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
下一個客人走進工作室的時候,潘恆萸紮紮實實地嚇了一大跳。
那是一個中年男子,穿著淡紫色短袖POLO衫,搭配深藍色的慢跑運動褲。他原先戴著棒球帽,只是一進房門他就拿下來了,露出髮線稍高的額頭,還有斑白大半的短髮。他的年齡大約五十後接近六十歲,假若潘恆萸的母親還在世,差不多就該是這個年紀。
令她吃驚的,並不是這個年紀的中年人出現在此地的格格不入。她的工作室在幫人做催眠療癒服務,雖說她沒有催眠師證照,做的也不是一般意義的催眠,不過就像占卜師一樣,她用她的一點點的小技術嘗試給人們的心靈找個出口。而這一套,幸虧年輕人還蠻愛,所以她勉強靠此餬口,吃不飽也餓不死。
她真正訝異的是,那個老人頂著的臉,她在某個地方看過──但這件事以前從未發生過。
預約資料上的名字是莊國煦。她上次看到他時,有人要她叫他「阿國」……或是「老國」?總之是諸如此類的名字不會錯,所以她猜想這的確就是她見過的那個人。但莊國煦看起來有些心不在焉,好像沒有認出她來,也沒注意到她那一瞬間的驚訝與遲疑,只是規規矩矩地坐下來,問他們應該從哪裡開始。
生意總是要做。她揮開心中因這小插曲激起的驚訝,按部就班地開始發問。
「莊先生了解我們服務的內容嗎?」
「啊……嗯,大概。」
「可以告訴我您在煩惱些什麼嗎?」
「……夢遊。」
「夢遊?」
潘恆萸遲疑了一下。
「莊先生有先去尋求過正規醫療的幫助嗎?我們這裡……」
「我知道、我知道。可是這不是病──不,這是病沒錯。但不是那種病。妳知道我在說什麼嗎?」
潘恆萸搖了搖頭,開始有些不安。這個莊國煦,儘管她見過,卻已經是很久以前,遠在她還是個小女孩時候的事了,而就算是當時,她也對他毫不瞭解。如今他一開口就說出些莫名其妙的話,她要怎樣不疑心?
「我們這邊,沒有辦法處理這個喔──」
「可是,他們說妳可以。」
「……誰?」
「夢裡面的──」
莊國煦停頓了一下,似乎不確定該不該說。他的眼神飄了一飄,而後看向潘恆萸的臉──很可能是他踏進門來後第一次認真端詳她的長相,他只困惑了片刻,隨後便雙眼大睜,弄懂了什麼似地喊出聲來。
「等等,妳不就是阿婉的女兒──」
(二)
當年,潘恆萸的母親阿婉夢見了後來的丈夫朝她伸手,因此在夢醒後接受了那個突如其來的求婚,嫁進了她從沒聽過也從沒去過的攘攘大城。這個決定使她躲過了地震後幾乎埋掉她娘家的大走山,也讓她和親族延命多年,只是她偶爾仍會懷疑當初的決定是否正確,特別是在婚姻受挫的那幾年裡。
那幾年,她總在哄著恆萸入睡,連自己也半夢半醒之際,閉著眼睛和恆萸說起那個老舊土埆厝的樣貌,譬如屋頂傾斜的角度,譬如門推開時候咿歪一聲的音高,譬如幼時在牆壁上塗鴉的圖案,說著、說著,就和女兒雙雙墜入泛黃又充滿泥土氣味的夢裡,重溫孩提。
夢裡,阿婉帶著女兒走過通往村莊的最後一小段路,穿過樹林,豁然開朗的那一瞬間,幾乎總是陽光普照。她們在村莊裡玩遍那些城市小孩不會接觸到的遊戲,有時只有她們自顧自地探險,有時會遇見其他人們。夢裡,阿婉會要恆萸打招呼,說聲某某好、某某好,而那些人儘管恆萸在夢外都不曾見過,她總還是乖巧地照辦。
隔天一早醒來後,母親會望著恆萸似笑非笑,食指抵在唇上,低聲說這是只有她們倆才知道的小遊戲,而恆萸也樂得守密。印象中,每次夢醒之後,她與母親從來沒有感覺過走跳好幾個小時應有的疲憊,因此她一直確信那些都只是夢境──有趣但虛幻、栩栩如生但毫無根據。
