西元二零四零年,突如其來的大隕石襲向了地球。
毫無徵兆,毫無對策,沉醉於生存與鬥爭的人類文明從發現該天體到面臨其墜落只經過了短短五天。最後,撞擊地表的隕石除了在歐亞大陸產生巨大的隕石坑,更造成了全球氣候大規模的生物滅絕。
「西元」這一年號從此斷絕,全球共通的人類文明在此宣告終結。
然而,就在大滅絕的數十年後,已經無人能操作的人造衛星卻觀測到了,地表上出現像是人類的生物。
即使文明遺產的訊號已無人能接收,但那無機之眼確實看到了。
一度成為地球霸主,應當消失的直立之獸,那屹立於冰封大地的姿態。
放眼望去是一片雪白。
對於卡莎夏來說,從她有意識開始,就沒看過其他的地表。翠綠色的草原、黃褐色的荒土、黑灰色的柏油路,這些據說大滅絕前曾存在的景色,只是介於童話與歷史之間的模糊存在。
她那雙肉色的手掌插入雪地中,捧起了一把雪。不到數秒時間,白雪化為清澈透明的液體。她先是小舔了一口,液體接觸舌頭為腦部帶來甘甜的刺激,她為這甜美的幸福感放空了幾秒,接著抬起手掌,將嘴湊上掌中液體一飲而盡。
甘露隨著重力從手掌滑落,沿著纖細的前臂向下流動,從突出的手肘滴落地面,再次化為一片雪花。在甜之後,液體帶來的是辛辣與酩酊。雖然她有著與舊時代人類同樣的外型,但舊時代的人類可沒辦法做到就地化雪作酒這種事情。
大滅絕讓舊人類銷聲匿跡,同時也創造了新的人型生物。這些或許可以稱為「新人類」的生物並不群聚,各自有著舊時代物理定律無法解釋的特性,他們通常獨自一人,靠著自己與生俱來的能力在這顆冰藍的行星上生存。
以卡莎夏為例,雖然她從來沒細想過這些問題,不過客觀來說,她有著一絲不掛也不懼寒風的耐寒體質,能將捧起的雪變作酒,而只靠著這些酒,就足以維繫她的生命運作。
卡莎夏的意識漸漸開始迷茫。就像人類過去曾有過的一句話:「你會數自己吃過的麵包的數量嗎?」,卡莎夏也沒有計算自己在這幾分鐘內重複了幾次捧雪與飲用的動作。對她來說,這就是理所當然的日常生活的一環──每天在雪地中信步遊走,興致來了便捧雪來喝,接著在醉意中倒在雪地上任由思緒飄散,醒來後在四處遊走。
雖然怎麼走,眼前都是千篇一律的雪原。
雖然怎麼喝,舌尖都是如出一轍的香氣。
雖然怎麼想,腦中都是一如往常的空白。
但是,這就是生活吧。
這樣的生活有什麼意義?
這樣的問題又有什麼意義?
卡莎夏任由身體躺在雪地上,熟悉的冰冷感觸促使她萌生睡意。她閉上眼簾,放空腦袋,就要進入睡眠。
「我也看過不少你們這些東西了,卻從沒見過散漫成這樣的。」
──這是什麼?
她聽過冷風呼嘯而過的聲音,她熟悉雙腳踩踏雪地的聲音,卻從來沒聽過這種奇怪的聲響。
……雖然有些音調上的差異,但彷彿就像偶爾自己喉嚨發出來的那些聲音一樣。
她睜開雙眼,看見身旁立著一個東西,那東西用兩隻粗粗的圓柱支撐自己,上半部圓柱體的左右接著另外兩根圓柱,最上方則有顆球,後方掛著一個圓圓的囊,全身沒有露出的肌膚,被某種沒看過的東西完整包覆起來。。
她花了好幾秒,將這東西與過去冰面上自己的倒影重疊在一起。雖然她無法理解對方身上穿的防寒衣物與背著的行囊,但至少,她看出對方是某種與自己相近的東西。
「……你們每次都露出這種看到鬼的表情。看到其他『人』出現是這麼嚇人的事嗎?」
卡莎夏至今的人生並沒有任何與他人互動的需求,更別說是接觸語言。她對於來者所說的語言、內容,甚至是那毫不掩飾的譏諷一無所知。
要說唯一有什麼讓她在意的話……
「其他……『人』?」
順著內心的衝動,卡莎夏說出了人生第一次的話語。
以舊時代人類的理論來說,語言需要學習。多半人類孩童第一次開口,需要經過養育者長期的培育。卡莎夏生來不知父母、不知他人,理論上,現在毫無可能發出具有意義的字句。
那麼,該如何解釋卡莎夏說出的話呢?只是牙牙學語的巧合?是某種天外存在帶來的奇蹟?或是,眼前這東西就是有著這樣的天賦?
