潮濕的海風夾帶鹹味吹向了高聳的懸崖。
青翠的綠芽因剛下的小雨而飽含霑露,放牧的羊群沿著邊坡緩慢地,咀嚼著青草邊向高處前進,邊境牧羊犬帶著輕鬆的步伐跟在後頭。
「彼得,停在這裡。」露西亞輕柔地呼喚著她的得力助手。
汪——彼得俐落地聚集了牧群,跑向主人身邊。
她搔搔牧羊犬的頭,穿著連身的棕色長裙與鄉村花紋的披肩,露西亞提著野餐籃走到懸崖邊。俯瞰著海與陸地的分界,海岸線一路綿延到遠方繁榮的港口城市。
令她感到不可思議的是,原本沒沒無聞的小漁村,竟會在五年內成為她們國家的發展重心,也成為她們一家每個月會開著老爺車固定拜訪的地點。
對於自幼就待在小鎮的露西亞,每次到訪港都帶給她文化的衝擊與感官的享受,總是能看到這世界的新貌。這也是令她現在非常生氣的原因……
明明她相當期待這次能去買東方來的翻譯書籍和玉珮首飾,還有穿穿看旗袍和長褂,結果這些計畫全部泡湯。父母和妹妹直接扔下睡過頭的她,逕自開著車快樂出遊,雖然父親也是要去碼頭交易這次由她打理的高品質羊毛。
露西亞抓起了一旁濕黏的泥土和草扔下了懸崖。強勁的海風再次吹拂,她深吸了口氣,是鹽巴與泥土的味道。
從提籃裡,她取出吃到一半的狗食罐頭與火腿三明治。
彼得也快樂地飛奔來享用他的午餐。
蓬鬆的毛髮磨蹭著她的手臂,癢癢的卻柔軟舒適。餐巾底下還有一本書名為Dream of the red chamber的翻譯小說,這本害她睡過頭的元兇。書中男女主角的愛情糾葛,還有著東方的貴族生活,讓她即使犧牲睡眠時間也想知道接下來的故事發展。
有時她會不禁懷疑,一本翻譯小說好看,到底是原作者文筆好,還是譯者文筆好?來自東方的語言充滿神秘的色彩,更讓她想瞧瞧那些水手所說的四大奇書是有多偉大。
用完餐,露西亞拿起放在餐籃內的望遠鏡,拋光處理的鋁製筒身上鑄著銀色文字,那是她的名字。去年父親在港都與東方水手以五銀幣購入,作為她的生日禮物。
拉直伸長的望遠鏡看向羊群以及附近的樹林,她拍了拍彼得,牧羊犬再次靈活地躍起,衝向那頭在樹林旁迷路的小笨羊。
她轉動了望遠鏡的焦距,遠方的港口、船埠、倉庫、層疊的貨櫃與來往的貨輪,在鏡筒裡都顯得窄小,但輪廓仍然清晰,港都的市鎮被商人、水手和遊客擠得水洩不通。
露西亞的視線在公用停車場游移,尋找著那台老舊的黑色老爺車,在車陣中果然顯眼,破舊的塗裝與白花花的刮痕都沒打算處理。二手車可能就是如此,父親作為家人代步的出遊工具也要求的不多。
鏡筒的目光依舊瀏覽著鎮上,想觀察今天港都有什麼樣的驚奇。人流在街道上緩慢的行進,水手如常地進行著裝卸貨。人潮為何開始遠離港口?
她順著人流發現停靠貨輪的碼頭正冒出點點火光。是在碼頭的水手?還是在開槍?
她趕緊用鏡筒看向另一側。密密麻麻的白色小點如浪潮般拍打侵蝕著碼頭沿岸,不斷湧上陸地彷彿永無止盡,淹沒著所經之處和那些來不及逃脫的人們。
露西亞擔心地盯著這一切。
濃煙開始在倉庫區蔓延,突如其來的火苗跟著竄起,一發不可收拾的火勢燃燒著碼頭區域,白色的浪潮也終於被火焰隔絕在外。
只是一瞬間。
磅——
強烈的熱風朝她襲來——
露西亞被巨響嚇到跌坐在草皮,鋁製的望遠鏡一路滾下邊坡。
轟隆巨響與竄升的團狀黑煙,鼓起的滾滾煙塵伴隨著極巨的高溫,碼頭周遭的一切陷入火海,熊熊燃燒的焰舌吞食著港埠的倉庫,白色的生物群也隨之退散。
彼得嘴裡叼著她剛不小心遺落的望遠鏡,並放下來舔一舔露西亞的手臂。
她摸了摸牧羊犬的頭,恍惚的意識才稍微回復過來。她緊握著手中的鏡筒,迅速收拾好野餐籃與周遭的物品。
「彼得,回家了!」
汪——牧羊犬開始驅趕著懶散的羊群,牠們不情願地踏起了緩慢的羊蹄。
露西亞提著野餐籃慢跑而過羊群,白色的棉團發現並上前簇擁著她,歡迎著主人從旁經過。
「那些白色的生物或許是這樣人畜無害的可愛綿羊?」她向著空氣解釋著。
但她還是加緊了步伐越過了山坡,眼前是跟家人住了十五年由磚瓦和原木搭建的老舊平房。一旁是連接動物房舍的羊圈,擁有可容納三十頭羊的龐大空間。
彼得催促著綿羊進入羊圈,彷彿知道主人焦急的心情。
「港都之前也發生過幾起工安事故,也沒有什麼人受傷,所以這次應該也沒什麼問題!」同樣向著空氣,但她的語氣透露著不安。
