艾莉亞的屍體倒在地毯上。
長型餐桌向一旁歪斜,白色的絲織桌巾染上血漬,桌上的小型燭台被碰撞傾倒,火焰緩緩侵蝕桌巾,微微照亮黑暗的室內。鏤有雕飾的黃銅餐椅排列紊亂,其中一張甚至倒在艾莉亞身旁。
雷光乍現,所有事物一瞬間被照亮。亮紅色的地毯被鮮血染黑,一整片血漬噴濺於大理石牆上,甚至沾染到鹿頭掛飾。
這是什麼?伊倫倒抽口氣,胸腔冰涼,驚恐到抓不住手上的餐具,叉子與餐刀掉落。
匡啷。
場景切換,屍體消失。
沒有下雨,室內燈火通明,桌椅排列井然有序,石牆整潔。他坐在長桌前,那名少女,艾莉亞則坐在他身旁。不是冰冷的屍體,是活人。
她年約十六,柔順的金色長髮披散於雙肩,一雙藍眼擔心地盯著伊倫,「伊倫,你還好嗎?」
伊倫呼吸急促。
「伊倫。」
「我、」他終於回過神來,「我沒事。」他乾笑。
「那就好。」艾莉亞輕笑,「把餐點放涼的話,亨利大廚可是會生氣的喔。」
伊倫將視線移回桌面,刀叉整齊陳列面前,銀光閃亮,盤上的沙朗牛排散發油光,切面泛紅鮮嫩,肉汁在盤中跳躍,翠綠生菜枕在下方,兩顆紅透的番茄綴於盤緣。一切正常。
他熟練拿起刀叉,準備大快朵頤。
畫面切換。
房間漆黑,血腥味瀰漫。
艾莉亞倒在地上,頸部傷口洞開,鮮血流淌而出,藍眼大睜,視線空洞,金色的長髮散落在地,浸染在血中。血泊持續擴大、擴大……
伊倫慘叫,摔下椅子,跌坐在地面上。
「伊倫!」艾莉亞連忙蹲下,扶著他的雙肩,「你還好嗎?伊倫。」
這是怎麼回事!我看到了什麼?
伊倫臉色慘白,緊抓衣角的手止不住顫抖。
「伊倫、看著我!」艾莉亞將他整個人轉過來,逼他看向自己,「看著我!」
伊倫急促喘息。那名少女的面容映入他眼簾,那雙藍眼清澈透亮。
「深呼吸。」艾莉亞說:「慢慢來,放輕鬆,放鬆。」
伊倫照做。
「放鬆……」
伊倫看向她的脖頸。頸部沒傷,一如既往的白皙纖細。他的身體終於不再緊繃。
「冷靜下來了嗎?」
「是的……」他的聲音微微發顫。
艾莉亞放鬆地笑了,「那麼,可以告訴我發生什麼事情嗎?」
「……發生什麼事?」
「嗯,我很擔心你。」
然而就連伊倫自己,都不知道從何答起。
他正在與艾莉亞用餐,卻看見了對方慘死的畫面。
那或許是幻覺、夢境,只是他睡糊塗造成的一段妄想,但也可能……有那麼一點可能性,是即將到來的未來?
能確定的事情,僅有一件。
不會有人相信他所看到的事物。
伊倫深吸一口氣。
「抱歉……」他單手掩面,「我需要,休息一下。」
*
之後發生的事情很簡單。
艾莉亞將癱坐在地的伊倫扶了起來,將他送回客房。這裡不愧為費里斯公爵的住所,道路寬敞,乾淨的絨質紅毯延伸至視線盡頭,兩側陳列來自各處的名畫,精美的壁燭排於牆面,整座空間燈火通明,打理環境清潔、辦理雜務、遞送餐點的僕人來來去去──這還只是一座小走廊而已。
回到客房後,伊倫如先前告訴艾莉亞的,整個下午,乃至夜晚都待在裡面,所有來打擾的僕從也被請離房內。
唯一比較特殊的,便是他將觸發幻境的那雙刀叉帶了回來。他把它們包在手帕裡,似乎只要不直接碰觸,這些器物就影響不到他。
深夜,伊倫將手帕攤了開來,一雙刀叉在燭火之下閃閃發亮,躺在客房的書桌上。他嚥了嚥口水。
方才的幻境仍然令人恐懼,但他必須知道發生了什麼事。
伊倫伸手,觸碰那雙刀叉。
場景切換。
燈火熄滅。
外頭風雨呼嘯,雷光閃爍──原本連一滴雨都沒有的。
伊倫掃視整座客房。一片漆黑。沒有屍體。
跟他預想得差不多。
伊倫推開門,木門咿呀作響。
眼前仍然是那座寬敞的走廊,牆上掛畫完整,只剩下四分之一的壁燭在燃燒,視線昏暗。他往前走,來到窗邊,伸手抹掉上頭的霧氣,窗面暫時變得透明。伊倫往外看去,凝視費里斯宅邸的本館,那座建築燈火維持明亮。情況正常,本來便只有別館會熄燈。
伊倫離開窗邊,眼角偶然瞥見一名僕從晃過。僕人也都還在。
看來還是只能到食堂一趟。
他和艾莉亞是青梅竹馬,從小便來過費里斯大宅無數次,雖然對這裡稱不上瞭若指掌,但還是熟門熟路,馬上便找到了那座廳堂。
……是血腥味。
伊倫的心臟劇烈鼓譟,雙腿發軟,渾身起雞皮疙瘩,彷彿全身的毛細孔都在尖嘯要他轉身逃走。他深呼吸,強迫自己冷靜,下一個湧上的情緒卻是悲傷。
那可是艾莉亞,他從小的好友,他要怎麼面對對方慘遭殺害的悲劇?
