話說從頭,門聽先後,早到晚來,不急不慌。
高大的紅色布幔、斗大的精神訓話,說是「養天地正氣、法古今完人」、「浮滄海之一葉,飄玉山之一朵」。無論何者,便如此明晃晃懸掛在講臺的兩側。
俗話說:「時代創造青年、青年創造時代。」而這講臺幾乎有一個人高,如果是蘿莉的話,勢必無法一躍而上,但如果是兩個哈比人疊羅漢倒還是可以。
說了這麼多,這不過就是是臺灣隨處可見的公家講堂,如此平凡無奇的公家講堂,憑什麼值得我今天在茶樓給他說上一說。
話說從頭,替各位補上脈絡,以免出了這門被飽識之士笑話。
你若是見過這種禮堂,八成知道它的名字,至於是什麼名字不重要,咱們不提。
進入門廳,看到幾個黃銅浮雕故意作舊,給人年代久遠的感覺。別被騙了,全都是1980年代才為了搶政府預算,故意牽拖偉人大腿來建造。
不過你也不怪不得那些鄉長、里民代表的。如果不是前人巧立名目坑納稅人的錢,附近鄉里的老先生們,也就不能名正言順地蹭冷氣。
俗話說:「自己乘涼自己栽」,所以說我們最近不是會收什麼公民年金嗎?也就是這個道理。老了之後,即使擺出一副「我就是要來蹭冷氣」的意思,鄉公所的志工也不會趕你老人出去。
就是在這麼熱天氣的時候,講臺上站著一名衣著洋派的中年男子。他正口沫橫飛地談論文學。他的金絲眼鏡防腐了他的青年的氣息,增添了幾分知性。而為了掩蓋月牙禿,他索性理了大光頭,點綴上LOFT風的鴨舌帽,給人一種PEFECT的感覺。
不過這髮型,只要兩百塊就能買到。一張光頭,換一張光頭。
「下一張投影片,啊,各位看,這是在說希羅那迦屍普腳踢石柱的故事。他,希羅那迦屍普大聲訓問普羅訶多說:『如果你的神無所不在!那麼,他不也存在於這石柱里嗎?』這個希羅那迦屍普類似孫悟空、阿基里斯那種特別神威,但是不放尊重的人物。」
即使臺下睡成一片,鴨舌帽中年文青還頓了一下製造懸念,才接下去說話。
「然後,這神話故事就告訴我們人不能嘴賤。說是那羅希摩登時從石柱現身,在黃昏就咬死了希羅那迦屍普。殺死就殺死了嘛。但這敘述還是很有趣:『不是白天,也不是黑夜,不在屋外,也不在屋內,而是在門檻。不在天上,不在地下,而是在膝蓋上。不被神殺,不被人殺,而是被人獅所殺。不被武器所殺,而是被指甲殺死。梵天所有的祝福都沒有違背。』」
數十人睡得正酣,只有一名聽眾特別仔細聽講。
「說到這個人獅,你們看,在這裡。」中年文青用雷射筆指了一下。
「那羅希摩的形象是一頭獅子、或是半人半獅的怪物。而這則故事傳達了神話的報應思維,以及現代小說認為不合理的敘事結構,但這一切都可以在神話看到。一個角色莫名其妙路過。事情發生之後,主人公恰巧得到幫助。如果以現代小說的寫作可以說是大忌,但人類歷史上的大多時間都充滿這種荒誕的故事,到底是什麼原因呢?這讓我們可以反思一下,故事好壞的標準真的是結構嗎?」
即使屏幕上顯示的資料,在維基百科也能查到,那來自海島的青年,邢傑,正聚精會神地大口吸取講者噴吐的知識。他可能是這座講堂唯一沒有睡著,也沒有滑手機的人,雖然後者的原因是他根本沒有4G網路。
完全聽不懂講者到底在共三小的他,還是孜孜矻矻作著筆記,所謂食人欬唾,便是這意思吧?
「好了。時間到。下一張投影片。」
隨著大燈泡一明一暗,斗大的文字出現的在投影幕上,看起來是模仿某知名日本簡報家,或也可能只是單純沒有花多少心思在投影片上,急就章搞出來的新房流。
「『戲謔』,我接下來要與各位談談這個話題。自從小說在歐洲盛行以來,戲謔與嚴肅一直困擾著那些文藝批評家。而大部份讀者的意見則是只要有趣就是好小說,但是大眾缺乏深度論述的能力,一向被專家嗤之以鼻。」
在一個由納稅人血汗出資興建的演講廳,一名看起來飽含學識的中年男子拿著雷射筆,對著鄉民公所演講廳比手畫腳地發表自己的想法。諾大的公家講堂卻只有二三十人,其中有一半還是進來睡覺的老先生。
邢傑這才一閃神,講者就已經進到下張投影片,話題突然轉變成倚老賣老的幹話。
「現在的年輕人啊。總是抱持著事不關己的態度。但那並非真正對事物冷感,而是無能為力的掙扎後產生的心理防禦機制。」
說來這沒道理,但也是有道理。以邢傑來打比方——
邢傑是一名二十歲出頭的青年,剛剛畢業還找不到工作,但是他抱持著成為小說家的夢想,從澎湖大老遠的搭船到台中,經過海鮮市場的洗禮,以及高鐵自由座的沙丁魚車廂,才終於來到位在台北大學附近的演講會場(這裡還省略了他在臺北車三鐵大結構迷路的過程,他險些就要搭上通往桃園機場的捷運)。
讓我們先退一步,說說這個演講廳是在什麼地方。
演講會場是寄生在公所衛生所後面的一樓,不起眼的入口得要通過磅秤和消毒水的味道才能抵達,兩扇小小的黑門外面掛著紅布條「來成為有名小說家吧!全臺巡迴演講!KIRA!」邊上還用立可白畫了個萌系魔法美少女。
如果我們能給萌系美少女打碼的話。古鎮的微風讓紅布條的輕輕地晃動,顯出了萬千古意。
三峽,古老的街道,青翠的山城,偶爾還有候鳥飛過。祖師廟的雕龍畫鳳不時凝望著人們,蜿蜒的小溪靜躺在山谷中,天氣好的時候,這裡可以清楚地看到台北一〇一。
邢傑就在這個交通不便的小鎮,坐在不是很舒服的IKEA藍色塑膠椅,聚精凝神聽這場本來以為會很多人來,但其實只有附近老先生蹭冷氣的演講。
更慘的是——冷氣還不冷。
在沒有冷氣的夏天,會場的溫度一度飆高到三十八點八七度,就連貓都趴在冷氣機下打哈欠,說服自己這是個有冷氣的空間。
公所志工立刻拿出專門用來敲冷氣的竹掃把,對準冷氣的三十五度角敲下去,冷氣才稍微恢復了運作。結束了這場短暫的插曲。
而那講者,也不知該怎麼說:是臨危不亂,大風大浪見多了,泰山崩於前也能面不改色;亦或是文辭匱乏、目不暇給,深怕一打岔就會忘稿,所以即使他那光頭冒汗,鴨舌帽都成瀏海了,還要繼續把稿子背下去。
敬業!現在的年輕人還真做不到。
「雜亂而澎湃的情感,化成斷續如同夢囈般的碎語,這是言語的無用、失能、理性挫敗之後的產物。一個成功的文字工作者不應該使用破碎的言語,同時還得要謹慎檢選長短句。」
在騷亂之中,他又前進了好幾張投影片,稍微空出手把他的帽子扶正,用不疾不徐的速度說下去。
「可是現在的網路寫手,在取巧的路上越走越遠。既然無法被人們所理解,不如一開始就高深莫測、故弄玄虛,這也是這一輩的小說家,越來越不知所云的緣故。」
「不過這也不能怪他們,畢竟是我們這一代人把事情搞糟了。」
「我在這邊向各位道歉。」
說完他脫下帽子,向台下深深鞠躬,一、二、三、四,好,十秒。不多不少。
不過台下並沒有歡聲雷動,更沒有感動落淚,就只是一片死寂。
邢傑可能是唯一算是有在聽的人,但對於這突如起來的展開,也是瞠目結舌。
霎時一陣鼓掌聲從禮堂口被薰風播送進來,一定是誰把門打開了。冷氣都漏出去了!
