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旅行柴犬》。
近幾個月風靡於年輕族群的一款手機遊戲,簡單說就是玩家照顧著一隻時常出外旅行的柴犬,我們必須幫牠準備好外出的食物與道具,而柴犬則會在旅行時寄回自己在當地的照片,我們的目標則是蒐集稀有的照片。
乍聽之下好像不怎麼有趣,但實際接觸過之後卻往往不自覺的深陷其中。
就連正在獨自進行自行車旅行的我,還是會習慣性的每隔幾個小時打開遊戲程式,關心有沒有新的照片寄回。
那是高中畢業後的第一個夏天。
*
「啊......又是名古屋城......」
這天傍晚,我躺臥在大阪市北郊某條河川旁的草地上,看著日落,順手掏出手機打開《旅行柴犬》。
「吉兵衛啊吉兵衛......你究竟要去名古屋幾次才肯罷休呢?」
我看著已經獲得不下十幾次的同一張照片,自言自語了起來。
對了,吉兵衛是我替遊戲中的柴犬取的名字,取名的時候下意識的輸入之後就懶得再改了。
沒辦法,就算到了現在,只要看到柴犬,腦海中就會浮現這幾個字。
「偶爾也去遠一點的地方嘛......」
在這同時,我挺起身子,改以盤坐在草地上。
開始起風了。
不遠處的河堤,有名男高中生裝模作樣的趟在斜坡上看書,一旁則是神態扭捏的女高中生,默默注視著他。
唉呀......這就是青春吧?
然而正當我期待著接下來的發展時,突然間,我感受到左肩有股重量壓上來,就像是被什麼人搭住肩膀一樣,但觸感更輕、更軟────
「喔呀?現在的年輕人流行這種玩意兒啊?」
在我的身後,傳來一陣中年大叔的聲音。
不,更正,是中年「狗」大叔的聲音。
因為講話的實際上是一條體型偏大的柴犬。
沒錯,我聽得懂牠講的話。
自從很多年前的那天之後,我得到了可以跟一部份的狗溝通的能力。
精確來說,是可以跟「具有柴犬血統的狗」溝通的能力。
很有趣不是嗎?
「怎麼?看到自己的形象出現在遊戲中很稀奇嗎?」我輕輕撥開牠放在我肩膀上的前掌,轉過頭來對牠說。
「你就更稀奇了,你聽得懂我說的話呢!」牠吐著舌頭,有些賊頭賊腦的笑著。
「我大概是第一個吧?」
「這倒是,都活到大叔的年紀了,還是第一次跟人類講話。」
「呵呵。」我沒多說什麼,只是笑了笑。
就我過去的經驗,大部分說過話的狗都像幼兒一樣,只會說一些簡單的字句,思考也相當單純。不過也是有少部分擁有接近我們的智慧,知道一些知識,也能夠完整的表達想法,所以現在的狀況我倒也不太驚訝。
「那麼,你在這裡做什麼?」牠在我前方坐了下來。
「旅行囉,如你所見,那你呢?」我指著後方的自行車,並反問牠。
「這個嘛......要說的話,也算是在旅行吧?」牠哈了起口氣。
「狗也會想旅行?」這我好奇了。
「就算是大叔,偶爾也是會有這種念頭的,不是嗎?」牠瞇起眼睛笑了笑,這種有點賊的笑法不知為何讓我聯想起《家有賤狗》這部作品。
「說的也是。那......」
「?」
「要跟我一起走嗎?」我提出邀請。
「這倒是無所謂。」牠開始在草地打滾,大概是抓背吧。
「但前提是你要跟得上喔?」我把眼神飄向自行車,竊笑著說。
「臭小鬼!少瞧不起柴犬啊!」牠突然從草地彈起來,弓起身子怒吼。
「是是是。」我捂著耳朵,微笑著別過頭。
*
夕陽逐漸沒入地平線,夜獸貪婪的吞噬著目光所及的一切事物,無論是河川或是草木,失去了太陽,都只能在惡獸面前俯首稱臣吧。
一個不小心就聊過頭了,雖然有幾盞路燈,但在這視線昏暗的道路騎自行車可不是個明智的選擇,因此我牽著愛駒,靠著雙腿往預訂好的民宿前進。
「倒是,我還沒問過你的名字呢?」跟在我身旁的柴犬突然問道。
「我叫芳海,你呢?」
「芳海......那就叫小海囉?至於我嘛,我沒有名字。」
呃......哪有人剛認識就隨便幫人家取暱稱啦?再說這個叫法在我小學畢業之後就只有老媽會這麼叫了......算了,畢竟只是條柴犬。
「你的主人沒幫你取名字?」
「大叔我沒有主人。」牠搖搖頭。
「這樣啊......」
原來是流浪的嗎......
