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是個雪水也洗不盡煙硝味的冬天。
新王路易二十世上任不及一年,北方的蠻族已蠢蠢欲動。年輕的國王性格溫厚,不喜戰事,比起在朝政上的爭鋒相對,他更喜歡泡在書本堆裡頭,聽宮廷樂師們為他演奏那些讚頌和平與春天的樂章。時間久了,新王軟弱的名聲也不逕而走。貴族們為了更多的權力爭得你死我活,誰也無心於人民生活。在這個最壞的時節,蠻族首領抓準時機,率隊南下,洗劫了許多臨著邊境的村落。一時之間人心惶惶,戰事似乎避無可避、一觸即發。但國王厭戰,一向看似好掌控的他在這點上竟意外堅持,任誰也打動不了。他們只得用更多的土地與資源,欲換得蠻族暫時休兵,但這種暫時總不到三五個月,貪得無厭的蠻族很快就會宣稱食糧耗盡,需索更多。數不盡的糧食、布匹流水一般被運往蠻族的領地,而隔著一道殘破城牆的國境內,窮苦人家圍著已不剩多少柴薪的壁爐,瑟縮在微弱的火光前取暖。民怨也如流水,很快便蔓延到了國家每一個角落。在這樣的氛圍下,國家迎來了格外寒冷的冬天;與此相對,一股新興勢力以驚人之姿快速崛起。
新勢力的領導者名字是梅爾。關於他的來歷眾說紛紜,有人說他原是一名傭兵,但早年在一場小規模的戰鬥中傷了腿,從此以後走路都一跛一跛的,因此也被人叫做瘸子梅爾。也有人說他不過一介農民,因為看不慣國王對外族軟弱,決定拋開鋤頭,上街號召人民組成平民部隊,以打倒王族、建立新朝代為目標。這些傳言的版本各不相同,卻有個事實是人民所公認的:梅爾的演說極能打動人心。他不用華麗的詞藻,也沒有多餘的手勢表情,但就是能讓台下大半觀眾熱淚盈眶,不少人更是直接放下原本生活,追隨梅爾的隊伍而去。甚至有人指證歷歷地說,這樣明目張膽反對王族的部隊至今還未被攻破,是因為許多王國軍聽了梅爾的理念,寧願背負通敵叛國的罪名,也要加入這支隊伍。不過短短數月,梅爾便從一方無名小卒成了國家的新星,在這艱困的局勢裡,他的存在幾乎是百姓們的救贖、是一切希望的象徵。
冬天仍在王國肆虐。前有蠻族的威嚇,後有平民部隊的夾擊,路易二十的王座還未坐熱,已被接踵而來的戰事搞得焦頭爛額。煙硝味充斥在飄雪的天裡,火藥的餘溫卻不能讓王祚的穩固暖上分毫。那一聲聲爆裂的槍響,宛如王朝的喪鐘。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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匡噹。
送走了最後一組客人,他趕在牆上的布穀鐘報五點整前落下了門鎖。店內甜軟的香氣在滿室的寂靜中,不知為何竟顯得有些淒涼。五顏六色的糖球擠在一個個玻璃櫥櫃裡,像剔透的寶石在斜斜的夕陽下閃著光。明明是間不起眼的小店,但在鎮上唯一的學校敲響了放學鐘後,總是會被湧入的大批人潮擠得水泄不通。在那麼些時候這家店彷彿是活著的,牆上老舊的壁畫、滿是塵埃的壁爐、角落那把搖搖欲墜的椅子都好像有了生命,興高采烈地應和著店裡的歡聲笑語。
然後時間一到,匡噹一聲,一切又恢復了安靜。日復一日,年復一年,像布穀鐘在每個整點盡責的報時,如舊如昔。
但今天卻有了那麼些稍稍的不同。
他的手還抓著塊白布,正要覆上面前巧克力味的糖球—最簡單的味道,但永遠是店內的熱銷商品—便感到頸邊碰上了一處冰冷。小。堅硬。淡淡的火藥味。是槍口抵著人的觸感。
「你果然不簡單。」入侵者輕輕開口,聲音壓得很低很小,像是怕侵擾了什麼似的。
「當然了,我這裡是這個鎮上最好的糖果店。」他沒有費力去掩蓋語氣裡的得意。「也許你也會想試試?店裡前陣子才推出了新產品—薑餅口味的糖球!冬天最適合不過了。」
對面沉默了一陣,再度開口時低沉的聲音裡已染上明顯的怒意:「你知道我在說什麼。別想糊弄過去,槍可是不長眼的。」
還真是沉不住氣。他在心底暗笑。看來對方的年紀要比他想得再小上一些,也許和他那些忠實的顧客們差不到哪裡去。
