第一次嗎,從什麼時候開始的?」
「兩三年前,偶爾就會這樣頭痛一下。最近越來越頻繁了。」
優瑟點點頭,再次沉默。他的話真的不多,奈莎也一樣。她在餐桌邊坐下,開始吃早餐。早餐是一顆馬鈴薯,只是放在火上烤過,撒上點香料而已。自從眾神離開以後,收成越來越差,就連鹽巴都很稀少,新王又沒收了大部分的廚具,平常她們只能吃這樣的東西。
她真懷念以前媽媽每天做菜的日子。
「你到底來找爸爸做什麼?」奈莎問。
「只是旅行路過。」
「少騙人了。」
優瑟低下頭,手指交握。過了一會兒,他懷念地笑了。「我真的只是旅行路過。不過,我認識妳父親。」他嘆了一口氣。「還有妳母親。」
「妳認識我媽媽?可是她十年前就……」
「她還活著。我來這裡,就是要把這句話帶到。」
奈莎盯著他的手,他的手緊緊交握在一起,指節都發白了。過了一會兒,她聽到自己的聲音說。「她在哪裡?」
「在王都。剩下的我也不知道。」
「爸爸知道嗎?」
「他還在想該怎麼辦,他現在是村長,有他的責任,還有妳。他想至少在妳成年禮之後……」
「為什麼?」奈莎抬起頭,看著優瑟的眼睛。「爸爸從來不跟我說媽媽發生了什麼,她到底為什麼要離開我們?」
優瑟站起身,幫自己倒茶,動作慢得讓人著急。他終於坐下來了,卻沒有看奈莎的眼睛。「當眾神還在的時候,我們用料理祭祀祂們。眾神為我們帶來豐收、治好疾病、和平與偉大的藝術。可是有一天,神忽然拋棄了我們,飢荒、瘟疫、戰爭接踵而至,直到新王出現,才穩定了局面。」
「幹嘛說這個。」
「因為這是假的。」
「假的……」
「妳知道新王……銀之主,在成為王以前,是做什麼的嗎?」
奈莎搖搖頭,優瑟於是說:「王曾經是一名晨光炊祭。」
「你騙人,王說炊祭就是眾神離開的原因!」
「眾神離開的原因嗎?」優瑟諷刺地笑了。「讓我說說我聽到的版本:王曾經是最優秀的炊祭,眾神最信任的子民。他的料理實在太完美了,連神也沒辦法抗拒。每當他完成一道料理,整個舊都的人都將聞香而來,飛鳥從天空墜落、仙女獻上河山……」
優瑟抬起頭,望向遙遠的過往,彷彿他真的曾經見過。
「我只知道,在他登基為王以後,眾神就離開的。因為王害怕其他炊祭獲得同等的權能,便開始打壓他們,直到國境內再也沒有人祭祀神明,直到神明遺棄這個國度。而妳的母親……決定起身反抗。」
「媽媽她──」
粗暴的敲門聲打斷了對話。
爸爸不會這樣敲門,村民也不會。奈莎警覺地起身,向優瑟使眼色,然後慢慢走向門口。
她打開門,外頭的人便一把推開,那是領主的衛兵,一定是為了成年禮才來的。但是衛兵左右看了看。「聽說村長家招待了一個陌生人?」
奈莎回頭,但優瑟已經不見了。「他出去了,還沒回來。那個人怎麼了嗎?」
「有人看到他在做菜。」衛兵擅自走進房子,一間一間踹開門,檢查有沒有人其他人。「沒有王的允許,私自加工食物,多麼骯髒不潔。妳們最好要不知道這件事。」
「我不知道。」奈莎慌張地搖頭。「他表現得很正常。」
衛兵尋了一圈,沒有看到人。他惡狠狠地瞪了奈莎一眼。「如果他回來,就通知我。或是任何一個炊者大人身邊的護衛。」
「我會的,先生。我真的不知道他是那樣的人,但是西諾要我們善待每一個旅人……」
衛兵厭煩地把門關上。就在門即將關上之前,奈莎從門縫瞥見艾迪正偷瞄著這裡。
還好衛兵並不是真的想抓人,也許他根本不相信一個小鬼的話,只是基於職責才來的。
可是優瑟是真的不見了。奈莎不知道他是從哪裡離開的,他們家應該沒有其他出口。她等了好久,但優瑟都沒有回來。她還有好多事得問他,可是一直到下午,成年禮開始,都沒有看到他的身影。
沒辦法,奈莎只好先去成年禮的會場。會場在村莊的中心,她在半途遇到了艾迪。
「你為什麼這樣做?」她質問。
「哪樣?」
「別裝傻。」
「他是個炊祭。眾神就是因為他這種人,才會離開的。放著他不管,他會害慘整個村子。」
「他是我家的客人!」
「妳要跟他走,對不對。」艾迪忽然抓住她的手臂,她甩了兩下,但是甩不開他。艾迪看著她說。「我知道妳一直想離開。妳嫌這個村子太小,太沒有未來。但這是我的家,我的父母都在這裡,還有弟弟與妹妹,我一輩子沒辦法離開!」
這是座小村子,小孩並不多。他們從小就玩在一起。看著艾迪的眼睛,奈莎卻直到這刻才發現他的恐懼。
艾迪害怕獨自一人,在這個神遺棄的國度,這逐漸衰亡的世界。可是奈莎也同時明白,她不可能再待在這裡了。
她想去找她媽媽。
艾迪終於放開她的手。她低下頭,小聲說了一句。「要遲到了。」便快步走向會場。
今年只有奈莎一個人成年,領主大人又有事去了王都,會場比起往年簡樸了不少,但成人禮還是進行的很順利。領主的家臣在台上進行冗長致詞,然後炊者終於走上台了,他是一個矮小的男人,長相甚至有點猥瑣。他看了看奈莎,滿意地點點頭,伸手碰觸台上的鍋子與雞肉,鍋子與雞肉隨即融入陽光中。
炊者是不跳舞的,他們有固定的姿勢,重複的手勢,機械化的敬拜與念叨。這些動作炊者做起來,有種敷衍了事的隨便。他做出了那碗雞湯,奈莎上台,在民眾和善的目光中接過湯碗。
只要喝下那碗湯,奈莎就成年了。在這個小村落,沒多久她就會嫁人,生個小孩,然後像艾迪一樣,永遠沒辦法離開。她不想這樣,可是優瑟沒有回來。她將嘴唇湊近那碗湯,正要喝下。
熟悉的感覺又回來了,暈眩,但這次沒有頭痛。她應該要頭痛的,但是一股不同於她的力量從腹中湧現,阻擋了某個蠶食她精神的東西。她踉蹌了一下,撒出少許湯水。台上的炊者皺起眉頭,但是她沒有在意。
她直直地盯著那碗湯,也就在這一刻,她終於看見了食材的靈魂、碗的靈魂、工匠敲打著鐵鍋、陽光與雨水灑落、雞隻啄食麥子,最後是炊者的臉,惡意、扭曲,在十二歲那年,她也見過同樣的臉。
她將湯碗丟在地上,她不能喝這碗湯。
「這會破壞我們的感覺。」她大聲說。村民困惑地看著她,她轉身面向他們。「我們被騙了,他只是不想讓其他人學會做菜!」
村民一陣騷動,但沒有相信她。炊者的臉扭曲了。「我會再為妳敖一碗湯,這次妳最好喝下,小女孩。」
「不要。」
「這是領主大人的命令。」
「我不會喝的。」
有人走上台,是早上見過的那名衛兵,身後還跟著其他衛兵。他們神色不善地圍了上來。
「住手!」她聽到爸爸的叫喊。爸爸跑上台,想把奈莎拉走,但是衛兵抓住了他,將他摔在地上。這下村民開始不安了,騷動越來越大。爸爸掙扎著爬起來,再度朝衛兵撲去──
一陣風襲來,將爸爸與村民全部擊退。
「反抗我們,就是反抗領主大人。」炊者手握一塊馬鈴薯,大聲宣告著。馬鈴薯給了他權能,就算神已經不在了,積蓄在大地與陽光的力量,以及新王的律令,還是讓任何人都無法違抗他。
「抓住她。」炊者對衛兵說。其中一個衛兵抓住了奈莎的手臂,她掙脫不開。艾迪跑上台,拉扯著衛兵,卻被隨手甩下台。