大衣人遵循自己被賦予的使命,思考當中最壞的可能性──
如果說,眼前這東西擁有語言相關特性的話……
──那可不能就這樣放過她。
這些東西一個比一個麻煩,如果哪天因為有了溝通手段而開始群聚再一起……
大衣人俐落的從背包中抽出一根細長的物品,一改先前展現的多話,一言不發的往卡莎夏的左胸刺了下去。棒狀物穿透了卡莎夏毫無防備的肌膚,刺進她的心臟。卡莎夏露出驚訝與痛苦的表情,但也僅止於此。
從未體會過的各種令卡莎夏無比錯愕。被刺穿的痛楚與酒精帶來的陶醉截然不同,只知寒冷的身軀像是要被熱度氣化一樣。在苦痛與灼熱折磨下,仍未死去的卡莎夏扭曲著臉龐。
「……你是『人』嗎?」
「……嗯。」
大衣人拔出棒狀物,接著馬上再一刀刺進去。
「……我……也是『人』嗎?」
一刀、兩刀、三刀……加快節奏的刀刃在卡莎夏身上刺出一個又一個又一個傷口。對常人來說每一個都足以致命的要害,雖然給她帶來劇烈的疼痛,但還未能奪去她的性命。
「……還有其他『人』嗎?」
重複著刺擊的手停了下來。
「沒有。」
卡莎夏感覺到脖子一陣冰涼,隨即失去意識。
大衣人從後方的圓囊裡掏出透明的小管柱,拉起昏迷的卡莎夏的長髮,鋒利的刃面劃開了肉色的咽喉,汩汩的鮮血如湧泉噴灑,與刺擊的窟窿形成的血槽無從相比。透明管子汲取了部分的鮮紅之泉,便收回後方的圓囊。
最後的一刀插在卡莎夏的後腦,而不再有生命湧出。
雪白潔淨的大地貪婪地吸取著生命之水,渲染成一片鮮紅。
唯獨留下一具靈魂被抽離的身軀,與一道再次遠行的腳印。
***
遙遠的彼方仍是一片銀白,是艾露莎常見的景象。
誕生至今,她從未見過任何與舊文明相關的人、事、物,對她來說是宛如傳說的存在,大滅絕帶來的僅是寧靜與冰封的世界。
赤裸的她不需要為了生存而去捕獵或採集,只要張開纖細的雙臂,挺起曬得黝黑的胸膛,盡力地讓和煦的陽光灑落在身上的每吋肌膚,活力與飽足感如蜜糖般滋潤著身體各處。即使太陽再毒辣,也只是提早感到飽滿而已。
唯獨天氣陰晴不定時,艾露莎才在銀白大地上進行遷移,重新尋找最適合的『覓食』地點,便開始她的短期定居,直至下次烏雲再次遮蔽藍色的天空前。
當她的身軀固定於一處,超乎尋常的視野便隨之投射於地平線上的彼端,與生俱來的習慣彷彿在警戒著什麼。
她曾思忖過。
──為何生活如此千篇一律。
──為何景色總是如出一轍。
──為何世界依舊一如往常。
但這顯然沒有任何意義,因為她也是恆常的存在。
直至悠遠的某日裡,她的視野裡出現了與她身型相仿的直立之獸。
艾露莎曾試圖觀察他們的行為或行動模式,來理解相仿的自己從何而來、該做什麼,又該為何存在。但每每的觀測結果,總令她失望。
未形成聚落,也未曾溝通,只憑藉著自身的能力存活在銀白的大地之上。那些迥異的生物習性仿若是截然不同的存在。
觀察,然後在下次啟程前與「新人類」遠遠地道別。
不做任何接觸、不做任何交流,如同其他「新人類」般。
最近的日子裡,艾露莎凝視著一位重複著捧雪、躺下和移動的「新人類」。
然而,一位圓筒形狀的直立之獸接近了那位「新人類」。
艾露莎無法聆聽到他們之間的耳語。
所以她試圖模仿著那「新人類」的唇語,讓空氣從喉嚨的深處中通過。
……
「其他……『人』?」
「……你是『人』嗎?」
「……我……也是『人』嗎?」
「……還有其他『人』嗎?」
……
「救……救我……」
倒在地上的雙唇停止了動作。
眼前突如其來的死亡讓她感到畏懼、失望、沮喪與痛苦……
為何她會有這種撕心裂肺的痛楚?
