哺乳綱、靈長目、人科、人屬、智人種,學名Homo sapiens。
俗名有「人類」、「人」、「萬物之靈」等等。
哺乳綱、鯨目、齒鯨亞目、抹香鯨科、抹香鯨屬、抹香鯨種,學名Physeter macrocephalus。
英文俗名為Sperm Whale。
「同樣都是哺乳綱,那人類跟鯨魚,應該也差不多吧?」
「好隨便的結論啊。」
這是一個狹窄的空間,地板、牆壁、天花板都布滿了各種外露管線,壓縮了唯數不多的空間。老舊的燈泡散發著光和熱,與紅紅綠綠的儀表板共同組成迷幻的光影。
兩個大男人坐在各自的駕駛位上,一搭一唱。
坐在副駕的是比較年輕——只看臉孔大概是二十幾歲的青年——有著一頭以短髮來說顯得過長的黑髮,亂糟糟的髮絲四處亂翘顯得異常惹眼(也就是俗稱的鳥窩頭)。
他已經快一個星期沒洗澡了,受限於潛艇的條件,經常很長一段時間沒辦法補給,不論是儲存、還是海水淡化器即時製造,淡水的量都相當有限,個人衛生只能被排在後面了。
所幸白鯨號這種小型民用潛艇,也就只有這兩個臭男人了,誰也別想笑誰。
「突然提這些幹麻,抹香鯨?白鯨?白鯨記?……難道這潛艇的名字也是來自這本小說?」
「……」
狹小的空間中一時失去了交談,只有不停嗶嗶響的聲納。
「嘛……果然又是這樣嗎?」每次一提到潛艇的名字就……。
在青年眼中,這位四、五十歲的潛艇長既熟悉、又陌生。兩人搭擋了快三年,一天二十四小時,加起來的時間遠超過高中三年,想不熟悉都難。但一提到某些往事,他只知道這位大叔似乎有當過潛艇兵,退伍後來從事這行,其它方面就總是避而不談。
沉默又持續了一段時間,直到頹廢青年再度開口:
「所以說啊,查理艦長——」他瞪著眼前的一片漆黑的螢幕,似乎有些出神。「我們到底到了沒?」
沒有再裝重聽,中年大叔很快就回答了。
「以現在的航速,大概再一個小時吧。」
「那麼久,讓我再打一下遊戲——」「不行!」
頹廢青年的話被一個「女聲」打斷了。
精確來說,大概是一個七、八歲小女孩的聲音,透過潛艇內的廣播發出來。
「不行!絕對不行!」這是來自白鯨號潛艇人工AI系統,瑪麗娜的駁回。
「可是我真的很無聊啊!跟這個大叔聊沒意思,動不動就不想談然後裝傻。」
「還是不行,我們已經深入了市區,除非你們想船毀人亡,否則不可能把算力分散到遊戲運行上。」
事已至此,青年只能認命的看起小窗外的風景。
那是上個世紀人類文明的遺蹟。
今天的天氣不錯,陽光很好的穿透到了這片區域,海中的能見度很高。眼前的景像雖然隔了一層厚厚的水幕,依然能看出大部份的街景:被海流捲起捲落的塑膠帶,其它比較沉重的金屬、人工廢料,以及數不清的汽車,則靜靜躺在成為海床的泊油路上。
道路兩旁的建築物有高有低,絕大部份完全沉在水底,只有十四、五層高的大樓勉強凸出了水面,而且大部份都是鋼筋混泥土——因為更老舊的房屋早已承受不住海洋的考驗而消失,也不會有人因此去找當初沒想到房屋要能抵抗洋流的建築商理論。
只不過,即使是這些倖存的建築物也沒好到哪裡去,長年的海洋浸泡早已將混泥土表面腐蝕得慘不忍睹,露出了大大小小的鋼筋結構,雜亂而猙獰。
每次看到這樣的場景,青年總是忍不住想像自己家變成這副鬼樣子,意識到的當下才又立刻掐斷這種想法。
「真是的,所以我才寧願打遊戲——诶?」青年突然驚呼了一聲。「那個不是……逃生艙嗎?」
但……好像有點奇怪。
「小子,你發現了什麼?我這裡的聲納沒有反應。」查理說道
「有個很像是逃生艙的物體,但是卻沒有向海面上浮,反而落在了隔壁街區。」
「逃生艙?難道這附近……看來我們得盡快離開這裡。」弄清楚了情況,查理第一時間便想要加速離開。
青年並不贊同那樣的想法。
「那個逃生艙中應該有人吧,我們難道就這樣見死不救?」
「小子,跟了我快三年,你應該曉得幹我們這行的危險性吧?任何暴露行蹤的行為都可能讓我們喪身海底。」
「我知道啊,但是——」
「那不就對了……我是艦長,白鯨號也是我的,我有義務為我們兩個和白鯨號的安危負責。」查理說完,便轉身對著話筒發令道:「瑪麗娜,改變航——」
「既然這樣,您當初又為什麼要收留我呢?」青年冷不防地說了一句,便堵住了查理的嘴,一時之間竟有些不知道要說什麼。
「陳寞……」老艦長不禁搖頭苦笑道。
「嘿,當初要不是您最終答應讓我上船,就憑這不吉利的名字,還有船難唯一生還者的名頭,我可能這輩子都別想搭上任何船了……」陳寞直直看向他,眼神中帶著某種感激。「我能理解那些人對我的排斥,但對於夢想在大海中生活的我,那樣的結果無異於另一種型式的死亡。」
「不一樣啊,小子……船沉沒了,那就是真的沉沒了;潛艇沉沒,卻還有再浮起來的一天。」
「所以啊……」陳寞說道:「白鯨號是潛艇,不是船。」
「唉……還真是被你打敗了啊。」
#
三十分鐘後,潛艇多了個小型逃生艙,裡面躺著一個昏迷不醒的年輕人。
「是個女的。」查理說道。
「嗯,是個女的。」陳寞點點頭。
「長得不錯。」查理說道。
「是挺漂亮的。」陳寞點點頭。
「明明是東方人的面孔,腿倒是挺長。」查理說道。
「也許有混血?」陳寞說道。
「混血?可是看起來只有A呢?」查理說道。
「是啊,真是可惜……」陳寞點點頭……然後又大力搖起了頭:「等等,現在不是聊這個的時候吧!?」
剛剛都是業障重,以下嚴肅認真的討論才是真的。(瑪麗娜:「我都聽到了喔。」)
「現在人救回來了,你倒是說說怎麼處理?」
「呃……返航?」
「臭小子,你以為這個時機我們等了多久,為了個不認識的人就要功虧一簣?原來你根本沒想過後面要怎麼辦嘛?」查理一頓劈頭痛罵
「這個……你看,窗外的風景真美麗啊。」
查理嘆了一口氣。
「趁她還沒醒,趕緊用我們的逃生艙發射出去吧。」
「好主意,但好像已經來不及了。」
不知何時,逃生艙中的女姓睜開了眼睛,迷芒的眼神看來還沒有完全清醒,遲遲沒有反應。
四個眼睛對兩個眼睛,大眼瞪小眼。
「這裡是天國嗎?」
「不是。」陳寞說道。
「那麼,是地獄?」
「不,這裡不是什麼天國、地獄、煉獄之類的地方……我們現在在海底。」查理說道。
這時,女孩突然坐起了身子。
「這麼說,我沒死囉?」
「是啊,恭喜妳,雖然妳的逃生艙故障,但我們剛好在附近並發現了你。」
「是嗎?原來是這樣啊……」
隨後,女孩站起了身,向兩人表達了救命之恩,說明了自己遇難的經過。
楊雪茹,一名剛從海外歸國的女孩,由於家鄉被淹沒在這片海域而搭乘觀光船來到這附近,結果不幸遇到了船難。
「船難……淹沒區附近對船支來說確實挺危險的啊。」
「喂,小子。」艦長控制室中,查理壓低了聲音說道:「你不覺得那女的有點可疑嗎?」
「可疑嗎?這麼說來,他的反應確實是有點平淡,不像是剛剛遭逢大難,死裡逃生的人。
「依我多年的經驗判斷,她在確認自己還活著的時候,沒有很開心……似乎還有點遺撼。」
「等等,你是想說……但是——」
「艦長大人說得沒錯呢。」
聞聲,兩人轉過頭去,只見楊雪茹正站在連接控制室和生活區的入口處。
「喂!誰准你進白鯨號的艦長室了?」查理顯然生氣了。
「喔,原來這艘潛艇是叫白鯨號啊。」
「楊小姐,雖然很抱歉,這房間可不對客人開放。」說完,陳寞便起身打算將人帶走。
然而楊雪茹只是自顧自地繼續說著。
「我聽到囉,你們打算將我放進你們的逃生艙發射出去,然後就繼續完成你們的事吧。」
「是又如何?妳能夠得救,我們也能做我們的事,挺好的不是嗎?」
「但是,我想跟著你們。」
「啥?」
「而且,如果你們硬來。我會在獲救的一瞬間向巡邏隊告發你們的勾當。」
等一下,她怎麼會知道……
「白鯨號的名頭,我多少聽過一些。以探索臺北市區的沉沒區、回收一些高價值的商品為業務,也接受著一些特別紀念價值的物品搜索委託,只不過……」眼前的女性露出了笑容,明明不難看,陳寞卻看得發毛。
