十四行詩的最後一節擺盪在橙紅色的泡泡中。
如果把擁有這一染殘夕的地球當作是一個巨大肥皂泡的話。
長日將盡,少女坐在牆上踢著雙足,像是想把鞋子踢到海平線另一端般地用力高歌。
她的音色低沉卻又不失其清脆,咬字同珍珠般粒粒分明地灑落在群山淡景之下,一點都不含糊。
她的歌聲陰柔優雅卻不失其力度,拔山倒海的哀慟幾近是這個淒涼傍晚的悲歌之王。
那聽起來像是一首絕望的歌。
成長。聖劍。絕對零度。
送電。飛天。音速浪潮。
綑綁。鐵蒺藜。震度。
願望。夢話。逗貓。
休息。夾住。彈跳。拍打。
替身。看穿。力量戲法。
啵。
少女正準備吟唱第二首時,肥皂泡一般的氛圍破了。
徒留最後一節的餘韻振動在分子之間。
「是妳!」什麼都很在意的男孩伸出食指,戳破泡泡的正是他那驚愕的Sforzando。
「妳就是妳留給我這張膠捲中的少女對吧?那個黝黑、靈活的女孩,巴太溫的翡翠、山羊座的朋友。我記得去年秋天的時候,妳踏著白色的足跡倚身薄暮,黃昏時在我的天空下陶醉於松香之中。啊,松樹林的遼闊裡妳總唱著花之歌和一首又一首的夜曲,妳還記得我嗎?當然還記得吧。妳為什麼回到我的天空下,而且還坐在這裡?是因為那些失去的世界、被遺忘的故事、被埋葬的記憶都被砌在這堵牆中?還是單純來欣賞這美妙的山海交會之景呢?抑或只是想唱著歌而到來,並無任何特定理由?妳還是如同以往充滿著各種謎團,實在是讓我太在意、非常在意、萬分在意了!」
「......你是誰?」少女一臉茫然。
「是因為沒戴帽子的關係嗎?去年那時我戴了一頂灰色的貝雷帽,身高也比現在高了一些,還記得嗎?」
「喔......優子小姐?」少女似乎想起什麼,卻又隨口答道。
「妳是故意的吧?我現在外觀應該是明顯的生理男。」
「小初?宗像?放火的湯川先生?」少女轉頭望向遠方,漫不經心地說道。
「妳只是隨便唸出記得的男性名字吧,為了化解尷尬十分合理。但妳根本沒有矇對,連邊邊角角的角角邊邊都沒摸著,再加上剛剛的反應,讓我開始懷疑妳是不是有其他隱藏的動機。有點讓人在意吶、非常讓人在意吶。」男孩邊說邊跨上牆垣坐到少女旁邊,緊緊瞅著少女那不為所動,看著波起浪伏的側臉。
「你又記得我的名字了?」少女說。
「當然記得,我怎麼敢忘記那悅耳的音節?那是植物,岩石,或酒的名字,始於土地且久存於土地的事物之名,天光在她成長時初亮,檸檬的光在其夏日迸裂。是誰,用煙的字母,把妳的名字寫在南方的群星當中?是誰,滿溢香馨的姓氏,承載過我野蠻、孤寂的靈魂?」
「請直說。呼喚我的姓名,而非那些無趣的代稱與綽號。你那無數似是而非的問句只會帶來更多的質疑,故意塗滿甜膩的皮膚只會因為蟻咬而紅腫。」少女用力看著遠方,像是要把對面海平線給望穿。
「啊哈!原來謎底是以上皆非,我實在是太高興了!十分在意、千分在意,卻萬萬沒有想到,妳真正的動機是為我而來。我現在感受到的喜悅像大草原一樣遼闊,像白銀、像水晶或像砲火一般的聲韻都不足以表達我激動的情愫。我該寫什麼樣的詩歌來記錄這段佳話?」男孩高興得空揮著左手,弓起如握筆行書於天空上,他邊寫邊唸說:
啊,願妳的側影永不流失於沙灘,
啊,願妳的眼皮永不鼓翼飛入虛空︰
連一分鐘都不要離開我,最親愛的,
因為那一刻間,妳就走得好遠,
我會茫然地浪跡天涯,問道:
妳會回來嗎?妳打算留我在此奄奄一息嗎?