「不過為了方便稱呼,不如你幫我想個名字?」
「我嗎?」
「不過這不代表你是主人喔?」牠再次露出賊賊的笑容。
好啦,隨便你啦。
「我想想......空?」
「太多人用啦!」牠似乎不太滿意。
「可可?」
「我像是棕色的嗎?」這次語氣則充滿不屑。
「龍之介?」
「難唸死了。」牠一臉嫌棄。
「約翰?」
「我可不是洋狗子!」這次生氣的吠了兩聲。
「你很難搞耶!」
這下弄得我也有點生氣,明明是牠拜託我取名的,還有臉挑三揀四?
「名字可是很重要的!搞清楚!」
「煩死了!你也叫吉兵衛算了!」
「土爆了!以為我是戰國武將嗎?」
「那就吉仔,沒得選了!」
「......」突然間,牠安靜下來。
「怎麼?有什麼不滿直接講啊?」
「......沒事,這個我就勉為其難接受吧。」
呃......
這傢伙的品味真是讓人摸不著頭緒......
*
所幸這間民宿接受寵物入住。
雖然吉仔百般不願意承認,不過為了不用在外面吹風,牠最後還是以寵物的身分被帶進來。
晚上,盥洗過後我習慣性的對著鏡子檢視自己的容貌。
俐落的短髮,清澈明亮的眼眸,以及略為黝黑的肌膚────
簡直是完美!
唯一不足的就是相較於同年齡稍微瘦小的身形吧?不過也無所謂。
我拍拍自己的臉頰,充滿自信地走出浴室。
「呼啊────怎麼你洗個澡洗這麼久?」吉仔打了個大哈欠問道。
「洗澡可是一天能量的來源喔!」我神采奕奕的回答。
「誰知道這種事?我又沒什麼機會洗澡。」牠懶洋洋的在地上翻滾著。
「是嗎......?不如你今晚試試吧?」
「下次吧。那麼小海隊員,我們下一站要到哪呢?」
「什麼隊員不隊員......」
「回答────我!」牠忽然直挺挺四腳站好,像是軍人一般命令著。
「是是......我們下一個目的地是────」
京都!
*
「這就是稻荷大社的千本鳥居啊......」
「這裡是全日本稻荷神社的總本社,稻荷神是農業與商業的神明,可惜這最初的本殿已經在應仁之亂時燒毀......」
......
「清水寺原來佔地這麼廣啊......」
「這是京都最古老的寺院,現在的樣貌是十七世紀德川家所重修的,上面落下的三道泉水分別代表智慧、戀愛與長壽......」
......
「地主神社嗎......感覺不太需要呢哈哈......」
「這裡著名於結緣與祈求戀愛運,每年五月五日是地主祭......」
......
「銀閣寺......看不出來哪裡像銀色的啊?」
「正式名稱是慈照寺,十五世紀時足利家所建造,銀閣指的是寺內的觀音殿,另外這裡的雪景是很有名的......」
......
「平安神宮!別動來拍張照吧!」
咔嚓!
「相較於其他景點,這的歷史沒那麼悠久,不過這裡的大鳥居......嘿!你做什麼?」
「就像《旅行柴犬》一樣拍幾張照啊!」我笑吟吟說著。
「這種事情才不需要!」吉仔倒是一臉氣急敗壞,真好玩。
「不過其實我早就拍很多張了你知道嗎?」我晃了晃手機,露出反派的笑容。
「唉!真是的!現在的年輕人淨會想這些有的沒的......」牠無奈的嘆口氣。
「嘿嘿!」
芳海大勝利!