牧羊犬拉著露西亞的衣袖,一同回到房內準備前往位於港口的城市。
//////////
露西亞睜開了眼,眼前是與她面貌幾乎一致的少女。
但那個身軀彷彿已經不再屬於她。
露西亞僅能觀察著她的一舉一動。
她與她站在漆黑靜謐的大海。
上頭是點點繁星、乳白銀河與碩大行星,彷彿宇宙緊鄰她的頭頂。
她逕自往遠方的海平面走去,不斷不斷地前進。
景色是星空與毫無波瀾的水面。
直到遠方矗立兩椿被青苔佈滿的石柱。
露西亞跟著她越過兩柱之間,場景轉換。
漩渦,將一切光線吸入無底的深淵。
映入眼簾的是盤根錯節,樹根環繞的漆黑樹林。
樹幹上的樹瘤都如同人的面孔,悲痛、絕望、哀傷、狂喜與瘋狂的神情。
身體仍然無視並繼續向前,彷若被吸引、被呼喚著。
露西亞看見,前方更碩大的人面樹上,結著宛如葡萄成串的黃金果實。
飽滿的果實內是被包覆著的人類,他們的生命力正一點一滴地被吸取,成為樹林的養分。
她瞥見其中熟悉的面孔,妹妹艾露妮。
但露西亞無法停下她的腳步,多看那位女生一眼。
無數如孩童大小的白色螃蟹掠過她的身軀,背甲上有著猙獰的人面。
龐大的黑影穿梭在人面樹林間,無數的小眼睛在打量著她的軀幹。
終於,她停下來了。
在一座被樹根與藤蔓纏繞的祭壇前。
手拂過上頭銘刻的符號與扭曲的文字。嘴裡唸出非這世界的語言,如同淨是雜訊的電波。
可是露西亞能明白:
「死人的獻祭,愛人的心——
星之彩,與終末之光——
象牙的王座,不再空蕩——
白銀的引導,來自深淵——」
神似露西亞的少女從側背包裡拿出跟她相仿的望遠鏡。她旋開了鏡頭,滾落出白色象牙雕飾的玉球。
眼前的虛空迸出長長裂痕,來自深淵的凝視看著她。
身體高舉著手臂,作勢要砸下去。
祭壇上的象牙玉球。
「汪——汪——」
//////////
露西亞難受的睜開眼,她不知道什麼時候在顛簸的公交車上睡著了。彼得舔一舔她的臉頰。
「沒事的。」她安慰著自己。
原本來往小鎮和港口至少要花上一天的時間,但自從港都開始發展後,這樣的大眾交通工具也開始在各處普及。所有最後目的地都是港都,但也活絡各地小鎮的連結。不過,露西亞還是很討厭公交車這樣稱呼,既俗氣又難聽,但那是東方國家贈予的,大家也不好意思拒絕這樣的稱呼。
「這位小妹妹,妳的東西掉在地上。」那是低沉穩重的嗓音。
一轉頭,是有著蠟黃膚色且面容枯槁的男性,與那個聲音給人的形象不符。
「謝謝叔叔。」露西亞稍微檢查一下有沒有磨損,便收入側背包中。
「時間有點晚,小妹妹要自己一人去港都嗎?」大叔試圖露出善意的笑容,但乾涸的皮膚讓它皺成一團。
「有急事要趕去那裡,而且我還有彼得。」她撫摸著牧羊犬蓬鬆的毛皮,彼得開心地搖著尾巴。
「但小妹妹知道今天那裡發生了什麼嗎?」大叔詢問著她。
露西亞若有所思地想了一會,「不是很清楚。」
「妳聽完,再考慮要不要去那。」
公車突然停止運行,破舊的黑色喇叭中傳來司機不耐煩的聲音:『本站為最後一站,請所有旅客下車。』車門跟著打開,並關上座位區的燈。
公交車一放人便立刻掉頭沿著原路開走,只剩兩人一狗站在原處。
「我們可以邊走邊聊。」大叔說著便朝著燈火通明的方向前進。
露西亞盡快跟上腳步,彼得也緊緊依偎著主人。
沿途的樹林讓露西亞想起夢中的恐怖景色,但路上新建的路燈幾乎將黑夜驅逐。稀疏林間的樣貌幾乎一覽無遺,讓她稍微安心點。
「我是奧提斯·肯恩,曾在港都做過工人。妳的名字是?」
「露西亞·提戈斯。在羅斯鎮牧羊。」她仍然不安地望向一旁的樹林。
「原來你就是大名鼎鼎的自羅斯羊毛,你們的商品在港都非常有名,而且品質都很棒。」
「謝謝誇獎,那可是從我照顧的綿羊們來的!」
大叔肯定地點了點頭。
當兩人走到石橋附近,奧提斯開口說道,「聽我朋友用無線電跟我說的。他當時人就在碼頭附近,下午兩點左右,白色巨大螃蟹開始不斷地湧上岸,碼頭那附近馬上陷入一團混亂。」
露西亞的手心開始冒汗,那與她望遠鏡所見幾乎一致。她很擔心,擔心那些不好的事發生。
「那些東方人當下雖然有驚嚇,但很快拿起槍枝反擊。不管是人還是螃蟹,只要在碼頭那一側全部被開槍射擊。」
奧提斯搖了搖頭繼續說道,「但他們依舊檔不住排山倒海襲來的螃蟹。最後碼頭失守,只剩下逃竄的人群。」
露西亞緊抓著自己側背包的背帶。