炊者從虛空中又抓出一碗湯,湊到奈莎臉前,要逼她喝下去。濃烈、腥臊的雞湯味傳來,現在奈莎完全知道這是什麼了。她繼承了媽媽的天賦,她能見到食材的渴望、牽絆、以及潛能,她能引導它們。可是這碗湯會破壞一切。
她不要這樣。
「幫幫我!」她向早已不存在的神明懇求。
接著,所有人都倒下了。
沒有人看見他怎麼出現的。當人們回過神來,優瑟就站在台上,身著黑衣,背上揹著黑色鍋鏟與青藍色廚刀。
切碎的白蔥緩緩飄落,像是雪。
一陣沉默中,艾迪指著他大喊:「就是他,那個做菜的人。」
衛兵掙扎著站起身,朝優瑟跑去。優瑟伸手一揮,無數筍乾憑空出現,如雨點般砸在衛兵身上,將他們推下了台。
台上只剩下優瑟、奈莎,以及領主派來的炊者。
炊者面露怒意,接著游刃有餘地笑了。「就你一個流浪廚師,還自己送上來,真是省了我的力氣。」
但是優瑟甚至沒有看他一眼,他只是低頭,溫和地望著奈莎,摸了摸她的臉。「沒事了。妳做的很好,妳真是妳母親的女兒。」
奈莎愣了一下,眼淚奪眶而出。優瑟擦乾她的淚水,將她拉到身後,這才轉身面對炊者。
炊者怒不可遏。「你這混帳!」他從一旁的箱子掏出一塊肉,抽取肉食中的靈魂。這次奈莎看得很清楚,肉的形體消散,但肉還在那裏。烈焰憑空出現,燒烤著肉塊,那是神火,神明遺留下的火焰。
炊者露出扭曲的笑容:「就算有祭靈廚藝又如何,沒有神的祝福,你什麼都做不了。讓你看看銀之王欽賜的加護,他就是我們新的神明!」
他吃下那塊肉。
銀光閃耀。他的身軀忽然脹大,吻部拉長,變得像狼一樣,身體長出毛髮,眼睛染上鮮紅。他的衣服四散碎落,才幾秒鐘,已經長至兩人的高度。他張開手,指爪像野獸。
炊者撲向優瑟。
優瑟沒有移動,只是沉靜地看著他。
「我所侍奉的神,不會給我力量。」
他彈了個響指。
金黃色的麥田展開。
從貧瘠的土地上,一株一株,小麥抽芽、成長、結穗,一切都在轉瞬間完成。以優瑟為中心,麥田不斷向外擴張,淹沒了一切。黃金的風席捲大地。
「因為她的力量,就是人的力量。」
時間放緩了,炊者伸長了手,在空中緩慢移動。在優瑟腳邊,麥穗掉落、脫穀、磨細成粉,豬隻誕生、成長、剖開成片,海水曬乾為鹽、大豆釀成醬汁。
這是格局的差異。
領主的炊者拿著上好的肉食,用神火燒烤,但那並不是料理。他不理解肉,也不理解火,這跟村民平時吃的烤馬鈴薯沒有太大分別。
而優瑟的料理,是從陽光與雨水開始的。
「願她也能賜福與你,一如她看顧著我。」
在無垠的麥田中,優瑟展開雙手,翩翩起舞。
但是奈莎現在明白了,那不是舞,不只是舞步。
那是料理。
麵粉和水,揉成麵糰,肉片醃製,做成叉燒,以大骨熬湯,灑落鹽巴。這一系列動作,都以舞蹈般的優雅進行著。若是看不到他手上的鍋碗,肯定會以為這就是祭神之舞吧。
精緻複雜的工序讓人眼花撩亂,像是花了很久,又只有一瞬間。獸化的炊者終於揮出利爪,而優瑟也在這時完成了一碗麵食。
他端起麵碗,捧向天空,像在獻祭,也像祈願。
「博多豚骨拉麵。」他輕聲說。
奈莎又聽到了那陣低語,輕柔地,和緩地,就像她的母親,讓她全身暖洋洋的。麥田急速收縮,聚焦在麵碗之上,金色的光芒與香味一同滿溢,溢流向現實……
「獻給愛與美的女神──」
當奈莎再度睜眼時,領主的炊者已經變回了人形,倒在地上,意識不清。優瑟將拉麵輕輕放在桌上。虔敬地呼喚他的神的名:
「貝塔果。」
趁著混亂,奈莎和優瑟一起逃離了村子。
馬車以最快速度奔馳,奈莎在車廂裡眺望遠離的橡樹、磨坊、麥田,從小熟悉的景物逐漸成為地平線上的小點,最終消失不見。
如同她此刻的心情,彷彿也有什麼東西從她的心中消失了。
木輪在泥地上滾動,雲層緩慢地向後推移,馬車的顛頗使人腰酸背痛。
五感的情報不斷流入,奈莎卻感覺比從前任何時候都還要暢快,好像本來一直罩著一層薄膜感受世界,等到薄膜被撕開,三千世界的一切竟是如此多彩鮮明。
過去的自己就像洞穴裡的人、被豢養的家畜。而現在,她要離開了。
「優瑟先生。」
「怎麼了?」
奈莎從車廂探出頭,看著優瑟的背影。
「我的村莊……之後會怎麼樣呢?」
「銀之王的士兵很快就會聞訊而來,妳的親人、朋友會被以包庇罪犯的名義送到裁判所審問。運氣不好的話,他們會直接站上火刑台吧。銀之王無法容忍有人打破他的『規則』。」
「……」
優瑟沒有轉過身,邊騎著馬邊語氣平靜地說著。
戰鬥和逃跑的激情消退後,恐懼才開始爬上奈莎的背脊。
她的腦中浮現父親、艾迪和其他村人的臉,以及過去和他們生活的點點滴滴。
雖然有些壞習慣,但他們絕對都是好人,絕對不是……該被送上刑架的罪犯!
「優瑟先生,我──」
「不可能,我知道妳想說什麼。我沒辦法以一己之力對抗整個王國,要帶這麼多人逃跑也不合現實,很快就會被發現。」
「怎麼這樣……」
「要拯救妳的親人,有一個辦法,那就是推翻銀之王的統治。」優瑟補充道:「這正是妳母親在做的事。」
「既然這樣,我們趕快去王都吧!」
「要去,但還不是時候。妳以為為什麼我會四處旅行?在找到我要找的東西前,我不能回王都。」
「優瑟先生在找什麼?」
「已經離去的神。」
馬車白天趕路,晚上休整,因為是上好的馬兒,很快就前進了很遠的距離。
奈莎從來沒有旅行這麼遠,周圍盡是森林與荒野,她根本不知道現在身在何方。不過優瑟帶著地圖,再透過天上的星空做對照,很快就對兩人的位置有了把握。
升起營火,兩人鋪上麻布席地而坐。
夜晚的森林並不靜謐,昆蟲的鳴叫和飛行聲圍繞四周,不時還能聽到野獸的遠吠。
從村莊帶出的糧食已沒有多少剩餘,因為本來就是為優瑟準備的一人份,縱使奈莎食量不大,也是額外的消耗。
奈莎想馬上前往王都,這不僅是為了解救可能已經被囚禁的親友,也是為了見到她的母親。尤其從優瑟那裏知道母親依然活著,想見她一面的心情就越發強烈。
據優瑟所說,他收到母親的請託,要尋找沒有離去,依然殘留在現世的神祇。只有取得神的祝福,才能發揮從前祭靈廚藝的力量,進而與新王的權柄抗衡。優瑟身負不能失敗的重責大任,所以在完成任務前不能回去王都。
「優瑟先生,祭靈廚藝到底是什麼?為什麼要跳舞?」
這是自小時起就困擾著奈莎的問題。
為什麼村裡的炊者直接從食材中汲取力量,炊祭卻要多一道跳舞的步驟。
「在遠古時代,人人都是炊祭,人人都可以使用廚具料理。」優瑟將乾糧撕成小塊,放在火邊稍微烤得酥脆後放入口中咀嚼,「天地開闢之初,神和人的界線尚未分明,每個人自出生就或多或少受到神的祝福,人們可以呼喚天地,招來雨水和豐收,將食材隨心所欲化作自己的力量。」
優瑟講述著故事般的歷史,「奈莎,妳覺得這會是個怎樣的世界?」
「嗯……」說實話,她完全無法想像,「很幸福?」
