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如果我現在去上小學的話,信徒會增加嗎?」
狹小的臥室中,漂浮於單人床鋪上的白髮少年如此詢問。
這是梅林今天聽到的第十句奇葩發言。迫於形勢他只能按耐住性子,耐心勸導。
「上小學跟信徒增加有什麼必然關連嗎。」
「這個嘛……就是,小孩子好像都很喜歡甜食。」
「大概吧。」
「也就是說,只要準備好幾噸的甜食,他們就會變成我的信徒了吧。」
「快停止你危險的想法。」
梅林不禁嘆了很長一口氣。先不提幾噸甜食要從哪來,對小孩子出手真是越界的行為──
「為什麼會危險呢?」
白髮少年睜大腥紅的雙眼。外表約莫十五歲,精緻如同陶瓷人偶的面容看不到一點瑕疵,甚至令人有種「啊,這肯定不是人類」的異樣感。事實也是如此。如果詳加審視,便會發現少年身後那股玄黑的漩渦中,許多腥紅的、墨綠的、琥珀的眼珠一眨一眨。彷彿浩瀚的星空,卻又充滿不詳的生命力。
他自稱「愚者」。
──是一名邪神。
當今的世界已經不再是獨屬於人類。不知名的邪神、惡靈、長相怪異的天使、惡魔、怪異從世界的四面八方湧來。有些海域終年籠罩巨大的虛幻觸手,有些陸地四分五裂,飛向了遙遠的天際,或沉到海底。奇怪的瘟疫、突然坍塌的天井、怪異的巨大龍捲風,頻繁上演,每一次都會有數以萬計的人們死去或消失。聽說在海域的盡頭,冥府已經打開入口連接上了現實。
人類就像暴雨中的孤舟,隨時都可能翻覆。
梅林扶額,「怎麼可以對小孩子下手……」
「為什麼不行呀?」
「怎麼說呢,畢竟他們年紀還小,很多事情都不懂……價值觀也沒有成熟……」
「是這樣子嗎?但我覺得成年人類懂得事情也不多,像他們完全不懂拉蒂法咒文書是什麼耶?」
「正常人類不會懂那玩意的好嗎。」
「唔……好吧。可是思考也沒有多成熟呀?之前才看到他們瘋狂信仰直銷組織一樣的政治家呢。小孩子們倒是一眼就看出那是騙子唷?」
梅林不禁噎住。良久,他才嘆了好長一口氣。
「總之,對小孩子出手是禁止事項。」
「你們人類真的很難懂耶。」
愚者在半空中托腮。彷彿洩氣皮球一樣。
梅林也不懂。
為什麼他得要替一名危險的邪神出主意該如何發展信徒呢。事情得要從兩個月前說起。如果詳細說明會太長,簡單來說就是他不小心被惡靈纏上,結果從一旁翻起的地磚裡碰到了一副牌組。
塔羅牌組。
──然後,愚者就出現在他眼前了。
作為被拯救的報酬,當然就是盡心盡力當愚者的好下屬。並且陪他玩塔羅牌角色扮演遊戲。
畢竟梅林沒有什麼可以給出了。
作為愚者的第一名下屬,梅林被賦予的是「魔術師」稱號──雖然他半點魔術都不會,也沒看過拉蒂法咒文書。當然後面還有其他成員陸續加入。總之愚者大人開心就好。
空氣中陷入沉默。
「對了,為什麼你會想要發展信徒呢?」
據梅林所知,愚者就算沒有信徒也不會怎樣,既不會沒有香油錢、也不會因此消失。他看起來也不像會很想要信徒的那種邪神。
愚者一副看傻子的神情。
「當然是為了傳播教義呀。」
「你說那本『愛的教典』?」
梅林當然對那本看起來像是小孩三歲塗鴉的精裝書有印象。打開書映入眼簾的第一行「愛能夠戰勝一切的邪惡」就讓他立刻闔上書籍。
「當然。我覺得這麼棒的東西應該要好好宣揚才對。」
「……為什麼一個邪神會想要宣傳這種東西……」
「不然邪神要宣傳什麼?」
梅林覺得愚者對「邪神」的理解一定有問題。據國際超自然聯盟定義,邪神來自遙遠的星空彼方,只要一眨眼就能毀滅數千萬的生命。他們有的厭棄人類,有的就像觀劇家。對他們來說,渺小的人類只是短暫的燭火。
「唔,但是魔術師應該是想問更深層的理由吧。」
「是。」
雖然梅林完全沒想過愚者還有更深層的理由但愚者大人說有就是有。
「如果、如果我有了一百個信徒,說不定就能吃到世界上最好吃的火鍋了。」
「?」
梅林不曉得愚者說的到底是什麼,不過,只要愚者大人高興就好。他想了想。
「這只是我的建議……如果,想要增加信徒的話,先從小事做起?比如多跟普通人接觸,讓他們感受到你的善意?」
「這個我知道。」愚者歡快的拍手。「我在你們的教科書上讀過!」
──「這是『日行一善』對吧?」
梅林真的很想把他的腦袋切開來看看到底裝了什麼。
眼看愚者殷切期盼,有如小奶狗的雙眼。梅林不禁思索──就這樣誤導下去,好像也不壞吧?
