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有無數個我,無數個「奌」,構成不休止的「円」。
如盲眼大蛇,在你鬆懈片刻,鑽入你的意識隙間。
沙沙聲是我、嘶嘶聲是我、滑溜的沉默也是我。
*
柴火燃燒著,霹啪地在藍綠色的砂石舖疊成的起伏作響。異樣的紫紅色光澤,讓人懷疑裏頭究竟燒了什麼料。
這沙漠直接天際,在夜晚卻不甚黑暗,漫天的光彩嘲笑地面多餘點綴。群星翻騰變幻,彼此或是接近、或是遙遠。
劉芳戴著一頂棕色的鴨舌帽,正在用細布擦拭他的工具,他坐在一塊結晶化的木頭上;植物並非人類,那或許……我們可以說:這是異族的屍體。不知道死去多久的樹木因為成了蜂蜜的顏色,而始終不因風沙解消,維持輪廓靜靜地躺在敵性環境。
擦亮的刀刃將紫紅映上左半臉,一條藍色的紋路盤縮在他的臉上 ,從顴骨繞到後頸再於腮幫分岔開,就像一條小蛇,隨著他的呼吸晃動。
「劉芳。該睡了。你說過:『雖然外層世界沒有固定的作息可以參考,但是我們還是要適度休息。不然下個案子只會更加辛苦。』」一個金髮清秀女性的呼喊讓劉芳抬起頭,她蹲坐在一塊大白石上,石頭有著墨綠色的包漿,在火光下閃爍,其中四散的點點紅髓因而跳動。她有些不安地捏起身前的紋章巾,金黃色的紋章也擔憂地望向黑色的眉頭,「雖然我不太懂你的意思,但是我還是忠實執行你的託付。」
劉芳對她笑笑。
「我明白。」
劉芳的答話,讓這豐腴的金髮女孩蹙起眉頭,她感到頭腦隱隱作痛,因而右手支額,將髮絲流瀉在嫣紅的膝蓋上。
柴火霹啪地擾動著,偶爾發出一點爆鳴。點燃的火星隱隱灼燒了沙地,讓被加熱的碎礫也散發出各色光芒。
「我說!劉芳!」女孩從沙地上彈起,一個蹦跳掠過柴火,居高臨下的看向劉芳。
她因為憤怒而扭曲的魚尾在碧波旁抖動,勾勒出她鮮明的人中,更棒地是兩個鼻孔正開合吐著氣,金色的鼻毛也隨之擺動。劉芳的嘴角逐漸克制不住。
「抱歉、抱歉。」劉芳擺擺右手,左手順便把剩下的傢伙收進側腹插袋,「能看到這般奇景真是撫慰了我因為進展不順而受傷的心靈耶。」
劉芳未施朱絳便鮮紅欲滴的唇,恣意的大喇喇裂開,難以想想一個剛剛還在凝視刀刃地男子,如今露出如此誇張地笑容。
「我可是依照你的囑託,在熙龍和琉巢的映光交錯的時候叫你睡覺耶!」她指著天邊特定的兩個星象,而其中被叫作熙龍的青黃色光芒,正以肉眼可見的速度穿過被叫作琉巢的雲氣。
外層是一片荒蕪的沙漠,偶爾會有沙民的聚落或寺廟;又或是裡層崩解而出的遺跡,小的像是兩人屁股底下的事物,大的則可能是一座死去的城市。在這並非沒有所謂的時間,而是難以估量,天上的星象並不是依照力學轉動的星體,而是裡層世界或是強大造夢者的氣場反映在天空的投影。說白了,就是誰在哪,誰多強的的具體顯示圖呢。熟練的人,甚至能夠看顏色跟圖樣就知道本體的狀態。
也就是說,熙龍和琉巢,是兩個世界、兩個造夢者,或是一個世界與一個造夢者的交錯。但更進一步的真相,劉芳也不清楚了。說來裡層或是外層,誰才更像是愚昧的夢境,劉芳也是說不清楚的。他作為「巫人」不如典型的真術士那般堅信外層世界的力量,他覺得幻夢也是有其價值的,所以他一直在蒐羅所謂的「遺產」。
「我可真是感謝你。我親愛的好學生。想當初你可是看到外層的天空就驚呆了。」從劉芳仰望的視點,女孩的金髮以及紋章布隨著她音節跌宕而起伏有致,在他眼中彷彿美妙的交響樂,正由首席小提琴演繹春花四散的美好河流。
阿特拉斯家的金色鑰匙經過視角的扭曲,也變得特別好看了起來。
「好好。我要睡囉。看守的事情就交給妳了。」劉芳一手支上結晶化的木頭殘骸,臉靠上被琥珀包覆住的年輪,就這樣側身拉低鴨舌帽閉上了眼睛。
「這可是當然,難不成靠你嗎?你可是一睡著就會忘了自己在哪裡的那種人耶。」
「是是。阿克塔小姐,雖然我還沒有找回妳的名字。但妳可不要忘記我可是妳的大恩人耶。是誰讓妳可以在外層隨意走動,帶妳離開那個正在凋亡的世界?」劉芳半張著眼看著阿克塔,不過阿克塔並不是金髮女孩的名字,「雖然從某種角度來說這裡也是一切的墳場,所有崩壞但未消解的故事都會浮現於此。阿克塔小姐妳也差不多就像這邊一樣呢。」他拍了拍身下的大塊琥珀。
阿克塔是誰命名的已經被忘記了,大概是某個天賦異稟的真術士,或是強大的造夢者,又或是名不見經傳的譚家隨口吐出的賅唾,受某種因緣際會以致於如成衣普遍使用。
女孩賭氣地看著劉芳,「我又不是你的誰。你只不過運氣好,剛好遇到我。這不代表我就有義務對你畢恭畢敬的。」
「哈啊?」劉芳拿下鴨舌帽,彈坐起來,「小妮子?妳最好搞清楚自己的立場喔。」
如果作為一個旁觀者,我們可以從劉芳的眼角看出,他是為了有趣才斥責金髮女孩,雖然人類的舌頭可以經過簡單地訓練就扭曲真相,但是眼角則往往背叛了騙子的初衷。因此,這並不意味著:劉芳對女孩、阿克塔、女性、少女、婦人、金髮女孩或眼前這個目前還正體不明的金髮女孩有任何輕視、鄙視、蔑視,才挑逗、揶揄了她。
但可以保證,劉芳真是個性差勁的人。
「你說話又刻薄、臉頰又削瘦,酬勞也常常沒有立刻發放,更糟糕的是身高只有一米七。」金髮女孩很坦白地說出自己的不滿,但在這期間,這個也一米七的女孩一直搓揉著自己的紋章巾,「還有,我不明白你說的『阿克塔』是什麼?」
「我又要跟你解釋一次嗎?」劉芳轉了個身,成大字形躺在了藍色的沙地,棕褐色鴨舌帽則剛好蓋在臉上被呼氣吹動,「我能夠明白,對妳們這種東西來說,要跟你解釋你並不是人類有些困難。畢竟你們都是前人的心血結晶,不同於其他路人般的『次要幻象』只被投注了最低限度的關注。」
「嗯。那個啊?劉芳,我的確不是人類喔。我一直沒跟你說,」金髮女孩撥撥自己的秀髮,露出長長的耳朵,「我是兔精靈喔!」
於是乎應該要稱呼為:金髮兔精靈女孩。
