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成為大腦先生的8:00AM之前
我這個人很奇怪,夜晚總是無法讓我入睡,白天雖然好睡一些,但這讓我愈發覺得怪異。我認識的所有人,包括我的高中同學、師長以及父母,只要一到10:00PM,就會如同斷線人偶般的昏厥——至少我不認為那看起來像是我從歷史課本中讀到的睡眠。
最可怕的是,他們總會在8:00AM準時醒來。那有點像是被某種力量給強迫弄醒,有如想從噩夢脫離般地從床上彈起,若是在朋友家過夜,就會看見他們彷彿像水底的蝦子一樣,一但水面被外力撥動,就會在同一瞬間自水底彈起。
我總是開著房間的燈,在書桌前閱讀著小說打發時間,畢竟夜晚一降臨,所有需要網路的遊戲都會自動進行維護。我也不在意地把輕快的音直接用音響播出來,在那詭異的昏厥裡,不論受到怎樣的干擾,都不會有人醒過來,或許正是這點,讓確信這和我所學習到的「睡眠」是不同的——至少,我不認為這是正常的。
即使如此,我也不太在乎這詭異的狀況。這樣的說法或許不夠精確,應該說——就算我非常在意「只有我能保持清醒」這樣的異常現象,我也無法改變什麼。
然而,我對外界的不關心,在那天迎來了終結。
*成為大腦先生後的第一個8:00AM
翻閱著《食夢貘》,我沈浸在夢想逐漸被蠶食的殘酷劇情中,青春的少年少女熱血地奔馳著,然而最後卻仍隨時間消磨殆盡,成為了食夢貘的餌料。
我不禁心想,自己會不會哪天,也會如同斷線人偶般在10:00PM準時癱倒,然後在隔日的8:00AM驚醒,還為自己的一成不變生活非常富有意義而而感到沾沾自喜。
「嘎嘎嘎嘎嘎嘎嘎!」
鋼鐵被摩擦的尖銳聲音震撼了我的耳膜,音響發出的輕快音樂已經自動被我忽略並拋遠,我的全身細胞彷彿都成了毛細胞,想盡辦法感知那聲音究竟是怎麼回事。
「哐啷!」
刺耳的聲音只維持了三十秒左右,緊接著的是整塊鋼鐵掉落在地面的巨大聲響。
原先還覺得不敢置信,但事到如今我確信了——不僅還有除了我以外的東西能在夜晚活動,那東西甚至能把我家公寓外頭的鐵門給拆了!
身體非常冰冷且潮濕,我這才發現自己已經被冷汗給浸濕,肌肉正在打顫,本能告訴我危險正在逐步接近。
那東西已經進來這棟公寓了!再來要不是殺進二樓的另一戶人家,就是來敲我的家門了!
我用顫抖的手指關掉音響,自私地祈禱這那東西會掉頭就走,或是直接略過二樓,邊往窗外看那說不定能跳下去的高度。
「嘎嘎嘎嘎嘎嘎嘎!」
巨大的噪音這次離我更近了,準確來說大概就是我家大門到我房間的距離。
——看來,他選擇來我家作客。
一邊在腦中咒罵該死的音樂和音響,我抱起棉被試圖減輕我摔下樓的衝擊,然後往窗戶跑去。
「噠噠噠噠噠噠噠!」
飛快的腳步聲,怎麼聽都絕對不是用兩隻腳站立的生物。整片走廊的木板都被踏得發出哀號,那東西甚至不只一隻!
我一隻腳踏出了窗外時,我房間的實心木板門直接被撞裂了。
那是一群長相詭異的怪物,有著人的輪廓,卻像是穿著黑色緊身衣一般有著彷彿能吸收一切光線的漆黑表皮,雙臂以奇怪的姿勢彎曲,整體姿勢有點類似伏地挺身但並非用手掌而是以十隻手指頭撐起自己的體重,最讓我感到本能的警鐘在發出警訊的,是那沾滿口水的一整排銀白色巨齒,鋒利的有如鑿子。
他們沒有眼睛也沒有雙耳,頭上似乎有著具感光功能的眼點,剛踏入我明亮的房間時,習慣黑夜的怪物們才不禁稍微退縮了一下。
「啊啊啊啊啊啊啊!」
邊發出了難聽的慘叫,我選擇直接跳樓了。
然而,我的落地有些差強人意,下半身已經完全麻痺了,從不能移動來看,可能整條腿都斷了。換句話說,我逃不掉了。
「噠噠噠噠噠噠噠!」
如果絕望有腳步聲,大概就是這樣的聲音吧?
「叩、叩、叩、叩……」
我也真是幻聽了,這個時間點怎麼可能會有靴子的腳步聲呢?在人生盡頭時還真的會聽見或看見奇怪的東西呢,雖然還是沒有剛剛那些怪物奇怪就是了哈哈。
「唉,不行,沒救了。」
少女?少女的聲音?
我使出最後一點力氣,撐起身體抬頭看向聲音的源頭。我看見了銀白的秀髮在晚風中飄逸,在湛藍的眼睛中看見了裹著棉被的狼狽的我自己。
「我可沒辦法在背著你的狀況下,逃離食腦魔的追殺。」
如銀鈴般悅耳的嗓音,道出了殘酷的現實。
原來那個黑色的怪物叫作食腦魔啊?一邊這麼想,我的目光邊投向了少女全身上下最不符合她裝扮的物件——在她左手中閃爍的一把比西瓜刀還要更大一些的黑色刀刃。
「噠噠噠噠噠噠!」
絕望逐漸逼近,少女也知曉這點,對著我緩緩地舉起了黑色的刀刃。
「沒法跟你解釋了,給你一秒,喊停我就放著你等死,不喊停我就幫你辦個迎新,歡迎你加入大腦先生的行列囉!」
「……?」
看來我的疑惑成了同意的信號,少女揮下了刀刃,我的頭顱,似乎非常輕易的就被砍下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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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呼……!」
從夢中驚醒的我,反射性地想將肺部裝滿的空氣給排除。然而,我一如往常的無法感受到胸腔的存在,本該一片光明的眼前,卻是朦朧的混沌。
——應該說,我沒能感知到雙眼的存在,也無法確認到外界究竟是什麼狀況。
時間一分一秒地過去,在這混沌中,我既無法得知究竟經過了多久,也沒法相信自己本來就不太精準的生理時鐘。
直到了某個瞬間來臨,我才確信了現在是8:00AM。萬物全在此刻甦醒,從夜晚的靜謐,頃刻被生命的喧嘩給趕得無影無蹤。
而我在這個瞬間,原本被打斷的五感也接了回來,眼睛逐漸睜開,耳畔傳來一男一女模模糊糊的聊天對話。
——我醒了,但卻以除了大腦以外和過去完全不同的肉體姿態復活了。
後來我才知道,大腦只要能及時泡在博士研發的深紅色藥水裡,就能夠保持活性,並等待移植至下一個人造肉體的機會。
*大腦先生的6:00AM
太陽還被埋在遙遠的東方地面之下,冰冷的空氣似乎還帶有昨晚殘留的血腥味,揮之不去的氣味伴隨著不斷浮現在我腦海的面孔,彷彿不斷在強調那雷恩的腦已經回天乏術的事實。
——身體的死亡對大腦先生來說不算什麼,但大腦被吃了就真的回不來了。
再次體驗到無法拯救曾數度砍下我腦袋只為了保護我的男人,這無力感總是無法習慣,也不想習慣。
——要是我也能即時砍下他的腦袋……
「呼……」
深深地吐了一口氣,我試著脫離如果當時做了什麼,未來就會發生什麼改變的無限循環。看向了那背對著我躺在草皮上的嬌小背影,我試著打破如黏土般膠著,那讓人難受的氣氛。
「吶,德莉莎。」
「嗚……嗯?怎麼了,修?」
德莉莎發出了細小的悲鳴聲。她似乎期盼著寧靜,而這不想被他人打擾的寧靜被我這蠢蛋給破壞了。她試著用一如往常的活潑聲音回應我,但硬擠出來的聲音有些沙啞,失去了雷恩對德莉莎的影響,是我無法想像的。
畢竟,他們都是擔任大腦先生多年的合作夥伴。
氣氛陷入了有些尷尬的沈默,我意識到了自己的問題可能會讓現在的德莉莎更加難受而有些躊躇,但說出去的話是無法收回的,或許這就是發現前方有坑但卻不得不跳的狀況吧?
「妳是什麼時候成為大腦先生的?」
「哎呀,修和往常一樣壞心眼呢,就這麼想讓我想起腦袋落地的感覺嗎?」
明明知曉我是在指我們成為夜晚的少數居民這件事,但德莉莎卻用開玩笑的語氣試圖逃避這個尖銳的話題。我則用她渴求的沈默來回應,懦弱地將話題選擇連帶尷尬一同交到了德莉莎的手中。
「……修,你要知道,我並不像雷恩哥這麼偉大。」
停滯數秒後,德莉莎像是從無聲的世界裡獲得了力量,最終選擇了接續方才被自己打斷的話題。
「我是因為……因為自己壞掉了,被討厭了、被欺負了、被傷害了,才很不得從那只會讓我傷痕累累的白天逃離,擁抱那沒有人能夠醒來的夜晚,興高采烈地想著終於不會有人先是溫柔地觸碰我的心臟,卻在某一天突然不發一語地捏爛它!」
德莉莎那銀白的長髮隨著身體在冷冽的空氣中顫抖,她的傷口比我所想得還要深,深到跟他相處半年的我也無法看透。究竟是被德莉莎的悲傷給渲染,又或是我內心深處的無力與她的悲傷共鳴了呢?我只覺得悲從中來,雙眼疼得比被沙子刺激還嚴重。
「但只有雷恩哥不一樣。只有他不會隨意地拉近距離,然後再把我拋棄;只有他願意在我因為恐懼而不敢再度接近人群的日子裡,陪著我、逗笑我;也、也只有他!只有他聽見了我的呼救,二話不說地從博士那兒拿了那會擾亂褪黑激素分泌的綠色針筒,只為了不讓我獨自一人在夜晚面對成群的食腦魔圍攻。」
「保護他人,就是雷恩的生命意義吧?不管是最初,或者是最後都是。」
就算頭蓋骨被無數如鑿子的銀白門牙給刨開,雷恩的表情依舊是那讓人感到安心,他直到死亡來臨都是那個照顧人的大哥。
「雷恩哥就是太濫好人了,才會痛苦地抵抗無人能扭轉的生理時鐘,自願成為會被怪物追殺的大腦先生。」
想起施打綠色藥水後的雷恩,當時針指向10:00PM時,那讓人看了都覺得難受的扭曲臉龐,我再次敬佩著雷恩的堅強與偉大。
「修。」
德莉莎向我轉了過來,雖然周邊帶有些血絲,但那清撤的藍色眼瞳仍然清晰地映照出我的臉龐。
「修,我們得要活下去。不只是為了雷恩想守護我們的願望,也是為了證明我們的夜晚並不是個錯誤!」
「是啊,比起守序到病態地步的白天,或許被食腦魔追殺的夜晚更能讓人體會活著的感覺呢。」
說不定,正是因為我們在真正意義上的活著,才會體認到死亡如此靠近吧?