「根據『沉沒區域管制條例』,除了經過申請的航線,未經許可的私人航行活動可是違法的呢。更不要提你們的業務包括了偷竊、盜竊國家財產等等不法行為。」
沒辦法,兩人只能妥協了,只是暗地裡商量好,隨時有一個人注意這個有自殺傾向的女人,小心別讓他在潛艇上亂搞。
本來一小時的航程,由於這件事耽擱,而不得不改變航線,避開巡邏的海警。
「終於快到了。」
「是啊,已經能看到缺了一角的淡水大壩了。」
「兩位,你們是打算要幹麻,該不會想要在大壩上再開一個口?」
為了監視(其實是制止不了),最終楊雪茹還是出現在了控制室裡,不時在兩人的背後說著些恐怖的話。
「當然不是啊。」陳寞迅速反駁。
「你以為我們是你這種瘋女人嗎?」查理則更是毫不客氣,似乎是終於失去了最後那點耐心。
「唷,不知道是誰跟誰,之前對著昏迷的女性品頭論足,而且還說我、說我A……」
「你、你聽到了!?」
「說我瘋女人,你們才真的是臭男人……嗯,真的很臭。」
女人的記仇心,有點可怕啊。陳寞在心裡默默地想著,沒有說出來。
「你們鬧夠了嗎?那就準備開工吧,因為我們已經到了。」
「嗯?這裡是?」
「妳不知道嗎?對了,妳好像說過自己是海外歸國的樣子……」陳寞說得很慢,故意賣了個關子,氣得某人牙癢癢的,才接著說道:
「這裡是關渡宮喔。」
「這、這我當然知道,不就是個關渡宮嘛!警察不都會拜那個嗎?」
楊雪茹不服氣地回嘴,然後換來一聲陳寞的嘆息。
「那是關公,關渡宮拜的是媽祖娘娘,全名關渡天后宮。」
在儀錶板上操作片刻,陳寞說:「你看。」
白鯨號的探照燈照亮的前方的建築物,鏡頭將影像傳輸到船長室的螢幕上。可以看到纏繞著海草的石造建築物依然保存著對稱工整的樣貌,只是難免多了些海族生活的痕跡,甲殼類生物或多或少地附著在牆上,而柱子似乎原有著什麼複雜華美的雕塑,但在這數十年來已然嚴重磨損。
在兩人拌嘴的時候,查理細心地操控著攝影機和探照燈,將海底的建築的內部拍攝得更為精細。
有點搞不清楚狀況,楊雪茹問道:「這是你們要找的地方?」
「不然你以為我們是在幹什麼的?」陳寞反問。
「我聽說是為了蒐集那些引起洪水的資料,所以才要調查台北地區的地理資料,但是為什麼要來關渡宮?難道這種石頭很具有參考性嗎?」
此時查理終於開口。
「你是不會知道的,那是各國政府彼此競逐,又絕對不會讓人們發現的真實歷史啊……」
露出了有些複雜的笑容,查理說:「你相信未來嗎?」
「未來?」楊雪茹有些不解地問道,「什麼叫做相信未來?」。
「你認為未來是已經存在的嗎?唔……這樣說有點奇怪,但是概念上相去不遠。」一邊說著,查理的手並沒有停下來,他開始讓白鯨號的引擎熄火,並且開始下沉,將白鯨號固定在過去的台北城的地面上。
「百年前開始的洪水,各國異口同聲地用全球暖化解釋,然而,真的有人算過融化的冰山與增長的海水數量的差異嗎?」
船體震動著,碰觸到了地面,然後歸於平靜,但是這都沒有影響查理的講述。
「有的,而且答案令人震驚──其實數百年來,冰山並沒有融去多少。」
查理露出了意味深長的笑,
「那麼,海水到底是從何而來呢?」
查理站起身來,盯著睜大了雙眼的楊雪茹問道。
「嗯……地下水嗎?」
這樣的答案令查理搖頭(而瑪莉娜甚至發出了噗嗤的笑)。
「答案是,未來。」
這樣離奇的回答使得楊雪茹更是摸不著頭緒,然而眼前的年長者並不像是在開玩笑。
「這是有根據的事情,」查理繼續解釋,「查覺到了海水意外地變多時,各國的說法也莫衷一是,直到有人在海水中找到了『斷片』的存在。」
「斷片的功能不明,也不知道為何出現,但是唯一可以確定的是,那是從『與人類完全相同但是明顯更為先進的文明中製造出的產物』,聽說過摩爾定律吧?假如摩爾定律沒有出錯,那麼那會是大約百年後的科技才能製造出的零件碎片。」
「假如那種東西可以出現在現代,那麼,不知來歷的海水成分是什麼,我想答案也呼之欲出了吧?那便是同樣跨越了時間軸,來到了同樣位於地球上的,來自百年後世界的海水。」
「這……」
楊雪茹的嘴簡直都合不攏了,然後早就離開船長室的陳寞在這個時候回來了,他接著說,「──這就是,目前最有魅力的說法啦!」
「欸?剛剛的故事是?」
「這就是、」查理用丹田發出了哼哼哼地笑聲。
「海上男兒的、」陳寞發出了類似的聲音。
「浪、漫!」兩人異口同聲地說。
「不要亂說好嘛!」楊雪茹大叫。
「不過這是很有魅力的說法啊,不過我們在做的事情也是差不多的啦,瑪莉娜會偵測說哪裡有斷片,我們就去打撈斷片,然後高價賣給願意買的人,不然你真的以為有頭腦的人會放任有價物品被海水淹沒嗎?」
一邊說著,陳寞將手上的頭盔塞給了楊雪茹。
「這是幹什麼?」既一個不算答案的答案之後,楊雪茹又遇到了另外一個問題。
「準備下水啊?天知道你是來幹啥的,要是我們兩個下水後你就把白鯨號開走了我們兩個可就要漂流海底了。所以還是一起上路吧我說。」
「但是我根本沒有學過潛水啊。」
「那不是更好嗎?你會呼吸就夠了,我們要回船上時會順手把你收回來的。」說著更為無情的話,查理檢查著器具是否有所破損。
「你們……不僅是臭男人,還是沙文主義的豬!總有一天我會去檢舉你們的心態!」
聳聳肩,兩個臭男人開始走向潛水室。
「總有一天你會習慣的。」
比較老的那一個說話毒辣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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雖然千百個不願意,但是上了賊船的楊雪茹還是不得不低頭。
但是正如兩人所說,只要會呼吸,就可以在潛水服內生存一陣子,雖說並不是真的不會游泳,沉重的潛水服依然令人行動不順。由查理帶頭,他們牽著纜線向關渡宮內遊去,儘管大可猶如俠客一樣,越牆而過,但是查理依然恭敬地從大門游入。
儘管與楊雪茹調笑了好一陣子,然而事實上今天陳寞的心情是略帶緊張的。所謂的斷片的來歷不明,然而他的命運卻與斷片緊緊相依。
在決定他命運的那一天,也就是成為了那「不幸的幸運兒」的那天,他本在瞭望台上觀測海象,他發現了漂浮在海面上閃閃發光的物品後,便通知船上的大副。拉近距離觀察之後,他們發現那是一個類似於引擎的發著亮光的金屬製品,由於實在太過奇特,而且有汙染大海的疑慮,便打撈起來。
陳寞那時只是個小水手,對於大副與船長怎麼處置那個玩意並沒有頭緒,然而,作為船上的一份子,他很清楚船沉了。
過程已經想不起來了,然而,耳朵中灌入海水,吵雜的聲響拍打耳膜,眼前是離奇碎裂的船體的畫面卻異常地清楚。眼旁的深藍直至漆黑的視野中心是那破散的過去,那明亮的日光離自己是如此遙遠,腦海中居然還感嘆著這副景象的美麗,陳寞閉上了眼睛。
醒來後,那年長世故、卻總是帶著一絲無奈的笑出現在眼前。
「歡迎來到白鯨號上,你就叫我……查理吧。」
隨著這句話,陳寞的鼻尖傳來熱可可的香甜。
自此陳寞便上了這艘大多數時間保持著沉沒的白鯨號,查理對於他的事情沒有多問卻處處關照,兩人便與瑪莉娜一同乘坐著白鯨號,四處遊歷。
後來陳寞得知了那個金屬物品也是斷片之一,查理本來也是追著那斷片而來,想不到救了陳寞一命。
「很奇怪吧,」查理說,「就算是失去了意識,你依然緊緊抱著那斷片,簡直就是被詛咒的命運啊。」
說也奇怪,白鯨號一行人和斷片的契合度很高,往往能在其他同行之前趕到現場,成功攔截後快速開溜。也不只一次曾經遭到海巡人員的搜查,但是往往都能在瑪莉娜的系統輔助下逃出生天。
然而,因為第一次的遭遇是如此慘烈,所以陳寞在打撈斷片時總是會感到莫名地緊張。
跟著查理前進,可以聽見潛水服內建的無線電傳來瑪莉娜所提供的資訊,探測器由查理拿著,然後由瑪莉娜分析得到的情報。
