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這個世界對我們並不公平。
至今我依舊自私的所幸自己並非出生於上個世代,尤其每當從祖父的背後看到那一道道乘載著歷史的傷痕更是如此思忖。
Only you can make this world seem right~
「咕、咕、咕!」
宜人舒適的陽光灑在舊金山,廣播所播送的音樂夾帶著沙沙雜音喚醒了整個家庭的早晨,尤其今天是安息日家族的成員更是比以往還要早起,就怕是耽誤了那一丁點的時間。
「艾許利,起床了再不起床可就趕不上彌撒了。」
十歲的小弟陶米從老舊的木梯跑了上來,但其實從穀倉就能聽見他那大嗓門的呼喊,估計這特地一趟也就是為了跑出來休息摸魚。
「啊......再讓我睡一下啦。」
「不行啦,今天要去救贖之翼那裡,吉姆聖父說要說些大事。」
陶米踩著木桶爬到了床旁拉開窗簾,表面上催促著我趕緊盥洗自己卻一屁股坐了下來絲毫沒有要離開的意思。
「喂!陶米你姊起來了沒啊!讓你去叫他起床又跑哪裡去了啊?儀式要開始了啊!」
窗戶外的聲音是從穀倉傳來,聽到這我倆才相視一笑連忙穿上外套起身,踩的嘎嘎作響的老舊木梯跑了下去。而在離開家門前我稍緩下了步伐,目光落在薄薄沒剩幾頁日曆上翻到了新的一面──1976年11月14日。
Only you can make the darkness bright~
「家族」會有如今安穩的生活多虧了解放前,那時後的奶奶成為了這農場的上個主人的看護,直到南北戰爭結束後她成為了唯一還在這裡工作的黑皮膚。數十年下來的照顧讓沒有子女的農場主索性將這近百頃的地送給了奶奶,而他也在生命抵達盡頭前給予了不少無家可歸的同胞在一個「家」,而我以及陶米則是奶奶唯二的血親。
冬天微微刺骨的晨風撫過剛播種的玉米田,我們姊弟走著小道來到了後頭的穀倉,由於這個時間基本上沒有農貨,碩大的倉庫內廣播放送的「Only you」更是在裏頭徘徊久久不散,卻又有其必要性,就我所知當時THE PLATTERS創造這首歌時就是為了在節奏中埋藏儀式用的旋律,畢竟別說是五零年代,就算是現在白皮膚們也不樂見我們活動,最終只能用這樣偷雞摸狗的方式進行──至於往後的爆紅則只是意外,又或是做為人的本能是無法忘懷這段優美的旋律。
昏暗的空間內五六個男男女女圍繞在中央盤腿坐下,由天窗所洩漏出來的陽光成為了唯一的照明,眾人或彈舌或敲打牛皮鼓,彷彿安靜個那一秒都是不被允許,而在那群人的詠頌下我走到了人群中央,靜下心聽著他們呢喃著久遠神秘的導詞。
「咕、咕、咕!」
斯密森手上捉著的公雞仍舊垂死掙扎,彷彿預期到自己死期將近奮力的拍打著羸弱的雙翅,但脖子以上的部位依舊被那粗糙有力的黑手捉住。一抹銀光閃過,一聲短促犀利的鳴叫後掉落一旁的雞頭也逐漸沉默,只剩下身子還沒意識到發生甚麼而微微的抽搐。
鮮血盛滿了一碗木碟,上頭淋上了些許的酒精後點上了火焰,讓漆黑的環境不再只靠那些許的陽光,而剩於的雞身被隨意地丟在麥堆旁,通常隔天來看就消失得無影無蹤,我相信是被蟒蛇叼走,但陶米則堅持看過矮靈帶走了雞肉。
──阿,又少了一些人呢。
與越南的戰爭結束已有數日,但卻不少家族的青年一去便不再歸來;或是行走於夜間聖合西的道路上被3K黨的殘黨給處刑。
一切都有可能,畢竟這個世界對我們並不公平。
淘米從一旁拿出的傳承數代的水牛角飾讓我戴上,並在我的眼角旁用著石灰粉畫出兩條長長的白線。
「喔年輕的滿婆,請保佑我們以及羅斯‧吉姆牧師,最近滿是對於我們的流言蜚語......」
率先開口的是名叫沛蒂的捲髮胖媽,是扶養我長大的「媽媽」,令人惋惜的他也是最陷入救贖之翼的人。緊接著其他人也陸陸續續地開口,無非就是保佑家族的和平以及羅斯吉姆那傢伙的安全。
──唉,找艾吉莉·芙蕾妲去庇護一個基督教的神父,真是世態炎涼阿。
但也罷,或許對他們來說救贖之翼確實是少數剩餘的慰藉。與傳統基督教不同,羅斯‧吉姆他比起宗教更多的是依靠人格魅力而讓人跟隨他,日間托兒所、免費飯堂、老人照顧,甚至勇敢的去挑戰真正意義上的種族平等,比起獨立門戶的基督教更像是社會運動的團體,但近期誹聞不斷,外界的輿論無論是對吉姆本人抑是他的跟隨者都產生了巨大的壓力。
I understand the magic that you do~
隨著那盞血燈上頭的火光逐漸變小,少女才輕咳了幾聲,並慎重地端起木碟。
「我等芙蕾妲血脈後裔,將永世歌訟先靈的名諱。羅瓦阿,我輩委寄吾身───」
隨之微弱的火苗被少女喝下,四周的空氣傳來異常的震動以及雜音。
──......不對。
感覺不對,羅瓦並沒有到。
在一旁的陶米貌似看出了異樣,用著微弱的氣音說向我說著:「姊,沒事吧。」
想起來也真可笑,那會有任何的神保佑他的信徒去崇拜另一個神呢?
「阿阿阿阿阿阿──噗撒!」
我將那腥臭的鮮血朝著天空噴灑,這樣的動作已經執行了數年,不會有任何人看出破綻。
「───」保持沉默就好。
我如此心想,也確實周圍的人都相信著諾瓦已經到來,沒有任何步驟露出馬腳,現在只需要將盤子中剩餘的血液點在他們的臉頰上就大功告成了。
繼承艾吉莉·芙蕾妲血脈的巫女──艾許利‧芙蕾妲。
這就是我從羅斯鎮回來前的生活。
You’re my dream come true,my one and only you~
完成了儀式,我們的當家斯密森開著藍色貨車回到了倉庫前,他是個40幾歲的粗漢,穿著著橘色的格子衫和吊帶褲,平時嘴裡不是吐著髒話就是吐著菸,所幸他還算是個明理的人,作為一家之主還算得上及格。
「大夥上車啦,我們在姑娘這花太久時間了。」
雖然我並非吉姆的信徒,但每當禮拜日眾人要前往救贖之翼我也會一同前往,理由很現實,無非就是為了家族多領一份乾糧和麵粉。
經歷半小時的車程,我、陶米、斯密森等幾乎全部家族的人來到了救贖之翼位於西部的教會,也是吉姆創立一切的開始。
然而今天有些許的不同,在教會外頭的並非迎接羅斯‧吉姆的信眾,而是數十台的地方新聞包圍了住了建築,雖然有留下一條進場的通道,但兩旁手持攝影機的記者如獵人般等待著人潮從眼前經過。
帶頭的沛蒂看到的情況剎那間也不知該如何是好,最終眾人吞了吞口水繼續往前。
「姊,我突然有種不太妙的感覺......」
陶米緊抓著我的衣袖躲到了身後。
「我聞到了死亡的味道.....」
──死亡的味道?