「今天也要看例行的『那個』嗎,修?」
「當然,唯有『那個』,能讓我確信自己並非身處於錯誤的夜晚。」
我倆起了身,靴子踏過了公園內的草皮,往我們那建在後山半山腰的研究所緩緩走去。
我們不僅需要匯報雷恩的事,也得和僅存的同伴們討論在人力逐漸不足的現在,我們到底該如何是好。
而且,在那裡,我們能看清整座城市——這個一到10:00PM就會進入「絕對睡眠」的城市。當然,在8:00AM,我們也能再度感受到被生理時鐘完全控制的人類們復活的瞬間。
——儘管,他們的今天和昨天幾乎可說是分毫不差,就和他們8:00AM時會完全同步地睜開雙眼並立刻從床上彈起來一樣精準。
也不知道值不值得高興,賴床這件事,早就絕種了。
「這是我們最不願意面對的損失。」博士沉聲說道。
博士眼鏡下的黑眼圈一如既往的深,而比黑眼圈更形深邃的,是他無比深沈銳利的眼神,一如他贈與德莉莎的漆黑長刀。
博士站起身,拉開一旁的櫃子,從中取出三十八號的掛牌,重新掛上研究所等待領取的牆面上。
三十八,雷恩的編號。
每位大腦先生來到研究所時,都會得到一個編號,我是八十三,德莉莎是三十六。而大腦先生「腦死」後,編號則會被下一個新來的大腦先生所繼承。
就我所知,編號從一到一百,但我從未見到編號滿額過。
夜晚的倖存者從不達到一百。
「雷恩……死了?」
德莉莎不可思議地誦道。似乎直到看見雷恩的編號註銷的這一刻,她才終於領悟到雷恩已然不在的事實。身體大大顫抖了三、四次後,她無力地癱倒在地,雙眼無神。
「真是可惜,本來今天有好消息的。」博士低沉的嗓音說道:「有新的大腦先生。」
我屏住呼吸。
雖然對那位新的大腦先生本人不是什麼好事,不過,現在研究所的確極需新血。
「真可惜,原本編號要集齊了。」博士毫無起伏的聲音繼續說道,他沉痛的表情,似乎埋藏了比起哀戚更深邃的情感,而別有所指。
博士最後說道:「那麼,只能繼續拜託你們了。」
瞥了一眼跪坐在地上的德莉莎,我還是點了點頭:「……我知道了。」
研究所的人數在大夥努力生存與盡可能搶救新人的情況下,其實有小幅的成長。但是,成長的速率實在緩慢得足以消磨任何人的鬥志,常常拚命搶救三位新人回來,卻搭上兩位大腦先生的性命。於是,越來越少大腦先生願意在夜晚出任務,而選擇躲在研究所的庇護之下,人力反而漸形不足。
大概也只有我跟德莉莎,才願意在被食腦魔瘋狂圍攻的夜晚,依舊我行我素地每晚出門溜達吧。
博士問:「需要介紹那位新人給你們嗎?」
「……不、不了。」德莉莎抽噎地說道,似乎是再也忍受不住,她旋風般翻起身衝出研究所,月光般閃爍的銀髮在身後飛揚:「……讓我、讓我靜一靜。」
我無奈地和博士對看了一眼,雷恩的死是誰也不願意接受的。
「對了,修。」博士對我說:「我有禮物給你。」
「……修?是你嗎?」
已經過了午夜,距離研究所有段距離的山崖上,我找到德莉莎。
她打量了我幾眼:「你換了一副身體。」
「大腦確實是修喔。」
「博士的禮物?」
「嘛,不是什麼會隨便爆炸的東西就謝天謝地了。」我說:「對了,博士還送了我其他禮物,『項圈』啊『誘餌』什麼之類的。」
「命名品味還是一樣爛呢。」德莉莎噗地笑了出來:「你這副身體是……」
「嗯,跟我第一副身體的外表一模一樣吧?」
「我記不清楚啦!第一次見到你的時候,你可是在一分鐘內就人頭落地了耶!」
「還真敢說,就是妳砍的呀,兇手小姐。」
「哦哦哦?還抱怨,不然你早就被吃光抹淨了耶。」令我欣慰的是,德莉莎似乎恢復精神了一點:「不過,看起來高了一點,壯了……嗯,很多。」
我攤手:「嘛,妳知道的。」
「又是『反正是人造身體,沒必要做到和原本完全相同,還是生存最重要』博士那一套?」
「真的是,明明都貼心的幫我們還原了身體的說。」
其實,我很感謝博士的貼心。雖然在心裡深處知道自己只剩下大腦是真貨,在照鏡子看到陌生的樣貌時,內心還是會湧現難以言喻的抗拒感。
不過,似乎也有大腦先生更抗拒換回本來的樣貌就是了。
德莉莎輕笑幾聲後,仰望天空:「很美吧?」
我抬起頭,一顆一顆的星星宛如被碰倒的沙瓶灑遍夜空,萬千星光匯成星海,一同點亮黑夜。
震懾人心的美,這是只有在夜裡才能見到的景色。
德莉莎輕聲說道:「果然,只有看著這片星空的時候,才會覺得我的決定不是錯誤。」
為什麼只有我們被食腦魔追殺?活在黑夜是不行的嗎?抗拒白天……是錯誤的嗎?
每天每天,我都會煩惱無數次。
只有在繁星夜空下,仰望這一片足以洗鏡一切黑暗的溫暖光芒時,才會覺得彷彿被接納一般,所有煩惱受銀河吸引遁入萬千星海。
既然夜晚擁有如此美麗的事物,活在黑夜,也一定不是錯誤的抉擇。
雷恩死了……
要是我能及時砍下他的腦袋……
雖然知道沒有用,腦中還是會不斷浮現這樣的想法,悲傷、後悔、懷念更是源源不絕湧入,幾乎將我淹沒。
除此之外,當然還有更實際的考量,雷恩哥死後,我們三人小組只剩下我和德莉莎兩人,訓練新人也需要時間,在沒有人願意替補的現在,我們在夜晚的存活率將大幅下降。
今後該怎麼辦呢?是不是……該放棄黑夜呢?
難得地,我在白日也睡不著覺,於是決定到外面走走。
久違地來到白日的世界,一切都是那麼耀眼,我瞇起被光眩得發痠的雙眼,茫然地走在街道上,就在此時……
「修。」恍惚間,似乎有人在呼喚我的名字。
不可能,即使我還活在白天那時候,也幾乎沒有人會在路上認出我,現在怎麼會……
「修!」
「嗯?」聲音直直從前方傳來,聲音大得不像是錯覺,我抬起頭。
金髮如太陽般閃閃發亮的少女佇立在我面前,大大的碧綠眼眸直勾勾盯著我。
「修,你是修對吧?」少女一臉擔心地皺起眉:「還好嗎?一臉沒精打采的樣子。」
「喔,啊啊,嗯。」我點點頭,姑且先回答:「嗨?」
好,問題來了,首先……
這傢伙誰啊?
「看你那副呆樣,就知道你根本忘記我是誰啦!」少女無奈地嘆口氣:「我艾莉卡啦!」
艾莉卡、艾莉卡、艾莉卡……艾莉卡?
不就是那個超麻煩的傢伙嗎?