「槍當然不長眼,所以也不該是小朋友們玩耍的工具。依我看,你不如放下那把早就沒了子彈的槍,讓我替你泡杯咖啡我們聊聊?喔,或許熱可可會好些?就我所知,妳這個年紀的小女生都喜歡熱可可。」他感覺到抵著脖子的槍口明顯的一晃,愉快地笑出聲:「是的,我早就知道了,年輕的小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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濃濃的巧克力香混著糖果香氣,蒸騰的煙霧讓視線變得模糊起來。透過白煙看見的世界永遠和真實不同,這是他老早就領悟的道理。但這裡的白煙伴隨的是甜美的氣息,是孩童的歡笑、大人的驚奇,與這小鎮數十年如一日的寧謐氣息。是不一樣的,他再一遍告訴自己,然後對著桌邊那個略顯拘謹的身影露出微笑。
「如果我是你的話,我不會坐那把椅子。」他好心地提醒:「沒記錯的話上週我才看見一隻巴掌大的蜘蛛在上頭結了張網——啊,右邊那把也不要,它的一隻腳壞了,妳如果不幸轉到某個角度可能會整把解體。」
女孩怒視著他。她的頭髮剪得很短,甚至比一般男生還要更短些,配上瘦削的身材與凌厲的眼神,的確很容易能瞞住女生的身分。遺憾的是,他天生就是這方面的行家,無論是變裝還是易容都不可能騙得過他。
她最後選了張離他最遠的舊沙發,拿起眼前的馬克杯就喝了起來。他有些意外地挑眉。
「我以為你會擔心我下毒之類的?」
「你會嗎?」女孩反問。這出人意料的答案讓他愣愣地搖頭。「我敢說你早就發現我了,我又不是第一天來這家店。你要下手的話何必等現在。」
他又笑了起來:「的確。兩天前,但妳藏得不錯。」
「錯了,是一週前。」她又喝了口可可:「兩天前那次是我故意的。這就是我的強項了。但我要說的不是這個。」她從懷裡掏出剛才那把槍。槍身是黑色的,只在槍托處繪了一朵白色的百合,除此之外平凡無奇,看起來甚至有些老舊。
「我要你幫我看看,這把槍的子彈是什麼材質做的。」
他瞪大了眼。
「我說過了,這把槍裡頭沒有子彈。再說你怎麼會期待我能知道呢?我的店裡賣的是糖球,即使形狀像,這兩者也差得多了!」
「你剛才光憑槍口的觸感就知道裏頭有沒有子彈。這可不是普通的糖果商能知道的。」
「我只是猜測罷了。你這個年紀的小女生怎麼可能弄到真正的子彈?多半是拿父親或兄長的舊槍耍玩而已。」
「確實是舊槍。」她直視著他,黑色的大眼像深邃的井,好像能洞悉一個人所有的祕密似的:「至少是十年前的款式了。現在市面上已經沒有在生產它能用的子彈。你是因為這樣知道的吧?」她趕在他能開口反駁前補完了話:「還有,它確實是我哥哥的槍,但是是從別人手裡得到的。給他的人是平民部隊負責軍火的人員。」
「這是平民軍首領梅爾配給所有部下的槍。」
他想他的表情一定洩漏出了什麼,因為那雙眼睛好心地轉了個方向看向窗外,不再緊迫地盯著他瞧。但也有可能,是因為她要到了她想要的反應。
「我們是雙胞胎。」她突然開了個毫不相干的頭:「泰德是哥哥,但一點也沒有哥哥的樣子。他溫和又愛撒嬌,不小心被紙割到手可以哀叫個半天。長大後父親要我們學槍法,他總是用各種理由逃掉,寧願窩在花園裡擺弄他的花花草草。不知道的人有八成會以為我們是姐弟—另外兩成會猜我是哥哥,他是妹妹。」
「然後那一天,梅爾帶著他的部隊來了。他們對天空鳴槍,告訴大家梅爾要在廣場中央發表演說。泰德跟去看熱鬧,我留在家裡幫忙。但他回來後整個人都不對勁起來。他不斷告訴我們梅爾的理念有多偉大、多麼令人動容,能追隨他是他一輩子的夢想。說實話,他那副樣子看起來就像臆病患者似的,眼神亮得可怕。他還帶回了一把槍,說是梅爾給他的追隨者的禮物。只要認同他的理念,隨時可以帶著槍加入他們。那天晚上泰德跟爸爸大吵了一架,我從沒見過爸爸發那麼大的火。那時候就隱隱有些不好的預感,於是我趁泰德不注意,偷偷把他帶回來的槍和爸爸的舊槍掉了包。果然隔天一早,泰德就失蹤了。他在餐桌上留了一封信,說是決定加入梅爾的隊伍,要我們不要掛念他。」
「你懷疑是槍被動了手腳?」
「嗯。」女孩點頭:「我爸爸年輕時做過傭兵,對槍有點研究。他說泰德拿到的槍是很久以前的款式了,在他那個時候就已經不再流行。平民部隊崛起的那樣快速,怎麼可能是這樣一把舊槍的功勞?他們一定用了特殊的子彈,不單純只是火藥,是一種更有感染力的、無形的、能將一個人的性格完全扭轉的東西。某種病菌一樣的東西——」
「而你認為是這把小小的槍——或者說他小小的子彈——造成你哥哥性情大變?」他搖頭失笑:「小朋友要聽床邊故事該回到媽媽的床頭。再說了,我只是個小小的糖球店老闆,有什麼幫得上你的地方?你該不會認為我的糖球也是帶了會讓人上癮的病菌吧?」他最後開玩笑地問,但女孩的眼底毫無笑意。她只是經靜地凝視著他,然後從懷裡抽出一張紙,啪地拍到了桌上。