「然後,也不知道怎麼回事,可能是倉庫囤積的大量粉末,也可能是要販售的軍火,隨著火災迎來場爆炸。」奧提斯看向不遠的港都。
大概再十分鐘的路程就會抵達,靠近這座城市才發現燈火似乎比先前還黯淡。
她,愣在原地,腦袋裡千頭萬緒奔騰而過。
『他們沒事嗎?』『父親的羊毛交易是在早上還下午?』『今天母親的下午茶也是在港口那家店?』『妹妹有好好待在鎮上的禮品店?』『還是大家一起去搭船了?』『爆炸範圍有多大?』『為什麼只有我被留在家裡?』
「嘿,妳還好嗎?」大叔回過頭看著滿臉憂愁的露西亞。
「沒事,真得沒事,我還要去找人。」她安慰著自己,在見到任何結果前,所有的猜想都只是空泛的臆測罷了。
「妳喜歡聽民俗故事嗎?」大叔想換個話題。
她點點頭。剛好兩人也走到港都的大門口,較靠近碼頭區域的燈光都已熄滅,只剩入口處與城鎮中心仍是燈火通明。
「在港口都市建立起來前,這裡還是個小漁村。那時的居民每天都過著與大海奮鬥共存的生活,像這種傳統小村莊,一定都會有祭祀祈福的活動。你猜猜每幾年一次?」大叔饒富趣味地詢問露西亞。
「每十年嗎?」她推測可能跟建設港都的時間一致。
「滿會猜的,聽說祭祀傳統好像來自更古早的時候。」
兩人一同出示了身份證件,持槍的東方守衛才讓他們通過門口進入港都。
「他們這群外來的東方人把這裡弄得像他們領地一樣……」奧提斯不爽地說著。
「我想想,剛說到哪了?」他翻找著背包。
「每十年一次?」
「對,實際上這裡已經有二十年沒舉辦過那個祭祀活動了。掌權者趕走了當地住民,跟東方國家簽訂那該死的貿易協定後,轉眼二十年就過去了。來妳看看這個。」
那是有著榭寄生植入的樹枝所雕刻而成的木雕,雕刻著長者獨角的熊頭與六支長臂,長相異常奇特的生物,但木雕散發著松樹的濃厚香氣。
「大叔,你該不會是漁村的後代吧?」
「陳年往事了,現在土地早就被外來的東方人霸佔,來這我也只能找老朋友敘敘舊。」
兩人在閒聊間走到港口前的街區。水手打扮的東方面孔手持著槍械巡視著通往碼頭的道路。
「你和彼得在遠一點的地方等我,不要發出聲音好嗎?」
露西亞疑惑地照著做,並示意著彼得安靜待命。
奧提斯高舉著雙手走向警衛面前,”不好意思,年輕人,我家在前面想去看一眼……”他說著東方的語言。
"這裡禁止通行!未經黨批准,任何人都不准進入!"在寧靜的黑夜中,男性的聲音格外粗暴。
"拜託讓我進去看一下,我很擔心……"當大叔試圖踏過去,立即被東方人推倒在地。
露西亞趕緊向前去攙扶,一抬頭便看見東方人提起槍口指著兩人。
奧提斯也很識趣地帶著她慢慢向後退,最後終於離開東方男子的視線範圍。
「為什麼你要這麼做!」她氣憤地指責著奧提斯。
「我想讓你看看那些東方人的本性。」
露西亞注意到奧提斯的面容變得憤恨,如同夢中螃蟹的甲殼。
彼得跟著主人防備起眼前的男人。
「你記得兩年前的貨輪事件,當時你聽到什麼?只有五個人受到輕重傷?通通都是鳥屎!我的家人就在現場被貨櫃活活壓死,結果全被隱瞞下來。給了點錢。就要我們閉嘴,合理嗎?為了那該死漂亮的政績,他們褻瀆了我家人的性命。」奧提斯的表情不再是嬉皮笑臉,因憤怒而扭曲。
她別過頭去,不知道如何安撫大叔的情緒,只有彼得還盯著奧提斯的一舉一動。
大叔深深吸吐了幾口氣,「總之,得去找我的朋友。如果你聽得進去大叔的話,就不要接近人多的地方,算是我最後的勸告。」
講完,他便鑽入一旁的暗巷中消失了身影。
剛剛的經歷讓露西亞一陣錯愕,但她明白大叔有著他的過去和苦衷,不適合評判或指責他,只期望他能一切安好。
她順著沿途的燈火來到港都的教堂。
那是由東方人所管理的西方教會,秉持著神愛世人的理念仍然會收留所有迷途受難的羔羊們。露西亞認為傷者都會先在這裡接受治療和確認身份。
露西亞向坐在貴檯的小姐詢問著家人是否在這,但得到了都是否定的答案。她依舊不放棄的拿起全家的合照追問,終於有位修女來帶領露西亞。
她們兩人走到教堂旁的庭院,鋪著三十張幾白布與焦黑或殘缺不全的遺體。露西亞搖搖頭絕望地看向修女,但她僅是閉目胸前舉著十字架不斷唸誦著祝禱詞。
彼得難過地看向牠的主人,並低著頭聞嗅著地上的氣味來到一具焦黑的遺體前,被燒焦的身軀懷抱著斷裂的手臂。牠在周遭來回踱步,難過的神情看著露西亞。