「真是的,才隔了半年耶,修你的記性是有多差?」
「啊哈哈,發生了很多事嘛。」
「到底是什麼事啦?你突然退學,我一直都很擔心耶。」
沒錯,她是個熱心過頭的傢伙。
艾莉卡是我過去班上的班長。然後,她似乎認為關心同學也是班長的職責,不巧的是,我剛好又是班上的邊緣人兼問題學生,於是我順利地成為她的重點關注對象。說實在話,我也只不過是晚上睡不著白天需要補眠,然後課堂又正好總是特別催眠而已,她就擅自認定我需要課業輔導,整天追著我跑。
不過,在我不斷逃跑與愛理不理的努力下,她對我說話也越來越不客氣,明明與其他人對答都八面玲瓏謙虛有禮的說。
但是,我成為大腦先生後,換了一副身體,當然不可能若無其事地回到原本的班級上課。不步步,每天晚上被食腦魔追殺,根本連回到正常的生活都有問題。
「我過得很好啦。」我努力想著說詞:「我……我成為運動選手了!」
艾莉卡懷疑地打量著我:「喔,這樣啊。」
我拚命點頭:「對啊對啊,訓練超辛苦的,每天晚上都很操喔。」
「怪不得你變得這麼壯,剛剛看到時還嚇了一跳,差點就認不出你呢。」說罷,艾莉卡又擔心地一蹙眉頭:「所以你這麼沒精神是因為昨晚訓練的關係喔,到底是什麼運動?是有多操啊?」
「極、極限運動那一類的吧。」我乾笑幾聲:「也還好啦,弄個不好的話,大概會被食腦魔……不不不,是教練殺死的那種等級吧。」
「這樣啊……」艾莉卡忽然開懷地笑了笑,那副開朗的樣子一時間讓我有些看傻了眼:「你沒有變成中輟生就好,這樣我就放心了,但還是要好好休息喔。」
老實說,我曾經仰慕過她。
活潑開朗,彷彿帶來光的太陽,不管何時何地都處於人群的中心,巧妙地和老師同學應對的艾莉卡,對我來說,是過於耀眼的存在。
對,就像白日那樣,憧憬卻無法直視。
艾莉卡突然說:「唔,不過,剛剛認出你的時候感覺好奇怪喔……」
「怎麼了嗎?」
「嗯……突然覺得很生氣、很討厭,好像潛意識裡抗拒著你一樣。」說著說著,艾里卡的眼神游移了起來,有些恍惚地說。片刻之後,才又睜大眼睛:「啊,那個,我不是故意的……修、修沒那麼糟糕啦!」
「沒那麼糟糕,意思是已經很糟糕了對吧?」我嘆了口氣,又忍不住笑了起來:「妳還是一如既往的愛操心呢。」
「你也是一如既往的讓人操心呢。」
我們相視而笑。
艾莉卡旋即皺起眉頭:「唉呀,真討厭,我接下來還要去念書。」
「哎,周末也要啊,認真的學生真辛苦啊。」
「對啊,讀書會……」艾莉卡嘆了口氣:「真不想去啊……」
啊,我懂。
連認真寶寶艾莉卡都這麼說了,我們學校的讀書會啊……老實說,感覺真的不太好。
因為是讀書會,又不能隨便聊天,然而,高中的課業又沒什麼好討論的,結果氣氛異常的壓抑,可以感覺得出來根本沒人想去,只是因為看大家都去了,不去好像顯得很不合群,怕被大家冷落而已。
「翹了唄。」
「哎,不行啦。」艾莉卡說:「即使不願意,有時候還是有不得不配合大家的時候。」
「如果啊,每天都會被怪物追殺,今天晚上可能就會不小心丟掉小命的話,可就沒時間煩惱這麼多嘍。」
「噗,修你在說什麼啦?我們只是高中生而已耶。」艾莉卡笑了出來
「啊哈哈,只是打個比方而已嘛。」我不好意思地搔搔頭:「所以說,最重要的還是及時行樂囉!」
「修你啊,就是太我行我素了一點。」艾莉卡又笑了出來:「不過,不知道為什麼,有些平常不會說的話,但對修卻能自然而然地說出來呢。」
重新提起背包,艾莉卡說:「好啦好啦,我要去學校了。」
看著艾莉卡猶豫不決的神情,我心中突然升起一股衝動。
「算了啦,別去了,就當作是我這個問題學生今天需要妳特別輔導了。」我拉住艾莉卡的手:「今天,我帶妳去玩吧。」
「遊樂園?會不會太幼稚了一點?」艾莉卡懷疑地問。
「不不,最重要的是回歸童心。」我心虛地說,其實是我想不到其他好玩的地方了。
「然後啊,聽好囉,艾莉卡。」我故作嚴肅地說:「玩雲霄飛車第一個要注意的就是解放感,這時候就要把手舉起來,腳盡量伸直打開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
從雲霄飛車上下來,我兩腳虛浮,一手搭在欄桿上彎下腰,努力不要把早餐給吐出來。
「嘻嘻,修叫得超誇張的哦,我都聽到了。」艾莉卡一副沒事人的樣子,神氣地插著腰:「修行完全不夠嘛!虧你還講得煞有介事。」
「咱們……走著瞧。」我辛苦地說:「能玩高的人可不一定耐得住轉,下個去咖啡杯!看我轉暈妳。」
「哎呀,還不知道是誰轉暈誰咧。」艾莉卡不懷好意地笑:「倒是你看起來現在就被KO了,走得到咖啡杯嗎?」
「讓、讓我休息一下。」
在遊樂園完了個夠之後,我又帶艾莉卡去二輪電影院看到飽,累了就直接睡在座椅上,一直混到晚上。
在餐廳吃飽飯,我和艾莉卡走在入夜了的街道上。
艾莉卡滿足地呼了口氣:「哇啊,真是爽快。」
「這樣子明白了嗎?生活可不只有學校而已,享受也是很重要的。」
「嗯嗯,我大概明白修不來學校之後的生活有多頹廢了。」艾莉卡笑著說:「一本正經地做出紈褲子弟的發言,真是病得不輕呢。」
「才沒有!」
「不過,頹廢度日倒也別有風味。」
「才不是頹副,是及時行樂!」
「哦呀?感覺沒好多少耶。」
我反駁道:「我也是玩得很認真好嗎?」
「那麼……」合起手掌,艾莉卡對我說:「下次,也拜託嘍。」
午夜,我和德莉莎展開例行的夜間巡邏。
德莉莎瞟了我一眼:「怎麼了?笑得這麼開心。」
「沒、沒有啦……」
「小心點,大意可是會丟掉小命的。」
果然,比起艾莉卡的開朗,德莉莎要更有個性一點。
雖然乍看之下,同樣是活潑的女孩子,但德莉莎或許是因為心理受過傷的關係,其實有著帶有淡淡疏離感的另外一面。雷歐哥死掉的現在,這樣的傾向似乎更加重了。
雷歐哥才剛走,在德莉莎面前可要收斂一點。收起嘴角的笑意,我告誡自己。
不知道為什麼,和德莉莎在一起,原先浮躁的心情就慢慢平復下來,就像夜晚的風吹走白日殘留的暖意,讓我更加清醒。
我問:「到底要怎麼解除睡眠地詛咒呢?」
「相信博士,他總有一天會研究出來的吧。」
「把食腦魔殺光的話,睡眠的詛咒會不會就解開了呢?」
「不知道呢。」德莉莎實際地說:「不過,比起屠殺食腦魔,現階段還是生存下去比較重要吧?畢竟,我們才是獵物呢。」
「噠噠噠噠噠噠噠!」急促的腳步聲傳來。
「嘖,說來就來。」德莉莎抽出黑色長刀。
就在此時,「噠噠噠噠噠噠噠」,同樣的腳步聲從我們後方傳來。
「被包圍了嗎?」我緊張地說。
「只能強行突破了。」德莉莎點點頭:「逃跑準備!」
拉下大大的護目鏡,我們一齊按下鞋子上的按鈕,三個輪子分別從一邊的鞋底彈了出來,變成有如直排輪的造型。
稍微調整了一下後,我喊了聲:「指令,三速。」
德莉莎也喊出:「指令,三速。」
鞋子上的輪子飛快地旋轉起來,帶著我們向前直衝。
沒錯,護目鏡與直排輪都是博士特別為大腦先生研發的裝備。在四足爬行的食腦魔面前,普通人類的跑步速度根本不可能逃脫牠們的追捕,必須仰賴機械的機動性才行,而護目鏡則兼有夜視鏡的功能,讓我們在缺少光照的夜裡看清楚。
轉過下個街角,約有七八隻的食腦魔朝我們直奔而來,德莉莎握緊長刀帶頭衝去,我也拿出槍械。
就在德莉莎與怪物接觸的前一秒,她頭上戴著的、類似球體的裝置發出刺目光芒。
動物在突然被強光照射到時,都會陷入驚嚇狀態,就連食腦魔也不例外,不能適應的牠們,一時間頓在原地。
德莉莎衝進食腦魔群,順手砍翻了其他一隻,我也將一匣子彈送進另一邊怪物的身體裡。
食腦魔們終於回過神來,適應強光的牠們紛紛發出怒吼,朝我們追來。就在此時,裝置的光「啪」的一聲熄滅。
突如其來的黑暗又讓怪物遲疑了一瞬,而當牠們終於回過神,裝置又發出強光,食腦魔痛苦的發出慘叫,停止對我們的追擊。
「探照燈」,這也是博士的發明,利用食腦魔畏光的特性,藉由快速的強光與熄滅讓食腦魔陷入混亂。並且,我們戴的護目鏡也能濾掉強光對我們的影響。
在疾馳出一段距離後,我和德莉莎躲在一座公園裡暫作休息。
「呼、呼,這樣就甩掉食腦魔了吧。」儘管不是真的在跑步,但強烈的緊張感讓我大口大口地喘息。
德莉莎用地上的長草擦了擦黑刀上的血漬:「先躲著,觀察一下吧。」
四周靜悄悄的,我呼了幾口氣,試圖緩和急促的心跳。
但在下一刻,尖銳的嚎叫聲撕裂寂靜,一開始只有一個聲音。
「不行,得趕快阻止!」德莉莎的臉刷地變白,一蹬起身就往傳出尖叫的屋子衝去。
「不行,來不及了。」我喊道。
第二道、第三道尖叫聲開始出現,彷彿是擴散開來一般,四面八方的房舍都傳出尖吼。
「糟了,是夜嚎!」
我趕忙按下手錶上藍色和黑色的按鈕,藍色按鈕是發信器,會像研究所傳送我們的座標,以便在需要的時候提供救援,黑色按鈕則是夜嚎警報。糟糕的是,在出現夜嚎的危險情況下,研究所不太可能冒險支援我們。
「從現在開始,只有一個目標」不再猶豫,德莉莎一把把我拽起:「全力求生!」
我們一齊喊道:「指令,最大速。」
輪子飛速轉了起來,我們向前衝去。
在少數幾個夜晚,原本在晚上10:00就會準時入睡的人不知道為什麼會發出尖叫,如果不趕快阻止第一個人的話,很快尖叫就會擴散開來,就稱作「夜嚎」。
夜嚎又被稱作「集結嚎」,在發生夜嚎的晚上,食腦魔會傾巢而出,數量異常增多,是最危險的情況。
「目的地是研究所吧?」
「當然,修你先找路線,我帶頭。」
「好,『指令,跟隨』。」
博士給我們的護目鏡還有第三個功能,就是用掃描的方式偵測附近的食腦魔,盡可能找出安全的路線,但是在研究地圖的情況下很難注意路面,這時候就需要直排輪的「跟機」功能,自動駕駛跟隨前方直排輪的路線。
「德莉莎,前面左轉!」
一旁的尖叫聲此起彼落,在漆黑的夜晚更添幾分毛骨悚然的氛圍,更糟的是……
「嘁,才剛甩掉又跟上來了嗎?」我看著護目鏡上一個一個接近的光點,焦慮地咬著嘴唇。食腦魔不只從後面追來,還有不少在前面等我們自投羅網。
夜嚎還能指引食腦魔獵物的方向,不管我們怎麼衝,尖叫聲總是隨著我們前進的路線從旁邊的屋舍響起。
「該死,修!走山路。」德莉莎大喊:「那邊沒人!」
「山路鞋子不好跑。」
「不管了,不然甩不掉!」
我匆促地看著地圖。
「不行啦!進山的那條路上圍著超多食腦魔耶!」
「衝了!」
又轉過幾個街角,頭上的探照燈狂閃,用危險的速度不顧一切地閃過食腦魔的追擊,我們根本騰不出手攻擊,只能拚命逃飽。
終於來到進山的道路前,房子慢慢變少,夜嚎的聲音也逐漸遠去,但就在城市的外圍,二三十隻食腦魔趴在地上,封鎖了道路。
這下完蛋了!
