鐵紅色的大地上不見任何植披,放眼望去荒蕪的環境綿延至看不見的遠方,空氣裡是難言的氣味,最讓他自豪的嗅覺聞不到任何生靈的味道——但這些都與他無關,無論這個世界是生是死都與他,毫無關係。
氣息紊亂,胸口起伏微弱,聳拉的眼皮下混濁的眼珠有一下沒一下地滾動著,曾在月光下閃閃發光的銀色毛髮不再油亮光滑,她曾形容那是如同千萬條夢幻之魚流線銀梭聚起時的美麗顏色,可如今,結疤的傷口、打結的毛團、成塊的泥垢,使他看起來斑駁、醜陋、令人不敢靠近。
他也已經老的幾乎動不了了。
天地之間混濁帶著毒性的空氣不僅令所有生靈難以生存,也嚴重影響視野生靈去看、去體會世界的方式,視野裡的物體已經連輪廓都模糊,只能依稀看到大片色塊。
看不清眼前的景,卻使他的思緒超越了當下、縮短了時空。
他想起了她,或者說,在她不再的這段漫長日子裡,她的身影從未從他的腦海裡消失過。她殞落在最張狂的年紀,年輕的面孔、緊緻的肌膚、健康的髮色,以及,那滾燙的、鮮紅的熱血,大片大片的灑落在地面,灼傷了他的眼、灼燒著大地的生。那是她的最後一刻,是最美、也最絕望的一刻。
他是她的銀月將軍,她的刃、她的盾,可他卻沒能在那一刻守在她的身旁。
他痛苦地閉上了眼,卻又立刻逼自己睜大了眼,看著,眼前什麼都沒有的空氣。
但他知道那是存在的。那是生靈無法以視覺捕捉到的時間樞紐、是生靈無法觸及的透明光陰齒輪,他花了百年的時間,瘋了似的提高修為、鑽研時間法則,就為了這一刻,所以他絕不能閉上眼。
眾所皆知,觸碰時間法則對於身體與靈魂都是巨大的負擔,對僅有少少一絲時間種族血脈的混血種而言,這無疑是場難以詳述的折磨,但他撐下來了,靠著對主人的執念、對那人的救命之恩,他緊緊抓著這最後一絲希望。
說來,這份希望的來由也充斥著一股怪異,在主人被虐殺、獻祭、三魂七魄盡數粉碎之後,他絕望的想死,卻因為血脈而頑強苟活,一個面容不清、卻全身金光的年輕女子入了他的夢,告訴他,他的主人是十世善魂,功德深厚、魂力強大,原本最後一世便能圓滿並飛升,豈料這第十世的魂飛魄散卻是場布局了整整十世的算計,連大道都被那歹人給陰了一把。
「她本不應有此劫數,都怪那個欠揍欠鞭欠⋯⋯咳咳。」年輕女子有些小情緒,或許是意識到會形象崩壞,趕緊壓低聲音,拿出威嚴,「那個⋯⋯我可以指點你一條路,但這條路很難很難走,甚至可能付出了一切最終卻什麼也沒有得到,這樣,你還願意去做嗎?」
希望微小、機會渺茫,但他還是想賭,賭這小小的可能,因為至少還有可能,而不是令人絕望的死局。
扭轉時間,回到過去,付出的將是現在與未來,但如果現在與未來的道路上沒有她,擁有又有何用?她,是他的信仰啊!會令人遲疑、對退縮的理由於他而言從來都不是阻礙。
忽然,空無一物的空氣盪出了不可見的波紋,他的雙眸璀璨,眼神堅毅、明亮、沒有迷茫,暮遲的身軀在這一刻彷若有了迴光返照的跡象,他伸出爪,在爪尖探入時間洪流的瞬間,時間毫不留情的將他扯了進去,剎那間便沒了蹤跡。
這一刻,在某個原本注定掀起巨浪的人物意外無聲無息消逝後的第一百年,再一次日與月的重合,紅色的月與藍色的日混合出濃稠的紫光覆蓋大地,吸吮生機,又哺育萬物,沒有人知道這現象的成因,只知道天生異相,從來都是禍福相依的時刻,只是禍是什麼、福是什麼沒人說的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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失重感顛得繆齊蘭連膽汁都吐得乾乾淨淨,狼狽滾出重力調節艙的她四肢發軟、毫無形象得緊貼著大地,生平第一次無比慶幸自己能兩腳在地面上走路。