「那種設定怎樣都好啦,」他的雙手舞動,試圖在沙地上劃出沙天使,「我只知道妳是來自有名的暴力團體:『阿特拉斯家』的阿克塔。看妳起初對外層一無所知的反應,表示妳要嘛是打娘胎就被棄養在內層夢境的人類,要嘛就是哪個造夢者捏造出來的幻象。但我看妳對外層侵蝕的抵抗力薄弱異常,我覺得後者的可能性比較大,如果不是憑藉我在你身上的寶貴塗料,你現在就已經解消了。」
「你在說什麼啊。你看我不是跟你一樣有手、有腳,只是耳朵長了一點?」她順勢摸摸了自己的耳朵,也因為太近而沒能閃開劉芳丟來的小石頭。
金髮兔女孩精靈的衣服居然因為一顆石頭應聲崩解,只留下紋章巾還掛在前後。
「你!你在作什麼!」她握向腰間的配劍,所幸一條皮帶還支撐著,她作勢將劍拔出來,但看似白鐵的劍刃轉瞬變化成黃沙崩解解。金髮女兔精靈孩目瞪口呆地看著這稱之為妖邪巫術也不為過的場景。
劉芳半張著眼由下往上看著她,手中拋擲著兩顆成色乾淨的石頭,「在我們這行有句俗話:『看起來堅硬的東西不一定堅硬,摸起來像人類的也不一定是人類。』妳看外層是很危險的。一顆低純度的真石,稍微用點力道砸向妳,就可以解消妳這個幻象。妳可不要把自己玩壞了,作為一個專長在石頭的獵人,我可救不了妳。」
「畢竟,以我們修練真術這行的角度來說,妳只是個幻象而已,在內層雖然很強勁,但在外層是很脆弱的。若不是那個『阿特拉斯家的金色鑰匙』異常頑強,我既不可能、也不打算幫助妳。好好感謝我剛見面趁你睡覺的時候,就把寶貴的包漿藥劑塗在妳身上每一寸表面,阻絕來自真石風沙的侵蝕,好維持的妳的形體不會輕易地崩解,但是劑量不夠,所以多餘的衣服就沒辦法了。」
「說來,妳我在本質上可以說是敵人。妳作為個俗稱阿克塔的『主要幻象』,我作為俗稱破夢者的『真術士』,理應看到妳這種妖孽就要破除的,但看在我並非俗稱『法師』的光頭型真術士,而是俗稱『巫人』的收藏型真術士,終究對意外發現『阿特拉斯家』的東西感到興趣。雖然像妳這樣穿著紋章衣卻騎乘獅鷲獸作著黑道事業的騎士走狗,聽說被阿特拉斯家四處散播到各個裡層世界,聽說曾經很多,但像是獅鷲獸這種高度幻想種,幾乎不可能在外層世界存活,也少有遺跡留下來,可能是如此我自己因而從沒見過,而妳還在這,只是個稀有的巧合,總之,一定能賣一個好價碼,搞不好能在下個沙民聚落就換到幾顆高純度調教良好的真石,或是換到一口饕餮鼎能讓我能夠嚐嚐久違的真正滷肉飯滋味。」
「嗚哇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金兔髮耳女孩精靈大聲哭了起來,想必她剛才一定都在暗自啜泣,但劉芳只顧著數落,而沒有注意到她的心情,於是她不得不採取更直接的情感表達。雖然劉芳的確是個不近人情的人,但也可能是另一種物理性原因,劉芳自始至終都沒看見金髮兔耳精靈女孩的臉。
「怎麼了?妳不喜歡滷肉飯嗎?由這麼大的真石挖空所製成的饕餮鼎,能夠確保烹煮的食物不是來自裡層世界的幻想,這樣就能把牛啊、豬啊剁碎,仔細烹煮,最後再淋在名為飯的白色顆粒上。這是傳承已久的美味料理,聽說也有用人肉為底的配方喔!」斗大的淚珠落入劉芳開合不止的嘴巴,「嗚姆嗚姆……就是這鹹味!」
「我討厭你!」女孩跪了下來,將手砸向劉芳的胸口。
「等等,這樣做很危險的啊!」劉芳還沒來得及阻止。
他胸前的防禦術式便幽幽啟動,馬甲上預先提煉好的真石應聲破裂,化作異樣的紫氣解消了金兔耳髮精靈女孩的右手手掌。
兩人一高一低的面面相覷著。
劉芳抓抓頭髮,「看來我們得先找個造夢者或譚家給你補綴上個新手掌,才能把妳賣個好價錢。」
兩人再度注視片刻。
「不過先睡吧!」劉芳拉下鴨舌帽蓋住了眼睛,金髮女孩只看到他露出那一抹猩紅的笑容,「祝吾眠息無夢。」
確實無夢,正所謂一覺天明,想起來也不知一覺天明這詞從何而來,但我肯定的是絕非這個世界,此處的天明過於稀少,大多時候是某個世界毀滅所產生的爆炸,一閃即逝有如方才。
劉芳撐著身子睜開雙眼,首先映入眼簾的是闔上雙眼的金髮兔精靈正坐在藍色的沙地上,空蕩蕩的右手垂擺在一旁。
「睡著了嗎?這小妮子真的是靠不住。」男子碎嘴念到,同時擺正了頂上的鴨舌帽檢查行李,值得慶幸的是沒有任何東西遺落,確定萬無一失後劉芳才試圖喚醒阿克塔,儘管幻象其實無須睡眠,這更像是個人喜好。
「別睡著啊蠢貨,沒想過被劫匪搜括走的可能性嗎?看守這檔是真不能交給你。」
一番數落下,少女睡眼惺忪的醒來,雙脣一張一闔,嘴角還掛著一絲水漬,絲毫沒將方才說的任何一句話放進耳中。
「……放心啦,劉芳,這個時間點沒人會出來的。」
隨之兔精靈起身,用剩餘的左手拍除剩下衣襬上的石礫,露出燦爛卻不帶好意的笑容。
「何況我相信你,沒問題的。」
「不,出了問題我肯定第一個跑,你的劍也被你弄沒了你就想辦法自生自滅吧,不對你或許直接滅的機率還高一些。」
想當然爾當劉芳再次回頭只見女子忿忿不平卻只能在原地自生悶氣,完全拿他沒轍,想到這劉芳還覺得她有些許的可憐。
「走囉,不趕快補上你現在是真的不堪一擊。」
「嗚……要去哪?」阿克塔勾了勾嘴角,默默地跟上。
「前方,有生命的氣息,若運氣好是商旅或是定居的沙民聚落就好了。」
「咦──不會現在就要把我賣了吧?」
「看價錢囉。」
*
打遠處就能看到翠綠色的幽光點綴著無垠的沙漠,那是晶礦燃燒的痕跡,也就是生物歇息於此的證明。
不出所了,走沒多久便能看到堆堆火光及捲曲在一塊的駝獸。
「看起來是商旅呢。」劉芳舉起手往營區靠近,遠處數個帶面具的人也從火堆旁起身。
「──是誰?」面具人比劉芳和阿克塔都矮一個頭,乍看之下大概是亞人種,其圓形的面具上開了三個孔,聲音也被面具隔絕了大半,只見金色詭譎的光芒在洞孔忽隱忽現。
「普通的旅人,想來問問你們有沒有譚家能幫我家小姑娘。」男人指了指後頭的阿克塔,倒是這時一向氣焰高張的金兔髮耳女孩躲得老遠。