聽到小弟說出這種摸不著頭緒的話,我不經抽了抽鼻子,但除了記者們身上過濃的古龍水外甚麼都沒聞到。
「──別怕,姊我會保護你的。」
教會的外觀看起來像是維多利亞時期留下來的教堂,紅瓦砌成的三層樓房,而因風吹雨打而退色的十字架豎立在高聳的三角形屋頂上,而前方是種滿了矮灌叢的花園,而那白色的步道則一路延展到大馬路旁,就吉姆自己所說當時這棟美麗的房子是從一名要退休的老牧師手上用低廉的價錢買下來的。
「請問你們對於叛教者的指控怎麼想?」
「吉姆‧羅斯是否也有請你們家族給付高額的費用呢?」
「有人指控吉姆神父運用自己的權力對信徒進行性騷擾,請問這點你們有任何的見解嗎?」
「傳言吉姆神父假造神跡是否有此事呢?」
──無聊的人,如果堅信那些傳聞的人還會主動回到這個教會嗎?
而看到我們並不打算回復,記者們也一一索然無味的離開,等待著下一個獵物,而走在最前頭的胖媽則緊握雙權,彷彿只要一不小心就要克制不住衝上前與那些人計較,直到走到了門口才些微的喘了口氣。
I feel like I'm knockin' on heaven's door~
「『凡有血砌的,都盡如草,他的美榮都像草上的花。草必枯乾,花必凋謝;唯有主的道是永恆。』」
年過五十的白人男子穿著著神父服站在台上,無時無刻帶著的墨鏡和黑色的小馬尾成為了他的正字標記,他就是吉姆‧羅斯,有些信徒甚至以聖父、預言家稱呼吉姆,甚至有些人將大半的薪水給了他、將房子過戶到他的名下。
今日來的人少了許多,或許是聽到傳聞中的誹聞、又或是被大量的記者嚇著,但這絲毫不影響室內的沸騰的氛圍,禱告完後吉姆率先拿起了麥克風抱怨著不滿。
「戰爭、暗殺、種族主義,這個世界有太多太多的不公不義,而那正是資本政府放任的結果,我曾經如此希冀,能在這個地方至少讓我們得到安寧。」
吉姆憤怒地指著窗外的車輛,彷彿在宣示著決心般用力地咬著字。
「我希望在這你們跟我一樣無畏、一樣的勇氣、一樣的憐憫、一樣的愛,擁有跟我一樣無所包容的慈悲,我希望你們變成我,甚至是超越我。」
「然而那群人並不這麼想,他們用惡毒的言語誹謗我們、指控我們。各位弟兄們,我從來不畏懼死亡,但真正能夠殺死我的是那汙穢的字句所組成的槍!」
聽到這,不少信徒跟著拍手叫好,咒罵著他們所認為要汙衊聖父的惡魔,尤其是身旁的胖媽沛蒂更是留下兩橫老淚,雙手合十為台上著個墨鏡男禱告。
「老實說我累了,這幾個月我從先驅報所說的本年度人道主義者成為了十惡不赦的罪犯,如今,我想到了一個方法,我跟非洲那邊的政府買了塊地,讓我們擺脫美國的貪婪,去新生之地尋找我們的人間天堂吧──!!」
It's gettin' dark, too dark for me to see~
人間是沒有天堂的。
那並不是屬於人類的聲音,悄然在眾人鼓舞歡騰之時進入我的耳多。
──你來的太晚來了,不......他們不會相信我的話的。
那就讓他們去吧。
剎那間,眼前的景色不再是令人感到振奮,那裏確實如陶米所說瀰漫著死亡的味道。
遍佈各處的屍體、幼兒的哭喊,上百至千的屍體圍繞在荒涼村莊中心的帳篷之內,然而讓人更加不悅的是那不停重複的錄音:
「有著尊嚴的死去,別流著淚痛苦的死去!我不在乎你聽到多少尖叫、我不在乎尖叫有多淒厲,這樣的日子多過個十天,都遠比死亡痛苦百倍。」
──這是......
未來。
聲音斬釘截鐵地說道,但隨後又再補上了句。
你必須要──扭轉的未來。
「碰!」
一聲槍響,劃破眾人的歡呼。
羅斯.吉姆倒下了。他背後的十字架裂開一條縫,放著十字架的牆面緩緩向兩邊挪開,一群以白布遮住全身的人端著漆黑的槍桿,指向教堂內的信徒們。是 3K 黨。對,只有他們有理由做這種事......這世界從來都不公平。
理解到這一點的人群瞬間炸開了鍋,沒命的向外奔逃。
艾許莉感覺到,隨那一聲槍響,羅瓦離開了。身邊的一切都像慢動作撥放,艾許莉感覺到小弟陶米緊緊的抱住自己,也看見人們踩上剛播種的玉米田,倉皇的向各自的家逃跑。艾許莉想逃,卻感覺不到自己的腳在動,只看見身邊的景象緩緩地開始後退,由此推斷自己有在前進。
冬天刺骨的寒風颳在艾許莉的面頰上。熟悉的人們一個接一個倒下,艾許莉開始聽不見槍聲,世界彷彿安靜下來。這一切對艾許莉而言都沒有實感,彷彿只是聽人講述很遙遠很遙遠的地方發生的事。然而眼前的畫面卻是那麼清晰----冬天。剛播種的玉米田。倒下的人們。
艾許莉突然想起,以常識而言,根本不應該在冬天播種玉米。
往年我們是在什麼時候播種玉米的?艾許莉回想不起來。我明明記得今年我有幫忙播種,那是一個陽光和煦的夏日午後,陶米吵著要去游泳----不對,時間對不上來,不是幾天前才播好種的嗎?----艾許莉陷入混亂,突然覺得眼前的一切都不是現實。
吉姆聖父什麼時候來到村子?據說從「家族」定居在村子時就在了,那是五十年前的事。但吉姆聖父現在看起來仍只有三十多歲。
我和陶米的父母在哪?奶奶說他們被徵召去越戰後就沒有再回來,所以我們才會對父母完全沒印象。但家裡有他們九年前的兩人合照,那時連陶米都出生了,卻完全找不到任何父母與我們的合照。
今天,這些記者,又是從哪裡來的?從外面進入我們羅斯鎮至少要開車八個小時,而且小鎮的大門晚上會鎖上,現在太陽不過剛剛升起,這些記者是從哪裡進來的?
那些3K黨又是從哪裡......知道奶奶的那條密道?