德莉莎義無反顧地衝去,刀鋒一揚,似乎是要強行突破,我只能硬著頭皮跟上。
十隻可能還行,二十隻就太勉強了,三十幾隻什麼的根本不可能。我絕望地想。
就在此時,我想起博士的禮物,「誘餌」。
雖然他說那還是試作品,不確定能否派上用場,不過現在也只能賭一把了。
我抱著姑且一試的心態,從腰間掏出一顆金屬球,按下開關後,將金屬球往食腦魔群丟去。
頓時,食腦魔像是炸開鍋一般,紛紛朝金屬球撲了上去,一隻食腦魔嘴一張,露出森森白牙,將金屬球吞了進去。
其他食腦魔頓時轉而撲向吞下了金屬球的食腦魔,銳利的牙齒咬開他的皮肉,儘管那隻食腦魔竭力扭動身體想要擺脫,但仍被數隻食腦魔牢牢的壓在地上。只一下子,食腦魔就被開腸破肚,從牠疑似胃的消化器官中,金屬球掉了出來,又被另一隻食腦魔吞下,成為下一個攻擊的目標。
我張大嘴巴,吃驚地看著眼球這一幕。
「比起視覺,食腦魔更依賴腦波鎖定獵物。」我的心裡響起博士的話:「牠們能偵測腦電波,也只會吃掉發出腦電波的地方。雖然不知道食腦魔為什麼只攻擊晚上醒著的人,但牠們之所以能夠分辨清醒的人和睡著的人,也是因為兩者的腦電波是不同的。而『誘餌』,就是能夠發出清醒的人的腦電波的訊號裝置,讓食腦魔誤以為是獵物。」
而食腦魔吃掉誘餌後,金屬球足夠堅硬不會被破壞,因此仍會從牠的體內發出腦電波,讓其他食腦魔以為他是獵物,轉而攻擊牠。
似乎是因為自以為到手的獵物而失去了理智,一隻隻食腦魔以吞下金屬球的食腦魔為中心層層疊了起來。看準一瞬間露出的間隙,我和德莉莎衝出重圍。
今晚,我們又倖存了。
但明晚呢?
雷恩哥死亡的場景在我腦海中揮之不去。
「嗨。」艾莉卡微笑:「你看起來很累。」
啃著手上的漢堡,我含糊地說:「老樣子啦。」
這陣子,我們常常在白天見面,由我帶著艾莉卡到處跑,因為每天晚上在城市遊蕩的關係,地圖與路線我倒是記得清清楚楚。
「昨天晚上我打電話給妳囉。」
「哎?有嗎有嗎?我怎麼沒接到?你幾點打的?」
「十點半。」
「睡囉。」
「艾莉卡,為什麼你們晚上十點總是會睡著呢?」
「哈?」艾莉卡露出恍惚的笑容:「修,你剛剛說什麼?」
又來了。
明明是這麼詭異的情況,卻從沒有人發現異常,就是因為這樣。
他們的意識似乎會自動規避有關睡眠這個異常現象的話題,根本沒辦法注意到。即使拿著監視錄影帶或其他證據,也不會被當真……不,是根本不會被當作一回事吧。
我無法融入白天,而艾莉卡無法覺知黑夜。
但就是這點吸引了我。
我們是兩個不同世界的人,明明知道自己選擇的生活方式,卻還是對世界另一端的人懷抱憧憬。
那種心情,大概就像是明明晚餐決定要吃義大利麵了,卻還是會被經過的烤肉店吸引吧。
呃,這個比喻好爛……艾莉卡是烤肉店嗎?
艾莉卡喃喃說道:「坐擁黃金宮殿的國王,也會羨慕以山野為家的獵人吧。」
彷彿被讀心一般,我嚇了一跳:「什麼?」
艾莉卡害羞地笑了笑:「沒什麼,只是覺得,有時候我挺羨慕你不受拘束的脾氣,和我完全不同,我老是沒辦法拋下別人的眼光。」
我應道:「就是因為總是注意著別人,妳才會那麼受歡迎呀,我也挺羨慕你的。」
「告訴你喔。」艾莉卡忽然小聲地說:「從很久很久以前開始,我就有一種很奇怪的感覺,就像是被困在一個很深、很深的夢裡,醒不過來。」
艾莉卡望著我,眼神朦朧。
「總覺得這個無聊的世界是虛假的,有另一個真實的世界……對了,就像你說的、被怪物追殺的世界那樣,而我卻一直睡著,不曾看清這個世界的真貌。」艾莉卡靦腆地笑笑:「然後,偶爾……真的只是偶爾喔,我也想去看看那樣的世界。」
「我懂。」
「我就覺得你會懂。」
「艾莉卡,你想看星星嗎?」
就像艾莉卡帶我領略白日的風情,我也想讓艾莉卡看看黑夜的美。
雖然她是白日的公主,而我只是黑夜的流浪者,但是……
我想幫助喜歡的女孩在黑夜裡醒來。
艾莉卡閉上眼睛,似乎在想像:「星星……長什麼樣子呢?我只在書本上看過。」
「真的存在喔。」
艾莉卡問:「城市裡,是看不見星空的吧?」
我只向窗外:「妳看,城市的邊邊不是有座山嗎?那邊的半山腰有個懸崖,坐在那裡,抬起頭,滿天的星塵都會在妳眼裡閃耀喔,數也數不清。」
「我想看星星!」
艾莉卡露出活潑的笑容,一點陰暗都沒有,是那麼耀眼。
我深深受到吸引。
「最近,出現夜嚎的比例是不是增加了啊?」我氣喘吁吁地說道。
德莉莎點點頭:「夜晚,越來越不平靜了呢。」
「德莉莎,今天就算了吧。」我勸著德莉莎:「好不容易才躲過夜嚎,今晚太危險了。」
今晚我們的任務,是想辦法帶回食腦魔的屍體,當然,只要大腦就好。不過,再怎麼說,面對以往只能逃跑的對手,這是光想就知道是困難至極的工作。
「不行!總是要辦好的。修害怕的話,我去就好了!」
而且,自從雷歐死後,德莉莎越來越拚命,是真的字面上的意思,是連命都不要似的進行任務。
就在此時,護目鏡的偵測有反應了,三頭食腦魔在往右轉的巷子裡,落單的食腦魔,好!
但在這瞬間,德莉莎就高喊:「指令,四速!」
「德莉莎!?」
直排輪帶著德莉莎往食腦魔的方向飛速衝了過去,遲了一瞬,我才反應過來:「指令,四速!」
雖然只遲了一瞬,但距離已經拉開,我死命在德莉莎後面追趕著,但還是只能眼睜睜看著她鑽進食腦魔潛伏的小巷。
「指令,最高速!」什麼也顧不得了,我鑽過最後一個轉角,眼前的畫面卻讓我一瞬間怔在當場。
德莉莎右手的刀鋒精準地切開頭一隻食腦魔的頭,左手一拍,將附著尖刺的發信器刺入食腦魔的頭裡。稍後,博士的無人機應該會把食腦魔的頭運回實驗室吧。
但緊接著,德莉莎一頭撞在剩下來的兩頭食腦魔上。
怒吼、撕扯、尖叫,過載的畫面擠進我的眼球,讓我不知所措。眼看德莉莎用左右兩頭胳膊試圖阻擋往她的頭撲來的食腦魔,卻瞬間被咬得支離破碎。
我的腦袋剎那間清醒了過來。
我得救她,那怕得冒上風險。
舉起右手上的槍,我對準滾成一團的一人兩獸一輪掃射,直到沒有了子彈,三者也不再動彈為止。
「指令,急停。」
跑到血肉模糊的屍塊面前,我踢開兩頭氣絕的食腦魔,捧起德莉莎殘破不堪的身體確認著。
她已經沒有了呼吸。
可真正重要的並非她是不是還活著,而是她的腦袋是否完好。
「天哪,感謝神。」
檢查完畢,我瞬間癱坐在地上。
一顆,那怕只要有一顆子彈鑽進德莉莎的腦袋哩,我就會永遠地失去她。
我捧著她的頭大哭起來。
艾莉卡閉著眼睛,我牽著她的手。
為了怕艾莉卡在黑暗中跌倒,我帶著護目鏡,帶她走上山崖。
實驗所缺少人造肉體,今晚,德莉莎不在。
是時候決定了。
「好期待喔。」艾莉卡傻兮兮地笑:「星星。」
我想了很多,是應該繼續在夜晚的世界冒險?還是回歸白日平靜的生活?