「──你們,能──給什麼──」
「水、姆礦,最多如此。」若價格再往上漲,或許直接放棄阿克塔比較快。劉芳如此心想。
「──夠──我們沒有譚家,但──修補這種次幻象──足以。」
語畢,面具人轉身示意他倆跟上,倒是阿克塔依舊在後頭不滿的碎念著。
「我才不是什麼次幻象呢,怎麼說也是主要……」
「嘛,無所謂啦,你不走嗎?」
這樣一說金髮兔耳精靈也毫無選擇,只能跟著前方往營區走去。
其實整個營區也不大,就數個已死去植物的骨骸披上了布料便形成的帳篷,四周堆滿了木箱及給駝獸吃的草料,放眼望去約數十名面具人在這之間行走,各個都對於陌生的兩人投以警戒的眼神。
「有客人──」
矮小的亞人種停在一個帳篷前,布後一陣騷動後又鑽出一隻與前頭大同小異最多洞口位置及面具顏色不同的矮小亞人。
「幻象──真醜──」
「你!你這是什麼話!哪有人第一次看到人就說醜的啊!」聽言面具人的話阿克塔瞬間暴跳如雷,倒是劉芳在一旁竊笑不止。
「抱歉啦,這次要請你們幫忙補修這個醜姑娘。」
男子扔出兩顆烏黑的姆石給眼前的面具人,而對方只聳了聳肩回頭拿出一罐罐粉膏狀的塗料出來。
「——過來」
*
「新的手適應的如何?」
已經離開那個營區兩三里了,然而阿克塔卻不停的揮舞著自己的右臂。
「他們是不是用次等貨啊?黏黏的、整隻手臂都感覺好僵硬……」
「就算是也沒辦法了,事到如今還能多求什麼呢?」
塵沙飛揚,眼見夜色轉藍、眾星的距離時遠時近,古書記載這樣的星相絕非要遇到大事,然而在外闖蕩這麼長的日子也會慢慢理解這不過是普通的迷信罷了。
「好想吃滷肉飯啊……」劉芳望著天空說。
「欸劉芳,你有沒有聽到蹄聲啊?」阿克塔突然停下了腳步,蹙著眉向前方的男人問道。
「嗯,也是時候追來了呢。」他淡淡的說著,一手壓緊頭上的鴨舌帽,另一手反握劍柄。
「你趕緊找個岩石避一避——」
話沒說完,數隻箭矢劃破天空,不偏不倚的往兩人襲來。
「盡是些貪婪的——傢伙。」劉芳側身掩護金髮兔精靈離開,與此同時從懷中扔出數顆成色乾淨的石頭,而石頭在半空中便化為一裊紫霧,那些飛行在空中的殺器無一不在接觸那道紫霧的瞬間消散。
眼見奇襲失敗,後頭的鑽出了四個身材矮小、騎乘沙駝的面具人,與方才不同的是各個手持利刃,不由分說的往劉芳衝去。
「果然這片大漠沒人能相信啊。」
男人給予了眼前的狀況簡單的結論後,從腰中掏出一顆渾圓透光的紫晶,哐啷一聲砸在劍刃上方,剎那間凜冽的金屬散發著弔詭的藍色火焰。
宛如呼吸般,劉芳雙手扣劍便是向前毫無猶豫——
一斬、二閃——
空間有如被切割般,留下兩道藍色光影,面具眾還來不得認清發生什麼事劍氣捲起陣陣塵沙劃過他們身旁,只見面具人險些中招,紛紛跳下坐騎,然而那匹匹駝獸可就沒這麼幸運,不是直接被劍氣扯裂,要不受了重傷跌滾在沙漠上。
「破夢—者—」
理解眼前的敵人並非普通人,面具眾並沒有就此放棄,然有如激起了他們的怒火般發出嘎嘎怒吼,不顧一切打算以人數優勢速速解決。
面具亞人並非吃素的,劉芳更不是。面對四人的夾殺不見他有任何劣勢,雖然矮小的敵人身手敏捷,不停的穿梭於男子的周遭,劍刃卻一一被他化解,甚至抓到空檔給予反擊。
「—————」
一聲怒吼,其中手提長矛的面具人憤而躍起,直往眼前男人的胸口穿刺。
「結束了!」
劉芳淡淡的說出事實,胸口的防禦術式瞬間啟動,只聽見清脆的石頭碎裂聲,身旁的四位矮小亞人被紫氣震開,與此同時白鐵劍刃帶著火光結束了他們的生命,毫無憐憫。
「沙漠遊魂嗎……」
散落四周的屍體飄出陣陣金光,只留下那外型奇特的面具及破爛的衣裳。
「怎麼會突然跑回來追殺我們?」受驚的金髮精靈緩緩的從石堆後方鑽出,奮力的踩踏著面具,一邊咒罵一邊問道。
「應該是個人行為,不然不會只來四個,估計是看上你的———!!」
劉芳看往阿克塔的胸前,表情卻突然大變,面露吃驚。
「你的……阿特拉斯的金鑰匙……」
「欸?」
此時此刻,少女身上的紋章巾正發出璀璨的光芒。
在劉芳來得及阻止之前,鑰匙就啟動了,紋章巾的光芒變得越來越強。
出乎意料的,天幕上漸漸浮現了阿特拉斯家的紋章,巨大而複雜的圖案在緩緩旋轉的同時,似乎還生怕所有人沒注意到似的不時閃爍,光是想到接下來要發生的事情,以及自己的無能為力......
「──祝我好運。」劉芳退了一步,忍不住閉上了雙眼,他不知道自己究竟會有會有機會再把這雙眼睛睜開的機會。
然後,真實崩塌了。
*
或著說,世界崩塌了。
「嗡嗡嗡嗡嗡......」警信的低鳴聲震動著所有生靈與逝者,大氣元素失衡裂變,腐蝕綠沙、變作烏黑深淵,星羅棋盤陷入混亂終局,無論清明之創夢者或沙盒的枯山水,直至究盡的大円本身,即便潛龍或奎蛇都無從接下斷折天柱那軾神頃世的照光。
漆黑掠盡色相環的頭與尾以及所有還不曾起名的色彩、虛無海納存在的存在與不存在的存在、所有念頭得以觸及之處皆已如此,成住壞空空壞住成,所剩的唯有一道金黃色的脈衝仍以零點五秒一次的頻率發送單一的訊號。
「嗡嗡嗡嗡嗡......」無機質的刺耳噪音使得劉芳睜開了沉重的眼皮,但眼前的世界模糊的什麼都看不清,他反射性的想抬起手臂揉眼睛,卻感覺脖頸以下的身體都格外的沉重而無力,背脊傳來冰涼刺骨的觸感,腕部和好幾處都感到異物入侵似的不協調,帶著微微的刺痛,雙手和雙腳都不像是自己的,末梢麻木到幾乎沒有感覺,呼吸也像是隔著一層什麼般的不順暢,費盡氣力吸的每一口氣都感到肺部在大聲抗議......身體似乎不願接受大腦的指揮,他因而混亂得無法冷靜思考自己現下的處境。
這裡,是哪裡?劉芳努力回想,自己之前原來在做什麼?卻只捉住了一些模糊的風景和斷裂的對話。
青黃的雲彩在天空中交錯、藍綠的沙紫紅的火、孔洞面具嘶啞的嗓音、手臂崩解散落成砂礫、鈴鐺般跳動的一抹金黃嫣紅、粒粒晶華的滷肉飯、崩壞但未消解的故事......
