從前從前,有一顆美麗的水藍色星球,叫做藍星。
藍星上面住著兩種鳥類,會飛的和不會飛的。不會飛的鳥忌妒會飛的鳥,於是他們把會飛的鳥關進一個籠子裡,在籠子的柱子上放進許多尖刺,扔到天空之中。
會飛的鳥不怕受傷,齊心協力試圖咬斷籠子裡面的柱子。最終他們成功弄壞籠子,在天空中建造他們的新家園。
「......這就是藍星的故事。好了,小朋友該睡覺囉。」
「媽媽,他們在天空裡蓋房子嗎?天空裡面要怎麼蓋房子?」
「我不知道。好了,晚安,我的乖寶貝。」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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崩落的碎石中,穿著像探險家的年輕人正慌張地四處張望。
「隊長、特洛伊?你們在哪?」壓低聲音的呼喚裡帶著顫抖。
「連茲,我在下面。」
連茲低頭一看,他的同伴特洛伊單腳站在一小截突出的鐵條上輕輕揮手,緊貼著這座塔的牆面。在特洛伊下方,魔獸撞出的大洞穿透好幾層的地板,在連茲眼中猶如直通幽暗的地獄。
連茲將特洛伊拉上他這一層的地板,抹去頭上的冷汗:「嚇死我了,要是那裏沒有鐵條,你不就死定了嗎?對了特洛伊,你有看到隊長嗎?」
「謝啦,沒有。」特洛伊拍拍衣服上的灰,表情倒是相當冷靜。「依照隊長剛剛站的位置來分析,她應該在洞的另一頭。」
「得設法過去嗎......」連茲望向牆壁與天花板上錯綜複雜的管線,表情糾結成一團。這座「迷宮塔」的內部全是這種管線,誰也不知道哪條管線裡面裝著什麼。運氣好,你可以在裡面找到乾淨的水;運氣不好,噴出來的可能是毒氣。
「我覺得不要碰紅色的管子比較好。其它應該都是安全的。」特洛伊皺著眉思索。
「是你的直覺?」
「對。」
「你對塔跟魔獸的直覺簡直變態。」連茲抱怨道,接著很快找出不碰紅色管線的攀爬路徑,靈巧的在前方引領特洛伊跨越那個大洞。「可惡,都是因為魔獸突然暴動,大家才會走散......那些魔獸簡直像大媽在衝大賣場特價似的,難道那個方向有特價嗎?」
特洛伊笑到差點手打滑,「噗!怎麼想都不可能吧?我倒覺得那像是......」她講一半突然打住,表情凝重,「如果是這樣的話,我們得離開這裡,越快越......」
「噓,前面有東西。」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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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可惡!只差一點就能搶到那艘船了,要是魔獸沒有衝過來的話!」
「到底為什麼那些魔獸會突然暴動?」
「誰知道?要是觀測班早點看出來,我們現在也不會被困在這。」
「我們一發現就通報了!是駕駛室的人太廢,才變成這樣吧!」
「我們已經用最快速度在逃了,引擎都燒毀了耶!能成功迫降已經是個奇蹟......」
「那為什麼要迫降在『迷宮塔』的中間!?」
「迫降是無法選擇地點的!」
「總之都是你們......」
一艘飛空艇斜掛在塔的邊緣,船員們此刻正一臉絕望的互相指責,一點也沒有剛從有翼魔獸的攻擊下存活的喜悅。
不遠的陰影中,一名女性安靜的端詳著這些人,直到她在其中看見熟悉的身影。
「唉呀,你是之前那個藍海商會的兒子吧?」她說,在船員緊張的槍口下笑嘻嘻地走出來,對著那批船員裡個子最小的孩子說:「我是你爸媽來安塔列斯城賣槍的時候,負責記帳的那個呀!記得我嗎?」
那孩子睜著大大的藍眼睛看著面前的人,接著小手一拍,「對!你是那時候的大姊姊嘛!」
「太好了!你記得我呢。我叫溫蒂,你叫什麼名字?」溫蒂蹲下身與孩子的視線齊平,動作就像是真的和對方熟識多年的樣子。
「我叫海軍。」孩子的視線緊盯著溫蒂腋下夾著的箱子。「大姊姊你是來尋寶的嗎?」
「對啊,我的同伴們正要過來會合呢。」溫蒂將箱子抱到懷中,摸摸海軍的頭說:「別擔心,剛剛魔獸都往塔的中心去了,這邊很安全的啦。」
「船的引擎壞了,我們得找些新的銅線才能修好它。」海軍露出小大人般的嚴肅神情。「也許溫蒂姊姊你箱子裡有可以用的東西,可以借我們看一下嗎?」
「可以啊!我同伴那裏應該還有更多。」溫蒂說著向她過來的方向移動,而海軍緊隨其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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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噓,前面有東西。」
兩人迅速躲到牆壁的陰影之中,幾乎不敢呼吸。
腳步聲逐漸清晰,聽得出聲音不只屬於一個生物。兩人緊緊握住手中的槍。這或許是這輩子最後一次呼吸......
「嘿!」比著YA手勢的女性從牆角跳出來,一把抱住兩人喊:「太好了,全員平安會合!」
「隊長!」連茲、特洛伊同時喊。
「別嚇人好不好?剛剛我還以為有魔獸!」連茲抱頭蹲在地上,顯然被嚇得不輕。隊長拍拍他的頭,笑嘻嘻的說:「越緊張的地方越要放鬆,這才是我溫蒂.溫特的作風!」
「放鬆的只有你,緊張的都是我們。」特洛伊忍不住說。
「那很好呀,分工合作嘛!」溫蒂聳聳肩,接著側過身露出她身後的人:「各位,這是海軍,是和我們配合的商會家的兒子。」
連茲感覺到身邊的特洛伊身體突然僵硬,但溫蒂和這個叫海軍的孩子似乎都沒有注意到。海軍乖巧的向兩人敬禮:「你們好,我叫海軍,我家的飛空艇不幸迫降在這裡。如果你們有能幫忙修船的材料,我們會很感謝你們的!」
溫蒂走向自己的夥伴,恰好擋在特洛伊與海軍之間。「修船需要銅線,你們有沒有?」
「沒有!」特洛伊立刻回答,注意到她正偷偷的往後退,連茲急忙圓場:「我們剛剛好像有看到,要不要回去拿一些?」
「不錯的主意!」溫蒂親暱的勾著兩人的肩膀,在海軍看不到的角度向他們比了個手勢。那是他們先前約定好的撤退暗號。
連茲露出驚愕的表情,用嘴型說出「不行」。他們沒有能快速撤退的飛艇,而在魔獸暴動的狀態下一層一層爬下去太危險了!