她的心中只剩下悲痛與難過,不願意面對接下來的一切。拖著疲憊的步伐,露西亞走到彼得身邊。
只瞥見一眼,她便無力的跪坐在地。
「母親……父親……」豆大的眼淚從眼眶不斷落下「為什麼事情會變成這樣……」露西亞握起了母親與父親焦黑的手。
彼得翻開她的側背包,磨蹭著主人的手臂,露西亞與家人的照片掉出來。嗷——彼得用鼻尖指著妹妹艾露妮。
還有妹妹。
妹妹不在這裡,她很清楚明白。
她在等待著露西亞去找她。
露西亞收拾眼角殘留的淚水,她必須振作,必須作為姐姐給她依靠。
走回了教堂,用力推開了大禮拜堂的門,「艾露妮——艾露妮·提戈斯——」
她大聲呼喊著妹妹的名字,大禮拜堂內聚集的人潮都朝她看去,有老人、孕婦、中年人、小孩及躺在地上、倚在牆邊受傷的患者,但絕大部分是東方的面孔。
沒有。她的妹妹並不在這裡。
她筆直走向那位衣著最為華麗的東方神父。
「請問你有看過這位小女生嗎?」露西亞拿著照片,刻意提高音量大到周遭的人朝她看去,甚至露出嫌惡的神情。
「小妹妹先冷靜點。休息一下,我請人泡茶給你。我們到時再一起想想辦法,好嗎?」神父雖然通用語不是那麼流利,但聲音相當沈穩。
神父遞了披肩,她收下後便隨意找位置坐下。
露西亞放眼望去,在這裡許多人也跟她一樣,曾陷入難過、悲傷與害怕的漩渦之中,如果她繼續沈浸在這樣的氛圍之中,哪怕是一絲能找到妹妹的線索,她都會錯失,眼下的她得冷靜!
如果她不在這裡,那艾露妮會去哪呢?難道說被困在倉庫區,等待著救援?一想到這,露西亞便按耐不住。
突然,外頭傳來連續巨大的晃動,在教堂內所有人同時看向教堂門口。震動逐漸平靜下來,教堂的大門則被緩緩推開,是剛剛幫忙領路的修女,但那神情異常古怪。
修女緊盯著在場的眾人,「新鮮的肉……」
露西亞聽到她的低語,便慢慢往後退遠離禮拜堂的大木門,彼得勇敢地擋在兩人之間。
碰——木門被藏藍色的巨大蟹螯用力撞開,蟹鉗用力插進剛剛露西亞所在的位置,可憐的青年順勢斷成兩截,但蟹螯沒有停止動作,用力砸下地面一下、兩下、三下,鮮血和肉末噴灑在牆壁、地板和附近眾人的臉上。
原本的青年已經變成了不成人型的肉泥。這時大家才從恐懼中意識過來,尖叫、哭泣與咒罵聲在教堂內四起。
堅實的牆壁與木門隨之被巨大的身軀硬生生撞碎,那是至少有兩層樓高度的龐然巨物,有著螃蟹外型的深色魔物。兩隻巨大的蟹螯,與從甲殼內延伸而出的多條觸手,每支的前端都是鋸齒開合的嘴,其中一根從修女的背部穿入身體再從她的嘴巴伸展而出,「一個......都別想......逃。」
甲殼上睜開了無數的眼打量著眼前的活著的肉塊,十來隻體型較小的白色螃蟹從巨蟹腳間的縫隙鑽進教堂,啃食著地上的肉泥與鮮血。
藏藍色巨蟹全身不斷打轉的眼睛瞬間停頓在一位女子身上,巨大的蟹螯隨即而至,用力揮舞在她的身上,喀嚓——身體斷成兩截的聲響。她的身軀也撞上牆壁形成人形的血漬,便應聲掉落地板。但女子還沒死去因劇痛發出悲鳴,幾隻白色螃蟹立刻上前撕扯。
毫無血色的修女將頭轉向剩下的群眾,咧嘴而笑,「下一......下一個......輪到誰。」
露西亞趁著剛剛的混亂已經退後到後方牆壁,彼得也靜悄悄地跟在一旁,側邊有準備室與懺悔室的房門。但不管怎麼試,門把都不為所動,難道是有人躲進去並反鎖了唯一逃出去的機會?
啃食血肉與慘叫聲不絕於耳,螃蟹一個接著一個殘殺著人類,眼前的景色如煉獄般令人作噁。
得趕快逃出這裡,露西亞全身冒著冷汗。
她一路退到禮拜堂的布幕之前。而巨蟹仍四處殘殺。
哭泣的母子被蟹螯劈成兩半,孩子似乎不知道自己已死,扭曲的五官還在抽動。
彎著腰的老人被尖銳的蟹腳戳穿,倒地時發出腐朽木頭的聲音。
想攔住怪物的男人被怪物撞飛,直直落到對面的牆邊,又軟趴趴地滑將下來。
其他白色螃蟹狂喜地埋在血沫之中啃咬吸食,像一群爭搶玩具的孩子。
露西亞顫抖著將自己的下身裹進布幕中。
人們好渺小。彼得和她也好小好小。人們都死了,在這些怪物之前,她還能怎麼活下去?
她眼看巨蟹撞開側面的牆壁,準備室和懺悔室的空間被削開來,裡面的人發出異常慘烈的哀嚎。
她摀住臉,阻卻一切鮮血和殘酷。
現在還能怎麼辦?
艾露妮,親愛的艾露妮,你究竟去了哪裡?