在夏日絢爛的陽光助陣下,走來了一名穿著紫色襯衫的女高中生,她的蘇格蘭格紋裙在無力的冷氣中飄動。
如此夢幻的場景下與女孩邂逅。這是從小與孤老岩,咳咳,𥑮硓岩長大的邢傑從來沒有見過的事。
那名紫衣女高中生,指著臺上的中年文青說到:「你以為光是鞠躬就有用了嗎?知不知道道歉的常識是什麼?」
「抱歉,這位小姐,我還真不知道。」他抓抓他的光腦袋。
邢傑眼看衝突一觸即發,突然站了起來,將兩人的注意力都集中在自己身上。
「我……有話要說!」
「算了吧,你還是下去領五百。我有話要跟這個老頭說。」
「小小姑娘如此焰氣高漲,在下徐某,在此領教。」
徐某也不是省油的燈,是國家文藝新人獎最年輕的得獎者(過去式),同時還得過吳三年文創獎、國家市立交響樂團2008感謝祭金獎,什麼大風大浪沒有見過,十來年的作者生涯,有見過舉牌抗議要他用母語寫作的阿伯,也有碰過對他丟鞋子的年輕人。
不過一個鄉鎮公所補助的佛系演講,居然碰到一個女高中生在台下叫陣,縱他浮沉文海一代人也是從沒碰過。
說來,這個制服是哪裡的制服啊?紫色襯衫、蘇格蘭格呢裙子搭配瑪麗珍黑頭皮鞋。不是臺北人的徐某,只知道中部學校的制服,但他從未聽說過北部有這種制服,那想必是南部剛成立的某所學店了。
徐某如此心想。卻沒有把東部學校當作可能性考慮進去,這也是他的缺失。但這次錯誤說不上是什麼嚴重的後果,不過在不久的未來,他將會因為這樣的傲慢陷入生命危險。
邢傑一看苗頭不對,登時拉起一旁酣睡的老先生,呼了他臉上的老人斑兩巴掌。
「你記不記得十年前的小說接龍。」
隨著女高中生朱唇微啟,一陣千年雪、五月冰般的刺骨寒風,隨著冰雪清楚的話語,一字兩字地襲上了徐某的臉。
徐某登時心頭一震,「十年前的小說接龍,不!那不是我的錯。」
「你殺了人。我今天就是來為他報仇,血債血償!」
「慢著!先報上名號再戰。」
說是遲那是快,女高中生哪給他甩嘴皮的機會,立刻抽出一把青虹劍,一彎銀蛇靈動、身姿婀娜婉轉、縱身簌簌,兩頭瑪麗珍皮鞋踏破虛空,輕輕點過藍色塑膠座椅,作椅上飄之勢,不過一個響指……就跌在講台前面。
政府預算購買的IKEA塑膠椅,如此地不經踩,無法承受紫衣女高生的渾圓真勁,應聲脆化碎裂在籃球場的標線旁,成為地方美好風景的一部分。
邢傑拉著個剛拍醒的老頭退到冷氣機旁邊,一臉矇逼地看著這一幕。
不是吧,女高中生跌了個狗吃屎。如果是輕小說的話,一定賣不出去的。不只賣不出去,大概連插畫家都找不到。只有無良插畫家,才會把願意把這一幕畫出來吧。
趁著這優勝劣敗的勢頭,徐某拿出了最新一期的《霧之生~Mist President~從票開始》。他仗著身後有巨幅阿文遺照與青天白日滿地紅稱腰,居高臨下看著紫衣女高生出師未捷先吃屎,流了一攤鼻血的景緻。
「千算萬算,還是逃不過人算啊。基本禮貌都不知道,沒報上名號就動手,這可不是觸了霉頭。即使我不計較禮數。看來妳這從小說接龍裡面逃出來的人物,還是敵不過我們祖國的偉大預算案啊。妳知道什麼叫做Cost Down嗎?這種高端的商業操作,是你們那種亂七八糟的玄幻世界沒有的吧。」
他縱身從講台上一躍而下,還不忘以英雄落地的方式,讓拳頭支撐上半身的重量,推了一推眼鏡之後說,「我啊。可是寫嚴謹的科幻小說起家的。從太平洋浮出的霧氣與來自中國大陸的霧霾結合起來的膠狀氣體,妳猜會養出什麼生命?」
「沒錯,就是僵屍!從霧中生出來的,霧之生。我這樣稱呼他們。剛發行的第一周,就把哈密瓜出版社的《吃人蔣公銅像》踢下了華文暢銷榜。是妳這種廉價玄幻女主角不能比的。」
邢傑看這徐某用那滿是猥瑣猙獰的笑容,一步一步靠近女高中生,心裡感覺很不是滋味,只好拋下手裡牽著的老頭,三步併作兩步衝向前。
「放開那個女孩!」
「別……冤枉我啊。我可是連她一根小腳趾頭都沒有碰。是她自己碰瓷摔倒的。我才是受害者啊。」
他從胸前口袋捏出個行走紀錄器,鋰電池驅動,有著錄音錄影功能,可以說是居家旅行、出門殺人的必備法寶,WOWO購物臺秒殺商品。
看到徐某拿出如此殺器,邢傑實在招架不住,只好三步跌作兩步地往後退去。
「呃……徐先生,因為你描述的太過正確無誤。所以我也真不知道要怎麼譴責你。這樣吧。我們還是先打電話,送醫,再慢慢研究這女孩是不是神經病吧。」
「這倒不用,這女高中生既然提到了十年前的小說接龍。就表示她並不是一般人。對了,我雖然筆名叫作徐某,但是我並不姓徐。」
徐某推了推他那象徵成功人士的金絲文青眼鏡。
「那……徐某先生……」
「不用先生,叫我徐某人便可以了。」
明明是個中年大叔,但這句話怎麼會這麼帥。難不成這就是職業小說家嗎?在取筆名的時候,便已經埋好伏筆,想說有朝一日會碰到這種狀況,就能夠若無其事說出帥氣的話。
啊,真是太厲害了啊。職業小說家。
徐某一時不明白,但這少年的眼中,無疑中流露出的是傾佩的眼色。
「咳咳……所以你知道了吧。偶爾就是會碰到這種狀況,你也讀過史蒂芬.褚威格的《一名瘋狂女粉絲的來信》。所謂名人就是這樣,不知哪裡結下緣分,就有各式各樣的果,會在未來隨時收穫。」
他拿起火柴盒,刷出一根菸,再緩緩地把黃長壽收進西裝口袋。
「孩子,你叫什麼名字。」