溫蒂指了指飛船的方向。明白她意思的連茲張大了嘴。把那個當降落傘用?
不等連茲抗議,一串腳步聲朝他們逼近。
「溫蒂姊姊,我都聽到了喔?」海軍朝三人露出燦爛的微笑。接著他轉頭看向特洛伊,收起所有表情,用不像人類的無機感詢問:「你也是個 Tower Lord 吧?為什麼和這個地底人為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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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溫特的日誌》
2234年12月25日
今天的嘗試又失敗了。
我們駭客組又被長官訓話,我耳朵都要長繭了。
溫蒂又要我跟她講藍星的故事。我告訴她,藍星是真實存在的,那是我們真正的家鄉,而我們現在的世界只不過是一所監獄。溫蒂起初還不相信的樣子,但過沒多久就開始問我要怎樣才能到達藍星。
啊啊,『藍星』。
我的小溫蒂,希望這夢想在你這一代能實現......不,爸爸會幫你實現。
2239年7月9日
至今我仍不敢相信溫蒂真的要上去地表。那麼危險的地方,我一直以為她會在最後一刻改變主意,或是學校會以她年紀太小為由拒絕。校長和我說,12歲已經不小了,要我放手讓溫蒂追逐她的夢想。或許我真的太放不下了。
送別的路上我問溫蒂:「你還記得藍星的故事嗎?」
「記得喔。爸爸一直以來的努力,就是想讓大家回『藍星』對吧?」
「是啊。」
「不只爸爸,大家都想回『藍星』對吧?我想幫大家實現夢想。」
小小年紀,氣勢倒是很足。不過啊溫蒂,爸爸希望你去追逐自己的夢想,而不是我們這些人的夢想啊。
2244年3月19日
07:53 今天終於駭進系統。大家開心的喜極而泣。
這都多虧了溫蒂傳回來的情報。希望那孩子現在也平安。
核心系統的部分果然只連接內網,從外部駭不進去,必須設法操作一台實體設備去和核心系統的機器接觸才行。
好在周邊系統中的設備很多,這麼多裡面總有幾台是能移動的吧。
…...靠腰,連接設備居然需要獨立的密碼。這下又不知得努力到何時了。
2247年9月6日
13:59 我們終於連上一台名稱為 TL 6-11 的設備。
這台設備具有兩台攝影機、兩台收音設備、一具喇叭,以及嗅覺、味覺感測器各一具。 TL 6-11 還具有數量非同尋常的觸覺感測器,且感測器的群組被以「手、腳」等人體部位命名,初步推論 TL 6-11 有高機率是一台仿生機器人。
TL 6-11 目前狀態顯示為「休眠」。接下來打算嘗試喚醒它。
和溫蒂聯絡的時候也告訴了她這個好消息,她說會嘗試去找 TL 6-11 的實體。
2247年9月7日
10:08 成功將 TL 6-11 的狀態切換成「已啟動」。
剛才突然跳出警示框,差點以為我們被「主機」發現了。警示框大致上寫的好像是「找不到任務」,我對古代語言實在不熟,但總之能成功啟動 TL 6-11 實在太好了。攝影機也已經連線,但要求影像傳輸似乎會留下紀錄,還是先修改好紀錄的程式,不會留下紀錄後再來下載影像比較安全。
10:10 出現一個來自「主機」的連線。「主機」恐怕會立刻開始追查 TL 6-11 是誰啟動的,但我不認為我們的系統會讓「主機」輕易追查到發訊地點。
幸好主控權還沒被「主機」接管。接下來就是比快了,只要成功控制 TL 6-11 走到核心伺服器旁邊並連上物理連線,就有機會駭入「主機」的核心。
駭進核心,我們人類就終於可以回家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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漂浮在空中的少女抱著毛茸茸的黑色兔子,從類似飛機窗的窗口眺望著地面。她所在的走廊呈現圓弧形,四周固定有可供抓握的繩索,整個牆面佈滿管線與燈號。儘管交錯的管線有很多清潔死角,但就連死角也找不到一絲灰塵,彷彿灰塵這種概念不存在於此。
「好安靜......今天也是很普通的一天呢。」
一陣刺耳的警示音響起。少女看向牆上亮起的紅燈,略顯驚訝:「咦?Tower 6 在沒有我允許的情況下被重新啟動了?」
「我們一起看看那邊的狀況吧,CSC。」說著,少女輕拍小兔子的頭,兔子的雙眼裡射出光芒,在少女面前投射出清晰的影像。影像中是一艘飛空艇,一個穿水手服的孩子正在指揮一群水手,一旁還有幾個看起來像探險家的人。
「什麼嘛,他已經到了啊。那就不需要擔心了......咦?」少女皺著眉,確認起影像邊緣顯示的數據,喃喃自語:「這個不是 TL 4 嗎?什麼時候醒的?傷腦筋......CSC,連接通訊設備,向地面人員傳達指示。」
兔子豎起耳朵,投影隨之變成一個看似祈禱室的空間,一個打扮得像高階教士,並且頭戴一頂華麗頭冠的人正在祈禱。少女說出指示,而相同的言詞以莊嚴而脫離人世的音調出現在影像中:
「Tower Lord second,