於是他拍手。
「正確答案。不愧是全知全能的邪神。」
「哼哼。」
「那愚者大人想從哪裡開始著手呢?」
愚者腥紅的瞳孔中,彷彿時鐘一樣開始瘋狂轉動。指針喀答喀答作響,悠遠的餘音從遙遠的星空傳來。背後那些閉上的瞳孔同時睜大眼睛。無數的眼瞳放肆的嗤笑著。
痛苦與眩暈佔據了梅林的腦海。有一瞬間,他甚至以為自己被埋入棺柩之中,在缺乏氧氣中的土壤中等死。
等他緩過來,愚者一臉擔憂的看著他。
「沒事吧?」
「下次要這麼做前可以先跟我說一聲嗎。我覺得我好像看到了過世的弟弟在跟我招手。」
「那是你太脆弱,才不是我的問題呢。不如我把你轉化成惡靈吧?這樣就不用擔心這麼多了。」白髮的邪神眨了眨眼。「擁有更強健的靈魂,也不會變老,更不用擔心死亡的問題!可以獲得永恆的生命,還有,你可以永遠當我的副手唷。」
「……你真的是邪神呢。」
「我本來就是啊?」
愚者滿臉疑惑。接著,他的手上浮現出一份羊皮紙。
「我們從這個開始著手吧。」
梅林將視線投向那份資料。
《馬車上的女子》
在樹屋街上出沒的《怪異》,是一名乘坐馬車的女子,會拿著一把遮住自己面容的傘,不管雨天或是晴天都有機率碰上。她會詢問人們『要送你一程嗎?』,拒絕者的上半身會整個消失,但不會死。仍有生命跡象,卻不會排泄。也無法溝通。
如果接受的話,她會警告你『千萬不能回頭唷』,如果回頭的話,會被馬車包住全身而消失,無法確定生死。若是遵從忠告的話,就能安全脫身。
現今的生還者,皆發現右手手背上出現金線花的圖案。無法確認用處。
「?」
摸不清愚者到底要做什麼的梅林只能將視線投向白髮的邪神。
「日行一善。」愚者露出燦爛的笑容。「如果把怪異解決掉,那也是日行一善吧?」
「……你想怎麼解決?」
愚者眨眼。
「呃,當然是跟他傳教呀。如果他願意讀教典的話。」
「……不願意的話?」
「那就,用行動感化他?」
♠
一名外表蒼老的男子身穿充滿補丁的大衣,倚靠在街區的一角。如果人少一點的話,或許他會讓背後虛幻的漆黑羽翼顯現。
他是「倒吊人」,當然也有自己的名字不過既然愚者大人說他是倒吊人,那他現在的名稱就是倒吊人。雖然他偶爾會思索,既然他是倒吊人那是否要常常倒掛,不過魔術師在聽完他的告解之後笑著跟他說愚者不會在意這種小事。
他望向眼前滔滔不絕的魔術師。
在他的印象中,這名棕髮的和善青年一直是僅次於愚者大人值得欽佩的對象。畢竟魔術師總能恰到好處的執行愚者大人睿智的指令。而在他早已滾瓜爛熟的教典上的第三頁第五句話,明確記載著這一條「魔術師是愚者大人最可靠的副手,不可質疑,不可妄斷」。
況且,就倒吊人自己而言,儘管愚者大人必有深意,他還是一點也不想跟除了愚者和魔術師以外的成員接觸。
好比說在魔術師和愚者右方的那名抱著大型鯊魚玩偶的金髮小女孩。雖然有著人類幼童的外表但實際上是超過兩百歲的妖精。
──「命運之輪」
倒吊人討厭命運之輪的理由很多,其中一點就是──
她現在手上拿著的正是他的記事本。她得意洋洋的拎著那本破舊的小冊子,在他眼前晃了晃。
「呵呵,真好奇你的小秘密還有什麼勁爆的東西。上次那個瘟疫之母和他可愛小養子間的故事真有趣……」
「《竊盜罪》,可處十年以下有期徒刑和三十萬易科罰金……」
「這是正常的情報交流吧?」命運之輪吐吐舌頭。然後她乖乖的把小冊子還回來。
那一瞬間,倒吊人確信自己看到了空氣中浮現出許許多多的亮點,全都是命運之輪的妖精朋友們。他們全都在八卦著自己看到的事情。從隔壁麵包店老闆的祕密情人到女王的內褲今天是什麼顏色都有。
他不禁打了個寒顫。
褻瀆!褻瀆!
就在這個時候,魔術師出來解圍了。
「如果你對小道消息感興趣的話,可以幫把手嗎?關於愚者大人感興趣的那個《馬車女子》?」
「沒問題呀。」
看,不愧是魔術師大人,這麼貼心的感受到他的尷尬而藉著愚者大人的旨意解圍。倒吊人在心中第兩千一百八十次的讚美起魔術師的睿智。
「對了,你可以操控我的運氣嗎?」
魔術師理了理襯衫的領口。倒吊人當然知道魔術師指的是什麼,他說的是命運之輪的能力──根據擲骰的結果決定碰到事件的概率。以某個數值來決定成功或失敗。如果骰出大成功,那必定會成功,而且還會有好事發生;反之如果骰出大失敗,必定會失敗,而且還會有衰事降臨。
「沒問題。你想要做什麼。」