「我才想問,好幾個景點你在外頭晃一圈就離開,幹嘛不進去裡面看看?」吉仔一臉不解的問著。
「不是啊,那種室內參觀你又進不去。」我理所當然地回答。
「我在外面等不就得了?」牠挑起眉頭。
「真是的,吉仔你啊,明明自稱是大叔,也知道很多事,卻一點都不懂旅行呢。」
「蛤?」
「旅行所到之處啊,如果不是跟夥伴一起看見、一起感受,不就一點意義都沒有了嗎?」
「唔!......夥、夥伴什麼的......再、再說我們只不過是一時興起才一起行動......」
「那就是夥伴了啊!」
「......」
「怎麼了嗎?」
「......好啦!隨便你!」
「呵呵呵。」
真是太有趣了!看到一個一直自稱大叔的傢伙突然間像個女孩子般扭扭捏捏,一副害羞的樣子,真是值了!
不過啊......
這些話可是我的肺腑之言喔?
「那麼接下來,我覺得可以前往二條城,那裡曾經是德川家康的寓所,也是當年『大政奉還』......」牠開始試著轉移話題。
「好啦可以了,倒是我說,對一隻柴犬而言吉仔你的知識量未免太過奢侈了吧?」
「這也是沒辦法的事。」
「為什麼?」
「畢竟我是個大叔嘛。」
*
傍晚時分,我們抵達了預約的民宿,老闆好心的幫我們準備了晚餐,包括吉仔的,這裡的兩個小孩似乎也很喜歡跟吉仔玩。
「辛苦囉!」看見牠精疲力盡的拖著腳步走進來,我半安慰半揶揄的對著牠說。
「真是......累死我了......」說完,牠癱軟在房間地板。
「呵......那你先躺一會兒吧,我打通電話。」我卻忍不住笑意。
「喔......」
我一邊努力憋笑,一邊拿起手機撥打出一支號碼,很快的,電話那頭便傳來了熟悉的聲音。
「小海是你啊!這兩天還順利嗎?到哪裡啦?」
「老媽我很好啦!我現在在京都,不過明天就要離開了。倒是家裡只剩你一個人,沒問題嗎?」
「沒事的啦!也不看看從以前就是我一個人把你拉拔到大,什麼大風大浪沒見過?反而是你,一個人在外面旅行,如果有什麼陌生人找你搭話可千萬要躲遠一點耶!」
來了!充滿元氣的老媽式嘮叨!
「拜託!又不是小孩子了!」
「做媽媽的就是會擔心啊!」
「知道了啦。陌生人不行,不過陌生柴犬應該沒關係吧呵呵?」我開玩笑的說。
「......」
但電話那頭突然靜了下來。
「老媽?」
「......啊!沒什麼沒什麼......這個嘛......如果你自己覺得沒有疙瘩的話......」
「唉呦!沒問題啦!都過那麼多年了,你的孩子可是個心靈堅強的人喔?」
「唔......嗯,對啦,我相信你。」
「沒事的,我已經是成年人了。」
「嗯......」
「......對了!我先把旅途拍的一些照片用Line傳給你吧!我認識了一隻很有趣的柴犬喔!」
「這樣啊,好啊,晚點再傳給我吧。你說的柴犬......」
「嗯!在京都的時候牠一直陪著我,好像是沒有主人的,我都叫牠吉仔!」
「......」
再一次的,沉默。
「老媽?」
「......」
比剛才更久的。
「怎麼了嗎?」
「......巧合吧......」
電話那頭,傳來的是老媽細微而間斷的自語......
「你在說什......」
「啊,抱歉,媽媽有點累了。」
突然間,老媽恢復成一般的語氣,雖然感覺有些虛弱。
「喔......嗯,那我過兩天再打回家,你好好休息喔!有什麼事情要聯絡我喔!」
「嗯......你也是,多注意安全,早點睡吧。」
「嗯,晚安。」
「晚安。」
我掛上電話,搔了搔頭,老媽是怎麼回事......明明一開始精神還很好的......
我把手機放在床頭,大字型的往床上一倒。
「真是......辛苦了。」趴在地板上的吉仔突然沒頭沒腦的一句。
「嗯?」我困惑的看向牠。
「抱歉啊,偷聽了你們對話。」牠走到床緣,彷彿謝罪似的趴在我身邊。
「沒什麼,本來就不是什麼秘密。」我轉回頭,看著天花板靜靜地說。
沒錯,這是大家都知道的事情。
而在這剎那,幾個畫面閃過我的腦海。
「從小跟媽媽兩人相依為命,一定很辛苦吧?」
「這倒還好,已經習慣了。」
沒錯,早就已經習慣了。
再一次的,好幾個畫面閃過。
不行......不是已經下定決心了嗎?