羅瓦讓她看見的景象突然回到腦海,以及那不斷重複的錄音:「有著尊嚴的死去,別流著淚痛苦的死去!我不在乎你聽到多少尖叫、我不在乎尖叫有多淒厲,這樣的日子多過個十天,都遠比死亡痛苦百倍。」
錄音裡的聲音堅定而熱情,甚至可以說是......充滿希望。但艾許莉依然覺得背脊發涼,這聲音彷彿一捲壞掉的錄音帶,不斷重來又重來,關也關不掉。
現在我們已經流著淚了,已經痛苦了,死法是不是有尊嚴還重要嗎?「奶奶,您是不是有些事情沒有告訴我?」艾許莉在心中對去年去世、身為前任巫女的奶奶說著。
現在她終於能感受到自己正在奔跑,前方是拉著她跑的陶米,後方是不知什麼時候回到聽覺裡的槍聲。艾許莉注意到,大部分的「家族」都還在前方奔跑,倒地的那些也多半不是致命傷。一種強烈的直覺告訴她,這些3K黨並不打算殺死他們、甚至可說是很小心的避免殺死除了吉姆聖父以外的人。這不合理,對3K黨而言不合理 ---- 喔,等等,穿成那樣並不代表他們一定是3K黨。
艾許莉停下腳步。
如她所料,這群打扮成3K黨的傢伙並沒有集中瞄準她這個靜止的靶子,依然是平均的掃射整片玉米田。數枚子彈從她身邊掠過,但沒有一枚看起來試圖瞄準她。
「陶米,你先離開,姐姐有點事情要做。」艾許莉蹲下來安撫陶米。陶米看起來非常驚慌,不停的指著其他人逃跑的方向說:「趕快跑、姐姐,那邊大家有危險 ---- 」
「我可是巫女,記得嗎?我不會有事的。」這樣說著,艾許莉壓低身體,向一旁的小樹林跑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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小樹林裡有一個長得像骷髏的樹洞,只要把奶奶留下的電話卡放進去,旁邊的一個山溝裡的小門就會打開。艾許莉嘗試過用許多類似的東西來代替奶奶的電話卡,但只有這一張可以成功打開門。
「唰......」隨著小門打開,山溝裡的積水流進小門下的通道。這聲音艾許莉並不陌生,這是她的地盤----巫毒教巫女的地下聖所。對艾許莉而言,美其名這是她平常與羅瓦們交流的地方,實際上就是她想躲避他人時的祕密基地。
艾許莉拉動一條繩索,入口安靜的關上。積水潺潺流進通道內的小水溝,從外頭引入的光讓通道內不至於伸手不見五指。通道走到底,是一個放著巫毒教器具的簡樸小房間,裡面有一扇小門。艾許莉回憶起奶奶說的話:「我的小公主,當你有一天繼承我的位置,記得『基地』最裡面的那扇小門不要輕易打開。那扇門將通往真相。除非你認為你的信仰已經足夠堅實,否則千萬不要進去。」
十三歲的艾許莉正是叛逆的年紀,繼承巫女之位後當然立刻打開了那扇門,卻失望的發現這只是一條通往教堂的密道。密道出口處正是今天那些偽3K黨跳出來的地方。艾許莉小心地張望著,深怕撞見那些人;同時又在心中某處有著謎樣的自信,認定其他人絕對進不了她與奶奶的基地。
艾許莉再一次打開那扇小門。與記憶中不同,門內不再是粗糙的土牆與潮溼的氣味,而是明亮的燈光、光滑的磁磚,以及粉刷得比醫院還白的油漆牆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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陶米一個人回到家,卻在門口困惑的停了下來。將他迎接到屋裡的是沛蒂的擁抱:「喔!孩子,幸好你沒事......」
陶米迷茫的眨眨眼,彷彿看見了什麼奇怪的景象。「沛蒂,姊姊她......」
整屋子的人都陷入慌亂。餐桌現在變成緊急醫療室,幾個大媽忙著替受傷的人包紮;幾個憤怒的男人扛起槍,另一些人則打包起家當,還有一些人只是縮在角落輕聲哼唱聖歌,安撫著受驚的孩子們。
陶米鑽進那群孩子裡面。
有人打開了收音機。
扛著槍的男人們出門了。
隨著門關上的聲音,沙啞的廣播電台在吵鬧的家中迴響著:「有著尊嚴的死去,別流著淚痛苦的死去!我不在乎你聽到多少尖叫、我不在乎尖叫有多淒厲,這樣的日子多過個十天,都遠比死亡痛苦百倍。」
光滑的磁磚。粉刷得比醫院還白的油漆牆面。
明亮的燈光。
我在病房的床上驚醒,一時之間頭痛欲裂,我弄不清這些不適感從何而來,只是感到不耐。身上接著好多管線,好累贅。我伸手想要把那些東西都撥掉。
「艾許莉?」
穿著白袍的人制止了我。
「醒了!她醒了!」
那個人向不知何處喊話。許多人聞言趕了過來,到我的床邊圍成一圈,我一瞬間覺得自己像是柵欄裡的展示動物。有個看起來很嚴肅的醫生不由分說地開始檢查我。
「這簡直是奇蹟。」她喃喃自語讚嘆了好幾聲,隨後清清喉嚨看向我。
「艾許莉‧芙蕾妲,」她盡可能溫柔地說,「妳記得自己是為什麼到這裡來的嗎?」
我眨眨眼睛。
記憶在我心中優雅緩慢地舒展開來。
展開一幅殘酷的畫。
「記得。」
我說。他們沉默。
「我喝了吉姆‧羅斯發下來的果汁。」我發抖著伸手摀住眼睛。
「我們都喝了果汁。死了,所有人都死了。」我聽見自己這樣說,我應該要悲傷的,可是卻覺得心麻麻的,靈魂好像到了很遙遠的地方。旁邊圍著的人突然開始急切交談,好像在爭論什麼,可是我什麼也沒辦法理解。
「應該讓她好好休息──」
回過神來的時候,大多數的人又走開了,只留下發現我醒過來的那個人,他為顫抖個不停的我打了一針鎮定劑。
「好好休息──」
我蜷曲在病床上,等著藥效發作。我仍然毫無實感,只有身體不由自主地顫抖,提醒我有些可怕的事情曾經發生過。
我記起沛蒂是怎麼樣央求斯密森讓大家前往吉姆‧羅斯應允的天堂。我記起我們家族踏上羅斯鎮的土地那一刻,彎下腰親吻著那裡的泥土。
我記得吉姆‧羅斯漸漸瘋狂。想逃離的人被逮回,被懲罰。斯密森表情凝重,沛蒂卻用平靜祥和的臉誦唸著禱詞。最後終於吉姆‧羅斯登上了講台,面對被集合起來的上千人民。他的人民。
「有著尊嚴的死去,別流著淚痛苦的死去!我不在乎你聽到多少尖叫、我不在乎尖叫有多淒厲,這樣的日子多過個十天,都遠比死亡痛苦百倍!」他嘶吼著。
歷歷在目。帶著槍的人舀起一瓢瓢暗色的果汁,他們面前的女人連杯子都不願意拿,急切地就著勺子狂喜喝下,隨即倒地死去。斯密森轉身逃跑,被開槍擊中了胸膛。沛蒂領了果汁,遞給我和陶米,陶米在哭,閉著嘴死命地搖頭,沛蒂擠開他的嘴,將果汁灌入喉嚨,溢出來的紫紅色液體從他嘴角淌下變成血一樣的痕跡,我衝過去,卻被一旁的飛來的槍托擊倒在地。
我的頭暈眩貼著地板,親眼看見陶米的臉摔到我面前,翻著白眼在抽搐。
「陶米──」
我以為我能忍住,卻聽見自己發出一聲長長的悲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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羅瓦在我即將入睡時找上了我。突然之間,毫無預兆,祂降臨到我身上。
艾許莉‧芙蕾妲,艾吉莉·芙蕾妲的巫女。妳還在這裡做什麼?