伊倫甩甩頭。
但他是為了釐清情況才來到這裡的,他必須往前。
抱持決心,伊倫踏進了那座餐堂。
雷聲轟隆。
跟稍早的幻境一樣,鋪著白色桌巾的長桌歪斜,椅子排列散亂,甚至傾倒在地,地面、大理石牆,甚至窗沿都漸有血跡。
那名遭到殺害的少女,站在雷光中央,白光閃爍。伊倫愣住。艾莉亞眼神空洞,唇邊血跡反光,脖頸仍然洞開,整件雪白的長裙被染紅,但她站著,就站在他面前。
「艾、」伊倫的腦袋一片空白,他瞪大雙眼,「艾莉亞……」
窗戶被吹開。
大雨刷啦刷啦地掃了進來,大風狂吹,艾莉亞的長髮飛散,裙子被狂風曳起,衣襬隨風擺盪。
伊倫費了極大的勇氣,極大的毅力,才能站在原地,握緊手上那對刀叉。
艾莉亞朝他走來,越來越近、越來越近,步伐逐漸加快,稱得上是小跑,來到伊倫身前,她緊緊抱住伊倫,伊倫往後踉蹌,下意識擁住她,十指沾染黏稠血液。
伊倫心臟狂跳。
「找到我,伊倫。」艾莉亞低語,「找到真正的我。」
*
將餐具包回手帕之中後,伊倫的眼前只剩下漆黑無人的餐廳。他身後搖晃著的微弱燭光不足以讓他看到空間的全貌,但在視線所及範圍內的一切都很平凡。鋪著潔白桌巾的長桌安穩地座落在餐廳中央,落地窗前的窗簾紋風不動。
伊倫猶豫著是否該再拿起刀叉一次,最後作罷,他不覺得現在能夠從那片幻境中得到更多資訊。
沒有人能帶著那樣的傷勢卻還如常走動與說話,所以那顯然只是幻覺,艾莉亞沒有死。不論他看到的究竟是什麼,問題比起艾莉亞發生了什麼、更可能是出在他自己身上,所以這並沒有急迫性,至少不是必須在這個時間解決的。
如此說服了自己,伊倫轉身離開餐廳。他會準備一個弄清楚這一切的計劃,但他今天受到的驚嚇已經夠多了,他需要睡一覺、吃點東西之後再來思考。
伊倫回到自己的房間,將刀叉藏在掛在衣架上的大衣口袋,這樣一來僕人來整理房間的時候就不會動到它們。
他不擔心費里斯家的人懷疑他偷東西,他完全沒有理由那麼做;但那同時也是問題,除了那些幻象外他完全沒有理由拿走刀叉,所以還是秘密行事更好。
伊倫躺到床上,無法克制地在腦海中重播著他今晚所看到的事物,直到他的疲倦戰勝了他的恐慌。
*
奶油刀,沒有異常。蛋杯,沒有異常。湯匙與濃湯的碗,沒有異常。
伊倫坐在餐桌旁,每當伸手拿起一項餐具時他都會屏住呼吸、做好準備迎接駭人的景象,以免自己像昨天的午餐一樣突然尖叫出聲。
但這並沒有比昨天好到哪去。
「伊倫,早餐有哪裡不對嗎?」
「為什麼這麼問?」
「因為你的眼神有點可怕。」
聽見艾莉亞擔憂的聲音,伊倫才意識到自己正瞪著手中的木夾,在沙拉碗中空揮。
「沒什麼,我只是……」伊倫思忖片刻,最後採用了安全的說法。「……只是在想昨晚做的惡夢。」
「惡夢?有多可怕?」
「非常可怕。」
「比生氣的薇薇安老師還可怕?」
艾莉亞的話讓從昨天中午起就一直緊繃著的伊倫展露笑容。
「你這話可別讓薇薇安女士聽到。」
「當然。」看到伊倫終於放鬆表情,艾莉亞也露出微笑。「不過我是真的很好奇有什麼東西可以把你嚇得連早餐都不比它重要。中午的時候跟我說說吧?今天的天氣很舒服,我請亨利大廚準備野餐籃,我們到庭院裡用餐如何?」
想到不需要坐在這間食堂裡,伊倫心底鬆了口氣,他有意識的避免這點顯露在表情上。
「聽起來很棒,就這麼辦吧。」
*
早餐過後是艾莉亞的家教時間,趁著這個空檔,伊倫在費里斯宅邸中四處走動。他帶著畫冊與鉛筆當作藉口,如果遇到了誰問他在做什麼,他就會回答正在為了美術課的作業尋找靈感。
伊倫把帶來幻象的刀叉放在左胸前的口袋裡,用手帕包覆好並且露出一小截握柄。這樣一來他抱在胸前的畫冊會正好擋住胸口、不會被其他人看到,而他只需要動一動手指就能夠讓自己進入那個神祕的幻覺之中。
幻象世界中一直都在下雨,陰暗的天空不時被令人畏縮的轟鳴照亮。