現在立刻前往迷宮塔回收TL4。
別讓他再清醒第二次。」
「是。」低沉的聲音落下,而人已經在下個瞬間消失在祈禱室裡。
「這樣的話應該就沒有什麼需要擔心的了。」少女將兔子往胸口抱,輕撫兔子的頭,而兔子眼中的光芒也隨著逐漸淡去,兔耳也慢慢塌了下來。
「唉,什麼時候會發生有趣的事呢。」
隨著最後一句話語淡去,走廊也逐漸恢復平靜。
*
特洛伊一聲不吭,在這劍拔弩張的氣氛下,溫蒂打開箱子,「你們不是要銅線嗎?我這裡有呢。」
「我不跟地底人說話。」海軍眼睛仍然直盯著特洛伊。
「欸……可是沒有銅線的話,你們不是就回不去了嗎?在迷宮塔裡你們沒有飛空艇會很困擾吧?」
「……」海軍終於看了她一眼,「我們會搶過來的,妳不需要擔心。」
「但是我們的銅線只有我手上這一捲,我丟掉就沒了喔。」溫蒂晃了晃手中的銅線,沒等海軍回應就直接說下去,「我說,你既然是武器販賣商的兒子不可能沒看過地底人吧?這有什麼好奇怪的呢?你們收下這卷銅線,修好你們的飛空艇,而我們從這裡離開,當作什麼事都沒發生不是很好嗎?」
「不,我們──」
「特洛伊,動手。」「收到。」
命令與回應的聲音幾乎是在同時落下的,海軍一行人還沒反應過來,特洛伊已經踢向海軍前方的一條紅色管線,白色霧氣隨即從管線冒出,並蔓延開來。
「隊長、特洛伊,這裡。」
海軍一行人被突然的霧氣壟罩,有的人吸了霧氣瞬間倒地、有的人劇烈咳嗽,海軍雖然影響不大,卻在濃霧之中失去他們的蹤影。等海軍反應過來,霧氣逐漸散去,溫蒂一行人已經掩著口鼻,由連茲帶路逃到了遠處。
「船長,他們逃到飛空艇那裡了!」
「快,追上!」
當比較不受影響的船員們往飛空艇衝過去時,溫蒂他們卻衝往飛空艇的更後方一些。在那裡,不注意看的話,沒人會發現層層管線的下面有個儲物空間,而沖在最前方的連茲正把一些東西從裡面扯出來。
「隊長,我還是覺得這樣不妥啊啊──」
「嗯我也覺得不太妥不然我們搶了他們的飛空艇一邊開一邊修理你覺得怎樣?」
「……隊長我錯了。」嘴上雖然在抱怨著,但連茲已經把東西弄出來分配給另外兩人。那是他們與地底溝通時,用來投放物資的,類似降落傘的東西,雖說有為了承載較重的物品做過調整,但總歸來說不是給人用的。
「準備好了嗎?」
「好了……」「沒有問題。」
「那麼就一二三──助跑──跳!」
「他們怎麼回事?」
「船長他們跳下去了!」
在船員的呼喊中,降落傘順利地打開了,雖然有些搖擺不定,像是隨時會撞上一旁的管線,但三人還是逃出了海軍他們的視線,留下海軍他們在上頭咒罵。
「天啊……我們竟然成功了……」已經看不見那群人了,連茲憋著的一大口氣終於吐了出來。
「我覺得這是件好事喔,連茲你應該用無比快樂的聲音大喊出『我們逃掉了哇哈哈哈來追我啊』才對呀。」
「隊長我覺得……」
「嗯?」
「不,算了。」連茲嘆了口氣,倒是一旁的特洛伊憋不住聲音大笑起來。「特洛伊妳別笑了。」
「怎麼辦我只要想到連茲喊著『來追我啊』我就忍不住想笑……」
「……特洛伊你可以閉──幹!」
溫蒂和特洛伊都被連茲的一聲大喊嚇了一跳,四周是一片幽暗,於是,在一層與一層的管線之間,那閃亮的華麗頭冠便顯得特別顯眼。
敵人?什麼時候出現的?不對,現在這種情況下他們該如何躲避攻擊?溫蒂的腦海飛快地思索著,帶著頭冠的人裝扮的就像那些會在教堂裡唱著聖歌的教士……這種裝扮……溫蒂思考不出這種裝扮的人出現在這代表什麼意義。
「Tower Lord second……」溫蒂聽到連茲低聲說著,不禁露出詫異的眼神,教士一般的人望了過來,緊盯著他們,不,與其說是緊盯著他們,不如說是緊盯著他們之間其中一人。
「我,第二塔主,奉主機之命來逮捕第四塔主。」他舉起手中的槍,瞄準的是連茲。
「……嘖。你還是跟以前一樣古板。」連茲在空中站定,在溫蒂詫異的目光中把降落傘扯下,擋住三人與第二塔主的視線。
回想起這個瞬間,溫蒂總是弄不清楚發生什麼事,只記得聽到無數槍響,連茲朝自己奔過來,還有,她在空中浮著一陣子後,往地底墜落了。
好像撞到了些什麼,痛楚襲來的瞬間,溫蒂眼前陷入了黑暗。
*
在一片黑暗中,溫蒂想起藍星的故事。
父親以前所說的故事終究太過美化,溫蒂花了八年的時間在地表上奔波,才終於弄清所謂現實。
現實是,數百年前,一群具有浮空能力的人類被忌妒他們的人們趕往天上,天空人在突破重重障礙後帶來災難性的報復,空中人帶著強大的科技與技術回歸,原先住在地表的人們無法抵抗,奔波著逃進了地底,那就是他們,所謂的地底人。
天空人在天空與陸地建造出屬於自己的家園,派出仿生機器人們與Tower Lord控制地表,仍待在地表的人類看似自由,卻每個都在天空人的掌握下,而掌控了所有的部分天空人,便被稱為「主機」。
駭入主機,搶奪地表的控制權,讓地表的人類自由,讓地底人不再只能待在地底──那便是溫蒂上來地表的目的,也是所有地底人的願望。
TL6-11已經被啟動,溫蒂也順利的找到她了,只要引領她踏進中心,與中央連線,接下來就交給父親了,幸運的話他們可以掌握主控權,不然,至少,他們也可以擾亂主機,使得別的部門的人更容易得手。