爸媽已經死了,除了你以外,我已經一無所有了啊。
「死人的獻祭,愛人的心——
星之彩,與終末之光——
象牙的王座,不再空蕩——
白銀的引導,來自深淵——」
——粗重的氣息。
彼得在露西亞的腿邊發抖。
她撫摸彼得的背,試圖安撫牠的恐懼,可呼吸聲反而越發響亮。
她擔憂地睜開雙眼。
那一瞬間,她和面前不過數吋的巨蟹怪物對上了眼。
陷在無數觸鬚中,三隻眼睛從三個方位打量著她。
她動彈不得。
那些冰冷的觸鬚將她拉進怪物的眼睛中。
她彷彿在沒有盡頭的隧道裡行走。隧道的另一端,有東西在凝視著她。
起初,隧道還有一些光亮,漸漸地只能看到指尖,到後來,眼前是無盡的黑暗。
如寒冰的觸鬚滿足地舞動著。她跟前的黑暗則不為所動。
原來她的出生不值一提,她的痛苦亦無足掛齒,人類這個種族也不過如此——她甚至開始覺得,注視她的是千百年的深淵。深淵濃縮了千百年的狂喜、悲痛、憤慨和瘋狂,最終,凝結成純粹的恐懼。
在巨大深淵的凝視下,她絕望得幾乎無法站穩——
「——噓。」
布幕後,一雙手抱住她的腰,用力將她往後拉。
轉眼間,她便被帶到教堂的後院。
直到彼得舔過露西亞的腳背,她才回過神來。
油燈照亮來人的臉。救她出來的,是公車上的大叔。
「不是警告過了嗎?不要靠近人多的地方。」
男人溫聲斥責,語中帶有無盡的惋惜。
劫後餘生的放心終於使她情緒潰堤:「爸爸,媽媽……」
「要不是這些傢伙清掉不少東方人,我大概也沒辦法來救你。這可是不幸中的大幸啊。」
男人笑完才察覺露西亞臉上的淚水,無可奈何地搖搖頭:「牠們需要進食,一時半刻不會過來。我先帶你去朋友家吧。」
她不喜歡這個男人,但眼下也無處可去了。
她一邊流淚一邊聽話地跟在男人後面,彼得似乎也感染她的情緒,拖著尾巴垂頭喪氣地殿後。
終於,他們抵達一處廢棄的房屋。
露西亞還記得這是東方人進駐前的舊教會據點,後來因設施老舊被勒令廢棄。
「這裡。」
男人舉起油燈,草叢中,藏著一個狹小的樓梯口。
他們沿著樓梯向下,潮濕的霉味直衝鼻間。隨著他們越走越深,鏽味也越發濃厚,直到他們走到一扇木門前,露西亞方意識到:那是血的味道。
驚慌的叫喊和罵聲在門後此起彼落,似乎有好幾個人在裡面爭吵。男人扶住她的肩膀,示意她停下。
「你先躲在這裡,千萬別發出聲音。」
男人低聲交代。從油燈的陰影,露西亞察覺男人隱隱勾起的嘴角。
「畢竟,我的朋友素來不歡迎外人啊。」
男人後腳剛入,露西亞便耳貼木門,聆聽門後的情況。
男人進門的瞬間,房內便像被抽了真空一樣安靜下來。
「奧提斯。」不知名的男聲呼喚男人的名字。接著是擊掌的聲音。
「你居然沒死啊。」另一個男聲問:「所以教堂的狀況怎麼樣?」
「修女被控制,裡面的難民全死了。」
奧提斯平靜的聲音中難掩興奮:「雖然我沒親眼看見,但肯定是神出的手,他們帶走了異教徒。」
房間再度陷入沉默。
「……到底是誰……」不知過了多久,才聽到最初的男聲咬牙低喃。
「嘿,笑一下啊。活了大半輩子,好不容易可以見證神蹟……」奧提斯輕浮道。
「……」
「我們被東方人欺壓二十幾年,失去了工作,失去了家園,神替我們踏出第一步,接下來只差把東方人趕走,不是嗎?」
「奧提斯,事情不該是這樣的。」第二個男聲提高聲音,打斷奧提斯的話頭。
「怎麼不該是這樣?你們都看到了吧?港口災難的白色螃蟹,那分明是神的御使啊。」
「——問題是我們的祭祀和儀式都失敗了啊!」
男聲變得更加尖銳。
「珍妮、傑克、奧利弗……主掌儀式的大家全成了乾屍。奧提斯!神會降臨不是因為我們,是因為不知名的其他人!是那個傢伙喚醒了神!」
「那又怎麼樣?」
捶桌子的聲音驚得露西亞肩頭一跳。
「那又怎麼樣?你有沒有想過這可能是東方人幹的!他們為了消滅我們,私自舉行儀式利用我們的神……」
「閉嘴!」
奧提斯的吼聲驅逐了所有雜音。
「誰管是誰幹的!事實是港口的東方人全死光了啊!」露西亞幾乎可以想像奧提斯揮舞著拳頭:「聽好了,大家的死證明了一件事:神正在賜恩給我們,祂還沒有拋棄已經二十年沒有向祂獻祭的懦弱子民!」
「可是……」
「祂要代替我們把那些東方人驅逐出去!不……」
又是捶桌子的聲音。
「祂想做的不只驅除出去,是為我們踏遍東方大陸,一個也不留!」
沉默。
最初的男聲遲疑卻沉穩。
「你瘋了。這樣下去不只東方人,連我們都……」