「是嗎......」吉仔緩緩垂下頭,一副好像很能體會我的感受的樣子。
不,我得振作。
否則這趟好好的旅行......
還有這傢伙......
於是我深深吸了一口氣,從床舖上彈起來。
接著蹲到吉仔面前。
然後露出一個惡作劇的微笑,伸出右手食指,在這條柴犬眉間彈了一下────
「你才是呢!明明只是隻柴犬,說得自己很了解人類似的!」
然而出乎意料的,牠沒有做什麼反應,只是把頭抬起來,淡淡的說────
「嘛......這也是沒辦法的事。」
「?」
「畢竟我是個大叔嘛。」
......
「噗!真是的,敗給你了!」看到自己的惡作劇完全沒有效果,我也只能悻悻然的躺回床上。
倒是吉仔這傢伙好像也打起了精神,四足挺立的站在床緣────────
「好啦,既然你說明天要離開,那麼小海隊員,我們下一站要到哪呢?」
「這個嘛......好!我們下一個目的地是────」
*
接近晌午,彷彿金子灑落在大地上,萬物變得閃耀刺眼。皮膚感受著陽光的灼燒,即使是防曬液也無法完全抵擋毒辣的紫外線。
唯一慶幸的是,臨近河邊的自行車道,溫度升得沒這麼快。
「快一點,吉仔,要在今天中午前到奈良市,才能走完全部的景點喔,有一點趕呢。」
按照計劃,今天早上要沿著鴨川—桂川—木津川的單車道,從京都一路騎到奈良。在當地用過午餐後,再前往東大寺、奈良公園和春日大社。當然,這是最理想的情況。
「我、我知道……」
「嗯?吉仔,你還好吧?」
「沒事……我還可以……」吉仔的聲音有些斷斷續續。
雖然說柴犬是活動力旺盛的品種,但這樣連續跑了快兩個多小時……
「真的沒事嗎?」
「不要小看柴犬的生命力!大叔我是不會輕易認輸的!」
半小時後——
「吉仔,不行就不要勉強喔。」
「少、少囉唆……這攸關柴犬的尊嚴!」
那就別趴倒在路中央吐舌頭啊。
「真是愛面子的大叔呢。」我站起身,走向自行車旁。
「這才不是愛面——」
「反正就快到了,而且這裡的風景也不錯……剩下這段路就用走的吧。」
說完,也不管吉仔的反應,我牽動起自行車。
「小海……」突然間,吉仔的聲音變得有些嚴肅。
咔嚓!
「你看,我照下來了,河川裡的綠頭鴨媽媽帶著鴨寶寶的樣子。」
「小海,你聽我說——」
「小鴨們,一定要跟好鴨媽媽,不要被水流沖散了喔。」
音量非常大,近似用吼的。
「……抱歉,沒有嚇到你吧。」
「嗯,沒事……吉仔應該是有什麼想對我說吧。」
芳海重新將自行車的架子放好,確定它不會倒下,然後面向吉仔。
「其實,你不用這麼照顧我這個大叔,雖然大叔我厚臉皮的叫你一聲小海,但我們認識還不到兩天吧?」
「什麼意思?」
「你沒有必要為了一個不熟的傢夥打亂你的行程,不管是昨天因為我不進入室內,還是現在選擇走路。所以說我——」
雖然是這樣沒錯……
「難道你玩得不開心?」
「呃……是、是沒有不開心,能跟狗溝通的人類也很新鮮……只是——!」
「那就夠了啊,我喜歡柴犬,當然也喜歡吉仔。能夠跟你一起旅行,我也很開心喔。」
只有這點是絕對無法否認的。
「是、是嗎?原來你是這麼想的……」
「吉仔,你害羞了嗎?」
「不,我沒……等、等一下,不要突然抱住我!」
「因為害羞的吉仔實在是太可愛了嘛。」
「喂,別碰肚子……那裡……不要!」
「嘿嘿,不要就是要喔,吉仔。放棄抵抗吧!」
「雅、雅美蝶——!」
*
平城京,西元七一零年「平城遷都」後成為日本的第一個正式首都。
現名奈良市。
奈良市的歷史比京都還要悠久,並且與京都一樣未曾遭受大規模空襲,留有許多人文古蹟、宗教與文化遺產。
「欸欸,吉仔,這些鹿好可愛喔。」
「喔……是嗎……」吉仔的語氣有些生無可戀。
奈良公園,據說當時的藤原氏守護神(武甕槌命),騎著白鹿遷移到現今的春日大社,奈良鹿從那時便一直存在於此,因而被當地人稱為「神的使者」。
「礼。」眼前的雄鹿立刻點頭敬禮,巨大的鹿角幾乎要頂到我。
「真的有用欸,吉仔。」我撇過頭去,才發現牠已經不在原本的位置。
或許是早上的路途太累了,吉仔竟然直接趴倒在有著樹蔭遮蔽的草皮上,一旁的小鹿似乎是好奇,似乎是也感到了困倦,竟然也一一圍了上去,跟著睡起了午覺。
柴犬與奈良鹿群的組合,形成了有趣又溫馨的構圖。
咔嚓!