然而,潘恆萸一直要到懂事很久以後,才在某一天突然驚覺,儘管那些只是夢,卻不是每個人都能像她和她母親這樣作夢。
那之後,阿婉開始教恆萸,手把手地,如同當年恆萸的外婆教她那樣。怎樣進別人的夢境,怎樣讓別人進自己的夢境,怎樣去想去的地方,怎樣建構夢的場景。恆萸覺得有趣所以學得很快,母親很滿意,她也很快樂。可是她母親教了她這些,卻從沒告訴她為什麼,也從沒告訴她應該用在哪裡。
她懷疑母親自己也不知道。否則那些年,阿婉自己應該不至於從樂觀活潑的少女變成鬱鬱寡歡的家庭主婦,而恆萸也不會在如今靠這個賺錢時,滿心覺得自己在騙吃騙喝了。
(三)
就是在過去某一場夢境裡,潘恆萸見過莊國煦。母親死得早,所以恆萸沒來得及向她問清楚許多事,而莊國煦或許能解開她的一些疑惑。只是在發現恆萸是阿琬的女兒,莊國煦後放下心來,以中年人不容推卻的強勢,沒讓恆萸有說話的機會,自顧自地說起了「夢遊」的事。
「那是最近一兩個月在『我們』之間流傳開來的症狀。」他說著,打了個寒顫,「就是夢遊。其實說實在的也沒別的了,睡著時作夢時跟著夢境動手動腳,走路或是做其他事,在一般人身上也沒什麼,但在『我們』身上,簡直是噩夢一場──」
原來自從數十天前,莊國煦就無來由地開始作夢。工作、吃飯、出遊、與朋友家人聊天,年輕時待在村莊裡的生活。如果只是這樣倒也還好,但類似的夢最近每晚都會出現,而且住在附近的鄰居也都有相同的夢,甚至有人還能在夢裡相遇交流,這就有些奇怪了。
「不僅如此還伴隨著夢遊的症狀對吧,莊先生。不過剛剛說的『在一般人身上也沒什麼』是什麼意思?確實夢遊會對生活造成不便,但這件事還給你們帶來了其他困擾嗎?」
莊國煦左顧右盼,表情十分猶豫,他最終從口袋掏出一小張報紙,將其攤開後遞給潘恆萸。只見報紙上寫著斗大的頭條標題:
「世紀大走山!草嶺5戶36人遭土石活埋」
潘恆萸知道這則新聞來自她的故鄉。大地震發生的那晚,草嶺土層滑動,十秒內移動了四公里,堪稱是天崩地裂的景象,居住在上頭的人避難不及,造成了數十人被活埋的慘劇。當時她還小,只知道母親的家鄉發生了地震,並不清楚詳細情況,依稀記得那段時間母親總是坐立難安,不時撥打電話給救難中心詢問情況,甚至數度想要回去雲林。也是從這時候開始,母親阿婉和父親這邊的家庭逐漸有些摩擦。
她繼續閱讀報紙上的其他文字,最後看到一處被螢光筆圈起來的地方,寫的是遭土石活埋住戶的罹難名單:
……
莊阿水
莊美月
莊國煦
莊泰煦
……
潘恆萸一再確認報紙上的文字,又抬頭看向站在她面前的莊國煦,臉上的表情充滿不可置信。她顧不得禮貌和形象,隔著桌子把身子探向前,用手觸碰莊國煦的肩膀,沒有感覺到結實的觸感,就像碰到空氣一樣穿了過去。
(四)
「怎麼會,莊先生你……」
「『我們』是草嶺山崩的罹難者,早在上個世紀就已經離開人世了。」相比於沉重的內容,莊國煦的語氣倒顯得平淡,「關於這點我們還是有自覺的,如果要形容這十幾年的時光,就像一直在睡覺一樣吧。我們也不會意識到時間的流動,只依稀記得自己生前的回憶以及地震發生那瞬間的光景。」
潘恆萸聽著莊國煦這番脫離常軌的話語,難以置信又覺得對方沒有騙人的理由,而且自己確實在母親的夢境裡見過這個人,對方也馬上認出了她。難道眼前這個沒有實體的人──或者該說幽靈──說的話是真的嗎?
