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諾斯底主義的基礎建構於徹底的二元論,即物質世界是邪惡,靈界世界是美善……」
午休後第一節通識課。她一手托著臉頰,一手虛虛握著筆,希望在睡意完全吞噬掉意識之前,能在新買的筆記本上寫個一兩句。嶄新的紙頁上有她慣性抄下的課名與日期,還有零星幾個她記是記了、然而回去重讀時想必前言對不著後語的句子。
『從學界被放逐後,這是我第一次,也許也是最後一次提起筆』
她睜大眼。
睡意幾乎是立刻散了,她敢說自己的大腦沒有一刻像此時那麼清明。然而那一句不明所以的黑色花體字在出現了那麼一瞬後,即刻消失得乾淨,好像從來沒有出現在那裡過一樣。
是夢?但她分明還記得上一秒老師誦讀課文時平板單調的嗓音……
然後鐘響了。傾刻間,充滿聲音與氣味的物質世界撲面而來,沖散了那點顫微微的、纖細得彷彿不存在的連結。
「吶,你有聽說嗎?」
「什麼什麼?」
「除了我們存在的世界外,還有另一個世界存在喔。」
「什麼嘛,這不是小孩子才會相信的東西嗎?你接下來該不會要說,我們能跟那個世界的人對話吧?」
「啊,你也知道?他們說某些靈知特別強的人,可以透過媒介彼此交流呢。」
「討厭,你是說老舊倉庫裡找到的書啊、幾百年前的項鍊啊——這種的嗎?」
「對對——你不要用奇怪的眼神看我啊!我是很認真的。然後呢,還有種說法是……」
她揹著書包與交談得正起勁的兩人錯身而過。書包裡好像有什麼堅硬的東西抵著她的背,撓得她背脊發癢。
這種搔癢般的感覺好像會擴散似的。
她回到了一個人住的公寓裡,然後是每天如一的行程:洗澡、煮飯、吃飯、整理上課的筆記。做完這一切時已經過了十二點一刻了,而按照往日的行程,接下來還有看點書、玩一下手機和睡覺。不過今天在做前幾項時她始終擺脫不了那種心尖上好像有什麼在一跳一跳的感覺。
直到她翻開那本筆記本。
她不想承認自己緊張,但確實是的。她想起了放學時聽見的對話——某些靈知特別強的人,可以透過媒介彼此交流。但這個世界已經花了二十年來讓她認清自己有多麼平凡,所以這樣的人不可能是她。即使她很確定通識課時看到的那行字並不是錯覺,也不是什麼自以為是的夢。
這樣的人不可能是她。她一面想著,一面用顫抖的手翻開筆記本。
『這個世界,經歷過兩次末日Big Lost。
突如其來的白光,伴隨天搖地動的異變,使地球的總人口減少八成。
末日後,倖存者中開始出現能重現神話、傳說,或是其他不知是什麼的異能者。
有人主張這是人類的進化之路,也有人說這是墮落為惡魔的前兆,更有異能者自詡為神。
唯一能確信的,只有人類仍為爭奪有限資源而互相傷害。
《給未曾蒙面的你》』
她不確定自己是在何時屏住了呼吸,只知道當一大串文字被讀完時、而她懸著的心也終於落下來時,缺氧的窒息感幾乎讓她暈眩。
每當秒針指到五十九之前,你有權修改一切。
如果你有意願的話,就請跟我這麼做吧──
她的筆尖貼上了那段文字,前所未有的堅決。那個遙遠的、也許她一輩子都到不了的世界裡,有一個人的命運將會因為她的選擇而改變。
她能決定這場戰鬥的輸贏、她能左右這些鮮活的生命的終焉。
就像個全知全能的神。
她緩緩笑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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他卻不理會我的話語,一個箭步朝我衝來,手電筒的光源也同時消失。
可男子卻未放棄攻擊的念頭,他一咬牙,厚重的鱗片覆上全身。
眼前的男子轉眼間冷卻下來,不被仇恨與憤怒衝昏頭。
「你是......精神控制系能力者......?」
「不是。」我搖搖頭,接著說:
「如果非得要一個名詞,大概是他力本願世界法則改變系能力者吧?這不是重點,我想我們應該可以好好談話了?還是你希望我先希望把你的所有能力給抹消?話先說在前頭,就算你自殺,也是有可能把這個結果給抹消的。」
良久,他嘆了口氣道:
「問吧,你想知道什麼?」
「你們的目的是什麼?」我直接了當地開口,但話一出口又有點小小後悔——我是不是應該用委婉一點的方式問?和平談判應該是建立在雙方的友善及互信的基礎上——所以我現在開始稱讚他驚人的速度和爆發力,對我們接下來要談的事情有沒有幫助?