──和她雙眼旁的兩道淚痕。
在想法形成之前,雙腳早已朝那方向飛奔而去。
四散乾涸的血漬華麗盛大地妝點著這冷清的喪禮,孤獨一人躺臥在銀白的會場,艾露莎是唯一到場悼念的『人』。
她扶起了躺臥著的它,輕觸著身上無數的洞,回想著它的無知、絕望與死。
那是雙空洞毫無生命的雙眼及完全冰冷僵硬的身軀。
艾露莎開始刨挖起一旁的雪地。
第一次感受到穿透指尖的寒冷。
第二次感受到流淌著體內的溫度。
第三次感受到生物的死亡是如此接近。
即使無法理解自己的行為,也不懂這樣意涵,她還是如此行動。
她抱起了它,並輕輕蓋上一層薄薄的雪。
如禱告的雙手已舉於胸前,「其他『人』在這裡……休息……」
口中擠出的話語,溫柔而綿延地消失在曠野。
小雪丘埋葬著陌生的屍骸,同時也埋葬著艾露莎翻騰的情感。
但變化已經無法阻止……
她開始衰變,否則她將無法繼續作為自身存在。
她渴望分割,切離出那原本不屬於自己的存在。
她否認改變,想停下那逐漸剝離情感的存在。
她正在分裂,她──曾存在嗎?
宛如被掏空般,她陷入了沉睡。
***
眼前的景色仍是一片銀白的冰封大地,艾露莎一如往常地望著水平線的彼端。
太陽溫熱的光飽和地輕撫著她,她享受著這一頓美妙的餐點。
身旁僅有個微微隆起的雪丘,和無數道向外延伸的腳印。
何時出現已無從知曉,她只記得經過了一段悠久的時光。
時間不斷地從她身上流逝。
她為何還待在這裡?
離開了她的存在去又追尋了什麼?
想知曉卻又想忘卻……
下次的遷移似乎就在不久的日子。
下次就順著其中一道腳印,前進。
***
穿戴著圓筒的直立之獸拖著沉重的步伐來到仍是空無一物的白色平原。
她朝四周張望,確認沒有任何『人』的跡象。她操作著手上的面板,被積雪覆蓋的入口緩緩開啟,她走下了漆黑的階梯。
鐵板四面環繞的空間開始下沉,同時大量的氣體噴灑在大衣人上。不稍半刻,空間停止了移動,氣體跟著逐漸消散。
她脫下了圓筒狀的大衣,面罩底下是綁著單馬尾的紅髮女性,長相與身形和舊時代的人類別無二樣。她脫下了身上棉製的布料衣物,光滑的肌膚在日光燈下閃爍,纖細修長的軀幹展現婀娜多姿的身形。她走進前方的淋浴間消毒與盥洗,最後換上一套全黑色的尼龍緊身衣,才完成了進入『再生圈』前的一切繁瑣步驟。一台輸送型的人工智能體將她的圓囊運送至實驗室,她緩步走向了居住區。
大滅絕後的舊人類逃離了充斥著輻射與酷寒的地表,逃到地底數十公里下的巨大生存設施『再生圈』。以厚重的鐵壁包圍住整個空間,天頂的人工太陽照耀著地下的一切,如同巨大的鐵籠眷養著來自舊時代的遺族。逐漸匱乏的資源與無法負荷的環境,將他們最後的生存推向了毀滅的倒數計時。
納瑪夏暫時結束她在外頭流浪的十個月,她回到有著紅色圓頂的矮房。甫一進門,一位嬌小的女孩衝向前擁抱她。
「歡迎媽媽回來!」
她摸了摸小女孩的頭髮,「有好好吃飯?」
「機器美煮的東西一點都不好吃,只是把東西煮熟而已。」小女孩嘟著嘴。
「下次我會升級它的行動模式,那今天就讓媽媽煮好吃的馬鈴薯敦肉給你。」
「好耶!」小女孩高興地爬上樓梯。
「別忘記洗手。」納瑪夏最後再叮囑她。
晚餐結束,對納瑪夏來說好久沒吃到這樣具有風味的一餐。
她哄著小女孩去洗澡,並陪伴著她進入夢鄉,完成了納瑪夏屬於母親的職責。
但她的夜晚正要開始。
她從床上起身,稍微梳理一下,便動身前往位於『再生圈』中央的分子研究中心。
長達十個月的任務:『收集悠遠之獸的血液,並排除可能的威脅。』
只有明白那些與他們相似卻依舊能生存於高危險環境下的物種,才能找到讓舊時代的人類重新回到地表生存的可能,而納瑪夏便是參與此項計畫的科學家之一。
她在加厚的玻璃壁前操作著巨大的機械吊臂,小心翼翼地汲取從血液中分離出的樣本,進行著均質,高速離心與萃取出不同的物質。最後,送入核磁共振分析儀中進行檢測。
她想起了那隻悠遠之獸眼中的驚恐、無知與痛苦,一股噁心感油然而生。
但她先前早就對其他十隻下了同樣的毒手,在她雙手中流淌的鮮血早已泛濫成河,這是為了人類的生存所必須犯下的罪過。
「『人類』真是太可惡了。」她對著自己如此述說著。
納瑪夏再次精神集中於眼前的實驗數據,十一隻悠遠之獸血液的分析結果在電腦螢幕前交比對,發現每隻的血液組成都與人體極其相似之外,個體間都大量存在一種未曾被發現的原子,它們有著極其接近的特性,卻又截然不同,每一隻的原子都僅僅只有幾個中子之差。
那是讓她們能適應惡劣環境的主因嗎?