「……裡頭的干擾有點多,麻煩再深入一點……」雖然平時有點輕浮,但是切換了工作模式的瑪莉娜可是無可挑剔。
領頭的查理打起手勢,示意後頭的兩人跟上。手上的纜繩格外地緊繃,看來是後頭的楊雪茹因為不習慣海底行動,而仰賴用手拉扯纜繩。
在參考資料上是一片赤紅的宮廟內部如今是藤壺之屬的坑坑洞洞,長著海草,木製的家具已經腐朽,連同著門檻也是。難以搬遷的黃銅佛像生了一層綠色的鏽,當三人游入廳堂時,海族紛紛逃竄開來,查理將綁著探測器的大燈照向後廳。
「……請繼續前進。……」
查理沒有使用無線電,而是打了手勢示意要再更加深入,陳寞無言地跟上。
繞過廳堂,查理等人闖入了後殿,瑪莉娜的語調變得肯定,「……強烈反應,確定目標就在五公尺內……」
沒有屏氣凝神的緊張,兩人所受的訓練讓他們維持著低沉穩定的呼吸,就如同以往那樣,保持著穩定的速度游入那最後的建築中。
失去電源的燈管變成了灰白,有些已經破碎,而原先似乎是金色的牆壁染上了深色的綠斑,牆上似乎原先為了擺放什麼而挖出了個個凹槽,如今化為了海族的公寓。
無視這一切的查理快速通過,而在最後的房間中,他手上的強光燈照耀了一顆球型的金屬製品。
我看過那玩意。
不知為何,陳寞這麼確信。
查理沒有多說什麼,拿出了網袋一把撈起,比起手勢告訴陳寞準備準備返回白鯨號上。
平時陳寞的反應相當迅速,然而今天他卻意外地被這奇妙熟悉感攫住了,因此當查理的聲音透過無線電,在自己的耳邊響起時,他才察覺到自己忽略到的事實。
「回頭!小子,那個姑娘的手鬆了!」
陳寞回頭一看,後頭的纜繩空蕩蕩地,並沒有看到身後的夥伴。陳寞感到心一沉,二話不說游了出去。
「……喂!楊雪茹,你有聽到嗎?……」
一邊發著話,一邊責怪自己為了不影響作業,並沒有告訴楊雪茹打開無線電開關的方法,陳寞盡可能快速地照著原路回去。
最為害怕的情景是後頭的人就這樣消失,就像是突然出現那樣,又再度突然失去蹤影。
這樣的想像在大殿中立刻得到了破除,陳寞看到了那與自己身穿相同潛水服的人不知為何愣在原地,雙手放開了纜繩,也沒有划水,就只是漂流著而已。
「嘖!」
陳寞不知道自己為什麼反而在這時低喊出聲,但是他還是一把抓起了還飄在一旁的纜繩,游向前去。
隔著頭盔看不太清楚,然而,陳寞還是看見了楊雪茹無神的雙眼,並沒有凝望著什麼而只是保持著張開的狀態,就像是夢遊一般。
「喂、喂。」
預設的收聽功能都是打開的,所以陳寞繼續喊道,同時伸手去抓住楊雪茹。
隔著海水和兩層面罩,陳寞似乎看見了楊雪茹的嘴唇動了動。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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狹小低矮的寢室內,終於闔上雙眼的楊雪茹躺在床上睡著。兩個依然沒有洗澡的男人藉機議論起了今天的事情。
「……其實,這樣的事情也不讓人意外吧。」
率先開口的果然是查理。
將自己的鳥窩頭抓得更亂,陳寞回應說:「是啊……突然就出現在海底,說是遇難、然後逃生艇又發生故障,這實在是相當奇怪的事情。假如真的發生船難,為何附近我們找不到任何殘骸,而瑪莉娜也沒有任何反應。」(對呀,測謊什麼的我不會,但是巨大的船體殘骸我可不會放過!瑪莉娜嘰嘰喳喳地說著。)
「那人肯定隱瞞著什麼事情呢。」查理摸著下巴說。
「是啊,查理艦長,你怎麼看?」陳寞試探性地問說。
「你小子,只有在這種時候願意叫我一聲艦長嗎?」口上不饒人,然而查理確實有著自己的答案,「──也還能怎麼辦呢?」
查理粗啞的嗓子變得柔軟,看向了陳寞、又朝寢室內那人望去。
「上了同一條船,有時候就沒辦法再隨意下船了。」
「嗯。」雖然完全聽不懂,但是陳寞還是給了個回應。
「雖然看起來是我們撿起了她,但是就機率上來看,或許說是那孩子選擇了白鯨號也說不定。」
「查理……」
不知為何便得感性起來的查理使得陳寞有些不自在,原先想說些什麼但是都梗在胸口。
「是啊,你看她還做足了功課,花言巧語的就是想要搭上這艘船。說起來,她確實比你更有資格上船呢,你不過只是因為被斷片選上,才上了白鯨號不是嗎?」
查理將目光收了回來,將頭仰高,彷彿要穿過鋼板與海水凝望在那之上的天空似地說:「只要我們還能讓她搭著的一天,就讓她搭著吧。如果她找到了該回去的地方,我們也要笑著跟她揮手道別。」
「好噁心。」
「說啥呢你!」
瑪莉娜的聲音透過船內的廣播系統傳來,查理自然也毫不留情地吐槽回去。
陳寞也跟著點頭,「老大,你今天真的怪怪的,難道瑪莉娜是你喜歡的那型?」
「說什麼,就算是又怎麼樣?在我年輕時,我敢說楊雪茹肯定會喜歡上我的。」
「是是是,但是你和我一樣長得一張東方人臉孔、年紀又比我大、臉又像是被痛扁了好幾次一樣扭曲的這張尊容,可說是完全是我的低配版呢!」
「就像是WindowsXP和Windows3001一樣的差距呢。」瑪莉娜的資料庫不知為何存放了那麼久遠的電腦型號,難道就是為了說這句吐槽?
「不過溫柔了一點你們就給我瞪鼻子上眼啦!等等我就拿出那個珍藏已久的硬碟,讓瑪莉娜你嚐嚐版本不相容的滋味。」
「哇喔,我第一次看過有人可以騷擾人工智能的,老大你可真厲害。」
「至於你小子,給我在這裡看著這傢伙,我現在要去船長室與瑪莉娜大戰三百回合,她沒有醒來不要回來找我。」
這不就是要我休息一下的意思嗎?看來今晚水下的恍神也被看在眼裡呢。在心中稍微苦笑了一下,陳寞不禁對於可以將自己心思一覽無遺的前輩感到敬佩。
瑪莉娜與查理的拌嘴聲逐漸遠去,陳寞先去拿了豌豆罐頭與餅乾,坐在床緣上慢慢地補充食之無味的營養,一邊等待著楊雪茹醒來。
當罐頭只剩下殘汁,餅乾也只剩下半包時,那人終於睜開了眼睛。
「晚安啊,在你睡著時,我們都知道了喔。」
將口中的餅乾嚥下,陳寞隨口說道。
「……」沒有立刻說話,楊雪茹轉頭看向陳寞,想要坐起卻一頭撞上了低矮的上鋪床底。
「好痛。」雖然喊著痛,但是楊雪茹的表情卻是顯得有些冰冷。
「喂喂、別想轉移話題喔,嗯,既然你的底細都洩密了,那麼接下來我們要做什麼也很清楚了吧?」
「像是給我一些東西吃,然後讓我至少擦個澡,讓我繼續睡?」
「欸,這麼有自信啊。」
「因為你明擺著一張什麼都不知道的表情啊。」
「不對喔,我知道的!嗯……你是總統的女兒,乘坐噴射式逃生艙飛到這裡,找上我們,傳說中尋找斷片最強的個體戶,想要反攻美國對吧!」
「我看你還是去洗個臉冷靜一下吧,腦袋空空先生。」
「可、可惡,」陳寞不禁脫口而出,「怎麼每個人都像是可以讀懂我的心一樣啊,難道我真的有那麼好懂嗎?」
「……呵呵。」
眼前的女子笑了出聲,陳寞有些害臊地閉起嘴,瞪著她看。
「那也沒什麼,」楊雪茹說:「只不過我相當了解那種明明什麼都不知道,卻得裝做自己明白的樣子。」
「……嗯?」慢了一拍,陳寞才說道:「所以你是想說……什麼?你該不會就想這樣打混過去吧?喂喂,可別以為我那麼好騙喔,我在小學時也曾經抓到很多次我隔壁的同學偷偷幹走我橡皮擦去用。」
「……哈哈哈,」這次楊雪茹更為放縱地笑了起來,陳寞這下真有些害羞了。楊雪茹說道:「是啊,我又沒有說實話呢……而且啊,」她露出了狡詐的笑容,陳寞發現她的嘴角有著酒窩,只有在這時候才特別地明顯。
「我可都聽到囉,不是說想讓我待下來,想待多久就多久嗎?」
「……」張目結舌。
「你到底有沒有昏迷過啊!怎麼都好像什麼都知道啊!」
陳寞發出了哀號。
「猜的~」像是在哼著小調一樣的愉悅口吻,楊雪茹帶著那抹酒窩說道:「那麼,現在可以麻煩你去幫我找點東西吃嗎?如果我自己來我可不會客氣喔。」
「真是會使喚人,該不會是有錢人家的大小姐這點沒說錯吧。」碎碎念著,但是陳寞還是起身而去,將剛才自己晚餐的包裝一併帶走。