哀悼。療傷。
我喃喃對他說。不知為何,在將夢將醒的夾縫間,情緒反而趕上了我,我被悲傷沖刷著,幾乎沒辦法思考。
思念。後悔。恐懼。痛苦。
妳不該浪費時間在這裡。妳忘記我說的話了,妳必須要扭轉未來。
「有著尊嚴的死去,別流著淚痛苦的死去!我不在乎你聽到多少尖叫、我不在乎尖叫有多淒厲,這樣的日子多過個十天,都遠比死亡痛苦百倍。」
錄音又在我心中響起,我再度被悲傷籠罩。
那些已經發生了,變成過去的事了,我沒有辦法扭轉,我失敗了。
我向羅瓦說。羅瓦發出了類似於哼氣的聲音,顯示祂不同意我的想法。
艾許莉‧芙蕾妲,不要用妳凡人心智思索,問題只在於時間,可惜單憑妳的智識,無法理解時間。妳被羅瓦照看著,而羅瓦在上頭看得到時間,妳以為時間是一條直線,是直衝而下的瀑布,是永不回頭的河流。可是我卻看得到有些未來的事已經存在,有些過去的事卻不一定發生。
妳已經鬆動了某些環節,有什麼理由停滯不前?
什麼意思?
3K黨是很有意思的武器,但他們不會殺吉姆‧羅斯卻不殺黑皮膚的人。妳也搞錯了玉米播種的季節,還忘記考慮父母。不過妳已經成功讓時間困惑了,妳感到的困惑皆其來有自,吉姆‧羅斯的年齡產生了疊加干涉,三十歲與五十歲同時被觀測;記者則提早好幾年聚集了,卻問出已經不能作為新聞的問題。妳還沒去過羅斯鎮,卻以為自己身處其中。時間困惑了,但妳自己不能困惑。妳應該要做的是認出那些應成而未成之事,誘使時間自證。要騙過時間,首先得騙過自己。
那些是我做的?
是妳做的。
怎麼可能是我?我是怎麼辦到的?
像妳這樣的人,偶爾在時間中會出現。妳超越了還魂屍,妳是烏洛波羅斯。妳是艾吉莉·芙蕾妲這一脈最後也最偉大的巫毒巫。妳有權碰觸時間。
我不明白。就算我以後會是最偉大的巫毒巫,我現在還只是個小孩,我能做什麼?
不。妳早就已經是最後也最偉大的巫毒巫了。艾許莉·芙蕾妲,妳以為妳祖母為妳取和她相同的名字,只是無聊的家族傳統嗎?
我不明白。
妳已經明白/妳明白/妳將要明白。
我完全不知道羅瓦在說些什麼。但我算是聽懂了一件事。
我還有機會救陶米嗎?我還有機會救大家?
陶米必須被拯救。
我做得到嗎?
這要看妳如何決定。
羅瓦在我腦海中低吟著。
決定。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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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又睜開眼睛。
眼前是粗糙的土牆。鼻子填滿潮濕的氣味。
我十三歲,第一次進到奶奶傳承給我的密室,卻發現不過是條通往教堂的秘密通道。有些記憶在我腦海裡,緩緩地崩解消溶,不知道為什麼,只是感到緊張害怕。
羅瓦?我輕聲地問,感覺到祂在不遠處看著我。
再一次,艾吉莉·芙蕾妲的巫女,再一次。
祢和我一起嗎?
這次我會在。
我於是放心了。我轉頭走回昏暗的地道。
剛剛走進來的時候還覺得有點害怕,但現在,已經完全不會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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沛蒂在廚房忙,而我躲在門邊看著。平常我會躡手躡腳地偷溜過去,避免引起注意,但現在當下,不知為何我卻有了別的主意。
我走進廚房。沛蒂低頭直顧著剝玉米,一時之間沒注意到我。我站在她背後,一把抱住她撒嬌。
「艾許莉?」
沛蒂驚訝地轉向我。
「艾許莉?妳、妳還好嗎?發生什麼事了嗎?」
「沛蒂,謝謝妳。」我很認真地看著她,「我想要妳知道,一直以來我都把妳當作是我的媽媽。」
「哎、哎呀,怎麼突然說這些。」
沛蒂難為情地將我推開,拿起玉米又開始撥弄著,但我知道她其實高興得要命。她一直有點嫉妒我的父母,認定早逝的他們會在我心中佔據無法抹滅的、幻想似的崇高地位。我是她渴望著的女兒,但也是家族的巫女,她想要我的接納與愛,卻自認不夠格索求,而我之前也一直彆扭著不說,她的心於是因為憋著而日漸空虛——。
之前?我楞了一下,甩甩頭。
「我和陶米都愛妳。」我向沛蒂說,心知這是真的。
「謝謝妳,艾許莉,妳真窩心。」
我們都笑了。我愉快地加入剝玉米的行列。
有什麼在我心中動了動。我報以探詢的思緒……啊,是羅瓦。
這就對了,年輕的巫女。
他發出像是伸懶腰一般的滿足呻吟。
必然的結開始被鬆動,虧空的洞變得能被填滿。這女人藏著妳和陶米與你們親生父母的合照,不久的將來,她會拿出來給你們。
照片?那很重要嗎?
已經不再重要了。妳提供她救贖,她會從嫉妒中脫困,她不再需要吉姆·羅斯。
吉姆·羅斯?
等著,年輕時的巫女啊,妳會與他再會。現在,去找陶米吧。
1974年4月12日,離開廚房時我看了日曆的日期。
加州溫暖的午後春陽灑落在農莊與田地,微風吹拂,充滿生意的氣味撲鼻而來,平靜舒適的氛圍令人不禁昏昏欲睡──果不其然,陶米正躲在穀倉北面的陰涼處,倚靠搬運農作用的木製手推車打著盹。
看到淌著半邊口水弟弟的可愛臉頰,讓我不由得想作弄他一下。於是我躡手躡腳的接近他身邊,打算給他一個突如其來的搔癢。
這時,我注意到了──
陶米嗅了兩下鼻子,突然睜開了雙眼……
「羅瓦大人!」他雖然雙眼惺忪,仍然很有精神的對著我喊道。
咦?
什麼意思?
為什麼陶米會……
懂了嗎?陶米必須被拯救的原因。
羅瓦?不,我還是不懂……
他能嗅到的,不只是氣味。
你的意思是……你的存在?
這只是其中一個,更重要的是,他能嗅到──未來。
未來?你是指預言之類的?
一部分是……你不是已經見識過了嗎?
見識過……對,我想起來了……不久前在教堂……
咦?不久前?
不對。過去的記憶並沒有這個片段……那是在──
某個未來。
沒錯。
在那個我已經經歷過的「未來」中,陶米預知了死亡。
羅斯鎮居民的死亡。
了解了嗎?透過碰觸時間,你可以看到未來的輪廓,然而卻又像眼前起了大霧,你無法看清細節……但是陶米不同,他看不到未來,卻能穿透濃霧,嗅到未來的本質。
也就是說,在我扭轉一切的道路上──
你將缺他不可。
我點點頭,並順手摸了摸陶米那頭微捲的黑髮。
「啊……羅瓦大人走了……」
「姊姊!你都跟羅瓦大人聊些什麼呢?」
陶米抱住了我的腰際,把臉埋到我的胸口中蹭著。
「嗯……他說,陶米是個好孩子。將來一定是姊姊的好幫手!」
「嗯!陶米是好孩子!」
「所以……請陶米以後一定要聽姊姊的話──」我緊緊摟住八歲弟弟瘦弱的肩膀──
「聽羅瓦的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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男人在夏天的某個傍晚出現了。
戴著墨鏡,梳著黑色小馬尾的男人──
吉姆.羅斯。
現在的他,已經是個擁有大批忠實信徒的宗教領袖,擁有強大的號召力和凝聚力,是可以對政界造成巨大影響的有為男子。即使如此,他仍然不吝於奔波各個小農村,為了宣揚他的理念,提倡實質的平等,並提供貧窮地區各種資源上的協助……
這時的吉姆.羅斯,雙眼中散發的是耀眼的光輝──實在很難將他與兩年後那名神情憤恨、激進瘋狂的男人聯想在一起。
他來到農莊的目的,無疑是為了說服我們「家族」的人加入他的組織,也就是後來的救贖之翼。
而我正偷爬到穀倉的屋頂……即使沛蒂總是以安全的理由禁止我們這麼做……默默注視著他挨家挨戶的拜訪。
要是做得到的話,真想跳下去阻止這一切。
然而我只是個小孩,對方則是成熟幹練、彬彬有禮的大人;況且對貧窮的我們而言,乾糧與麵粉的供給實在過於誘人。
如果是以巫女的身分發言,或許會有點效果吧?