「是也不是。最終人們濫用料理引發了戰爭,幾乎將大陸上的生靈殘殺殆盡。料理本來應該要帶給人幸福的,但人被欲望蒙蔽了雙眼。於是眾神收回權柄,只有被認可的人才能得到祝福,這些人就是現今的『炊祭』。所謂祭靈廚藝,就是與神建立連結的過程。」
「原來是這樣……我之前都不知道。」
「至於人們口中的炊者……」優瑟露出不屑的表情,這是奈莎少數機會能看到他表現出豐富的情緒,「他們不與神連結,而是直接與銀之王連結。他們不必被認可,不必懂自然循環,不必理解生命,所以他們的料理只有純粹的力量。」
優瑟將剩下的食物殘渣吃乾淨。
不留剩食是他一再強調的行事準則,是對食物最基本的尊重。
「今天還要練習嗎,奈莎?明天就要抵達村莊了,休息一天也無妨。」
「沒關係,我想盡量把握時間。」
奈莎站起身。
她把附近的灌木叢割去,清出一片平整的空地。
用頭巾綁住頭髮,接著挽起衣袖。
吸氣、緩緩吐出,如此往復幾次,讓起伏的胸口平靜下來。
不要看,不要聽,不要刻意觀照世界,而是讓世界的資訊流入。
不要預設動作,不要規劃舞步,第一步是讓身體動起來。
牢記優瑟傳授給她的訣竅,奈莎拿起木碗,輕輕擺動肢體。
伸出手臂、踏出腳步,彎腰、迴轉、畫圓。
少女青澀的手腳伸展開來,隨著心跳的節奏擺盪。
搖曳的火光映照著奈莎的身軀,無數的影子也在樹幹上扭曲地起舞。
此時視野的輪廓逐漸模糊,竄動的流光閃過,耳邊彷彿能聽到慶典的喧鬧聲。胸口傳來一股暖流,她碰到垂下的樹枝,樹枝便冒起漣漪,她轉過身,直立的黑影邀她共舞。
奈莎看到了平原,看到了綠意盎然的土壤。
最後,木碗沉入影中,盛滿熱騰騰的湯液。
本來只有放入些許乾糧的碗,現在盛著一碗馬鈴薯濃湯。
「怎麼樣,優瑟先生?」
奈莎停下舞步,臉因為跳舞的關係而紅潤著。
「……妳學得很快。」優瑟看著奈莎的舞有些走神,隔了半晌才回應奈莎,「真的很快。」
旅行的這段時間,到了晚上優瑟就會教導奈莎祭靈廚藝。
或許是有一位作為炊祭的母親,奈莎學得非常快,幾天不到就已經能做出簡單的料理。甚至有時候──優瑟覺得奈莎跳舞的樣子就像她的母親。
他接過奈莎的湯品了一口,馬鈴薯切成適當大小煮得通透軟爛,湯也十分濃郁,點綴的蔬菜和碎肉給滋味帶來更多變化,是一道能溫暖胃和心靈的料理。
優瑟點點頭,「湯的味道也沒問題。」
聽到評語,奈莎開心地跳了起來。
雖然不是一個正式的炊祭,但熟練祭靈廚藝讓她感覺自己更接近母親了。
「明天進村後先見村長,安頓好行李後隔天就去附近的神殿。」
「是藥草與醫術之神基亞斯對吧?」
「沒錯,希望在那裏可以找到神的線索。」
「如果還是沒有的話呢?」
優瑟沒有回應。
他幾乎走遍了有紀錄的所有神殿,但眾神的離去沒有留下一絲痕跡。
或許存在著失落的神殿,又或許連結到神的關鍵從一開始就不在神殿裡。
「……早點休息吧。」
遠處看見了磨坊的風車扇葉,再往前一段距離,籬笆和房屋也慢慢映入視野裡。
馬車繞著木柵欄前行,奈莎往柵欄間的縫隙看去,村莊很是安靜,沒有行人在街上走動。
宛如一座廢墟。
找到入口,村內杳無人煙,應該聚集人潮的廣場也沒有人。
沿途經過許多房屋,都被用木條封起,門口用白色粉末塗上叉字。
「是被瘟疫肆虐的村莊,小心一點。」
優瑟把一條布交給奈莎用來纏住口鼻,雖然不知道能有多少保護效果,不過聊勝於無。
兩人穿過村中的小道,房屋不是被封死就是緊閉著,或者根本是無人居住的狀態。偶爾有目光從房內窗戶探出,以好奇而恐懼的眼神注視兩人。廣場上排列著的木台空無一物,磨坊沒有存放任何穀物,麥田自然也已經荒廢。
「……好可憐。」
雖然經常聽聞饑荒和瘟疫肆虐的消息,但看到實際景象還是第一次。
奈莎顯得有些沮喪,優瑟也表情凝重。
「看來不用指望在這裡補充物資了。」
兩人在村莊轉了一圈,最後前去拜訪村長。
「歡迎來到這座村莊,旅行者。」村長是一位和善的老人,他拄著拐杖苦笑道:「雖然很想要招待各位,不過如您所見,我們已經沒有餘裕了。如果是空房的話倒沒有關係,現在我們最不缺的就是空房。」
「不會,願意提供住所已經十分足夠,非常感謝您。」
將行李整理好,優瑟決定明天一早離開這裡前往郊外的神殿,不要在村莊多做停留。奈莎自然也同意這項提案,簡單吃點東西後便早早入睡。
夜晚,奈莎做了夢,她離開村莊後的第一個夢。
她夢到天火降下,讓她的村莊陷入一片火海。
人群為了躲避火焰四處逃竄,但地底又裂開大口,面目猙獰的怪物蜂湧而出。
她俯瞰著地獄,旁觀著她的親人、朋友化為餌食,自己卻無能為力。
她轉過身,懦弱地逃避眼前的光景,但視角突地拉遠。
原來火是爐灶明火,整個世界則是一口大釜。
原來世界是料理,而料理是世界。
料理可以孕育生命,而生命同樣可以孕育料理。
夢到此處,奈莎突然驚醒,全身像浸過水一般濕黏。
她慌張地看向四周,看到優瑟壓在她身上。
「呀啊──」
正要喊出聲,優瑟摀住了奈莎的嘴。
「小聲,情況不太妙。」
他示意奈莎看向窗外,但小心不要露頭。
奈莎照著指示,看到外頭聚集了許多村民,手上拿著鏟子、犁耙等農具。他們不可能特別選在晚上時間務農,所以答案只有一個。
「是來找我們的?」
優瑟點點頭,「看來王都的消息還是有傳到這裡來,或者他們怕我們反抗,本來就打算半夜動手。」
「怎麼這樣……」
明明銀之王才是造成瘟疫的真正原因,村民們卻站在王的那一側。
不,按常理來說,這樣的認知才是正確的。
「收拾一下,要準備走了。」
優瑟拿起身後的藍黑廚具,率先從窗戶跳了出去。
「在那裡!那個打破禁忌的罪人!」
「就是他把瘟疫帶來的!」
「殺了他!」
在村民的咒罵聲和喊叫聲中,優瑟不急不徐地揮動手臂,從天而降的筍乾砸向村民,接著大片岩燒海苔將人群隔開,分出一條路。
「走!」
趁這個空檔,奈莎跟著跳出房子,和優瑟一起離開。
此時陣風吹過,三道風刃將海苔割裂。
一名身穿鎖子甲的男子手拿巨大鐵叉,上面插滿了牛肉和羊肉塊。
「奉王之命前來,反抗者速速歸降,否則殺無赦!」
「誰理你!」
優瑟駕著馬從馬廄衝出,為了逃跑連車廂也捨棄了,他一把拉起奈莎後全速逃離。
後方,更多穿著相同服飾的男人圍過來,揮動手中鐵叉,最前端的肉塊燃起火焰,男人們的雙腳變化成馬匹的後肢,以可以媲美馬匹奔跑的速度追了上來。
「速速歸降!」
「這些是什麼人啊!」奈莎緊緊抓著優瑟大叫。
「銀之王的禁衛軍,和普通的衛兵不同,每個都能行使炊者的能力!」
為了避免被包圍,優瑟快馬加鞭離開村莊,但騎馬時身體無法進行大幅度動作,難以施展祭靈廚藝。相反地,禁衛軍直接將手中的武器當作消耗品,隨時都能用來強化自身或當作攻擊手段。
追趕的禁衛軍舉起鐵叉,燃燒的肉塊化為火舌捲動著襲來,優瑟揮動鍋鏟,築起叉燒的牆壁阻擋高溫。禁衛軍清楚單憑這招不可能放倒眼前的男人,但拖慢速度已經足夠,最靠前的士兵朝優瑟突刺,優瑟轉身抽出青色廚刀。
鏘!