在通過庭院旁的走道時,伊倫刻意踏出石砌的步道,讓雨滴打在他身上。冰冷而黏膩的感受無比真實,但當他鬆開按在刀柄上的手指時,他的肩膀依然乾爽。
在做了幾個小實驗之後,伊倫稍微安心了。
伊倫在幻象世界中有看到僕從在走動,但是他沒有跟任何人搭話,因為他確定在現實世界中,眼前的走道正空無一人。他的勇氣還沒有準備好那麼深入的試探幻覺,值得慶幸的是幻象世界的僕從們也對他視若無睹。
他經過了迎賓室,艾莉亞正在裡面接受文學教師薇薇安女士的授課。伊倫從門上的小窗朝裡面看去,艾莉亞正聚精會神的看著台上手舞足蹈的薇薇安,對方手中拿著書本,似乎正在吟唱詩句。
手指輕拂。
場景切換。
房間內瞬間被耀眼的雷光填滿。
在光芒淡去後,迎賓室內空無一人。伊倫本已做好心理準備,但他並沒有在那裏看到艾莉亞的屍體。
回到現實中看著低頭畫筆記的艾莉亞,這時候伊倫確信了,那個駭人的幻象只是某種虛影,全都只是假象。
也許是注意到了視線,艾莉亞看向門,與伊倫四目相接。為了不要顯得鬼祟,伊倫索性敲響房門、進入迎賓室。
「抱歉打擾您授課,薇薇安女士。」
「伊倫少爺!好久不見了,您怎麼會在這裡?」
「學校正在放假,昨天受艾莉亞邀請,所以在這裡叨擾幾天。」
「原來如此。您有什麼急事要找小姐嗎?」
「不,我只是想去廚房請他們準備一點水果讓我練習素描。路過這裡時想起與您許久不見,來打聲招呼,我馬上就離開了。」
「您多禮了。伊倫少爺的紳士風範,小姐您可得多學學。」
艾莉亞鼓起嘴想要插話,但在薇薇安的視線轉回她身上時立刻擺回優雅的微笑。
「沒那回事,我才是還有很多事情可以向艾莉亞學習。」
結束了寒暄,伊倫朝艾莉亞揮了揮手,退出迎賓室朝向下一個目標前進。
*
在確定真正的艾莉亞安好之後,心底踏實了的伊倫走向他惡夢的起點。
他不明白昨天深夜中幻象世界的艾莉亞所說的「找到真正的我」是什麼意思,也不明白為什麼幻象世界中只有餐廳一片凌亂。這怪異的現象實在太過荒謬,伊倫想不出其他得到線索的方式,如果這一切真的有什麼理由,必定是出在餐廳與胸前的刀叉之上。
早已被僕從們整理過的食堂沒有留下半點使用痕跡。剛換上的桌巾、尚未放上新蠟燭的燭台、整齊的靠在桌旁的餐椅。
伊倫拉開一張椅子坐下,抓著畫冊的手不自覺的握緊。經過了無比漫長的數秒後,伊倫相信自己準備好了,伸手摸向刀柄。
世界驟變。
艾莉亞的屍體躺在餐桌上,黯淡的藍眼珠直勾勾的看著伊倫。鮮血從頸部的傷口汨汨而出,流到伊倫的面前、從桌緣滑落、滴在他的大腿上。
伊倫咬緊牙關,眼神掃視桌上的慘況,在他耳中自己心跳的聲音大到蓋過了雷聲。不知道過了多久,他鬆開了按在刀柄上的手指。他還沒有得出什麼有用的資訊,但是這即將超出他的極限,即使知道這些都不是真的,他需要先喘口氣。
死去的艾莉亞沒有消失。
驚慌的伊倫低頭看向胸前、鬆開了手中的畫冊……
哪有什麼畫冊?
伊倫看到自己兩手分別緊握著刀叉。餐刀的鋸齒上帶著碎肉的殘渣、血液從刀身上緩緩流下,黏膩的在他的手背上爬行。
這樣的動作簡直像是他剛才都一直在用餐一樣。
伊倫的喉嚨乾涸難耐,就連嚥下唾液也辦不到。濕淋淋的衣褲附著在他四肢的皮膚,伊倫的雙腿使不出勁,瘦弱的雙手發顫著無法放開刀叉,更別說轉動頸項。
費里斯的本館不熄燈。
然而,在這邊的世界,餐廳中只有蠟燭做為唯一的光源。火苗幌動有如催眠的懷錶,伊倫的心跳漸漸平緩,最終窗外的滂沱大雨蓋過了心跳。白銀燭台前擱著高腳玻璃杯,盛著晶瑩的紅色溶液,伊倫被口渴驅使拿起杯子。他的手仍然發顫,生怕不小心打翻杯子。湊近鼻子一聞,杯中傳來甘醇的芬芳。是葡萄酒,伊倫如同在荒漠中遇見甘泉,貪婪地喝光每一滴酒水。
不勝酒力的他臉頰發燙,頭腦暈眩。回過神來,伊倫已放下酒杯,他不自覺地吞了口水,重新拿起刀叉。噴濺的汁液滋潤了口舌,齒峽之間的鐵鏽與鹹味難道是匈牙利牛肉?還是伊比利黑毛豬?