「好萌!回民宿後一定要把這張照片傳到LINE上……呀!」
痛!誰咬我的屁股!
轉身一看,雄鹿死死地叮著我拿鹿仙貝的左手,而在牠的身後,許多同伴竟然也跟著圍了過來。
「啊,我忘記了,這就給你鹿仙貝喔……你們也想要嗎?」
結果,一份十片的鹿仙貝就這樣被圍上來的鹿群分光了,整個過程持續不到十分鐘。
原來神的使者其實是貪吃鬼啊。
「已經沒有了喔。」我高高舉起了雙手,鹿群也在確認到沒有便宜後散去了。
其中最開始接近的那頭雄鹿,口中似乎還叼著花花綠綠的紙張。
……
……
……那個是……
自由行的重要道具,紀錄了至今為止走過的路線……
……還有和他有關的珍貴回憶……
「把地圖還我,笨鹿!這不是給你吃的東西啦!」
然而,不論我怎麼努力,鹿兒就是緊抓不放,彷彿是看準了我不敢太用力,怕把地圖直接撕壞一樣。
「求你了,這是很重要的東西,請還給我吧。」芳海覺得自己幾乎快哭出來了。
只是鹿兒依舊不領情。
「喂,你還要繼續欺負那個女孩嗎?」背後突然響起了大叔的聲音。
「吉仔?你不是——」
「年輕人有些不禮貌,但你也不用這麼記仇嘛,鹿仙貝那東西我嚐過,又不怎麼好吃。」
芳海看見對方的鹿耳似乎動了一下,拉扯的力道鬆了一些。
「你可以跟鹿溝通?」
「小海作為人類都能聽懂柴犬說話了,我跟鹿溝通很奇怪嗎?」吉仔一抖一抖地吐著舌頭。
不過依然有一半以上的地圖還在鹿口中。
「汪!汪汪汪!」
吉仔突然嚎了幾聲,擺出了戰鬥姿態。
「汪!」
芳海卻發現自己竟然聽不懂這叫聲的意思。
隨後,芳海就感覺到手裡一鬆,爛掉大半的地圖就這麼從鹿嘴中滑了出來,隨即那頭雄鹿就轉身離開了。
「吉仔,為什麼我聽不懂你剛剛說的話?」
「這個嘛,因為我不想讓你聽懂。」
「這樣啊……」
原來我的能力還有這種限制。
「總之,還是要謝謝你,吉仔。」
「沒事,那長了角的傢夥就是個老油條,欺善怕惡。而且——」似乎在斟酌什麼,吉仔繞著草地走了一圈。
「——我們不是夥伴嗎?小海。」
*
天很快就黑了。
本來,抵達奈良時便早已過了中午,再加上奈良公園待太久的緣故。注意到的時候,甚至沒有時間去春日大社,一人一狗只能返回預訂好的民宿。
當然,是能帶寵物入住的那種。
「先說好,我認可小海你作為旅行的夥伴,但我可不是寵物。」
「知道啊,這個話題我們昨天不是聊過了嗎?」
「只是提醒你。」
真是不坦率的柴犬呢。
「好好好……你好好休息吧,吉仔,我跟媽通個電話……喂,是老媽嗎?」
這一通電話聊得特別久,直到吉仔早已沉沉睡去,芳海仍然滔滔不絕地說著今天的趣事,而芳海媽媽則一直靜靜地聽著,只是偶爾叮囑幾句。
「小海,除了要玩得開心以外,也要注意安全喔……還有那隻叫吉仔的柴犬,要好好愛護牠喔。」
「我知道啦,老媽……啊,已經這麼晚了,我得早點睡了,明天才能早起補齊今天的行程。」
「那媽就不打擾你了……晚安,小海。」
「晚安。」
嘟——
本來芳海已經打算收起手機,但一個念頭閃過,螢幕便又亮了起來。
這兩天玩得太開心,竟然忘記關心吉兵衛的狀況了!