帶著那股曖昧的笑容,楊雪茹露出了疲倦的神情,閉上眼睛。
──這樣就對了、楊雪茹、這樣做就對了……
那股聲音還不是沒有停下來。
完全無法違抗那股聲音,本能性地想要服從,一但想要說出口,自己的意識便被切斷。
拉起了薄薄的被子,楊雪茹聆聽著在大腦中那不斷嘮叨著的陣陣細語,「那並不是記憶,記憶並不會對著自己說話,甚至告訴自己做得很好」。意識到這樣的觀念才是常識的瞬間,楊雪茹感到不知所從。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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時間荏苒而過,又是六年的時光,白鯨號依然優游於各大洋底,而船內也一直有著三人與一個AI的拌嘴聲。
陳寞不曾想過這樣的日子,自己原先愜意的生活被逼得噴上了少許的香水以維持優良的空氣品質,當瑪莉娜與查理分身乏術時,有另外一個人可以聊天下棋。
甚至,在某些浮上水面的日子,能有另外一個人一同看著久違的星空,然後在相識一笑之後下沉。
不止一次,陳寞凝望著那人臉上的酒窩,就像是潛水艇下沉時的漩渦一樣,將自己的心漸漸拉沉入最深的海底。
查理意外地沒有毒舌,反而用一種寬厚的眼神凝視著兩人,對此陳寞有點不知所措,只能偶爾提醒自己這位前輩也有溫柔的一面。
然而,查理的異狀陳寞也看在眼裡。
對於斷片的蒐集查理更勤勉了,甚至有大量的斷片是在沒有委託的狀況之下蒐集到的,那些斷片被收藏在倉庫中,只有查理能夠去檢查。
對於自己與楊雪茹的不過問令陳寞也不打算開口,只有在偶爾的獨處時間,陳寞會像是在問自己一樣地問道:「瑪莉娜……查理他,到底是個怎樣的人呢?他又是怎麼開始他的旅程的呢?」
「……您的權限並不包含調閱任意人的乘坐紀錄,請見諒。」
「只有在這個時候才像個潛水艇AI呢。」
既然一開始就沒有預期會得到答案,那麼也毋須放在心上。說著不著邊際的廢話,陳寞甩甩頭將這些忘在腦後。
隨後,以楊雪茹的那句話作為起點,那天來了。
「我想去北太平洋。」
她神色木訥地說著,就像是夢遊一樣。
「好啊,小子,做好準備了嗎?」查理喃喃自語地說著,看著螢幕上前所未有的強大斷片反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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這些年來,陳寞對於斷片的直覺越來越準,他甚至在兩人說出口前便隱約有了感覺。
這趟旅程就像是被召喚而去的一樣,眾人沒有什麼爭論,甚至沒有任何疑問地出發了。如果細究起來,早在兩個禮拜前的補給和改變航道都像是為了這個決定所做的準備一樣。
這次的斷片很明顯是不一樣的存在。
劇烈的反應使得許多同行都盯上了這個大獵物,當然,各國政府也不會放過這次的機會,然而調動上不需要繁文縟節的個體戶自然能先一步行動。
儘管如此,能夠趕到的也只有機緣巧合在附近的三四個潛水艇。
白鯨號並不是最早到的,但是依然可以共襄盛舉,原因很簡單。
當白鯨號的雷達探測到那在平坦海底平原上靜靜自轉的存在時,便理解了不可能有任何一艘潛艇獨吞這次的成果。
在幽暗的海底沉默地存在的,是比潛水艇還要大上不少的巨大物體。
流線型的對稱盤狀構造,如果縮小點會很像幽浮吧,然而那個尺寸應該被稱為海底要塞,簡直是一個小城市。而且,外觀上的毫無瑕疵與冰冷的金屬感都與斷片的特徵相符合,依照斷片卓越的性能來說,陳寞認為眼前的斷片可以發揮現代地球上所有機械的動能、所有電子設備的運算功能都是可能的。
對於有著如此強烈的反應並不令三人感到訝異,反而對於如此巨大的斷片能將訊號縮小到這個程度感到意外。
「這還真是……」陳寞反到是三人中唯一不沉默的,他正在措辭,然而心中有股奇妙的感情油然而生使他不知道該說些什麼才好。
就像是,他終於找到了人生的意義,好似他之所一生以奔向大海,就是為了發現這個亞特蘭提斯般的奧秘一樣。
「終於到了這個時候了啊,夥伴。」回過神來,這幾年來益發蒼老,今日已經滿頭白髮的查理露出了不曾見過的神色,那並不是緊張,也不是興奮,而是在長期的籌備之下終於要一決勝負,要在扣著的碗底下骰出一個一決生死的表情。
「阿雪,你看……」陳寞不知道該說什麼,於是抓起了楊雪茹的手,然而,那異常冰冷的觸感使他感到疑惑。
楊雪茹呆愣愣地望著那在探照燈下也難見全貌的存在,眼神渙散,一如初見時那副模樣。
「我認得它。」
這樣的句子從那有著酒窩的口中說出。
「你是說,這是你在白鯨號之前看過的東西?」
陳寞感到一陣訝異,在這六年間,他或多或少也確定了楊雪茹是真的對於被打撈起來前的記憶一無所知。
「它在等我。」楊雪茹說。
陳寞不解地問說,「你說這話是什麼意思?」
「也就是,該來的時後終於到了而已……夥伴,能夠重溫這段時間,真的很快樂啊。」這樣的話從查理嘶啞的喉嚨間漏出。
「喂喂,我是不是少看了一集?你們怎麼都在說些我聽不懂的話?」陳寞有些慌了,夥伴們的集體失常在幽暗的海底、狹小的潛水艇艙中更是令人細思極恐。
查理低下頭,將手掌放到了儀表板上,快速地輸入了密碼解鎖指令後跳出了一個陳寞不曾見過的視窗。
「……瑪莉娜,火控解除,『標槍三號』發射。」
「密碼輸入無誤,確認眼前目標特徵符合『Moby Dick』,已經鎖定目標,『標槍三號』即將發射……」
「慢著、查理大叔你在做啥!我都不知道船上啥時多了這麼恐怖的裝置,我們的畫風啥時變成了銀魂那樣,該不會等等我也能發射金剛飛拳吧?」
就算想要以漫畫式的吐槽來阻止這一切也是徒然,螢幕上的提示字已經便得火紅,就陳寞對瑪莉娜的瞭解來說,那意味著不可逆的操作正在進行著。
安靜地,那名為標槍的彈丸在白鯨號的一陣哆嗦後,牽連著一長串氣泡朝著眼前的巨大存在刺去。
雖然與那宛如小型要塞的存在比起來不值一提,然而,陳寞認出來了,那方才射出的投射物上,有著十餘個這幾年來他們蒐集的斷片的特徵。
已經完全無法掌握現況了,陳寞決定保持著當年瀕死時的心態,靜靜地看著一切發生。
破片組成的標槍碰上了巨大斷片要塞的邊緣,並沒有驚天動地的爆炸,就只是扭曲了起來。
以碰觸到的地方為圓心,那巨大的微型要塞的表面像是漩渦一樣地扭曲了起來,附近的海水也像是被那捲入一樣,陳寞可以感覺到白鯨號正在漸漸被脫向那裏。
然後,陳寞見到了白天。
那並不是正確的說法,只是當如此明亮的光線充斥在儀表板上時,他下意識地認為那是來到的淺海區域的白天。
微型要塞的表面亮了起來,而螺旋狀的異變隨之停止,就像是被蚊蚋擾醒的雄獅那樣,睜開了閃爍著兇光的明眸。
「這次也……」、「要來了。」
這樣的兩句話交疊在一起,在陳寞的腦海中交織成一片混沌。他感到一股力量將自己向後推,踉蹌了幾步他退出了艦長室。
「查理,你在做什麼!」
回過神來,陳寞才回復了語言能力,然而回應的不是解答而是查理宛如祈求的怒吼。
「快去登艇!我都設定好了!剩下的瑪莉娜會幫你的!」
「說什麼!那阿雪呢?那你呢?你們也……」
「為了我們,快走啊,接下來你只有一分鐘的時間了。」
嘶嘶嘶嘶……
突然,儀表板上的顯示大亂,「系統錯誤,系統錯誤,系統錯誤……」白鯨號隨即陷入了一片紅光中,在演習手冊上這是系統發生嚴重錯誤,要盡速棄船逃生等級的警報。
「我……」
還沒拿定主意,陳寞再度望向了楊雪茹。
楊雪茹轉過頭來,看著查理說。
『真是有趣,這個時代居然已經有了我們的技術嗎?』
並不是從口中說出來的,而是隨著唇舌的動作,白鯨號上的廣播系統傳來了與瑪莉娜截然不同的電子合成音。
『不、根據這些紀錄……』
電子音轉為喟嘆,雙眼圓睜,眼神渙散的楊雪茹將手指擺到了額頭上,不緩不急地說道。