短兵相接,清脆的聲響迴盪在夜空中。士兵動作再變,優瑟不慌不忙地將攻擊一一架開。
「優瑟先生,另一邊!」
另一個方向也有敵人逼近,優瑟的廚刀融入影中,兩顆剖半的溏心蛋往前砸出,受到直擊的禁衛軍撲倒在地,成功拉開距離。眼見目標失去武器,後方的禁衛軍一擁而上,打算用鐵叉將優瑟插成蜂窩。
就在此時,地上出現僅過水三秒的硬麵條,柔韌的麵體伸展開來纏住禁衛軍的腳,把他們全部絆倒了。
「奈莎,做得好。」
奈莎雙手合掌,心臟狂跳不已。
過往的訓練派上用場,她不再是當初在村莊裡無能為力的小女孩了。
奈莎繼續伸出手,越來越多的麵條出現,宛如靈動的觸手阻擋在兩人和禁衛軍面前,有效地減緩了他們的速度。
趁著這個空檔,優瑟再度拔出廚刀。
「厚切生魚片。」
大海淹沒了陸地。
魚群洄游而上,帶來海洋之母的生機。
優瑟手中的刀刃不斷斬擊,留下無數青色殘影,宛如以刀為畫筆在空中盡情作畫。將魚去鱗、去皮、脫骨、切塊,最後擺盤。
最好的料理往往只需要最簡單的處理。
暫時甩掉禁衛軍後,兩人進入森林,不一會就抵達了基亞斯的神殿。
神殿的外牆爬滿了藤蔓,神像也被落葉與樹叢覆蓋,彷彿這座森林將神殿吞了進去。
優瑟走下馬,裡外繞了神殿一圈,接著搖了搖頭。
「這裡也沒有嗎……」
雖然早已習慣,撲空的結果還是讓人失落。
奈莎也跟著走進神殿裡。她走到神像前,將周圍的植物清理乾淨,一個身材修長、外表俊美的男神顯露出來。
就在這時,熟悉的偏頭痛突然襲來。
自離開村莊後的第一次發作,她感覺眼前一片模糊,彷彿有把銳利的刀刃刺穿她的前額。嚴重的耳鳴讓她失去了平衡感,一屁股跌坐在地。
她聽到心臟劇烈地跳動,感覺到全身血液的流動。
──為什麼,偏偏在這種時候。
雪上加霜的是,急促的腳步聲從四面八方傳來。
「奈莎……奈莎!」
這種狀態下奈莎無法上馬逃走,優瑟清楚這點,他只得拔出雙廚具應戰。手拿鐵叉的禁衛軍從樹林現身,轉眼間就包圍了兩人。
「優瑟先生,不用管我……請快點逃吧。」
奈莎摀著胸口擠出聲音。
優瑟沒有說話,僅僅是舉起廚具作為回應。
「為什麼……」
奈莎不明白。
憑眼前男人的身手,他要製造出空檔突圍輕而易舉。
奈莎不懂,為什麼優瑟要為他做到這個地步。
明明兩人相識不到一月,僅僅是一起旅行的關係。
優瑟將奈莎護在身後,黑衣隨風飄揚。
即使孤身一人面對數十名炊者,奈莎卻感覺眼前的男人無比可靠。
「速速歸降!」
「所以說吵死了,誰理你們啊!」
火光耀動,黑青光芒飛舞。無數的動植物化為食材,日月交替四季輪轉,生命為料理而生,亦為交兵而死。廚刀將火焰劈落、將突刺擋下、將風刃消去,將各種各樣的攻擊化解。優瑟張開雙臂,金黃色的麥田再度出現,從神殿的地板上生長結穗,生生不息。禁衛軍的對應簡單粗暴,那就是加大神火的力度,用食材作為燃料對抗。
不管是多厲害的廚師,也無法用技術彌補數量的差距。
正是深知這點,銀之王才會果斷採用人海戰術。
優瑟一次對付數十名炊者,漸漸顯得力不從心。
於此同時,奈莎感覺自己的心跳越來越快,彷彿要直接衝破她的胸口。
每一秒的時間都像是永恆,她的感官變得無比清晰,她看到了優瑟的背影,看到了禁衛軍和他們手上的鐵叉。她看到神殿的地板,看到鐵叉上肉塊的紋理,看到樹幹上的紋路,看到藤蔓莖葉的表皮,看到基亞斯的神像,看到散落的食材與灰燼,同時也看到──朝她襲來的利刃。
鮮血噴湧而出。
奈莎瞪大雙眼,腥紅的液體灑滿了她的臉。
多麼理所當然,卻又無可避免的結局。
優瑟替奈莎承受攻擊,胸口被鐵叉刺穿。他像是沒有反應過來,先看了眼貫穿自己身體的利器,然後回頭朝奈莎露出一絲苦笑。
不要。奈莎叫道。
啵。
接著,彷彿氣泡破裂的聲響後,世界失去了聲音。
奈莎最後看到的景象,是萬物化為無數的兩種符號。
樹木、神像、月光、人,世間的一切都由兩者構成。
以虛空和實體交互構築,宣告存在而填充情報。
變化萬千的生靈與料理,僅僅只是符號的再排列。
此即是,女神貝塔果眼中的「世界」。
──人之子啊,現在妳理解了愛,我便賜予妳愛人的能力。
狂亂的力量從奈莎的身體裡湧出,先前的疼痛宛如幻覺般消失了。她伸出手,萬千食譜流入腦海,月亮和繁星唾手可得。輕輕擺動手臂,整片森林的輪廓都變得模糊,宛如水波蕩漾,星空也跟隨奈莎的指揮一同起舞。
禁衛軍看著這番景象,呆站在原地。
此乃千真萬確的神的權能,是銀之王窮盡才華依然無法仿製的力量。
「二郎系拉麵。」
奈莎低聲唸道,天空裂開缺口,乳黃色的湯頭傾瀉而下,叉燒隨之湧現,無窮盡的豆芽菜和高麗菜橫掃四周堆成高山,最後青蔥、蒜末和豬背脂緩緩飄落,宛如紛飛的細雪。
周圍的禁衛軍都倒下了,奈莎在豚骨湯的海洋中扶起優瑟。
血液像壞掉的水龍頭般不斷從他的胸口流出,將土地染成鮮紅。
奇蹟似地,即使受到如此嚴重的傷,優瑟依然保有一絲意識。他看著奈莎,緩緩說道:「真是諷刺,沒想到我千方百計尋找的東西,從一開始就在我身邊。」
「優瑟先生……」
「奈莎,妳是我們的希望。妳要前往王都,母親和銀之王在那裡等著妳,妳必須去面對妳的命運。」
奈莎哭泣著握住優瑟的手,向女神祈禱奇蹟發生。然而,料理可以移山倒海,卻無法復活將死之人。
「我──」
無法傳達的話語梗在喉嚨,黑衣男人的心跳聲越來越微弱,最終完全靜止了。
月光照耀的神殿裡,僅留少女一人。
銀之王的追兵並不會留給奈莎時間喘氣,她來不及安頓優瑟,更沒有時間好好整理情緒,她本想帶上優瑟的刀鏟,廚具的鳴動卻讓她放棄這麼做,奈莎理解它們想要陪伴主人的心情,最終只帶走了優瑟的地圖。
當她獨自啟程時,奈莎感覺前所未有的寂寞。
逃亡的旅途並沒有太大的變化,無非是山洞、馬廄或廢屋的循環,周而復始,與優瑟共同生活的日子已讓她足以一個人躲躲藏藏的活下去。
每天晨禱,她都向女神祈求指引,但一次也不曾得到回應。她不明白,為何那天以後,神又再次拋棄了她。她也不明白,優瑟的死是否是神明的安排,如果祂聽見了她的求救,為何不能更早賜與她抗敵的力量。奈莎感覺很矛盾、也感到很不敬,為何自己見證神明的偉力以後,堅定的信仰卻變得更加動搖了?或著,這一切也是神明對人的考驗?是優瑟口中她必然的命運?