艾莉卡……她給了我活力,我從未想過白天的日子可以過得如此簡單愉快。她是我的安穩,像耀眼的陽光驅走黑夜。我可以像個正常的青少年一樣看電影、吃零食、和朋友聊天,還有……嗯,追女生,而不是被怪物追,或者腦袋被當作零食啃掉。
德莉莎不同,她是我的真實,是無論如何終究還是會吞沒陽光的黑夜,提醒著我每晚為自己的生命而奮鬥,讓我警醒。我們熟悉彼此,卻沒那麼親近。
而我終究得在日與夜間做出選擇。
我牽著艾莉卡坐了下來。
艾莉卡問:「可以睜開眼睛了嗎?」
「再等等喔。」
我等著,等著那個時刻到來。
「嗶、嗶、嗶、嗶、嗶、嗶、嗶、嗶、嗶、嗶」,手錶的提示音響起。
十點正。
萬物寂靜了下來。
「可以睜開眼睛了,艾莉卡。」我輕聲說:「妳看到了嗎?星星掛上夜空囉。」
貼在我身旁的她沒有回應。
我溫柔地嘆了口氣:「果然,我們是不同世界的人。」
即使必須告別光明,我有在黑夜必須守護的人。
一個會一頭衝進怪物堆裡的笨蛋。
為了甩開最後的迷惘,我閉上眼睛,緩緩地開口說道:「城市是看不到星星的。但是,艾莉卡,妳看,城市的邊邊不是有座山嗎?那邊的半山腰有個懸崖,坐在這裡,抬起頭,滿天的星塵都會在妳眼裡閃耀……」
「數也數不清。」細微的呢喃從我身邊傳來。
奇蹟。
這是唯一出現在我腦海中的詞彙。
我萬分訝異地望向艾莉卡,
艾莉卡並沒有清醒,只是微微地瞇起眼睛,但即使如此……
她仍迷迷糊糊地對著展露微笑。
星星相形失色。
「噠噠噠噠噠噠噠!」忽地,急促的腳步聲從森林深處傳來。
一時間,我驚慌失措,腦中無數的想法交錯。
不會吧、不會吧、不會吧不會吧不會吧!
漆黑的野獸從陰影中展露身形,朝我們露出尖牙。
笨蛋笨蛋笨蛋,為什麼德莉莎不在就鬆懈了下來,為什麼沒帶武器!
怎麼辦怎麼辦?放著艾莉卡跑嗎?她會被攻擊嗎?
仔細看,有幾頭食腦魔正朝著艾莉卡齜起利牙。
奇蹟頓時成為了惡夢。
僅僅只是稍微的反抗、一點點的清醒……
就足以成為食腦魔的獵物。
我拖著艾莉卡往後退,卻很快被逼到了山崖邊緣,十幾隻食腦魔圍成一個弧,把我們包圍。
沒辦法了……
我抱著艾莉卡一躍而下。
一路滾下70度角左右的險坡,我盡可能地護住艾莉卡,把她抱在懷裡,只聽到「喀拉拉」幾聲脆響,肋骨撞斷了好幾根,擦傷撕裂傷更是不計其數,左腿骨也「啪」的一聲失去了知覺。
最後,「噗通」一聲,我們沉進水裡。
全身的疼痛火燒似的蔓延開來。
我已經動不了了。
不知道什麼時候,我鬆開了艾莉卡。
孤身一人的我,只能持續下沉,水從我掙扎著渴望呼吸的嘴巴湧入。
就在此時,一雙纖細的手扯住了我。
艾莉卡把我拉上岸,我吐出幾口水,又在左腿碰到地面時痛得大叫了一聲。
我看著她的眼睛,很清醒、很機靈,彷彿燃燒著火焰。
她已經突破了生理時鐘的限制。
艾莉卡著急地喊:「修!你傷得很重,要叫救護車……」
我大吼:「艾莉卡,跑!艾莉卡!」
「不、不行了,抱歉,剛才那是……最後的力氣了。」說著說著,艾莉卡癱倒在地,儘管沒有我悽慘,但也是渾身傷痕累累。
艾莉卡問:「這到底是怎麼一回事?」
我苦笑:「嗯……一言難盡,總之,怪物是真的。」
艾莉卡也跟著苦笑:「哇……真糟糕。」
雖然暫時逃脫了包圍,但食腦魔一定很快就會追上吧。
「對不起,艾莉卡。」
「我早就知道了,修你和我不同。」艾莉卡依舊面露微笑:「是我自己想要看看修的世界,不怪你。」
看著艾莉卡,我忽然哽咽了起來。
是我害了她……
我就跟那時候一樣,無力地躺在地上,什麼也做不了。
我絕望地閉上眼睛。
悉窸窣窣地腳步聲從林間傳來。
「唉,不行,沒救了,真的沒救了。」月般清冷的聲音傳進耳中。
我睜開眼睛。
「德莉莎?」
一雙腳停在我的眼前:「就知道我不在,你肯定會出亂子。」
我努力抬起頭,看向德莉莎,然後……
極力忍住笑。
這……不是我之前換下來的身體嗎?
「對、對,該死,為什麼只剩你用剩的啊?還是男的!」德莉莎用鞋子輕踢我的頭:「喂,不准笑。」
我邊忍笑邊抱怨:「好痛,會痛啦。」
「反正你這副身體也報銷了,大腦打包帶走就好。」
這時,德莉莎才注意到躺在一旁的艾莉卡,她挑起一邊眉毛。
「抱歉,我一手要拿武器。」她直截了當地說:「我只能帶一個人跑,一個人的頭。」
「德莉莎!」我大喊:「拜託妳了,砍掉艾莉卡的頭。」
「什麼?什麼什麼什麼?」搞不清楚狀況的艾莉卡也跟著大喊:「幹嘛砍我的頭?」
德莉莎看起來猶豫不決,她緊盯著我,然後抽出長刀朝我走來。
「德莉莎!」
「不管了。」德莉莎說:「你們都一樣,先是溫柔地觸碰我的心臟,再不發一語地捏爛它……我受夠了!我不想再失去了……」
「德莉莎,我不是雷歐!」我拚命訴說著:「對不起,我不能拯救他,不能夠了解妳,甚至連自己都拯救不了。可是,就算是這樣,我還是有喜歡的人、想要保護的人,所以……德莉莎,活下去,好嗎?」
「修……」
「然後,拜託了,也讓我帥一回吧!」我深吸一口氣:「雖然這樣子拜託別人真的很蠢,不過,請代替我……」
請拯救我愛的人。
「果然,你也是個笨蛋呢。」
寂靜的森林裡,只剩下我一個人。
原來,是這樣的結局啊……
好像也還不錯。
雖然掛掉了,不過也帶回了一個新人,算是打平了吧?
不過……艾莉卡沒問題嗎?她原本在白天的世界活得好好的,我卻把她捲入夜晚的戰爭裡……
還有德莉莎……她應該不會再亂來了嗎?接連失去了雷歐和我,脾氣其實有點衝的她和新的小隊員合的來嗎?
還有很多放心不下的事情。
「噠噠噠噠噠噠噠」,急促的腳步聲從森林山處傳來。
才回憶到一半而已,真是掃興。
我唯一能動的手碰到掛在脖子上的,「項圈」。
博士的最後一樣禮物。
「真的萬不得已,沒辦法的時候才能用。」博士的叮囑在我心裡響起:「是試作品,很危險。」
「怎麼樣危險?」
「爆炸。」
「噢。」
博士從不好好做使用說明,當初把這東西掛在脖子上,讓我提心吊膽了好幾天。
不過,現在想想……
葬身於爆炸之中似乎也滿浪漫的,至少比起被食腦魔當作零食啃來得好……
嗯,這兩個選項真爛。
我按下項圈上的按鈕,連續按了五次解除保險,之後再按一下旁邊的按鈕。
在我脖子上的火藥啟動,炸斷了我的脖子。
果然,博士的裝置又爆炸了……
意識飄散前,這是我最後的想法。
後來我才知道,隨後,一個類似降落傘的裝置升起,吊起我的頭顱飛上半空,並送出訊號標示。
兩分鐘後,博士的無人機在半空中接住我的頭,及時送回實驗室。
一百個黑夜的倖存者,如今集結。
*艾莉卡第二次自殺後的第四個星期三,11:00PM
只要腦袋存活,大腦先生就不用死亡,因此艾莉卡選擇能夠破壞腦部的燒碳和跳樓。然而,彷彿只命運的玩笑,艾莉卡兩次都被救活。這只是徒添肉體的痛苦,以及博士的麻煩。
「這個研究所不是慈善機構,請好好珍惜我替你修復的身體。」博士的口氣中帶著鄙夷,也許他也覺得艾莉卡瞧不起自己。
今天是星期三,同時也是艾莉卡自殺未遂後的第四十個11:00AM,沮喪的她不要命地衝向了食腦魔。不同於德莉莎的捨身攻擊,她真的連攻擊都放棄了……
伴隨刃口的破風聲,然後刀斧砍斷骨骼的聲音、爪牙分筋挫骨的聲音,還有嘶吼、怒罵,最後以哭泣收尾。
我拖回艾莉卡血肉模糊的軀體,卻被暴怒德莉莎推開。銀髮少女揮舞砍刀,擊碎了艾莉卡的雙膝。「德莉莎﹗夠了﹗」我的喝止起不了作用,她狠狠瞪了我,刀刃垂直在艾莉卡的額頭壓出血痕。
「很想死吧﹗現在就成全你,把你的大腦砍成兩半﹗」德莉莎手中砍刀丟落,聲音從怒吼變為哽咽。旁邊的大腦先生攙扶著德莉莎,滿目鄙夷地望向艾莉卡,還有我。
數分鐘前,一名同伴為救回輕生的艾莉卡,慘遭食腦魔生吞活剝。這是個沉重,卻又無法迴避的事實。
我為此感歉疚,對艾莉卡,對死去的同伴。
如果我最初沒有約艾莉卡,沒有叫德莉莎砍下她的頭。
或許已經厭倦了修復艾莉卡,博士以零件不足為由,把她的大腦封存在容器之中。在同一樓層,安置著早前奪回的食腦魔大腦,博士在這裡進行食腦魔腦波的研究。
*無盡之海
死了。
這個沉重的念頭擲碎了一切。
然後,萬籟俱寂。那個曾經稱為艾莉卡的存在,墜入無盡之海、時間之始。存在因此成為了不存在。
□□□
……
□□□
……
「 」並未意識到自身的存在——
當人們這麼說的時候,其實「 」暗示了是一種存有。
在無限接近永恆的靜止中,「 」被注入了時間的概念。
[□□□]
[誰?]
[□□□□□]
[是誰﹗?]