「是或不是,」她一個字一個字慢慢說:「可能要你先看了這個才能決定了。」
糖果店的主人對桌上的白紙瞇起了眼睛,他極力掩飾自己的驚訝,不想在十四、五歲的女孩面前出窘。嚴格來說,這是一封折好的信,用紅泥封好。店長認出封泥上的印章,以及他與老朋友間的暗號,一個二十年前的老朋友。
「你姓佩拉?」
「我叫泰莎,是哈雷德‧佩拉的女兒。」
女孩故作老練地伸出了手,店長與她相握後道︰「我是羅蘭。」
只見羅蘭從玻璃罐中取出一顆巧克力糖球,順手放在白瓷小碟,輕輕端到泰莎身前。
「吃完後說你的感想。」
羅蘭回過頭,又從抽屜取出折信刀,小心翼翼折開信件。羅蘭折信、看信的動作,謹慎得像個檢查文物的古物學家,泰莎沒有碰巧克力球,專注地觀察著這個叔叔輩的男人。
羅蘭、我的朋友︰
當你看到這封信的時候,相信你已經遇到我的女兒泰莎,她會告訴你有關梅爾的事。很不幸地,我的兒子泰德被這位老朋友找上了。我無法想像自己的兒子會有參軍的想法,更別說是與國王為敵的叛軍。然而,他確實留下信就離開了家。我在尋找他的過程中,發現不少年輕男子得了類似的症狀。我暗暗祈禱著自己猜錯,要真是跟「那東西」有關,那我只能向你求助了。請原諒我打擾你的退隱生活,但我實在沒有別的辦法。
我知道,僅靠「那東西」是無法產生這麼劇烈的影響,它還需要一個作用的情境,一個「基盤」。能夠湊齊這兩個張牌的,就只有「那個人」,你當年猶豫的,對他來說都不是問題。泰德從梅爾那裡帶回了漆黑的手槍,飾有白色的百合花,和我那本小說中的描述一樣。為此,作為父親的我難辭其咎。我調查最初替我出書的出版商,他實際上是那個人的御用商人。事到如今,我不應再顧忌這男人的名字,他就是我們的老主雇,克洛維大人,當今的北方行省總督、第十一代孔代親王。我早就懷疑,梅爾他哪來的餘裕,能夠發給每個聽眾一把手槍,而且還是無法使用通代彈丸的型號。這簡直像王家兵工廠和他串好一樣,但如果孔代親王涉入其中,一切都顯得合理。
不論你要不要滲這淌渾水,我都得先行到北方行省。如果你不願前來,請代我照顧泰莎。如果你願意前來,在「老地方」等,我會主動聯絡你的。
您誠摯的
哈雷德‧佩拉
閱讀時,羅蘭停頓了好幾次。讀完了信,深呼吸把信折起來收好。「泰莎,認真告訴你一件事,」羅蘭語重心沉地說,「你的父兄捲進了麻煩,我必須前往北方行省。你可以選擇自己的行動,無論如何我都尊重你的決定。」
說完,羅蘭開始收拾行理。看他粗魯地拉開抽屜,將形形色色的物品塞進行李,泰莎覺得自己完全在狀況之外。
「那個……哥哥到底遇到了什麼事?還有我爸……」
羅蘭俐落的眼神打斷了泰莎,但比起解答問題,店長似乎更在意碟子上的巧克力球。羅蘭從別的玻璃罐挑出一模一樣的巧克力球,放在不同的碟子,這次還附上了一杯白開水。「吃完第一顆後喝水,清空嘴裡的味覺再吃第二顆,吃完我就給你答案。」然後,羅蘭繼續埋頭於收拾行李。
泰莎滿臉狐疑地吃下了巧克力球,既然羅蘭沒有在可可裡下藥,巧克力球應該也是安全的吧。泰莎剛吞下第二顆糖果,羅蘭也終於收好了他的行李。
「味道怎樣?」
「嗯,」泰莎稍作停頓,「如果第二顆是世界上最美味的巧克力,第一顆就是非凡之物,一種只應天上有的美味。」泰莎壓抑著幸福的表情,努力維持形式上的中肯。
「吃個糖果而已,放鬆點,忠實面對自己的感覺有這麼難嗎?」
泰莎鼓起臉,抿著嘴表示抗議。某方面來說,她和羅蘭有著相似的特質。
羅蘭拉開椅子坐下,道︰「讓我們回到這主題吧。第一顆巧克力加了『那東西』,但也僅此而已。它的效果是有限的,必須有支撐的『基盤』。以方才的情況來說,就是糖果本身要有足夠的美味。我敢說,在泰德聽到梅爾的演說前,就已經被餵了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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哈雷德提早抵達北方行省,他知道時間不多,他必須在梅爾的隊伍離開前找到自己的兒子。
一到佩尼諾斯,哈雷德就感覺不對勁。每個書攤都擺放著《三銃士》,橋上兜售歌板的婦人唱著二次創作的歌謠,廣場上街頭藝人演出著改編的劇目。