入夜以後無法趕路的時間,奈莎都在消化那天的感悟,她的每一下舞步、每一個手勢都變得與以前全然不同,第一次感受優瑟的料理時,她像是終於聽見了萬物的聲音,在看見了女神眼中的世界以後,則像是得到了與萬物對話的能力,只要簡單的幾個指示、有時甚至不必開口,萬物就會回應她的呼喚,雖然技巧應用不如優瑟那般成熟,但若純論對祭靈廚藝的掌握,一度窺見萬物本質的奈莎已經超越了他。
當奈莎抵達王都時,王都的樣子已經和她童年時完全變了模樣,早晨時人們不再被烤麵包的香味喚醒、大街上看不到從前隨處可見的小吃餐車、廣場上高聳的眾神像們也不知去向,剩下的只是到處巡邏的銀之王爪牙。
她在王都小心翼翼打聽了幾天,但毫無關於母親的消息,炊祭這個詞在王都已經成為了禁忌、所有人對其都是避而不談,唯一得到的有用情報,是銀之王在不久之後,又要舉行大規模的成年儀式。
沒辦法找到母親的話,至少得阻止儀式才行,奈莎如此想著,在儀式當天潛入了祭場。
王都的成年禮比奈莎家鄉的盛大許多,但一切的流程卻是更加簡潔,甚至沒有致詞的環節,同時擔任炊者的禁衛在確認所有名單上的參加者都已經到場以後,便將盛有肉湯的巨大鍋釜招喚到了禮台上,驅使少年們列隊上台進行儀式。
眼見沒有更好的時間打斷儀式,原本躲在群眾之中的奈莎只好趕在第一名孩子接下湯碗以前動手。
「王國的子民們啊,讓我們跟著孩子們一起讚美銀之主的名諱……」
泡系!奈莎在心中默想著女神的萬千種食譜之一,對準了台上的大鍋。
砰!砰!砰!
有著濃密泡沫的大量麵湯突然由鍋中噴出,在蓋滿祭台的地面以後一路往整個場地蔓延。
「哇啊,這是什麼!?」
「神明大人生氣了!繞命啊!」
「這是什麼,好好喝喔……」
「有敵襲!」
場面頓時變得一片混亂,有被嚇得驚慌失措的民眾們想要逃走,很快被漸漸漫過腰部的黏稠泡泡弄得無法動彈,也有不小心喝到湯頭的孩子驚訝地開始埋頭猛喝,禁衛們連忙招出了肉串長叉應敵,但一時之間也無法掙脫。
趁著機會,奈莎召出一片細長的舒肥叉燒踩在腳下充當船板,踏開麵湯的泡沫以驚人的氣勢衝上了祭台。
「銀之主在欺騙你們!」她大喊。「他在成年禮的湯中下藥,破壞上天賜與我們的味覺!」
奈莎的雙手連續揮舞,不斷有細長的麵條出現,在吸附了湯汁以後直接飛向台下民眾們的嘴裡,洋蔥、溏心蛋和高麗菜絲也不停從湯頭的海洋裡浮出,許多吃到第一口麵的民眾在看到這些配料以後,便激動的用手抓起大口咬下。
與此同時,禁衛們也展開了反擊,其中一些禁衛咬下了手中的生魚片,變身為巨大的旗魚和鮪魚朝著奈莎猛襲,另一批則取出了魚身幻化的長弓,向她射出魚骨劍矢。
「沒有人跟你們說過,魚介跟泡系根本不搭嗎!」
奈莎絲毫不畏禁衛們的攻勢,銀之王從食材強行抽取能量使用的戰鬥方式,在正統的祭舞面前是不堪一擊的。
「陽光與水,風和雨──」
旋轉、擺手、垂首、起身,她跳起優瑟教她的舞,但目的不為了料理,而是喚回食物的靈魂。
一股暖流隨著舞步從她身上流出,湧向接近的禁衛與空中的箭雨。
變身的禁衛在空中變回了人形,摔進了湯頭,箭矢重新生長成了魚骨架的形狀,調頭往禁衛的方向飛去,奈莎聽見食材的呢喃聲,感謝她還予它們原本的面貌。
「不要將食材轉化,直接抽取能量!第一隊,跟我上!」
見到攻擊無效,禁衛們很快做出了反應。
「讚美吾王,拔劍!」
為首的禁衛隊長取出一枚小十字架在胸前比劃,招喚出了一道銀白色的劍光,奈莎感覺劍光是由純粹的能量構成,不但看不出原先的形態、更不含有任何的營養成分。
「讚美吾王!!!」
隨著整齊的動作,十三道銀光在半空中結陣,劃出多道華麗的刃光,將魚骨切成了碎骨。
接著奈莎繼續進攻,但銀光劍陣在空中宛如一道殺陣,接連擋下了她從腳邊湯頭中召出的食材。
連續的嘗試未果,奈莎忽然想到小時候母親煮過的燉肉,軟爛的口感雖然在口中難以咀嚼,但那迷人的味道讓她至今仍回味無窮,有些料理是越保留食材的原樣越好吃、但有些食物卻是烹煮得越久才越入味。
於是奈莎改為招出了長條的五花肉,再以祭靈之力使其變得巨大,以橫掃的姿態向敵人掃去。禁衛們的銀刃深深扎入了五花肉,卻完全無法切斷富滿油脂的肉條,禁衛原先的列陣頓時被掃得七零八落,招喚的銀刃也隨即消失。
「再來!」
奈莎雙手一拍,大量的粗繩從五花肉周圍浮現,原先用來綑綁叉燒的繩索飛向了倒地的禁衛,將他們層層纏住。
「讚美燒杯!」
在被完全捆住以前,為首的那名禁衛再次出手,他大吼一聲,口中噴出的鮮血在空中聚合成了眼型的符號,奈莎上方憑空出現了巨大的圓柱形透明器皿,器皿飛速的向下墜落,她立刻試圖閃躲,但仍沒能逃出越來越近的陰影,被其一口罩住。
這是什麼,玻璃嗎?奈莎接連招出大骨試圖摧毀器皿,但連續的重擊也只在它的表面留下淺淺的痕跡。
「沒用的,這是銀之王賜與的聖器,可不是凡物可以摧毀的。」禁衛說,鮮紅的血泡仍不停從他嘴角冒出,他繼續驅動神力,將罩住奈莎的器皿越縮越小。
無路可逃了嗎?看著腳下的祭台,奈莎靈機一動,雙手一拍地面,伴隨著低沉的轟鳴聲,祭場的灰地磚一片片裂開,她將腳下的土地麵湯化以後,操縱麵湯製造出如同波浪的晃動,祭台在強烈的晃動下隨即倒塌、奈莎連忙從跟著傾倒的器皿中掙脫出來,再次驅動長繩將剩下的禁衛連同口部緊緊捆住。
「說,那些從前的炊祭都去哪了。」確認所有人都被制服以後,她解開那名首領口部的繩子,同時保持警戒,不讓對方再有機會招喚聖器。
禁衛原先只是死死的盯著奈莎,但忽然間他的眼睛瞪得大大的、看向了奈莎背後,奈莎轉頭,看見一名高挑的女子不知何時出現在了祭場入口,她身邊像是有道隱形的牆壁,擋住了周圍的麵湯。
「大人……」
「你們讓我很失望。」女子平靜的說,她身披著像是炊祭的白袍,但是材質更加光滑。修長的脖上如同利劍的眼睛在奈莎身上掃視著,她雙眼以下帶著金屬材質的銀色面罩,一隻銀色的貓安靜地停在她肩上動也不動,女子的樣貌和穿著都和奈莎曾聽父親描述過的銀之王相符,但唯獨不曾聽說銀之王的身邊有隻貓存在。
銀之王並沒有拿出武器,但她光憑威壓就使奈莎緊張到了極點,那的確是足以對抗神明的力量,奈莎顧不得身邊的禁衛,趕緊向後拉開距離。
「是屬下輕敵了,屬下知錯。」自從銀之王出現,禁衛眼中便失去了奈莎的存在,他的態度令奈莎感到害怕、也覺得噁心,人對神明都不至如此狂熱、更何況只是面對另一個人?