莊國煦繼續說:「只是在一兩個月前,我們被喚醒了──說喚醒也不太對,因為我們沒有取得現實世界對身體的掌控權,只有意識開始作夢。很難想像吧?原本像是沉睡在一片黑暗中,然後突然就進入了夢境。生前的生活,從小到大,從讀書到工作,每天都夢到了以前的回憶。雖然目前對我們來說這似乎沒什麼影響,只是……」
「只是?」
「我剛剛也跟妳提過,就是夢遊的症狀。有些人的身體會無意識地隨著夢境動作,對一般人雖然困擾,但也只是小問題。但我們是『被活埋在深厚土石底下的罹難者』,每一次的夢遊,身體在重壓下小幅度的移動,都會讓原本已經不穩定的土石變得更加鬆動,再這樣下去……」
潘恆萸不禁驚呼出聲。確實跟這件事導致的後果比起來,夢遊造成的生活困擾根本就不算什麼。若真如莊國煦所說,一塊不穩定的地層底下一直有數十處持續微微擾動,或許短時間不會有什麼問題,但日積月累下來,如果又碰到地震或風災之類的契機……恐怕草嶺大走山的慘劇將會再重演。
「不過莊先生,以科學角度來說,死人難道也會夢遊嗎?」潘恆萸問。
「我也不清楚。但妳看我現在都站在這裡了,有什麼不符合科學的事發生也不奇怪吧?我不想再有其他人遭遇相同的事,但我們大部分人的夢境都是無意識的,像今天這樣能過來找妳反倒是稀奇……希望妳能幫幫忙,不僅是為了我,也為了住在那附近的人們。」
「我知道了,我會考慮看看……等等,莊先生,你說『像今天這樣』是什麼意思?」
(五)
潘恆萸突然從睡夢中醒來。她確認四周,發現自己在工作室的桌上睡著了,明明還在上班時間,這種失誤可能還是第一次。她回想起剛剛的夢,就像從前母親帶著她一樣無比清晰真實。她打開電腦,根據剛才夢境莊國煦拿出的報導查詢,確實找到了一模一樣的新聞。
「這種工作委託,還是第一次啊……」
本來自己就知道存在穿梭夢境的能力,所以就算告訴她這個世界存在幽靈,而且還會託夢請人幫忙,潘恆萸也並非不能接受。真正令她猶豫的是託付的內容太過重大了,以前她的工作只是解決人們的生活煩惱,突然被要求拯救人的性命,她實在沒有自信成功完成任務。但就算告訴其他有能力的人,例如國軍或雲林縣政府,也不會有人相信吧,她可說是別無選擇,這件事只能由她來做。
她接著著手查詢草嶺山崩的相關資料,得知在九二一地震後,那裡已經被改建成地質公園,是雲林觀光的必遊景點之一。她邊查著資料,再度想起小時候與母親一起作夢的時光和剛才莊國煦的話語,最後終於還是決定接下這件委託。
兩天後,潘恆萸一大清早就出發,數小時的車程來到草嶺地質公園。她照著導覽地圖,遊覽水濂洞、青蛙石、幽情谷,再前往九二一國家地震紀念地,瀑布、奇石、幽靜山谷,對總是窩在工作室的她來說確實是一次不錯的觀光體驗。
這裡與她小時候的夢境雖然是相同的地點,但不僅住宅建物,就連地形本身都有很大的不同。草嶺附近的地質本來就不穩定,經常會有小規模的地層滑動或是落石導致地貌改變,因此目前鄰近區域都是由政府管理。當然,如果像十幾年前那樣大規模的走山再次發生的話,一定還是會造成嚴重的損害和傷亡。
不過到現在都只是事情準備而已。正所謂日有所思夜有所夢,在進入夢境之前來到想要入夢的地點附近,能有效地提升其成功率。而且或許今天白天所見到的景象,在之後會有什麼幫助也說不定。晚上,結束一天觀光的潘恆萸入住附近的旅館,泡一杯菊花茶緩和緊張情緒後便沉沉睡去。
(六)
再度睜開眼睛,她看到了熟悉的畫面──
溫暖的夕陽光芒照下,微微傾斜的山坡四周是老舊的土埆厝和簡單鋪設的道路,村莊附近圍繞著濃密的樹林,蜿蜒清澈的小溪穿梭其間。
她回來了,回到這個充滿兒時回憶、與母親共同度過的場所。
一家小吃店的電視播送著新聞,顯示的時間是五點半。
而日期則是──民國八十八年九月二十日。
九二一的前一天,潘恆萸看著這樣的景致,而鎮上的人們,還不知道他們在明天就將死去,被可怕的土石吞噬一切。潘恆萸沒有什麼科學觀念,更不懂什麼時空理論,她只知道自己既然都回到了這裡,如果有機會的話,就跟村子的人說,要他們快點逃走。