「各位先生女士,以下是北方行省最受歡迎的故事,有緊張刺激的冒險、盪氣迴腸的情感糾葛,大家最愛的《三銃士》﹗」
負責旁白的男子左手邊站著三名演員,分飾原著中三位主角,馬庫斯、尚恩與薩姆爾。只是三人與原著形象有所偏差,馬庫斯太胖,尚恩太乾扁,薩姆爾太呆板,但以街頭畫劇來說也只能將就將就。
「最好鬥的傭兵,最狡猾的投機主義者,風流成性的馬庫斯﹗」說著,那個有點發福的馬庫斯撩了台上女僕的裙子,台下幾個人隨即哄堂大笑。
太低俗了。
哈雷德不禁搖頭,旁白對馬庫斯的描述確實沒錯,但原作可沒有這麼一個橋段啊。
「憤世嫉俗的冷面帥哥,『魔彈射手』尚恩﹗」
那個有點乾扁的尚恩向台上拋出一枝玫瑰,台下馬上爆發出女性的尖叫。
「太濫俗了。」哈雷德忍不住出聲。身旁的觀眾送他一頓白眼,旋即又回到《三銃士》的氣氛之中。
是原作太難懂了嗎?還是一個正常的改編對這些人來說實在太難了?不,我想是《三銃士》的錯,這部作品本來就不應該在廣場上公演的。
哈雷德認為再沒有人比自己更有批評的資格,因為他是《三銃士》的作者,尚恩正是以作者自己為原型的角色。
不知覺間,已輪到第三個角色上場,旁白使盡力氣介紹︰「F王國傳奇的間諜、武裝走私商人、才華洋溢的符號學家、博物學家,真實身份為檯底下的魔法師——薩姆爾﹗」
演員正忙著向台下的觀眾鞠躬,哈雷德再度搖頭苦笑。那個男人不會認同的,他自稱是遊走於科學與魔法的煉金術師。
哈雷德沒注意的時候,第四名演員踏上舞台,此人身穿華服,不難看出是一名貴族角色。
「國王最忠誠的大臣,背後支持著三位主角的睿智人物——呂道夫大人﹗」
哈雷德再無法一笑置之,他抿緊雙唇,眉頭深鎖,旁白不經意的台詞提醒他來到這裡的原因。
二十年前,F王國與B王國的戰爭結束,哈雷德回家鄉經營榨油廠。他利用閒暇,寫下三名傭兵在一貴族麾下執行秘密任務的故事,這本小說就是《三銃士》。書主角薩姆爾即是羅蘭,馬庫斯即是梅爾,尚恩是他自己,那位給予主角們任務的呂道夫大人,則是當今北方行省總督,第十一代親代親王,克洛維‧德‧波旁‧孔代。當年不過是個戲謔的玩笑,始料不及會與梅爾的叛軍搭上邊,害自己的兒子泰德牽連進去。
哈雷德設法讓自己冷靜下來,他要調查《三銃士》在北方行省的傳播,當中或許有泰德行蹤的線索。
劇目一幕一幕地上演,雖然表現手法濫俗,但主線勉強還算忠於原著——馬庫斯的霧水情人其實是政敵派來的刺客、尚恩潛入B王國收集情報,最後是薩姆爾與B王國間諜的鬥智對決。
舞台後掛起水藍色棉布,由幕後人員適度地抖動著。劇中B王國間諜被逼到郊外的瀑布,走投無路打算拼死一搏。戲外,情緒激動的觀眾開始向演員丟擲爛蘋果,被台下人員起來制止。
薩姆爾與敵國間諜同時拔出手槍,薩姆爾的漆黑手槍飾有白色的百合。根據《三銃士》的劇情,薩姆爾用這手槍制裁過土豪劣紳、受賄法官與叛國將領,隨著《三銃士》的流行,黑手槍與白百合成為了正義的象徵。
觀眾全神貫注在二人的槍口,哈雷德甚至可想像出他們急促起伏的心跳。
「呯﹗」
劇團的雜工配合旁白撒出彩帶與紙屑,薩姆爾與敵國間諜雙雙倒地,幕後人員七手八腳地把兩人拉進象徵瀑布的藍幕。台下爆發出群眾的哀嚎,幾個婦人當場暈倒,躁動的聲音蓋過了旁白的敘述。
身為原作者的哈雷德都沒有自信,《三銑士》的劇情能教人如此著魔,更不用說這低品味的改編。這裡有一雙雙幾近瘋狂的眼睛,觀眾們從飾有白色百合的漆黑手槍看見別人無法想像的事物——
正義
理想
未來的願景
這些表情、這些眼神和失心瘋的泰德太過相似,以致哈雷德不敢正視他們,生怕對上目光,馬上就被傳染。
壓抑著心中的不安,哈雷德從人群中擠出一條小路。他沒有沿途折返,而選擇另抄小徑回到「老地方」酒館。
哈雷德鑽進暗巷,拐過第二個轉角。突然,他轉身撂倒一個大塊頭。跟蹤者的同夥掏出手槍,未及擊發,哈雷德抓住槍身一扭。伴隨著槍身旋轉,槍手的指節被護弓折斷。哈雷德奪槍得手,舉槍對準第三人眉心,卻在敲下燧發槍擊鐵的前半刻僵住了。
第三人是個怯弱少年,十四、五歲,正是自己的兒子泰德。
大塊頭突然從背後站起,隨手摸到一把鐵橇住哈雷德腦勻猛砸。哈雷德悶哼一聲仆倒在地,大塊頭殺紅了眼,鐵橇住他頭上連環招呼。
「泰德,過來幫忙啊,打死這個老頭﹗」
泰德目睹鮮血與腦漿飛濺的畫面,從背脊到雙手都在發顫,掌心冷汗直冒,熱淚模糊了視線。