本來、本來應該是這樣的。
「隊長、隊長?該醒了吧?」
「嗯……」溫蒂睜開眼,意識恢復的同時,疼痛與暈眩的感覺也跟著湧了上來。「這裡是……哪裡?」
「這裡是迷宮塔的下部區域喔。」
溫蒂勉強抬起視線,剛才回話的是連茲,躺在自己身邊的少女是特洛伊。
「別擔心,特洛伊沒事,只是中了幾條休眠程式,一時半會醒不過來。」像是明白她在想什麼,連茲這麼說。
休眠程式?溫蒂皺起眉,揉了揉太陽穴,她記得,他們被那孩子帶的一群水手們堵住,她有些疏忽了,沒想到那孩子竟然也是Tower Lord,而且一下子就發現了特洛伊和她的身分,接下來……發生了戰鬥?墜落……然後突然出現了一個像是教士一般的人說要逮捕TL4。
但是……他們這群人裡怎麼會有……
想到這裡,溫蒂臉色變得蒼白,瞪大眼睛望向連茲。
「你是……Tower Lord 4?」
「是,我是。隊長有什麼疑問嗎?」連茲露出燦爛的笑容。
溫蒂認識連茲幾年的時間,從沒見過他笑得這麼燦爛,之前的連茲有些膽小,卻謹慎細心,總是看起來一副心事重重的模樣。
那麼,現在眼前的連茲真的是她多年以來認識的連茲嗎?可是剛才要不是連茲──
溫蒂深吸一口氣,雙手大力的拍了拍自己的臉頰。
「嗯?」
「好,我振作起來了。」溫蒂盤腿坐好,腰桿挺直笑了下,「好啦,連茲,我們來談談吧。」
連茲揚起眉。
「你說說看,我該怎麼信任你呢?」
連茲望著她,最後沒忍住笑出聲。「妳真是……我重新自我介紹一下吧,我是你們所謂的天空人,名字叫連茲,身分是Tower Lord 4,十一塔主之一,反戰派。」
「反戰派?」
「反對跟地底人發生衝突的一群人,俗稱反戰派。不過大部分反戰派都在沉睡中就是了。」
「……現在掌控主機的是主戰派?」
「對,沒錯。」
「那你為什麼──」
連茲抬起手來,阻止她,「我知道妳有很多疑問,但現在可以先幫我一件事嗎?」
「什麼事?」
「幫我聯絡首領,地底人的首領。我有事跟他談。」
*
「失手了?」少女的聲音在走廊突兀的拔高,黑色兔子投射出的影像中,如同教士一般的人深深的鞠躬著。
「我很抱歉。我沒想到四比以前強悍不少,而且他的身邊還有六──」
「Tower Lord 6只是之前的十一分之一罷了,
根本不足為懼。」
「是的,我很抱歉。一切都是我的疏忽。」
「算了,暫且不跟你計較,但要是他找回Tower Lord 6的所有能力,那就不妥了。」少女在房間裡踱步著,「Tower Lord 2,去找Tower Lord 1 吧。」
第二塔主少見的遲疑了一下才回應,「是。」
「我知道你們不合,但無論如何這次需要你們同心協力。記得,不可以讓眾多反戰派醒著。」
「是!」
*
在溫蒂用自己隨身攜帶的儀器與父親連上通訊,再經由父親各種輾轉連接到首領手上之後,當連茲代表反戰派跟他們地底人開始會談之後,一切就都脫離溫蒂原本的想像了。
她沒有想過,TL6竟然是反戰派的首領。連茲說,當初TL6因為太過強悍,被強制休眠後,主戰派因為害怕而把TL6分到十一個仿生機器人之中。而父親所屬的駭客組努力啟動的TL6-11,便是屬於TL6的其中一部份。
『分到十一個仿生機器人中?那是什麼意思?』畫面裡的首領皺起眉,溫蒂也有相同的疑問。
「怎麼說呢,我們天空人經過大幅機械改造後,軀體就不那麼重要了,意識掌控軀體,而主戰派所做的事便是把六的意識分成十一份放到不同軀體裡。」
『這種事做得到?』
「天空人所掌握的技術不是你們可以想像的。」
一時之間,雙方都陷入了沉默。最後是溫蒂提出問題打破沉默,「那麼,你到底需要怎樣的協助?」
「很簡單,因為天空人機械化的緣故我們無法違反主機所訂下的『規則』,但你們可以,我需要你們幫我駭入主機,更改規則,而我能提供給你們的便是反戰派的所有戰力。」
『……』
「雖然天空人不能殺害天空人,啊,這也是規則之一,但總之呢,要弄暈幾個塔主是沒問題的。不過最好是能把六全部喚醒,這樣勝算會更大。」
『……』首領那邊傳來了議論的聲音。連茲也不慌,就等著他們開口。
『我們要怎麼相信你說的全數屬實?』
「我覺得你們得搞清楚,現在的情況不是我希望你們相信我,而是你們非得要相信我。我們大可以等其他地底人。」
『……不,你們等不到。沒有其他地底人像我們一樣擁有相應的駭客技術。』
「駭客技術我有,相信不會比你們差多少。所以我大可以綁架幾個地底人來替我做事,而不是在這裡跟你們談條件。」
『不,沒有人可以幫得上你的忙,像是你沒有講清楚的那些規則中,有一條只有一個人符合吧?你等的到另一個人嗎?』
談到這裡,連茲嘖了聲。沉默了一陣,最後點了點頭。「行吧,算你們贏了,我讓步。」
連茲取出了某樣東西,把資訊傳給地底人。「這些是我們反戰派這些年來的成果,九、十、十一塔主的架空證明。其中還有一些設備的獨立密碼,像是你們喚醒的TL6-11。……我原本沒想那麼早喚醒六的,畢竟六很容易被盯上。但意外既然都發生了我也只能拖你們下水了。喂,我說,這些總該可以證明我說的都屬實了吧。」