片段閃爍著,漫長夢境的片段。沒錯,想起來了,劉芳原本正在作夢。他在「造夢機」裡,躺臥在橢圓的休眠艙內,渾身插滿維生管線。
浩劫之後,地球不再適合人類居住,他在航向未知的逃難太空船裡。
船的外頭是宇宙,萬籟俱寂。
船的裡頭是棺材,九死無生。
劉芳將會是世上最後存活的幾名人類,他會漫無目的的活著,就只是活著,將餘生沉浸在虛幻的永夢中。
那麼,是什麼喚醒了他?他好像能感覺到有金黃色的光亮在眼前一閃一閃的,那是代表太空船的某項功能出了錯誤嗎?無所謂,那些都不重要了,總有一天,他的壽元也將耗盡,在那之後,續航力接近於無限的太空船將會載著劉芳繼續這趟從一開始就沒有意義的旅程吧,而在那之後,遲早有一天,太空船也會化為宇宙的塵埃吧,到了那時,曾是他的存在也將化作塵埃,而在最後的最後,宇宙也會邁向終點的終點吧,曾是他的塵埃也會隨著一切歸於虛無吧。
劉芳的意識在造夢機給予的漆黑中退了一步,鑽著奇詭刁鑽的牛角尖,將自己存在的理由與意義帶向死區,他抵達的答案是虛無──現實、事實、真實皆不存在的虛無。
不對。
抵達虛無之後,他再次想起來了。
他不是艙中的冷凍人,他是思考的幻象。色彩是幻象,被管束連結的感覺是幻象,對軀體的控制權是幻象,他並不擁有對構成自己思考能力部件的感覺,他是連哲學殭屍都不如的缸中大腦,是連缸中大腦都不如的思考風車。
劉芳的木質扇葉以每分鐘一轉的速度緩慢旋轉著,在車軸的中心向燈塔一樣以每零點五秒一次的頻率閃爍著黃光,還發出嘎拉嘎拉的聲音。這些不是劉芳從感官接收到的資訊,只是存放在劉芳記憶儲存區塊的描述。
一台會思考的風車有什麼特別的?他有辦法存在於外層世界嗎?如果他的構造是真實的,就不會被風沙帶走。如果他的構造是真實的,就有辦法像木頭一樣結晶化。若要驗證自我認同為劉芳的思考風車是否存在,是否就要將他移轉到外層世界?然而無論是實是虛,沒有感官的風車都無法對實驗的結果提出一個足以信服自己的主觀認定,所以是否是他應該降低標準,放下自尊?劉芳想起自己的標準和自尊如果存在,應該都被存放在風車的內部,早就隨著連動的水車向他灌溉的農田流去了。
「啊,是農田才對。」
於是,劉芳又退了一步,從風車化作農田,準確來說,是他思考所留下來的資訊殘骸,劉芳不再擁有意識。到此處為止,他只是以1.5倍行距、加寬段落前行距、Times new roman而非書法字體的格式保存的7806個字元,你可以說這些文字敘述就等同於劉芳,因為他放棄了思考,僅僅只是存在。
因為阿特拉斯金鑰匙的力量影響,以破夢者的職業自豪的劉芳如今正深陷在由自己構築的夢世界中。他沒有意識到自己正在哪裡做些什麼,他或許隱約感覺到自己並非在踏在真實上,但他大概以為這只是自己另一次無傷大雅的思考實驗。你可以說劉芳太聰明自信,他對塵、對土、對灰、對夢、對幻、對虛無了解的太多,但了解得越多,陷下去時就陷得越深,就像溺水者往往善於游泳,酗酒者往往清楚酒精傷害自己的身體有多深。是劉芳潛意識的求知慾在殺死他,他的確是在鑽虛無的牛角尖,明知道終點就是什麼都沒有,但他仍不住一步步放棄了自我。現在的劉芳正踏在無盡深淵的懸崖邊,,他已從現實退到夢境、從夢境退到思考、從思考退到存在,只要再退一步,他就什麼都不是了。若劉芳退了這一步,就再也回不來了,他也只能一輩子永遠迷失在負一維度的自我迷宮中,他不是虛無,但從其它的觀測看來,他也與虛無幾乎無異了,因為他已經否定了自我的存在,就像是∅。
但最終劉芳沒有退到那一步,他本來會的,不過,在他自我毀滅的倒數計時中出了一些差錯,一個他始終意想不到的差錯。
在構成劉芳的百科資訊之中,有一個條目是格格不入的。那個條目在最近才被寫進百科中,甚至還不算是一個正式存入長期記憶的條目,在那裡頭並沒有寫下太多確定的敘述,劉芳還在為他們尋找合適的註腳或超連結,因為空缺的太多、整理起來太麻煩,他原本也在考慮等會就要把這個條目刪除──但他肯定沒有想到,正是這個沒營養的條目救了他一命。
「我只知道妳是來自有名的暴力團體:『阿特拉斯家』的阿克塔。看妳起初對外層一無所知的反應,表示妳要嘛是打娘胎就被棄養在內層夢境的人類,要嘛就是哪個造夢者捏造出來的幻象。但我看妳對外層侵蝕的抵抗力薄弱異常,我覺得後者的可能性比較大,如果不是憑藉我在你身上的寶貴塗料,你現在就已經解消了。」
阿克塔。
造成劉芳無數麻煩,他一路上只想趕快賣掉的阿克塔,愚蠢、白癡、天真、連自己的名字都不記得、連主要幻象都算不上的阿克塔,身為破夢者的他理應將其破除的幻象阿克塔。
或著說是,鈴鐺般跳動的一抹金黃嫣紅。或著說是在車軸中心、在太空艙內、在意識的稻田裡以每零點五秒一次閃爍的黃光、脈衝或是閃亮。
阿克塔就是劉芳幻象和夢境裡的不協調。用阿克塔也能理解的方式解釋的話,就是因為阿克塔太笨了,笨到顛覆了劉芳對世界的認知,劉芳的潛意識無法將這麼笨的存在原汁原味的轉換到夢世界中,在那裏,劉芳才對身邊一切的平均智商大幅提高感到不習慣,他終於看破了沒有阿克雅──啊不,是沒有阿克塔存在的世界是幻象,是虛假。
想起阿克塔之後,一切就好辦了。
稻田裡記載的另一個條目自動運作了起來,那是劉芳曾經在電子小說中讀過的句子,雖然在內層,破夢者的力量與原本比起來根本就微不足道,可是一但只要幻像有了破綻,就算再小,破夢者都能借力使力,將其撕裂成足以逃離的通道。
「土歸土,灰歸灰,塵歸塵,幻歸幻。而、夢歸夢。 」
*
「劉芳大笨蛋!!!你終於醒了!我剛剛超擔心你的你知道嗎!我好怕你還沒醒來那些追兵就要來了喔,天上的紋章那麼大,全世界都注意我們在哪了啦!喔喔然後我跟你說喔,你一定想不到,剛剛鑰匙突然發光之後,我就想起了我是誰,而且手就自動恢復了耶!你看你看,給你猜猜看我到底是什麼來頭!」熟悉聲音的主人依舊是那麼的精力充沛,不用睜開眼睛,劉芳都能夠知道,自己回來了。
睜開眼睛,四周仍然是那片荒漠的風景,青黃的雲彩在天空中交錯、藍綠的沙紫紅的火、還有那鈴鐺般跳動的一抹金黃與嫣紅。
「妳吵死啦,阿克塔,不是跟你過幾百遍了說要記得叫我起床的嗎。」劉芳從沙地上坐了起來,有些粗暴的揉了揉阿克塔的頭,在她紅腫的眼角還隱約看得到兩行淚痕。果然,還真是個無藥可救的笨蛋啊。不過,他現在忽然覺得,別這麼急著把這麼一個舉世難尋的無敵笨蛋給賣掉好像也不錯了。
「喔對了還有,下次提醒我記得睡前不要再看那些亂七八糟的哲學狗屁了。」