但潘恆萸很快就發現——這個村子空無一人,就算攤販的推車在跟以前一樣的位置,烤蕃薯的香氣也消失了,小吃攤的時鐘滴答地走,卻只是讓這裡更加的寂寥。
潘恆萸想到了一些事情。在她平凡的人生中也曾經思考過——自己要是不在就好了,這是很普通的想法,是身為普通人在一個可能是吃飽的午後、或是一陣勞累之後的空虛,就會不小心在心頭籠罩的烏雲。
母親阿婉到過世之前都不是個說得上很快樂的人,雖然因為老人家的堅持始終沒有看過心理醫生,但潘恆萸猜她或許有輕微的憂鬱症,「要是當年母親沒有聽信那個托夢遠嫁就好了」這樣的想法,竟在不知不覺中侵入自己的腦海。就算母親會在那時死去,自己也不可能出生,可至少在村子,母親是一直都很有笑容的。
而現在,那樣的思緒在這樣的孤獨中悄悄地爬了回來,她甚至覺得自己回來這裡一點意義都沒有,阿婉在幾個禮拜前嫁了出去。眼下是四周無人,但即使小村莊的人們依然在這裡,又怎麼可能相信一個素未謀面的小女孩,就算相信了,改變夢境又能對現實有什麼影響呢?
潘恆萸在空蕩蕩的村子裡四處巡著,那些一如往常的風景,在母親過世之後重回此地,是自己變了吧!就算看見的東西一樣,時間卻在自己身上無情地刮削著,映照在腦海中不變的風景,對襯起自己庸庸碌碌的人生,頓時有種虛無感。
但有些東西不大一樣。
不只是人不見了,有些事物也變了,在潘恆萸心中就是有種說不出的怪異感,一絲絲不舒服的感覺縈繞在她心頭,她自作主張地想,或許找出產生這感覺的原因,就能解釋自己為什麼來到這個地方。
或許只是錯覺嗎?潘恆萸又動搖起來,說真的,她從不認為自己能擔起這樣的重責大任,不是因為自己不過是個平凡人,而是因為她不相信這件事情,抖動什麼的、夢遊什麼的,山崩?怎麼想都是些無稽之談,就她自己淺薄的知識,或許不該妄自去揣測這種事情,但這怎麼想都像是常識一樣,可以在別人跟自己的夢境來去自如,潘恆萸自己有一套非靈異的解釋,雖然也不怎麼科學,但這是她自己的信仰,跟什麼怪力亂神的事情又不一樣。現在有鬼或是有夢遊鬼什麼的,她只想把這件事情當成自己長期使用夢境的副作用,肯定是對大腦造成了什麼奇奇怪怪的影響吧。
包包裡的手機響了,原來在這裡也能收到手機訊號啊?潘恆萸不禁笑了出來,在這麼不現實的地方,忽地現實了起來,不禁想起家裡附近最後一座基地台地下化的時候,還有不少人跑去抗議呢,現在想想都覺得自己真是聰明過份。
「喂?」
「媽?我小惠啦,妳這幾天在家嗎?鄰居送了點鯛魚,想說妳喜歡,順便找你去玩,方便嗎?」
「可是我現在出遠門,不知道什麼時候才會回家耶?」
「妳又跑去爬山吼?醫生不是說妳膝蓋不好,不要老往山裡跑嗎?」
「沒辦法啦,運動會上癮妳不知道喔。應該可以啦,你們要出發前再打電話給我,我收拾一下家裡。」
「好。」
「知道啦,那先這樣,掰掰。」
「掰。」
潘恆萸主動掛斷了電話,她怕自己講更多,又不小心透露自己在說謊,四五十歲的人了,說謊還是令人緊張。眼下自己勢必得先想辦法回家,會住在那樣危險地方的人,自己也不想花力氣救他們——她一度有這樣的想法。這樣一想,又覺得自己也太壞心眼,耶穌不是說,不管什麼樣的人他都看顧嗎?雖然自己也不是基督徒,只是被女兒拉過去教會待了幾回,更何況自己的工作,會不會被人家說是邪惡的魔女——潘恆萸嘴角又不小心上揚。
爬山,對啊,有的時候自己想要一個人,就跟其他人說她去爬山,但她也快一年沒有去爬山了,在更之前,自己也算是個熱衷攀登峭壁的山友。總覺得雖然母親的娘家死於山崩,自己卻不對山有任何的仇恨,不如說山只是暫時把地借給了人類,山崩是人類太過份了,才會被山索討回屬於自己的東西——這樣想也很壞呢。自己還真不是個好人啊,潘恆萸想了想,不自覺又笑了出來。多久沒有像這樣為自己那些小小的邪惡想法感到內疚卻又開心呢?