「我叫邢傑,不是刑法的那個刑,是另一個邢,傑是傑出的傑。」
他敲敲腦門,再敲敲腰,順勢翻上了講臺的檻坐著。
「邢傑啊。好名字。你我相見也算是有緣。那你就幫我來處理這檔破事吧。」
「要怎麼作?」
「首先,你寫小說嗎?」
「會一點。」
「知道什麼叫小說接龍?」
「知道。」
「說說看。」
「一種大家一起寫作,但後來每個人都寫自己想寫的,結果故事就大爆炸的活動。」
「不是。」
他擔了擔菸。
「不是那種一般的小說接龍,是會出大事的小說接龍。你可知道接龍,為什麼叫作接龍嗎?」
「求徐某人指點。」
「話說從頭,在盤古開天的時候,龍體還不全,是女媧娘娘斬了鰲足,補了天之後,四處蒐羅萬物接成龍體,才有了龍。細節你不必知道,不過這就是接龍的由來。你跟普通人接龍,是沒有什麼意思的,大方之士的接龍可就不一樣了。那可是玩命的嚴肅事。就像那黑暗遊戲,弄不好是會遭報應的。」
邢傑聽得一愣一愣,「敢問先生,十年前,可就是跟這大方之士接龍?」
「不錯。所謂方圓者,天地宇宙父母也。總之就是至大至深,意味長的事物。等你轉大人了自然能體會。」
他深吸了一口。
「不可方物,不能框限也。什麼是不可框限的物體,就是未知的傑作。只能透過接龍這種儀式搞出來。」
「那這,可就是搞出來的那東西?」
邢傑指著地上那一攤鼻血。
可是紫衣女高中生卻已不見蹤影,只有藍色塑膠碎片躺著。
「怎麼可能!剛剛還在這的!」
身隨念動,行隨意至,一抹銀光剎那橫過邢傑的喉嚨。
「別亂來!再用什麼妖邪法術,我就要了這白面書生的狗命。」
「我不動!不動!」
「我也不動,有事好……不是啊,我說妳這女孩講講道理行不行,妳用什麼內力踩這個從中國運來,不到五十塊的破塑膠椅,它能夠不碎,妳能夠不摔嗎?講點科學常識,這是萬有引力的緣故。跟我一點干係也沒有。」
「怎麼可能?神州上國的東西,哪可能這麼不耐踩,是你不講理,還是我不講理。」
徐某生平第一次語塞,他引以為傲的科學常識,在這從玄幻小說出來的女孩面前,是完全答不上話。天知道她們那是什麼樣世界觀,搭什麼樣的科學水平。搞不好連坐著吃麵都不會,烤肉要翻面都不知道,更別提鐵遇到火會融化這種小學生水準的知識了。
他在講臺上盤起腿來。
「好好好……妳先把鼻血擦一下,我們慢慢談。」
霎時間,紫衣女高中生眉目一轉,她心想:
『我幹嘛要跟這個仇人瞎耗,別廢話,一劍了結他便是。』
徐某才又要鼓動三寸不爛之舌,胸前便被開了大口子。
紫衣女高生拍拍裙子,腳步輕盈帶著兩行鼻血颯爽離去。
留下邢傑翻上講臺跪著,不知所措拉著徐某的手。
「少……少年啊,你要找到她的作者。找我皮包裡的照片,是左邊數來第……」
說到這,徐某便嚥了氣。他上半身躺在講臺上,小腿卻無力地懸在空中。
邢傑翻找了一陣子,找到了徐某的錢包,還有私房筆記本。
雖然是作家,不過筆記本裡面什麼都沒寫,鋼筆也是全新擦得雪亮。
皮包裏頭,倒是有一萬兩千零六百二十五塊,玉山、花旗、華南的信用卡,PK雙饗卡、威秀電影卡、茉莉會員卡、生活工坊鑽石卡、一張還沒有過期的電影兌換卷,上面寫著「給親愛的徐」。
對了,還有那張相片,上面有兩排人或站或坐,左邊數來第幾個,邢傑是完全搞不清楚啊。地點也是沒見過,不過邢傑從小住在島上望安,所以他認不出來並不代表難認。
這時,他瞥見掉落在一旁的《霧之生~Mist President~從票開始》,雖然被血染紅了但不影響閱讀。
這是《霧之生》系列的第十二本作品,主人公們擊退了許多次由霧霾中的孢子和海風鹽粒混合生成的僵屍。終於將竹山根據地的發展到兩千四百一十人,可是許多垃圾事也因此浮上檯面。
邢傑左右要等警察來,於是乾脆坐下來看小說——
藍色的髮圈拉成小小的絲綹,這是在埔里便利商店新找到的物資。
馬玥用削尖的竹條,將它從散亂的玻璃中刺起。
在紅白色的清潔手套中,那一縷藍色顯得十分沉穩。
她輕輕嘆了一口氣。
想起在查理良死後,她便把頭髮割掉的那件事。
有時候她還會夢到查理良被霧生感染,開始轉化的畫面。
接下來,她把髮圈收到麻布袋,想說可以用來綁竹箭。
她和她的夥伴正在埔里的街道上搜索著。
傾倒的大頭電燈,龜裂的路面,以及卡在三層民宅的大型遊覽車。
他們得要避開清晨與傍晚,才能夠減少襲擊。
埔里鎮因為地形開闊,除了清晨之外都不適合霧生活動。
比起集集跟水里更加適合搜索物資,此外也是埔里是個比較大的城鎮。
黃木穿著黃色雨衣,腳上的雨膠鞋完全不怕這種環境。
其實在浩劫之前,他就是一個森林系學生。
常常穿著黑色的工作鞋在林道走來走去。
隨身攜帶的高枝剪就是他們這行的識別標記。
「這區蠻安全的。霧生都被趕到日月潭那裏了。」
「這麼樂觀?」
他是那種寬大可靠的人。思路也單純。
「沒過多久我們就能掌握整個盆地了吧。」
黃木放下身後的麻布袋,站在零亂的貨架前。
「裝些罐頭以外的東西回去吧。甘美跟虎子都懷孕了。」
邢傑不是很熟悉《霧之生》前面的劇情,但隱隱約約知道,這是個全球性的僵屍災變。馬玥本來是個第三女主角,但是隨著第二女主角聖母殺之後,故事重心漸漸調整,而到了最新一本《~Mist President~從票開始》,似乎故事就變成馬玥的視點。真不知道會怎樣。