但是……
我想扭轉的,不僅僅是「家族」這些人的未來。
這幾個月,我已經思考過無數次了。
所以,我有個想法──
非常大膽。妳真的打算這麼做?
「嗯。」
「別裝蒜了,你明明就看得到。」我對著有些涼意的空氣自言自語。
不。
你這個決定,可能引發的未來事象過於龐大,就連我也無法觀測其全貌……這是從來沒有發生過的。
「那麼,結果是好是壞呢?」
不知道。在這個過程中,你的每項決定都可能創造嶄新的未來……只能交由你的雙眼去確認。
「那我就放心了。」
我看到吉姆.羅斯拜訪完最後的斯密森家,於是我迅速的爬下穀倉屋頂,準備到農莊門口埋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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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吉姆.羅斯!」
我看準了男人離開農莊門口的時間,從一旁的樹幹後面閃出來對著他大聲喊道。
男人似乎稍微被嚇到而顯得表情錯愕,但很快的,他便重新擺出向人們傳道時,誠懇、靦腆,卻還是帶著無比自信的微笑。
「怎麼……小妹妹,妳好。我想我們是第一次見面吧?想不到像我這樣的人,妳居然知道我的名字,真的是令我相當榮幸。」
即使是面對小女孩,他的話語依舊充滿謙虛與禮貌,這或許便是他能夠吸引這麼多教徒的人格魅力吧。
「對當下的你而言或許是如此,但是我們早已在未來認識了,不是嗎?」
「呃……關於妳說的這個,我想我不是很清楚……」他顯得有些困惑,像是緩和尷尬似的輕笑兩聲。
「那我就直說了──」
「讓我加入……救贖之翼吧!」我大喊著。
「什麼!?」
吉姆.羅斯的表情突然化為驚恐,連原先緊握的公事包都重重砸落在和著樹葉與泥土的地面。
「這個名字……」
「不……我還沒有公開過……為什麼妳會……」
他嚥下一大口唾液,從口袋中取出深藍色的格子手帕擦拭著額間逐漸滲出的冷汗,看來我的話對他造成了十足震撼。
「我知道你的很多事。包含你的過去、現在……以及未來──」
「那瘋狂與悲慘的未來。」
「……」他閉上雙唇,恢復鎮定,此時,他收起平日和善的笑容,只是嚴肅、而銳利的盯著我瞧,默然聆聽。
「所以你需要我。」即使存在著不小的身高差,我依舊豪不示弱地直視對方的瞳孔──
「為了實現你真正的理想,必須有人指引你在每次的抉擇中,走向最正確的道路。」
「吉姆.羅斯,而我毫無疑問的就是那個人。」
「因為我艾許莉‧芙蕾妲,擁有著──」
「碰觸時間的權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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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說服了那個男人。
就在我精確的指出他在今晚的餐會中將遇見的所有細節之後,我取得了他的信任。
我成為了不久後將更名為「救贖之翼」的宗教組織當中最核心的成員之一。
我逐漸被吉姆.羅斯以及教團的信眾們稱呼為「預言者」──
原本應該是吉姆.羅斯為自己冠上的頭銜。
這段時間內,許多農莊的「家族」成員陸續加入教團,圖的無非便是多一份口糧……我很清楚這是無法避免的過程,因為我們已經忍受貧窮太久了。
不過值得慶幸的是,相較於那個未來,他們已不再熱衷信仰著吉姆.羅斯,或許是因為我的存在削減了那個男人的影響力;又或許是我總能帶回足夠大家吃的食物……他們不再需要巴著吉姆.羅斯。
沛蒂不再需要吉姆.羅斯。
──
然而對我而言,真正重要的是──
吉姆.羅斯變了。
不,更正確的說法是──
他沒變。
在我與陶米的力量指引下,他一次又一次的避過將會對教團造成負面影響的的決定……那些逐漸侵蝕他脆弱內心的後果。
他把持著自己的初衷,為人們尋求福祉,幫助貧民,宣揚平等,就如同歷史記載中,最一開始的他。
他不貪戀財富,他不享受權力,他將教徒奉獻的一切全部回饋給教團,提供艱困的人們更多資源協助……
就在「預言者」,艾許莉‧芙蕾妲,也就是我的暗中干涉之下,吉姆.羅斯成為善良的代名詞,再也沒有嚴厲的刑罰以及財產的掠奪,自然就沒有心生不滿的教徒與媒體的流言蜚語。他實至名歸的獲頒「美國百名優秀牧師」、「本年度人道主義者」等諸多頭銜,接受許多政界重要人物的拜訪,闡述他的理念……
我看著這樣的吉姆.羅斯,彷彿是一名老奶奶看著逐漸成長的孫子一般,明明對方是大我一輪有餘的中年男子,但在我眼裡,他卻像不成熟的孩子一般需要有人推一把,這種複雜的情緒是什麼呢?又或是說,像我這樣的青少年為什麼會有如此老成的想法呢?就連我自己也搞不懂。
我仍舊在農莊裡生活,與陶米玩耍,做著巫女該做的事。
我仍舊是艾許莉‧芙蕾妲,只不過偶爾會上西部的教會一趟。
我開創了一條與過去的未來截然不同的未來,我希冀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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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976年11月14日──
曾經的這天,改變了我的命運。
我承認即使是現在的我,還是會對這天的到來感到不安……
然而這次,沒有了門外喧鬧的記者;沒有了悲憤無比的演說詞;也沒有打扮成3K黨的傢伙們持槍從密道鑽出來──就只是個普通的禮拜日罷了。
因為沒有必要了。
那些傢伙,只不過是過去的吉姆.羅斯為了營造被迫害的形象,所雇用的混混。事件過後,他將會假裝被送醫,並假裝與死神拔河,在千鈞一髮之際被救活,藉此博取社會大眾的同情──這是他很早之前就想過的計策。
當然,以現在他的完人形象,自然不會承受各方的輿論壓力,也就不需要演這齣拙劣的鬧劇了。
這個禮拜日,就只是在教徒們的共同禱告、唱唱聖歌,以及吉姆.羅斯的精神喊話與糧食分發這些例行的活動中結束。
一切都是如此的美好。
要是可以一直持續下去多好,我不禁期盼著。
為什麼我會感到遲疑呢?