「讓我碰上『馬車女子』吧。」
倒吊人在心中第兩百五十次讚嘆起魔術師的偉大。
命運之輪掏出兩顆十面骰,晶瑩的骰子在空中劃出優美的弧線,接著落地。
四人全部好奇的湊上前。那骰子的結果是──
十八。
「呃,姑且問一句。」魔術師開口:「數字大於多少才能遇到《馬車女子》?」
「肯定沒過啦!」命運之輪說:「你骰運真的是──」
「明明是你骰的。」魔術師說:「……所以要多少?」
命運之輪說:「他是怪異耶。我能提高幸運,但至少要八十以上吧?」
「噢,那就好。」魔術師說:「倒吊人,幫把手?」
倒吊人聳聳肩,用指節在地上敲了兩下。代表十位數的十面骰剎那間上下翻轉,數字變成了八十八。
骰子發出一陣光芒,飛回命運之輪手上。他張大嘴巴:「什──怎麼會?」
魔術師微笑著說:「倒吊人有讓事物『顛倒』的能力。」
「平常沒什麼用,這能力。頂多讓東西往上掉。」倒吊人說:「不然我也不會淪落到街上。」
「現在就有用啦。」魔術師友好地捏了捏他的肩:「做事總得留個保險,特別是和超凡能力有關的。」
命運之輪嚷嚷:「喂,這樣是作弊吧?」
「結果好就好。就當是魔術師的戲法吧。」魔術師拍了拍小女孩的頭:「跟你借兩個妖精朋友。」
「幹什麼?」
「我需要幾隻精明的眼睛,最好還能替我傳點訊息。」
命運之輪嘟起嘴。
魔術師說:「說不定會有好玩的事喔?你不想第一個知道嗎?」
「好啦好啦。」
命運之輪對空氣中的亮點喃喃吐出幾個字。兩個螢火蟲般小小的亮點飛到魔術師身邊,分別停在他左肩和右肩上。
「叫他們莉絲和賴特就行了。」
「謝了。」魔術師點點頭:「再幫我一個忙。」
「什麼?」
「替我查查《馬車女子》的傳聞,是從哪傳出來的。」
命運之輪挑起眉毛:「怎麼了?」
「一點魔術師的直覺。」魔術師說:「總覺得這個傳說……怎麼說呢?有點人造感?」
「怎麼說?」
「如果上半身消失的人無法溝通,回頭的人會消失,那傳言是怎麼出現的?他們可沒辦法說出自己的經歷。」
命運之輪說:「這樣的傳言很普通吧?」
「太普通了,和災異降臨前人們捕風捉影的傳說很像,不能排除有人刻意傳播的可能。」魔術師搖搖頭:「也或許是我想多了。」
魔術師轉向其餘的妖精們:「如果你們替我調查,我想愚者先生不會吝嗇獎賞你們幾枚金幣,甜點就更不用說了。」
空氣中的亮點騷動起來,細密的說話聲連成一連串的嗡嗡聲,接著光點沿街道衝飛出去。
魔術師轉向愚者大人:「那我就去……呃──」
「傳教、散播我的旨意、煮火鍋──隨便啦。」愚者大人打了個呵欠,充分展現了邪神氣定神閒的氣場:「別忘記帶上教典。」
「我記得。」
「對了。既然要向他傳教的話,帶張塔羅牌去吧。」
愚者大人伸出手,一副塔羅牌出現在他掌中──魔術師曾從翻起的地磚中碰過的那副。
魔術師瀏覽一下剩下的卡牌:「這次是哪一張?」
「你覺得呢?」
「馬車女子──戰車?」
「不,當然是戀人啊!」
魔術師的嘴角抽了一下。作為邪神合格的服侍者,他沒問緣由,只是默默從卡牌中抽出戀人牌。愚者大人說是戀人就是戀人,妄圖理解神意只會讓精神力下降。
「那我出發了。」
樹屋街是小有名氣的藝術品市集,木雕、油畫與彩繪飾品的商販排列於街道兩旁,牆壁塗滿了小孩子的塗鴨,就連石板地上也染著大塊大塊明亮的色彩,彷彿一道五顏六色的瀑布。不知為何,這兒的彩繪看來格外賞心悅目,色彩更為飽滿,宛如照耀在晨曦之下似的閃閃發光。
只可惜梅林抵達樹屋街的時候,天空飄起了細雨。地攤上彩虹般的飾品被商販們收到一旁,視野頓時變得有些灰濛濛的。梅林剛撐開傘,一旁友善的風靈就歡呼著撞上傘面,把它給捲上天空。他只好苦笑著避到屋簷下。
所幸梅林沒等太久,就看見街口一輛黑色的馬車轉了進來,壓出轆轆的聲響駛到他面前。吱呀一聲,馬車側邊的門敞了開來,一道尖細的嗓音從馬車內傳來。
「要送你一程嗎?」
「幫大忙了。」梅林快步走過雨下,登上幾近密閉的車廂。車旁的窗戶拉上了窗簾,只剩車頂懸掛的油燈投出黃澄澄的火光。梅林用眼角餘光瞥見一名穿著黑色長洋裝的女子,同樣黑沉沉的傘遮住他的面容,使女子幾乎融進角落的陰影。
「千萬不能回頭喔。」
女子的聲音有些尖銳,就像繃得太緊的琴弦。
「我知道了。」
在女子示意下,梅林坐進馬車前排的座位中。女子坐在他身後。梅林剛坐穩,馬車就向前開動。
好,現在該怎麼辦呢?