除非能找到誰接著寫下去,否則廣大讀者一定會因為徐某老師的死而崩潰吧。
邢傑若有所思地往後翻了幾頁,想起得在這之中找到蛛絲馬跡。因為徐某之前的表現——顯然並不意外,該怎麼說,反而是坦然嗎?因此這本剛發售的第十二集小說,就成了Dying Message。
米糠袋製成的布袋相當耐拉,罐頭隨著山路顛簸來回滾動,發出有節奏的聲音。他們沒能找到比罐頭更好的食物,藥品卻收穫不少。
兩人遭遇了零星的霧生,不過哈雷750的Dark Custom水冷式引擎很快就拉開了距離。
經過明潭時,馬玥試著練準頭。
破空聲讓黃木一嚇,因而大聲呵斥了她。
「別怕。反正也追不上。」
她收起竹弓順手抱緊了黃木,還把前胸貼上後背。
黃木被她一鬧,便不能專心騎車。索性在水里鎮之後拉了煞車,保持怠速停在橋上。
輝色流淌下,林鳥覓食,四處都是怪聲。
「馬玥,聽我勸。自從了解生態習性,我們是知道怎麼避開敵人。可是,大意就是現在最大的敵人。妳遲早會讓自己受傷,妳聽,那些霧生的哭嚎。」
兩人腳下是洶湧的濁水溪,它從中央山脈發源,繞過山間林地,最後會在台中一帶入海,養出肥沃的沖積平原,在四百年前餵養從澎湖游來的梅花鹿。但如今一隻也沒有了。
「我什麼也沒聽到。又還沒起霧。可能是些野生動物嘛。鉛色水鶇、鴞科的動物。再說,我也只是射好玩。不然回程這麼無聊。」
明暗依靠山勢,黑的或早或晚。他因此把車停在跨河大橋,一來是視野開闊,二來是光線充足。
「好了。天要黑了。上路吧。」
他看著漫起的水花,一入夜他老是會焦躁。
可是他們的敵人不是黑夜,而是霧氣。
讀著讀著,一枚書籤咚地一聲,掉到了木質地板上。
邢傑不禁扼腕,這樣不就不能知道這個書籤本來夾在什麼地方了嗎?
他定睛一看,將書籤拿在手上把玩,這才發現原來是《~Mist President ~從票開始》首刷同梱限定書籤。
他轉到背後的空白處,不出意料地果然有寫字,是一串用藍色原子筆寫上的數字「049647813」,下面還劃了底線。他把書籤放進口袋,決定繼續仔細檢查這本書。
他快速翻過整本書,確定裡面沒有再夾額外的東西,才重新挑了一頁開始看,發現馬玥已經昏了過去。
黃木懷著不安的左轉心情騎上54線,便開始看到零星的防禦工事沒有恢復完畢。
檢查哨的燈火使黃木安心不少,他拍拍跟自己綁在一起的馬玥,但還是沒有反應。
他對摔車的事情耿耿於懷,有滿袋藥物卻無計可施。就這樣緩緩駛進檢查哨。
「黃大哥晚安,今天也收穫豐富?」
洪丹榮拿著65K2向他行了鬆散的軍禮。
「哪有,出了意外。」
黃木也沒回他禮,就是指了昏睡的馬玥。
「馬妹她怎麼了?沒事吧!」
「別碰她。給老媽看一下就沒問題了,不是說嗎啡跟鋸骨刀是萬靈藥嗎?」
「別開玩笑了!拿去!你餓了吧。」
ㄧ枚已經剝開的七七乳加向黃木遞了過去。
「喔。謝謝。還真有點。」他嚼了嚼。
抵達基地前最後一段仍是竹山天梯,懸空在太極峽谷的鐵索橋。
哈雷有丹榮顧,但扛著馬玥走過去是有點難度。
「突然一道金光乍現,倏乎間,霧民之王與羊羽打的難分難捨。」
「今天不管你是誰,我羊羽,肯定是要把你的慘敗,當作我的快樂啦,哈哈哈哈哈!」
「說時遲那時快,一道金色與紫色交纏的光芒,從羊羽的指尖發出!霧民之王發出慘叫,就此灰飛煙滅!」
「《~Mist President ~從票開始》——The End.」
於是,《~Mist President ~從票開始》以最慘烈的機械神方式結尾了。
當然,背叛了一眾書迷的徐音(按:徐某人筆名)也在網路以及書評界得到一致的罵名,這部只是因為小說爛得出奇的結局,更因為他長期耕耘筆壇,談創作理念、談創作經驗、談創作手法,可今天,全部都拿來打在自己的臉上了。
更過份的是,徐某人至此之後家門不出,邀約不接,與編輯也只用電子郵件往來,再也不曾為他人所見。
大家都認為,他,無才了。
想不到,萬萬想不到,在沈潛一年之後,席捲天下的小說《奇幻紀事:邪魔歪道》出版了。甫上市便再度二刷、接著三刷,竟達到台灣市場小說銷量三十萬本的奇蹟。而經過專家及網友的比對,此書的作者,雖化名為虛否,但仍為徐音的可能性非常高。
當然,堂而皇之的第二本,也就理所當然以「失意小說家的再出發」作為號召宣傳,如此爆紅現象,自然也吸引了外國的讀者,甚至有神秘客大手一揮,全力贊助台灣各方專家與譯者協助翻譯各國版本,在第三本出版之際,第一集的電影版權,也被目前最大的娛樂公司狄O妮買下。
這樣一股小說旋風,吸引了無數的人分析這本作品的成功之處,卻屢屢碰壁,看似觸犯了所有可能的小說規則,卻又在邊界遊走,好像在挑戰讀者的理解極限,卻又令人離不開,所有人都納悶:到底徐音遭遇了什麼事情,現在看起來,草草結束《~Mist President ~從票開始》似乎才是他一生最正確的決定。
不過沒人能得到答案。
時至今日,徐音、或虛否,從未答應過任何出席邀請,亦不曾與任何工作伙伴聯絡,甚至連各樣合作商談,他都堅持只透過電子郵件聯絡,著實折煞了捧著鈔票的各方金主。
※
話說回徐某「遇害」,在那之後也是一年,在裝文青的咖啡廳角落,邢傑的對面坐下了一個女高中生。