「哲學狗屁?好喔......等等,你沒有回答我的問題啊,你都不好奇嗎?我的真實身分。」
「這個嘛,我早就知道了啊,從鑰匙啟動的時候我就確定了。」
阿特拉斯的金鑰匙是阿特拉斯家用來在不同夢境和內外層世界移動的媒介,因為其效果非常方便所以在流通市場中具有一定的價值,不過鑰匙只有阿特拉斯家的成員才能夠使用,所以到也不是那麼了不起的東西。然而,剛才鑰匙啟動時,在天上映出的紋章就沒有那麼簡單了,那相當於VIP會員的付費功能,會在持有者碰到生命危險時自動啟動,鑰匙會先將持有者的血量補滿,而且會將周圍的其它人強行捲進夢界中,並且向其它成員通知自己的所在位置求援,附有這樣無恥功能的OP鑰匙,就算是阿特拉斯家也沒有那個實力搞出太多把,大概也只有家主和他的親人會帶著──所以,答案也就呼之欲出了。
「雖然我沒有見過家主本人,不過從實力跟外觀判斷妳都明顯不是他,而他兒女的動向大部份也都原本就可以在天上看見,像妳這麼弱又這麼笨的傢伙,全家大概也就只有你一個吧,卡呂普索。」
卡呂普索。被阿特拉斯囚禁的掌上明珠。阿特拉斯家最重要的巫女。註定為沙漠降下雨水的那個人。不過關於她身世的真相,她自己應該都不知道吧。劉芳猜阿特拉斯肯定沒有告訴她到底是為什麼要把她關在家裡不讓她出門。
「我、我才不是!你怎麼可以這樣說!那是因為爸爸都不讓我出來歷練,我才沒辦法跟大哥他們一樣強啊,這樣說太不公平了。」真正名字叫做卡呂普索的黑道大小姐氣噗噗的反駁著劉芳。
「對、對,所以妳大概就是受不了控制狂老爸的過度保護,自己一個人偷溜出來翹家了吧,至於妳是怎麼把自己弄到失去記憶的我就沒什麼把握了,可能跟是剛才一樣的平地摔?」
「劉芳!你......!我受夠了!我要走了!」
「嗯,妳就走啊,大小姐?我倒是想看看天上的SOS訊號掛的這麼大,妳一個人是可以從妳爸的手掌心跑到哪裡去,妳以為只要向東一直逃就能永遠躲下去嗎?」大家都知道,鼎鼎大名阿特拉斯家的據點就在西邊的通天高塔,這裡的西邊,指的並不是物理上的最西方,而是概念上的,只要你往西方不斷的移動夠久就一定能抵達。
「我......你......不然你是有什麼辦法嘛!還是,你知道這個有沒有辦法關掉啊?」卡呂普索無辜的指了指天上的紋章。
「如果你跟你兄弟姊妹一樣強的話,還有可能吧,憑妳這個笨蛋大概是不用指望了。所以,我們可以出發了。」若要論戰力的話,劉芳他們兩個跟整個暴力集團比起來根本只有被推平的份,但如果比口才跟話術的話,他認為自己姑且還是有一點勝算。
「出發?去哪?」
「逃不掉的話,就反其道而行囉。」
「嘎?」劉芳拉起一臉茫然的卡呂普索......恩,他還是比較喜歡稱這個笨蛋兔精靈為阿克塔......的手。
「一路向西,直搗黃龍。」他露出了燦爛的笑容。
*
若有人提起沙漠中的旅程,那肯定是極其單調且無趣的。
過了許久、在阿特拉斯家的紋章總算消停之後,兩人也重新踏上「直搗黃龍」的旅程。
遺憾的是,這裡總歸是沙漠,無論是往東或往西,所見的景色都一樣、缺乏變化,無邊無際的滾滾砂石蔓延至地平線的彼端,沙上滿是吹皺的紋路,有如海浪一般。這麼說來,卡呂普索如果是從小就出生在這片沙漠、或者本來不是沙漠的這塊土地,無論如何,她都只是個被軟禁在內陸的大小姐,應該是沒看過海的,閃耀的金色髮絲或許很適合海的蔚藍,迎著有點鹹味和苦味的海風,那動人的沿海風景就和滷肉飯一樣,令人神往,卻無從追尋。
是的,劉芳現在無論是想品嘗一口滷肉飯,或前往拜訪大海,謳歌那曾經擁有(也許吧,年齡這概念對於躺在造夢機中、賴維生管線灌溉的一片農田來說,是不具有任何意義的。)的青春,都是不可能的事,實際意義上的外層已是一片死寂的宇宙、是冰冷機械和黑暗的空間,而沉潛在荒漠中的破夢者,也只能面對無盡的乾涸,這些都與需要大量的水──包含氯、鈉、鎂、硫、鈣、鉀、溴、鍶、硼、碳、氟等十一種溶解物的水──所構築而成的大海定義相去甚遠。
「欸,劉芳。」看著沉默不語的劉芳,卡呂普索總算是按捺不住。
「幹嘛?妳是想去海邊還是想吃滷肉飯?現在不管哪個都做不到,現在就算把妳賣了,恐怕連滷肉飯的基本──白米都換不到吧!」沉思中的劉芳被打斷,即使他本來想的也不是多正經的事,但他還是反射性地挖苦了卡呂普索一番,一不小心也把他自己所想的東西都說出來了。
「哇啊啊啊啊!不、是、啦!」表情豐富的卡呂普索鼓起了嘴回應,這或許是劉芳一直欺負她的理由吧?畢竟卡呂普索的反應實在很有趣,而且怎麼樣逗弄都會有反應,對捉弄者來說真的是極品。「而且我那有那麼廉價!你明明就知道我是阿特拉斯家的大小姐!。」
「沒有大小姐會自己說自己是大小姐的。」劉芳慵懶地吐槽。「也沒有人會自己幫自己標價──抱歉,我忘了妳會。」
「嗯嗚嗚嗚嗚──劉芳你果然還是很討人厭!我本來還想說你臉色看起來很糟,想和你聊聊天的!算了,我不管你了!」
卡呂普索被劉芳的話語徹底戲弄一番之後,生氣得鼓起了臉頰、別過頭去,這也難怪,卡呂普索本來是一番好意想關心,怎料劉芳竟是如此冷嘲熱諷。而劉芳所說的的確也有點過份了,但他本人肯定不在意,實際上連他自己都不知道,為何重新回到表層之後,對卡呂普索的態度會有如此轉變,說是更加在意也沒錯,但所說的話也更加苛刻,就像是要維持親疏之間的平衡一般,下意識地在言詞上加重了力道,好對抗自己「更加在意」的這個舉動。
看著卡呂普索生著悶氣走在一旁,落得清淨(至少他本人是這麼認為的)的劉芳將視線拉回,身體專注於向前邁步,而思緒則重新沉潛。在被打斷之前,他應該是看著這片沙漠去思考,這片一無所有──不對,偶爾還會有些仙人掌、小動物、商隊或綠洲什麼的,但和結晶化的木頭、或著是包覆著生物的琥珀相比之下,那些東西簡直如空氣中的惰性氣體一般稀有。說到底這些琥珀和結晶如果在過去那個地球上,應該是可以賣到一筆好價錢的;但在空無一物的沙漠中,貴金屬或寶石等奢侈品便不具意義,能夠維生的東西,例如食物與飲水、武器與藥品,才是這片沙中的真理。畢竟奢侈品也是人類在富足之後接著定義的、不是生活所必須的稀少物品,重新看了看這些埋在沙漠中的黃褐色石塊,便覺得格外諷刺。
然而,有琥珀或樹木結晶、以及琥珀中所包覆的生物,至少可以確認這一帶過去曾經不是沙漠,而是有著複雜生物聚落的生態系。雖然能推想至此,但沙漠化的時間並無法確認,誰知道這個夢的世界中,會不會遵從人類所熟知的物理法則?那些地質現象和氣候變化是否也一致?劉芳並不清楚,他也問了問身邊的卡呂普索,但對方顯然還在生劉芳的氣,自討沒趣的他也只好摸摸鼻子,繼續向著阿特拉斯家的通天高塔邁進。