畫面中的首領開了口,但這時候溫蒂已經沒注意到他們在講什麼了,直到事情談妥,兩邊結成聯盟,反戰派幫助地底人踏上地面,而地底人則幫助反戰派更動主機內的規則,而這一切的前提卻是落在──溫蒂必須作為地底人的代表與反戰派同進退。
為什麼是她?就算她跟連茲相處了好幾年,但是就戰爭、駭客之類的事她並不是最擅長的啊。事情一下子變得無法理解了。溫蒂皺起眉,吐出了許多疑問。
「嗯?結果妳什麼都不知道嗎?」
「我應該要知道?」
「你應該知道吧,統治藍星後,天空人開始追求永生,開始有部分的人自願將身體改為機械,到了我們這一代,幾乎每個天空人都會做機械手術,壽命開始大幅增加,但同時,孩子幾乎也看不到了,就算有也第一時間被抓去進行機械手術了。」
「這些事我知道,但這跟我有什麼關係?」
「妳是真的不知道啊。總之呢,天空人的主機被設置為具有浮空能力的人,也就是天空人才可以使用,但是在規則之下,除了住在主機的那位以外,天空人並無法使用主機。」
「然後呢?」溫蒂開始不耐煩了,她不知為何覺得有些慌,所有一切都在脫序。
「但是呢,在我面前就有一個不被規則限制的天空人。」
「……你在說什麼?我是──」
「是,妳是地底人,但要更清楚的說,妳有一半屬於地底,而另一半……」連茲指了指天上,「則是屬於天空呢。」
「什麼……?」
溫蒂驚訝地說不出話來。
「沒錯。」不等溫蒂回復過來,連茲彷彿追擊似地繼續吐出話語:「所以妳是我們重要的王牌……不管是談判時作為籌碼,還是一旦談判破局要駭入主機,妳都會是不可或缺的一手,要怪就怪妳的血統吧。」
「我……」
溫蒂沉默了半晌,腦袋一片混亂。
她回想起從前的種種,第一次聽到「藍星」的故事、滿懷夢想地加入爸爸的組織、一步步成長,最後走到這裡。溫蒂的母親在她很小時就已經離開了她,現在她還記得的,就只有那個床邊故事以及母親溫柔又令人安心的聲音而已。一直以來,她以為自己只是組織中的一塊小螺絲,和大家一起對抗龐大的邪惡,為共同的目標努力……而這樣的價值觀如今崩塌了,溫蒂覺得一陣天旋地轉,意識有些模糊。
此時,一直昏迷的特洛伊悠悠醒轉。
「妳醒了啊?TL6-11。」連茲向她開口。
「連茲?隊長?發生什麼事了?」
「等下會跟妳好好解釋。」連茲嘆了口氣,再度看向溫蒂,「那麼我們什麼要行動?現在時間很寶貴,『主機』應該已經動用所有資源在掌握我們的情報了,再拖下去會對我們不利。」
「等等,我……」
突然,一道靈光飄過溫蒂的心頭。彷彿所有事物都連結在一起,從前的混亂感和違和感突然有了萬全的解釋。溫蒂只感覺頭暈還未消失,太陽穴便痛了起來,那種痛楚宛如一把刀插入頭顱中,鑽心刺骨的疼痛令她幾乎無法忍受。但她無暇顧及頭痛的起因,勉強提振著自己的精神,直直地看向連茲。
「……不對。」
「嗯?怎麼了,隊長?」
「不對不對不對不對不對不對不對不對不對不對不對不對不對不對不對不對不對不對不對不對不對不對不對不對不對不對不對不對不對不對不對不對不對不對不對不對不對不對不對不對不對不對不對不對不對不對不對不對不對不對不對不對不對不對不對不對不對不對不對不對不對不對不對不對──!」
「隊長,妳怎麼了!」
面對溫蒂突然的發狂,特洛伊和連茲不知所措。豈料溫蒂發出尖叫後,竟又馬上恢復平靜。
「……連茲。」
「是?」
「我和你認識多久了?不是應該已經好幾年了嗎?」
「是啊?」
「但你的真實身分是TL4,Tower Lord Fourth,應該受到主機控制陷入沉睡的第四塔主。為什麼明明主機能夠知道每台Tower Lord的狀況,這次也在發現你後當機立斷採取行動,明明你的沉睡對主機來說應該是重要的大事,它卻放任你活動好幾年的時間跟地底人玩過家家酒?」
「這是……」
就像是算準了沉默一般,通訊器突然亮了起來,是來自首領的通話。
「溫蒂˙溫特──」
「首領,」溫蒂無情地打斷他的話,「為什麼我們的童話一直都是不完全的版本?壓迫我們的天空人居然變成勇敢追逐自由,而我們則變成了忌妒心強的小人,什麼太過美化,立場完全顛倒過來了吧。」
「那是、天空人的情報控管……」
「不可能,若天空人具有這麼高度的控制力,連歷史都能竄改,怎麼可能放任反抗組織自己發展?說到底,連仿生機器人都做出來了,還具有把身體改造成機械的技術,甚至能操控意識,卻還使用飛空艇這種古老的原始載具,甚至無法應對暴動的原始魔物,怎麼想都太奇怪了。」
溫蒂的頭痛持續加劇,她卻感覺思路比之前任何時候都還要清晰,一直纏繞著她揮之不去的那股脫序感,終於得到了解答。
「隊長,冷靜一點……」特洛伊拍著溫蒂的肩膀安撫她,但溫蒂絲毫不為所動。
「已經有辦法明確訂定規則的非碳基生命體所建構的文明會產生意見分歧本來就是不合理的事,就算有,我相信也會以更理性且正規的方式解決。『當初TL6因為太過強悍,被強制休眠後,主戰派因為害怕而把TL6分到十一個仿生機器人之中。』TL6到底是什麼?特別高級的巨大機器人嗎?還有既然太過強悍為什麼不直接摧毀掉就好,還要弄成分靈體,搞不懂啊。」
溫蒂努力回想先前的記憶,卻發現這些記憶充滿斷片,根本無法構成連貫的情節,甚至混入許多並非自己視角的畫面,彷彿粗糙的蒙太奇電影。