「沒關係,沒有下次了。」銀之王擺了擺手,肩上的銀貓便一躍而起,牠在空中劃出優雅的弧線,落在禁衛肩頭。
銀貓「喵」了一聲,抬起一隻腳掌,輕輕按在禁衛臉上,接著,一股冰冷的力量流過,禁衛眼白一翻便昏了過去,奈莎感覺他的力量似乎被抽走了。
「牠做了什麼?」
「你竟然看得到牠?真是繼承了你母親那令人作嘔的才華。」聽到奈莎的問題,銀之王沉默了一下才回答,再次開口時,透過面罩傳出的聲音變得更冰冷了。
「你認識母親?是你抓走了她?」
她激動的問,腳邊的湯頭隨著奈莎的情緒逐漸變得高漲、似乎即將就要沸騰。
「關於這個問題,你可以自己問她。」銀之王隨意的揮了揮手,一股強風憑空吹起,原本滿溢的麵湯開始快速消退下去,被困住的民眾們隨著麵湯被吹向祭場外,只留下被弄得滿目瘡痍的地面。
「我會的,在打倒你之後。」
「你弄髒我的地方了……算了,反正我也不喜歡那老頭當初的設計。」
銀之王從腰間抽出手帕,輕輕拭擦臉上沾到的塵土。
「好了,希望你不要像你母親一樣讓我失望。」銀之王往前踏了一步,大量的銀叉從她背後浮現對準奈莎,她每向前一步、就有更多的銀叉出現。
奈莎沒有回答,她張開雙臂,像優瑟一樣招出了金黃的麥田。
「麥田?真是幼稚。」她冷冷地說,隨即發射了銀叉。
無數的銀叉精準刺向奈莎的位置,在她即將被刺中以前,麥田消失了,取而代之的是奈莎身上出現了一件金黃的祭袍,奈莎揮舞著祭袍寬大的下擺,以不可思議的力量輕巧地將攻擊全數檔下,那是她在漫長旅途中找到的答案,她並不孤獨,萬物生靈都是她的朋友,她與它們一同共享生命力,感受生命循環的生生不息。
「祭靈舞裝?」銀之王的聲音出現了一絲驚訝,但她隨即開始組織第二次攻擊,這次從她背後出現的是一排排的銀白長管,管口對準奈莎,噴出了細長的火焰。
奈莎再次揮舞祭袍防禦,那不是神明的神火,只是普通的火焰,但是奈莎卻感覺到火焰的溫度隨著攻擊持續在逐漸地升高,焰色也從紅色、橘色、白色到最終變成了藍色,祭袍的表面在燒灼下出現了深色的斑點,逐漸變得殘破。
就在看似要擋不住火焰之際,奈莎感覺到祭袍自己做出了應對。上頭深色的斑點轉成了黑色,並且開始擴散,不一會整件祭袍就染成了全黑,她順應本能配合著祭袍,喚來了一陣大風,只見黑色的表面又再度從祭袍上剝落,無數的粉末化作一陣黑色的風暴吹向銀之王。
「還沒完呢——」
趁著對方閃躲的空檔,奈莎用盡全力開始溝通萬物,她快速默念著炊祭的禱詞,她努力回想記憶中母親的舞姿,試圖將自己的動作與其重合,父親、母親與優瑟的身影在她意識中輪番閃過,這齣舞是為了神明而跳,也是為了他們而跳。
優瑟先生,真希望你可以親眼看看此刻的我。
奈莎感受到了力量正不斷在湧現,她的舞步調動了大地的生命力流動,在她視野焦點之處,一株沖天巨筍平地而起,巨筍有著黑色的筍殼和青色的新芽,它的尖端撞破了祭場屋頂,隨著奈莎的舞步一節節的不斷成長,驚動了整個王都的人民。
「竹筍開花‧地湧金蓮!」
擋下黑色風暴的銀之王停在原地看著巨筍,她那沒被面罩擋住的半臉上終於浮出了慌張的神色,但是她已經來不及阻止一切發生。
黑青巨筍的最尖端,開出了一朵金色的花苞。
在全王都人民的注視下,花,開了。
無數道金黃色的光芒如流星般由花苞中飛出,那是希望的種子。每一道光芒都是一株小型的金之筍,它們四散在王都的各處,在扎根之後張開尖端、變成大鍋的形狀,露出裡頭冒著白煙的麵湯,那是最樸實的博多豚骨拉麵,也是優瑟的招牌菜。
這一夜,王都的上方重新燃起了炊煙。
大勢已去了,奈莎想,她氣喘吁吁地看著仍呆站在那裡的銀之王,雖然自己已經氣力用盡,但只要希望的種子傳播出去,銀之王的時代結束已經只是時間的問題。
像是感覺到她的視線,銀之王忽然轉過頭來。
「我本來想像對你母親那樣留你一命的,但現在,我改變主意了。」她說。
銀之王伸手取下了半臉面具,她的左眼發出了炫目的紅光。
「銀河。」她說。
從她微張的嘴巴之間,奈莎隱約看見了,銀之王的舌頭閃著銀色的光芒。
天空裂開了,就像貝塔果回應奈莎的那天一樣,一隻巨大的銀瞳從那條裂縫中出現,凝視著大地,奈莎不過是受到它的注視,便感覺全身的生命力都在流失,那是什麼力量?那不是料理、更不是炊祭的力量,那是不該存在於世上的力量。
「有趣,真有趣。」
隨著它的瞳孔放大,奈莎聽見了銀瞳主人的聲音,那不是經由聲帶發出、而是直接進入她的腦海,聲音的質感與她所知的任何生靈都不相似,讓人打從心底的感到恐懼。奈莎不認為銀瞳的主人是她所認知的任何一位神明,但她有一種感覺,對方至少是與神明相同級別的存在。
「那麼拜託你了,開始吧。」銀之王似乎沒有受到銀瞳的影響,她輕捂著左眼,用剩下的右眼看著天空,不知何時,她身邊的那條銀貓已經不知去向了。
銀瞳眨了眨,然後瞇成了一條細縫。
細縫再次張開時,從中露出的不是原本的眼球,而變成了兩排銳利的尖牙。
空中的巨口一開、一合,發出了咀嚼的聲音,然後宛如高塔般佇立的巨筍忽然就只剩下了下半段。
「唔,筍乾,討厭的味道。」
又是一開一合,奈莎眨眼之間,巨筍已經完全消失。
「不過,果然還是讓人無法抗拒啊,這種進食的滿足感……喔,還有甜點。」
巨口第三次開合以後,王都上方的炊煙也消散了。
「真不錯,吃飽了吃飽了。」
巨口重新變回了銀瞳,奈莎再次感覺到那深入靈魂的壓迫感。
「嗯,真的很有趣……」
要怎麼辦?逃跑嗎?快逃吧。恐懼佔據了奈莎的腦海。但是,要逃去哪裡?要逃到哪裡才能逃脫祂的注視?奈莎身上的黃金祭袍不知何時早已剝落,她感覺自己現在就連踏出一步都有困難。
「再見了,艾莉的女兒。」
銀之王看著奈莎,不帶感情的說。
奈莎感覺自己正在瓦解,組成她的每個部分都正在還原成更原始的生命型態,她漸漸無法感受到身體的存在,先是指尖、四肢、軀幹、脖頸,最後是五感──
我要死了嗎?在完全失去意識以前,她感覺金黃的光芒包圍了自己。
奈莎是被一股懷念的味道給叫醒的,她張開眼,發現自己回到了兒時住的房間,不遠處有一名女子正在火爐邊攪拌著巨大的鍋釜。
「那是什麼?」她不自覺的問,味道聞起來像是母親小時候煮給她喝的濃湯。
「生命原湯,所有生命的源頭。」女子抬起頭,儘管爐上的白煙讓奈莎看不清楚對方的臉,但她聽過祂的聲音。
祂是貝塔果,愛與美的女神。
「……我死了嗎?」
「湯已經煮好了,不來點嗎?妳現在應該很餓吧。」貝塔果沒有回答她的問題,但聽祂這麼一說,奈莎才意識到自己的腸胃的確正咕嚕作響,從開始逃亡以來,她已經好久沒有好好喝一碗湯了。
「啊,好的,謝謝您。」奈莎從女神手中接過木碗,碗裡盛著看似普通的亮白色濃湯,她雖然有許多想問的,但食物當前,她決定先喝再說。
奈莎仰起湯碗,濃湯經由喉嚨緩緩流入體內,喝起來的味道確實就和印象中母親煮得一模一樣,除了鮮甜的口感以外,還有著鍋底燒焦帶來的微微苦味,暖洋洋的感覺頓時流經了全身。