「喀噠。」一雙潔白的長靴在她面前站定,隨之而來的是毫無情緒的冰冷聲音:「考生444號,繆齊蘭,御器飛行失敗。」
語畢,一張白紙落下,蓋在繆齊蘭被冷汗打溼的短髮上,上面一片刺眼的紅,說話的人扔下紙張後腳跟一轉,便往下一個重力調節艙走去,絲毫沒有要關心地上這位狀態看起來十分糟糕的同學的意思。
繆齊蘭頂著四面八方投來不友善的視線,喘了好幾口氣,終於勉強壓下身體的不適,抖著腿爬了起來,皺巴巴的白襯衫和牛仔褲上沾了點塵灰,但她早就沒那個心力顧及,纖細、白皙的手指抓起成績單和艙體邊的私人背包,默默從考生們離場的專用通道離開。
她沒有回自己住處,身體的狀況支撐不了她走完那段路程的同時還要應付一群無法無天的頑猴。身為學院吊車尾的謬齊蘭雖然依然有學院分配的單人住處,搭配小小的、可以種點藥草的前庭後院和最基礎的防禦結界,但卻是在最偏僻也是靈氣最少的位置,緊鄰有低階妖獸出沒的森林,結界雖然可以保障宿舍內的學生安全,但無法保證出入時會不會被不長眼的頑猴惡作劇,平時是還好,現在的繆齊蘭卻沒有那個力氣和他們鬥智鬥勇,為了不要被拖去哪個邊角給猴子們當布娃娃搗股來搗股去,最後捆起來丟在路上讓同學圍觀然後上學院報,繆齊蘭決定在教學樓裡隨便找間空閒的教室休息。
這個時間點的教學樓基本上不會有人,同學們不是在考場考試便是考完了在考場附近找地方聚起來討論考試內容,繆齊蘭走進最邊邊的小教室後順手鎖了門,拎了幾張桌子並排,翻身便躺了上去,看著天花板上大大的學院院訓,重重吐了一口濁氣。累的兩眼昏花的繆齊蘭眨了下乾澀的眼睛,擠出幾滴生理淚水,使的那幾個字在她墨色的眼中似乎如水般蕩漾起來。
她閉上眼,表情有些痛苦。
或許,她真的不應該來這裡。
萬象學院是一所遠近馳名的修真學院,「科學修真,修真科學」的口號打得響亮,在門派制度漸漸式微的修真界開出一條不同的道路,從小便有一個修真夢的繆齊蘭受不了古板門派的老舊過時,認為學院這樣的操作方式新穎且有充滿無限可能的未來,甚至為了配合進入星際時代的趨勢有了新的修真系統,於是趁著一個夜黑風高的晚上,收拾一套簡單的行李便逃家了。
接著,逃家少女繆齊蘭好不容易考上萬象,興致沖沖進了學院,不料卻是噩夢的開始。比如說這個御器飛行好了,過去是將真氣輸進器中便能飛行,學院裡教的卻是利用器裡面的金屬元素進行重力場微操,以求無論是在星球力場內或外太空都能御器飛行,這方法其實並沒有說錯,畢竟在科學修真以前的確沒有人能在外太空御器飛行,但對於已經受過「過時修真」薰陶過一陣子的繆齊蘭而言,已經成為本能的御器方式被重新拆解、打掉重練,就像一朝回到只會爬的奶娃時,忽然就不會走路了。而且在學院裡面講的是人人皆可修真,所謂術法便是元素的調動,原生元素金木水火土、衍生元素雷風冰焱岩,不用管個人靈根屬性,全部可以通用,於是習慣只用單一種類術法的木靈根繆齊蘭也只得學火系的術法,每回嘗試卻每回都像全身要跟著燃燒起來似的,經脈被兇猛的火元素侵略著,痛的她忍不住跳腳。
但雖然痛不欲生,她卻不想放棄。
繆齊蘭再次嘆了口氣,連撐起身打坐的力氣都沒有,意識漸漸深潛。
在她睡著後,陣陣清風從窗縫吹進,為午後有些悶熱的教室帶來一股涼意,窗簾飄起時斜斜照進的陽光令少女的黑髮透出一點褐色,閉上那雙執拗又亮得出彩的眼睛後讓她整個人都柔和了許多,精緻的五官如易碎的瓷娃娃般漂亮的有些不真實。
突然,一隻銀灰色的、毛絨絨的爪子搭上了窗沿,隨之而來的是一聲軟綿的奶音:
「汪嗚……」
發現裡頭沒有反應,第二隻爪子又搭了上來,接著是一雙耳朵,抖啊抖的,似乎蓄力了下,然後一個用力,小東西上半身直接晃過窗框,一頭栽進了教室。