「這一切的一切,只導向一個結論。福爾摩斯說過,當剔除掉所有的可能性,剩下的最後一條路就算再不可能,都會是正確答案。」
眾人狐疑地盯著她。
「沒錯,正確答案就是我在做夢。」
溫蒂往自己的頭頂一扯。
頓時,連茲、特洛伊、以及迷宮塔下部區域的複雜構造從眼前消失,宛如斷訊的顯示器一樣失去輪廓,接著暗淡模糊。溫蒂睜開眼,發現自己正看著一片白色的天花板,自己似乎躺在一個盒子裡,身體、大腦都被貼滿了電極貼片,手腕上插著點滴,而她剛剛摘下的電子頭盔則被扔在一旁。
她感覺十分口渴,想要爬起身卻感覺視野一片昏暗,大腦宛如糨糊一般,手腳也不聽使喚,她拉著盒子的邊緣,掙扎著終於挺起身體,靠著盒子的邊緣坐了起來。她看見盒子呈圓筒狀,似乎用金屬製成,周圍布滿了精密的儀器和線路,與電子頭盔互相連接。
在大腦逐漸取回思考能力後,她隱約明白發生了什麼。此時,手腕上的手錶亮了起來,這原本是用來監控使用者健康狀況的智能錶,如今螢幕上卻寫著大大的「HACKED」,同時投影出一個少女的身影。
溫蒂有印象,這是剛剛「夢」裡的「特洛伊」。
「歡迎歸來,溫蒂˙溫特。」
「……為什麼我會在這裡?」她虛弱地吐出字句,每說一個字喉嚨便傳來劇痛。
「妳被『主機』逮捕了,現在的時間是2249年3月12日00:07分,距離妳開始被囚禁的時間已經過了一年半。」
「……」
溫蒂想了起來,整個故事其實十分簡單。
『從前從前,有一顆美麗的水藍色星球,叫做藍星。』
那是她所生活的地方,地球。
『藍星上面住著兩種鳥類,會飛的和不會飛的。』
地球上住著兩種人。其中一種人嚮往著自由,一種人甘願被奴役。
『不會飛的鳥忌妒會飛的鳥,』
被奴役的人忌妒著自由的人,他們不去反抗壓迫他們的上位者,想把所有人都變得跟他們一樣。不知不覺間,他們在被壓迫的同時又為壓迫者效勞,甚至因此沾沾自喜。
『於是他們把會飛的鳥關進一個籠子裡,在籠子的柱子上放進許多尖刺,扔到天空之中。』
於是極權擴散到了全世界,反抗的人被關進監獄──或者以當權者的話來說,是再教育營。他們遭到洗腦,被強制關入由電腦模擬出的世界中,並囚禁他們的人身自由,使他們無法再反抗。以結果來說,這與死刑無異。
「……而妳是我研發出來的破解程序(木馬),駭入被囚禁者的夢境之中,讓他們意識到這裡是虛擬實境,掙脫主機的操控。」
所謂主機是極權政府的代名詞。他們發展全面的資訊科技,全面監控每個人的個人資訊,審查你的文字、話語,甚至是思想。被奴役的人享受主機帶來的科技便利和經濟成長,放棄了思考,最後他們掌控了全世界。
螢幕中的特洛伊點了點頭,「是的,妳被拘捕前在身體裡埋下存有這段程序的晶片,當主機將妳放入培養槽時,晶片的資訊就會透過神經訊號慢慢傳導到頭盔中,最後完成駭入的程序。」
溫蒂再度運轉還有些不靈活的大腦,想起自己在二年前被「主機」發現行蹤,逃亡失敗遭到機械巡警捉拿,最後被送進再教育營,與她相同命運的人還有很多,這些人不是接受了主機的奴役,就是意識被永遠困在虛擬世界裡。雖然各地都有零星的反抗活動,但面對已經掌握了網路資源的極權政府,這些勢力根本無法成氣候,而且逐漸被瓦解。二十三世紀的極權統治,可以比二十世紀的極權更加完善、更加徹底。
「特洛伊,妳還記得童話的內容對吧?」
「是。」
溫蒂從宛如棺材的培養槽爬了起來,活動雙腳,因為太久沒有使用的關係,走路搖搖晃晃的,根本無法站穩。她抬頭,看向自己的周圍──相同的培養槽往四面八方延伸,直到自己看不見的遠方。
「會飛的鳥不怕受傷,齊心協力試圖咬斷籠子裡面的柱子。最終他們成功弄壞籠子,在天空中建造他們的新家園。」
溫蒂在心裡默念。
虛擬的記憶在腦中一一閃過,就算是電子幻象,一定程度上也受到使用者的潛意識影響,或許其中確實有些影射著現實的部分吧,不管如何,那帶給了現在的溫蒂˙溫特一些力量。
「來吧,為了要弄壞籠子,我們需要更多人手才行。」
*
2249年的3月。
在樹鶯的啼告下,早春吞噬在了光芒之中。世界發出連續而短促的震音,持續到了季節轉變之時。
接下來,持續了數年的抗爭後,人類滅亡了。
有人說,是一陣大閃電毀滅了主腦與人類,有人說,是主腦釋放了恐怖的生化病毒滅絕了人類。有人說,滅亡的日期是2353年,有人說,滅亡的日期是2368年。有人說,正好是康德死後的四百五十年,有人說,正好是黑格爾開始在海德堡講授美學之後的四百五十年。
不論是開始或結束,極權或自由,萊布尼茲或是卡米那。他們說的都是對的。在時間推移的磨蝕下,一切顯得無關緊要,儘管只是短促的五十年,但已經沒有人記得清楚——
人類,究竟是怎麼滅亡的?
人類,滅亡了。但這是真的嗎?抑或只是,另一個精心設計的陰謀、隱密青鳥的籠子、囚困公主的高塔呢?
不論真相是什麼,似乎再怎樣探究也毫無意義了。因為人類的滅亡是不爭的事實。
故事也好,童話也罷,都將在這藍星終結,成為茶餘飯後的史詩。
但就讓我告訴你吧。
一切結束的開始,五十年前,位於二十三世紀的短暫輝煌,人類滅亡的前夕。
但也許你會問,在人類滅亡之後,哪有人能述說人類的終焉之章呢?
又有誰,能夠聽聞到關於人類最後掙扎的桀傲呢?