梅林苦思。
對了,他要傳教。要宣揚愚者大人的善意。
「你喜歡甜的嗎?」梅林說:「我知道有個地方,能找到好幾噸的甜食喔。」
女子沒有回應。
「呃……是這樣的。我的朋友是個傳教士,你有興趣讀讀這本『愛經』──呃不,『愛的教典』嗎?」
說到一半,梅林自己都翻起了白眼。
一路上,梅林滔滔不絕地試著向女子搭話。他不敢回頭,因此不知道女子臉上是什麼表情。唯一確定的是,女子從頭到尾都沒有回應他。不久,梅林聽見車輪啪搭啪搭駛過泥濘的聲音,猜想馬車轉入了郊外。
就在這時,梅林聽見聲後傳來「鏗」尖銳的金屬聲響。他差點轉頭,急忙扭住脖子。但下一刻,冰冷的刀尖刺進他背心。鮮血噴湧而出,他順勢向前倒下,滾到長椅前。冰涼的血液濺到臉上。
梅林聽見一陣急促的腳步聲,身後的女子繞過長椅來到他跟前。隨著一陣窸窣聲,一隻手探進梅林外套的口袋,將他的皮包抽了出來。梅林聽見皮包夾鏈拉開的的聲音,伴隨清楚的「嘖」一聲,再一次為他的阮囊羞澀感到難過。於是梅林化悲憤為力量,抓住那一刻扭轉身體撲上去,一把抓住女子手腕。
「好了,我們開誠佈公談談吧。」
梅林拉開女子撐著雨傘的右手,映入眼簾的是一張滿布皺紋的面孔,只剩一小搓的白髮梳在後頭──那無疑是一位老太太的臉。
「呃,這和我想的不太一樣。」
老婦人的眼睛驚恐地瞪著他:「你……怎麼會?那麼多血……」
也許他裝太多血了。
「親愛的夫人,所謂的魔術師,就是除了真正的魔術以外,什麼都會一點的人。換言之,就是專業的騙子。」梅林脫下外套,讓裡頭縫著的人皮血袋滑落地面。袋子用過緊的皮革縫製,以達到鮮血狂噴的驚人效果。
「那麼,就換我問了。」
梅林抽出腰間的匕首,在老婦人胸前揮了兩下。「現在,為了別耽擱彼此的時間,如果你願意放棄故作鎮靜、誓死不言、抵抗掙扎到苦苦哀求的標準流程,回答我幾個問題,我也會省略怒目相向、出言恫嚇和刑求逼供,省得彼此麻煩。」
老婦人拚命點頭。
「說吧。《馬車女子》的謠言,是不是你散播的?」
「是……」
「為什麼這麼做?」
「如您所見……我們……」
老婦人比劃著梅林和周圍的血跡,支吾地說:「……搶劫。」
「所以你就編造了這個怪異?」
老婦人點點頭。
「真方便哪。被看中的目標不敢拒絕上車,上了馬車以後也不敢回頭,不管被載到哪裡都不會有意見,哪怕失蹤也只會被認為『啊,那傢伙回頭了呢』。簡直就是任人宰割嘛。」梅林說:「但你覺得這樣捏造的傳言會有人信嗎?」
雖然愚者大人相信了。
「大人,現在有巨龍棲息在湖邊,天使和惡魔在天上飛來飛去,惡靈和怪異在地面行走。」老婦人用嘶啞的聲音說:「這個世界已經瘋了,人們什麼都願意相信。」
真是令人憂心的時代。
「好吧,該知道的都知道了。就到此為止吧。」梅林伸展背脊:「別再做這種事了,老婆婆。」
他悠然起身,往車門踱去。在經過老婦人時,飛快地將匕首埋進他胸口。老婦人大叫一聲,然後癱倒在大口喘息。
梅林抽出匕首,只見刀刃縮進了刀柄裡。
「一點魔術師的戲法。」梅林摘下帽子向老婦人致意:「這樣就打平了。」
梅林步下了馬車。
「好,這樣就結束了──」梅林喃喃說:「如果是這樣就好了。」
梅林隱身於一棵樹後,稍微環視了一下周圍。看來馬車將他載到了城郊的一處小樹林。地面上積著厚厚的落葉,看來這附近沒什麼人在打理,是個人煙稀少的地方。
梅林盯著不遠處的馬車。算算時間,老婦人也差不多該從驚嚇當中恢復過來了。果不其然,馬車再次開動,在迴轉半圈後往城裡駛去。
「莉絲,跟著它。」梅林吩咐停在他左肩上的小妖精:「回來告訴我老婦人去了哪裡。」
小妖精飛了起來,化為若隱若現的光點飛了出去。梅林滿意地點點頭,妖精果然適合跟蹤監視,幾乎不會被發現。
「怎麼了?」命運之輪的聲音從梅林右肩上的賴特身上傳了出來。命運之輪似乎能隨時和各地的小妖精交換訊息,無論距離多遠。「不是結束了嗎?」
「先告訴我,傳言的來源是?」
「我們追了幾條線,其中一個源頭確實是那個老婦人沒錯,其他的可能是他的同謀。不管怎樣,《馬車女子》確實是從他的關係圈裡傳出來的。」
「他是誰?」
「莉莉.迪佛遜,曾在白樺街上當過女傭。在獨身的女主人去世後繼承了那間房子,之後就一直住在那裡。」
「動機呢?」
「他很窮。自從女主人去世後就沒了收入,他又不願意賣掉房子。據說他那位女主人在生前就落魄了,但他們感情一直很好。」命運之輪說:「現在,告訴我,事情不是結束了嗎?到底哪裡出了問題?」
「沒有問題。一切都很順利,太順利了。」梅林心不在焉地說:「他招得太快,像是計畫好的。」
「這樣也不行?」
「她才剛捅了我一刀,沒道理相信我會放她走。是我就會扯些其他東西擋一擋,至少要確保自己的安全。」
「呃,意思是?」
「意思是,我們可能被設計了。有人要我們相信《馬車女子》是一場騙局。」
命運之輪大大嘆了一口氣:「梅林,不是所有人都像你那麼無聊。」
「不是所有人都像我能夠活到現在。」