※ ※ ※
走走停停,休息後繼續前進,就這樣不知經過了多少日夜,直到劉芳都開始懷疑他們是不是走錯方向的時候,在遙遠的地平線、天與沙交界之處,總算是出現了小小的一點。繼續向前走去,點也逐漸跟著拉長、放大,而劉芳心中的違和感也隨著加劇。
直到他們翻上那座反射著耀眼光芒的沙丘,他們總算可以看清。
看清阿特拉斯家通天高塔的全貌。
那是一座拔地而起、巍然聳立的圓形高塔,遠處看不甚清,而近看又會因為仰角過高,以至於看起來它的頂部就向連接天際一般,通天高塔之名確不虛假。塔的外觀採螺旋狀設計,估計內部應該也是相仿的,劉芳甚至可以想像出,沿著螺旋狀爬升而上的內壁,嵌上了完全一致的螺旋狀階梯,這種經典到不行的內部設計。高塔的底部有著相當寬敞的平台,設計成一個巨大的立方體,估計是作為居住區和其他功能型設施之用。
至此,劉芳的疑惑也已完全底定。
「卡呂普索?」
「做什麼?」
「暴力團體『阿特拉斯家』的人應該不少吧?」順著劉芳的視線看去,他正盯著高塔的底部、那支撐著整座高塔的立方體。
「那是當然的囉!」不知為何,金髮兔精靈女孩的聲音顯得有些自豪。「阿特拉斯家可是相當龐大的!啊,這並不是說我家人很多喔!爸爸曾告訴我,阿特拉斯家除了本業外,也經營不少副業,在底下工作的人加起來,絕對比我們之前看過的商隊都要大上幾百倍!」
「哼嗯......」虛應故事的劉芳只是隨便敷衍了兩聲,但並未阻止興奮的卡呂普索繼續說下去。
「訓練有素的阿特拉斯家,連交通工具都很有紀律喔!爸爸說為了達到威嚇和辨識度什麼的,把所有家族企業所使用的馬車,一律統一為黑色方頭馬車,不僅帆布是黑的,連駕車用的馬匹也特別挑選過,都是黑色的駿馬喔!」
「嘿欸......那妳剛剛說的那些馬車,平常會停在哪裡呢?」
「底層的東西兩側是規劃成馬廄,平常應該會放在那吧?」卡呂普索有些不解地問道。「突然間怎麼了,劉芳,你對馬車有興趣嗎?」
「沒什麼,只是覺得奇怪。」話一說完,劉芳便放低重心,踩著沙丘上的斜面向下滑落。
「啊、等等我!」卡呂普索實在弄不清劉芳在想什麼,也只好跟著滑到沙丘之下。
等到卡呂普索平安滑落之後,劉芳早已筆直地向著馬廄走去。
「劉芳、等一下啦!」小跑步跟上的卡呂普索開始抗議。「你在想什麼好歹也說一聲嘛!」
「沒什麼,只是在想馬匹怎麼都不見了。」
「欸......會不會是出去訓練或是......去找我啊?」想起了那投影到天上的巨大紋章,卡呂普索的聲音也越來越小聲。
「所有的馬匹嗎?」
「欸?」
卡呂普索重新抬起頭來,馬廄裡的馬匹都神奇的消失無蹤,無一例外,然而馬車卻完好如初地停留在馬廄中,就好像像馬匹憑空消失一般。保險起見,兩人繞到了另一側查看,依然是一無所獲,只找到一堆和東面一樣的黑色方頭馬車。
「劉芳,這到底是怎麼一回事?」至此,卡呂普索也察覺事態有些詭異,顯得有些焦急。
「......我也不知道,理論上如果出發往紋章的方向前進,在半路上應該就會碰到我們才對。」劉芳拉低了鴨舌帽,用略低的音調說道。「而且,如果真照你所說,阿特拉斯家的家族企業如此巨大,我們下來到現在,應該會遇到一兩個人才對。」
然而,和馬廄中的馬匹相同,兩人依舊沒遇到半個人──甚至連任何生物都沒遇到過,阿特拉斯家的通天高塔就宛若是荒廢已久的遺跡一般,差別只在遺跡覆滿了塵土、可以看得出風沙與歲月的痕跡,而高塔與高塔四周卻不是如此,雖然有些砂石或灰塵,但那充其量也只是疏於打理的狀態罷了,整座塔就像是人去樓空一般,能夠感覺到不久前仍有人在活動的跡象,但卻在他們兩人來訪之前變為一片死寂。
「......劉芳......」
「......我也不知道是什麼狀況,抱歉。」想想總歸是家人,「鬆了一口氣」這種話還是在心裏想想就好,雖然他自恃口才與話術尚有幾分能耐,但對上黑道份子畢竟也沒什麼經驗,這種拿命去賭的難關還是少一個是一個才好。
「喀、喀。」
就在劉芳糾結在慶幸與同情之間的時候,從底層的中央,傳來了異常響亮的腳步聲。
聽起來像是皮靴踩擊地面、迴盪在寬敞空間中的聲響,一路向著北方而去。
兩人對看了一下,便向著北方的出口小心翼翼地前進。
※ ※ ※
「喀、喀。」
腳步聲越發接近,而回音也逐漸減弱。
從那漆黑的拱門內部,人影逐漸浮現。那是一個男人的身板,腳上穿著雙軍靴、下身是迷彩褲,而上身則由抵擋風沙的軍用斗篷罩著,雖不清楚裡面穿了些什麼,但依照這搭配來看,應該也是迷彩上衣才對。
隨著男子的臉部終於出現在光線下,卡呂普索也不由得倒抽了一口氣。
「爸爸──不對,父親大人,您怎麼會在這裡?」似乎是想起了現在通天高塔的詭異狀況,卡呂普索緊接著又補上了一句。「現在家裡到底發生什麼了?為什麼整座塔都沒有人,連那些馬都......」
不待卡呂普索說完,男子便開口打斷了她的話:「父親?這次是這樣的分配嗎?」
「雖然妳看起來或許很像,但我並不是你的父親。」一邊說著,男子解下了身上的裝備,咚的一聲立在地上。「RPG-7,妳們家──或者說這個夢中,應該沒這玩意。」
「......怎麼會。」聽完男子說的話,卡呂普索還是有些難以置信,而男子則是無視了金髮兔精靈的表情變化,轉頭看向劉芳。「∅,回答我,為什麼甦醒之後沒有聯絡?又為什麼重新回到夢中?」
劉芳看著眼前突然出現的中年男子,頓時覺得莫名其妙,但他一時之間也不知該如何開口應對,不知為何,看著男子就有一種自己趨於弱勢的感覺,這讓平常說話直來直往的劉芳變得支支吾吾。「我......我不是什麼∅。」
「我有名字的......對、劉芳,我叫劉芳沒錯。」
短短一瞬間,劉芳腦中的記憶中出現了些許的斷層,讓他無法銜接上農田中關於自己的條目;而他也察覺到,在田中的某幾個地方,有著黑色的、宛若虛空的領域,他無法確認那黑色虛空之中究竟為何,而這片田地出現的異樣,也在傾刻之間就恢復了正常。
「劉芳嗎......好吧。」眼前的男子似乎不怎麼感到意外,就這樣接受了劉芳的說詞。「那麼劉芳,你醒了之後,為何又重新進入夢境?」
即使男子將兩個問題縮減為一個,劉芳還是沒有個明確的答案──不,實際上,劉芳還是查覺得到的,經過反覆思考之後,他即將邁入毀滅,卻又重新找回了自我,答案很明顯,就是因為那個異樣的、不停干涉他的夢中存在.阿特拉斯家的大小姐「卡呂普索」。
他無法忍受她嗎?或許是吧!