有。
仿生人。
*
第十次人類保存嘗試
■.卵.眠
春は名のみの/風の寒さ/谷の鶯/歌は思えど
這是一個人類尚未離開之時的故事。
在永夜的前夕,特洛伊站在長滿鏽蝕鐵屑的發射井旁看著著螢幕,遲暮的火球從拱頂裂隙中鑽進來,取代早已失去作用的檯燈。微塵在晚照中輕緩地搖曳,寧靜的空氣中有股陳酒的氣味。
穿著制式的凱歐迪克風格研究服裝,特洛伊晃著搖搖欲墜的鑄鐵操控臺,伸長兩隻手,泡在流貫發射井上下的化學管線中,感受微粒噬咬手指先的細微搔癢。
這裡的船保存很糟,能看得她幾乎都看過了。卻仍然沒找到她要找的東西。一隻機犬一閃一顫地穿越蝕壞的配線,背上馱著近半世紀來製造的培養晶片。
她嘆了一口氣,闔上這本談論控制論的沒用檔案。伸個懶腰站起身來。
她將最後希望投在此,雖然其他的夥伴們更傾向找到灌滿資料的隱密主機,不過她已經放棄了。尋找是毫無必要的時間浪費——用矽晶箔片與液態分子儲存培養資料,更是傻到可以地落後方式。
可是待在這個空間中,不知怎麼的,總讓特洛伊的核心記憶體一陣顫動。她能感受到,彷彿整個人類的歷史還縈繞在此處,像是一段細不可聞的低語,或是一陣虛無飄渺的幽靈。這是極權的主機所沒有的輕盈。
她深吸一口氣,正要換個檔案繼續工作,一個少女的嗓音打斷了她的思緒。
「特洛伊‧克洛伊!我找到了!我找到了!」
輕盈、開朗、熱情。連茲從發射井牆壁的裂口,沿著管線奔來。她的裙子從雙腿拉到後方,紮進腰際就像褲子,沒穿鞋的雙腳踩出啪他啪他的水聲。
「我剛剛在箱子裡看到這個。」她揮舞著手上腐蝕的硬碟。「我想裡面有溫蒂‧溫特的下落。」
他?她?現在眼前的連茲,真的是她多年以來認識的連茲嗎?
克洛伊不清楚。這幾年的事情改變太多,為了與主腦對抗,為了適應戰後的極端環境,他們已經換了好幾臺仿生素體。能不能說是人類,都不能肯定了。
就連溫蒂‧溫特也失蹤了。
「妳上次這麼說,就讓我們白忙了整整半年。」特洛伊嘴上這麼說,還是接過了好友的收穫,看到上面用綠色的麥克筆寫著《T0w3L LoH6-11A》,「這次妳又找到了什麼呢?」
「我不確定耶。不過這是很久很久以前,二十一世紀的一個工程師寫的。大家都說他是主機的創始者。」
「兩個世紀了……但如果是這樣,為什麼後面的主機沒有接受他的版本?」
連茲聳聳肩。「或許是因為他程式太難懂。而且他死了,就像其他人一樣。」她在特洛伊手上打開那硬碟,一股鏽味撲鼻而來。「妳看這裡。」
順著她的指尖放送,那是關於「休眠」的全息錄像。
「你看,睡眠獨立於生物化學機制之外,是表達儲存精神的最佳形式。從事睡眠的時候,其實就是在跟靈魂對話……雖然我們可能失去了那個機會了。」
連茲解析得很粗糙,幾乎沒有讀取出任何東西。特洛伊甚至懷疑她知不知道自己在播送什麼。
她嘆了口氣。拍開手指,細細摩娑了一邊相關的電路。
大意似乎是說,其他人類的儲存形式,或多或少都受制於空間與物理定律,像是紙張要考慮溫度、卡帶要考慮濕度、電路則受邏輯左右。以這樣的標準來看,夢境是最自由的儲存方式。在高低次元中,夢境直接地反映了精神的流動。
聽起來很有道理,就像其他自圓其說的物理理論一樣。但是──
「連茲,妳真的不該再挖這種好幾百年前就掛了的程式。」特洛伊啪地把硬碟蓋回去。「我以為我們有共識了,尋找解決方法的時候,就不該問以前的人。」
「試試看嘛。」連茲嘆口氣,「溫蒂離開前也說她找到方法了,但我根本聽不懂。結果後來她失蹤了。」
「那我更不能答應,如果你也因此而離開呢?」
「反正我們時間不多了,總得嘗試些什麼。」她從口袋中拿出了一張古老的照片,顏色已被洗去,但還看得出輪廓,「我還找到了這個,還有其他張,我都留在原位了。」
那是一張大合照,鏡頭對準臺階,鎂光燈閃爍,彷彿打開了夢的入口。一群中年男女穿著穩重的西裝,簇擁著特洛伊叫不出名字的事物。整張照片瀰漫著一種氛圍,怪異、知性、沉寂的滿足。
她先是確定連茲是看了這張照片,決定好方法,才找了工程師的程式要來說服特洛伊。她想像了一下連茲與那事物接觸,閉著眼睛步入「休眠」的樣子。
特洛伊的心,如今置換成核心記憶體,也不禁顫動著。
她假裝隨手將照片還給她,毫不在意地說:「妳只是想再見到溫蒂對吧?」
「其實,我是希望妳能休息。」
在克洛伊眼前的彷彿不再是那窘迫的少女素體,而是堅定可靠的連茲。
「我沒興趣。」
「溫蒂說過,妳是人類的希望。可是妳太不相信人類了。」
特洛伊的嘴角抽動,從喉頭擠出幾聲乾癟的笑聲。
「哈……哈,我要怎麼相信人類。在這一切都將毀滅的時候。藍星已經不存在了!只有死亡的赤色暴雨席捲整座星球,沒有半點蔚藍,沒有天空、沒有海洋,沒有地底,只有無止境的鐵鏽、硫化雨跟輻射塵!」
「這座星球,將會變得像是邱比特那樣,有著從太空可見的大紅斑。」連茲搖搖頭,「但即使是這樣,凱蒂她依然沒有放棄希望,所以才會離開妳。」
連茲她將硬碟捧在手中,在這靜寂的發射井中,隨著看得見的悲鳴微微顫抖。
那是金屬疲勞而發出的震顫聲,以往被稱作藍星的宇宙瑰玉,如今在天上地下遍布了這樣的景象。
「我們找到的硬碟資料,是有些損壞。但有這些照片,妳應該可以相信,人類可以有不一樣的結局吧?」
「我們真的不該浪費時間在這種事上面。妳還記得我們的工作吧?」
「拜託妳啦,不然妳還有其他計畫嗎?」
「沒有。」特洛伊停頓片刻,假裝在猶豫,「好吧,我會跟溫特聯繫看看。」