「恆萸。」
「媽?」
眼前這個人無疑就是死去的母親,就算只有聲音跟長相還有語氣一模一樣也沒關係,能再見一面總是好的。就算是夢也是好的。
「玩過頭了?」
阿婉的手指了指天地,潘恆萸不知怎的點了點頭,要不是自己靠著這樣的能力到處招搖撞騙——生活所需的話,也不會落到今日這步田地,對吧?
「結婚了嗎?」
「離了。」
「也好,男人就是那個樣子,對吧?」
「可能是我們遇到的都是那個樣子。」
兩人相視而笑。
「小孩呢?」
「女兒,念大學,搬出去了。」
「不錯啊,有教她——那個嗎?」
「是嘗試過,可惜這似乎要一點天分。」
「也沒關係啦,說不定她女兒就會了。」
「感覺好像什麼魔女似的。」
「我們就是台灣的魔女啊,夢之——魔女!」
阿婉裝可愛的擺了姿勢,她和潘恆萸印象中的長相相似,卻不給人眉頭深鎖的感覺,感覺有些俏皮的語氣也是,好像——
「妳比我想像中更快樂。」
「有人這樣說自己媽媽的嗎?我也沒有一直愁眉苦臉的好嗎。」
「沒有嗎?車禍的前幾年,妳就一直悶悶不樂,也常常睡不著。」
「啊……那也是沒辦法的事情嘛,誰預知到自己就要離開這個世界心情好的起來。」
「妳怎麼知道妳要死了?」
「我是魔女嘛嘻嘻。」
「……」
看來是得不到答案了,說不定這個阿婉只是自己腦中的幻覺也說不定,問道答案有什麼意義呢。
「既然是魔女的話,就說一下為什麼我會來這裡吧,沒有辦法說醒就醒,跟以前妳帶我玩的感覺不一樣。」
「當然不一樣囉,這裡可是真實世界,真實的穿越時空。」
「九二一的前一天,已經罹難的老人們,夢遊……」
陷入了沈思的潘恆萸托著下巴,跟阿婉隨意地坐在樹下的長椅上。
「你不相信對吧?什麼鬼還是什麼山崩的。」
「不愧是我媽。」
「都四十幾歲的人了,應該夠現實。」
「謝謝誇獎喔。」
「所以當然。」
「沒有鬼。」
兩人同時開口。
「媽,你想到了什麼?」
「我是在想拉,會不會這個村子裡的人早就都不在了。」
「嗯?本來不就都去世了?」
「我指的是他們的靈魂啊。已經離開這個村子,去西方極樂世界了,就連莊國煦的可能也是。」
「喔?」我又向老媽提出了疑問。
「你應該知道夢境中的人物和景色,主要是內心的嚮往或是投射,或是對於某個人事物的渴望吧?」我點了點頭。
「當然,也可以是現實發生過的事情的再演,還可以是現實不存在所捏造的故事。所以你那天的夢可能不是真的,只是剛好符合真實事件,因為我們常常踏入別人的夢境,去感受他人想法和思緒,有時會連我們自己都不清楚到底真正在做著夢的是誰。」
我拍了拍手,第一次聽到我媽說出的話那麼有道理。
「說白了就是上次來找你的那客人或許不是已經去世的莊國煦,而是跟他有關的人。而他也在夢中引導你相信他就是莊國煦這件事。」
其實要是在工作中不小心睡著了,我還真得無法分辨出啥時開始進入夢境,這樣經常半夢半醒的狀態可能已經開始侵蝕我的意識了。
我接續我媽的話問到。
「可是一個活人為何還要去假扮一個死掉的人?」