突然,窗外的白光劈開了視界,兩秒鐘後雷聲乍現,伴隨著古董機械鐘的十二道響聲。午夜時份,是一天終結同時也是開始。
「喔,伊倫少爺,」女僕莊重地對伊倫行禮,「打擾到您用餐,實在萬份抱歉。」
一般來說,餐廳女僕會由容貌秀麗,身材高挑的女性來擔任,在費里斯家也不不例外。然而,伊倫無論怎樣都認不出這名女僕的臉容。即使她一秒前才跟自己說話,即使她正朝自己步步進逼。
「不、不要——」
伊倫對著女僕大吼。
「我說不要!」
女僕的步腳絲毫未停。
「不要看我!」
伊倫如同被盯上的獵物,推翻椅子逃進走廊。他的雙腿因充血而發燙,他從不知自己能跑這麼快。
*
伊倫以為安全,回神來已在本館的某個房間。他對房間沒有印象,放輕腳步來到門邊,小心翼翼地從門縫探頭。確認過的走廊兩側,這裡是僕人的工作區。伊倫有意避開地上和桌上,那些不知是血漬還是污垢的黑塊。桌上放置著文件架與打字機,他抽出幾個泛黃的資料夾,最後找到從科學雜誌撕下的書頁。
標題是薛丁格的貓,原本的內文被貼上一張白紙。
薛丁格的艾莉亞,在你觀測到艾莉亞之前,她處於一種死與生的疊加狀態。
伊倫轉身向打字機,有人在機器上遺下了書信。
無知者伊倫︰
我恨你,我最大的錯誤就是創造了你。但是,我想通了,我不要殺死你,我要殺死造物主伊倫,那個無可救藥的廢物、可憐蟲。然後,由你代替我,接受永劫輪迴的折磨。
□□□伊倫
署名被漆黑的液體遮住了一半,可能和桌上的黑塊屬於同一種物質。突然,胃部的痙攣使伊倫嘔吐大作。酸液燒灼喉嚨,太過猛烈的抽蓄教他無法站立。最終,伊倫被迫直視自己的嘔吐物,那團血腥、軟爛的肉塊,被透明的唾液與胃酸包覆著。
「伊倫、」
「伊倫,救我——」
肉塊發出心臟的跳動,在伊倫的腦海注入艾莉亞的聲音。
「你要找到,真實的我。」
艾莉亞的聲音讓他頭腦炸裂,伊倫用右手苦撐著身體,左手伸向脈動的肉塊。然後,伊倫的眼前一黑。
*
伊倫從客房中醒來,看了時鐘,現在是晚上十一點十四分。掙扎著從床上爬了起來,現在他不僅飢腸轆轆,同時有一股莫名的暈眩與嘔吐感。
他記得自己沒有喝酒。
窗外傳來綿密的雨聲,伊倫轉頭望向窗外,眼前是無盡的深遂,讓他遲遲沒找到焦點。
費里斯本館不點燈。
突然,閃電伴隨雷響嚇醒了伊倫——
費里斯本館不熄燈。
伊倫換去單薄的衣服,穿上整齊的華服,久違地照了鏡子。
一名瘦弱的十四歲少年,家道中落的貴族少爺,受著費里斯公爵的照顧。然而,他記不起父親和費里斯公爵。他不曾記起父親的音容,他知道費里斯這個姓氏卻沒有看過公爵本人。然後,伊倫注意到桌子上皮革封面的筆記本。翻開筆記,雖然寫得匆忙、潦草,但這肯定是他自己的字跡。
筆記上這樣寫著。
克萊夫特
被囚禁的造物主
伊倫創造的伊倫創造了伊倫
下一頁。
一切都太遲了。
我恨你。
快,來這裡,殺了我。
伊倫差點把筆記扔出窗外,最後沮喪地坐回到椅子。在找回記憶與確認公爵身份之間,他選擇了後者。伊倫穿上大衣,口袋重甸甸的放進了餐具,他不知為何這裡有餐具。
伊倫摸黑穿過走廊,整幢大宅的僕人消失不見,只有不知被誰留下,在牆壁、地毯及掛畫上意義不明的塗鴉。伊倫離開房間愈遠,塗鴉的數量就愈多。
這不是費里斯大宅該有的景象,但他似乎早習慣了摸黑前進。
*
伊倫為去到廚房而經過工作區,他找到〈薛丁格的艾莉亞〉,還有署名被塗掉一半的書信。伊倫看了時間,十一點三十三分,他還想瞧瞧別的房間。隔壁是管家專屬的房間,那裡有貴族名冊,管家會按照名冊替主人寄出派對邀請。
悶熱潮濕的空氣突然傳來油漆味,伊倫遵著氣味走進隔壁。白色油漆大刺刺地留下了塗鴉——
如果餓了就吃梨子。
伊倫記起自己用水果練習素描,但不記得為什麼要練習素描。先不管牆上的塗鴉,伊倫從文件架取出貴族名冊,裡面並沒有費里斯家的紀錄。
依著塗鴉的指示來到畫室,伊倫反射性地摀住了嘴巴。艾莉亞的遺體躺在厚實的木工桌上,黯淡的藍眼珠直勾勾的看著他,鮮血從頸部的傷口汨汨而出。伊倫注意到艾莉亞的雙手被刻意擺放,僵直的手指端莊地捧著梨子,與她驚慄的表情毫不搭配。
伊倫嚥下口水,不自覺地掏出了刀叉。
「找到我,伊倫。」
艾莉亞的聲音突然在腦海中炸裂。伊倫對著空氣揮舞手足,接著一陣無意義的吼叫、悲鳴,最後全部化成哽咽。「見鬼的!」當伊倫發出第一句咬字清晰的咒罵,他才真正回到當下,精緻的刀叉早被扔得老遠。
伊倫蹣跚地站起,踱著腳步走向艾莉亞,向她探出發顫的雙手。他小心取下艾莉亞手的梨子,飽滿的果實瞬間乾枯萎縮,鐵鏽色的梨子鑽出腐液與蛆蟲。伊倫驚慌地丟掉梨子,發狂一般拍掉手上的蛆蟲。
「恭喜在十二點前趕到,無知者伊倫。」
一名成年女性佇立伊倫丟出梨子的方向。
「薇薇安女士?」
「現在是薇薇安醫生。」
原本的家庭教師換上了醫生袍,眼神比記憶中更為犀利。
「那麼,醫生,費里斯家發生了什麼事?還有艾莉亞她……」
薇薇安嚴厲的目光讓伊倫縮起了肩膀,薇薇安對他反問︰「先確認你現在記得多少。」
「我、我不記得,但有預感自己要幹出可怕的事。」