「咚!」一聲肉撞在地面上的悶響,讓聽到的人都不禁感到一陣肉痛,但可惜的是在場除了一個呼呼大睡的少女沒有其他人在,於是可憐的小東西再度被忽略了……
等繆齊蘭好不容易幽幽轉醒,才剛撐起身視線就不由自主的轉了個彎,不大的教室裡不管多了什麼都很明顯,那個在角落生著怨念蘑菇的一團毛絨絨更是惹眼,她仔細一看,那是——
一隻豬。
銀色的毛髮、渾圓的身形、捲捲的尾巴,還有那標誌性的鼻子都宣告了眼前生物是一隻豬的事實。
「汪!」好吧,或許是一隻叫聲像狗的豬?繆齊蘭呆坐著看著這小傢伙衝進自己的懷裡,驚訝的忘了閃躲。
「汪!」主人!聳拉忘記了此時兩人還未簽訂契約,激動的叫了出聲──只不過,叫出來的仍是充滿稚氣的狗叫聲。他不在意,即使命運開的玩笑讓他這一世從一頭優雅、強大的銀狼變成了一隻滑稽的小豬也無所謂,只要能再見到繆齊蘭,一切便值得了。
「小傢伙,你在這裡做什麼?你的父母呢......等等,你聽得懂我說的話嗎?」繆齊蘭輕輕搓揉著聳拉的頭頂,她也不知道為什麼,從看到這隻豬(或狗?)的第一眼開始,便對他有一股沒來由的親切感,就好像──
好像是上輩子的戀人一樣。要是聳拉能聽到她的心聲,就會這樣替她把話說完。
「汪。」但他不行,所以他只是又汪了一聲,然後點點頭。
「他們不在了?你走丟了?」
「汪。」點頭。
「你肚子餓了,想吃東西?」
「汪。」搖頭。
「你想跟我玩?」
「汪。」搖頭又點頭。
「啊?那......你是想要跟我一起混?」
「汪?」可以嗎?
「......我先說喔,雖然不知道你這小傢伙是看上了我的哪一點,但本姑娘在這間學院的成績可是吊車尾的,所以如果你想跟著我吃香喝辣,肯定是要失望的。」
「汪!」
「對了,還沒問你叫什麼名字呢......等等,還是我幫你取一個好了?」
「汪!」
「我想想喔,你就叫、你就叫──」或許是命運之神的玩笑吧,繆齊蘭盯著聳拉毛茸茸的外表,最終想出了一個前所未見的綽號。
「──汪汪小毛毛二世好了,這名字可愛吧。」繆齊蘭得意的說。她災難性的命名品味再度正常發揮,當初幫聳拉取名時不知道是腦袋撞到了什麼,才沒有和後來她發明的所有魔藥或魔導器一樣,名字變成這副德行。
於是,隔天繆齊蘭在學院裡的稱號就從「那個吊車尾的」變成了「那個吊車尾的養豬女」,繆齊蘭十世因果的命運軌跡,也從與聳拉簽訂主寵契約的此刻開始產生了偏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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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考生444號,繆齊蘭,探索任務通過。」考核人員依舊缺乏情感的聲音傳來,但繆齊蘭這次卻是開心的接過了對方發放的盒子。
「太好了,小毛毛你果然是我的幸運星!三級火元素核心耶,有了這寶貝,到時候我就可以......嘿嘿嘿。」繆齊蘭愛不釋手的捧著手中的獎勵,自從撿到了聳拉以後,她的各項試驗成績都開始極速好轉,這當然與她本身強大的修真天賦有關,但繆齊蘭不知道的是,自己新養的這隻小豬其實是先看過一次劇本的戲精,在很多地方都偷偷不著痕跡幫了她一把。
「汪!」坐在她肩膀上的聳拉蹭了一下繆齊蘭的臉頰,雖然上一世狼妖的攻擊天賦這一世全都變成了豬妖的防禦天賦,但這點不同完全不影響他把這次探索任務的陷阱和任務道具位置在腦海中記得一清二楚,在他的引導下,繆齊蘭高分通過可以說是再正常不過了。
「哎呀,好癢喔哈哈。我們走吧,晚上給你吃大餐!」
「汪!」
「導師,我和小毛毛是第三組完成任務的喔,你看!」回到宿舍後,繆齊蘭第一件事就是拿起通訊晶石向導師報備測驗的結果。