然後,設置在地表的觀測儀上出現了新的影像,一隻悠遠之獸進行了分裂誕生出四隻有著相似面貌的個體,並朝著她離去的方向前進。
「分裂了?不會吧,同位素衰變可不是減數分裂耶!」
納瑪夏仔細注視著觀測影像,四隻相似面容的新人類在分裂完成之後面面相覷,似乎用肢體跟聲音進行緩慢而不太有效率的交流,並且一邊研究納瑪夏留下的痕跡,以及與另一名悠遠之獸的遺體進行互動。
「看來這個新樣本有捕獲的價值。」
納瑪夏很想立刻動身前往新型態悠遠之獸的位置,可是一名剛回來的成員,依照工作守則必須得休息三餐之後,才能夠離開「再生圈」。於是她依照程序,向再生圈的主控系統申請外出許可。這些評估得要進行一段時間,而且依照她的生物徵象排定恰當的行程。為此,她可能需要進行血液檢定,與更進一步的身體檢查。
雖然放著不做,也會有其他人去處理,但是納瑪夏不是那種室內派的研究人員,她很享受取樣的過程。也許是因為在再生圈中的生活如此千篇一律、景色總是如出一轍、世界依舊一如往常,所以她總是渴望外出取樣的生活。
但這都是明天的事情了。反正悠遠之獸就跟松鼠一樣,只要看到其他「人」便會主動避開,不論那「人」是舊人類還是新人類。即使看起來是在往這裡移動,也不可能主動對於再生圈造成危害。
經過理性的思量與評估之後,納瑪夏將工作階段的權限設定為待認領,並且指派自動化生物分析模組繼續確認樣本的性質。她便離開了分子研究中心,回到那紅色圓頂的矮房,去床上睡覺了。
隔天早上六點三十分,納瑪夏被統一控管的維生系統給叫醒。嚴格而規律的作息,對於僅剩的人類是必要的。
雖然系統會依照個人的基因序列進行調整,但對於末世紀的環境,人工太陽的照耀時間依照推算的得萬年曆來制定,為了不浪費珍貴的能源,並從太陽光中吸收充足的維生物質,早起是必要的。
她走出自己的房間,看到女兒正在幼女自主學習系統前面,看來是已經吃過早餐了。
納瑪夏想為孩子準備午餐,為此她向再生圈提出請求。同時她檢視了她今天的工作階段,確認已經得到回覆。再生圈認為她的生心理現象良好,可以短時間再次從事高強度工作。
「太棒了!這樣一來,晚餐時間就可以出發了。依照路徑預估,說是會有一名夥伴跟我會合?並不是從再生圈內出發的,而是正要回來的?是誰啊?」
再生圈的中央系統有著所有人的工作階段,因此能夠統合並預估一切位置。不過,出外探索的人員,為了避免驚動能夠感測電磁波的悠遠之獸,並不能隨時通訊。而是在醒來以及入睡前進行工作階段同步。
納瑪夏試著檢索檔案,以得知──
究竟是誰會和她碰面?