「你認為,徐某也是書中人物?」披著黑色長髮的紫衣女高中生——襲里,在星X克角落的位置,看著對面的人。
「還真是切中主題。不問我怎麼聯絡到你的嗎。」邢傑攪拌著義式濃縮咖啡,不知道要加多少糖才能掩蓋自己喝不了苦的事實。
「想必是徐某身上有某樣東西跟我有關了。」
「呵。你要不要也點一杯?」邢傑問。
「我在這世界不吃東西也無所謂。」
「是嗎,說起來,演講當天,我也沒看過他喝水或吃東西。」
邢傑回想當日,縱使汗如雨下,徐某裝的水杯也保持滿溢。
「而在你殺了他之後,我報警了。」
「你敢。」襲里握拳。
「太緊張了嘛,但等我跟警察到了現場,根本沒看到什麼人影,就連IKEA塑膠椅都好好的,什麼血跡也不存在,就連魯米諾試劑也沒測出東西。」
「所以你的意思是,我追求了這麼久的復仇,完全徒勞無功嗎。」
「這只是可能的一種選項。而在那之後,我想到另一種可能性。」
「你說。」
「我認為,真正的徐某,和小說裡面的某人對調了。真正的他,正被困在——當然也有可能爽爽的在另一個世界。」
「但,這……」
「當年的小說接龍應該沒有畫插圖——就算如天地一般的規模,小說接龍請不起繪師是必然的。也就是說,只要有某樣條件相符,小說就會自動修正,將兩個人物視為不影響劇情發展的同一人,反正沒長相。」
「某樣條件?」襲里捲著頭髮,回想著小說接龍的情節。
「恐怕你是想不起來的,過於毀天滅地的小說接龍,根本沒有人有心做成果本,換句話說,要是你真的如你所說,是小說裡的人物,那對於其他條沒有被看過的龍,你根本不知道會出現什麼。」
「你又知道了?」
「算是以前有玩過小規模的慘痛經驗吧,學店就喜歡這套。」邢傑聳肩,加了第三匙方糖到咖啡裡。
「那你說,依你的經驗,我要怎麼才能找到殺了我龍主的人?」
「這就有點難度了,難題有三:第一、你說當年是因為徐某輸不起,亂炸別人的龍,才導致你的龍主被反噬,那這就有點奇怪,要是根據你說的規則,開天闢地小說接龍,是四家收尾失敗了,則一家會被吞滅的極不平衡規則,那為什麼你的龍主沒有去炸徐某的龍呢?
「第二、我們不清楚徐某在哪一條龍裡與小說的人物對換,所以說殺了你的龍主的人,到底是小說人物,還是真實人物,這也是一團迷霧。
「第三、徐某現在靠著小說信眾的支持,力量比以前更強,就算你找到他,恐怕下次你小說中喚出的青虹劍,也是砍不死他了。」
襲里陷入思考。
「如果你與我聯手的話,有機會打敗他嗎?」她問。
「我想也很困難。我只是個沒沒無名的作家。」邢傑苦笑。「但是,方法可能是有的。」
「怎麼說?」
「接龍網站。」
「嗯?」
「要是那樣有如黑暗遊戲一般的小說接龍,想必也會有紀錄官在場吧。那想必小說接龍的內容,必然會透過某種形式保存,雖然沒有成本印成紙本書,但在這個時代,容量近乎免費的空間,就是網路了。」
「所以我們只要找到那個網站,就可以囉?」
「難度有二,第一、網站可能根本不允許外人瀏覽,第二、網站可能不允許他人修改內容。」
「照你這樣說我們不是又沒希望了?」
「不一定,這種級別的小說接龍,想必是為了某個目的才使用的儀式,而徐某可能不只是輸不起,也可能是因為某個目的無法達成才決定破壞儀式,而你的故事,你的龍主,只是藉口下的犧牲者。既然是儀式,那公開性有其必要,如果出動某個級別以上的網路搜查,應該是能找到入口的。」
「你有認識什麼這麼厲害的人嗎?」
「剛好認識,雖然那傢伙有點怪怪的就是了。」
「那還不快去找他?」
「別急嘛,他人在香港,我訂好機票了,今天晚上走吧。」
「哼哼哼——哼哼哼——」在香港這樣地狹人稠的地方,一座蓋在大樓頂的花園,裡面還有個小玻璃屋,而在玻璃屋內,有個少女四周圍繞著二十台超級電腦,正抱著他喜歡的娃娃,愉快的哼著歌。
「小少爺——」「嗯?」「大小姐。」「嗯。」
門口,一名穿著西裝,戴著單邊眼鏡,形象如此刻板的老管家,對著少女稍稍低頭。「大小姐,他們已經出發了。」
「真的嗎!」少年……不是,少女忽的跳起來,衝到門口去抓著老管家的袖子又叫又跳。
「邢傑哥哥好久沒來了,人家好期待喔!管家,快去準備點心!」
「是。」說完,老管家就退下了。
少女稍微整理起房間,說是整理,房間除了一台台冷冰冰的機器,就是成堆如山的娃娃,而每隻娃娃上,都寫著「Ryou」這個不知何種語言的拼字。
「19:45分的華航班機乘客,請到第二航廈。」正踏進機場的兩人都聽到了機場廣播。
「啊我先去再領一點錢,等等。」邢傑說。
就在邢傑離開ATM時,有個聲音叫住了他。
「先生,不好意思,你的機票。」
「不好意思,謝謝你了。」邢傑稍稍點頭對那人道謝。
「哪裡,你也是去香港嗎?」
「對。」
「真巧,我也是去香港。」那名男子的笑容爽朗,戴著頂漁夫帽,與整體休閒風格不搭的一串大念珠掛在手腕上。
「有緣再相見。」邢傑微笑,男子伸出手,兩人握手道別。
邢傑轉身離去,男子伸出舌頭,舔了一下自己的掌心。
「徐某,總算讓我找到你了。」男子微笑,往另一班飛機的方向走去。
話說回爆紅的小說家虛否,終於,他以《奇幻紀事:邪魔歪道》的某篇外傳獨立故事,同時獲得了日本的芥川獎、梅菲斯特獎,所有人都期待:這次會是他本人出現領獎嗎?