「不、不要這樣……停、停止……」
少年不自覺地將手伸進口袋,彷彿為了克服雙手的顫抖,緊緊握住槍柄。
少年舉起了槍,扣動板機。
紅色液體帶著它特有的氣味,灑落在巷子裡。
巷子口傳來一聲叫喊:「哈雷德!」
泰德轉頭望去,巷口多了兩個人影,其中一個是他妹妹泰莎,另一個則是不認識的人。另一個人,剛剛被奪走槍的那個,正試圖撲向泰莎;但他還沒碰到泰莎就倒在地上,腦袋直接撞到牆上,捂著頭站不起來。泰德眨眨眼睛,這才明白過來:剛剛那個不認識的人身影一挪、腳一橫,瞬間絆倒了對方。
至於另一個與泰德同行的人,此時背後開著一個小小的紅色彈孔,倒在哈雷德上方動也不動。泰德不願意去思考眼前發生了什麼,只覺得腦袋一片空白,喃喃的喊:「泰莎......」
泰莎衝上前,而名叫泰德的少年就這麼昏了過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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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好了,泰莎,他會沒事的。」羅蘭餵哈雷德喝下一杯看起來、聞起來都像熱可可的液體,轉頭面對一臉不信任的看著他的泰莎,說:「別這麼不相信我,好嗎?煉金術士自有辦法。」
泰莎搶過杯子聞了聞,確實是可可的味道,感覺卻像是----就像是「那東西」,那種世上不應有的美味。泰莎忍不住舔了一口。
「嘿!小姑娘,『那東西』可是會上癮的。」
泰莎一愣,回過神來杯子已經回到羅蘭手中。「哼。」她一臉不滿的別過臉,恰好看見哥哥泰德迷濛的睜開眼睛。泰莎撲上去抓著泰德,大罵:「你這個長不大的膽小鬼!現在連腦袋都丟掉了嗎?什麼叫『要去追隨梅爾大人』?你知不知......」
「先放手,你哥哥又快要暈過去啦!」
在羅蘭的勸阻下,泰莎總算是邊罵邊向泰德解釋了她到這裡來的經過、讓人瘋狂的病菌、以及羅蘭的身分。泰德似懂非懂的點著頭,讓泰莎是連連嘆息,只得拿出父親的信和平民軍那把槍,就著「道具」從頭再講一次。
泰莎解釋到第三次時,泰德終於表示聽懂了。泰莎疲倦的癱倒在「老地方」酒館那不怎麼舒服的床舖上,抱怨著哥哥的理解能力之差。
早已習慣於調解小孩子間爭吵的羅蘭笑著說:「好啦,這件事情本來就有點複雜,你們兩個今天都已經很努力了。還是先休息吧!說起來真是不可思議,泰德你居然沒有被『那東西』所完全控制,很厲害呀!」
泰莎不以為然的哼了一聲,泰德則是害羞的笑了起來。接著,泰德問了他今晚的第一個問題:「那個......你所謂的『基盤』,一定得是吃的嗎?」他盯著羅蘭,接著望向那把槍。
一旁的泰莎直接照著他的頭巴下去:「槍?怎麼可能啊?槍這麼貴的東西拿來隨便送,正常人都會覺得奇怪,如果不是已經腦袋有洞,誰會就這樣收下槍?」
「不是啊!梅爾大人......我是說,梅爾最一開始不是說要送我們。」泰德看見泰莎的眼神,於是中途改變了稱謂,吞了吞口水繼續說:「一開始......只是說那是跟《三銑士》裡面的一樣的槍,說要借我們看看而已,所以大家都摸了一遍......」
「太荒唐了吧!哪有只是摸到就會傳染的?」嘴上罵著泰德,泰莎卻把原本拿著的槍放到了桌上。
羅蘭沉思起來。平民軍全體都接觸了「那東西」,才會如此瘋狂、如此悍不畏死。而什麼東西是可以輕鬆的誘騙民眾接觸的呢?照理說不該是食物,畢竟人們不會這麼輕易吃下陌生人、而且還是反叛軍給予的食物。
現在《三銑士》是民間最受歡迎的作品,而平民軍選用的槍正好和《三銑士》中的同款。不,已經不能說是「正好」,而是「故意」。廣受歡迎的作品中的槍出現了精美的實物,大多數民眾都會想要瞧一瞧、摸一摸。這確實是個很有效的手段,但實行起來......「如果是加強版確實可以,但加強版當年已經全數銷毀,就算是梅爾也不可能有。」
「你聽見沒?」泰莎說,再次拿起槍,放在手上轉來轉去。然而羅蘭依舊眉頭深鎖,問道:「泰德,當天的演講有發放什麼食物嗎?」
少年搖搖頭。
「那你們那之前幾天吃的東西裡,有什麼是不一樣的嗎?」
「當天吃的東西都一樣;幾天前的話,大概只有冰淇淋的口味不一樣吧,但是還是同一家的冰淇淋。」這次回答的是泰莎。