「做得不錯,繆齊蘭同學,這下我們可以來討論一下,你設計的那件魔導具要何時開始動工了。」水晶裡的貝倫導師對她點了點頭。自從成績好轉以後,繆齊蘭就被這位學院裡火系與冰系術法的雙權威看上,以一年級學生的身分破格收入她的十三弟子之中。
「恭喜啊,我就知道蘭學妹一定可以的。」艾瑞克學長的臉湊進了小小的螢幕上,或許是因為火元素親合的關係,貝倫導師的徒弟除了繆齊蘭以外,都是像艾瑞克這樣身材魁武的彪形大漢,所以每當導師舉辦交流會時,繆齊蘭總是有些不自在的坐在十二位猛漢中間。
繆齊蘭開心的和導師討論著魔導具設計的細節,沒有注意到蹲在一旁吃飯的聳拉也全神貫注的在偷聽。這一次在聳拉的推動下,繆齊蘭的天分更快被貝倫給注意到了,在有了這位強力靠山後之後,繆齊蘭的修為更是突飛猛進,相較前世的同一時期,她的實力已經足足比原本高了三個小境界以上。可是還不夠,這個速度還不夠,在百年一度的「紫日」到來以前,他必須讓繆齊蘭作好足夠的準備,否則將再一次重蹈上一世的覆轍,聳拉的一切努力都會化為烏有。
畢竟敵人是那麼的強大,聳拉盯著螢幕裡的貝倫導師。上一世的繆齊蘭就是在艱辛萬苦取得了紫日試煉的名額後,在元素特別濃郁的紫日秘境裡,被這個一手栽培她長大的貝倫導師給狠狠坑了一把,繆齊蘭的十世善魂淪為她飛昇儀式的生贅,這一坑,就是永劫不復。聳拉明知繆齊蘭的行為是在跳火坑,也不能明目張膽的阻止她向貝倫拜師,這個局對方佈了足足十世,只要出現任何差錯,貝倫就會發現有人在搞鬼,而在絕對的實力輾壓面前,聳拉倚仗的上一世記憶將毫無用武之地。所以聳拉只能忍,忍到他修練到能夠化為人形的那一天,再將這一切告訴繆齊蘭,一起從貝倫的天羅地網中逃出一線生機。
這一世,他不會再讓她從身邊離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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時光飛逝,距離紫日到來只剩下一個月不到。
這樣百年一度的際遇可是修真界的大事,各勢力都為此作足了準備,當然更嚴格限制了能夠進入秘境的名額。萬象學院只開放了各年級最優秀的三名學生進入,而繆齊蘭自然沒有辜負貝倫的期望搶到了第三名的位置,她此時的修為已經是騰雲境一階,超前與部分優秀的二年級學長姊並駕齊驅。
而此刻,貝倫正與繆齊蘭一同待在導師專屬的鍊器室,兩人一臉嚴肅的在為待會的鍊器作最後的準備。
被晾在一旁的聳拉也沒有閒下來,他小小的腦袋正飛速運轉著,思索待會要如何在不被貝倫發現的前提下介入鍊器的過程。上一世中,就是貝倫在繆齊蘭的武器中放入了後門,讓她在最後一刻的拚死反撲化為烏有......要阻止這件事情的唯一辦法,就是在現在器胚的冷卻過程中引發騷動將兩人引開,雖然成功的機率微乎其微,但只有從這一步開始阻止貝倫的陰謀,他才有可能救繆齊蘭!
於是,已經做好不成功便成仁覺悟的聳拉開始了行動。
「汪!汪汪!」
「嗯,怎麼啦?小毛毛?」
「汪汪汪!汪!」
「你怎麼啦,平常不是很乖的嗎?」
「導師對不起喔,我現在就把他帶出去,我以為他不會打擾我們的......」
「沒關係,妳去吧,我再研究一下這部分的迴路。」
「小毛毛,乖乖喔,今天真的很重要。」
看著朝自己快步走來的繆齊蘭,聳拉下定了決心。
對不起了,主人!
於是,謬齊蘭看見自己心愛的小豬忽然──
吐了。
「小毛毛!?你還好嗎!?」
黏稠的液體從聳拉的口中湧出,那幾乎令觀者都感同身受的痛苦模樣令繆齊蘭驚叫出聲,讓才剛轉過身的貝倫再次將注意力轉回一人一豬身上。
對,就是這樣,看著這邊!