「如果我說你已經幹過一次可怕的事?開玩笑的,但在之前的一千四百次輪迴中,食人者伊倫無一例外地抵抗失敗了。」
「食、食人者?」伊倫不自覺地後退。
「就是在打字機留下書信的傢伙,伊倫‧波頓的創造物同時是無知者伊倫的創造者。」
「無知者是說我嗎?但我就是伊倫‧波頓。」
薇薇安無聲地點頭,嚴厲的眼神始終不變。
「你們都是伊倫‧波頓,但為了方便區分,第一層的是伊倫‧波頓,第二層的是食人者,第三層的是無知者。」
「……」
「我知道對你來說太過困難,」薇薇安頓了一下,「總之現在食人者去到第一層,你被迫來到第二層『永劫輪迴』,你必須殺死食人者才能回到第三層。」
「我應該相信你嗎?」
「你可以不信。」薇薇安特地加重語氣,「先說我無法讓你在一層活動,但上去看一眼是可以的。怎樣?願意合作嗎?」
「……」
薇薇安把視線從伊倫身上移開,熟練地點燃了蠟燭。
*
地點是克萊夫特鎮上某幢出租公寓。
在眼前伊倫是一根燃燒殆盡的蠟燭,伊倫想要確認環境,但身體不聽使喚。正確來說,他連自己的身體都感受不到。
「醫生?」
自己的聲音似乎是從意識中閃過的,耳朵什麼都聽不到。此時,手臂莫名地動了起來,一隻屬於女性的手掌抬到眼前。伊倫察覺到五指末端的指甲油,艾莉亞是不塗指甲油的。然後,雙腳不由自主走到窗前。拉開百葉簾,玻璃上映照出薇薇安的臉孔。
「重新介紹一次,我是克萊夫特精神病院附屬機構的研究員,專長是超心理學。」
與剛才一樣,薇薇安的說話不經口耳傳達。
薇薇安打開收音機,無線電台正轉播著連環兇殺案的新聞,所有的死者都是名為艾莉亞的女性,兇手的身份與動機暫時不明。
「兇手是食人者伊倫。」薇薇安沒有語氣地敘述,「他們搞錯了一點,第一個死者是克萊夫特精神病院的守衛,一個名為哈利的中年大叔,伊倫在逃脫的時候殺死了他。」
接著,薇薇安拿起從圖書館影印的舊報紙——
「在這裡,費里斯先生不是公爵,而是一個貿易商,伊倫‧波頓依舊是他友人的兒子。十年前,伊倫‧波頓與費里斯父女受困於暴風雪,最後人們只救回了伊倫,而費里斯父女已經死亡,屍體殘缺不堪。伊倫被鑑定患上嚴重精神疾病而送進精神病院,以上是新聞報導的表象。」
「事實上,波頓家族雖然有精神病歷史,但是伊倫在事發前精神健全。最初,我們把伊倫搞進克萊夫特,只因為他是一個超心理學個案。過程中,我們無意釐清了事件真相。伊倫與艾莉亞合謀殺害費里斯先生,之後艾莉亞因為某種原因自殺。可能出於殺父的罪咎,可能她不願唷食父親的屍體。可以相信,伊倫在餓寒交迫中首先食用了費里斯先生,越過那條界線的他,最終連艾莉亞的遺體也吃了。」
「伊倫的自我防衛機制創造了第二層,讓第二層的伊倫替他接受罪責的折磨。第二層的伊倫嘗試抵抗,創造了第三層的世界。然而,第二層的伊倫最後順從了食人者的本質,他恨第一層的伊倫‧波頓,同時也痛恨著你,第三層的無知者伊倫。」
「那食人者是怎樣逃到第一層的?」伊倫問道。
「最近,我們觀察到伊倫‧波頓的心智接近完全崩潰,食人者逮準機會逃竄到第一層,讓你替代他在第二層的位置。」
「這不是因為我碰到餐具?」
「那你是自己想到要吃梨子的嗎?」薇薇安以反問作答。
「那麼,醫生,為什麼告訴我這些?」
「為了請你合作,必須聊表誠意。」
「你明明可以直接殺死第一層的伊倫。」
「聰明,」薇薇安醫生不吝稱讚,「機構中已經有人計畫殺死伊倫‧波頓,但對我來說,我必須保存研究成果。況且,伊倫‧波頓死亡的話,第三層的世界也會消失。」
「這對我和艾莉亞來說都是死亡。」
伊倫憶起第三層的艾莉亞,那個大她兩歲的金髮少女。她總是考慮別人的心情,包容著膽小懦弱的自己。現在,他必須回報她給予的一切。
「殺死食人者,這可能嗎?」伊倫向薇薇安問道,「我該怎樣做?」
「我可以把食人者短暫送回第二層,屆時由你在第二層把他殺死。」薇薇安不帶語氣地說。
「我答應你,但是有個條件。」伊倫堅決地道,「帶我去見第一層的艾莉亞,準確來說是見她的墳墓。」
*
「我來了。讓你久等了,艾莉亞。」
地點是鎮外的公墓。現在正是寒冬,但是沒有下雪,因此雖然寒冷但不至於妨礙活動。由於烏雲密布的關係,天色有些昏暗,冷風吹著,不過伊倫覺得這正是進入墓園時應該會有的氣氛。
他看著一塊大理石墓碑,冰冷的石頭沉默不語,只有鑲嵌在頂上的小小藍色玻璃能夠讓他想起艾莉亞本人的藍色雙瞳。
我已死、我已逝。墓誌銘如此寫著。
與那些形形色色、有著天使或十字架裝飾的華麗墓碑不同,艾莉亞‧費里斯的墳墓樸實無華,幾乎可以說是簡陋。也許是出於恐懼、也許是出於畏懼、甚至貪婪,人們並沒有將她以應有的排場下葬......不過,那些都不重要了。
「我不記得當初所發生的事情,我只能夠想像。
你爸爸一直對妳很不好吧。作為像他那樣的大商人,對兒女有諸多要求也不奇怪,但是他總是沒有顧慮到妳的感受,於是妳被逼到了極限。
所以妳才會與我這個最好的朋友一起策畫了暗殺行動。如果我對妳的記憶沒有出錯的話,目前為止應該都是對的......