在無限接近永恆的靜止中,「 」被注入了情感,而人類最原始的情感便是恐懼。
[危險]
[你是——]
[食腦魔﹗]
當存有說出「你」的時候,物我的界限粗淺地形成。在這個瞬間,它成了存在。
它獲得了「時間」與「存在」,同時預見了未來,害怕於被奪去一切的未來。它並不知道自己是個筒中大腦,想求救但沒有聲音,想逃跑但沒有腿,想奮身一搏但沒有身體,它甚至無法看見跟聽見這個威脅的來源。
*艾莉卡被封存後的第二個3:00AM
「坐擁黃金宮殿的國王,也會羨慕以山野為家的獵人吧。」
因為羨慕,所以愈不了解現實,不了解現實中的山野,並非浪漫主義的明媚風光。
「艾莉卡,想看星星嗎?」我向艾莉卡提出邀約。
我太過得意忘形,忘記了這片星空代表的意義。
當我們痛失同伴,將被無日無終擔驚受恐的生活壓垮時,深不見低的星空接納了這一切。將沮喪與煩惱打包,送上方舟,航向銀河的彼方。
沒經歷過無比絕望,是無法知曉這份解放感的。
無知有時亦可以是一種幸福。
認真地按表作業、星期六的補課、配合著大家的生活、絕對規律的作息,無法掛心著某人而輾轉反側,無法享受假日的賴床。
一邊是機械鐘一般的安逸,一邊是命懸一線活在當下,天秤的兩端不斷搖擺著。
「德莉莎?」
這裡是研究所最深的樓層,天花板兩排綠色幽光是走廊唯一的光源。地下是看不到星星的,雖然天花與牆壁非常單調,但確有一股牢固的安全感。
銀髮的身影貼著牆壁站立,德莉莎的雙肩看來如此纖細,真不敢想像她曾奪取食腦魔的大腦後全身而退。德莉莎遲疑著說話,而我決定不再猶豫,鼓起勇氣道︰「對不起,我——」
幾個月來我只關注艾莉卡的事,我一次一次把德莉莎的協助視為理所當然,把她的耐性當成廉價品。
艾莉卡加入大腦先生後的第七天,9:00AM,我和德莉莎在陽光下找到艾莉卡,她正拿著美工刀割自己的手腕。三道刀痕上血如泉湧,失血過多的她恐怕已無法站立。我扶起艾莉卡時她突然情緒激動,是德莉莎和我合力把她帶回研究所。
在此之後兩個星期,艾莉卡從頂樓一躍而下。幸好樓層並沒有很高,著地時大腦並沒受到破壞。當博士專注於替換身體的手術時,其他的大腦先生搖頭嘆氣。
「修,你先回去休息吧。你總不能一直擔心她的,她得對自己的生命負責。」德莉莎輕拍我的肩膀。
「你不懂﹗」這是我第一次對德莉莎吆喝。
後來,艾莉卡企圖大拂曉時份燒碳自殺。在我和博士把她拖出房間的同時,其他的大腦先生因被驚醒而惱怒,德莉莎冷冷地觀察著這一幕。
然後,就是艾莉卡被封存前的事了。德莉莎用刀刃抵住艾莉卡的頭顱……當天是雷恩犧牲的日子。
「修,對不起。」
「讓我們都忘了這些事吧。」我苦笑道。
「我——」德莉莎欲言又止,「我可以去看艾莉卡嗎?」
「當然可以。」
三公尺高,五公尺寬,防爆破的大門旁邊安裝著小小的數字鍵盤。我輸入密碼,同德莉莎進入實驗室。在我們眼前,艾莉卡不再是陽光的金髮少女,只是個泡浸在深紅色藥水中的筒中大腦。
「艾莉卡,我和德莉莎來看你了。」我把掌心貼在透明的玻璃容器上。
我知道艾莉卡無法感知。
德莉莎學著我把掌心靠在玻璃上。接著,她轉對我說︰「修,可以答應我一件事嗎?留在這裡,不要溫柔地碰觸我的心臟,然後在某一天一語不發把它捏碎。」
「嗯。」
我望著德莉莎,默默頷首。
「那個……可以勾小指嗎?」德莉莎腼腆地道。
原來還有這一著啊,和平常冷冷的氣場判若兩人。不過,我無法拒絕她的請求。
「好,我答應你。」
我和德莉莎勾了小指。
突然,蜂鳴器尖銳的警報聲打斷了我們,實驗室的的照明變為危險的紅燈。
「研究所遭到攻擊﹗所有大腦先生緊急集合﹗這不演習﹗重複,這不是演習﹗」
*時間之始
伴隨著時間與時間意識的誕生,事物有了進展。
[□□我不傷○你□□]
真……真的嗎?為什麼?
[□□無法○害□□]
想求救但沒有聲音,想逃跑但沒有腿,想奮身一搏但沒有身體,艾莉卡別無選擇,只好相信食腦魔的話。事實上,食腦魔確實無法傷害她,這個食腦魔大概也是和自己同樣的狀況。沒有軀體,有沒感光的眼點,沒有鑿穿頭蓋骨的巨齒。
這一定就是大腦先生奪回的食腦魔大腦。
□□你□什麼名字□□
……
□□你有□家人□□
……
□□我□有家人□□
艾莉卡未及提問,陌生的記憶強行注入她的神經。場景是她割脈的地方,但從太陽的位置推測,時間應該是下午。道旁的公園,小孩玩著蹺蹺板。這個食腦魔是其中一名小孩嗎?還是在公園門口閒聊的家長?這些都是不折不扣的人類,沒有惡意,沒有尖牙利爪。
視線移向道路的末端,高中女生三五成群步出校園。或聊著八卦,或抱怨課程太過無聊。某個金髮陽光少女,胸前抱著書本,受著三五知己的簇擁。這是艾莉卡自己。
時間轉到夜晚,九點四十五分,這是艾莉卡自己久違的房間。城市看不到星星,但電燈
教人安心。她不絲一苟地準備著明天上課的課本與文具,重複機械的動作使人放鬆,因為一切皆可預期。她很清楚,自己將如同關機一樣中斷意識,隔天8:00AM準時開機——沒有威脅能傷害自己。
□□想回□白□天□嗎□□
……
[□□白天,我們□不是敵人□□]
不是敵人——這樣個念頭注入艾莉卡的意識,每天10:00PM她就死了,隔天8:00AM重獲新生。人所追求的,不就是幸福地死去?在那幸福的時光,城市的街道實不關她的事。
[□□你□叫□什麼□名字□□]
……
[[□□我□叫□艾莉卡□□]]
食腦魔與艾莉卡的聲音在無盡之海、時間之始中重合。
*終末前的最後一個11:00PM
這世界瘋了。
外頭的天花倒塌,牆壁斷裂。曝露的電線因短路而火花四濺,鋼筋倒下,火光映照出食腦魔吞食人腦的剪影。我忍著不去注意同伴的慘叫,帶著博士遺留的錄音返回防爆門內。
同行的還有德莉莎。
「馬上到地下去,防爆門可以抵擋一段時間。我已為艾莉卡準備好身體,替她裝上後,從地下的秘道逃走,然後在城市的發電廠集合,我將告訴你們城市的真相。」
我關掉錄音與德莉莎面面相覷。
「植入大腦程序已自動化,我們只要在會操作電腦就好。」她提醒我這麼一個事實。
「該說是個好消息嗎……」
我和電腦不熟,生怕哪個程序出錯,機器捏爆了艾莉卡的大腦,或者在過程中注入了錯誤的溶液。首先排出紅色藥水,然後迅速向大腦轉移到培養槽中的人體,在大腦吸飽營養,經歷電腦輔助的神經連接後,纖細的機械臂瞌好頭蓋骨,用特殊的生物材料補強。
一小時過去,全部作業才算完成,我發現自己的背已被冷汗濕透。
培養槽從細縫排乾了綠色的溶液,白晢的雙足踩過水漬,原本充滿光澤的金髮濕答答黏附在臉龐和渾圓的雙肩上。
「事情有點複雜……研究所被食腦魔攻擊,我們得到發電廠會博士會合。換好衣服就出發……呃,我去整理有需要的裝備……」
明知道不是胡思亂想的時候,但我實在無法正視現在的艾莉卡。
「動作快﹗」德莉莎慍惱地道。
另一邊,我幾乎搜刮了每一個櫃子和抽屜。 我的手槍在早前的戰鬥中弄丟了,直排輪也故障。現在掌握的裝備只有德莉莎的砍刀、一把同樣擁有漆黑塗裝的匕首與一根普通的鐵棒。我準備好糧食和飲水,把背包塞滿滿的。
「走吧。」
我按下隱藏的按鈕。
地下室牆壁敞開一道密門,我從穿過秘道走進研究所的車庫。德莉莎持刀警戒著,我趁機拉開車門並插上鑰匙。
「先說一聲,我沒考過駕照。」
「真是差勁。」德莉莎語氣冷淡地道。
噠噠噠噠噠噠噠噠噠
急促的腳步聲闖入了車庫,這裡三個人都很清楚入侵者的來歷。
捲門昇起的同時,我踩下油門,這台象牙白的老舊橋車撞飛了門外的食腦魔。轎車呼嘯駕過無人的街道,雖然違反了一堆交通法規,但晚上明顯沒有警察值勤。
轎車擦撞護欄後衝進了泥濘路,這是通往發電廠的山路,可以避開城市居民的夜嚎。
轎車在半路發生了故障。德莉莎首先打開車門,她如舊提著砍刀,絲毫不見鬆懈。我下車察看機器的狀況。不料,身後的艾莉卡突然跌倒。
我回過身去,只見她單手扶額,非常痛苦的樣子。「艾莉卡……」我正想幫她,卻被突然的狂笑嚇到。
「哈哈哈哈哈哈哈——」
這不是夜嚎,卻沒有比這好上多少,不好的預感正在心中發酵。
「修,想看星星嗎?」我不敢相信這是艾莉卡的聲音,還有那如同邪教徒的眼神。
「修,你看﹗」德莉莎喚了我的名字。我抬頭一看,夜幕中不是星空,而是巨大的蔚藍天體。天體離我們很近,彷彿要把城市壓垮,我清楚瞧見白色的雲、藍色的海洋、深褐色的陸地……這是課本上記載的地球。
突然,艾莉卡發出高分貝的尖吼,我和德莉莎本能地掩住耳朵。是夜嚎,而且是至今為止,我遇過最糟糕的一次。
*終末
當然那時,我尚不知道那就是終末。
艾莉卡一叫,山腳下整座城市的人們也跟著集結嚎叫,聲音之大,感覺就像整座城市的建築本身就在夜嚎一樣。
不過那時我們也無暇理會這些,讓聲音徒在背景躁動,德莉莎是最先反應過來的,她把艾莉卡從後座拉出,一刀劈下。
先是刃口的破風聲,然後是刀鋒砍斷頭蓋骨的聲音、液體汩出的聲音,剛被接回義體裡的大腦被斬成兩半,柴刀就這樣硬生生垂直插入艾莉卡的顱頂。
「艾莉卡──」在一切都來不及的時候,我才終於反應過來,硬生把德莉莎拉開,抱住還尖叫著的少女。
艾莉卡在我懷中停止了嚎叫。伴隨著是臉部因為痛苦與神經被破壞所導致的扭曲與抽動,在一陣掙扎與不成話語的哀叫嗯啊聲後,她最終回復平靜,嘴角微微上揚,她開口。
「好暗。」她深吸一口氣,空洞的雙眼望穿我、望向遙遠的彼方。「可以……睜開眼睛了嗎……修?」
然後她再也說不出任何話語了。
無法理解。悲傷、後悔、懷念同時擠入下皮質。接著是憤怒。一股無可遏抑的憤怒在我的神經中蔓延,腦血屏障似乎也為之沸騰。
她是多麼特別的一個女孩,如太陽般閃亮的金髮,如湖畔深邃的碧綠眼眸,她的活潑開朗,她作弄人的大笑,她的耀眼,就這樣都黯淡失色了。都沒了。都沒了。
這都是她的錯。都是她的錯。都是她──
嘶吼。我拿起匕首衝向一旁的德莉莎,但她只是靜靜的看著一切、接納一切,毫無閃躲並耐心地承受我一切的暴行。
──等我回過神來的時候,才發覺自己正抱著德莉莎的身體痛哭著,她的左胸被匕首粗暴的挖開淌著鮮血,一團被捏爛的心臟則被我緊握在右手中。
不。這都是我的錯。
我放下德莉莎,不顧血漬用手擦了擦眼淚。都是我沒辦法做好抉擇,忘記星空背後的意義才會有這樣的結果。都是我的錯。
我前去闔上艾莉卡的雙眼,拔出柴刀,把她安頓在老爺車中。
若有機會再回來幫你挖墳,在可以看到星星的山頂上,我是這樣對著她發誓著。
我接著轉身割下德莉莎的頭顱,只希望博士在發電廠有什麼備用設施,便抱著德莉莎快步往發電廠奔去。
這時的我根本忘記感到奇怪,為什麼沒有任何食腦魔響應夜嚎而來?