芳海熟稔地點擊《旅遊柴犬》的APP,隨著熟悉地旋律響起,芳海見到了空空的狗屋。
「還沒回來嗎?吉兵衛真的是很貪玩呢……」
跟吉仔一樣愛旅行的柴犬嗎?
「看看有沒有寄回來的照片吧。」
移動到狗屋外,手指點擊了郵箱。
「咦?……這個……我……」
芳海呆住了,口中不自覺地喃喃自語,眼框中有什東西在堆積著,彷彿隨時會潰堤。
接著,像是要逃避什麼似的,芳海操作手機回到主介面,並且從應用程式列中關閉了《旅遊柴犬》的運行。
隨著電燈開關壓下,房間暗了下來,彷彿什麼都沒有發生過,唯有一雙明亮的狗眼和一對微微豎著的狗耳朵,注意到了這一切。
「果然不是巧合嗎?」
……一隻柴犬與一個大男孩的合照……以及……
那一聲輕輕的「哥哥」。
「拜託!又不是小孩子了!」
悠子提起室內電話,電話另一端是身在關西旅行的海芳。
「做媽媽的就是會擔心啊!」
明知道女兒在逞強,卻還硬要補上一句「會擔心」,搞不好海芳這方面的個性就是遺傳自她的吧?撇除囉嗦老媽屬性和不太會用科技產品,悠子比同年齡的更健康,談吐也更知性,不保持身心年輕的話,根本撐不過多年來的大風大浪。
「知道了啦。陌生人不行,不過陌生柴犬應該沒關係吧呵呵?」海芳開玩笑的說。
柴犬?悠子正自納悶,差點忘了和女兒的通話。
「老媽?」
「……啊!沒什麼沒什麼……這個嘛……如果你自己覺得沒有疙瘩的話……」
疙瘩?一隻柴犬有什麼好疙瘩的?明明是擅於裝傻賣乖的犬種。
「唉呦!沒問題啦!都過那麼多年了,你的孩子可是個心靈堅強的人喔?」
「唔……嗯,對啦,我相信你。」
可是,為什麼是柴犬?
「沒事的,我已經是成年人了。」女兒開朗的聲音把悠子拉回現實。
「嗯……」
「……對了!我先把旅途拍的一些照片用Line傳給你吧!我認識了一隻很有趣的柴犬喔!」
悠子正遲疑著要說什麼……聽說在日本被飼養的本土犬種有八成都是柴犬,一定是巧合。悠子會心一笑,好像能說服自己。
「這樣啊,好啊,晚點再傳給我吧。你說的柴犬……」
「嗯!在京都的時候牠一直陪著我,好像是沒有主人的,我都叫牠吉仔!」
悠子再次陷入沉默,海芳叫了她幾聲,都無法將悠子拉回來。烙在記憶的連結開活化,不合邏輯的聯想亦開始躁動起來。
「巧合吧……」
電話那頭,傳來的是老媽細微而間斷的自語……
「你在說什……」
「啊,抱歉,媽媽有點累了。」
悠子才放下電話,空氣中傳來雨水的氣味,窗外淅瀝淅瀝的雨聲大作——
就像,多年前的那一天。
「我回來了。」少年冷淡的地道。接著,一陣關門的聲響,還有拖鞋踢過地板的聲音,想必少年已經把外出的鞋子好好放置在鞋架上了吧。
悠子在走廊轉角一瞥,少年的腳邊積起了小水窪,水是從少年身上滴下來的。少年抱著一個像毛球的東西,整個人成了落湯雞。
「優之介,怎麼濕成這樣?去﹗換衣服,別弄濕地板﹗」
「嗯。」
悠子一如以往的打開元氣囉嗦老媽模式,優之介一如以往的標準回應,沒有語氣,沒有表情。兩人早習慣了這種相處模式。優之介正要離去,卻被悠子叫住︰「等等,這是什麼東西?」
「柴犬。」
優之介踏著急促的腳步回到房間,室內一隅的洗衣籃放著一個禮拜沒洗的衣物,電腦桌上是拆封的零食包裝,桌上型電腦的屏螢幕沒顯示畫面,電源燈也沒有開著,還有幾個封塵的獎杯放在衣櫃頂,平時根本沒人注意它們。