「你在質疑我們的神嗎?」奧提斯吼道。
「沒有。但是……」
「那就不要質疑,不要開口。照神說的做。」
突然數聲大吼,接著是肉搏的聲音,持續一段時間後,唐突一聲悶響。接著是人體倒地的聲。
聽到這裡,露西亞忍不住轉開門把,悄悄打開了門縫。
地上躺了好幾個男人,奧提斯朝地上啐了一口。
「一群不懂變通的傢伙。」他低罵道。
窸窸窣窣。
大量的白色螃蟹爬過倒地的人們,爬過奧提斯的腳邊。
露西亞忍不住驚叫,往後退了一步。
奧提斯猙獰的笑聲分裂成千百人的聲音,穿出門縫,直入她的耳朵。
「小妹妹呀,這是你期望的結果嗎?」
「如果有寧可犧牲生命也想達成的願望,就照這羊皮紙記載的做吧。」
舊家的床上,瀕死的奶奶曾對她這麼說過。
「這就是你女人的野孩子啊?」
新家的門口,新來的媽媽忿忿對爸爸抱怨道。
「放下。」
趴在床上的艾露妮對腳邊的禮物哼了一聲,不屑地朝她擺手:「你可以出去了。」
即便爸媽如何冷落,如何打罵,即便艾露妮沒有正眼瞧過她,她心中還是沒有恨。
因為她最喜歡艾露妮了,艾露妮可是她親愛的妹妹呀。
為了保護妹妹,要她付出生命也願意。
然而她在打掃父親辦公室的時候,看見東方人和自羅斯羊毛的商業聯姻提案。
接下來,她什麼也記不得了。
鮮紅的羊毛掛在祭壇的上方,滴滴鮮血落在盤根錯節的樹根上。
人面樹頂,裝著艾露妮頭顱的金黃果實正在塌陷褪色。
白色的螃蟹圍繞著她,瘋狂地跳著複雜的舞蹈。
露西亞和神似自己的少女面對面。
少女似乎說了一些話,但她聽不見。
下一秒,腳下的泥土塌陷,她落入被冰冷觸鬚環抱的深淵中——
她驚醒。她和彼得仍在地底,而奧提斯和白色螃蟹們已不見蹤影。
她掏出懷中的照片。
照片中,她融在背景中陪笑,而爸爸媽媽抱著艾露妮笑得開懷。
果然好寂寞啊。
她無聲地流下眼淚。彼得蹭了蹭她的小腿。
這樣一來,艾露妮肯定在那隻龐大的巨蟹怪物裡面。
抱歉,艾露妮,我真的不是故意的。我只是……太寂寞了……
她擦乾淚水。
必須負起責任才行,必須在艾露妮被吸乾前救回她——
她往樓梯口跑去。
「什麼?漁村的傢伙終於有動作啦?我方損失慘重?」
船艦上,軍服繡著黨徽的男人喜孜孜地操著東方話,從座位跳了起來。他的八字鬍興奮地翹得老高。
「嘿嘿,這下可不是開戰的好時機嗎?」
回到了地面之上,眼前那片只該在惡夢中看到的風景依然是現實。
為了方便貨車通行而鋪設的磨石子路從灰色變成紅色,無論視線往哪裡閃避,總會在某個角落看到還殘餘些許肉末的殘肢斷骨。沒有見到白色的蟹群,可以想見是因為這裡的盛宴已經告一段落。
露西亞拖著發顫的雙腿,在港都最大的街道上奔跑著。跑在她身旁的彼得動作比她靈敏得多,每當超出一小段距離,這忠心的牧羊犬就會停下腳步回頭查看主人。
找一株長滿綠葉的樹,樹高至少二十呎,枝葉茂密者佳
露西亞的目標是鎮中心的廣場,那是她現在唯一想得起來有足夠高的樹的地方。
遠方混亂的聲響一波一波的傳來,在露西亞的視線所不及的某處,藏藍色的巨大怪物也正持續不斷的屠殺著人們。
將榭寄生編成的花環戴在頭上,左手按於樹幹、右手按於自己的眉心
距離冬至節剩不到兩個月,正是家家戶戶開始把榭寄生裝飾掛出來的時期。露西亞在奔跑的途中,從一扇因為整面牆都被撞毀而倒落在地的門上借走了花圈。這當然是偷竊行為,只是不論被壓在灰泥牆下的屋主是否在意,它都再也用不著這個東西了。
來到廣場的露西亞幾乎認不出這個地方。
在露西亞記憶中的這個地方永遠都是人聲鼎沸,飄散著小攤食物的香味;現在眼前的廣場空無一人,港都特有的海潮氣味中混入了刺鼻的鐵銹味。
令露西亞鬆了一口氣的是豎立在廣場中心的樹依然安好。假如它在巨蟹怪物的肆虐中被折斷的話,露西亞不知道羊皮紙所記載的儀式還有沒有效。
費了一番力氣跨過滿是坑洞的石磚地,露西亞來到樹旁、將被她胡亂塞在側背包中的花圈戴在頭頂上。
⬛️⬛️⬛️⬛️⬛️⬛️⬛️⬛️⬛️⬛️⬛️⬛️⬛️⬛️,這是祂的名字
呼喊祂的名字,請求祂的許可,尋求祂的面見
寫在羊皮紙上的圖樣無論是形體還是讀音都對人類沒有意義。上面用通用文字標註的拼音無法準確還原,但是奶奶在嚥氣之前為露西亞讀了一遍,而那奇異的發音只須聽過一次就無法從腦海中忘去。
「彼得乖,在我回來之前不要亂跑喔。」