聳拉狠狠的翻攪自己的腹部,把他剛剛才意識到可以利用的、這個身體的秘密武器從口中吐出。
在胃液與食物殘渣的混合物中,有一粒接近方糖大小、渾圓的銀色球體,因反射鍊器室的燈光而格外顯眼。
「這是什麼?」繆齊蘭同時為了兩件事擔憂,一是寶貝寵物的健康狀況,另一則是牠不同尋常的行徑。這只神秘的小豬極通人性,亂吃來路不明的東西這種事連一次都沒有發生過,現在卻吐了顆珠子出來。
「嗯……繆齊蘭同學,你讓一讓。」注意到了聳拉嘔吐物中的東西,貝倫靠了過來,從口袋中取出手帕、小心翼翼的從黏液中將珠子拾起。
正如聳拉所期望的那樣。
「導師,真的很抱歉!牠平常不是這樣的,今天不知怎麼的撿了怪東西亂吃……」
「不對,這東西不是被牠吞進去的。」貝倫打斷繆齊蘭的道歉。她的語氣中並沒有怒意或是不悅,反而帶著一絲趣味。
「我沒認錯的話,這是『豚玉』,是在牠體內長出來的。」
「『豚玉』?」繆齊蘭翻找自己的記憶,但找不到任何聽過這個詞的印象。
「你沒聽過也不奇怪,這東西相當稀奇。」貝倫將豚玉舉到眼前仔細打量,接著對它施了個檢測術法。
「這是豬妖攝食時從食物之中吸收了靈氣、在身體裡堆積的結果。但是因為豬妖什麼都吃,靈氣來源的種類太過混雜,能夠凝聚成型的狀況很少見。但是這顆的靈氣相當純淨,你平常都給牠吃些什麼?」
「沒有什麼特別的啊,就是食堂的飯菜多給牠帶一份而已。」
「我想那就是原因了。學院提供的伙食是基於學生修練需求設計的,靈氣的調和也是挑選食材時的考量因素之一。持續攝取穩定且同質的靈氣,長出豚玉並不是什麼難以想像的怪事。」
「那、那怎麼會突然這麼難受的吐出來?」繆齊蘭一邊聽導師的講解,一邊幫聳拉清理嘴邊沾到的嘔吐物。雖然現在看起來恢復正常、沒有痛苦的神色,但她還是沒放下心。
「這對豬妖本身來說是一種類似結石的異物,之所以稀奇的一個理由就是即使體內凝成了豚玉,豬妖也會在無法忍受的時候從體內把它排出來,而沒有特別處理的靈氣結晶很快就會自然消解、或被以靈氣為食的生物吃掉。從素材採取的角度來說,掌握採集時機的難度實在太高了。」
「這樣啊……對不起啊,小毛毛。我竟然都沒有注意到你身體不舒服。」
「汪!」聳拉輕輕叫了一聲,表示牠不在意。
當然繆齊蘭完全沒有需要道歉的理由,因為打從一開始聳拉就沒有不舒服。如果是一般的豬妖,靈氣在體內凝聚確實是非常少見的事。但是聳拉是有意識的在進行修練,攝取並利用靈氣是每天都在做的事情,這個源於豬妖的特性、需要在眾多偶然重疊之下才會產生的豚玉,只不過是聳拉修練過程中必然的副作用。
方才聳拉靈光一現,想到貝倫對於「知」的貪婪。即使不是什麼重要或有意義的事情,光是「難得一見」這個因素就足以吸引她的注意力。
「來,還給你。以繆齊蘭同學你的性子,這個應該挺有紀念價值的吧。」
「謝謝導師。」
要攪亂貝倫的陰謀,最關鍵的一步還沒有完成。但是聳拉相信自己的主人,她一定會提出那個要求、讓聳拉有機會插手鍊器的那句話 ──
「……導師,這個豚玉有辦法用作鍊器素材嗎?」
「啊?」繆齊蘭的異想天開讓貝倫瞬間愣了一下,而還被繆齊蘭抱在懷中的聳拉則是在心裡暗自叫好。
「你剛才說這是一種靈氣的結晶不是嗎?既然如此,應該可以融進驅動迴路之中、或是……」
「……繆齊蘭同學,鍊器法則第七條是什麼?」貝倫打斷了繆齊蘭的話。
「呃 ── 」面對貝倫作為「導師」的質問,繆齊蘭心虛的低下了頭。「── 不要在最後一刻更改設計。」
「答得很好。」
「對不起……只是因為是值得紀念的重要作品,我突發奇想、希望小毛毛也能參與其中……」
「……身為比你資深無數年的鍊器者,我要趁這個機會給你一個我自己受用一生的建議。」
果然沒有這麼簡單嗎。
聳拉看著眼前的兩人,最後一線生機在這對註定以背叛收場的師徒之間被拉扯、繃緊,即將斷裂──
「『別管什麼法則,相信你的靈光一現。』」
欸?