***
艾露莎躺在雪白的世界中盡情地享受陽光──
經過一個晚上在雪地的遊走,她需要補充能量。
自從她有意識開始,她便是如此獲得生存的動力。
所以她看到卡莎夏捧起冰雪飲用的舉動,是無法理解的。
直到看了足夠久之後,她才明白,那也是一種獲取生存動力的方式。
另一個艾露莎依偎在另一個艾露莎的胸口──
她透過感受跳動來獲取生命的動力。
自從她有意識開始,她便是如此獲得生存的動力。
所以她看到另一個艾露莎獨自躺在雪地上的行為,是相當奇怪的。
直到靜靜的休息之後,她才領悟,那也是一種獲取生存動力的方式。
被艾露莎依偎的艾露莎──
是透過空氣滑過皮膚的些微靜電來補充能量。
自從她有意識開始,她便是如此獲得維生的能量。
所以她看到另一個艾露莎喜歡聽她的心跳,是雀躍的。
她摩娑的她的頭髮,以獲得生命的喜悅。
第四個艾露莎靜靜的看著她們。
這個艾露莎透過旁觀他人,來獲得養分。
她便只是佇立著。
***
「是香堤拉!太好了。」
香堤拉是與納瑪夏同一個時間出發的夥伴,她們再離開再生圈之後還一同旅行了一段路程。不過香堤拉的任務比較粗重,行走距離也比較遠,那與狩獵基地附近五十公里內的任務並不一樣。
如果用舊世界的說法,香堤拉是走到了另一個國家。
如今被稱作「再生圈」的基地,在舊世界的時候其實是伊朗秘密建設的反核武地下碉堡,但在二〇四〇之後伊朗政府崩潰,一群在當地的科學家在這座高原上建立起了收容中心,接納了跨國的科學家們。納瑪夏和香堤拉都是他們的後代。
僅僅數十年間,在經過了潛藏在地底下,不為人知的神秘黑科技改造,在加上外出收集到各種不可思議的材料之後,再生圈才成為了如今的面貌。其中最值得記憶的變革,是藉由一位瘋狂生物學家夏洛特‧透納的主導,她們進行了快速迭代的基因改造,這樣大幅縮短了人類的壽命只剩五年,但是好處是她們能夠快速進化,汰選掉劣等的基因。
而這個副作用則是,表達人類性別的Y染色體劣化地更加快速。因此男性已經在十代前就滅絕了。
對於,再生圈來說,這是必要的。
在這個沒有美食的時代。
再生圈能夠提供生活一切所需的健康。
可是人類,人類啊!還是有著對美食的渴望。
這是生物的本能與衝動。
於是,納瑪夏善加利用外出前的時間,好好地做了一鍋拉麵。
由於她也是看食譜資料庫製作地,因此選擇的舊人類最多樣化的湯頭,也就是豚骨。
至於為什麼要煮到一鍋這麼多?那是出於母愛,為了給她女兒提供馬鈴薯燉肉以外的更多選擇。
反正只要做過一次後,機器人可以依照樣本完美複製出成品。這一大鍋豚骨拉麵,都是為了提供人工智能進行各種科學檢驗的。
納瑪夏樸素的心靈中,覺得──
這就是愛。
但這還不夠、遠遠不夠。
她摸了摸小女孩的頭髮,「媽媽晚上還要再出去一下,很快就會回來。」
「為什麼?你不是昨天才剛回來嗎?」
「又有新的樣本出現了。媽媽不想要假其他人之手嘛。」
「我最喜歡認真的媽媽了!」
一聲提示聲打斷了母女兩人的甜蜜時光。
納瑪夏拿起攜帶終端,她看到了分子研究中心的主控機器人發來的完整報告。
「媽媽又要去工作了嗎?」
小女孩扁扁可愛的小嘴。
「不哭、不哭。媽媽明天給妳煎牛排好不好。」
納瑪夏心裡想,這孩子也是苦了她。同樣的食物,絕對不能連著兩餐吃,這幾個月來居然能夠忍受機器人單調乏味的食物,真是聽話的孩子。
「好!我還想要吃鯛魚燒!」
在前往分子研究中心的路上,納瑪夏細細閱讀了科研報告。
大意是如此:
並非什麼新未出現的原子。
悠遠之獸的組成幾乎與人類相同,不一樣之處在於微量的金原子。
這些金原子是金的各類同位素。
除了金一九七以外的同位素為何能夠穩定存在的原因還不明。
在悠遠之獸體內的半衰期不明。
比對資料庫資料,金一九五的半衰期至少有一百八十天。
金原子可能是悠遠之獸能夠適應新環境的關鍵因素。
「金原子啊。這意味著什麼呢?這就是悠遠之獸,能夠適應新環境的原因嗎?」
她啃了一口白麵包夾豆芽菜,已獲得必要的熱量和微量元素。
是生物就得要吃,但在這個美食凋零的年代,吃東西只是乏味的過程。
她決定再加一點鹽。