因為我發現無論我如何極力干涉,都無法阻擋這個必然會發生的事件。
吉姆.羅斯完全聽不進我的勸阻,他對這份理想的的執念遠超越對我的信賴……
他說什麼都想建立那座他心目中的人間天堂──
羅斯鎮。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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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977年夏末,許多「家族」的成員跟隨著大批教徒,與吉姆.羅斯一同遷進了這座位於非洲的新開發小鎮,其中當然包合了做為核心成員的我,甚至是陶米與沛蒂媽媽。
更多的人,與其說是受到信仰的感召,不如說只是單純的為了脫離貧困的生活而來──吉姆.羅斯允諾這裡將成為烏托邦。
對他而言,這一次,並不是為了躲避媒體輿論的攻擊,也不是為了享受握有至高權力的生活,只是單純的……想實現夢想。「羅斯鎮」這個名字也是由教徒們所票選出來,他本人從來沒有讓這座小鎮以自己為名的想法。
剛剛搬進來的這段時間確實是很辛苦……突然激增的人口使得糧食暫時性短缺;數量不足的屋舍造成大多數的人只有狹小的生活空間;教育、娛樂資源的匱乏,導致部分住慣大城市的人們開始有了怨言……
然而吉姆.羅斯依然克服了這些困難,即使沒有透過我的指引。
他幾乎散盡所有積蓄,運用這些年所建立的廣大人脈,向這片土地挹注大量資源──短暫購糧、租借組合屋、規劃圖書館、增添娛樂設施……總是待在他身旁的我,用雙眼確認了這一切……
或許令人難以置信。
但他正是,在我逐漸遠忘的記憶中,那名蠻橫獨裁的暴君──
吉姆.羅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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在吉姆.羅斯與居民們共同的努力之下,短短一年內,羅斯鎮便從一個仰賴外界資源的開發中小鎮,轉變為已經可以自給自足的小型社區。人們共享著勞動的果實,沒有太多私慾,互相幫助、互相勉勵,即使沒有什麼個人的資產,居民們依然安居樂業,小鎮逐漸富足起來……
宛如奇蹟一般,完美的共產社會出現在我們眼前,沒有紛爭、沒有衝突,每個人都為了社會繁榮而奮鬥著,每個人也都從社會中取得應有的報酬──完美,已然是個小國寡民的烏托邦……我們甚至過得比這個非洲國家的大部分人民都來得富裕而舒適,這裡就像是夢中的仙境一般。
看到這樣的景象,我的內心誠然雀躍無比──我幾乎已經成功了。我改變了吉姆.羅斯的一生;我扭轉了村民們悲慘的命運;我更見證了現代人間天堂的誕生……
我想,再過不久,我就可以功成身退,與陶米、沛蒂,以及其他「家族」的人們,過著平靜的日子了,無論是在這裡或是回到故鄉。
只要捱過那天夜晚。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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然而羅斯鎮的美夢,終有一天還是得醒過來。
就在這兒逐漸步上正軌之際,我們突然收到了來自政府的公文──
這片土地,將不再交由我們使用。
經過多方的探查,我們才得知──美國那邊從來都不支持吉姆.羅斯的理念,事實上,他的行為讓政府部門厭惡萬分,畢竟處於冷戰時期,任何大張旗鼓的共產主義活動都將受到抵制……只不過他們忌憚於羅斯的影響力,並想要利用這份影響力,才一直以來保持著友善的態度。
而現在,吉姆.羅斯離開了美國本土,因此許多蠢蠢欲動的掌權者透過政治手段,準備開始打壓他的活動──其中一個便是賄賂這片土地的政府。
另一方面,看見我們發展得如此迅速而完善,人人過著安居幸福的日子,周遭長期處於貧困的村莊也因此吃味起來,越來越多的聲音要求政府當局驅逐我們這些外地人……
這就是人性。
但是坦白說,對我而言羅斯鎮的存與亡,我並不是那麼的在乎──或許會有一點感慨,畢竟我也是親眼見證它成長的人……但真正重要的,還是確保居民們逃離1978年11月18日夜晚的死劫。
而現在,這個夜晚即將到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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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們被勒令於11月19日離開這片土地,因此居民們將於前一晚進行最後一次聚會。雖然我曾試圖說服大家避開這一天,但是居民們的意志卻異常的堅定,說什麼都要辦在前一夜……
看來,這是必然的事件。
雖然我的內心不認為現在的吉姆.羅斯會做出什麼駭人的行為,但我還是與陶米觀測了聚會的未來。
「營火,人影在閃動,飲料,看起來氣氛不錯。然後人群逐漸散去,回到各自的屋子……似乎沒什麼問題。陶米,你那邊如何?」我握著12歲弟弟的雙手,看過眼前這些朦朧閃爍的畫面。
「感傷、不捨……但是滿足。」他閉上雙眼,朝空氣嗅了嗅。
「有死亡嗎?」我還是有些擔憂。
「……沒有。聚會上沒有死亡的氣味。」他看起來相當篤定。
呼……
我鬆了一口氣,看來是白擔心了。
聚會過後,曲終人散,我們所有人將會在隔天離開這裡,回到故鄉。
這就是,我所扭轉了的未來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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晚餐後,所有的居民聚集到了村莊中心一旁搭建的帳篷中。
「各位,聽我說。」
吉姆.羅斯拿起麥克風。
「十分感激大家這段時間的努力。」
「我們從無到有,將這片荒涼的樹林,開拓成如此適宜人居的小鎮。」
「雖然還稱不上富裕,但是我們能夠自給自足,過著安定而平穩的日子。」
「我們沒有私慾,共享努力的成果,我們沒有紛爭,和平共處,守望相助。」
「每個人對羅斯鎮都有難以計數的貢獻,每個人都是羅斯鎮無可取代的一員。」
「或許對外人來說,這只是一個隨處可見的小鎮……」
「但對我們而言,這裡已經是天堂。」
講到這句話,群眾們開始鼓譟。
有的人讚頌著羅斯的領導;有的人氣憤政府的打壓;有的人難過明日的離去;有的人已經緊緊抱成一團,泣不成聲。
就連沛蒂媽媽都不禁老淚縱橫,即使她一開始只不過是不放心我們兩個而強硬跟過來的,久而久之,卻也對這裡的人事物,產生深厚的情感。
此時,吉姆.羅斯舉起雙手,示意群眾們安靜下來。
「然而,就如同各位所知的,我們沒辦法繼續待在這片土地了。」
「至於原因,不管鎮裡或是外面都已經傳得沸沸揚揚……」
「但我想,我們不必再去追究。」
「我們雖然失去了這裡,但我們還有彼此。」
「羅斯鎮確實是個美好的地方,但羅斯鎮不應該是你們的全部──」
「你們還有家人,還有朋友,還有故鄉。」
「明天你們將會全數離開羅斯鎮,回到你們來的地方,重新開展人生。」
「不必過度感傷,不必留下過多的淚。」
「雖然再也無法回來,但羅斯鎮──」
「會永遠存在我們的心中。」
「今晚,就讓我們喝著果汁,看著彼此的面頰,開開心心的度過吧!」
群眾再次鼓譟,但與剛才不同的是,現在大家的情緒相當激昂,彷彿這是一個慶典似的,每個人開心地喝著飲料,互相擁抱,為彼此獻上對未來的祝福。
我則靜靜的待在一旁,看著遠方,聽完吉姆.羅斯的喊話,這就是所謂的領袖魅力吧?至少,這是我一輩子也做不到的。
等等!果汁?
突然,有個敏感的字詞觸動我塵封已久的記憶。
我趕緊將人群中央看去。
是那個似曾相似的巨大木桶──
以及裡面,紫紅色的液體。
「……!」
我感到渾身開始冒冷汗……
為什麼?我事前怎麼完全不知道吉姆.羅斯準備了這麼一大桶不明果汁?