圓滑的說話方式可該死的不是我的專長。這應該要交給那兩個成天花天酒地、以酒館和夜店為家的傢伙才對。不過現在說這些好像也來不及了。
「目的?哈,這我倒想問你,你們的目的又是什麼?」
「消滅惡,發揚善,這就是諾斯底的使命。」我回答得毫不遲疑。雖然嚴格來說我不太算教徒啦,不過拿錢辦事,我總得好好為我的頂頭上司宣傳一下。
「什麼是惡?什麼又是善?這難道不是你們自己定義出來的?不符合你們標準的就是四處作亂的能力者〈惡〉,而你們呢就是替天行道。明明我們做的事都是一樣的。」
「誰跟你一樣了,我可不會失心瘋地屠殺了整村的人。」和平談判和平談判……啊。
「那不是屠殺。」他格格地笑了起來:「我只是讓他們做了個夢,在夢裡得到了自己最想要的事物。等他們醒過來時,就會發現自己已置身於極樂的天堂,再也沒有什麼可以傷害到他們的了。」
「你在說什麼?」我皺了皺眉:「你明明闖入了一個偏僻的村落,吸乾了所有村民的血。他們生活在那樣資源貧乏的地方已經夠可憐了,你還要剝奪他們的生命?」
「那是為他們好。我這回可是準備充足呢,上次做到一半時被打斷,可讓我懊悔了好久。」
「你是說諾斯底的人及時趕到、救下大半鎮民的那次?」我只覺得火氣騰騰地往上冒。
「你瞧,又是這種正義使者的說話方式。」他不屑的哼笑出聲:「所以我才討厭跟你們諾斯底的人打交道。」
「你如果不把殺人當吃飯一樣,你以為我們很想到處追著你跑?」出這種動不動就要死還拿不到死亡加給的任務,可以的話我還真是敬謝不敏。
「我說過了,那不是殺人。你們為什麼老是把活著當成至高無上的目標?」
「因為活著就是至高無上的目標。」我一字一句說。為什麼我非得和一個殺人如麻的吸血鬼辯論這種話題呢。
他搖了搖頭:「錯了。強迫一個該死的生命活著是最極致的殘忍。一個人連死亡都不能自主控制了,還有什麼比這更可悲的呢?」
「那你怎麼不乾脆的去死一死?」我幾乎是反射性地回。好像又太衝了點……那個一直跟我合作愉快的另一個世界的你,可以的話在他等會暴衝時可千萬要救我啊……
但他只是平靜地搖頭:「自古以來,有能力者總是背負著沉重的使命。我得去尋找那些求死不得的生命,給予他們至高無上的救贖。在這個使命完成之前,我是不能欣然地投向死亡的懷抱的。」
「你說得好像自己是救世主一樣。」這傢伙真當自己是全能的神了?如果有命回去的話我肯定要和夥伴好好抱怨一通。想著要跟這種神經病和平談判,根本是不切實際的事。
「我不是,我也不會自以為是。倒是你們,明明就像提線木偶一樣,一舉一動都任人擺布,還自以為有所謂的自由呢。」
他說完後竟然用一種近乎憐憫的目光看我。說實話,被他這麼盯著瞧,我整個雞皮疙瘩都要冒出來了。
「好啦,看來今晚不會有什麼收穫了。奉勸你一句,別把大好時光浪費在諾斯底這種地方了。他們不是值得你效忠的對象。」
他說完轉頭就走。我正想再尋求另一個世界的力量幫我停住他,就看見遙遠的天際閃現了一絲隱隱的白光。
改變屬於夜晚。我只能眼睜睜地看著那瘦長的背影消失在身林的盡頭。
「所以說,任務失敗了?」
身段妖嬈、穿著火辣的女人笑著湊近我,我幾乎能聞到那艷紅的唇裡吐出的酒香。在旁人看來或許會是個令人鼻血噴發的場景,不過你如果知道了這傢伙的本質,基本上就會像我一樣淡定了。
「也不算失敗……我很努力在挖那傢伙的底細……至少試著從毫無線索中理出些蛛絲馬跡……」
「就像小說接龍裡看不懂首家想說什麼,但試著想解讀出一點東西推展劇情的二家一樣。」夥伴補充,雖然我不覺得在場有人聽得懂他在說什麼。
「啊,那你理出什麼線索了?」
「還不確定。」我老實說:「但說實話,我覺得他不是我們以為的那種只是為了喜好或是展現力量殺人的人,他還是有自己信仰存在的……雖然我不大懂他在說什麼。」
「哦?為了猜不透別人的心思而苦惱、絞盡腦汁、日思夜想……真是青春啊,大姊姊聽了都感動了呢!」妖嬈的女人——麗塔——曖昧地笑了起來。我嘆了口氣。這時候要時回話的話,只會被調侃得更兇而已。