如今的納瑪夏還沒想到,悠遠之獸那些不可理解的行為,也是攝取能量的活動。只是單調乏味獲取能量的日常行動。只不過是乾枯循環的瑣事想要增添一點調劑。如果她能更早想到這一點,或許便能夠避免之後的悲劇。
人類與新人類的殘酷捕食劇還在繼續上演。
無機之眼確實看到了。
並且忠實的在量子回路中──
記錄了下來。
在著美食如同氧氣具稀少價值的冷漠高原──
時間很快到了晚上
她再度食用了白棉花棒一般的碳水化合物,柔和比水還要無色無味的營養補充液。納瑪夏與女兒說了晚安,指定好了裝備,等待在出口領取。
她再度來到了氣密艙,換裝了外出的裝甲、以及用來取血的工具囊包。
一探出外面剛好是滿月剛剛翻上山丘的時間,月亮與雪野體供充足的照明。
光是視覺上就可以確認目標的對象的位置。
「不可思議的近呢。」
但比起來時路,地上的雪已經又厚了一層,這使得看起來不到一公里的路程,足足花了納瑪夏一個小時。
很意外地,悠遠之獸並沒有因為納瑪夏的到來而驚慌。
心中想著回去抱女兒,而打算早早了結樣本的納瑪夏犯了第一個錯誤。
這也是分子生物學家的通病吧?總是忽略生物在巨觀的行為差異。
不過,她的警覺很快被以下的一個模仿行為喚起。
「……你是『人』嗎?」
她停下腳步,與四個悠遠之獸對峙在二十一英尺左右。
四個黑影在雪月的交互映照下,使胴體透著薄薄的藍色光澤,
胴體。
本來用來形容屠宰前被剃毛的豬的名詞,用來形容這些悠遠之獸除了頭部之外還無毛髮的身體,真是再適合不過了。
藍色的光澤。
這也許是萊曼散射或類似物理現象造成的景象。
納瑪夏思索著,為什麼潛意識的洞穴人思路,不斷著再對自己放送警報。
「……我……也是『人』嗎?」
或許,這樣屠殺看似同類的情景,還是給納瑪夏稍稍帶來了心裡創傷。
她評估自己的精神狀況後,得到這只是錯覺的結論。
於是,她的右手從背包中再度抽出金屬的棒狀物。
「很快就結束了。」
啵──
毫無懸念的,納瑪夏將金屬棒刺進離她站最近的悠遠之獸的額頭中央。在牠短暫抽搐之後,用腳推了一下,留下一個可以透過月光的窟窿。
其他三個悠遠之後並沒有尖叫,只是起身,舉起手對著納瑪夏說:
「是妳。」
「殺了人。」
「妳這兇手。」
***
「『【直立之獸】』」
等到香堤拉在一篇腥紅中發現納瑪夏的時候,她已經不省人事了。
起初,香堤拉並不知道會在野外碰到納瑪夏,遠遠的在滿月下瞥見數百公尺外的一片腥紅,只以為是被捕獵的悠遠之獸的遺骸。
就在她打算忽視路過的時候,卻發覺另一名悠遠之獸正被如此情景吸引過來。於是她出於好奇,拋下自己身後拖行著的沉重戰利品,來到了這一片狼藉之中。
那一名也是好奇的悠遠之獸,立刻被香堤拉的移動給嚇跑了。
「醒醒、醒醒!告訴我,發生了什麼?」
躺在香堤拉懷中的納瑪夏悠悠甦醒過來。
「應該沒事,可能只是低血糖。」
「不要勉強自己。」
身形比起納瑪夏碩大許多的香堤拉,把相對嬌小的她放在地上。
「還好,只是一點點良心過意不去。畢竟牠們和我們很像。」
「真的沒問題?」
「我自己可以收拾的。只是取個樣。」
「沒事就好。那我去把我的收穫給托過來,你會大吃一驚的。」
「好的。」納瑪夏露出苦澀的微笑。
這一切都被在高空,無人運作、也無人監管的全知之眼給捕捉到。
「打起精神,我們很快就能吃到精心烹煮過的食物了。」
大約十分鐘過後,納瑪夏收集完了地上三個樣本。
可惜跑了一個。
香堤拉拖著與她差不多巨大的冰塊‵,來到她面前,並在原野上留下一道長長的尾巴。
這讓納瑪夏好奇詢問:「這就是妳的收穫?好大啊!」
「不,並不大。只是我的切割技巧比較粗糙,怕傷到她,才切比較大塊。」
原來是一名冰人,身高普通,以少女來說還算修長,有著東方人的臉孔。
「如何?靠近一點看吧。完整新鮮保存的舊人類樣本喔。」
她細細的貼上冰面,仔細打量這名少女。注意到她穿著像是軍隊的服裝,胸口的名牌上面寫著:Karen Kinjo。
「似乎是二十一世紀初的舊人類沒錯。香堤拉,這可是大發現呢!妳是怎麼做到的啊?」
「妳記得,我向再生圈申請的計畫吧。」