「......」沉默是許久、是即瞬,是片刻、是永恆,沉默彈跳在時間的圓圈中宛若馬戲團的駿獅。隨著太陽漸漸隱歿,少女小麥色的臉上也漸漸反射起一抹橘紅,她終究開口回:
惡毒的腳步聲尾隨著我,
我笑,可怖的鬼臉模擬我的面容,
我歌唱,嫉妒咬牙切齒地詛咒我。
而那是,愛人啊,生命給予我的陰影:
一套空蕩蕩的衣服,一跛一跛地
追逐我,彷彿露出血腥微笑的稻草人。
「我很抱歉,我真的不是想要讓妳害怕,也知道被忘記名字的痛苦。雖然真的有出於那麼一點稚氣的念頭想要捉弄妳,但那是因為我真的很在意妳的離去,也很在意妳的再來,所以一不小心看到妳回來就太興奮了。不過妳反應如此彆扭也實在令人在意啊,明明就知道我直呼別人的姓名會帶走對方的性命,卻還故意不認我想藉此讓我叫出妳的名字,妳怎麼變的那麼可愛啊?太令人在意了。那一份緊追著妳的思念與恐懼是由我而生,就該由我所弒,為了使妳聽見我的決意,今夜我可以寫出無數句在此我愛妳。縱使接下來的早晨滿是風暴,光以其瀕死的火焰脫出,我也會用我火的十字在妳身體的白色地圖上作標記。我的嘴巴會像一隻躲躲藏藏的蜘蛛:在妳身上,在妳身後,膽怯又渴望,同時也守護著,這形似小貓的幸福。但若要這樣行,必須要有相當的勇氣與自信,但佳人她始終不呼喚我的名諱,讓人好生在意,無法被安慰,她會不會忘了我呢?她是不是因為──欸姆嘎啊啊?」
什麼都很在意的男孩與他冗長的傾訴終於被制止,暴力與重心是解答。
少女原本不知道想做什麼阻止男孩的絮叨,卻因為重心不穩撲到對方身上,兩個人就這麼在白砂上滾了幾圈,幾乎要落入海中。最終是少女壓在男孩身上,左手用力捏住對方的雙唇。
「我挺喜歡你沉默的時候。」少女說。
男孩眨眨眼,面露懇求之色。
少女絲毫沒有放開的意思,繼續緊捏著,她唱:
我記得你去年秋天的模樣,
灰色的貝雷帽,平靜的心。
晚霞的火焰在你的眼裡爭鬥。
樹葉紛紛墜落你靈魂的水面。
你像蔓生植物緊纏我的兩臂,
樹葉收藏你緩慢平靜的聲音。
驚愕的篝火,燃燒著我的渴望。
甜美的藍色風信子,彎向我靈魂之上。
我感覺你的眼睛在漫遊,秋天已遠去:
灰色的貝雷帽,鳥鳴以及房子般的心——
我深深的渴望朝那兒遷徙,
我的吻落下,快樂如火炭。
「所以說我的名字呢?」男孩實在是太在意了,忍不住用力掰開對方的手,嘴唇因為缺乏血液而青白。
「你不說,我也不說,就跟之前一樣。」少女用指尖在男孩額頭旁的白砂上撇了幾下。
帕 布 羅↑
「跟之前一樣是嗎?」男孩翻過身來轉換立場,在雨傘符號的另一側寫下對方的名字。
少女轉頭確認,終於露出放心的微笑,但隨即又因為男孩開始嘮叨而皺起眉頭。
而誰也沒注意到海浪悄悄拍打上岸,將他們的名字捲入海底,不復留存。
「這種含糊的說法好讓人在意喔?意思是我可以跟以前一樣繼續歌頌妳的身體嗎?喔!有妳的胸部,我的心/思想著,影子糾纏於/女人的身體──」
接著男孩又再一次被制止了,要說那是暴力也可以,但是比較甜美的那種。
翻了幾圈之後,少女再度回到上方。她離開對方的下唇,低語說:
「就說了,我挺喜歡,你沉默的時候。」
「嘿。但我真的停不住──」
「閉嘴。」
接著整夜,他們在沙灘上滾了個爽。
旭日東昇。
未盡的夜曲凝在褪去的午夜裡。
變化莫測的海波上黎明跳耀,熹微光線自彼端雲層後蔓散開來,天空的墨水傾灑了滿地,蒼穹渲滿橘金粉紫。
視野中充浸色彩,就連環抱細沙都不再蒼白純粹。
墨黑,是淌下指間髮絲細流,逝去的夜色漣漪。
鈷藍,群青,青金色,隨浪潮陣陣拍打上岸又逐漸遠離。
燦金,檸檬黃,微瞇的眼縫裡折映破曉天光。
向晚的夕霞留下最後一抹色彩,帶著溫度,印在麥色皮膚上。
玫瑰色,如同親吻一般柔軟豔麗,熱切如燒灼的火焰之心。
雜以薰紫,夜藍,霧黑,和魚肚的錦白在翻滾的世界中盪出變化奏鳴曲。
青紫的雙唇摩挲,話語掙扎著掙脫,語言的鳥翼尚未展翅遍又再次被撲騰著壓回金籠裡。
「我還是,挺喜歡你沈默的時候。」
少女開口,聲音低沉輕柔。
蜿蜒的雙行足跡畫過細白沙灘一路曲向嶙峋山坡,墨綠蒼翠攀在岩壁上,互咬著圍出船舶停駐的岬灣口。
夾鹽晶溫馴海風拍過臉頰,抓起髮絲,飛揚衣袖,迎向天際。
微光中,卡布里島仍未甦醒。
水花陣陣。
提早醒來的小船在黎明的第一道光線中,離開同伴,展開旅程。
搖槳劃破平靜液面,濺起一片又一片土耳其綠。
白色船隻漂在不見盡頭的蔚藍上。回頭望向港邊,風起時,搖曳擺盪,似成串蘆葦秋天的顫抖,卻不見那年楓紅似火。
無預警,小船停了下來,在行進留後的餘波間上下輕晃著。
少女再次開口了,嗓音輕柔低沉,卻仍如珍珠粒粒落進海裡,句句清脆。
陽光從石洞的眼睛窺看,藍色眼淚,
沉在鹽波的果凍裡。
賽蓮的歌聲在水底迴盪,誘著水手撲向愛情陷阱。
白沙上的名字,隨海浪而去,
沈默湧起成串沫泡,消失在照耀金陽下。
她瞇了瞇眼睛,縱身跳了進去。
「然後呢?」
「什麼然後?」
卡布里島海岸邊林立的眾多酒館之一裡,手握筆記的女子追問道。
「當然是他們的後續啊!男孩去了什麼地方?少女跳海之後發生了什麼事?」
油燈照耀狹窄的木屋,火光溜進酒杯閃爍著。酒館女主人細心擦拭著酒杯,像是要用濕巾捕捉穿梭於琉璃之間的光。
「沒有人知道。」
「故事就斷在這種不明所以的地方?」
女子不死心的追問,右手中的筆一次又一次的被轉動著。
「我親愛的朋友啊,若我真如你所期待的尚有可說的故事,我必不會在這裡停下。」
女主人嘴角微揚,她的回答讓失望爬上女子的臉龐。
女子放下紙筆,執起一直被冷落在一旁的酒杯,將金黃色的液體送入口中。
沉默降臨於僅有兩人的酒館。