「還有甜甜圈的口味不一樣啦。」泰德補充。然而羅蘭揮手示意他們安靜,喃喃自語:「如果要投放『那東西』,沒道理同一家店的不同口味有差異。但是泰莎並沒有感染?這不合理......」
半晌,羅蘭的視線停在槍口上,嚴肅的問:「你們兩個有沒有碰過槍口?」
「當然有啊。」泰德回答。
「你說剛剛嗎?」泰莎把玩著槍說。
「啊。」羅蘭露出恍然大悟的表情,「克洛維大人。」
泰莎、泰德齊刷刷轉頭盯著他。
羅蘭臉色凝重的解釋:「如果把加強版塗在槍口上,就只有被用槍指著、或是曾經撫摸槍口的人才會被感染。我接觸慣了,就算碰到『那東西』也不打緊;至於其他人,就只有本來就對梅爾理念有興趣的人,或是反對梅爾的人才會被感染......或許再加上對《三銑士》有興趣的人。克洛維大人是梅爾的支持者。當年銷毀加強版的就是那位大人,如果是他,手上有加強版也不奇怪。」
泰莎把槍掉到地毯上,發出沉悶的聲響。
「如果在背後安排一切的不是梅爾,而是那個人......恐怕事情不只是壯大反抗軍這麼簡單。」羅蘭沉重的說。「已經貴為親王的克洛維大人,根本沒理由支持反抗軍。他要的......連一個一手掌控軍事的親王都得不到的......」
羅蘭望向窗外。報童的叫喊聲穿越窗戶,進到「老地方」酒館的每一個房間。
「新聞快報!反抗軍於王宮縱火!新聞快報......」
而泰莎根本沒注意外頭的聲音,只是盯著地上那把黑色底、白色百合紋路的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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孔代親王府邸內一個不起眼的小房間裡,克洛維正獨自端詳一把小小的手槍。原本該是黑色的手槍已經被灰塵、煙硝與鮮血沁染出暗褐色的斑塊,槍上的白百合紋樣因其主人的汗水而泛黃。若讓對槍有經驗的人來看,就能看出這把槍的大小並不適合克洛維,槍主人的手應該比克洛維的手更小。
克洛維‧德‧波旁‧孔代,第十一任孔代親王、北方總督、王家兵工廠負責人、「鐵血將軍」,在二十年前那場戰爭中崛起。雖說孔代在貴族中也算是德高望重,克洛維親王在貴族圈子裡卻是格格不入的存在----少部分是因為其私生子的身分,大部分是由於當年那段怎麼看都有蹊蹺的繼承經過:原本人丁興旺的孔代一家,本家、旁系數百人在火災中全數喪生,以至於讓他這個唯一存活的私生子繼位。
克洛維溫柔的撫摸著槍上的百合花紋,突然嘆了一口氣。「吾兒,但願你的在天之靈正在注視這場戰役。」
「你曾使用這把槍征戰;你曾使用這把槍殺敵;最後,愚蠢的王政卻把你害死。現在,我們將用這把槍終結國王、帝制與貴族,建立真正屬於平民的時代。」
克洛維閉上眼睛,低下頭,額頭輕輕觸碰槍托。「神啊,請保佑我們所有的弟兄。為了實現我們遠大的夢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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泰莎將臉深埋在圍巾和軟帽中,在躁動的人群之外觀望。瘋狂的人群手持著白百合的槍,朝著市區聚集──那方向很明顯是皇宮的方向。不遠處,似乎還能看到漫天的火光。
「終結王政!」
「終結國王、帝制與貴族,建立真正屬於平民的時代!」
「推翻腐朽的新王!」
群眾的口號此起彼落。泰莎看到許多瘋子衝進政府機構,衝進教堂,衝進商家,緊閉的木門被群眾手上的鐵器敲爛,從窗子的縫隙隱約能看到建築裡面家具毀損,翻倒的火燭在乾燥的木柴上點火,血跡斑斑。
人頭和殘缺的軀幹被插在鐵耙上,上上下下的吆喝,在亮橘的火光中像是烤肉,好似拿的不過是普通的旗桿,參加的不過是歡鬧的慶典。
雖然有開過槍,見到此情此景,泰莎仍忍不住作嘔。好在她先前什麼也沒吃,現在不過只是空腹的乾嘔,吐也吐不出東西。
隨著人群的移動,泰莎不得不在陰影中考慮如何隱藏身形。虧她跟爸爸學了點隱藏的技術,沒那麼容易被發現。忽地,她想到一個點子。回想了一下群眾有些癲狂的模樣,她對著角落的積水稍微擠擠臉頰,確信自己偽裝的樣子足夠像是瘋狂的群眾──
但她還不打算這麼早混進去。身在人群中,意味很多事情都身不由己。她不想自己成為那些跳著瘋狂舞蹈的其中一人。面對眾多的人群,他們再怎麼強悍,三銑士不管來了幾個都不夠看。