「如果他也只是在夢中投射一個自己或別人的期望,然後隨著夢遊來到你面前,跟你敘述著這些事。」
「那他自然在夢裡就會覺得自己是莊國煦,而我也不會懷疑。」
「哈姆──」我媽打了一個很長的哈欠。
「你總算懂了,那接下來知道他是誰,或許就能明白緣由吧。」
「跟莊國煦相關的人,我記得大部分都在九二一那天走了。」
「看來你忘了一個人。記不記得你小時候我們在大城生活時,不是常有個小叔來找我們玩。他好像就是逃過走山的莊國煦的兒子。」
「莊國……我有點忘了。好像他們家長男的,前兩個字都一樣。」
「莊國暉。」媽媽直接說出我好像有印象的名字
「等等……這不就是他病歷資料中,兒子親屬欄裡填的東西。」
看來他完全把自己當作莊國煦了,夢遊竟然能做到替換身分這樣的事?
「你之後再約他出來好好說一下。不說這個了,竟然你都來到這了,要不要久違地爬個山?」
「也是可以啦。只是都這把老骨頭了,爬起山來很傷膝蓋。」
「走啦,時間很寶貴。」
自己老了,媽媽卻還那麼年輕,還真不是件好玩的事。
(七)
「呼呼──」我爬不到一小段山路,就開始氣喘吁吁。
「媽,你爬太快了。」沒想到在夢裡也可以那麼累。
媽媽回眸露出了豆蔻年華般地開心笑容,彷彿又年輕二十來歲,
她走下了階梯,牽起了因為疲憊蹲坐在階梯上我的手。
「小孩子才走一小段路,就說自己累可不好喔。」
手被媽媽溫暖地包住。我的手原本有那麼小?
我看了下路旁水窪中我的倒影。哦!本來我就是小孩子啊!
「媽媽,不用牽我啦!我自己可以走!」
「那就來跟媽媽比賽,看誰先到山頂!聽說這裡的夕陽很漂亮喔。」
「我才不會輸給媽媽!」
階梯上一階階地往上攀爬,毫無阻攔地飛向天際。暖風吹拂過我的臉頰,弄得一旁的樹叢沙沙作響,嗡嗡的蟬鳴又回到了樹梢,夏天的氣息又充滿了身後的樹林。後頭的媽媽也緊緊跟在我後面,深怕我不小心跌個踉蹌。
好久沒有這樣快樂地爬山了,這樣地享受我與媽媽的時光。
「快到了,只剩下幾步囉。」媽媽鼓勵著我。
但在到達山頂前,我停下了腳步。
「媽媽真得一定得要上去嗎?」
「傻孩子,不上去怎麼能看得到夕陽呢。」
「可是媽媽,我上去了是不是就沒辦法跟你一起看了……」
「那我跟你一起上去,媽媽一直都在你身邊,畢竟媽媽可是夢的魔女喔。」
媽媽又再次牽起了我的手,跟著踏上了最後幾步的階梯。
澄黃的餘暉有些刺眼,火紅的彩霞渲染著即將黯淡的天空。山巔的雲點散在彩色的畫布,第一顆夜晚的星星也在其中的一角驟然出現。
夕陽慢慢墜落山脊,寧靜而緩慢,今晚應該也是個溫和涼爽的夜晚。
「媽,下次再一起爬山!」
母親點了點頭,露出了滿足的微笑。
夜來臨了,也將一切包覆於溫柔的黑暗中。
(八)
我睜開了雙眼,有種大夢初醒的感覺。但立刻發現自己正站在一個懸崖邊,嚇得我向後跌坐到地上。
而太陽也剛好從山陵線上升起,清晨刺眼的朝陽照射著身前的樹林,萬物從寂靜再回復到騷動的生機。
這裡到底是哪?我怎麼會在這?手邊竟然還有鏟子?