問題在於,那突如其來的暴風雪把我們困在了度假的小屋裡面吧?要是我現在計畫的話就會選擇在那個地方下手。」
畢竟,我不是伊倫‧波頓。我只是他的影子,他的回聲,他人格的一小部分。我現在甚至無法控制自己的身體。
「等到我結束這一切......我會把他送回來跟妳見面的。再見了。」
「滿意了嗎?」薇薇安的聲音在腦中響起。
「嗯,可以了。這樣一來我就達成了與她的約定,要是回不來也不會有遺憾。讓我與他決一死戰。」
*
他們回到出租公寓內,做好讓對決開始的準備。
「我將要給你三個提示,希望能夠幫助你擊敗食人者。」薇薇安說,
「首先你必須知道,與你之前所在的第三層——姑且稱為無知者之園——不同,第二層是一片非常渾沌的地區。雖然你會覺得你身處費里斯大宅當中,但是那個地方很可能只是造型類似,而沒有任何你熟悉或固定的結構,甚至還有可能會變化。
再來,你們兩個都是意識的產物。在伊倫‧波頓不在的情況下,雖然你是由食人者二度創造出來的人格,但也擁有與食人者相等的權限,可以競爭主導人格的地位。如果我的理論沒錯,你應該也可以像他一樣在某種程度上改變第二層的地形才對。
第三,摧毀他的方式有很多種。除了單純的暴力以外,甚至可以用對話來達成。畢竟你們在意識空間裡面並不真正具有物理實體,所以暴力搞不好還會比較沒有用。如果你能夠殺掉他就太好了,我們也不用被迫殺死伊倫‧波頓的軀體。」
「話說回來,那伊倫‧波頓本人呢?我也很好奇我的主意識那傢伙到哪去了。」
薇薇安點燃一根火柴,靠在一根新的蠟燭旁邊。「如果你還有餘力的話,就尋找一下他吧。不然的話也有可能最後會是你來到第一層,取得身體的控制權,並無法再見到那個美好的女孩。準備好了嗎?之後,我會再把食人者逼回第二層,在他進入的時候你應該會收到非常明顯的警告。」
「嗯。送我回去吧,我會完結這場惡夢,再見一次我的艾莉亞。我現在也只想做這件事了。」
接著,伊倫的意識開始朦朧,然後他昏了過去。
*
他在借用的客房床上醒來。
左看右看,這裡似乎與上一次他回來時的景象沒什麼不同。伊倫看向時鐘,驚訝地發現指針指向了不可能出現的組合。顯然,如今時間在這裡沒有什麼意義可言。
他穿上大衣,再次感受到口袋裡沉甸甸的餐具的重量。想想,當初就是這副餐具觸發了這整起事件。也許,就算不是它們,也會有別的契機將伊倫牽引至第二層,畢竟這一切都是食人者在背後搞的鬼。
希望能夠再見到艾莉亞一面的慾望驅使伊倫走出了客房。費里斯大宅內空無一人、一片漆黑,走廊也再度充滿了各種意義不明的塗鴉。不過這次似乎多了不少血跡,為即將到來的對決倒是添增了不少氣氛,伊倫不禁心想。
他沿著越來越混亂的走廊前行,希望可以找到廚房。要是身上可以有些武器防身的話他會比較安心,雖然到時候可能不會真的派上什麼用場。
好不容易走到了冷清到詭異的廚房,伊倫居然在其中一張長桌的正中央看見一顆完美又飽滿的梨子,彷彿是在嘲笑他一般。就在他把兩把鋒利的刀子緊緊握在手中時,整個大宅突然間燈火通明。
這就是薇薇安所謂的警告嗎,還真夠明顯的。雖然不清楚原理,總之謝啦。
看來,食人者伊倫總算是被驅逐回他一開始所創造出的國度了,接下來才是真正死鬥的開始。
伊倫試著前往宅邸的入口大廳。印象中那裡有著寬闊的視野與活動空間,而且——如果有能夠談話的可能性,他也希望可以在那邊談。
在他穿過走廊時,伊倫看見了一句特別顯眼的字:
自我之死即將發生在你身上了
還真是鼓舞人心。無知者繼續向前,面對自己的另一部分。
「嘿。」
還沒見到人就先聽到了聲音。根據聲音的來向,看來對方大概也有與他相同的想法,希望在大廳展開這一切。
穿過已經不再幽暗、但仍然充斥著詭異的塗鴉的走廊,無知者伊倫從側邊的門扉來到了懸有巨大的水晶吊燈的大廳。與他長相完全相同的敵人就站在正中央,背對著宅邸的大門,冷冷地看著他。
「你終於來啦,可悲又無知的造物。」食人者伊倫開口說道。無知者注意到他手上沒有拿著任何武器。
「是啊,我們之中只能有一個活著離開這個世界,不是嗎?」伊倫說,「如果我們必須以死相搏,那我也做好了準備。但是在此之前,我希望可以跟你談一談。」
「有什麼好談的?」
「和平收場的可能性。只要你不再佔據第一層的位置,也不是不能不摧毀你。」
「滿口大話。比起身為食人者的我,你佔據了什麼優勢?你殺過任何人嗎?」食人者大笑了起來,「你根本連當初殺死費里斯那老頭的記憶都沒有吧。這一點我可是很清楚的,畢竟正是我創造了你。」