頒獎典禮當天,虛否出現了,大家都確定了:果然是徐某人。
雖然有人說他變瘦了些,還戴上墨鏡,所有人都認為,這不過是寫小說過於疲累造成的身心消耗,大家都期待著徐某人的演說。而在當天,不僅是徐某人,也有各國久仰大名而來的作家們,為了向他求教有之,想要挑戰他的亦有。
終於,虛否站上了頒獎台。清了清喉嚨。
「終於,我也站在這裡。」他向眾人鞠躬。
「如同我以前演講所述,小說中所該重視的結構,在我的書裡一概被無視否定,我的小說,是要在所有人的心中,種下新的信仰,從而相信我故事中的一切為真。」喝了口水,稍微緊張的顫抖也放鬆下來。
「其一、破解『用演的不用說的』原則,事實上就如神的話語,我的作品中,用說的,就彷彿神的語言。」他拿起麥克風,走到了台下。
「其二、破解『拒絕過於繁複的形式』,如同神為了炫耀世界的美好一般,我讓所有人能在看到的同時,瞭解繁複的形式中藏著與神一同觀看世界的美。」
「其三、破解『拒絕機械神的存在』,神不可捉摸,不可參透,我的作品中,神的力量是絕對的,所有人在看完之後,絕對都能被力量給懾服,相信自己必須倚靠神的力量來榮耀世界。」他鞠了個躬。
雖然沒多少人懂他的意思,但還是非常配合的報起如雷的掌聲。
「這就是我今天全部的演說,這是我寫作生涯的終點,也是——這場儀式的起點。」
他一彈指,會場突然開始上下晃動,所有人都逃了出去,只有好些大作家彷彿已經理解既將發生什麼事,留在了現場。
一塊巨大的石碑,出現在會場的正中央,上面寫著「作家風雲榜」。
「諸位如此鎮定,想必知道即將進行的,是什麼儀式,也是帶著目的前來的吧。」徐某一笑,四周一層光罩蓋下,籠罩了整個會場。
「那麼,以我受到寫作之神的召令,所有留在現場的人,無條件成為『新開天闢地』的小說接龍參賽者!」
飛機上,邢傑看著天空,突然一陣光波掃動,但幾乎沒人注意。
「開始了嗎——」邢傑輕笑,而旁邊的襲里似乎正思考著之後的路,沒注意到他說話。
「小子,你這樣押寶,命運之神究竟會不會站在你這裡呢……」
襲里由高空鳥瞰,窗外的暮色漸暗漸深,最後一抹夕暉流灑在雲層上,紅艷艷得,一如那十一年前淌遍大地的鮮血。望著這一幅景色,襲里始終鋒銳冰冷的眼眸也禁不住漾開一抹哀愁,她悠悠地抽出青虹劍,左手拈塊礪石順著劍鋒磨著,頗有份十年一劍磨在手的慨嘆。
襲里忽地說道:「十一年了,每一天、每一天晚霞之刻,我都會磨劍提醒自己,我該活在黑夜的世界裡,復仇便是我的全部使命。」
邢傑的汗水涔涔落下,不只因為忽然沉重起來的氣氛,也因為襲里在飛機上公然秀出武器的白目行為。
「說到這個,我還沒問呢。」眼見氣氛越發不對勁,邢傑不自在地揮揮手:「十一年前,妳那條龍究竟出了什麼事?」
總算,襲里伸指「噹」一彈青虹劍,隨後將劍收進不知何處,邢傑慶幸地發現前後左右的人都忙著睡覺看電影沒空注意他們。
「那喪盡天良的混帳。」襲里咬牙切齒的罵道,邢傑則暗自佩服她連罵人都可以掉成語,不愧是玄幻世界出身:「全龍無人倖存,僅我一個只在偶一次叫喚中出現的婢女,因為在劇情上無足輕重,幸而被遺忘逃過死劫。」
「說不定,他只是覺得這樣的故事好看。」同為作家,邢傑姑且替徐某說了句話:「妳知道,灑灑狗血什麼的。」
「我們可不是他能隨意操弄在手的東西。」襲里冷冷回道:「況且,按劇情發展本該是個好結局的,我們費盡千辛萬苦打倒了地鬼天皇,怎知徐某竟在最後關頭突生一筆,讓外星蟲族從天而降,硬是要寫死我們。」
「啊……」既然是神展開硬爆,邢傑也不能多說什麼。
「我十年練成劍術,就是為了找他算清這筆帳。總有一天,我要親口告訴他,我們不是他的玩物,更不是他的操線人偶,然後再以他的鮮血祭奠亡魂。」
邢傑嘆了口氣:「妳說徐某把妳們當成操線人偶,又怎知他不是身不由己?」
「你什麼意思?」
「不不不,當我沒說。」邢傑搖搖手:「現在還不到時候。」
襲里卻起了疑心,她一字一句地問道:「邢傑,我先問清楚,你為什麼要幫我?」
「如果說,妳的目的是復仇,那麼我的目的也很單純。」邢傑輕鬆地說道:「自由,真正的自由。襲里,妳想要自由嗎?」
「我現在只能想著復仇。」
「襲里,那我問妳,如果……只是如果喔,妳有機會可以改寫妳那條龍的故事,妳會這麼做嗎?」