「印象中是,探索通訊範圍以外的,可能人類避難所?」
「對,所以我去到了伊拉克西南方。在那裏曾經的沙漠,已經變成冰河。我在一處裂隙中的殘骸,發現了這個寶貝。」
她同時拍了拍冰人,不過厚實的冰壁阻隔了所有外界擾動。
「太厲害了。還沒有人能夠走出這片高原。香堤拉,妳能夠完成真是太強了!」
「哪裡,大概是我的基因成就的吧。還有憑著一點運氣。」
「辛苦了。我這邊採樣也完畢了。不過跑掉了一個。一起回去吧。」
「我也想,但是我去過了未探索的區域,可不能直接進再生圈。妳先回去吧,我在門口再給系統發申請,看要怎麼辦。」
「也是。不如這樣好了。我身上有帶著採血用具。我直接帶你的樣本回去,應該可以節省不少時間。而那邊那個冰人少女……我也先幫妳帶進去做分析吧?」
「就這樣吧。」香堤拉癱了攤手。
就這樣──
納瑪夏帶著新的悠遠之獸樣本,以及香堤拉的血液樣本回到了分子研究中心。
以及一名站立在冰塊中的──
站立者。
她把四管血液,分別放進對應的檢驗儀器,讓系統進行分析。
在等待的時候,她數了一下明天份的白麵包,準備把多餘的旅行用糧食退回去給再生圈。
很快的,初步的檢驗報告出爐了。
很快的,納瑪夏發現報告內容匪夷所思,心想自己一定是把其中一個悠遠之獸的樣本與香堤拉的血液放反,於是只好讓機器重新跑了一次。
至於冰人少女,則在再生圈透過人工智慧的運輸下,正在一個隔離空間被機器人進行仔細的解凍。
它們首先抽真空低壓,在保證溫度穩定的狀況下,讓外圍的水分緩慢蒸發,以免傷害的少女纖細的肌理。
在多餘的大塊冰晶都消散之後,是兩個機器人細心的用特製的毛巾,以及一系列如考古用具的大小刷子與棉毛棒,仔細清理少女的輪廓,將每一寸肌膚上的冰霜慢慢沾去。
這讓納瑪夏想起來自己無聊時候,在影像資料庫中看到的料理節目。
就在少女身上的每一寸毛孔的冰晶都被機器人細心剃除之後,真正的微波解凍要開始進行了,這是極其細緻的工程。
得要由四個機器人,用小棒子反覆捶打少女身上的每一寸肌肉,來讓她的生理機能緩慢恢復活性。
就在一切都結束之後,少女睜開了眼睛。
納瑪夏打開側錄軟體,透過廣播試著與少女達成交流。
「歡迎來到再生圈,孩子,妳是卡蓮嗎?」
「卡蓮,雖然發音有點奇怪,不過那是我的名字沒錯。」
「對話反應正常。自體意識正常。確認。現在看向綠色指示燈。」
機器人將綠色指示舉在比卡蓮略高的位置,她抬頭看了過去。
「現在,換看向藍色指示燈。」
機器人將新的藍色指示燈放在比卡蓮稍低的位置,她低頭看了過去。
「很好,活動能力正常。確認。」
「請問,這是在做什麼?」
「看來恢復的比想像中良好。為了人類的未來,我們需要妳的協助。妳會做什麼嗎?」
卡蓮歪著頭,稍微思索了一下──
「……我會做菜。」
「……」
「……」
一陣沉默之後,納瑪夏禁不住噗哧地笑了。
少女羞紅了臉義正嚴辭地補充道:
「料理是──能為世界帶來愛與和平……的技能!」
我很確定在中間有人胡搞瞎搞,不然沒道理才離開三十分鐘就變成這樣。
嗯?我是誰?抱歉,忘了在值班欄簽名了。
我是莎紀,森見前輩的學妹,我猜你們都在別的工作日誌上見過她了。
回到正題。我只不過是晚餐還沒吃、值勤前溜去買個垃圾食物,結果回來時赫然發現輪到我負責的世界跟其他世界接上了,八成是上一個負責的前輩搞的鬼。
明明以前在工作月會上說過多少次了,雖然世界線銜接的確是一個可行的挽救文明手段,但不是唯一的手段,很多時候甚至算不上是好的手段。
老是都接去同一類型的世界線這點尤不可取,世界多元性是很重要的。
唉,算啦,木已成舟。雖然我不愛吃,但拉麵就拉麵吧。
總之先等我吃完●客漢堡再來開工。
***
香憐(在經過數次糾正之後,納瑪夏總算弄對了發音)解凍的狀況十分完美,在短短幾小時之後便能行動自如。
而在這段時間之內,納瑪夏被樣本檢測的結果弄得一頭霧水。連續重跑了三次分析,每次的結果都一樣:從香堤拉身上採集的血液帶有金原子。
納瑪夏第一個懷疑的可能性是樣本不小心被汙染了,所以她拿了一個乾淨的採血工具、取了自己的血放下去分析。