「⬛️⬛️⬛️⬛️⬛️⬛️⬛️⬛️⬛️⬛️⬛️⬛️⬛️⬛️。」
又一次的,露西亞唸出那個名字。
感受到頭上的榭寄生開始輕輕的震動,露西亞摸了摸自己的脖子。雖然外表上看不出來,但是上一次這麼做時留下的異常觸感還留在那裏。
露西亞用右手從上摘下一小截樹枝,做好拜訪祂的準備。
從花環上拿下一根足夠尖銳的樹枝,刺入自己的咽喉,到祂那裏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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露西亞站在漆黑靜謐的大海之上。
上方的點點繁星、乳白銀河與碩大行星,仍與第一次來到這裡的時候、以及之後不時看見的幻夢中一樣壯觀。
露西亞朝向遠方的海平面邁出腳步。
她要去參拜⬛️⬛️⬛️⬛️⬛️⬛️⬛️⬛️⬛️⬛️⬛️⬛️⬛️⬛️,跟上次不一樣,這次她不是為了去獻上禮物。
穿過了古老的石柱、踏進深不見底的樹林。
樹幹上的面孔無聲的哭號著、歡笑著、呼喚著,比之前露西亞所見的更加快樂、更加痛苦。
露西亞沒有理會它們,只是不斷地向前、腳步越來越快。
白色的螃蟹前來迎接她了。
視線的前方,人面樹頂上本來豐厚飽滿的金黃果實,如今成了乾癟的暗黃色。
坐在樹下倚靠著樹幹、有著與露西亞別無二致臉孔的少女睜開眼睛,被白色螃蟹環繞的兩人四目相對。
「還給我。」曾一度前來獻上禮物的露西亞說。
「不行。」在那一天被留在這裡的少女回答。
露西亞抬頭看向上方。
在兩人頭上的果實中,艾露妮的面容枯槁,過去豐衣足食而圓潤的臉龐變得萎縮。
「我會準備其他的東西來交換、我自己也可以,把前一份禮物退回來。」
「那是祂的東西了。」
「我什麼都願意做。」露西亞懇求著,這是她犯下的錯,她得要挽回。
與露西亞神似的少女不再理會她,閉上了眼睛。
露西亞離開了她,前往樹林的更深處,最終來到了祭壇之前。
死人的獻祭,愛人的心——
星之彩,與終末之光——
象牙的王座,不再空蕩——
白銀的引導,來自深淵——
露西亞想要與祂見面、祈求祂的寬恕、容忍她的出爾反爾。
但是祭壇上沒有祂的身影,只有化作碎片的象牙。
虛空的裂縫仍然敞開,但是並沒有誰從其中看著露西亞。
祂收下了禮物,然後去完成祂的承諾。
王座依然空蕩。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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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哈哈哈哈哈哈!!!!」
奧提斯用嘶啞的聲音放聲大笑,從他的雙腿之間刺入的觸手將他舉在半空中,讓他的身軀如同在飛翔似的手舞足蹈。
即使是這樣的慘狀,在他所剩無幾的意識之中依然為了復仇的快感而快樂。
東方人死了,那樣就夠了。
在神的制裁中僥倖逃脫的倖存者不多、但已足夠將恐慌傳遞出去,人們爭先恐後地跳上交通工具,遠離這場屠殺。還能走動的活人全都離開了,城裡只剩下被螃蟹們蠶食的死屍。
但是不夠。神降臨了,在祂滿足之前不會回去。
這時從海的方向傳來一聲沉重的悶響、隨後是港口邊劇烈的爆炸。
藏青色的巨蟹轉向海洋、在祂觸手上的奧提斯與祂都看見了,在遙遠的海面上,數量眾多的巨大船艦正在集結。
也許是他拿東方人血祭的渴望、又或是祂對更多禮物的需求,奧提斯感受到了喜悅。
帶著祂的使者與信徒,⬛️⬛️⬛️⬛️⬛️⬛️⬛️⬛️⬛️⬛️⬛️⬛️⬛️⬛️向海洋前進,迎接從海的另一邊前來的朝拜者。
船艦劈開海浪,從四面八方包圍海港,上百支砲管幾乎在同一時間齊齊舉起,劍指港口。
砲轟開始。
大街磚道被砲彈硬生生截斷,碎磚插在斷壁殘垣,道路下方的管路爆裂,自來水湧成泥水,淹向四面八方。
四周房屋屋簷坍塌,歪斜鋼筋刺穿了斷裂的矮牆,外露的電線啪滋作響。
黑煙和火焰侵蝕海港還殘存的一切事物,宛如將東方人宗教信仰中的地獄帶到現實世界。
藏青色的巨蟹像是徹底從人間蒸發,岸上沒有祂的屍體,沒有斷裂或噴飛的蟹肉,甚至沒有任何甲殼碎片,祂的侍從在猛烈的砲擊下,更是連灰燼都沒有留下。
畢竟區區砲彈傷不到祂們。
嘩啦!