「我們的故事是活過來的,不是輕易幾筆可以更改的。」出乎邢傑意料之外,襲里毫不遲疑地搖了搖頭,似乎這個問題早已在她心中惦量許久:「如果說,單單幾筆改動就可以獲得幸福,那樣虛假的人生,也還不如不活吧?」
「那麼,妳和我是一樣的,比起復仇或幸福,更在意真實的自由。」
「……你不明白,我曾經只是個故事中的角色。」襲里咬了咬嘴唇,最後悄然說道:「那樣的恐懼很深、很深,即便到了現在,我依然覺得……覺得自己好像只是個被操控的角色罷了。」
「不,我能夠體會,就和妳一樣深。」邢傑笑著搖搖頭,又問:「襲里,若是為了追求自由,妳願意犧牲到什麼程度?」
「只要有一瞬、有一瞬能是真正自由的,至死不惜。」
邢傑直視著襲里雙眼說道:「那麼,相信我,我能夠幫助你完成復仇。記住,不管發生了什麼事,我始終都是在帶妳尋找自由。」
隨著僅餘的殘照褪盡,一縷白森森、暗濛濛的霧氣在窗外捲起,詭異的漫了開來。
邢傑瞇起眼睛,若有所思地望著霧氣:「哟,開天闢地小說接龍終於正式開始了。」
「什麼意思?」
邢傑聳了聳肩:「什麼意思嘛,我也還不大清楚,只不過接下來的路,大概沒有那麼好走了。」
飛機終於降落了。
剛有人下飛機,邢傑就聽見外頭傳來若隱若現的慘叫,更夾雜著幾聲不似人類的咆哮、呻吟。詭異的霧氣更飄近機艙內,一片白茫茫的,漫漫散開掩蔽住視野,裡頭頓時亂成了一團,有人逃命似地爭著要衝出去,也有人嚇壞似地逃回機艙內。
邢傑喊道:「襲里。」
襲里二話不說,抽出青虹劍兩橫兩縱劈開了牆壁,攬著邢傑縱了出去,輕飄飄地落在地上。邢傑剛想讚一聲她的輕功,就聽到此起彼落的哀號呻吟從霧中傳來,團團將他們包在中央。
邢傑死命地眨眼睛,終於看見幾個纏著霧氣的人影拖著腳步朝他們撲來。
「霧之生?」襲里驚喊:「不可能,那不是徐某虛構的故事嗎?」
「果然是這樣。」邢傑苦笑:「大方之士的接龍和凡夫俗子的接龍,自然要有所不同,他們的小說接龍,既名曰開天闢地,自然是能以心象造成世界,以幻想改天換地的了。整個世界,現在已是他們想像力的遊園,能夠盡情操弄。他們就像是觀察者……不,像神一樣,輪流對整個故事做出改變推進劇情,坐著看我們這些棋子演就出故事。現在,我們大概已入了徐某的故事。」
襲里的面色鐵青:「現在怎麼辦?」
「只能殺出一條血路了。」
「好。」襲里高舉青虹劍,鋒利的劍芒照亮了視野。她人劍合一衝了出去,青光盤旋間,削下一眾霧之生的腦袋。一年未見,襲里的輕功更見精湛,顯然是在那次摔了個狗吃屎後痛定思痛苦練了一番,現在真如凌空步虛般。腳步不停,片刻便將周圍空地內的霧之生料理得乾乾淨淨。
襲里得意洋洋地露出笑容:「這次,就算徐某用那個萬、萬什麼引力的邪術,我也不會再中招了。」
襲里一路上所向披靡,兩人向著機場大門直衝了過去,卻被一個人影阻住了去路。
仔細一看,霧氣中的身影是名少女,正愣愣地瞪著邢傑,她的眼眸不像霧之生一樣無神,也沒有嘶吼著朝邢傑他們撲過來,但全身卻也纏滿了霧氣。
遲疑了一會,襲里還是向前撲過去遞出一劍,少女的人形卻散成了霧氣避開了劍,倏忽間在襲里身後凝聚成形。襲里卻似身後生了眼睛般,頭也不回地向後刺去,凌厲劍氣從劍尖透出。
少女雙手一夾,兩手間霧氣凝聚成盾生生卡住了青虹劍。
「哇,別打、別打啊,我不是霧之生啊。」少女回過神般急匆匆地喊。
襲里抽回了劍,戒備地問道:「妳究竟是什麼?」
少女連忙說道:「我只是人類啦,名字叫馬玥。」
邢傑眨眨眼,回想了起來,馬玥,霧之生系列後期的女主角,在最後章節中和霧氣融合,獲得了變形、操縱霧氣和部分霧之生的逆天能力,完全打臉了原本的科學設定,是除了機械降神以外最為人詬病的神展開。現在跟著霧之生一起出現,似乎也順理成章……但她不是該在竹山嗎?算了,認真就輸了。
盯著青虹劍,馬玥有些怯怯地問道:「我……我能跟你們一起走嗎?我和同伴們走散了。」
襲里瞥了邢傑一眼,邢傑聳聳肩,三人衝出機場。
有了馬玥操縱霧氣的能力和襲里強大的武力值作掩護,三人經過一番跋涉後,順利來到了目的地——位在一幢大樓樓頂花園的玻璃屋。
「邢傑哥哥!」抱著玩偶的少女歡呼著,從玻璃屋中衝出來撲在邢傑身上:「人家好害怕噢,嗚嗚嗚。」
什麼?邢傑驚得倒退一步,突然發覺一個很嚴重的問題。
這,莫非是要開後宮的節奏?