諾斯底主力的戰鬥成員除了我和那個滿嘴小說接龍的夥伴外,就是麗塔和她那外表斯文實際上更加不正經的搭檔——史提夫了。不像我和夥伴所奉行的刻苦鍛鍊之道,這兩人生活放蕩、以玩樂為人生宗旨,要抓他們去出任務得從巷口的酒吧找到巷尾的夜店。不過他們的能力之強、思緒之敏捷,在諾斯底上下都是有目共睹的。
這大概也是老大為何可以容忍每個月寄到總部的、雪花般的酒館帳單的原因。
「不過啊,大姊姊這邊還是得奉勸你,你那個連結另一個世界的能力,還是別太常用的好。」麗塔突然直直看著我眼睛,意味深長地這麼說。
「畢竟能夠操控他人的命運,怎麼想都是很吸引人的事呢。沒有誰可以抵擋住這種誘惑的。想想,你的存在對於另一個世界的人來說,就是至高無上的神——那麼下回,又該怎麼看這群人表演才好?」
她的話無端地讓我背脊發涼。但至今為止我都和那個世界的人合作良好,甚至剛剛那凶險的一回也不例外。
但這畢竟是場賭注,而我的籌碼比我想像得還要少。
「就像玩小說接龍時,你交稿以後選擇權就是下家的了。誰也不知道他會想怎麼炸龍呢……」
夥伴在我而判喃喃自語。微妙的是,我竟覺得自己聽懂了他要說的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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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推開了面前沉重的門。那是一間布置典雅的房間,靠窗處有張長桌,後頭則坐著一個戴著細框眼鏡,有著好脾氣微笑的中年人。
「老大,您找我?」
距離上次的高尾山任務已經一個月了,而我和夥伴都順理成章獲得了一個長假,直到最近才準備歸隊。
「嗯。上回任務辛苦了。這次我們得到了新的情報,是可以一舉殲滅『惡』的呢。」
他把地圖攤在我和伙伴面前。看地點是高尾山山腳,還有……
「孤兒收容所?」
「嗯,他們在那裏建立了自己的老巢,收容了一些孤兒啊、被拋棄後來投奔他的少年啊,洗腦成自己手下的兵力。」
「只有我們兩個去?」夥伴問。「這樣很難保證不波及到旁人。他太強大了,真的跟他戰鬥的話顧不了旁人的。」
「沒那個必要。」老大露出了和藹的笑:「人都是有選擇權的。自己選擇了惡,就要為此付出代價。否則的話,對於始終堅持為善不為惡的人來說,不是很不公平嗎?」
他的笑臉就如我第一次踏進諾斯底辦公室應徵工作時看見的一樣。雖然這裡確實待遇好,但工作的辛苦也不是假的。我雖不是教眾,但當初聽了他一番「消滅惡,發揚善」的話,雖說有些難為情,但說不感動是假的。
明明現在是和當初一樣的笑臉。
「那麼,就是這樣了。三日後出發。我很看好你們的喔!」
老大鼓勵地拍了拍我們的肩。我像被制約似的點頭、微笑、行禮,然後離開了辦公室,回房間收拾行李。
明明就像提線木偶一樣,一舉一動都任人擺布,還自以為有所謂的自由呢。
「稍等一下。」那個滿嘴小說接龍的小夥伴突然叫住我。
我看向他。
「這個嘛,說起來有點複雜。你想,這次的吸血鬼那麼棘手,我想我也該做點準備。」
「什麼準備?」
「我在想,這就跟『小說的定義到底是什麼呢?』這個問題類似,以前只要炸牆就不得了,沒想到與時俱進,現在有人寫code,還有人讓小說從一維變二維──」
我果然還是沒聽懂他在說什麼。
「一維變二維?寫code?」
「嗯。但沒有車。」
「......為什麼會有車?」
「這個嘛,你看就知道了。我要重現以前小說接龍,或者說現在正在進行的小說接龍,發生的事情了。」
他的雙手在空中一抓。
「畢竟嘛,現在大家輕小說都只看插畫。」
接著,二維資訊大量湧了進來,準確來說,是更為清晰的、圖像的資訊。
正如同字面意義上那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