檢測出來的結果是她的血中也有金原子。
難道是分析裝置出了問題?如果是這樣的話,單靠納瑪夏是沒有辦法解決的,只能向再生圈系統提出申請、要求進行系統自我檢測。
「那個……我現在應該做些什麼好?」
舊人類少女在機器人的幫助下換上了再生圈通用服裝,看上去有點不知所措。這也不能怪她,畢竟她所熟悉的一切都已經不復存在。
在發出申請之後,納瑪夏從終端機前站起身。
「總之……先去吃飯吧,我昨天做了叫做『拉麵』的東西,如果可以的話,我想聽聽舊人類對我手藝的看法。」
***
很微妙。
看著納瑪夏期待的目光,香憐猶豫著應該用什麼詞彙才好。
麵條沒有嚼勁、湯頭單調而無深度、叉燒的口感與她吃過的任何一種肉都不同。
她並不知道這些材料都是透過再生圈的糧食供應裝置合成製造的,這讓她為了人類生產糧食的技術退化到這種境界而震驚。
但來者是客(這句話似乎不應該由客人來用),基於對主人的尊重與決不浪費食物的原則,香憐在吞下最後一口麵條後,端起麵碗大口把湯喝完。
「感謝招待。」
「感想如何?」
「該怎麼說呢……這跟我以前吃過的東西很不一樣。」
人生不過短短四年、而且由於再生圈的工作排程導致與其他人交流的機會有限,讀空氣能力並不高端的納瑪夏並沒有察覺香憐委婉話語的言外之意、只能用字面上的意思來理解。
「果然就算照著資料庫記載的作法,也沒辦法確實重現舊人類的料理嗎……」納瑪夏嘆了一口氣。
「我以前是做料理相關行業的,如果你願意的話,我可以教你一點訣竅。」
「可以嗎?我想學!」聽了香憐的提議,納瑪夏顯得十分開心。「不過我昨天已經把追加食材配額用完了,要等我下一次出任務回來才能申請新的食材。」
「那個不用擔心,我來準備就好。」
香憐身上飄散出金色的光芒,有什麼東西在她手中逐漸凝聚成形。
除了目瞪口呆之外,納瑪夏感受到了一股與飢餓不同的感覺。
這時候的她還不知道,那股感覺的名稱叫做「垂涎」。
***
好了,這一頭的狀況應該沒什麼問題了,就先看到這邊。
唉,真想要像前輩們那樣用故事階段混字ㄕㄨ……咳,我是說,用故事階段處理問題。
但是我還太菜,沒學過那種高等級的招式,而且在最後一班用下去只會變成得自己收拾的爛攤子。
翻了翻前面的日誌,還有幾件事要搞定……嘖,反正沒人能阻止我,就用一幕全部解決掉吧,了不起月會時來一杯超難喝的肥宅不快樂水(懲罰用)。
***
在再生圈大門外的等候區打發時間、等候申請結果的香堤拉,注意到外頭的風雪中有異樣,似乎有什麼東西在移動。
拿出望遠鏡的香堤拉,看到的是以前從沒有發生過的景象:
由於再生圈時不時會散發強力電磁波,悠遠之獸從來不會靠近。但是現在有數量眾多的悠遠之獸,用帶著渴望的目光看著再生圈的方向。
香堤拉想不出牠們究竟是注意到了什麼。
這時在地底下的紅色圓頂矮房裡,納瑪夏與她的孩子正瞪大了眼睛,看著舊人類少女用憑空拿出的菜刀、將憑空變出的大塊燻肉,用精湛的刀法切成薄片。
在盤中放上適合生吃的蘿蔓生菜葉,把燻肉片鋪在上頭後,再淋上納瑪夏沒有見過的、有白色顆粒的褐色醬汁。
「不知道飲食文化變了多少,先從口味清淡的東西試試看合不合你們的胃口吧。」
沒有華麗的技巧,與納瑪夏平常準備的沙拉並沒有太多差別。納瑪夏拿起叉子嘗了一口 ──
她尚未知曉的、在她體內的金原子發出喜悅的歌聲。
而在數萬公里高空的無機之眼看到了:在遠處環繞著再生圈入口的悠遠之獸們,不約而同地流下了口水。
***
悠遠之獸出於本能地被舊人類的料理吸引、與持續進化的悠遠之獸接觸的人類們在無意識的狀況下被同化、新型態人類人類文明復甦,任務大成功 ──
── 靠,自己回頭讀一遍都覺得我到底看了三小。
不過也沒辦法啦,下班時間要到了,再拖下去就趕不上後天的月會了。反正到時候我絕對會死皮賴臉的把鍋全砸在負責前幾班的同事身上,大家一起拿肥宅不快樂水乾杯,互相傷害。
下次誰再亂接世界線,我就算被停職一個月也要把兩個世界通通放火燒掉。
收工啦收工啦,現在該來想想宵夜吃什麼了。
【Case closed】