優之介拿了毛巾,想替柴犬擦乾身體,柴犬非但沒有領情,還不住對他吠聲恫嚇。大概是某方面缺乏常識,優之介不吭一聲把手巾住柴犬身上一揉。
「哇——痛——」
優之介馬上把手一伸,所幸柴犬也沒咬緊。然而,這個人類並沒因此沒有退縮,又再拿起了毛巾。柴犬歪頭打量著人類,優之介攸地將牠抱住。
「鳴——」這小傢伙發出放棄抵抗的低鳴。
這時,悠子交叉雙臂靠著門框。「養一隻柴犬,對這個家來說會不會太困難了?」她說。
優之介不發一語。
「想要收養牠嗎?」悠子問道。
「嗯。」優之介不帶語氣地回應。
悠子打量著優之介,然後點了點頭。
「所以呢,打算替牠取個怎樣的名字?」優之介聽罷,歪頭想了一下,不知這動作是不是模仿眼前的柴犬。
「就叫吉仔吧。」
悠子不禁懷疑兒子取名的品味,但也不作多言。她說︰「我去接海芳了,難得這麼早回來,先休息一下吧。」說畢,便到一樓去了。悠子離去後,優之介換上乾淨的衣服,替吉仔吹乾了毛皮。拔掉吹風機插頭,不經意望向漆黑的電腦螢幕了。
「到底是多久沒碰電腦啊……」
優之介軟癱在床上,始終沒有去開電腦。
此後只要放假,優之介都會帶吉仔去慢跑,平時則由海芳帶去散步。漸漸地,海芳不再稱這個大她十歲的哥哥為死宅男,優之介也願意讓她到自己的房間。
今年小五的海芳靠著門,向優之介問道︰「哥哥,每次和吉仔慢跑回來,都會躲在房間敲鍵盤,這到底是為什麼啊?」優之介則明白專注在眼前的螢幕上。
「在寫程式啊,這要感謝吉仔。」
「哦?」
見妹妹一副好奇,優之介終於停下了編寫的工作。「我和吉仔的相遇,大概是命運吧。」優之介耐心地道。
「命運什麼的,哥哥你好老套喔。」
優之介一陣苦笑。
「小海,你有聽過這麼一個故事嗎?一個連載作家因為妻子的死是陷入低潮,卻在無意中救了一台年幼的虎式坦克。作家在領養坦克的過程中重新振作,之後與他的坦克經歷了一連串冒險……」
只見海芳一頓白眼,優之介一笑置之,抬頭望向封塵的獎杯。
高中時的優之介,長相不突出,個性不突出,但最擅長程式語言。他和幾個志同道合的夥伴,組隊贏得了東京的程式設計比賽,衣櫃頂的正是他們優勝的獎杯。當時,他們雖然是社交邊緣,卻躊躇滿志,約好考進東京的相關科系。
然而,天意弄人,事情發生在高中三年級……
有一天,父親一言不發逃離了這個家,事後據傳是和別的女人跑了。這現實讓悠子深發打擊,整年陷入崩潰,優之介畢業後提早就業,在鎮上找了一份體力活。而當初一同去東京的約定,也隨著記憶封塵了……
他在職場沒有同齡的夥伴,高中幾個死黨到東京上大學了。他的工作給身體很大的負擔,加上每天像螺絲釘一樣空轉,漸漸地,別說是程式,連遊戲都不想碰了。如果說吉仔的到來改變了什麼,牠雖然不能改變悠子一家的處境,但至少成為了優子介的寄托。
雨聲從淅瀝淅瀝變成嘩啦嘩啦,悠子在兩個牌位前點起了香——這是人的牌位與狗的牌位。「優之介,還有吉仔,如果你們聽到的話,請保佑海芳有個平安、愉快的旅程吧。」悠子雙手十合,臉上是久經滄桑的淡然。
吉仔只與他們一家相處了短暫的日子,事實上優之介撿到吉仔時,牠已經是年紀很大的柴犬了。一天,吉仔突然病發,送進動物醫院。年老犬隻的醫療費是相當驚人的,尤其對於這樣一個家庭來說。從那時起,優之介沒日沒地加班,連休假都被打工填滿。原本以吉仔為靈感的遊戲,自然也就束之高閣了。