「你想太多了。」
「他的右手背上有金線花的圖案,我在抓住他手的時候確認過了。這後面可能有我們不知道的聯繫。」梅林說:「除此之外──你知道要騙過愚者大人有多難嗎?」
「咦……好像很容易?」
「是啦。」梅林想起教科書與「日行一善」,頭又痛了起來:「但在重要的事情上,愚者大人還是可靠的──應該啦。他後面那麼多雙眼睛不是放假的,至少單純的造謠騙不過他。這後面肯定有我們不知道的東西。」
「算了,隨便你吧。」
梅林站在樹林中等了一會,終於等到莉絲飛了回來,停在他肩膀上。
「白樺街167號3樓。那個老婦人最後去了那裡。」
「太好了。」梅林遲疑了一下,然後說:「幫我呼叫一下『女祭司』,說我可能需要他幫忙。把地址給他,要他去那碰面。」
梅林邁開步伐,準備前往白樺街。雨水嘩啦啦落在他頭上,梅林嘆了一口氣。
希望在女祭司抵達之前,他有時間弄到一件乾的襯衫。
儘管在心裡反覆安慰自己,但當梅林看到希娜在對街跳起來,向他大大揮手時,他還是忍不住嘆了一口氣。希娜小跑步來到梅林身旁,嫩綠的裙襬向後飄揚。他們並肩走向白樺街167號。
「有人很想念我噢,雨天還叫我出來。」
「哈哈,很好笑噢。」梅林說:「講俏皮話一向是你的專長。」
希娜瞇起眼睛打量梅林的服裝:「嗯?雖然有人自稱不是魔術師,這不還挺似模似樣的嗎?」
「饒了我吧。」梅林說:「這是愚者大人整出來叫我穿上的──下次我絕不會向他祈求了。」
「說是這麼說,但如果你現在沒在魔術帽裡藏一兩樣小東西,我才真的驚訝呢。」希娜嘻嘻一笑:「我覺得你挺像真的魔術師呀。」
「那是因為災異前後,魔術師這個詞的詞意改變了啦。」梅林說:「在災異之前,魔術師指的是魔法師或煉金術師之類,能行不可思議之事、人類中最接近非凡的存在。但災異之後,魔術師反而變成了變戲法的江湖術士,是連非凡都搆不上的普通人。畢竟在邪神之前,魔術師的技藝連雕蟲小技都稱不上。」
「所以說,你──」
「說自己不是魔術師,是指我不會真正的魔術,不過會使一些戲法罷了,沒辦法實現真正的超凡之舉。這點在愚者大人救了我時,我就深切地體會到了。」
「記得你那時是被惡靈附身了吧。」希娜捲了捲金白的髮絲,若有所思地說:「你啊,該不會做了什麼不該做的事吧?」
「我……我曾以為自己能成為成就非凡之事的魔術師,但雖然這是一個瘋狂的時代,人類卻沒有因此變得非凡。」梅林低語:「希娜,我不是魔術師,只是擅使戲法的騙徒罷了。」
梅林的思緒飄向他遇見愚者大人那一日。
黑色的煙霧宛如蚊蠅般盤繞著他,一碰到肌膚便化為漆黑的液體,烙進肌理之中,宛如水落入燒紅鐵鍋滋滋聲響。梅林發出慘叫,手指無力地摸索各種道具扔向煙霧,卻只是一次次徒勞地穿過煙霧。
他倒在地上抽搐。就在這時,一塊地磚翻起,露出底下的一副塔羅牌。卡牌的第一張是愚者。梅林顫抖著伸出手。
「啊,多麼美麗、多麼純粹的感情啊。這就是我所追求的──『愛』啊!」
在手指攫住卡牌的剎那,一個白髮的少年出現在半空中,朝梅林露出笑容:「哪哪,想要我救你嗎?」
「……你是誰?」
「你可以叫我愚者。」白髮的少年說:「想活下去的話,就服侍我吧。」
「為什麼要救我?」
「我想多看一點啊!那美麗又瘋狂的愛。」愚者大大張開雙臂:「所謂的愛,是極致的瘋狂喔!令人深深陷溺、無可自拔的瘋狂。毫無道理可言、無藥可解,讓人變得愚蠢,甚至為此付出一切。將名為愛的瘋狂散播世間,正是我身為邪神的意義。」
愚者一揮手,黑霧的惡靈就被他驅散開來,就像拍開惱人的蟲子般簡單。
「怎麼樣?只要服侍我,我就幫你趕走他。」
「不!」
「啊,我懂了。」愚者大人微笑:「這樣吧。我不會趕走他。只要服侍我,總有一天,我會幫助你召喚裡面的靈魂唷。」
梅林艱難地點頭。愚者沒有驅散黑霧,而是讓揮手讓黑霧附在梅林身上,滲入肌膚、穿透肌肉、鑽進骨髓,深深蝕進靈魂,直到黑霧消失不見,融入他身體裡。
「喂!梅林──喂!」
被一張冰涼的手掌拍打臉頰的梅林回過神來,看見希娜一臉擔心地盯著他。
「我們到了。」
希娜指著眼前的房屋。那是棟三層樓高的房子,屋頂挑高的設計,讓這棟房子與鄰舍相比,宛如縮著肩膀躲在侏儒群中的巨人。三樓的窗戶似乎從裡頭用木板釘死了,看不見內部。結合一塊塊磚塊緊密鑲嵌的牆壁,給人一種壓迫感。
「走吧。」
房子的外面有通向二樓和三樓的階梯。希娜一次兩階跳上樓梯,全然不顧裙襬飄離它該待的地方。梅林快步跟上,看著希娜踩上二樓,一個旋身要繼續衝向通往三樓的階梯,忽然又轉了回來。
梅林問:「怎麼了?」
「我說啊,這是不是我們在找的東西?」
希娜抬起手指,指向二樓門口,木門的正中央刻著一個金線花的圖樣。
梅林說:「或許我們可以想辦法進去探探──」
「嘿──」
梅林話說才說到一半,希娜就一把推開大門,大步走了進去。屋內,一個圓臉的老太太驚訝地抬起頭。
「你們是──」
希娜舉起手:「你好。我們對門上的金線花圖樣很有興趣。」