他無法放棄她嗎?既然劉芳又重新回到了夢中,那這就是最好的回答了。
觸動心弦的事物,往往是自己最為珍視的事物。即使劉芳對此沒有自覺,或者不願承認這點,卡呂普索在他心中的重要性早已不言而喻,既然外頭是無止境的宇宙,與其坐待未可知的生命消殞之刻(嚴格來說他是躺著,想坐也無法坐起。),他寧願選擇回到夢中、回到他可以自由活動的夢中、回到他可以見到卡呂普索的夢中。
那麼,這就是結論了。
當然劉芳不可能說出這結論,不光是男子給人的威壓,劉芳那彆扭的自尊心才是最主要的原因,這也導致他只能支吾其詞,一邊瞥向卡呂普索,一邊丟出些「外頭明明就是宇宙沒事可做」、「想進行用兩隻腳走的旅行而不是坐太空載具」等無關緊要的回答。
「......原來如此。」看到劉芳的舉動,男子接著仔細看看卡呂普索之後,彷彿是了解了什麼,自顧自地點了點頭。
「......不對,話又說回來,大叔你誰啊?明目張膽出現在別人家中、還拿著舊式的反裝甲武器,難道你也是破夢者?那又為何會出現在我的夢境?」想起了來歷不明的男子,劉芳連忙轉移話題,讓他早一刻脫離他那無話可回的尷尬困境。
「破夢者啊......姑且算是。」男子直勾勾盯著劉芳,或者說劉芳身後的空間。「至於我為什麼會來到這裡,一方面是要和你直接對質,另一方面則是在確認你的狀況後,想辦法解決問題。」
「什麼問題?我在夢裡明明就好好的,如果像外面的世界一樣動都不能動,那才是問題吧!」
聽到劉芳的話之後,男子的神色出現了極細微的變化,但他隨即又恢復了平常的樣子,繼續說了下去:「你的精神。」
「劉芳,精神影響夢境,而你夢境中的異常,就是你精神不穩定的最佳證據。」
「胡、胡說八道,我的夢那裡異常了?」說完,劉芳隨即趕到一陣心虛,這座塔帶給他的違和感依然揮之不去;而於此同時,另一陣由遠而近的隆隆聲,硬是讓他把下一句反駁的話語給吞了下去。
隆隆聲由遠自近,在穿越一行人腳底之後,向北方又前進了約1KM,接著──
──大量的沙塵自地底噴發,在沙塵泉湧的正中央,爬出了一隻巨大的節肢動物。那節肢動物有著細長的頸部、肥大的腹部,前頜鋒利且巨大。嚴格說來那生物並未完全竄出地面,而是盤踞在牠自己製造的漏斗狀沙坑中央。
「旱魃,一種中國傳說中帶來旱災的妖怪。」迷彩軍裝男子冷靜地說道。
「少騙人了!我也知道這種妖怪,它明明就是傳統的中國僵屍形象,才不是這種蟲子!」
「看看牠的頸部。」順著男子所指的方向看去,上頭安置著一個人類外型的上半身──已經無法說這是人類了,潰爛崩落的肌肉組織遍佈全身、深可見骨,早已失去人類、不,或者說生命應有的模樣。
「這到底......」看著眼前令人震驚的景象,劉芳頓時語塞,他沒辦法好好思考,不僅是這巨大的怪物這麼單純,而是男子逼迫他探究的問題,使得風車停止運轉、水車也跟著停擺,自然便無法在農田中,將能夠分析此狀況的條目一一標明。
軍裝男子見劉芳如此,也只是搖了搖頭。
「劉芳,仔細聽好了。」
男子以嚴肅的語氣說著,同時一步一步、逼近了劉芳。
「為什麼你的夢境會在沙漠中?」
「為什麼那位女子的形象會是如此?」
「為什麼你們的這段旅途上都沒有遇到任何人?」
「為什麼我會以那女子的父親形象出現?」
「為什麼象徵旱災的旱魃會寄生在蟻獅上?」
「這些問題的答案,只有一個。」
「劉芳。」
「這些都是你希望如此/曾經歷如此,所產生的結果啊。」
說完,軍裝男子手中舉起一管溶液,向著劉芳後頸注射。
※ ※ ※
劉芳的意識就像被拋進大海中一般,向著黑暗的深處沉淪。
他可以感覺到冰冷的液體順著後頸,逐漸擴散到全身。但他卻無力阻止,也或許他只是放棄阻止。在那不知名液體的作用下,他就像草食動物反芻一般,重新咀嚼自己的反思過程、重新沉潛,直到他抵達那風車、引水、灌溉──然而這次,他總算看清了,在那片農田中、他總是刻意忽視的黑色虛空。
金髮/女子/聰明伶俐/惡作劇
沙漠/戰場/拍檔/出生入死
拯救/死別/犧牲/罪惡
最後,在一朵有如玫瑰皺褶的黑色虛空中,劉芳看見了那殘破的單詞。
未能__的約定
關鍵的單詞在虛空內閃爍著,宛若繁星。
直到深究這片農田,劉芳總算是想起來了,他終於能理解為什麼自己會如此在意卡呂普索、為何自己的夢會是一片荒漠,當他接受這些之後,又從農場退出,回到了荒漠之中、與巨大旱魃蟻獅對峙的通天高塔旁。即使在深層思考中沉潛了許久,也不過一瞬的事,重新找回身體的感覺讓他有些踉蹌,失去了重心後稍稍往前跌了一跤,當他重新抬起頭來,眼神又與軍服男子重新對上。
「想起來了嗎?」
劉芳保持沉默,只是點了點頭做為回答。
「知道要做什麼了嗎?」
這次也是沉默,但就只有沉默。
「那好吧!」
軍服男子走過劉芳身邊,拍了拍他的肩膀,點了根雪茄咬著,同時快速俐落地架起了RPG-7,看也不看就朝前方的地面轟了下去。
爆炸聲,而後是令人感到痛苦的嘶鳴聲傳來,旱魃蟻獅從前方500公尺左右的地面被轟了出來,牠不知何時潛入了地底,消失在漏斗狀的沙穴獵網中,向著一行人的方向鑽地而行。軍服男子不理會龐然大物的哀鳴,揮開斗篷,取出了一發新的HEAT彈頭,裝填、發射、爆炸,所有的流程一氣呵成,而旱魃蟻獅的複足也因此炸斷了一隻。
少了條腿的旱魃蟻獅再度發出淒厲的哀號,然而牠的攻擊傾向卻絲毫未減,這次牠選擇從地面上向著軍服男子高速爬行,途中不時還會扔些巨大的石塊、琥珀結晶等等,要是被那些巨大沉重的石頭給砸到,恐怕也會落得和旱魃蟻獅相同的下場吧!
軍服男子氣定神閒地閃避著旱魃蟻獅的攻擊,同時抓準空檔,在牠衝過來的途中又追加了兩發HEAT彈,高壓彈頭的威力確有其效,這兩發的攻擊又炸斷了旱魃蟻獅的另一條腿,讓牠的爬行變得更加吃力;相較之下,劉芳的狀況就沒那麼樂觀了,自從他從發現缺失的農田碎片後,劉芳便顯得有些古怪,任憑卡呂普索如何叫喚、如何催趕,劉芳始終都是一副失了神的樣子,看著旱魃蟻獅不斷逼近,卡呂普索也跟著急了起來。
前方的戰鬥甚是劇烈,砸空的巨石碎裂,迸出許多較小的砂塊和礫石,那些細小的沙屑拍打著劉芳的臉頰、劉芳的四肢。
而後,一種細微的、令人懷念的輕柔觸感傳來,察覺到異樣的他,依舊維持那失了神的表情抬起了頭,只見卡呂普索一副炫然欲泣的表情,用身體護著不知何時已被拖到角落安頓好的劉芳。金髮兔精靈的淚珠在諾大的眼眶中打轉,彷彿隨時都會落下──才剛說完,斗大且溫熱的淚珠就這樣滴在劉芳的臉上。
『這個笨蛋,在做什麼呢?』
『自己的身體都照顧不來了,她的背後一定傷痕累累吧......』
『......那我、又在做些什麼呢?』
劉芳伸出了手,下意識地輕輕摟住了卡呂普索,他循著她的肩膀開始輕輕向下撫摸,劉芳的手可以感覺到那斑駁的衣服碎片,塗料失去的部分,則呈現一個又一個大大小小的窟窿,遍佈了卡呂普索的整片背脊。
「是啊......我到底在做些什麼呢?」
「劉芳!劉芳你終於清醒了!快點離開這裡啊!那大蟲子打過來了!」
劉芳沒多說什麼,只是雙手環抱住卡呂普索,接著站了起來,對著她輕輕一笑。
「陪我跳支舞吧!」
「欸?」劉芳突如其來的變化讓卡呂普索有些跟不太上節奏,這次換她呆愣著,反覆思考劉芳剛剛說出這番話的用意到底為何。
「這可是妳答應過我的,不允許妳反悔喔!」
接二連三看著劉芳說出莫名其妙的句子,讓卡呂普索的思考中樞徹底打結。然而劉芳才不會在意這些,是的,正因為他是劉芳,才能如此吐露自己的內心話吧!當知道自己該做些什麼的時候,身體就會自然而然行動,卡呂普索剛剛是如此,劉芳現在也是如此,只見他站了起來,拖著她那柔軟的手,向著通天高塔內部快步跑去。
※ ※ ※
「終於下定決心了嗎?」軍裝男子將雪茄捻熄後,雙手輕輕一搓,強大的手勁將殘餘的部分給磨碎殆盡,碎屑隨風飄散;而另一邊,旱魃蟻獅則奄奄一息、以那碩大的腹部支撐著地面,牠的六隻腳全數被拆斷,其代價是讓軍裝男子用光了他斗篷下所有的HEAT彈頭,另外還消耗了他兩支雪茄。
然而,即使被打成如此慘樣了,旱魃蟻獅還是執意要對男子發動攻擊,兩片巨大如鐮的前頜就這樣夾了過來,男子早已卸下所有反裝甲武器和彈頭,身體變得輕盈不少的他,抓準時機輕輕跳起,就這樣落在鋒利的前頜平面上,在下一個揮動到來之前,男子已經躍起,抽出腰上的兩把軍用小刀,向著前頜的關節連接處投擲過去,兩把小刀精準地插入,而男子也順勢落到了旱魃蟻獅的頸部上,抽出身上預藏的AK74,以槓桿的力量單腳撐開了小刀的插入點後,將AK74的槍管前端插入──
「──碰磅!碰磅!碰磅!」5.45mm的子彈接連灌入旱魃蟻獅最為脆弱的關節部位,旱魃蟻獅連接著本體的最後兩個部位雖然沒有完全斷裂,但也跟著垂軟了下來,如此一來,整頭兇惡的巨獸在失去了移動方式與攻擊手段之後,就成了任人宰割的魚肉,但軍裝男子並不在乎這些,他只是悠閒地抬頭看了看天空、看了看通天高塔。
不知過了多久,也許是一支雪茄的時間,也許是一場夢的時間,但軍裝男子依然是自顧自地抽著雪茄,仰望著詭譎多變的天空,像是在期盼著什麼,天空中除了夢境與夢境之外,理論上是不會有其他東西的,但理論終究是理論,在夢境中,確實是很難用理論去詮釋一切──看!遠處那緩緩靠近的烏雲,就是最好的證明!