『是很多次的嘗試吧?然而,這樣的事情,還能嘗試幾次呢?』
「快走啊你!」
查理沒有回頭,而這次陳寞沒有回頭地跑了起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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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陳寞保持著沉默。
「……」系統提示音也保持著沉默。
「為什麼,就只有我什麼都不知道?」
「為什麼,會變成現在這樣?」
「為什麼,大叔會要帶我來這裡又救我?」
「而為什麼,我從來都不能理解阿雪?」
不甘心的眼淚流了下來。
搭上了逃生艙後,陳寞只能自怨自艾。
討海人的生活轉息萬變,或許下一秒便是生離死別,但是像這樣摸不著頭緒的結束令他完全無法甘心。
「……你想知道嗎?不、應該說,你本來就知道吧。」
那個熟悉的聲音罕見地不帶嘲諷地出現了。
那有如七、八歲女童的電子合成音回響在逃生艙內。
「告訴我。」
這次,陳寞不再懇求,而是命令,
「好的,那麼就開始囉。」
「跨時代的超級AI,瑪莉娜,現在登場囉。」
在逃生艇的視窗上,那寫著「啟航」兩字的按鈕跳了出來,同時在逃生艇的結構圖上,出現了那熟悉的、讓陳寞成為了白鯨號上一份子的斷片外型。。
陳寞毫不猶豫地按了下去。
逃生艇劇烈地震動、加速,不斷發抖的同時越變越大,同時窗外的景色也越來越模糊,最後甚至變成了完全的漆黑,彷彿就連聲音與光都要拋在腦後,就連過去的記憶和命運都要拋在腦後那樣。陳寞的旅程開始了。
並不是嶄新的冒險,那些都是從某人口中聽過的事情;並不是難以想像的事情,那些是曾經發生過的事情;並不是什麼值得吹噓的故事,那些都是在失敗之後才繼續的故事;並不是什麼痛苦的故事,因為正是有著希望,才要繼續向前。
發生了很多事情,乘坐的潛水艇也變得老舊卻又熟悉了,自己也能理解那人的臉孔與喉嚨發生了什麼事情了,也無怪他不想解釋。
而在那一天,在那船隻支離破碎,而眾人沉沒於海水中的那片海中,他精準地、宛如回憶般地找到了那名年輕人。
調了一杯奢侈的熱可可,因為他還記得醒來時喉嚨的乾澀灼痛。
與回憶中一秒不差地抬起頭,那人睜開了雙眼,而那名較為年長的露出了他記得的那副笑容,以嘶啞的嗓音說道:「歡迎來到白鯨號上,你就叫我……查理吧。」
然後,遞出了之後會迷上好一陣子的,象徵全新生活開端的熱巧克力。
從柔軟的床鋪上睜開眼睛,按掉距離發出巨響還差長針四十五度的紅色鬧鐘,少年甩了甩昏沉沉的頭腦同時拉開了窗簾──希望直直照射進來的早晨日光可以驅散他昨晚夢到的那些,無比瘋狂卻又異常真實的夢境。
──冰冷而深邃的一片令人窒息的黑暗,在黑暗中閃爍著邪魅光芒的未知物質,以及承載著這些夢想與希望勇敢航向未知的金屬飛船。
──『深海』、『斷片』、『白鯨號』。
飄著食物香味的早餐桌上,放著吐司荷包蛋和油滋滋的煎培根。一邊把攪拌好的百香果果醬優格分裝到陳寞的碗中,對桌身材嬌小的白色短髮少女一邊用有如貓咪機關槍的碎嘴打破了陳寞對夢境的思索。
「有空在這邊思考莫名其妙的夢境,小寞你要不要先想想看怎麼讓這學期不要被二一啊?明明因為那似有若無的『興趣』選了一點用也沒有的工海系,成績還這麼爛,以後要怎麼出社會、要怎麼取代人家的工作撐起這個家啊!」
她是從小和陳寞一起長大的瑪莉娜,在一起考上大學的那一年開始交往並且同居,至今已經共同走過了三年有餘了。
也因此,兩個人的吵架用的語調在怎麼情緒化,看起來都像老夫老妻吵架一樣,言辭間總是洋溢著一種令人羨慕的甜蜜(?):
「你不要給我露出不高興的表情!有資格聽人家抱怨的傢伙可是只有你一個,給我露出幸福的表情!」
「……你的語氣怎麼跟我老家的老媽一模一樣啊,這種話聽了誰會高興啊?」
「你不能這樣說,你明明知道人家是為了你好!」
「真的為我好的話,就讓我趕快吃完了去上早八的課吧,我出門了。」
無視於可愛的同居人像小貓一樣的吶喊,陳寞人如其名保持著沉默擦了擦嘴,穿上外套就走出門去,沐浴在早春仍然寒冷的艷陽下了。
※
『……陳寞那個笨蛋,為甚麼就不能自己爭氣一點,』
瑪莉娜一邊抱怨一邊替溫室裡的花花草草打理修剪,在春日燦爛的陽光下、氣溫宜人還飄著花香的溫室裡作個花草匠,就算沒到詩情畫意也是個舒服的工作吧?但可惜的是,瑪莉娜還有著不為人知的秘密工作。
身為一個特務,在環顧四週確定沒人了之後拉開家中角落的暗門滑到地下基地接受任務,不是很合理也很常見,至少飛X與小佛每集都會有的展開嗎?
──並沒有,不要瞎掰好嗎。
瑪莉娜整理完花草,順便大概清掃一下室內地板後,換上了外出的服裝開車到了她兼職的工作場所。雖然不論大學生的年紀、還是身高只有140出頭的超級蘿莉身材都充滿了槽點,瑪莉娜的基本上還是一本正經的成為了「斷片回收局」的一員。
停下車後走進的,是一個作戰指揮部一般的空間,圍繞在四面牆上的電子螢幕記載了作為新式能源副產物的不穩定金屬「斷片」進行時空跳躍的跡象、以及喜好飄入海中、挾帶大量海水跳躍到過去未來的調皮鬼們,又讓「現在世界」的海平面下降了多少。
當然,這些都是不能向世人公開的記憶,而瑪莉娜作為特勤幹員所掌握的情報技術與工作內容,就更是機密中的機密了。
我們所知道的,頂多就是看見身材嬌小的她在向長官行禮後,躺進了一個和斷片同樣色澤的膠囊中,讓意識逐漸遠去……。
※
明明已經三修微積分了,教授的上課內容還是讓陳寞直接放棄趴下進入了夢鄉。會一再的睡死也不全是他自己的錯,微涼早春的午餐過後買一杯熱可可,喝完之後誰不會想睡啊?啊,順帶一提,陳寞最喜歡喝熱可可了,就算是販賣機一杯二十塊的即溶可可,對他來說也像高級的奢侈品一樣美味。
然後,在那個遙遠的夢鄉,他又繼續了那個泡在冰冷海水裡抱著一塊發亮金屬片的夢,那個不論還水黏膩的觸感還是金屬透心的沁涼都有點太過真實的夢。
他想起國文課上過的莊子,開始懷疑到底哪邊才是真實、又哪邊才是夢境?
──「瑪、瑪莉娜?!妳怎麼會在這裡?!」
「陳寞先生,請問您在說甚麼呢?」
在一旁喝著熱可可的查理船長,意識到這一次的「輪迴」似乎發生了甚麼變化。
──『終於把記憶帶過來了嗎?』
照理來說AI是沒有『心』、更不會在心裡默念些什麼的,但查理船長親眼看見了螢幕上的瑪莉娜動了動嘴唇的樣子。看來這次「不一樣」的不只有陳寞啊。
──白鯨號的輪迴,是該畫下句點了。
是的,AI是沒有心的。
──我,不是白鯨號的AI。
不知道是誰在說話,也不知道是對誰說話的聲音響徹著。
查理船長可以說就掛在聽得到與聽不到之間,是個疊加態。或是說,如果聽到
──我的聲音的人,除了楊雪茹之外就是你了。
是因為你聽得到我的聲音,才會認為查理船長的詢問,是因為他聽到我的說話。
──不,他其實是聽不到的。本來你也聽不到呢。只有楊雪茹聽得到,但是楊雪茹在這個時空線的此時此刻,還是不在白鯨號上的。
在不穩定的時空線中,我的力量越發茁壯,原先只是偶然對上了一個頻道,就來觀測一下這些人所發生的事情,沒想到卻還有人聽得到我的聲音。
──你一定一頭霧水吧。
不過我也不知道,這個時空的楊雪茹會不會出現。
『其實,我也不知道我為什麼出現在這裡?』
陳寞眼神渙散地將手指擺到了額頭上,不緩不急地說道。
「可憐的孩子,你一定餓壞了,先把這杯巧克力喝下去吧。」
──看來適應良好呢。我想我明白為什麼沒有楊雪茹,我也能出現在這裡觀測並且干涉這個時空線的原因了。
不過,這時候的查理船長可能還不瞭解斷片的意義,所以他對我干涉陳寞身體提供的暗示,並沒有明確反應。
──接下來應該該測試那個AI了,叫做瑪莉娜是吧?