「那你去見過艾利亞了嗎?」
此話一出,食人者倒是遲疑了一下。「......這與現在的場面有何關係?」
「她才是這一切的關鍵,不是嗎?你的誕生也是由於她的死,我則是被她的精神投影給帶上了這條路。我必須再見她一面,所以我......不會輸給你。」
「那就來吧!讓我們爭奪成為伊倫‧波頓的權利!」才說完,食人者的手中便出現了一把染血的匕首。無知者直覺認為,那便是當初捅死費里斯先生時所使用的那一把,同時也是後來把費里斯父女的肉切下來食用的那一把。
一想到這件事他就覺得噁心。雖然他沒有相關的記憶,但是無知者仍暗自感謝化為他血肉的那兩個人,是因為他們的犧牲才能夠讓他在此奮戰。這個想法讓他稍微好過了點,但是如果沒能打敗食人者,一切都沒有任何意義。
心裡顧著這些想法,他差點沒來得及避開第一刀。食人者安靜無聲地衝了上來,從右邊揮刀。無知者向後一跳避開,將兩手的刀子架在身前。
兩人緊緊盯著對方,誰也不敢貿然突進。剎那間,無知者也揮出他的第一刀,並接連揮出左手的刀刃。對方似乎吃了一驚,雖然擋下了一擊,但是左手被畫出了一道傷口,鮮血流了出來。
不,不是鮮血。是某種黑色的汁液,懊悔與恐懼的產物。食人者「嘖」的一聲,向旁邊吐了口口水,接著開始瘋狂出擊。
接下來是一段混亂的纏鬥。雙方都不是什麼出色的格鬥大師,說穿了就是兩個門外漢拿著危險的東西亂戳對方而已,但是在水準相同的狀態下,兩把刀要比一把有用許多。
就在無知者看似取得了優勢的情況下,食人者突然轉身就跑。他衝進其中一條走廊,而無知者緊隨其後,但是過了某一個彎後他突然就消失了。
糟糕。他可能改變了這裡的地景,也就是說他可以從任何地方竄出來。
確實,伊倫應該是熟悉這棟大宅的結構的,所以能夠善加利用這一點的他的確可以以此設下陷阱。但是反過來說,伊倫也很清楚哪裡的房屋結構變得不對勁了。
他往旁邊的牆上猛力刺出一刀。那邊原本應該是走廊才對。
「嗚啊!」牆壁滲出黑色的汁液,接著變回原本的走廊。食人者蹲在地上喘息著,顯然對於自己的這一手感到有些失望。
「我也真是蠢啊。畢竟我們在基礎知識上應該沒什麼不一樣。而且你還有其他人的協助,而我只有孤身一人。」
「其他人的協助?」無知者不太理解他的意思。
「薇薇安老師、艾莉亞。她們都是你那一邊的,不是嗎?我只是想生存啊。」
「那你乖乖接受我的提議不就好了?」
「真不愧是無知者嗎?這麼說吧,要是沒有本體的主宰權,算是什麼活著?一輩子只能卡在腦袋裡的一個場景當中,這算是什麼噩夢啊?」
伊倫不得不承認,這話說得不無道理。但是他沒辦法因此就同意這個歪理。
「來吧,讓我們繼續廝殺!」食人者突然從地上竄了起來,撲向無知者的懷裡。他放棄了手上的匕首,只用拳頭跟對方硬碰硬。
至少,這是他的意圖。但是在他撞到對方身上的同時,無知者背後的地板突然打了開來。
兩人一起跌入了看似無盡的黑暗。
*
窗外,狂風帶著暴雪吹過。食人者與無知者一同出現在某座陰暗的小木屋裡。
不用說,這裡肯定是當初發生命案的地點,也就是伊倫‧波頓與艾莉亞‧費里斯共同謀殺了費里斯先生的現場。
「呸!這是怎麼回事?你居然把我們帶來這段回憶裡?」食人者怒道,「想用精神攻擊對付我,你還太嫩了。」
「別說得這麼難聽啊。我只是想與你共同見證我們的起源而已。」無知者平靜地說。「畢竟,我都沒有親眼見過這個場面呢。」
原本室內只有他們二人,但是在他說完這句話後,室內突然變得稍微明亮了些。在他們眼前出現的,是殺死了父親的金髮少女。
舊日的伊倫‧波頓試著安撫趴在費里斯先生的屍體上痛哭的她,但顯然沒有效果而作罷。
「我記得很清楚。畢竟這一段是構成我的基本要素。」
「接下來呢?就是令人不敢直視的部分了?」
「......你到底想表達什麼?」
「薇薇安說你接受了身為食人者的本質。真的是這樣嗎?」
「就算不然,那又如何?我猜你也知道我「上去」之後做了些什麼吧?如今,我這個人格就是伊倫‧波頓的最佳代表。」
「你就這麼甘心墮落下去嗎?」
「有何不可?覆水難收,我是吃下了艾莉亞血肉的食人存在,而你是在那之前的純真少年。就算你贏過了我上到第一層,也不會有精神病患或殺人犯以外的第三條路可走。」
「難不成,你現在是打算保護我?」
「就算結果是這樣,那也只是剛好。我不打算將主導權交給你。」
「所以,我們只有拚死一戰的路可選?」