真好喝。一邊這麼想著,奈莎陷入了沉眠。
再次睜開眼時,奈莎發現自己正在哭泣。精準來說,奈莎感覺到了自己正在哭泣,但她無法控制自己的身體,對自己的身體也感覺異常的陌生。她隨即發現,自己現在似乎「不是」奈莎。
記憶陸陸續續在她腦海中浮現,奈莎很快理解了大致的情況。
身體的主人名為柔伊,目前是一名王都的見習炊祭,她年幼時就失去了家人,與其他幾個有天份的孩子一起被退休的老炊祭收養長大。
在一群孩子中,佐伊平時學習的表現最優秀,但是她的性格內向,只有一個女孩願意常跟她玩,女孩的全名叫做艾莉緹亞,但是佐伊都叫她艾莉。
「你別哭了啦。」此刻,就是艾莉在安慰哭泣的她。
這名有著棕色頭髮的少女穿著睡衣,臉色蒼白的坐在床上,用手輕撫著她的頭髮。
為了照顧生了病的艾莉,佐伊煮了湯要給她喝,卻把湯給煮焦了。
「誰都會有失手的時候嘛,就連爺爺也是。」
「可、可是……」
艾莉從她的手上拿過湯碗,仰頭喝了一口。
「別可是了,嗯,還是很好喝啊,焦掉的味道我反而很喜歡喔。」
「真的嗎?」
「真的,以後煮湯我也要故意煮焦一點,這樣才美味。」
艾莉對著她露出了笑容,佐伊突然發現,艾莉的瀏海上不知何時出現了一搓金髮。
眼前的畫面定格在艾莉的笑容,然後,眼前的世界流動了起來,周遭所有事物都突然變得非常模糊,時間開始快速的跳轉,只有時不時會有片段在她眼前閃爍。
喀擦。
「這是神明的祝福,已經數百年沒有如此幸運的子民了。」教導她們的老炊祭嚴肅地看著艾莉頭上的金髮。
喀擦。
艾莉頭上金髮的面積越來越大。
喀擦。
艾莉的祭靈廚藝也同時越來越成熟。
喀擦。
艾莉在還不到十五歲時,超越了絕大多數的炊祭,成為大炊祭候補。
喀擦。
艾莉在十六歲時成為了有史以來最年輕的大炊祭。
喀擦。
佐伊每天看著她的一舉一動,她和她一起練習、一起學習、一起吃飯、甚至一起洗澡,她將艾莉的所有付出看在眼底,但是她不明白,自己的努力明明絕不比她少,為何兩人之間的差距還是隨著時間越拉越大。
喀擦。
在佐伊的心底,有些事情永遠改變了。
喀擦。
她再也無法以平常心看待艾莉緹亞對她提出的每一個建議。
喀擦。
她再也無法對等的看待兩人之間的關係。
喀擦。
她傾盡全力只為了不要被丟下,希望卻被神明無情的打碎。
喀擦。
佐伊不知道,自己到底做錯了什麼。
時間流速再次恢復正常時,佐伊正在看星星。每次輸給艾莉,她就會在夜裡一個人偷偷爬上屋頂,比起耀眼的金陽,她更喜歡這些小小的星星。
「覺得不公平嗎。」正當她仰望星空時,一道聲音突然在她心中響起。
眼前的夜空扭曲了起來,她揉揉眼睛,原本四佈的星盤集中起來,變成了一隻眼睛的形狀。
「神明……大人?」佐伊害怕的看著眼前,神明終於聽到她的聲音了嗎。
「抱歉哪,我不是你在等的神明,我是惡魔。」
「惡魔?」
「嗯,在你們的世界好像沒有類似的概念,反正我的身分不重要,你只要知道,我是為了來解決你的煩惱而來的就好了。」
「您能解決我的煩惱?要怎麼做?」
「你先別急,讓我先說點別的吧。」
「人類的孩子,你有沒有想過,料理的本質是什麼。」
「沒有……?」
「料理是人類為了補充必須的『營養』,也就是你們所汲取的力量,所發明的,處理食物的技術,沒錯吧。」
「嗯。」
「從這個角度來看,除非難吃到不行,否則料理的味道美不美味,其實跟有沒有營養、也就是成不成功無關吧?」
「好像是。」
「那麼,為什麼人們決定料理好壞的標準,會是料理『美不美味』、而不是『營不營養』呢。」
「我、我不知道……」
於是,自稱惡魔的存在和佐伊講了一個理論。
惡魔說,所謂的「美味」,是食材之中的一種有害成分,它讓人們著迷於品嘗美食,以至於願意額外花費大量的時間和精力讓食物變得美味,而不是以最有效率的方法獲取最多的營養。
而在食材之中加入「美味」的始作俑者,就是神明,祂們為了得到人類更多的信仰,發明了料理和炊祭,教導人類把料理變美味的方法。
佐伊幾乎被惡魔辱神的話語給嚇到要逃跑,但惡魔前所未聞的理論終究還是吸引她繼續聽下去。
「所以,我很不滿這個世界的神明,希望能將你們人類從這場騙局中解救出來。」
「這時就要說回你的煩惱了。你很想要力量吧,為了追上那個叫艾莉的傢伙。」
「……」
「我都看在眼裡喔,不覺得很不公平嗎,明明你們都那麼努力,她卻因為受到神明的注視而領先你那麼多。」
「……」
「所以,我們來做筆交易吧。」
「我的眼睛能看穿萬物的本質,包括食材。以你的努力,只要我借你這雙眼睛,將再也沒有人能在料理中超越你。」
「……包括,艾莉嗎?」
「當然。」
「可是,這麼做對您有什麼好處呢?」
「啊,你學的很快呢,人類的孩子,我們惡魔從來不做對自己沒有好處的事。」
「我們是以劇毒為生的種族,雖然剛才說食物中的美味對人類的發展有害,但我們而言是很新奇的東西,所以我想要你的舌頭,品嘗所謂的美味。除此之外,你也可以就此擺脫對美味的成癮,不錯吧。」
「另外就是,我也希望你能替我宣揚我的理論,推翻神明的時代,不過這個不算在交易的條件,只是我個人小小的願望。」
雖然佐伊沒有全盤相信惡魔的話語,但在執念的驅使下,她還是同意了交易。
從那天開始,佐伊的身邊多了一隻銀色的貓咪。
時間再次開始流轉。
喀擦。
「怎麼,還習慣嗎,人類的孩子。」
「我……感覺自己像是變了一個人。」
喀擦。
「妳最近在練習中的表現很好呢,佐伊。」
喀擦。
「有沒有可能,有辦法將您所說的毒素從食物之中剝離出來,只留下食物的營養?」
「我不知道,不過我覺得是很有意思的想法。」
「這樣吧,我可以再給妳更進一步的力量,不過這次,我要你的食欲。」
喀擦。
「喔,這面罩挺適合你的,真不愧是我的品味。」
喀擦。
「恭喜你,佐伊,王決定任命你為下一任大炊祭。」
喀擦。
「佐伊、不,銀之王大人,我們會誓死追隨您的理念的!」
喀擦。
「大人,王都的舊勢力已經決定投降,請您定奪他們的處置。」
喀擦。
「傳令下去,在以後的成年禮儀式中使用這份食譜。」
喀擦。
「做得好,人類的孩子,我感覺那麼神明已經不再注視這片國度了。」
喀擦。
「我不殺妳,艾莉,我要妳好好活下來,代替那些神明見證這個世界正確的模樣。」
喀擦。
記憶的最後,佐伊坐在自己床邊的椅子上沉思著,床上沉眠著的是艾莉緹亞,她因為長期的軟禁顯得面色憔悴,曾像金陽般耀眼的長髮也退回了原本的棕色。
「艾莉……」佐伊盯著曾經友人的面孔,用細不可聞的聲量說道,她忽然想起了多年前的那個午後,那鍋有些煮焦的湯。
這些年來,她始終沒有跟艾莉說過,她一直覺得那碗湯是自己的最高傑作。
再次睜眼時,奈莎已經回到了原本的房間。
「大人,您讓我看這些,究竟有什麼目的?惡魔說的那些話,難道是真的嗎?」
「我沒辦法告訴你答案。」貝塔果頭也不抬的攪拌著鍋釜裡的濃湯,聞著帶著一絲焦味的香氣,奈莎感覺睡意又再次襲來。