老婦人駝著腰站了起來:「哎呀,你們是來看我姊姊的藝術展的吧?」
「是的。」希娜的眼睛一轉:「我們能逛逛嗎?」
梅林環視了一下屋內,這裡被布置成了藝術展場。牆壁上掛著一幅幅肖像畫,成排的檯子上擺著雕像。奇妙的是,梅林無法分辨畫作的筆觸。顏色自然地和畫布融為一體,沒有畫筆的痕跡,也看不出是用什麼顏料畫上去的,卻充滿著奇異的表現力,彷彿將人的生氣本身捕捉進色彩裡描繪出來。
梅林聽見希娜向老太太搭話:「為什麼門口有金線花的圖樣呢?」
「那個啊,是我姊姊作品的標誌喔。」老太太說:「看,每幅作品的一角,不是都有金線花的標誌嗎?」
希娜問:「為什麼是金線花呢?」
「我也不太清楚。」老太太說:「不過,姊姊非常喜歡那種花喔。你知道金線花的花語是什麼嗎?」
希娜搖了搖頭。
「是『等待』喔。」老太太說:「我姊姊曾說過,他一直在等一個人回頭。」
「對了,你姊姊有沒有什麼奇怪──不,我是說特別的嗜好?」
「嗯,姊姊喜歡偷偷觀察人群,然後畫成肖像。他總說自己有收藏人臉的嗜好。」老太太說:「嘛,這也說不上特別,藝術家一般都是這樣吧。」
「還有什麼嗎?」
「要說有什麼堅持的話──」老太太思索了片刻:「雖然不是多特別的事,不過他只畫半身肖像。雕塑也只有半身像。」
「為什麼呢?」
「我也不清楚,或許和他沒有安全感有關吧。」
「咦,妳姊姊是個怎樣的人呢?」
「他啊,個性非常內向,總是自己一個人默默畫畫。幾乎大部分時間都待在三樓,到老了更是一步都不出門。」
「他有──呃,和馬車有關的經歷嗎?」
「哎呀,你知道啊。」老太太懷念似的說:「他總說,那是人生僅僅一次的早晨,僅僅一次的邂逅。」
希娜微笑:「戀愛嗎?」
「大概吧。雖然沒有結果……其實我也不太清楚。」
老太太站起身:「對了,我姊姊有一本珍藏的童話書,不知道是不是他自己畫的,給你們看看吧。」
老太太走到屋子一角的書桌,從抽屜裡取出了一本手繪的童話書。
「她總說,這是只到相遇為止的童話故事。」老太太說:「說不定他一直在尋找的,就是那如童話一般美麗邂逅的後續。」
梅林和希娜好奇的湊上來,翻開了童話書。
那是一名被詛咒的少女的故事。
少女眼中的世界是灰色的,他會將所見之物化為灰白,失去原有的色彩。但是,他遇見了一名不畏懼詛咒的少年,遇見了願意回頭直視她眼睛的人。
少女的眼眸點亮了色彩。在他們相遇的早晨,少女第一次發現世界充滿了豐富的顏色,發現自己能用內心的色彩替世界譜上顏色。
「這是什麼意思呢?」希娜歪著頭說。
「誰知道。」梅林聳聳肩,放下手邊的雕塑品,第一次面向老太太。「那麼最後一個問題,莉莉.迪佛遜夫人。為什麼要跟我們說這麼多?」
老太太瞇起眼睛,沉默了一會兒,然後才緩緩開口。「姐姐說,遲早有一天尋找真相的人會來到這裡,到那時候,這個小小的惡作劇也該結束了。」
「妳剛才在馬車裡還想刺殺我。」
「喔,梅林先生,你不知道你在這一帶多有名。」迪佛遜太太愉快地笑了。「而且你話太多了,我馬上知道你是來探查我們的。背後的小機關藏得不錯,但你太小看畫家的眼睛了。」
「哈哈,梅林,你也有今天啊。」希娜用手肘撞了撞他。
「我當時可不知道她是畫家。」梅林作出微弱的辯解,接著輕咳兩聲,回到正題。
「妳為什麼要做這些事?」
「或許是我快死了吧。」迪佛遜太太嘆了一口氣。「我希望你們不要誤會,我的精神很正常。但從去年開始,我偶爾……會聽見姐姐的聲音。」
「聲音?」
「是的,她想要我幫她找一個人。那是很久以前,只有一面之緣的人。」
「所以妳假裝搶劫我,就是為了讓我以為這不是異常事件?」
「我很害怕……如果一切真的結束了,我會再也聽不見姐姐的聲音。」
「可以讓我們見見妳姐姐嗎?」
「我想是我沒說清楚。」她垂下眼。「但她很久以前就……」
「沒關係,帶我們去她生活過的房間,那樣就可以了。」
他們離開了展覽室,進入樓梯間。樓梯間的壁紙斑駁,木製的扶手也落了漆。順著搖搖欲墜的樓梯往上走,他們最後停在一道門前。迪佛遜夫人說。「這是我姐姐以前的臥房。其實,這個房子本來是她的。我只是個私生女,她卻視我如親生姐妹。也只有在這裡,我才聽得見她說話。」
梅林想到命運之輪的妖精朋友說,老婦人在「刺殺」了他以後,就回到白樺街的3樓,想來就是想問姐姐的意見。
「那麼今天她有對妳說什麼嗎?」
「沒有。」迪佛遜夫人泫然欲泣。「我怕她已經永遠離開了,我的小詭計果然瞞不過她。」
他想了想,才正要敲門,希娜卻已經推門而入。房間裡布滿了灰塵,彷彿久未使用,看起來卻仍保持著主人離開前的狀態。柚木的桌椅鑲著金飾、天鵝絨的床墊看來柔軟光滑、蛋殼般的瓷器上印著東方花紋,一幅半身肖像掛在牆上,畫框雕著金線花紋。
夕陽從窗戶釘死的木板灑落,走進房中,有股陳舊而哀傷的氛圍。
「妳的姐姐叫什麼名字?」
「艾爾溫.斯諾。」
「好了,女祭司,這是妳該派上用場的時候。」