我看到其他核心成員一臉又驚又喜的表情,看來他們也全然不知情。
也就是說──
這是吉姆.羅斯秘密準備的飲料。
不……
不應該是這樣……
明明早上已經觀測過了……
明明我跟陶米都沒有觀測到死亡……
為什麼還……
現在,我巴不得衝到人群中央打翻這桶帶來死亡的果汁。
然而,我的雙腿卻不聽使喚,巨量的思緒瞬間衝擊我的腦門,使我再也做不得其他動作。
我看到大家一個接一個舀起紫紅色的果汁,迫不及待地喝下肚。
在我的眼裡,這看起來就像是一場狂宴──
死亡的狂宴。
也就是說──
我失敗了?
這麼多年的努力,我依舊沒有改變吉姆.羅斯內心最深沉的黑暗……
就在羅斯鎮即將毀滅的前夕,他打算將所有人拉入陪葬──
讓我們,一起待在這個……
永恆的天堂。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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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嘿!姊!妳的臉色好糟,怎麼了嗎?」
這時,陶米從側邊輕拍我的肩膀。
我轉頭看向他,他的手上正拿著一杯紫紅色的──惡魔的瓊漿。
「別……」
我的腦海中閃過畫面──
紫紅色液體從陶米嘴角淌下變成血一樣的痕跡……
「妳還好嗎?」
「別……」
我的頭暈眩貼著地板,親眼看見陶米的臉摔到我面前,翻著白眼在抽搐……
「姊?」
「別喝!」
我的思緒隨著喊叫聲瞬間被拉回現實,然後我用力的拍掉他手上的杯子──
跟著杯子的滑落,紫紅色的果汁灑遍了泥土地,將我們的鞋尖濺成一樣的色彩。
「姊妳不舒服嗎?」陶米見狀,相當擔心的踮起腳尖,溫柔地將手掌放在我的額頭上。
但現在不是做這個的時候。
我應該要快點阻止更多的居民重蹈覆轍,步向死亡。
於是我輕輕推開正對著我的陶米,看向大家聚集之處──
營火已經升起來了。
人們聚集在營火周遭,喝著果汁,交頭接耳聊著天;或引吭高歌;或手舞足蹈;小孩子們奔跑、嬉戲著,嘴角還殘留著沒擦乾淨的紫紅,氣氛好不歡愉。
咦?
一點事都沒發生?
眼看著居民們此起彼落的高飲著我以為是帶來死亡的液體,然而卻沒有任何一人感到不適,甚至大多對果汁的味道讚譽有加……
是我……搞錯了?
對,沒錯。
那應該早已是不存在的未來──
是不可能發生的。
我心中的大石緩緩落地。
「姊,我看妳先進去屋子休息吧?妳看起來真的不太對勁……」陶米面有憂色的看著我。
「謝謝你陶米。」我很快地擺出有點生硬的微笑。
「我剛剛只是頭有點暈,現在沒事了。」
「但是……」
「我沒問題的,看!宴會還在進行呢!和不去跟好朋友們聊聊,把握待在鎮子的最後一晚呢?」我笑著說,順手摸摸他的捲髮。
「唔……嗯。那如果妳真的不舒服一定要說喔!」
「我會的。」我輕輕推了他一把,他便小跑步向他在這裡結交的好友們而去。
「對了,姊,那個……」突然間,陶米轉頭,一副欲言又止的模樣。
「不,沒什麼。」然後他又像反悔似的,轉身離去。
真是難得,陶米一向是個坦率的孩子,會是什麼樣的事情讓他如此猶豫呢?
不過沒關係,就等我們彼此都享受完宴會之後吧!晚上有的是時間跟他好好聊聊。
我心裡如此想著,看著處於宴會中的人們,這本來就不是什麼死亡的狂宴──而是個充滿快樂與喜悅,人們互相珍惜,把握當下,為彼此的未來獻上最高祝福的,祈禱的享宴。
我不禁笑了笑。
是我自己將自己束縛在過去悲痛的記憶中。
明明親手開創了嶄新的未來,內心深處卻又不敢相信自己所努力的成果已經是現實,真是個矛盾、沒自信的孩子啊……
我改變了吉姆.羅斯充滿悲劇的一生,而我自己,又成熟了多少呢?
或許能意識的這件事情,也算是一種成長吧。
我有點自嘲,又有點不好意思的抿抿嘴,闊步走向人群之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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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各位,感謝大家今晚的參與。」
聚會的終末,做為主辦人的吉姆.羅斯,再次拿起麥克風。
「相信就在剛剛不長也不短的時間中,每個人都收到了來自於至親、好友們,對未來的無限祝福。」
「就在明天早晨,來自美國的交通車會分批將你們帶離這片土地,遠渡重洋回到屬於自己的故鄉。」
「今晚,就請各位好好的休息,享受原本應是日復一日的,在羅斯鎮的最後一場夢境。」
「只不過在這之前,請容許在下的一點小小任性。」
說完這句話,他高舉杯子。
「讓我對這裡的每一份,英勇、高潔的靈魂們,致上最高的敬意!祝福你們每個人,都將開拓屬於自己的精彩人生!」
「我愛你們!以及──」
「珍重,再見。」
彷彿進行什麼儀式似的,吉姆.羅斯將小指前端浸入紫紅色果汁中,隨意攪動兩下,便一飲而盡。
『珍重,再見。』
群眾們也舉起杯子致意,將果汁一飲而盡。
接著,吉姆.羅斯正氣凜然的注視著前方的道路,在眾目睽睽之下,昂首闊步的返回自己的住處。
──
曲終人散,眾人收拾著略為狼藉的會場,三三兩兩回到屋子內。
結束了。
結束了吧?
但為什麼我還是感受到一絲的不協調呢?
是剛才的餘悸猶存嗎?
不是的。
我想應該跟紫紅色果汁無關……
還是有關?
不對勁。
但我說不上來。
是羅斯的演說詞嗎?
又或是……
「姊。」
又一次的,是陶米打斷了我混亂的思緒。
「我覺得你該去看看羅斯牧師。」
他背對著看向遠方,緩緩地說。
「咦?」
「但是……為什麼……」
然而陶米並沒有回答我的疑問,他只是背對著我,逐漸離去。
此時的陶米,在我的眼中不像是12歲的弟弟,反而像是個比我更加成熟的大人──
「你也長大了。」我不禁喃喃自語。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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吉姆.羅斯待在他的住處,第一次的,我發現他的臉上沒有戴著墨鏡。他正躺在他最喜歡的那張籐製搖椅上,表情看起來平靜而祥和,唯一令人在意的是──他的嘴角淌著一道鮮血。
「喂!給我振作點!這是怎麼回事?」我見狀立刻衝上前詢問。
「啊……艾許莉……來的果然是妳。」他氣若游絲,看起來相當虛弱。
「到底發生了什麼事?你為什麼會變成這樣?」
「……只是毒藥……」
「毒藥?你被下毒了?是誰做的?」
「……我。」虛弱,卻又寧靜。
「……?」我頓時語塞。
「你想……自殺?」
「開什麼玩笑!快告訴我,解藥在哪?」
「呵呵……艾許莉,你還是如此天真可愛……一個準備要自我了斷的人怎麼會準備解藥呢……」略顯老態的面容中,泛起一絲苦笑。
「但……這又是為什麼?你明明已經獲得巨大的成功……你實現了真正的、完美的烏托邦……你有著這麼多願意相信你、追隨你的人……就算受到政府的迫害,你只要……」
但此刻他舉起猶如風中殘燭般搖晃的手掌,示意我停止說下去。
「艾許莉,謝謝妳……」
「這些年來要不是你待在我身邊,我早已成為魔鬼……」
「我很清楚自己內心的黑暗……」
「一開始或許是對於未來的迷惘,使我不得不依照『能看見未來的你』的指示行動……」
「但在這些過程中,我卻找到了真心助人的喜悅、人性的光輝、對自己的肯定……」
「是你給了我救贖。」
「呵呵,不知怎麼的,明明你是個正值青春年華的少女,卻總是讓我想到小時候時常抱著我念故事書的奶奶呢……咳咳……」
他的眉頭一縮,咳出了口血。
我的腦袋一片空白。
「你你你先別說話,讓我去叫醫生……」
但是……
他卻是緊緊抓緊我的手臂無法掙脫,難以想像如此虛弱之人竟然還有這麼大的力氣──
「已經夠了,艾許莉……」
「你已經為我做得夠多了……」
「我在這裡……實現了我的夢想……看到了心目中的天堂……」
喂……
「所以,我早就決定要與這座小鎮共存亡……」
別鬧了……
「讓我的靈魂在這裡長眠,讓我的記憶停留在最美好的時光……」
你到底在說什麼?你的信徒們要怎麼辦?