邢傑連忙回想家鄉咕咾岩承受海浪煽擾時的不動如山,定了定心神說道:「瑞歐,我拜託妳的事呢?」
「邢傑哥哥拜託的事,瑞歐當然是優先完成了,看!」
瑞歐蹦蹦跳跳地回到電腦前,連續十五格屏幕的遊戲顯示她剛才根本沒有像自己說得在害怕,而是忙著打電玩。
「看看,是這個對不對?」點開網頁,瑞歐自信滿滿地挺起胸膛。
邢傑湊上前一看,螢幕上的是以血紅色斗大字體寫著「開天闢地小說接龍」、周圍圍繞著詭秘符文的網頁登入畫面。
剛才還得意洋洋的瑞歐卻忽然垂下肩膀:「嗯,但是有密碼加護的,我登不進去。」
「沒辦法駭進去嗎?」
瑞歐咬著嘴唇,似乎頗有些不甘:「明明只是數字密碼……但不知道為什麼就是駭不進去……」
「密碼、密碼……」邢傑著急地在房間內走來走去,馬玥沉默地跟在他身旁。陡然間,邢傑靈光一閃:「有了!瑞歐,試試看……嗯,049647813。」
瑞歐的手指飛快,在邢傑念完數字的同時按下了確認鍵,在令人緊張不已的一毫秒後,網頁跳出了已登入的顯示通知。邢傑歡呼了一聲,原來,當初徐某人留給他的書籤上的數字,便是登入接龍網站的密碼。
邢傑快速地瀏覽著頁面,襲里也湊了過來,看了看,她忽然驚叫了聲:「〈冷月青虹〉!這是我的那條龍!是、是這個網站沒錯。」
邢傑卻將目光投往網頁下方最新的一篇小說接龍上,他沉默地點開連結。
襲里和邢傑爭大眼睛,呆呆地看著小說的內容。
邢傑吁了一口氣,悄聲說道:「果然,我的猜測是對的,我們所經歷的一切,從頭到尾便是一場戲,而這,就是證據!我們故事的一切,都記錄在這條小說接龍裡,我們自始至終都只不過是被操縱的角色罷了。」
「襲里,妳該復仇的對象,根本不是徐某人,因為他也是被操縱的人。只不過是上位者們……不,應該說真正的小接寫手們,想看龍裡的角色向作者復仇的故事,才要他這麼做的。」邢傑嘆了一口氣,緩聲說道:「只不過,徐某人並沒有坐以待斃,而是想方設法的要進行反抗。從一開始希羅那迦屍普的神話中不合理的巧合、大方之士的接龍、霧之生的機械降神,還有最後,頒獎典禮上關於『神』的演說,自始至終,徐某人都在暗示我們上位者的存在,而他也和我們一樣,僅僅是被操控的棋子之一。只不過礙於劇情,他沒有辦法直接說出口罷了。」
忽然間,襲里的眼中落下斗大的淚水。
「別難過了,我們還有希望,復仇和自由的希望。」邢傑拍了拍襲里的肩膀試著安慰她,高聲說道:「要怎樣才能對抗我們碰也碰不到的高位存在?這個答案,徐某人也已經替我們留下了線索,就在作為Dying Message的《霧之生~Mist President~從票開始》最後一集,它的大爆炸結局,告訴了我們向上位世界復仇的方法,那就是……」
啪——啪——啪——
雲霧中,突然傳出了拍手聲,一個男人的黑影正從雲霧中走出……
「你、你是……」這個聲音,即使已經沒什麼仇恨,襲里仍然在第一時間認了出來。
「想不到,當初的懵懂少年,如今也走到了這一步。」
徐某三,攪動世界風雲的那個男人,無聲無息地出現在了這個頂樓花園,即使是擅常操控的霧氣的馬玥也……
是啊,原來如此。馬玥畢竟是徐某筆下的人物。
「我也不想,但這應該是二家的鍋。」表面上,邢傑淡淡地回應道。
「這麼說,你已經看過那條龍了嗎?」
「是啊,周圍發生的一切,故事的起點與這令人絕望的現實……但是——」
邢傑摸了摸不存在的眼鏡。
這一年來,為了調察這件事,邢傑參閱了大大小小的小說接龍成果;甚至為了身臨其境,也曾經冒名參加過某邪教組織深水派對,其中名為「水不在深,有龍則靈」的小說接龍活動。
從中他學到了一件事:你的龍並不是你的龍。
「——你一定有辦法的吧,阿翔。」
「……誰?」襲里感覺自己是不是漏聽了一段對話。「阿翔是誰啊?這裡應該沒有叫阿翔的人……」
眼前的徐某,戴著金絲眼鏡的青年面容下,露出了飽含深意的笑容。
「連這都知道了……看來,你有成為分帳的潛質呢!」
「說出這種話,你明明也不是本尊……」
「那不是理所當然的嗎?縱使千千萬萬個世界線存在著阿翔,不盡相同,卻有著共同的代號。歸根究柢,也不過是世界樹長出的枝椏。就像獅神毗濕奴在我的演講中那樣,不過是裝逼用的意象連結……」
「不要講幹話。」
說完,刑傑與徐某相視大笑了起來,一如故事之初,一切都還沒有發生時那般地笑著。
直到一股寒意讓兩人的聲音嘎然而止。
「那、那個……襲里,先把刀放下,我們有話好好說!」
「那就給我回歸報仇的主題啊!」
砰——
※
「作為被選中之人,在下繼承了【異世界勇者】阿翔的一部份力量,以負能量啟動了開天闢地小說接龍,以此創造出這萬中無一的機會。」
即使腦袋似乎還有些被刀背敲擊的暈乎,阿翔還是娓娓道出了這一次行動的目的。
「你的意思是……」
「所謂的開天闢地小說接龍,就是要把我們這條龍主,召喚而來。」刑傑接口說道。
「大概有87%的可能性喔,根據現有的訊息……」回答的,是被三人遺忘已久的瑞歐。「襲里,看看這則來自上位世界的社群網站——噗浪上的偷偷說。」
「這些文字……搞了那麼久,我們也沒有脫離上位世界的掌控嗎?」
「這不也說明了四家正打算做的事嗎?」
「但是……」
「停!」阿翔的表情變得沉重起來「『祂們』……來了。」
毫無聲息地,在幾人的視線中,陡然出現了一個人的身影。明明就在前一刻,那附近還是空無一人。
「怎麼會只有一個人?」
面對出乎預料的狀況,本來還勝券在握的阿翔和邢傑,臉色變得難看起來。
「我,是這條龍的四家。」
「怎麼?難道憑你就想代表這條龍的作者?承受我們的復仇?」
「當然不是……雖然四家有最終解釋權,但這終歸是四人一起參與的創作活動。」
「事實上,我只是來告訴你們一件事的:就在剛剛,我已經決定將這個故事爆破了,你們的存在,上家的伏筆……通通都不重要了。」
什、什麼!?
「但是,這跟說好的不一樣啊!你怎麼能?」
襲里似乎想說些什麼,但她很快就發現自己再也開不了口。
當然,是因為四家不想讓她開口。
「雖然很抱歉,但是……我失敗了!就在剛剛,我發現自己沒有能力在死限前寫好寫滿,所以這個故事即將在沒頭沒尾中迎來終結。」
「……」
「想要報復前幾家?你們還是打消這個念頭吧,因為我突然就不想這樣寫了。真名什麼的,還是留在小接討論會上比較好……我願意先自灌三杯苦茶,然後看能不能說服上家……所以,你們就安心的去吧?」
「……」
「好,不說話就是接受了。」
混蛋,有種就不要把我們禁言!
於是,就在無恥的四家操控下,如同《霧之生~Mist President~從票開始》的超爆炸結局一樣……
這條龍也在蘇維埃進行曲的最後一幕爆炸中慘淡謝幕了。
現在想想,這就是所謂Dying message的終極暗示吧?如果按照首家風格的話,這便是希臘神話中常常出現的那種,命運注定的悲劇……
《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