「我隨時隨地都派著用場。」希娜不滿地抗議。她舉起雙手,忽然間,房間似乎改頭換面,但真要說哪裡不一樣,又說不上來。陰影彷彿偷偷逃離了希娜,在一個不注意間轉動到背面。窗外的光源一明一滅,但房間的亮度卻沒有絲毫改變。一陣悠遠淒涼的鐘聲隱約傳來,掛在牆壁上的半身肖像畫,色彩好像淡薄了一些。
然後,一個美麗的少女坐在床沿。
雪。這是當少女出現在眼前,腦中會浮現的第一個印象。少女有著雪白的頭髮、雪白的肌膚、穿著雪白的連身洋裝,彷彿失去了色彩的畫中人物。她雙手交疊在腿上,雙眼輕閉,姿態典雅端莊,有股疏離而冰冷的透明。
「姐……姐姐!」迪佛遜夫人驚呼出聲。
艾爾溫依舊閉著眼睛,轉向迪佛遜夫人。微微一笑。「莉莉,好久不見了。抱歉帶給妳這麼多麻煩。」
「姐姐,我一直……我一直好想念妳。」
「我也很想見妳。可惜,莉莉,我花了好久的時間才讓妳聽見我的聲音。要是沒有這些人,我們大概永遠沒機會相見了。」
「對、對不起,我還是沒有找到那個人……」
「沒關係,本來就是沒有指望的行動。能在最後這樣試一下,也足夠了。可不能再給人添麻煩。」艾爾溫轉向梅林與希娜,微微低下頭。「謝謝你們讓我與妹妹相見。你們想知道事情的全部真相?」
「是的。」
「這不是什麼有趣的故事。」她嘆了一口氣。「你也看到了,我生來就是這個樣子。請你理解,在五十年前,人們還不是很適應與異形相處。那時,人們總說我受到詛咒,只要跟我對上眼睛,就會被吸取靈魂。」
「就因為是白子嗎?」希娜驚訝地說。她跟梅林一樣,都只是普通的人類。她懂事的時候,世界早就充滿了天使與惡魔,妖精與半人。很難理解這種古典的恐懼。
「還有我的眼睛。」艾爾溫睜開眼,她的眼睛兩邊顏色不一樣。一邊是淡粉色的,一邊則是深邃的紫羅蘭色。「我喜歡畫畫,謠言就是從這裡開始的。他們說,我把自己的顏色都用完了。如果跟我對上眼睛,靈魂就會被吸收,再塗抹到畫布上。」
「太荒謬了!」
「只是時代不同,剛好被我遇上了。那個時候,所有人都避開我,甚至讓我覺得自己像個惡魔,一個受詛咒的人。我深信自己的存在只會傷害他人,所以我平常都把自己關在房間裡,釘死了窗戶,整天只是畫畫……」
聽著姐姐的告白,迪佛遜太太不忍地搖搖頭,彷彿回想起了那段時光。艾爾溫繼續說。
「我出門的時候會乘坐馬車,把窗簾都拉起來,避免讓人看到我。或許你有注意到,一般這種四人馬車,座位總是相對的,我把前座反了過來,以免共乘的人因我的外貌感到不適。那天我真的在家待不住了,所以叫上車夫,坐著馬車去郊外的樹林散心。可惜才走到半途,天空就下起了雨……」
灰色的少女乘坐著馬車,透過窗簾縫隙向外偷看。
城市的顏色被大雨洗去,彷彿雲彩揮灑而落的筆觸。
街邊,一個青年在屋簷底下發愁,模樣像是被遺棄的小貓。
少女讓車夫停下,打開了馬車門,招呼青年上車。
「千萬不要回頭。」
「為什麼?」
「會變得不幸。」
「啊,妳就是那個畫家吧?我看過妳的畫。那真的是很美麗的圖畫。」
「大家都很害怕,他們說我的畫裡有著別人的靈魂。」
「如果能被妳畫進畫裡,就算失去靈魂,那一定也是件很美的事。」
青年在座位上轉身,因為被馬車的椅背所遮擋,少女只看見他的上半身。馬車晃動,窗簾一瞬間翻起,陽光偶然地穿透雨幕,讓這一瞬間如此炫目。少女已經不記得青年的長相了,在那一刻,她暈眩於青年的話語,以及耀眼的笑容,那是一瞬之間的命中注定。
然後青年下了車,兩人再也沒有相見。
「從那以後,我就只畫半身人像。不是想要畫出青年的樣子,只是想要畫出那一瞬間的感覺,卻從來沒有成功過。」她的表情有些陰暗,又有些難為情。「我也知道這樣很傻。不過,那個人真的拯救了我。」
為了再見所愛之人一面,不惜此身化為怪異。梅林輕輕碰觸自己的胸口,那裡有愚者大人封印的惡靈。他輕聲說。
「妳想找到他,所以才創造了這則流言?」
「不,世界變了這麼多,這麼多人過世。就算他還活著,肯定也不記得我了吧。我不奢求什麼,就如我剛才所說,我想要的,只是再一次見到那樣的畫面。我希望有這麼一個人──就算失去靈魂,也會為了永恆的美麗圖畫而回頭,那個樣子的青年,深深吸引著我。」
「等一下。」希娜打斷她。「但你們散佈的流言,完全沒有吸引人回頭的要素啊!」
「這是一個令人尷尬的小失誤。」艾爾溫懊惱地說。「在最開始的版本,我們說的是:若是在馬車裡回頭,將會看見最美麗的圖畫,但也將失去靈魂。不過在幾個好奇心旺盛的年輕人用鏡子偷看了莉莉以後,流言似乎就傳得與原本不太相同了。」
都市傳說會在口耳相傳下發展出不同的版本,想想這也是理所當然的。梅林有些後悔沒有請妖精們仔細調查。
「不過不過,就算被梅林發現了,妳們也不用停止吧?」希娜開始同情這位小姐了。「又沒有人受傷。」
「是有的。」艾爾溫垂下眼簾,紫羅蘭色的眼瞳閃爍微光。「身為一個幽靈,只是維持存在就算了,為了讓妹妹聽到我的聲音,以及跟著馬車出訪,那消耗是很巨大的。我們散佈的流言中,有一點是真的:所有拒絕上車的人,都會被我吸走一部分的靈魂。」