「欸?」
「要我個人來說,我很喜歡這個想法。」
貝倫說出的話出乎聳拉的預料。
「雖然在學院裡那並非主流作法,但是藉著『緣』鍊出強大魔導器的案例比比皆是。使用與鍊器者具有某種緣分的材料,有時會產生出用現有理論難以歸納的奇特效應。」
貝倫拿出了繆齊蘭即將完成的武器的設計圖,在圖紙上幾個位置畫上記號。
「現在這個階段我建議可以做變動的位置是這幾個。接下來是給你的緊急課題:距離器胚冷卻結束還有四天,你要在兩天之內交出新設計圖,決定好要如何利用新的素材、在不影響安定性的條件下融入。」
「是!我立刻開始進行!」
接過設計圖的繆齊蘭邁開步伐、朝研究室飛奔而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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聳拉吐出來的那一顆豚玉單從物質角度來看,與一般豬妖生成的豚玉並沒有差別。但是實際上具有一項即使用檢測術法也不會察覺的特殊性質:對於聳拉來說,這顆豚玉並不是「異物」,而是身體的一部份。其中存有的靈氣並不是與身體相異的外來靈氣,而是在聳拉修練途中被吸入、利用、吐出,最後轉化為自身的靈氣。
那就像是一個人把一隻手掌切斷,但是那隻手卻活動自如,彷若依然完好的接在胳膊上一樣。即使離開了身體,聳拉現在仍然能夠自由的運用豚玉中的靈氣。
在繆齊蘭更新了設計圖、將聳拉的豚玉融入魔導器之中後,這把魔導器與聳拉之間便產生了一道外人無法察覺的連結。而貝倫在繆齊蘭的武器中暗藏的機關因此被聳拉一覽無遺。
但是還不是時候。貝倫是個過分細心的人,必然會不時檢查後門是否安好。假如現在出手修改後被發現,貝倫的下一手會採取什麼計謀就無從防範。
聳拉只能壓住自己的躁動,繼續潛心修練,等待他的主人與最大的敵人之間那不是你死就是我亡的決戰時機。
終於,錯過一次再等百年、萬象學院全體員生引頸期盼的日子到來了。
「小毛毛,乖乖待在這裡喔。」
穆齊蘭把聳拉放在她剛佈好的修練陣的中心。
這是一個鄰近紫日試煉會場的小樹林,向來受無緣進入會場的學生所青睞,眼下附近還有好幾個學生也在為妖寵、法器、或是他們自己佈修練陣。
若是在幾個月前,這些學生勢必會來找齊蘭麻煩;只不過現在有貝倫當靠山,加上齊蘭自身的實力增長,這些人也只能摸摸鼻子讓齊蘭佔據小樹林中最好的位置。
「要是你能化為人形的話,就能跟我一起進去了說。嘿嘿,搞不好你今天過後就能化形了也說不定?」
此情此景,與聳拉記憶中一模一樣。上一世的齊蘭也是將他帶到這片樹林,而上一世的聳拉在這一天修煉成人形。當他興沖沖的想讓齊蘭快點看看他的人形模樣時,等待他的卻是佈滿鮮血的主人的死狀。
這次不會重蹈覆轍。絕不。聳拉在心中默默發誓。
「怎麼啦,小毛毛?你想跟我一起進去不成?」齊蘭注意到小寵物緊盯著自己,摸摸那圓圓的小腦袋聊表安慰:「沒辦法,會場規定只有人形的寵物可以進去。沒關係,等煉好器我會出來找你的!」
聳拉目送主人一蹦一跳的離開,確認齊蘭已經看不到這邊之後,俐落的滾出修煉陣,朝會場的方向走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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紫日試煉的會場擠得水洩不通,每個門派的區域都堆滿煉器、煉丹設備,修真者們幾乎沒有地方行走。看見這完全違反煉器安全守則第一條的擁擠狀況,齊蘭終於明白為何紫日試煉被稱為「試煉」——考驗運氣是否好到不被捲入任何踩踏、爆炸意外的試煉。
「穆齊蘭同學,過來這裡。」
貝倫招招手讓齊蘭跟緊,兩人被包圍在其他十二個徒弟組成的人牆之中。人牆發出濃烈的壯漢氣味,與貝倫面前的大鼎燒出的香味混和,變成某種難以言喻的謎之味道。
「東西放這裡。」貝倫指著那口大鼎說。
齊蘭連忙把她接近完成的武器放進去。那是一把造型古樸的劍,劍身上用紫色墨水寫著一些符文,將要在待會的加工中藉助紫日的力量銘刻上去;而劍身上鑲著的豚玉則是這把劍唯一華麗之處,即使隔著鼎中的藥水也能看見它的光芒。
時辰已至,藍日之上緩緩浮現出紫色的圓弧,如同要吞噬藍日一般從邊緣往中間擴散。
貝倫專注的盯著紫日,而齊蘭感覺到腳邊有個毛球正在用力磨蹭。
「小毛毛?」齊蘭試著呼喊,但聳拉早就隱身於周圍壯漢的腳毛之中,從縫隙裡關注著齊蘭。
大鼎中,齊蘭的武器正逐漸改變形狀,顯然已進入煉器的最終階段。那把劍漸漸縮小,最後成為一個精緻小巧、便於攜帶的環狀物。
武器完成了。聳拉盯著那和齊蘭的個性極不相配的物件。那是......