*另一個終末
一進發電廠,不知為何我直覺馬上知道該走哪條路線與博士匯合,大概是這份緊急資訊早就被編寫進我們大腦先生的腦海之中吧。
所以博士他早就預料到會有這天嗎?還是只是單純保險?我一邊胡亂想著,一邊穿過複雜的小徑。在這由纜線和管路交錯而成的迷宮中心,似乎有什麼正亮著,那應該就是其他大腦先生聚集的地方。
但我愈靠近光源,心中卻是越發不安,抱住德莉莎的力道漸強──
這裡,未免太過安靜,怎麼連一點聲音都沒有?
……但若因此卻步,就等同放棄德莉莎──必須向前。我看了看懷裡的她,加緊腳步,毅然決然繼續走著。
隨著埋在腦海裡的直覺拐過最後一個彎,我終於來到中心的空曠之處。但這裡果真除了我們以外,完全沒有其他人影,只有一臺電視螢幕在空間的正中央,旁邊則是兩顆長的很像「探照燈」的球體提供照明。
我小心翼翼地接近螢幕,不知道這是陷阱或是博士留下來的訊息,最有可能兩者皆是。比如「項圈」,博士總喜歡在緊要關頭開這種惡趣味滿滿的玩笑。
空空──就在我仔細端詳是否藏有機關的時候,映像管通電的聲音把我嚇得後退一步,螢幕也逐漸亮起一個熟悉的身影。
「恭喜你來到這裡,我親愛的編號八十三。」一貫詼諧的語調響起,錄像裡的博士卻意外穿著正式的棕黑西裝外套,而非平常的白色實驗袍。
原來博士有別的衣服啊,我還以為他的衣櫥清一色──
「你一定在想我的衣櫥裡應該只有實驗衣對吧。雖然很失禮,但你大概是對的。這的確是我唯一一件並非囚衣的服飾,是為了慶祝出獄那天所準備的。為了獎勵你答對,請各位先鼓掌鼓掌!」
囚衣?出獄?但再多疑問也都無法直接提出,我也只能先繼續看下去。
只見掌聲響起的同時畫面逐漸拉遠,許多大腦先生站在博士後方拍手祝賀,叫喊恭喜的聲音此起彼落。但這片嘈雜並沒有持續太久,約莫十秒後博士右手一揮,所有的大腦先生就馬上立正站好,表情肅穆。
「既然獎勵完那就切入正題吧,我允諾過你所謂的真相。」
你,而非你們。我這才注意到博士從頭到尾使用的稱謂,真是讓人尋味。
「如果你已經注意到外面天空,那大概已經心裡有數,知道自己並非在地球上吧。」
「這裡是共和國所屬實驗農場,編號五一八二,月面座標8.86°S 61.04°E。屬於『平行歷史計畫』中的子計畫,關於人類文明發展的實驗。」
到底……但等不及也不用等我反應過來,博士接著說:「我並不期待你在一時之間能消化這樣的資訊,不過且聽我娓娓道來。簡單來說,這是一個由二十三世紀地球人在月球執行的實驗,目的是為了驗證強制規律作息是否能加速二十一世紀人類文明進步的速度。而你,則是實驗農場裡眾多實驗用人造人的其中一個。」
「而我則是人類,共和國的重刑犯,顛覆國家政權罪,判刑勞改八十年,下放月球實驗基地,也就是負責待在這個農場裡監控實驗的進行並定時進行彙報。」
我,人造人……
「或許你會對自己身為人造人感到疑惑,但大腦先生所用的人造人體技術何嘗不是如此?不過製作肉體也是我擁有權限內最多能做到的事就是了。換句話說,我沒辦法製造更多你們出來,那需要有終端機人格資料庫的登入權限,把人格數據調出來輸入人造大腦中,不然產品也只會是一具人造植物人。」
「這樣的技術就是目前的趨勢,在一個被設定擁有二十一世紀背景知識的你或許會聽起來很像科幻故事,但這方法不僅快速不用等待成長過程,也透過既有意識的再製來避開製造新生命的倫理議題,取得極端保守團體以外絕大部分人的共識而得以進行。啊,不過這稍微偏題了,不好意思。」
這樣侃侃而談偏離正題的地方也很博士就是了……
「所以說這裡正是我的囹圄,那麼我穿上這套西裝也就只有兩種答案──刑期服滿或是逃獄,你覺得是哪種?」
博士還看起來這麼容光煥發一點都不像八十歲的老頭子,所以大概是逃獄吧。
「叭叭叭!小孩子才做選擇,不管選什麼都是錯的。正確答案是因為實驗失控被政府回收,這套西裝只是穿爽的──」
「又或者有其意義呢?你想想看,要是我單純只是逃獄,這裡是月球我能逃到哪裡?至少等公家機關的運輸艇來接我,再開始執行逃獄才比較合理吧?不過這目前也只是想法罷了,不用放在心上。」
拍攝影片的時候是想法,那現在呢?博士果然非常博士。
「那麼,核心的問題來了:請問為什麼實驗失控了呢?這問題的答案才是與你切身相關、你所關心的真相;而不是那些外圍脈絡、對你來說遙不可及的事實。」
若按照科幻故事的邏輯,那大概就是程序錯誤造成食腦魔這樣的異常個體出現,情況越發惡劣不能控制,最後只能遺棄整個實驗,像是侏儸紀公園那樣的劇情吧。
「你一定天真想著食腦魔是失控的原因對吧,就最後的結果來講不能說你全錯。但這個說法能夠解釋夜嚎嗎?這樣的思考方式太過本位,你必須跳出自己的立場來思考這件事情:對這個實驗來說到底什麼是正常,什麼又是異常?」
規律作息實驗中的異常,這樣的說法不是很明顯就是在說──
「沒錯,說的這麼明顯你也必須要想到。就是我刻意在增加實驗裡的錯誤率,到處蒐集能夠反抗程序的偏差個體,也就是你們,並給你們抵抗清除者的手段。」
清除者……這就是計畫對食腦魔的稱呼嗎?這種小事還不打緊,在這裡再次體認到我們的選擇、我們的努力、我們的奮鬥被定義為「錯誤」,果然讓人心裡無法平衡。要是德莉莎還有肉體,肯定會為了雷恩的努力被否認而衝上去砍電視洩憤了吧。但這件事並沒辦法帶給我怒氣,只是更加深化我的迷惘。接納我們一切的星空終究也只是人造之物,那被人所否定的自己又能有什麼樣的歸屬?
「我其實很尊重你們、也很喜歡你們,畢竟我們應該算是同類,都為了抵抗體制而面臨生命相關的刑責。我也有許多同志因為信用評級過低而死於黨國的生化武器之下。所以我決定扮演博士的角色一手建立『大腦先生』這個組織,不僅是為了給你們抵抗的手段,更是要給予你們一個可以互相扶持的歸屬。」
……
「我知道我這樣說很卑鄙,我們抵抗的東西從來就不在同一條線上。我抵抗的是言論與政治的自由,但你們所抵抗的可是行為與時間那些更加基本的自由,我實在不該把我們混為一談。再加上我的行為講白一點不過就是利用你們來達成我癱瘓實驗的目的,講這種創造歸屬的正論也不過是安慰自己,稍微減緩自我厭惡罷了。畢竟我還透過你幹了更加齷齪的事,會拍這支影片大概有一定程度也是為了和你道歉吧。」
我?博士你到底對我做了什麼?