「不過我希望你能記住一件事。」
「?」
「餓肚子的時候,喝碗湯是件很美好的事情。」意識模糊之際,貝塔果最後的話語停留在她耳邊。
奈莎再次睜開眼睛,發現自己正在空中。
準確來說,奈莎的形體仍舊位於地上,被一陣金光包圍著,但她的意識漂浮在半空中,俯瞰著整個世界。那是個貧瘠的世界,曾經寬闊的河川僅剩一絲涓流,多數農田被烈日曬乾,倖存的田地則大多種不出稻穗小麥,只能種些玉米與馬鈴薯。
奈莎聽見了祈禱聲,來自一間破屋。
那是個孩子的母親。
她十指交扣緊握,靠在額前。
她身邊躺著的男孩正發著高燒,神智不清地呢喃著。
奈莎心生憐憫。一株不知名草藥,從牆角緩緩冒出頭來。
奈莎聽見了爭鬥聲,來自她的村莊。
那是她的父親。
他站在村莊正門,眼神堅定,手持神製廚具,阻擋銀之王的部隊進犯村莊。
一名炊者喚來神火,鍋蓋替亞瑟擋下火焰,卻無法攔住高溫。
奈莎心生憤怒。無數筍乾從地底冒出,刺向來犯者。
奈莎聽見了怒叱聲
那是銀之王。
她正對著空中的奈莎怒吼。
「給我下來!」
「將神聖而殘酷的捕食行為化為兒戲的下賤炊祭。」
「將此等兒戲視為進貢玩賞的可憎神明。」
「我不准你們用那種高高再上的態度玩弄人類!」
「人類不是你們眷養的家畜。」
「人類不需要神的恩惠,不需要神的憐憫。」
「這個世界不需要料理,也不需要神明!」
「銀河!」隨著銀之王的高喊,奈莎上方的天空再次裂開。「吞了她!」
「這感覺……是神。啊!好久沒嘗到了神的滋味了。」
風起雲湧,電閃雷鳴,銀瞳的惡魔不再通過細縫偷窺,而是將天空撕出更大一個口子,好讓祂那猙獰的帶毛面孔得以穿過裂縫,直盯著奈莎。
牠咧著嘴露出一口尖牙,不懷好意地笑著。奈莎感覺周遭一切正在被吞噬,而貝塔果給予自身的權能也在快速流失,然而她知道此刻不容她退縮。於是她提高音量,像是在壯膽一般,朝那個存在大喊。
「遵循天空之神西諾的教誨,自異界而來的貪食客人,還請接受這盛情款待。」
奈莎召出麵條,搭配叉燒、海苔、糖心蛋等佐料,往盤據天空的惡魔扔去。高速飛行的食材,在天空畫出一道道能量軌跡。然而,惡魔只是張開大口,一開,一合,半個天空的食物便被悉數抹去。
奈莎見狀,向王城四周的農地撒下種子,再次發動權能。甫落地的種子立即發芽、茁壯、成熟,形成一片金黃色的稻海。奈莎揮動雙臂,一株株結穗的稻稈拔地而起,往高空飛去。強風中,稻殼脫落,在空中與麥桿一同化作神火的燃料,隔著充斥水氣的雲層,將脫殼的米粒煮熟。熱騰騰的米飯,配上叉燒與醬油,一同加入食物大軍的列隊。
「別以為這樣就能打發我!」
「還沒完呢!」
這次奈莎喚來魚群,簡單幾手處裡後,色彩各異的新鮮生魚片飛入空中。一部分搭上由醋鹽糖條理後白米飯的便車,而令一部份則在沾了醬油與芥末後,就直衝巨口,為的是保存最鮮甜的滋味。
「這些前菜是不夠滿足我的,快點,讓我吃了妳。」
起初,惡魔還能夠說上幾句酸言酸語,嘲諷奈莎和女神的無力,要其放棄抵抗。但奈莎看得很清楚,巨嘴的吞食速度已逐漸慢了下來。纏鬥十來分鐘後,無法及時消化的麵條纏上鋒牙,肉塊卡進縫隙之中,銀瞳惡魔想合攏雙顎,卻被兩根巨型筍乾抵住,只能發出似咒罵又似哀號的叫聲,而奈莎肯定不會放過如此大好機會。
「雞白湯拉麵──」
在地下熬煮許久,包含雞肉精華的的濃厚湯頭如噴泉一般,高速湧入高空中那巨大頭顱的口中。
「湯頭才是精髓。」
湯頭噴泉將惡魔壓得逐步退縮,最終,那頭顱縮回天空的裂縫,伴隨一聲如雷貫耳的飽嗝,接著一切恢復平靜。各式食材與雞湯噴泉失去了目標,於是緩緩落回地表。
見此奇景,王都中的居民或對天空張著嘴,或高捧著碗。而銀之王──也許現在稱其為佐伊更為合適──也已無心去阻止人民,此刻,她身邊已無銀貓相伴,只能獨自感受這敗北的痛苦。
「那份對料理的追求與執著,是刻印在人類靈魂深處的。」
佐伊看向聲音來處,那是她的昔日好友,艾莉。先前些的戰鬥癱瘓了王都中防衛系統,讓艾莉得以脫身。
「佐伊。」
「艾莉……」
「還記得那碗湯嗎?我生病時,妳替我煮的那碗。」
「記得又如何?」
「味道,和這個很像對吧。」艾莉指的是方才奈莎造出的湯頭噴泉。
「我那天煮的只是普通的雞湯。」佐伊冷漠地回應。「不過隨妳胡說吧,反正我早已嘗不出食物的味道了。」
艾莉沒有回應佐伊的話語,只是將手中的木碗遞給佐伊。「喝喝看。」
佐伊照做了。
她吞下一小口湯,那對於佐伊已不具味覺功能的舌頭來說,與溫熱的白開水無異──原本應該是這樣的。然而,一股焦味,清楚地從舌尖傳來。
佐伊並沒有太過驚訝,從湯頭湧泉噴發之時,佐伊便一直能聞到輕微的焦味。然而,她很困惑。
「為甚麼?」
「這才是料理啊,佐伊。」艾莉看著漫天灑落的雞湯雨。「我也曾經以為,所謂的料理,就是讓食材的原味得以發揮。」
「老頭是這麼教的,難道不是嗎。」佐伊回應。
「是,但不僅僅是。」
「料理就如同舞蹈,如同文字,」
「本身就存在讓人想追求的美。」
「然而除去本身的美,這些事物還有其他重要功能──」
「也就是承載情感,或者說,愛。」
「我花了很長時間才弄懂這個道理……」
艾莉停頓了一會,露出淡淡的笑,那笑有些慘然,佐伊不明白原因,但也並未開口詢問,只是靜靜聽著昔日友人的話語。
「而讓我明白這個道理的人──是妳,佐伊。」
佐伊沒有回話。
艾莉也不再開口。
她倆想起那碗微焦的湯。
那湯中的也許不是燒焦味。
而是佐伊擔憂焦急的心情。
然而,留給兩人敘舊的時間並不多。
「趁著混亂,離開王都吧。」
兩人的故事,以此話作為結尾。
奈莎低著頭,俯瞰母親與銀之王,看著兩人交談、相擁、道別,此刻,她的意識正緩緩下降,往她的身體靠攏。雖然她無比渴望和多年不見的母親敘舊,也許順便鑽進她懷中撒嬌?
然而,現在還不是時候。
「愛與美的女神,貝塔果。」她呼喚女神的名,動用女神的權能。「請將您的美遍佈大地,將您的愛賜與世間萬物。」
河水再次注入乾涸的河道,澆灌荒廢的農田,帶動停滯的水車。作物快速生長結實,形成一片金黃與青綠交織的海洋,萬物生靈都知曉,那是神的恩賜,以及今年會是個豐年。
銀之王已被推翻,神明重回大地。
一切都結束了,與料理絕緣的時光,與母親長達十年的分隔,以及這一個月的奔波流離。奈莎放鬆了緊繃的神經,疲勞感隨即襲來,她緩緩闔上眼,靜靜等待意識回歸肉身。
「不,還有一件事。」在女神將賜與的權能全數收回前,奈莎將手指向西方,投下一粒種子。
「這樣……就行了。」奈莎低聲說道,隨後進入了沉睡。
王都西方,奈莎投下種子處,那裡有一座神殿,是幾周以前,優瑟長眠的所在。 而等到艾莉煮的湯散發一絲焦味,使得奈莎從深眠之中清醒時,那顆種子,已長成盤根錯節、結實累累的蘋果樹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