連茲露出大大的笑容,接著一把撲倒特洛伊,引得她驚叫出聲。兩人跌進了發射井中交織的管線中,濺起一片血色薄霧,把怪異而珍貴的照片都染紅了。
「我就知道妳不會拒絕我。」
*
凱蒂‧凱特大約是五十個月前離開的。
特洛伊不太清楚是怎麼回事。那時他們正在與主機對抗,最後的決戰即將到來,凱特作為免疫了主機的電子幻象的英雄,卻在人們最需要她帶領的時候,失蹤了。
她只留下了這樣的訊息。
『一切都是沒用的。人類註定會滅亡。我看到了未來。我得要去找它。』
特洛伊知道凱特她漸漸能夠看穿幻覺以外的事物,好比能夠看穿現實的帷幕,能夠看見事物背後了理則,能夠看到更高次元或更低次元的事物。用一般人能夠理解的話語,就是能夠看穿未來與過去。
因此,凱蒂在給出特徵碼之後,她離開了反抗者們。
因此,人類在與主機的鬥爭中輸了。
但人類,並不是輸在物理層面,而是心靈上。當人們從牢籠中解放,現實中的一個個 Tower Lord 被成功解救、轉化,成為支持反抗者的支柱。當反抗者們成功攻佔由仿生機器人所守衛的發射井,集齊十二個 TL 的生化特徵碼之後,人類贏得了物體上的鬥爭。而在近地軌道永遠漂浮的主機,也被核子武器永久的摧毀。
這對藍星的改變是永久的。
失去了虛擬實境的人們,從培養槽裡一個接著一個甦醒。接著是持續了數年的大恐慌,如同剛從蛋中孵出的雛鳥,才離巢撲飛之際,沒有了任何依靠。
大多數人無法撐過這一關。他們不願意從夢中醒來。以克洛伊為首的反抗者們,是殘忍的收割者們,摧毀了他們一直以來以為的現實。把他們拉回一個世紀前,已經被第四次世界大戰摧毀的藍星上,卻沒有辦法提出任何改變這個現實的辦法。
分裂、飢荒、革命、極權、腐敗、戰爭,比主機統治的時候還要更加猖獗,人類一下倒退到了中世紀一般的狀態,雖然有著難以想像的高科技,但是只有極少數的人懂得使用,而這些科技產物也像是鬧鬼的大宅,那樣欠於維護遺落在世界的角落。
他們對主腦的抗爭,也許可以說是第五次世界大戰,再此把人類打回猿猴的原形。但這也許這不是克洛伊他們的錯,而是主機給人類的最後詛咒。
但不用爭論的是——藍星正在死去。
*
作為反抗者中的領袖,克洛伊一直在打倒主機之後,研究解除末日的方法。可是末日到來的原因實在太過複雜,也許是五百年前就開始種下第一個因果的種子。甚至在研究的過程之中,克洛伊逐漸相信一個荒謬的理論——
主機是為保存人類,才建造了全世界的極權主義社會。才造出了無數的仿生人,代替人類運行整個藍星。甚至,有說法,認為主機是第四次世界大戰前,一個世紀以前的人類所造出的星球調節裝置。最終決定消滅人類。
不過,無論如何,克洛伊始終相信主機是自由的敵人。堅信自由是不會錯的。即使,這某種意義上,恢復了人類的繼續滅亡。
她終於聯繫上了凱蒂‧凱特。或是應該說是凱蒂主動聯繫了特洛伊。
「特洛伊,妳還記得,我父親所說的童話吧?」
狂風還在地表上呼嘯,訊號繞過一切浮塵,才終於到達這通往太空的發射井。
「凱蒂!妳在哪裡?我們都好想妳!」
「我找到繭了。時空之卵。上個世紀的另外遺產,遍布全世界地底下的高速網路形成了如腦神經那樣的巨大迴路,使用這個放出脈衝,就能夠讓人類重生。你們有除了離開藍星之外的方法。」
克洛伊陷入了沉默。
她佇足在巨大的火箭前面,猶豫著哪一條路才是對人類最好的方式。
「凱特‧凱蒂,我確認一下,妳的意思是,利用巨大的電磁脈衝重啟所有的電子腦,還有藍星的巨大磁場?」
「沒錯。特洛伊‧克洛伊。我們本來就是一體,在高次元來看,我們不過是藍星的幻夢而已。藍星因為上個世紀的第四次世界大戰,而停滯了磁場,所以不再有意識活動,我們只要接續前人的工程,重新啟動『時空之卵』,一切都會重新開始的。沒有人會記得自己是人類,所有人都會更樂意接受改造,還有不斷更新的未來。」
「即使,這意味著人類作為生物物種的真正滅亡。」
「沒錯。」
凱蒂‧凱特在距離特洛伊‧克洛伊半個地球之遙的地方,撫摸著一個非歐幾何的房間及其蠶絲狀的構造物。
「可是之後的生命會感謝我們的。他們將重新擁有純淨的環境與記憶,將一切劣根性都拋除在往日的藍星。人們將得到真正的自由,展翅遨翔追求自己所想要的——生命的意義。」
「凱特,我想我也無法阻止妳吧。」特洛伊嘆了一口氣。
「對,我只是跟妳說一聲而已。下一次見面的時候,我們已不會認得彼此了。」凱蒂停頓一下,對著通訊器一字一句的清楚訴說,「妳會希望是個怎樣的藍星呢?」
「什麼都好,就是不要再是一個顛倒破碎的夢就好。」
「特洛伊的夢想,原來這麼簡單啊。不會是偷學我的吧。」
「我才是那個被妳偷走未來的人耶。我們的火箭,再幾個小時就可以啟動了,但在那之前,妳就會啟動『繭』吧。我可沒有把握,在那種電離的狀態下起飛。」
「噗哧——!」
「哈哈……。」
兩人都笑了。
天有多深,地有多高。不論會飛不會飛,想飛不想飛,鳥兒都需要巢來入眠。
一陣脈衝襲來,帶著所有的記憶往遠方而去,在逐漸被鐵砂包圍的城市中飄盪。靜寂古老的發射井、略顯龐雜的時空之卵、繁華不再的市中心商圈、沉默的濱海建築……
最後,這陣脈衝消散在金黃色的烈日,沒有被任何人記到。
今天,藍星的故事仍在繼續下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