「戒指。」貝倫的眼睛仍舊盯著紫日,說話的時機卻彷彿她正盯著大鼎般精準。「齊蘭......那是送給誰的?」
「嗯?送小毛毛的喔。」穆齊蘭拿起戒指,語氣平常的像是在討論食堂餐點,戒台上銀光燦然的豚玉在她纖細的手指間如同銀色水滴。
「我打算叫這把劍『銀月』,導師您覺得怎麼樣?這名字小毛毛會喜歡嗎?」
聳拉想起在某個中午,被同學排擠的齊蘭離開教室跑到草地上午睡,在半睡半醒間說過的話。
「吶,小毛毛......如果有一天,我成為重要人物,就讓你當我的護衛怎麼樣?封號嘛,嗯,就叫『銀月將軍』吧!」
原來,她還記得。
原來,她並沒有那麼木頭。
原來,她的心意和自己一直都相通......
「原來,你寧可喜歡一隻豬,也不願看我一眼。」貝倫轉身看向齊蘭,臉上帶著笑,眼神卻像是要哭。
聳拉無法理解眼前的狀況。這真的是、他不在場的上一世裡,發生的事情嗎?
就在這一刻,藍日完全變成紫色。
迷離的紫光流瀉在大地之上,如同仙境的迷霧,將事物映照成模糊的一片,似近還遠、若方若圓。周遭的修真者彷彿被啟動一般,在同一瞬間忙活起來,叫喊聲、碰撞聲不絕於耳。
聳拉注視著貝倫,貝倫注視著齊蘭,紫色流光在她們臉上流動。
「罷了。早就知道你不喜歡我的。」
貝倫朝天上的紫日伸出手。火元素與水元素以不尋常的速度朝她聚集,周遭的修真者先是驚訝,隨後很快轉為驚恐。
貝倫飛了起來。或許該說,她是被實體化的元素撐了起來。
「導......導師?」齊蘭不敢置信的看著正上方的貝倫。
此刻的貝倫彷彿是個力量的黑洞,無數的冰元素、火元素被她吸引,交織成肉眼可見的藍光和紅光。藍光與紅光互相纏繞、匯聚,如同紫色的雙翼,取代紫日佔據了天空。
「快停下來!您會死掉的!」齊蘭朝上方大喊。冰元素與火元素相衝,沒有哪個修真者不知道這件事。再這樣下去,等待貝倫的唯一下場就是因體內過於強大的力量,爆體而亡。
但是貝倫笑著揚起手。
「你不會知道,我已等了你十世。」
貝倫甜甜地微笑著,那笑容竟帶著些許羞澀,微紅的臉頰猶如見到思慕之人的少女。
她們的第一世,是同一門派的師姊妹。師姐深受師妹所吸引,卻仍阻止不了兩人依禮制各自嫁人的命運。最終,師姐燃燒自己全部的修為,換取下一世成為男子、與心愛之人相戀的機會。
第二世,師姐成了師兄,原以為這樣兩人便能在一起,卻沒想到師妹這次成了師弟。師兄對師弟的追求被師父發現,師父憤而將師兄驅逐,師兄含恨自盡。
第三世,兩人終於轉生成一對男女,但卻面對更為絕望的事實——其中一位在感情上就是個木頭。師兄追師妹追了一輩子,師妹終究沒有回應。
之後的第四、五、六、七世,貝倫的靈魂繼續那鍥而不捨的追求,紳士、霸氣、傲嬌、老實、幽默......各種不同的形象都被嘗試遍了,但哪怕一次也沒有成功得到齊蘭的心。在所謂「七世姻緣」的第七世,貝倫終於認清她與齊蘭的因緣不為大道所容,在開始的瞬間便注定只能留下心碎。
「整整十世,為什麼你就是不能察覺我的心意?這麼長久的等待,這麼長久的努力——如果不能讓你的心屬於我,那麼至少你的身體該屬於我。」
貝倫自顧自流露出陶醉的表情,眼神熱切的盯著穆齊蘭,像是要看透她身上每一個部位。
整整七世的糾纏讓兩人的命格產生強烈的連結,正符合飛昇上界的生贅所需的條件——羈絆強烈的魂魄,此世與彼世所愛之人。
如果飛昇上界,是否就能修改天道,讓你成為我的人?
如果讓你作為我的生贅,是否就能使你成為我的一部份,共登上界?