海中異物突然升起,五艘戰艦瞬間遭到掀翻。
海水淋在那龐然巨物上,唰啦唰啦地向下沖刷,那巨物還在上升,還在上升,深黑色的海水終於漸漸褪去,顯露出的是甲殼生物特有的硬殼,在陰影之下閃著幽藍光芒,多條觸手從甲殼的縫隙延伸而出,每支前端則是滿是鋸齒的嘴,對著渺小如蟻的小船一張一合。
「開砲!快開砲!」
幾十枚砲彈打在祂身上,但什麼都沒留下。
東方人手忙腳亂地在甲板奔走,大聲吆喝,吆喝卻隨後轉為驚聲尖叫。
白色螃蟹,數以萬計的白色螃蟹,湧上甲板,佔據船艙,撕裂觸目所及的人類。
士兵拿槍抵抗,卻馬上被撕成肉塊。
好多人躲在艙內,螃蟹卻從窗戶、地板縫隙甚至天花板蜂擁而入。
幾名絕望的水手從船舷一躍而下,卻成為散在海中的一攤血沫。
藏青色的巨蟹睜開了祂的百隻眼。
神的饗宴,開始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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暗紅色的羊毛掛在祭壇的上方,原先滴落的鮮血已經乾涸,在盤根錯節的樹枝上結成硬塊。
露西亞踏上祭壇,碎裂的象牙紮在她的腳上。
王座空無一人,凝視著她的只有望不見盡頭的黑暗與虛無。
她跪在王座前,呼喚祂的尊名。
「⬛⬛⬛⬛⬛⬛⬛⬛⬛⬛⬛⬛⬛⬛。」
現實已經破碎。
「⬛⬛⬛⬛⬛⬛⬛⬛⬛⬛⬛⬛⬛⬛。」
舊願不容撤銷。
「⬛⬛⬛⬛⬛⬛⬛⬛⬛⬛⬛⬛⬛⬛。」
那就只能創造新的願望。
「以此身之命,現汝之形。」
腳底下的漆黑大海陡然暴漲,這片幻境瞬間沉入海底。
露西亞沒有持續下沉,而是被海水托起身體。
然後她看見了,一隻碩大的眼珠,大到可以裝下她整個人的眼珠,就在伸手可即的地方緊緊盯著她。
更多眼睛嗖嗖嗖地睜開,來自四面八方的視線彷彿能洞穿她身體的每個角落,她感受到自己心臟緊縮。
幽藍色的光芒在海水中湧動。
那是不可違逆,甚至不可被完全理解的存在。
是神。
「何等狂妄的凡人。」祂說:「膽敢打擾神祇用膳,汝即便遭千殺萬剮也是罪有應得。」
「我要我妹妹回來……」露西亞鼓起勇氣,說得更大聲,「我要我妹妹回來,把她還我。」
神的嗤笑直接傳入露西亞的腦海,讓她心臟微微一顫。
「汝先前才上前獻祭,為了報復自己的父親和繼母,想報復其他比汝生活更安適的蒼生,為此付出什麼都毫不後悔,時至今日,汝有何資格撤回已經許下的願望?有何資格收回神的所有物?」
「所以我是來許新願望的。」露西亞說:「讓我妹妹從祢身體出來,換我來服侍祢,讓我成為祢的侍從。」
「汝又何以認為,汝有這等價值,能為神所接受。」
她不知道。她失去了父母,送走了妹妹,早已一無所有。正當露西亞以為神要拒絕、甚至對她加以恫嚇時,祂卻接著說。
「汝將被禁錮千萬年,失去所有記憶,失去所有悲喜,失去生與死,汝從此以後將只是神的魁儡,神的替身,直到世界迎來結束的那一天。」
這也就是說……祂答應了!
「好!我答應、我答應祢!」她說:「那艾露妮之後會──」
海水湧動,暴潮襲來。
露西亞的意識從此消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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那是座高聳的斷崖。
粗糙的岩石堆疊成嶙峋峭壁,崖上則是鋪滿柔軟綠草的邊坡,綿羊三三兩兩地散布在坡上,咀嚼新春的綠草。蹲在緩坡上的艾露妮,看著這些提戈斯一家親自照顧出來的羊群,卻撇過頭,深深將頭埋進雙膝裡。
討厭的畜牲,半點煩惱都沒有。
一周前,港邊的混亂改變了一切。據說港口突然出現了巨大的怪物和吃人的螃蟹,殺死了絕大多數的人。侵占港口的東方人在自己的軍人被殺死後,以為自己抓到併吞西方的契機,舉兵全面進攻,卻因這些吃人異形全軍覆滅。
現在,東方人走了,但艾露妮的爸爸死了,媽媽死了,討人厭的姐姐也失蹤了。很多人都因為東方人的離開歡欣鼓舞,艾露妮只覺得這個無聊,又沒意義的世界乾脆被異形毀掉算了──雖然她連港口是否有怪物,都不是太相信。
艾露妮嘆了口氣,從口袋中掏出一個東西。
是隻藏青色的螃蟹。
牠只有艾露妮的手掌大小,牠站在她手心,搓洗自己的觸角。
「現在只剩下你陪我了吧?小青。」
這是她在港口認屍時,撿到的小傢伙。牠嬌小、漂亮,最重要的是牠在她落魄時安慰了她。
「你的顏色真特別,你在螃蟹裡面一定很受歡迎。」她說:「走吧,我們回家,今天的晚餐是鮪魚。」
艾露妮站起身,將小青放回口袋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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漆黑海洋之上,碩大行星高低不一,點點繁星與銀河橫過整片夜空。
古老石柱的後方是樹林,樹林裡面是人面樹,人面樹後方是祭壇。
大理石壇面符號交錯盤繞,通往祭壇深處的王座。
王座上,一名少女穿著連身的棕色長裙與鄉村花紋的披肩,她雙手輕巧置於雙膝,倚靠椅背,雙眼緊閉。
陷入了永遠的沉睡。