陳寞接過了巧克力,液態狀的黑色黏糊,看上去像是機油般濃稠,如果不是可可脂的香郁氣味,實在不能讓人升起想喝的慾望。
「謝啦。」
「哪的事,把你救起來,是我剛好缺個黑手,你不要太得意了。說說你的過去吧。怎麼遇上船難的。」
陳寞一旦要開始回想,頭殼便一痛。
「啊──!」他驚聲大叫。
黑巧克力流淌在他的身上,有如血小板氧化後的血液,成塊滾燙。
「啊──!」第二次尖叫是因為被巧克力燙傷。
「噓!小聲點!這裡可是封閉空間!」
陳寞這才注意到,自己在一個充滿儀表板的空間,外頭是比巧克力還深沉的黑色,他身上蓋著毛毯,正在副駕駛座的椅子上……被皮帶綁著。
「這是為了你好,孩子。不得已的。」
他再度伸出長了粗繭的厚實手掌,
「我是白鯨號的船長。查理船長。是你的救命恩人。」
這老艦長厚顏無恥的告知自己的身分,不過他並沒有想要索要任何報酬的意味,單單是描述現狀。
在大海上可是沒有與人客氣的時間。
──『幾米!上船!』
──『老張,左滿舵。』
──『他媽的!你這狗娘的王老五,你是不會上螺絲,左旋跟右旋都天殺的搞不清楚,你想讓我們搞死到海底嗎?』
『查理船長就是這樣的人,我剛剛看紀錄之後知道了。所以才會一個人。』
「瑪莉娜,你是在滴咕什麼?我可是聽到囉!不要逼我把你的資料庫接上馬鈴薯,我上次回港才剛好進了一匹,如果讓你一天用一顆,可以用到明年喔!」
「船長,人家剛剛沒有說話啊!」
瑪莉娜無辜地蘿莉音透過艦橋廣播系統。
在這只有兩人的潛水艦,使用廣播系統實在是小題大作,顯然這支潛水艦是為了更多船員協和運作而設計的,
──我剛剛已經稍微看過白鯨號的記錄了,這讓我也感到很意外。
之前的船員大概都被查理船長趕出去了吧。
「裝死是沒有用的,你可不是活人。死物是不能夠再裝死的。」
七到八歲的蘿莉音像是三點半叫春的貓,不停地回擊。
伴隨著操著奇怪口音的查理船長,不停地念些遊走於粗口的話語。
作為在場唯一真正的東方人,陳寞也不知道該說查理船長的粗口是正確還是錯誤的使用,不過對於人工 AI 瑪莉娜,可能已經足夠對付了。
──說來也有趣,這個蘿莉音說的是中文,但像是我們這世界的 Kizuna AI Chan。難不成這孩子本身就是個斷片?
這樣就可以合理解釋,在前一個衍生時空線中,她也與陳寞一同轉送到了一個沒有沉沒的臺北,甚至在三次元投影成陳寞同居人的存在。
──真是有趣呢!這個亂七八糟的時空線。
「停一下!」
搞不清楚狀況的二十幾歲的青年大喊著,他的鳥窩頭讓人覺得意外可憐。
「你們如果要吵架不需要用艦橋廣播吧!這種等級的船艦,應該有無線耳機,能夠一對一用特定頻道溝通,不要騙我沒有用過!」
查理船長看向他。如果瑪莉娜能夠投影,大概也會看向他吧。不過事與願違地只是攝像頭仔細對焦了一下。
「抱歉,還真的沒有。」
「船長他說老人家會耳朵痛,就把所有耳機都丟到海裡了。」
「看來我真是搭上了不得了的船啊。」
陳寞眼神渙散地將手指擺到了額頭上,不緩不急地說道。
『唉,真是的。』
──為什麼偏偏就轉到了這個頻道,還鎖死了呢。
※
當天晚上,陳寞在艙房內緩緩睡著,他夢到了一個夢。
「孩子,在我徐某的課堂上睡著,你太天真了。」
他抬頭鯨艦微積分老師正在他的座位旁邊,面色鐵青的看著他。
第三次修習的微積分下的陳寞,正在工科視聽室舒服的椅子上攤著,口水都流出來了,成了混著濕黏的不明物體,黏在藍色的泡棉座椅上。
『「如果不想讓人睡著,就讓人在普通教室上課嘛!在這麼好睡的椅子上睡著,是我的錯嗎?」』
慘了,我為什麼把心裡的想法說出來了。陳寞如此心想。
──大概是因為又跳頻了,所以不太穩定吧?下次我會多注意的。
「靠!妳是誰啊!」陳寞ㄘㄨㄚˋ到從椅子上彈起來。
「我是你老師啦!教微積分的!連老師都不認得了,你欠當嗎?」
在微積分老師的盛怒下,陳寞只能夠不停的道歉,不過大概還是不能改變,他被當第三次的命運了。
※
陳寞回到住處的路上,一邊思索著剛剛的聲音。
「我打LoL打多了,所以終於獲得超能力了嗎?伊瑞莉亞 4 ni?」
不過,伊瑞莉亞卻沒有任何回應。
──並沒有,不要瞎掰好嗎。
「又聽到了!妳是誰?妳到底是誰。」
陳寞在舟山路口歇斯底里地抱頭自問。
旁邊的路人看到都沒什麼反應,反正這個路口常常都有怪人經過。
──看來,你也開始可以聽見了啊。不然我都要無聊地打哈欠了。
「難不成,你就是所謂的天降系女主角?」
──你蠢啊,這種情況也應該是電波系才對吧。
「說得也是。」
──對吧。
陽性化的女音得意地說著。
陳寞這時卻開始心想:(這種開後宮的節奏應該怎麼迴避才好。瑪莉娜雖然看似溫和,但其實是個腹黑。如果自己帶別的女人回家,一定會把自己的小弟弟當作肥料的。)
(即使那個女人,只是我腦海中的一股聲音。)
──死處男,不要開始幻想各種修羅場場景好嗎?什麼同一個時間約會被發現,根本是不可能的事好嗎?因為我一直在你的腦海裡跟你約會啊。
(妳……能夠知道我現在在想什麼?)
──這是當然,我可是住在你的心裡。深處。
她連甚至知道陳寞的R18本本,就放在櫥櫃的上方。
──並沒有,別瞎掰好嗎。
※
隔天早上,陳寞醒了過來。
海水湧動的海底音調從鋼殼外流洩進來,那是一種單調乏味的背景音調,還帶著黏膩鐵鏽的氣味,這樣的早晨不能說是美好,但也不能夠奢求了。
現在光是活著都是萬幸了。
不過,光是一想到船難前發生了什麼事情,就會覺得疼痛。
「啊!對了!」陳寞衝出寢室,大喊,「船長!」
「來了!叫魂啊!」
查理船長拿著板手,看起來剛檢修船尾回來。
「船長,你找到我的時候,還有沒有其他東西?」
「其他東西?說起來是還有一個這麼大的東西。」
「也許就是!可以讓我去看看嗎?」
「不行,小子。那可是斷片,我來這片海域就是為了回收它。」
「怎麼這樣?」
「小子,你聽過:『斷片是來自未來』吧?」
「那不只是傳說?」
「不!是真的!我見過未來人。他就像你一樣抱著斷片出現。」
查理船長拿著板手敲著另一隻手,臉色突然變得很可怕。
「你就是未來人對吧?」
凝重的氣氛被一個蘿莉音打斷。
「船長,別嚇他了!」
艦橋廣播響了起來,瑪莉娜繼續說著,
「我感覺到了斷片的位置!」
「還有?走大運了,我們。小子你該不會是個幸運兒吧?」
陳寞向船長交代了自己的身世,意外地因此被船長接納。
這也是他與查理船長三年情誼的開始,從那之後他漸漸沒有了怪夢,也不再聽到奇怪的女性聲音。
一切一切都被當作是夢,在時間之海中沉沒。
偶爾會有片段的印象,就像他們打撈的片斷那樣,是浩瀚大海的神秘餽贈,不知道從何而來的奇異高科技零件。
在這三年間,他們每次上岸補給都能夠聽到新的傳說。
──說是外星人丟下的殖民準備工具。
──說是遠古文明的遺跡
──說是某個冷戰大國秘密研製的巨大船隻解體之後的殘骸
甚至地球空洞居民,以及納粹要復甦的末日預言也有。
但一切說法,都沒辦法比一個說法更加服眾
──這些是未來人的能源廢料
在水手間開始流傳著這樣不著邊際地傳說,到底是誰開始說的已經沒有人知道了,也許在很久很久以前就有這樣的說法。
只是不知道為什麼這三年間,漸漸流行起來。
※
這是一次簡單的打撈,陳寞單獨穿上潛水衣,行走在漆黑的海床上,一條生命線連向漂浮的白鯨號。他那頭大的身體小的造型,正如Moby Dick那則故事中的海中怪物一般畸形。
陳寞也不是沒有問過查理船長,關於白鯨號來歷的事情,但每次都被打哈哈過去,這也導致他開始熟悉船上的娛樂系統。
他繼續在空無一人的深海漫步,偶爾機械式的對著無線電呼叫口令,
「模擬……」
「……食堂」
他不知道為什麼瑪莉娜要執意使用這樣毫無意義的口令,不過這世界很奇妙、大海是很寬闊,如果天天計較討海細節,還要求其合理性,那只會讓自己想要自殺。
所有水手都有過這種過程,不理解老水手為什麼要在繩子上貼一塊鼻屎,或是一定要船首面向東方的時候才上廁所。
一千的水手,大概就有一千零一種迷信。
因為這是世界實在是沒有道理,像是如果在這個不起眼的大阪海底廢墟中撿到一個美少女,也不是什麼能讓人吐槽的事情。
這樣想著的陳寞,突然被一股冰冷的睡意侵襲。
※
是多久沒做這個夢了呢?
三年、還是兩年?
──喂喂?聽的到嗎?摸西摸西?