先回去商量下情況吧。
「情況怎麼樣?」說話的是哈雷德。
幾個分頭出去查探狀況的人分別匯報目前的狀況。東區和北區地處高處,是各個貴族置購家產和王政的大本營,如今都陷入了反叛軍的攻擊下,情況不容樂觀。
「軍隊呢?雖然民眾持槍,但那是老式的款式了,總拚得過吧?」泰莎問。
哈雷德沉默了一會。「但是瘋狂的民眾不怕死。就算被打傷,射瞎半顆眼睛,只要心臟還在跳動,尚有一口氣,他們就會無所畏懼的掐住士兵的脖子,咬下士兵的肉──士兵還是怕死的普通人。」
這會換泰莎沉默了。事態比想像中嚴重。
「那怎麼辦?」
「從事情的根本解決。」哈雷德看向羅蘭。「才華洋溢的大魔法師有什麼想法?」
「唉?應該是梅爾,或是克洛維。」羅蘭雙手交握。「說到底,他們是怎麼扭曲,怎麼操控民眾的?這點,身為『魔彈射手』的你還是明白吧,關於『那東西』。」
「不就是基盤──」
「不,我是指思想層面。」羅蘭搖動食指。「他們是怎麼被操縱的呢?是單純被親王一手扯著傀儡絲線操控呢?還是純粹被灌輸了某些概念?」
哈雷德遲疑一下。「比較偏向……灌輸?」
「看來你多少還是對『那東西』有點概念。」羅蘭乎口氣。「要一個人操縱數百人的動作未免太困難,『那東西』畢竟只是病毒一類的概念,因此至多只是感染,也就是灌輸某些『準則』罷了。」
「這我有印象。不過那是你的專擅。」
「有趣的點來了。哈雷德,他們的口號是什麼?」
「『終結國王、帝制與貴族,建立真正屬於平民的時代』──」
羅蘭露出詭異的微笑。「但,克洛維不也是貴族嗎?」
*
親王府邸內,克洛維將那把手槍收入懷中,正準備離開,和梅爾會合進行下一步計畫時──
冰冷的鐵製品抵住他的後腦勺。克洛維甚至能聞到熟悉的火藥味。
「不要動。」
「是個小女孩啊。」
傳來的聲音十分陌生,儘管對方盡量弄啞嗓子了,克洛維卻沒有被糊弄過去。
「我的家人自從接觸了反叛軍後,活像是得了臆病。是你吧?能夠供給這麼大量武器,在這場政變中會得利的,也只有親王殿下了?」
克洛維只是冷笑。
「別動。這槍,我一不小心就扣下扳機了。」
「妳真有那膽量?奪去他人性命的膽量。我看妳還未見過血吧?」
「……」
「更何況,小女孩。」克洛維見對方似乎被震懾,又補了幾句。「妳以為私兵是擺設嗎?」
「其實我也有聽過梅爾的演講。」不曉得為何,女孩開始說起故事了。「梅爾說,現今王政與貴族纏鬥,政令拖沓,北方蠻族虎視眈眈。領主早就忘記了百年前宣誓效忠的諾言,瞧瞧他們在蠻族入侵時幹了什麼,避戰、徵稅、強搶土地!每走幾步,就能看到凍死的嬰兒、啃人類屍體的饑民。說真的,『終結國王、帝制與貴族,建立真正屬於平民的時代』,聽起十分美好……」
「那你為何在此?」
「──但我不能認同。這終究是,被操控下得來的果實。虛幻的不真實。」
「你懂什麼。你怎麼會懂,我兒為國王奉獻一切,最後卻落得被陷害致死的想法!原因只是──只是──」
克洛維邊裝作痛心的樣子敷衍,邊尋找向私兵報備以及掙脫掌控的機會。這個女孩為何能神不知鬼不覺的潛近親王宅邸?甚至對他的行蹤瞭若指掌──
房間外,尖嘯聲四起。克洛維面色一凝。不是尖嘯聲,像是重物撞擊的聲音,不,又像是許多人群往這裡擁來的聲音──
「終結王政!」
「終結國王、帝制與貴族,建立真正屬於平民的時代!」
「推翻腐朽的新王!」
克洛維不敢置信的看著群眾即將敲開房間的門。瘋狂的神色,斷裂的肢體,鮮血不停湧出的傷口也無法阻止。即使對上克洛維本人,也沒有退縮的神色。
「妳──」克洛維剛想掙扎,卻又被腦後的槍抵回去。
「看來殿下被梅爾矇騙了。就算是見到殿下,這些群眾也沒有要退縮的意思。」女孩說,「『那東西』可以給這些人一些行為準則──能夠讓他們避開殿下想必是輕而易舉,但梅爾為什麼不這麼做呢?」
克洛維沉默不語。房門快要擋不住了。他可以肯定,自己並不在他們的豁免底下。
女孩的聲音還在繼續。「梅爾,其實就是《三銑士》的馬庫斯,他是最好鬥的傭兵,最狡猾的投機主義者。他會為了殿下口中的『終結國王、帝制與貴族,建立真正屬於平民的時代』而奉上多少心力?殿下也察覺到了吧。」
「終結國王、帝制與貴族。當然也包刮我。」
「那梅爾呢?為何單單只有他不受制衡?即便殿下一心求死,那梅爾為何沒有告訴你這個準則?」
克洛維答不出來。
「梅爾他到底打什麼主意?」
就在此時,變故陡生!