吭鏘。落回桌面的酒杯發出清脆的聲響。
女子輕聲道謝,撿起腳邊的手提包,轉身離去。
「到牆邊去吧,在那裡能夠看到我所不知道的。」
女子聞言轉身,女主人只是擦著酒杯。
在滿天星光的沙灘旁,僅存的一道石牆豎立著。
它被歲月的巧手刻飾,展現最美麗的身姿。
女子走近牆邊。
午夜的海風走上沙灘,沁透經過的每一處。風撫過石牆,留下海的氣息,那是被海水帶走的名字。
在海浪演奏的樂章中,女子不由自主的爬上石牆,望向海平線的另一端。
似曾相識的旋律從心底浮上。
女子開口,聲音低沉輕柔。
化作珍珠的歌聲粒粒落進海裡,等待某處的那人撿起。
〈卡布里島,死神與吟遊者的名諱〉
唯一指定主題曲
Isle of Capri
'Twas on the Isle of Capri that he found her
Beneath the shade of an old walnut tree
Oh, I can still see the flowers blooming 'round her
Where they met on the Isle of Capri
She was as sweet as a rose at the dawning
But somehow fate hadn't meant it to be
And though he sailed with the tide in the morning
Still his heart's in the Isle of Capri
Summertime was nearly over
Blue Italian sky above
He said, lady, I'm a rover
Can you spare a sweet word of love
She whispered softly, it's best not to linger
And then as he kissed her hand he could see
She wore a plain golden ring on her finger
'Twas good-bye on the Isle of Capri
Somewhere far away, over Naples Bay
I heard a quaint lover's story
It's magic thrill holds a spell on me still
It's a story old, that's been sadly told
Down by the shore in the moonlight
How love began for a girl and a man
'Twas on the Isle of Capri that he found her
Beneath the shade of an old walnut tree
Ha-ha-ha-hahhhhhh, ha-ha-ha-hah
Where they met on the Isle of Capri
She was as sweet as a rose at the dawning
But somehow fate hadn't meant it to be
Ha-ha-ha-hahhhhhh, ha-ha-ha-hah
Still his heart's in the Isle of Capri
Summertime was nearly over
Blue Italian sky above
He said, lady, I'm a rover
Can you spare a sweet word of love
Ha-ha-ha-hah, ha-ha-hah, ha-ha-hah-hah
Ha-ha-ha-hah, ha-ha-hah, ha-ha-hahhh
She wore a plain golden ring on her finger
'Twas good-bye on the Isle of Capri.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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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
……
稀微燭火搖曳,一聲歎氣後,男子放下手上的「卡布里島,死神與吟遊者的名諱」電影改編版小說。
「這很紅?」
「比『你的名字』好看。」
回話的是一名女子,穿著印有黃色電氣老鼠的T恤。
「真是不懂。」
男子搖搖頭,站起身拿起掛在衣架上的灰色貝雷帽,拍了拍上頭的塵埃。
「感想只有這樣嗎?可以一起去電影院──」
「不了,我沒有興趣。有新的委託,這還妳。」
說完,男子拿起小說拋向女子。
「明明是真人真事。一路順風,死神先生。」
女子笑了,笑的極為開心。
「改編得太過浮誇,我不喜歡。」
「但你確實帶走我的性命。阻止賽蓮的歌聲繼續蠱惑水手。」
「那是當然,但……」
男子往女子靠近一步,輕輕抬起她下巴,兩人眼眸對視,接著便是深情一吻。
「噢──」
「死亡或仇恨終結不了悲劇,只有愛可以。」
〈卡布里島,死神與吟遊者的名諱 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