定下心神想想,該不會我剛剛在夢遊吧……一路從住的旅館走到這?
摸了摸沾滿汗珠的後頸和手臂,這段路看來是我自己走的沒錯。特別是提著這把鏟子,會滿頭大汗應該是再正常不過,難過夢裡會感覺那麼疲憊。所以媽媽引導我來這裡的目的是什麼?
環視了一下周圍,並沒有發現特別奇怪的事物。
難道說會在懸崖底下,我小心翼翼地移到懸崖邊緣,才發現似乎沒有想像來得驚悚。而且這不算懸崖,應該是向下塌陷的斷層,所以我目前應該還是古坑附近,然後是在走山的斷裂處?
然後我發現了,山壁與斷處之間,被土石掩沒的部分,露出一小部分的白色圓形物體。
我帶著鏟子,順著土坡慢慢滑到白色物體附近。
端倪了一會,決定還是先開挖吧,但我馬上就知道自己挖到了什麼。我掏出了一直放在口袋的手機,撥打了119。
(九)
在街道一隅的工作室,很新奇地在早上掛起了「營業中」的招牌,而這裡的無照催眠師正在幫她的一個病人進行著複診。
「你好,你應該是莊國暉先生吧?」
眼前的男子雖然神色跟夢中的莊國煦先生有些相似,但並沒有像之前來就診時,給人那種蒼老的感覺。
「嗯。你們工作室,不是晚上才會營業嗎?」
「是這樣沒錯,但我怕到時不會是你來見我。」
「喔,可能是我夢遊時太迷糊,不小心填到我父親的資料。」
「那沒什麼,今天我比較希望能跟你好好聊一下。因為這樣的情況,可能是你經常在想念著以前跟令先尊度過的日子,所以夢遊時才會有那些行動。你要不要跟我說說他的往事?會比較輕鬆點。」
男子微微頷首,好像終於放下了心中重擔,並開始敘述著他父親的事。
「爸爸是祖父輩的長子,繼承了家裡的大片土地,但也同時變成身分被綁定的地主。在那個年代裡,雖然是田僑仔,卻沒辦法搭上經濟轉型的那陣風潮,只能在那塊土地繼續耕種。因此,他也不希望我未來踏上這個家業,把我送去附近的大城裡念書。讀書那陣子,我也鮮少回到家裡,幾乎都只剩逢年過節時才偶爾回去。原以為這樣的日子會持續下去……」
「但他在那天消失了,連同我出生長大的整個故鄉,一起不見。之後,政府派人來幫我們這些相關親屬,把罹難者的遺體挖出來,卻完全沒有發現樣貌或身形相似我爸的人,但我也沒有放棄地持續的尋找,說不定能在某處發現他,結果是一無所獲……即使他走了這麼久,還是希望能再見他一面……」
「從那時候起,小時候在那裡生活的記憶越來越清晰,我也越來越常夢到自己就像爸爸一樣看著年幼的我快樂地玩耍、嬉戲和成長,更想跟當時急著離開村子的我說,再多待一會吧。」
「……」
「存在是不會消失的,只要有人惦記著他、想念著他。他就會一直這裡。」
我指著胸口如此說著。
「喔,還有這應該算是好消息……你的父親的遺體在古坑那裏被找到了。」
「是嗎,那麼多年了……」
「終於……終於……爸爸……你回來了。」男人撲簌簌地落下了豆大的淚珠。
那天來找我的客人說不定真的是他的爸爸?
或許這跟他爸的遺骨露出泥土有關,才讓他有辦法來找我,這樣也算是明白『像今天這樣』的意思。但照他那麼說還有其他人被埋在其他的位置?
不管了!我才管不上那麼多事,反正是順利解決一件事了。可惡!昨晚那樣根本不會睡飽,要趕緊去把「營業中」的牌子翻回去,然後好好大睡一覺。
(九)
「叮鈴」掛在門上的鈴鐺被搖響。
一個戴著黑色粗框眼鏡,年紀看起來約莫二十多歲的女大學生走了進來。
「請問……我可以請你幫我我……個跟夢有有有……關的小忙嗎?」
女孩口吃地說完了她的請求。
唉,服務業真不是人當的。
「你先坐在這裡,我泡個茶給你喝。」
(全劇終)