一發子彈飛射向室內中的兩人,雖然並沒有正中,卻也擦傷克洛維和女孩,女孩吃痛的鬆開了克洛維的防備。趁著這個時候,克洛維掙脫挾持,掏出白百合裝飾的槍,指向地面的女孩。並把女孩手中的槍搶走。
那是一名蓄著短髮,略為有點男性化的女孩。不知為何,臉孔看起來有些熟悉,可克洛維確信自己從未見過這名女孩。
「殿下,我來遲了。」梅爾出現在房門口,煙硝味瀰漫整間房。「現在就處理掉吧?」
梅爾站在門口,看似替克洛維擋下那些群眾,煙硝一時將房外的場景擋住了,難以看清。女孩只是倒在地上。周遭靜的有些不可思議。
克洛維打破沉默。「這女孩對我們超乎尋常的了解。我猜,是我們的老熟人……哈雷德?羅蘭?」
「哼,一群老了不中用的東西。羅蘭?在開糖果店。哈雷德?木匠。能掀起多大的風浪?他們才幾人。」
「這些群眾怎麼進來的?」
「看來是被某部分的禁軍趕到這裡來的。」
「你殺了他們?」
「不然呢?」
「這樣嗎。」
克洛維喃喃的說。
他已經有了決斷。梅爾在說謊,否則,為何他能夠不動聲色的收拾掉那麼多人?不可能是動手,那麼就是利用了「那東西」。但為什麼要刻意繞開他呢?
答案很明顯了。
下一秒,他舉槍對上梅爾。梅爾的槍口也朝向他。
砰砰!
克洛維感到自己的肩膀滲血,雙手虎口因為後座力而隱隱作痛。他不禁痛的出聲,甚至撞翻地上的女孩。咬牙,對著梅爾再次開槍。無奈準頭因為肩膀的傷而下降許多,梅爾好整以暇的拿起槍。
「永別了,殿下。」梅爾笑道,「感謝你以往的合作。」
砰!
子彈的聲音迴盪在整個小房間內,克洛維以為自己要死了。但他卻發現自己好端端的活著。
梅爾的頭蓋骨被子彈打得翻了開來,露出鮮紅的腦漿。不可置信的表情還凝固在臉上。
窗戶不知何時整個被掀了開來。是那名短髮女孩。
窗外百餘公尺外,一把有著百合裝飾的漆黑槍枝直指梅爾,也指向親王。持槍者克洛維當然認識,那是「魔彈射手」哈雷德。他的魔彈,再一次準確的命中敵人,即使這人是他們認識的舊友也一樣。
寒風吹拂克洛維的面容。透過敞開的窗戶,克洛維彷彿看到了那煙火瀰漫的王宮,看到兒子處刑的斷頭台,看到那些被暴民血洗的權貴──
猶如風中搖曳,染血的百合。
正義
理想
未來的願景
但沾染著血跡的百合,卻不再潔淨了。
忽然,他有所明悟,自己就要死了。正如同那些染污的百合,正義理想都將被汙衊,不再閃爍希望的色澤。隨意被人摘取,丟棄於土壤中腐朽。
他想起了他的兒子。從前也是帶著理想的百合。仍舊是死了。
他看到無數眼中對未來抱有美好憧憬的人們死去。
他只想問一句。「為什麼?」
但雙臂只能無力的垂落。嘆了口氣。
砰!
*
孔代親王和梅爾的政變被迅速的掐滅。而身為「那東西」帶原體的梅爾死了之後,效力幾乎減了大半。很快的,羅蘭便找出反向抑制的方法。但整座城也留下難以抹滅的傷害。多少人死在這次的暴動中,多少建築被燒毀,多少人被推上斷頭台──
泰莎坐在咖啡館的一隅。
「嘿,泰莎。這次爸給我買了把新槍。」泰德把一把漆黑的槍放在桌上,向泰莎推了推。「看起來……應該不錯吧?」
「你還敢碰槍?這次的教訓還不夠嗎。」泰莎用力敲了泰德的頭。
泰德訕笑。「最近還是很危險嘛。」
泰莎不禁沉默。
是的,政變被掐滅。梅爾已死。孔代親王也消失在眾人眼前。但──問題並沒有解決。經過這一折騰,原本破敗的行省更加殘破,在大火下燒毀的房屋不計其數,更重要的是,王國能支付得起重建的費用嗎?能夠安置流離失所的平民嗎?有辦法對抗北方蠢動的蠻族嗎?
不行。
政變前不行,政變後更不行,即便政變成功了也不可能。
泰莎盯著那把新槍。新槍上沒有百合的圖案,漆黑一片,什麼也沒有。從前還能看得到理想與正義的百合,儘管只是遙不可及的希望。
但現在連百合也沒了。
泰莎看不到希望。天空灰茫茫一片,似乎暗示著國家的未來。
失去了希望,失去了理想,百合也已死去。
但──
「別管那麼多了,我們去找羅蘭叔叔吧。他還有些好吃的糖果。」
泰莎拉起泰德的手,朝著街角一家臨時搭建起的糖果店小跑步過去。
他們還有彼此。