「所以,來吧,成為我的一部分吧!」
貝倫大笑著,擁抱一般向穆齊蘭張開雙臂。
穆齊蘭來不及反應,她剛煉成的戒指就在沒有指令的情況下變形為劍,劍尖赫然對準她的心窩。
來了。
聳拉等的就是這一刻。
來自修煉百年的靈魂的真氣,從豚玉中傾瀉而出。穆齊蘭煉成的木屬性劍,被聳拉的力量給洗成豬妖的水屬性;武器精巧的屬性平衡瞬間崩解,劍身迸出裂痕,轉眼間碎成齏粉。
同時,與之連結的武器在極近距離發生屬性轉變,使貝倫身邊的水元素頓時亂流四起。水元素一亂,便和火元素再次分開,紫色的雙翼重新變成紅色與藍色的渦流,粗暴的撕扯著天空。
天幕上,紫日開始消退。
「啊啊啊啊!」貝倫發出痛苦的嚎叫,試圖撲向齊蘭,但伸出的雙手卻被纏繞著她的元素漩渦逼退回去。
一些反應過來的門派開始召集人手阻止元素暴走,另一些人則放出法術禁錮貝倫。但禁錮術純屬多此一舉,貝倫已經被困在她自己弄出來的立場之中,只能絕望的看著漩渦越收越緊。
元素風暴完全脫離貝倫的掌控,狂風大作,落雷百無顧忌的蹂躪著大地。地面發出轟鳴,彷彿下一刻就要沸騰。
聳拉咬牙忍耐著狂亂的元素風暴,拼命壓榨出體內任何一絲一毫的真氣。這一次、這一次,我一定會讓妳幸福!
在貝倫的嘶吼中,最後一點殘餘的能量向四面八方飛濺。天空無預警的倒下傾盆大雨,地面的裂隙竄出明亮的火焰,用滾燙的蒸氣的替貝倫的故事蓋上終幕。
強烈的衝擊中,聳拉失去了意識,最後記得的是自己在元素衝進體內的那刻得到了升階,化成了日夜盼望的人形。
漩渦消失,陽光重新灑落大地。
紫日結束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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朦朧中,聳拉夢中的金色女人再一次出現。
「太好了,真正的紅線斬斷了錯誤的因緣,終於破壞了那個傢伙的詭計。」金色的光芒中,那個年輕女人語帶喜悅的說:「勇士,恭喜你破解了第一道難關。接下來要繼續加油啊!」
「怎麼回事?」聳拉有種被騙的感覺。
「呵呵。」眼前的女人(女神?)愉悅的輕笑:「敬請期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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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小毛毛?你沒事吧?」
聳拉睜開眼,發現她的主人正趴在人形的她身上,似乎是想用身體保護她。而在齊蘭背上,一個壯漢用伏地挺身的姿勢撐出一個空間,似乎是想用身體保護她。
那個人好像叫艾瑞克。聳拉在三人疊羅漢狀態下,冷靜的想起齊蘭那個學長的名字。
「齊蘭學妹,我、我絕對沒有要做什麼的意思!」那個叫艾瑞克的壯漢像觸電似的跳起來,唯恐被當成變態的急忙解釋。
聳拉四下環顧,已經不見貝倫的蹤影。身上聚集那麼大量的元素,她現在應該已經爆體而亡了吧。
會場到處都很混亂,不過萬幸沒有像上一世那樣,因多起丹爐爆炸而意外混合出自我增殖毒氣那種東西。太好了,這個世界大概不會毀滅了。那麼我和主人接下就可以......
「小毛毛,你沒事真是太好了。」齊蘭抱緊懷中的人形豬妖。場面相當溫馨,只可惜稱不上賞心悅目,畢竟豬妖的人形體型總是會稍微、有點、龐大。
一旁的艾瑞克的臉漲成酒紅色,嘴巴開開合合似乎想說什麼。終於,他用像是要去單人屠魔般的悲壯表情拿出一把短劍。
「學妹......其實,我本來想給你這個。」
聳拉立刻警戒的擋到齊蘭面前。但艾瑞克絲毫沒有把短劍拿來用的意思,就這麼捧著短劍在聳拉(齊蘭)面前單膝跪下,眼淚開始趴搭趴搭掉個不停:「齊蘭學妹,其實我喜歡你很久了。這次紫日也是,覺得你和小刀會很相配,才想做這個送你......」
壯漢艾瑞克「噗哇」一聲大哭起來,「但是,你都有可以送戒指的對象了,我的禮物肯定不需要了噗哇啊!」
「沒有這回事!」齊蘭拿出戒指,往聳拉的——
往聳拉的尾巴上面一套。
「這個是想這樣套的啦,不是戒指喔。」
聳拉和艾瑞克雙雙愣住。
「看,很剛好吧?又不會熱、又不會干擾到運動,改裝的話還可以......」齊蘭興奮的解說起她的設計,但聳拉和艾瑞克的心神早就不在此處了。
…...這個木頭主人。
~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