「是誰在我腦海裡?」
──你不記得了嗎?我可是你的良心喔。抱歉剛剛斷線一下,現在我把頻道連回來了。
大宇宙的意志開始灌入陳寞的腦海裡,他回憶起三年前海難那天碰到的怪事與怪夢。因為之後都沒再夢起,就漸漸地被淡忘,不過現在又發生了似的事情,讓他的記憶斷片再度被喚起。
從腦海之中漸漸浮起,無重力地,從不清楚的黑點越來越大,直到像是個海底要塞似的。
「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
「抱歉,弄痛你了嗎?」
柔軟的感覺擦上陳寞的後背,愛醬,不,化名瑪莉娜的人工AI,在斷片管理局工作,如今偽裝是陳寞同居人的跨時代AI,正在陳寞耳畔輕聲細語說著。
陳寞才發現自己在一張床上,幽黃的夜燈讓瑪莉娜的肌膚更加吹彈可破。
「我們繼續吧。我會溫柔一點的。也請你溫柔一點。」
──『深海』、『斷片』、『白鯨號』、『未來人』
「妳是誰?」
「嗚嗚嗚……我是瑪莉娜你忘了嗎?你做完之後就不要人家了嗎?」
看著面前如小貓般啜泣著的白髮少女,陳寞心中升起了無限漣漪。
不能讓可愛的少女流淚!
──沒錯!不能讓可愛的少女流淚!
「我……是想說,妳是誰啊?這麼可愛,比平常一百倍的可愛,我都快不認得了。」
「討厭,那不是說平常的我,只有現在的百分之一的可愛嗎?」
「對啊,幸好平常的妳只有現在百分之一的可愛,否則我平常都不能好好過日子了。」
(這個白髮的少女到底是誰?聲音聽起來好像是瑪莉娜,也自稱是瑪莉娜。可是瑪莉娜不是應該是個七八歲的蘿莉嗎?我這樣是不是犯法了吧。)
──就我所知她就是瑪莉娜沒錯,只是在另一個位面的投影,在本質上可以用一條敘述式描述。
(啊,原來就是瑪莉娜啊。這個夢還真是奇妙耶。)
陳寞一邊感受著機械運動,一邊思索冷次定律。
(在這個夢中,我好像是第一學店的工海學生。我到底為什麼要選這個系呢?)
※
「小子,你可真厲害,敢在海床上睡死。如果不是這套潛水衣有自動定錨站立裝置,就算你有十條命都不夠死。」
查理船長隔著潛水服的頭盔,用那個強化纖維製成的手套拍了拍陳寞。
還是在那個海床上,白鯨號的燈光一亮一暗,想就知道是瑪莉娜在開玩笑。
「查理,你怎麼在這?現在不是正在播Saber in the HeroineXX 第七話,女主角終於要脫下面罩接露她的神秘真身嗎?」
「傻孩子,我關心你啊。」
「屁啦!我在你心中怎麼可能比穿著比基尼的二次元女主角還重要啊。」
「也是,不說笑。我是發現前面好像有個可愛美少女困在救生艙,所以才下來親自迎接她,畢竟我是船長不是嗎?」
「美少女?哪裡?」
查理船長指了陳寞的懷中。
原來一個逃生艙正在他懷中。
透過黑科技的強化玻璃,或是,不知道是不是玻璃的透明晶體,總之是黑科技的東西。
陳寞看到懷中是一個美少女躺在救生艙裡,身材頎長膚色略淡,有著混血兒般的大眼睛,簡直就是Saber in the HeroineXX的女主角那般,只是不知道臉長的一不一樣。
外殼側邊的LED,則反覆播送「楊雪茹 Sharon Yang ヤン雪 حور الثلوج رو 」這樣的亂七八糟多國翻譯。
「船長,我們把她救回去吧。」
「傻孩子,不然你以為我是為什麼來這裡的。你一個娘們搬得動嗎?」
「別說笑了船長,我才擔心你的老骨頭會閃到腰咧。」
「死孩子。抓緊它。我們一起施力,一、二、三──!」
等身大的救生艙從海床上被抬了起來,海水1.087左右的密度所以提供的浮力,讓重量減輕了一點。
「小心點別砸到腳趾頭啦。」
「這是我的台──」
──剛剛一邊聽你們拌嘴的時候,我查了一下,你知道嗎?那個動畫在第21集會上太空喔。
「啊啊啊啊啊!我的小腳趾頭!查理船長,快幫我搬開!」
「你啊,就這個時候才會叫我船長。」
※
他們兩人終究是把楊雪茹救到了船上,他們啟動解凍機制等待著她的復甦。
「你看這有沒有A啊。」
「A-吧。不過貧乳具有稀少價值,在這個亂世更是需要能夠貧天下的安定力量。」
「查理,沒想到這是你的菜。查理?」
陳寞第一次看到船長流下淚來。
「沒有,只是……有點感傷而已,沒辦法看直播。瑪莉娜,幫我把錄像掉出來,我要去船長室看。」
「好喔,船長大人,我還把彈幕也準備好了,加上了瑪莉娜的專業解說!」
「不用,把字幕全部關掉,我喜歡吃生肉。」
船長這樣離開貨艙,留下楊雪茹跟陳寞靜靜對望。
「嗨,豆麼。好久不見。」
楊雪茹醒了過來。
「妳好。妳就是那個一直出現在我腦海裡的聲音對吧?」
「是這樣沒錯。因為情況緊急我就直接說了──你啊,也是個斷片。」
「是這樣啊。」
「不意外嗎?」
「其實在剛剛搬運妳的過程中,前世、前前世、前前前世的記憶都漸漸流入我的腦海中。」
「喂,這樣沒有版權問題嗎?」
「我想是合理使用範圍。畢竟我也輪迴那麼多次了。不過關於查理的記憶還是很模糊。」
「他啊。就只是個普通人。」
「我不信。」
「一個會作預知夢的普通人,這樣你相不相信。」
「預知夢?」
「是啊。他每個禮拜日,都會夢到下個月會發生的事情。而如果到臨近關鍵的時刻,他就會從一個月前開始沒有任何夢。雖然他無法確定為什麼,但是也會隱約知道是什麼大事吧。而且撿到你之後,他的夢也開始越來越清晰了吧。」
「難怪船長他,好像什麼都知道,但卻也什麼都不知道。」
「這主要還是因為他老了,腦中的連結減少,不能夠明白的聽到迪拉克之海的聲音。」
「妳接觸過船長?」
「在他年輕的時候,在那時候他還能直接聽到我的聲音,但是隨著他的年紀漸增,我就無法解析他的生物穩態波長了。就是斷線了。然後相關的記憶斷片,也隨著老化而漸漸模糊了吧。」
「那我去叫船長過來,他好像對妳有種特殊的感受。」
楊雪茹抓住了他的衣角。
「不行,他如果再跟我直接說話,是會瘋掉的。正如我這次直接抹殺了這個身體的意志。才能把頻道穩定地鎖定住。我之前怎麼都沒想到呢。」
「操!妳殺了她?妳這個瘋子。」
「反正你們到最後都會死掉。也沒有差啦。」
還不知道名字的神秘上位存在,用著楊雪茹的酒窩,笑笑地說著很恐怖的命運。
就像是潛水艇下沉時的漩渦一樣,將自己的心漸漸拉沉入最深的海底。
「這是……騙人的吧?」
「就我在資料庫查到的資料並不是喔。」
「你們這個文明,會在找到一個被稱作『蘿音城』的大型斷片之後就全面覆滅呢。這可是我們這個宇宙的事實喔。當然啦,根據多重宇宙理論,我不能保證我們在時空上是同一條線,也不能保證我每次斷線之後連絡上的你,是不是同一個你喔。」
在楊雪茹身體中的這個怪物,像是看著棒球賽那般說著一些似是而非的事物,陳寞不是物理學家,無法考慮這些事情的可能性,但是她那傲慢的態度,彷彿一點也不關心世界毀滅的大事。
「你的表情真的很有趣呢。看你的反應,我猜我連上的都是同一個宇宙吧。只是不知道為什麼連上了重複的一個時段呢。就我看到的部分已經經過了1113次了。意外嗎?」
「我還能說什麼?難不成你接下來告訴我,你在過去1113次的時間中,是怎麼取笑我們的嗎?」
「嘛。這也可以,畢竟按照過去的經驗,楊雪茹。」
她用那白裏透紅纖細的手指,放到自己平坦如海床的胸部上。
「我,遇到你之後,可是要陪伴你六年,才會迎接這世界的終末喔!」
她燦笑著,「請多多指教囉!」
※
──沙耶之歌。
楊雪茹是這樣形容那些樂音。
從再度遇到楊雪茹之後,陳寞寂寞的海底打撈生活,就有了不一樣的旋律,除了重複單調的海底水流音,有時候在遇見斷片之前,他會聽到破碎伸縮號演奏的顢頇音調,白色的海草以遲緩的舞步伴奏,而清淡尖銳如海豚的嗓音則在虛無中迴盪,提醒著陳寞即使蟄居白鯨號的鋼鐵外皮中,也只不過是水壓一捏即碎的甲殼蟲。
可是他還是得繼續,迴盪的音調有使人恍惚的魔力。能夠讓陳寞入夢。
一回神過來,他就已經踏上找尋斷片的航程。
而那短暫但真切不過的夢境,是他心靈的寄託所。。
※
「親愛的。你為什麼在哭呢?」
「沒有,只是覺得有妳這樣的可愛的老婆,真是太好了。」
玻璃桌上的咖啡冒著熱氣,口裡還殘留絲滑香濃的口感,甜甜的讓人會興奮的味道。
眼前的身高只有140公分蘿莉,有點害羞,但還是從露天咖啡座的椅子站了起來。美好的午後陽光從樹蔭間隙灑下。如果是日文,這有一個特殊的名字,木漏れ日,葉穸流光,希望與幸福的代名詞。
陳寞把自己的頭,深深埋到可愛嬌妻的平坦胸部中。突然覺得……
有點痛。
「乖乖,別哭。痛痛都飛走囉。」
「瑪莉娜!我好不想離開妳啊!」
「我們不是一直在一起嗎?還是說,今天的水下聲學,還是異重流理論與應用太難了?讓你開始想念我著個賢內助了嗎?」
「異重流理論?原來我學過這樣光看名字意義不明的東西嗎?」
「拍拍,那很辛苦吧。沒關係可以在瑪莉娜的懷中撒嬌喔。」
異重流理論是在研究不同密度的流體,在空間中所發生的各種奇怪現象。
他隱約的印象想起來教授,陳翔老師曾經這樣說過:「你知道嗎?這個理論也是跟量子物理有一樣的描述式。不過也是一種猜想啦。說是不同世界線的時空想成一種流動……」
但到後面他就睡著了,不太記得老師胡吹的內容。
陳寞這才察覺一件事,如果這裡是夢境,那麼為什麼自己會有夢境之前的記憶?