「大家一定沒問題的……我見識過了他們的堅定、他們的強韌……」
別像個小鬼一樣說完就跑啊……
「所以請原諒我的這份任性吧……」
喂……你這傢伙……
「艾許莉……最後的……感謝妳……」
喂!
「這一生……我很滿足……」
他闔上雙眼,安寧的沉沉睡去。
若不是口邊泛著紅光的涓涓鮮血,還以為只是午後曬著太陽,打著盹的懶散男子。
他的表情是如此的平和與恬適。
就只是睡著了──
而直到最後一刻,我那早已抽動不已的嘴角依然吐不出半個字詞……
就這麼眼睜睜看著他的離去,感受他逐漸鬆開而垂落的掌心──
「吉姆.羅斯!」
我吶喊著,視線開始模糊。
但這一聲,到底有沒有真的喊出口……
就連我自己也不清楚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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為什麼?
怎麼了,艾許莉?
為什麼我沒有看到這個結果?我們的力量失效了嗎?
妳還沒看到,但是陶米有。
陶米?你的意思是,他騙了我?
陶米沒有騙妳。
聚會上確實沒有死亡,他只是沒有告訴妳羅斯的結局。
但為什麼……
艾許莉,對妳來說,陶米還是個孩子吧?
但其實,他的敏銳,超乎妳的想像。他早已能夠察覺許多事物,不僅僅是味道,還包含了羅斯的心,以及──
妳的心。
……
要回到哪個時間,才能拯救吉姆.羅斯?讓我回去。
你那麼想救他嗎?
想。
這都將是徒勞。
為什麼?
在所有的未來中,吉姆.羅斯都會在1978年11月18日晚間死亡,沒有例外。
什麼意思?
他的死亡,是世界的收束點,就如同羅斯鎮的建立與紫紅色的果汁──意即無論任何人做了什麼樣行為、什麼樣干涉,這些事件必然會發生,只是形式上的不同。
為什麼偏偏是吉姆.羅斯?
為什麼妳如此在意吉姆.羅斯?
我……
對妳而言,拯救那個男人不過是拯救無辜居民們的手段,而現在,妳已經達成妳想要的結果,為什麼要繼續執著於他的生命呢?
但是他……他……
艾許莉──
?
妳遠比妳想像的更要重視吉姆.羅斯。
怎麼可能?
妳親眼看著他的改變,親眼見證他成為「善良的人」。
……
所以妳捨不得。
就如同母親對孩子一般。
……為什麼不早點告訴我?
如果妳知道了,妳能保證自己依然能夠心無旁鶩的一步步實踐一開始設定的目標嗎?
……
不需氣餒,艾許莉,這樣的事,就連我們也未必做得到……
……嗯。
更重要的是,這是一個歷練。
往後妳會看到更多的事象,即使是身為羅瓦的我們,也無法改變世界的運行、命運的流轉。
妳必須學會放下。
否則──
要如何成為「我們」呢?
從一開始就是這麼計畫的嗎?羅瓦?
或者該這麼稱呼──
奶奶。
不否認呢,艾許莉,親愛的孫女。
為什麼是我?
因為妳有這個資格。
……
那陶米怎麼辦?
陶米也是很棒的孩子,或許在某個未來的某一天,以及某個機緣之下,他也會成為我們的一員。
這件事,由誰來決定?
……
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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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那沛蒂媽,我準備出去送貨囉。」高大挺拔的陶米一如往常的隨意梳理兩下他的黑色捲髮,便將碗裡剩下的麥片粥咕嚕嚕的一口氣喝光。
「真是的……從小就是這樣,吃東西永遠都是那麼急。」沛蒂已經累積不少皺紋的嘴角嘮叨了兩句,便繼續洗著碗。
我看著陶米匆忙跑出房子外,我也緩緩的跟上去瞧瞧。
不需旋動門把,我一下子便來到農莊的泥土地上。
陶米正在穀倉旁,將一批批的玉米搬運上貨車,看來還要忙一陣子吧。
於是我隨意走走。
廣播正播送的音樂,還是那首熟悉的「Only you」。
黑皮膚的青壯年男人們早就已經開始辛勤的工作,相較之下,陶米真是個不折不扣的賴床鬼。
斯密森還是穿著橘色的格子衫和吊帶褲,他正拿著板手苦惱地修理陪伴他幾十年的老夥伴藍色貨車,時不時撫摸一下前陣子閃到的腰,說實在的,樣子真是有點滑稽。
許許多多的年輕人在路上走著,各自進行著自己份內的事──畢竟越戰都已經結束十幾年了。
倉庫裡的牛皮鼓與水牛角飾早已堆積了厚厚的灰塵。
晨風撫過不遠處剛播種的玉米田,為街道帶來陣陣新芽的芬芳,好聞極了。不過蹲在一旁玩耍的小女孩們倒是紛紛打了個哆嗦,這冬天的風還是有些刺骨的。
我繼續漫步著。
與來來往往的人們擦肩而過,卻沒有任何交流。
──
不久後,我再次晃回穀倉,陶米已經完成搬運的作業,正準備開車出發。
「沛蒂媽我走囉!」
他隨意的揮揮手,便關上車門,發動引擎。
「好啦路上小心啦!臭小子每次都這麼隨隨便便……」
沛蒂還是不改喜歡碎嘴的個性,輕聲罵著陶米。
路上小心。
我也在心中默念著這句話。
眼看著貨車漸行漸遠,我也隨著沛蒂回到屋內。
她在客廳裡,伸了個大懶腰,扭了扭脖子,便拿起掃具開始整理。
而我只是待在這裡,隨意閒晃,偶爾注意一下沛蒂會不會像上個月一樣不小心扭到腳。
反正我也做不了什麼事。
此時,我的眼角餘光瞥到的壁爐上方──
啊!如果是這件事的話,或許我是做得到的。
於是我優雅的走上前,朝著平台輕輕一吹──
上頭薄博的灰塵瞬間一掃而空。
兩只樸素的相框。
是小時候與父母和陶米的合照。
以及──
在羅斯鎮最後一晚的沛蒂、陶米與艾許莉。
~End