「那倒未必。我也不願與你爭鬥。看得出來,你是他僅留的善。」食人者從背後變出了一顆梨子。
「你可能會想說,這個不斷出現的神祕水果到底是怎麼一回事。」
無知者抬起一邊眉毛。「你總不可能要說,這顆梨子就是......」
「沒錯。這個,就是伊倫‧波頓的殘餘物,是他本質的一小部分。在他精神崩潰以後,剩下的就只有這麼一點碎屑,掉到第二層來被我找到了。」
的確,伊倫回想起他與艾莉亞過去總喜歡在草地上野餐,坐在樹下邊啃梨子邊打鬧。沒想到這居然成為了他的精神支柱。
「你打算用它來做什麼?」
「我要給你兩個選擇。第一,毀掉這顆梨子,讓我永遠繼承第一層的地位。這麼一來,我們不久後就會被精神病院的人殺死,自取滅亡。好處是,我會讓你回到第三層去,與那邊的無辜者艾莉亞一起過著幸福快樂的生活,直到末日來臨。第二,吃下這顆梨子。這樣一來,我們三個人格就會再次合而為一,這些精神世界也會消失。伊倫‧波頓會再次主掌一切,停止這些爭鬥。但是我們會永遠被囚禁在精神病院裡,在薇薇安的控制下度過一生,或是在那之前再度精神崩潰。
你怎麼說?」
「......」
無知者開始思考。
他的確想要再見到艾莉亞一面。但是這樣一來,不過就是逃避現實罷了。那個美麗的女孩只不過是他腦內的投影,無知者樂園中的一介造景。親眼看見他本體記憶中哭泣的艾莉亞,讓他知道只有第一層的逝者才是真實的。他希望可以再次回到她的墳前,以完整的身分對她道歉。
她已死、她已逝。
「把它交給我吧。我們三人不該以這種形式存在,太不自然了。」無知者堅定地說,「而且,我們還必須去跟她道歉才對。沒有阻止她自尋死路、跟隨父親的腳步,是我們最大的過錯。」
「那就如此吧。」食人者將手中的梨子拋給他。「如果這就是你的答案,我也無所謂。畢竟,我是他的懊悔。最不該下決定的就是我了吧。」
實在很難想像,伊倫手中這神秘的水果就是能夠終結一切的鑰匙。
「自我之死即將發生在你身上了......嗎。原來如此。雖然我們相處的時間不長,但是我很高興我們沒有捅死對方,「食人者」。」
「客氣什麼。再見了,「無知者」。我也很期待與真正的她重聚的那一刻到來。」
「請叫我,伊倫。」彷彿有人這麼說,彷彿有人如此聽到。
伊倫大口咬下手中的梨子。
*
「滋滋滋......這裡是記者安妮的直播,我現在身在克萊夫特精神病院的記者會。惡名昭彰的少年殺人魔與食人魔伊倫‧波頓被宣布終於恢復了意識,由於他罹患所謂的「解離性身分疾患」,也就是俗稱的多重人格症,因此難以用法律對其施行制裁。檢調單位在專家建議之下,已經確定將交由克萊夫特精神病院對其進行無限期的照護與研究。」
*
六月了。溫暖的陽光照耀在大地上,融化了克萊夫特鎮上恐懼的居民的心。
在薇薇安醫生的照看之下,被束縛在輪椅上的伊倫‧波頓終於再度來到了鎮外的公墓。
不,以他的身分來說,這是第一次才對吧。
經過一排排華麗的墓碑,有的以巨大的天使雕像裝飾,有的則是十字架。甚至有些家族的墳墓還用了些對外人來說難以名狀的方式來裝飾。
最後,薇薇安與伊倫來到了一切的終點與起點,艾莉亞‧費里斯的墳墓。她父親的墳墓就在不遠處,與她的母親葬在一起。
「嗨,艾莉亞。」伊倫努力開口,卻只能吐出這樣的開場。「我還是來看妳了。很抱歉......拖了這麼久才來,希望妳沒有等到不耐煩。」
艾莉亞沒有回應。
「沒人知道我們最後會變成這個下場,對吧?」
冰冷的大理石不會代替死者做出任何回答。
「為了活下去,我做出了自我的犧牲。因為妳不願意做出這般犧牲,所以妳選擇與父親一起離去。」
死者沒有意志。
「我感謝妳讓我活了下來。雖然說,我活了下來也沒有什麼價值。但是如今,我還是會連著妳的份一起努力活著的。」
她已死,
「不然的話,這一切還有什麼意義?」
她已逝。
「我每過一陣子都會來看妳的,我保證。這次不會再放妳一個人走了。」
薇薇安在一旁面無表情地看著,心裡頭不禁冒出這些想法。雖然他沒有完全遵照她的指示做,但是就結果來看仍是令人滿意的。
伊倫伸手撫摸艾莉亞的墓碑。
「對不起,對不起......那麼,再見了。回去吧,醫生。我想,今天已經夠了。」他的聲音顫抖著。
一夜之間成為舉世聞名的超心理學醫師的薇薇安推動輪椅,將伊倫‧波頓帶離墓園,回到他餘生的歸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