「那會怎樣嗎?」
「會大病好幾天。」
梅林輕撫額頭。「好險我有上車。」
「我已經決定好了,一但有人找上門,就該停止這件事。奇蹟只會發生一次,不過就算只有一次,那也很足夠了。抱歉給你們添了麻煩,我保證這件事不會再發生了。」
「那樣就太好了。」梅林說。「但是妳呢?」
「少了從別人那裡偷來的靈魂能量,我過不久也會消失吧……雖然還有不少事想做,還想繼續畫圖,還想繼續等待下去。不過,死人就該離開,這是自然的法則。最後能讓我見到莉莉,我已經很感謝了。如果能給我們一小段獨處的時間,我──」
「妳好像誤會了。」梅林打斷她。「我們可不只是來尋找真相的。」
艾爾溫困惑地歪了歪頭。「那是?」
「是來傳教的。」
梅林隨手一翻,兩指間出現一張塔羅牌。那是戀人的牌,交給這位只是為了重現命運之人的影子而化身怪異的小姐,真是再適合不過了。他向艾爾溫伸出手,就像愚者大人對著其他迷途的羔羊們伸出手一樣。
「妳聽過……愛的教典嗎?」
在這個邪神與人類並肩行走的時代,奇蹟可不會只出現一次。
「魔術師,我們是不是該去開一間拉麵店?」
剛把碗盤洗好,擺回原位的梅林嘆了口氣,開口詢問:
「之前不是想要吃火鍋嗎?還有日行一善呢?」
「我想起手上塔羅牌不是一百張的版本,不能繼續行善佈施了。」
......原來每個信徒都得加入塔羅角色扮演嗎?話說塔羅牌有一百張的版本?
梅林壓下湧上心頭的吐槽,努力讓自己不耐煩的表情不要顯露太過明白。
「那為什麼開拉麵店就可以做到?」
「可以用拉麵代替剩下的塔羅牌啊。這樣最後我就能得到完美的BETAGO了!」
「愚者大人,現實跟虛幻不要混在一起了。並且我強烈建議少讀一些三流輕小說。真正的清流故事不會有那麼戲謔的料理展開。」
「魔術師,我要求你更正。那系列也有正經且充滿愛的展開。」
「啊,這樣啊可是應該都爛尾了吧。就跟玩遊戲最怕劇本作者不只一位一樣。」
梅林邊敷衍著邪神,邊哄騙他去沐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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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梅林,最後那個也是你的戲法嗎?」
離開現場時,希娜忍不住開口。
「那是愚者大人的神蹟。」
「塔羅牌只是個代稱。本身沒有特殊的能力,你我再清楚不夠。」
「是愛的教典的愛的力量補充艾爾溫的靈魂能量。也就是愚者大人的神蹟」
「少敷衍我......算了,就當是這樣吧。我住處在另一個方向,就在這裡分頭吧。愚者大人娜邊就勞煩你做報告總結了。反正他應該也不太在意。」
最後,梅林掛著一如以往的微笑目送希娜遠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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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馬車女子的事件,毫無懸念地解決了。怪異艾爾溫作為新的夥伴『戀人』加入愚者大人麾下,今後也會為傳教而盡上一份心力。」
夜深人靜,梅林按照習慣,在睡前邊書寫著日記邊將內容輕聲念出。
即便他知道,體內的惡靈什麼也聽不見。
「真是高潮迭起的結局......如果能當面聽到你如此評語,不知該有多好。梅林。」
魔術師落寞地笑了笑,接著闔上日記本。
出自亞瑟王傳說的梅林,是男人憧憬的存在。
在世界因為神魔妖異一團亂,連亞瑟王都被證明是女性的時刻,男人為了接近憧憬的目標,費盡心力尋找梅林存在的證明。
男人幾乎走遍世界上每一吋土地,最後還真讓他找到阿瓦隆的入口。
然而,當傳說的布幕被揭露,當舞台機關曝光時,結果未必如人意。
──梅林已化為惡靈。
以結果而言,男人太大意了。
即便成為惡靈,自己的實力,在那最偉大的魔術師面前,也只是不入流的戲法罷了。
至今以來累積的一切成果,都被現實無情地粉碎。
就在命懸一線時,自己被邪神所救,也像是被洞悉一切般,賜與「魔術師」這諷刺的稱號。
只是,這一切現今都無所謂了。
真正的梅林如今就封印在男人體內,而男人就是梅林。
男人奪取梅林的名字、靈魂,並要重新讓這名字響亮在世間。
用邪神的說法,也許,這就是愛。那美麗又瘋狂的愛。
「所以啊──等著吧。等一切都完成時──」
「──我會●了你。」
魔術師彷彿聽到體內被封印的惡靈如此對他耳語,或者,這就是魔術師自己的心聲。
在那之前,他會繼續侍奉邪神,直至屬於自己的名聲──屬於自己的信徒遍佈世界時。