「啪答、啪答......」
雨下了起來。
豆大的雨珠,一如卡呂普索所流的眼淚,一點一點、由緩至急,落在這篇荒蕪的大漠之上。
沙被染上了層暗沉且潤澤的顏色,直到沙的溫度不再能快速蒸發它所吸收的水分。在旱魃蟻獅失去了他帶來旱災的能力後,已經沒有什麼可以阻止這場甘霖的了。只見雨水不斷落下,將奄奄一息的旱魃蟻獅一層又一層的剝去,招致乾旱的災厄就這樣隨這這場雨分崩離析,成為這片土地重新成長的養分。
「土歸土,灰歸灰,塵歸塵,幻歸幻。而、夢歸夢。 」
看著腳下的旱魃蟻獅緩緩消融,軍裝男子低聲唸出了劉芳在現實所說的最後一句話,亦或是夢境的第一句話?這點已經無從得知了,只見軍裝男子任憑雨淋著,收起了雪茄,右手向前平舉,雖然圖案有些不同,但他的手掌上確實浮現了類似阿特拉斯家的紋章,在灰暗的雨日中,散發格外耀眼的金色光芒。
紋章向前飛去、逐漸變大,張開一人大小的圓,就這樣漂浮在半空中。
施展了紋章的軍裝男子,在看了最後一眼通天高塔頂端,就這樣頭也不回的離去。
而在通天高塔頂層的舞雩臺上,劉芳和卡呂普索輕盈地跳躍著、旋轉、拉開、而後相擁;這一次,劉芳將上好的塗料都給了卡呂普索,和讓她消失比起來,這點代價簡直微乎其微,兩人於是就這樣不顧一切、不顧雨水的拍打,從華爾滋到探戈,從狐步到倫巴,兩人在雨中忘情地舞著、跳著,配合著雨水紛落的節奏,暫時不去想停下來這回事,細細把握這瘋狂而又美好的這段時光。
終有一刻,雨會停歇,虹霓漸次。
爾後,新綠抽出。
※ ※ ※
「......以上,這就是關於本次夢境侵入實驗體『∅』的異常報告。」
軍裝男子換下了先前一身迷彩的服裝,這次是身著較正式且體面的黑色軍服,站在一間漆黑的房間中進行彙報。黑暗中看不清楚人影,實際上真正的上層與機要也不會到這種地方來,空間中掛著幾個巨大的螢幕、幾個立體投影,然而都沒有顯示任何人像或照片,投影或螢幕上只有一如房間的漆黑,上面掛著幾個造型各異的面具,以區分不同人的身分。
「那麼,我再重新整理一次。」一個位階較低的面具接著說道,那面具旁有隻小鉛筆,看來是負責進行記錄的與會者沒錯了。「夢境侵入實驗體『∅』,通稱代號∅的實驗對象,於近日發生了不小的思維震盪,且從沉睡中甦醒過來,而夢境侵入實驗負責人『Ω』,通稱負責人Ω的閣下,於一個小時前,透過偽銀鑰(Pseudo-Silver Key)的能力入侵∅的夢境,應該是這樣沒錯吧?」
「是的,長官。」被稱為Ω的男子簡潔有力的回答道。
「關於∅的異常,我想再聽聽你的說法。」
「∅已確認找到偽銀鑰的線索,但其精神依然不是很穩定,所以才會發生甦醒後又沉睡的狀況。在接觸後,經下官的判斷,∅應是對於未完成任務這點感到愧疚,因此才會選擇繼續沉潛,試圖從夢境中尋找出偽銀鑰。」
「但自主沉潛這事異常罕見,關於這點你方才似乎沒有提到?」在鉛筆圖案書記官的右側,一個刻著星星的面具提出了疑問。
「其實稱呼為自主沉潛並不完全正確,比較有可能的狀況是,∅找到了疑似偽銀鑰的物品,在被動浮出之後,因其精神不甚穩定,再度沉潛的意念過於強大,和偽銀鑰相互呼應,因此才會發生這種看似主動沉潛的狀況。」稍微停頓了一下,Ω又繼續說道。「在夢境中,根據∅的說法,在他浮出之前,他也看到過附近有類似偽銀鑰啟動的現象。」
「......狀況我大致理解了,那麼Ω,先下去吧,記得提交正式的報告上來。」正中央的立體螢幕上、一個有著裂痕的面具如此說完之後,便關閉了通訊。
「是,下官先行告退。」Ω鞠了九十度的躬之後,轉身離開了黑暗的會議室,而身後的螢幕也接二連三的切斷了電源。在在會議室的門關上後,一名捧著文件和平板電腦的女性走向了他。「指揮官辛苦了,真是沒想到上層的長官會如此在乎這起意外。」
「這也是沒辦法的事,畢竟主動沉潛的現象,和傳說中的銀之鑰(Silver Key)極其相似,那群人也才會如此著急。」Ω似乎很習慣這種事,稍微舒緩筋骨後,兩人便向著通道的一頭走去。
「這次比較大的問題還是在∅本身,雖然他很幸運的找到了偽銀鑰,但他對夢境的投射太深了,深到試圖竄改自己的現實記憶及環境認知,這對夢境侵入實驗來說不是件好事。」
「但指揮官,根據∅的造夢機紀錄來看,他似乎是根據自己的意識主動沉潛的,看起來比較不向是您說的......」話才說到一半,Ω便揮了揮手打斷她。「那是 ∅竄改的 造夢機紀錄,實際上經過我確認的結果是 偽銀鑰 沒錯。」
「......屬下知道了。」女子略帶歉意的閉上了眼,略為欠了欠身。
接著,兩人間只剩下了沉默,在行走一段距離後,Ω刷過了虹膜、聲紋、腦波等三重的身分認證,來到了Ω的辦公區域。當自動門一關上,Ω便率先開口:「我應該說過,在外面的區域隔牆有耳,說話應特別注意......這次就算了。」
「畢竟......∅就像妳說的,或許是真的取得了銀之鑰也說不定。」
「那麼,不用把他強行帶回來嗎?」
「就算是實驗體,在那之前他是我的下屬,更何況他在戰場上的創傷仍未平復,我是不可能把他交給上頭那群人的。」
「∅找到了他追求已久的生活方式,至於回來或不回來,也只能看他是否放棄做夢了。」
「還有。」稍微停頓了一下,Ω從上衣的內袋中,抽出了一把黑色消光槍身的半自動手槍,那是蘇聯製的MP-443「烏鴉」。只見Ω上膛後,將槍口向著斜上方緩緩地舉起──如果由旁人的角度來看,那應該是相當詭異的舉動吧?但此時兩人只是順著槍口看去,凝視著看似什麼都不存在的角度。一如望向那圓型的槍管內部一樣,令人感到恐懼與不安。
「我說過了,隔牆有耳。」Ω說完,扣下了板機。
在最後的零點幾秒內,彷彿可以看見底火擊發閃出的橘黃色火光、以及9mm子彈逐漸接近的軌跡。
而後,一切又歸於虛無。
就像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