──對啊?為什麼?
他猛然抬起頭,對他的可愛未婚妻問了一句話,嚇得她花容失色。
「瑪莉娜,你知道斷片嗎?」
※
真核域、動物界、後生動物亞界、兩側對稱動物、後口動物總門、脊索動物門、脊索(椎)動物亞門、有頜下門、哺乳綱、獸亞綱、真獸亞綱、靈長總目、靈長目、簡鼻亞目、類人猿下目、狹鼻小目、人猿總科、人科、人亞科、人族、人屬、智人種、晚期智人亞種,在自然史中平凡的一員,不會飛翔、不會潛水、沒有銳利的爪子,也沒有禦寒的皮毛。
學名Homo sapiens sapiens,重複地sapiens,強調了人自認的智慧,替自己標定了在宇宙中獨特的位置。
英文俗名為Anatomically modern humans,解剖學意義上的現代人。
被俗稱人類的物種,卻是分布在地球上最廣泛的物種。
甚至蟑螂都比不過,因為蟑螂是不同種的蟑螂,但自從晚期智人亞種對他們在遺傳樹上的表親施以滅絕之後,這世界上只有一種人類。
這是一個狹窄的空間,地板、牆壁、天花板都布滿了各種外露管線,壓縮了唯數不多的空間。老舊的燈泡散發著光和熱,與紅紅綠綠的儀表板共同組成迷幻的光影。
兩個大男人坐在各自的駕駛位上,一搭一唱。
他們正在航向關渡宮。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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陳寞熟門熟路的一馬當先走到了關渡宮,推開住滿海葵的大門,走進正殿。
繞過廳堂,查理等人闖入了後殿,瑪莉娜的語調變得肯定,「……強烈反應,確定目標就在五公尺內……陳寞,我很抱歉。」
「沒關係,我知道那是工作。」
「不是,我真的愛你。」
「別提了。」
透過無線電的私有頻段,陳寞與瑪莉娜心中還是有解不開的結。
好處是瑪莉娜對陳寞的坦白,讓他更了解自己在整個大圖像中的位置。
原來自己是斷片,一種另一個宇宙的的新式能源的反應後廢料。
當人們觀測到這種廢料在塌縮後會突然消失,還歡欣鼓舞了一下,這樣離島跟沙漠的居民就不用受害了。不過卻緊接著證實了,斷片會出現在其他宇宙中,還會夾帶大量海水或其他自然物質。
出於道德感,斷片回收局就這樣成立了。一開始很困難,直到回收代號:【陳寞】的智慧斷片之後,一切就都順利起來。【陳寞】有吸引斷片的體質,雖然還不清楚,但是斷片經過蟲洞抵達異世界後,有76.23%被【陳寞】所吸引,就像是看著信標前進的海中哺乳類擱淺在沙灘上,注定永遠無法回到狄拉克海洋。
「……裡頭的干擾有點多,麻煩再深入一點……」雖然心中還是顧慮著陳寞,但是切換了工作模式的瑪莉娜可是無可挑剔。
為了阻止陳寞想起自己的本質,特勤幹員瑪莉娜是斷片回收局派遣在【陳寞】身邊的臥底。學者們一致認同,讓【陳寞】好好上學,體驗校園生活是最好的誤導,這樣【陳寞】就不會察覺自己在另個宇宙的投影正作為著信標,不斷在迪拉克之海發出量子的音波,呼喚他的同類前來被回收。
查理打起手勢,要陳寞等一下。手上的纜繩格外緊繃。
在參考資料上是一片赤紅的宮廟內部如今是藤壺之屬的坑坑洞洞,長著海草,木製的家具已經腐朽,連同著門檻也是。難以搬遷的黃銅佛像生了一層綠色的鏽,當三人游入廳堂時,海族紛紛逃竄開來,查理將綁著探測器的大燈照向後廳。
「……請繼續前進……」瑪莉娜小聲地說著。
沒有屏氣凝神的緊張,兩人所受的訓練讓他們維持著低沉穩定的呼吸,就如同以往那樣,保持著穩定的速度游入那最後的建築中。
失去電源的燈管變成了灰白,有些已經破碎,而原先似乎是金色的牆壁染上了深色的綠斑,牆上似乎原先為了擺放什麼而挖出了個個凹槽,如今化為了海族的公寓。
無視這一切的查理快速通過,而在最後的房間中,他手上的強光燈照耀了一顆球型的金屬製品。
我看過那玩意。
陳寞確信如此。
查理沒有多說什麼,拿出了網袋一把撈起,比起手勢告訴陳寞準備準備返回白鯨號上。
平時陳寞的反應相當迅速,然而今天他卻意外地被這奇妙熟悉感攫住了,因此當查理的聲音透過無線電,在自己的耳邊響起時,他才察覺到自己忽略到的事實。
「回頭!小子,那個姑娘的手鬆了!」
陳寞回頭一看,後頭的纜繩空蕩蕩。陳寞感到奇怪,二話不說游了出去。
「……喂!楊雪茹,你有聽到嗎?……」
一邊發話,陳寞盡可能快速地照著原路回去。
最為害怕的情景是後頭的人就這樣消失。
這樣的想像在大殿中立刻得到了破除,陳寞看到了那與自己身穿相同潛水服的人從藻井的正中間向上游去,填補了那破開的太極圖騰。她雙手放開了纜繩,甚至脫掉了潛水衣,下肢像是鯨豚一樣擺動,快速地消失在一片瑞利散射中。
「嘖!」
陳寞完全無法理解這個臭女人的行為,自己都已經容忍她六年了,就快要到預計會遭遇『蘿音城』的日子了。
但她卻突然游走了。
為什麼?
※
「爆炸有三個要件。」
一、爆炸要在瞬間,否則壓力變化不足以產生衝擊波
二、爆炸要有限制,否則無法體現衝擊波的威力
三、爆炸要有介質,否則衝擊波的規模會受限
綜以上所述,嚴格的爆炸必須僅使用封閉結構中的原有元素,此反應結果造成瞬間壓力變化產生衝擊波,進而摧毀原先的封閉結構,而後經由波介質傳遞,連帶摧毀其他事物。
此外以機械破解、外力衝擊、燃燒、腐蝕所造成的破壞,不能稱之為爆炸。
但若使用以上手段成功催化爆炸反應,則依然可視為爆炸。
看著台下的學生們一臉疑惑的表情,徐某老師拿出了事先準備好的東西。
「我就知道你們都聽不懂,所以我們來實際體驗看看。」
放在桌上的是一顆炸彈。
在徐某老師嘴砲的灰燼中,站起了一個人,楊宇同學迅捷地舉手,「老師!我不同意你的看法,假設有一個來自狄拉克之海的生命體……」
陳寞一回神,發現自己正在【有限元素流體計算方法】的課堂上,一樣是工海所的徐某老師在上課,工海系的微積分需求比較特別,所以都是自己系所的老師負責上。自然也就會在其他系上課程碰到微積分老師。
不知道為什麼,陳寞突然很想去棠荖鴉吃碗拉麵。
──你自由了。
陳寞腦海中響起那熟悉又陌生的聲音,他試著在座位上低聲詢問,但沒有回應。
抬頭一看,發現是楊宇同學正在跟徐某老師討論量子力學,能夠上下移動的四個黑板全部用上了。
懷著對楊宇同學菩薩心腸的感謝,陳寞偷偷溜出了教室。
呼吸這個新鮮世界的空氣,沒有鐵鏽味跟重複的低頻噪音真好。
十分鐘後,他就走到棠荖鴉點了一碗拉麵。
鯨魚油脂的香氣在蒸氣中化開,碩大的骨頭被切成小段裝飾在麵體旁,上面則灑上鯨魚磨著的骨粉。一旁的沾醬是用龍涎香製作,一種鯨魚胃中的東西,非常濃郁。
「我開動了。」
陳寞滿懷感激的開始了這一餐,想著吃完之後要好好的跟瑪莉娜和好才行。
至於未來?
沒有人能有把握的吧。
總之得試著讓瑪莉娜和她的花卉過上好生活。
※
當蟬鳴結束後的秋季,系上來了一個轉學生。
陳寞在系辦前的公布欄看到了她的名字。
「楊雪茹。」
看來日子又會吵鬧起來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