「但那是方案B的事了,先把方案A說完我們再切入那個部分,這樣你才更能了解我到底有多麼罪不可赦。」
「這個實驗本身由一台連結所有實驗體大腦的主機所控管,所以我在這邊的工作才會只有監控與紀錄。或者更正確來說,正是所有人造人的大腦透過電波聯繫形成神經網路、分批運算數據才形成了這台主機本身。就是這個主機管制了所有實驗體對夜晚的認知,讓實驗體會自然迴避相關話題;另外也讓實驗體自然而然遠離位處農場邊界、隔絕內外交通的力場。」
「主機另外被設定的實驗參數中最重要的是:當實驗目的『規律作息』的錯誤連結回報達到一百個實驗個體的時候,就會立即進行實驗重啟。而在重啟的階段同時,力場會暫時失去功效,是一個逃脫的好時間,不過執行這個方案要解決的就是交通問題。更別提主機本身為了不達成這個錯誤閾值也很努力地排除誤差,在夜間派出大量的清除者辨識錯誤回報的腦波而『清除』他們,『誘餌』之所以能奏效也是模擬了錯誤回報的腦信號。」
看來只是為了溝通方便而跟我們說辨識清醒的腦波嗎?也不是不能理解……那麼夜嚎又是什麼樣的機制呢?
「當然為了跟你們溝通方便我就說清除者是辨識清醒的腦波,但睡眠的腦除了一開始的theta波與清醒者有很大的不同之外,其餘睡眠階段的delta波與清醒的腦波差異可能不大,怎麼想都不可能靠這點來進行錯誤排除。況且在到處使用電力的環境下根本很難偵測到腦波,所以清除者其實更仰賴其他同樣在神經網路上的實驗個體偵錯並進行回報,也就是所謂的夜嚎。」
這部份似乎有些道理。但艾莉卡來的那天不就達到一百人了?怎麼什麼事都沒發生?
「你接下來一定為一百人曾經達到過這件事而感到疑惑了,沒錯吧?」
為什麼博士總是能導引下一步讓一切看起來像對話成立?難道我的大腦早就被他分析完畢,不,難道我整個反應不過都是他植入的編碼?
「這個問題很簡單,但是答案本身卻涉及到方案B的內容,所以在回答前請容我向你道歉。」螢幕裡的博士欠身九十度整大概十秒,回過身子來繼續說:「答案就是從來都沒達成過,即便加上艾莉卡,錯誤個體也只有九十九位。」
「那麼有關方案B內容的問題來了,請問艾莉卡是什麼?」
不是錯誤個體,那不就是因為本質無法抗拒白天而被當作正常實驗體嗎?不過這樣說也不對,只能透過服藥來抗拒白天的雷恩都能被當作錯誤個體而被食腦魔、清除者給殺害,那沒道理相同狀況的艾莉卡不行……那麼艾莉卡到底是什麼?對我來說她是我曾經想讓她沾染上黑夜的白晝,那對博士來說她又是什麼?
「艾莉卡的潛意識正是神經網路的司令塔本身,也就是主機發號命令的核心。方案B,也就是把主機弄進來這件事上,很抱歉我完完全全使用了你。」
等等,你這什麼意思,難道──
「幫你換回原來的身體,讓原本身為艾莉卡同學的你能夠被她辨識,艾莉卡應該會因為很久沒看到你而感到有興趣、潛意識的司令塔則應該會感受到錯誤回報而對你的存在感到厭惡與好奇,但引起她以及司令塔的注意只不過是第一步。」
「第二步則在幫你換身體和加裝道具的同時,把對艾莉卡的仰慕,以及想帶她到處走走甚至是認識星空的衝動都編寫進你的意識之中。為的是將她全然拉進黑夜,成為錯誤回報的其中一名。」
「第三步則是取得這個實驗系統的抗體,也就是叫你們帶回來的清除者大腦。」
「最後把清除者的意識與司令塔的意識進行連結,讓司令塔取得攻擊錯誤回報的編碼,並開始攻擊擁有錯誤回報的自己,也就是主機會攻擊主機本身,於是整個實驗達成癱瘓。你在聽我說話的同時,大概所有的清除者都在城市裡攻擊與主機有所連結,正在睡眠狀態中的每個實驗體,所以他們暫且不會來到這邊。」
「不過說實話這司令塔還真麻煩,竟然有編寫狀況不對就自盡轉移的程序,害我還在釐清清除者大腦編程的同時,還要處理這麼多麻煩,真是受──」
我再也聽不下博士說話的聲音,手弱弱地把螢幕按掉,整個身體癱軟跪坐在地上。
什麼是真的?什麼是假的?艾莉卡所給我的感覺,我最後對正常生活的欲求,哪些是真正的我自己?她真的給了我活力嗎?我真的從未想過白天可以過得如此簡單愉快嗎?她真的是我的安穩嗎?耀眼的陽光真的能驅走黑夜嗎?我真的可以像個正常青少年一樣看電影、吃零食、和朋友聊天嗎?我真的喜歡女生嗎?還是我更喜歡被怪物追,腦袋被當作零食啃掉?星星在她的微笑下真的相形失色嗎?我真的忘記了星空的意義了嗎?無知真的幸福嗎?生命真的必須對自己負責嗎?
真的是我害了她嗎?
如果是,那我會恨我自己一輩子。
如果不是,那就等同否定現在坐在這裡的我,同樣是對自己一種無比的憎恨。
真的是我害了她嗎?
真的不是我害了她嗎?
她真的是我害的嗎?
她真的不是我──
「給我振作起來,你這笨蛋。」
空嗡──電視不知為何自己開了起來,博士的怒罵聲震響整個空間,讓我停止了自我譴責。
「我知道你會把螢幕關掉,所以做了自動重啟的設定。我不是都道歉了嗎?還在那邊磨磨贈蹭什麼,過去的事都過去了,唯有掌握未來的人才能彌補傷害。為了補償你,我可是準備了特別待遇讓你能夠有機會掌握未來。」博士說到這裡,電視後方不遠處開了個艙門,裡面是大小剛好能塞下一個大腦的一桶深紅色藥水。
「想維持自己的性命踏上贖罪之旅,或是想拯救眼前誰的性命來自我滿足式地贖罪,你自己決定。這是我留在發電廠的一枚小型火箭,能夠在實驗農場發出干擾電波重置一切實驗體意識之前把大腦送返地球,要怎麼用隨你便,總之我們地球再見。」博士一說完,螢幕又隨即啪茲的關了起來。
眼前誰的生命是嗎……博士明明就知道我會選什麼還說了地球再會嗎?真是好笑。
不管我和博士做了什麼樣的勾當、雙手沾了怎麼樣的鮮血,懷中的德莉莎都是無辜的。
所以就像博士所言,小孩子才做選擇,選擇打從一開始根本就不存在。
即便我能砍下自己的頭,又有誰能夠把我的腦袋放進桶中?
既使這樣拋下德莉莎可能會恨我一輩子,但有博士陪她,堅強如她一定能走過我所帶來的陰霾。
於是,我把該做的東西做一做,該切的東西切一切,該放的東西放一放,就坐在旁邊等著一切發生並且結束。
然後那個屬於我終末的時刻終於來臨──
轟轟──爆炸聲響起,但我卻沒看見火箭引擎的火光。
只見我的視野突然飛昇,不知為何我感覺身體真輕,所有的東西都在我的下面──
等等,那該死的博士還裝了另外個『項圈』在我身上嗎?他媽啦整個都被耍了,你到底把我中意的覺悟當成什麼?根本完全把我算的死死的,如果之後還有身體我一定──
接著失去意識的我當然無法見證無人機是怎麼把我的頸項運進另一道艙門的另一桶藥水之中,也無法目睹火箭是如何漂亮的畫出弧線,將我和德莉莎射往我們最嚮往的星空之中。
闃黑靜謐的宇宙包容一切,在這一切的一切之中,當然也包含我與德莉莎的生命。
如果我還有意識的話,或許我就能體會到生來最平和的感受。
在那裡,一切是和諧,美,豐盈,寧靜,與歡愉。
*再度成為大腦先生的第365天
地球上的一切過得很好,我忙著閱讀以前所沒有的書籍;學習兩個世紀以前所沒有的知識所以非常忙碌,沒什麼空閒來幫這個半自傳式的小說給一個完美能讓人滿意的後日談結尾。畢竟誰會知道同樣是二十一世紀的作家,京極夏彥寫的小說又好看又扎實,讓人把所有的時間都願意拿去閱讀。到底是哪個白癡出主意讓以前那個實驗農場只有食夢貘這類無聊的小說可以看?
總之我過得很好,跟博士心結未解,但我們仍然相處愉快。畢竟身為通緝犯潛逃的他也必須要有人可以幫他打理起居,所以對我都服服貼貼的,當然惡作劇還是會有,但就是那種主從的關係接近翻轉讓人十分愉悅。
跟德莉莎則是很當然地盡情享受普通少年可以做的事情。地球的夜晚不受限制,也十分多采多姿。但我和德莉莎還是比較喜歡那些安靜的地方,常常夜一黑就往無人的山上、海中、沙漠裡跑,感受夜是怎麼樣吞噬我們、包容我們,就像星夜那樣。我們有時也會在星星下探索彼此黑暗的那一面,感受彼此是怎麼用所缺乏的包容對方......
我時常都想著艾莉卡,我並沒有忘記她而兀自前進。她意識的另一份拷貝現在應該也在農場裡活得好好的。但是我所認識的艾莉卡,也就是我心底的艾莉卡她都會永遠死著,同時也是活著,警惕我我是一個罪人,讓我接下來人生中做下的每個決定都有一定的重量。
那份重量是不忘記初衷的重量、更加謹慎負責不魯莽的重量,並且是擇你所愛的重量。
而我會承受每個決定的重量,如同星夜包容一切般地揹負他們所有,過著大腦先生的每一天。
僅僅寫給我自己
修