那年夏天,優之介沒有回家,直到悠子收到醫院的通知,法醫報告說是過勞死。彿彷受到主人的感召,吉仔在兩個星期後撒手塵寰。
最近火紅的遊戲《旅行柴犬》,就是優之介生前所寫的程式為原形。優之介當年的一位朋友開設了遊戲公司,完成了優之介的遺作,也替悠子她們準備了一筆豐厚的酬金。現在只要打開遊戲的製作人名單,還能看到優之介的名字。
《旅行柴犬》的文案有一段是這樣寫的——
旅行,築起人與人的羈絆。
「哇……和白天不同的一番景色呢。」
「那當然,今天可是三千個燈籠會全部亮起的日子,在一年當中也只有三天喔。」
芳海原本的安排是在下午離開奈良,不過既然剛好碰上了八月十五日,乾脆就把參觀春日大社的行程推遲到了晚上。順帶一提外部可以免費觀看所以在白天時有稍微路過一次。
「好漂亮……」
昏黃的暖光模糊了界限,數百年間人們的祈願彼此交融在一起。
總算是在半夜之前抵達了預定的住宿地點。吉仔睡下之後,芳海悄悄拿起手機查看《旅行柴犬》的App。
視線掠過狗屋和郵箱,在另一個介面上發現吉兵衛正在前往東京的途中。看速度應該是使用鐵路吧,比腳踏車快多了。
耶嘿!那邊的照片幾乎都還沒收集到呢,吉兵衛幹得好。
──────────────────
「這邊離我家不算太遠,小時候也來過幾次呢。啊,要不然這樣,今天換我來擔任解說員!吉仔想去哪裡?」
「東京汪?」
「那有點遠,欸嘿嘿……」芳海不好意思地笑了笑。「我是說名古屋附近的景點啦。」
「前面就是樂高樂園了喔!我兩歲的時候全家來過一次,雖然具體經歷記不太得了……」
「樂高……敖嗚,大叔我光是想像踩到的感覺就好痛啊。」
「吉仔,這邊這邊。嗯,這個奇怪的裝置藝術居然還在啊。我們來跟它合照一張吧。」芳海一邊說著就爬上了基座,這好像是違規的,但是以前優之介爬上來的時候也沒怎樣。只見柴犬往後退了幾步,助跑之後一躍而起──
「嘿呀,抓住你了。」
「……咕嗚,真丟臉,莫非大叔我真的老了嗎。」
「哪有哪有,吉仔很厲害欸,居然能一路跟著我過來。好了不多說了,笑一個!」
「狗的笑容可不……汪,還是做個酷酷的表情吧。」
滴答。
咦?芳海不記得自己有把快門音效設定成滴答。
「下雨了喔,小海。」吉仔朝空氣中嗅了嗅:「而且是會越下越大的那種。唉呀,真遺憾哪,不能繼續玩了。」
「是呢,得趕快回家才行。要上了喔,吉仔。」「汪!」於是一人一犬開始了細雨中的奔跑。
「喔喔,回來了啊,我正打算拿傘出去接你們呢。嗯,帶吉仔去散步多謝啦,小海。哥哥最近稍微有點事情呢,真是幫大忙了。」那是……優之介的聲音?芳海象要側耳細聽,但只有雨勢漸大的嘈雜。
「我回來了!」
悠子喀啦一聲扔下電視遙控器、小快步趕到玄關。「歡迎回來,小海。哎呀,妳都濕淋淋的了,趕緊──」
「知道啦,不過在那之前我想先向您介紹一下吉仔──就是牠喔。……吉仔,這位是我的母親。」
等到女兒進了更衣間,悠子彎下身,輕輕撫過同樣濕淋淋的柴犬。「歡迎回來,吉仔。」
「汪汪汪汪。」吉仔說。
與此同時,被隨意扔在濕衣服旁的手機的螢幕忽然亮起──原來是《旅行柴犬》App的通知:一張拍攝於東京某大學的照片被寄到郵箱。
──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