阿查德已經很累了。
他並不是很確定,腦子的陣陣刺痛,是來自脫水還是疲累。
他在曠野中緩緩前行,拖著疲累的肢體,漫無目的地走著,似乎只剩本能陪伴著他。
他游移在已快要被野生動物與枯草掩去痕跡的商道左右。一路上,他已經恥笑了自己無數次——不走熱絡的商道,不乾脆進入毫無人煙的野地中,偏生是幾乎被廢棄的商道,到底是期望遇上旅人,還是想要避開旅人。簡直是個優柔寡斷、扭捏作態的廢物。
乾澀的眼,乾澀的口,每一次呼吸都帶起喉頭緊縮與針刺感;而體內的水分依然持續散逸在空氣中。這裡並不太熱,季節是枯黃的秋,但他真的流了太多汗了,更別提數小時前一場與集團強盜們的惡鬥中流的血了。
想到那場戰鬥,他不禁笑了起來,但隨即又因肌肉的牽動導致的疼痛蜷曲起身子,額頭上迸發更多汗滴。
——那個強盜伙裡,有高等精靈、黑暗精靈、花妖精、矮人、哥布林、獸人,甚至還有非龍非獸的蜥蜴人,夥伴一行二十來人,全部一起幹起打結的勾當,簡直是這呼蘭特大陸上最和諧共榮的代表了,真該叫各國種族署的官員們學學如何推廣平等。看他們那一身落魄骯髒,一邊痛罵彼此一邊合作無間的樣子,還真叫阿查德好生羨慕。不過反正也全死了。他們死亡前的掙扎在阿查德身上留下了一定程度的傷痕。
日落西方,他知道他的身體需要水分、食物,他應該升個火,讓自己休息。但他不想。
最後,他任由身子垮下,跌坐在道路十尺之外的草地上。
就把這裡當成今晚休息的地點吧。沒人會在意路邊躺著一個沒用的人吧。
從懷裡摸出一包分裝好的旅用肉乾,捧在風霜遍佈的掌心——誰知道那個看來窮困的雜貨店大嬸賣的是什麼肉,當時他沒問,不過想來應該是霍洛鼠之流的家庭害獸——輕易得近乎隨便地喚來一團水元素,讓水元素密密的穿梭在硬得可以當晨星錘的肉乾肌理之間,然後又喚來一團火元素,快速粗暴地加熱已浸潤得柔軟許多的肉乾一會兒。
他吃得很慢,中途曾數次放棄地垂下手。
對,阿查德不知道自己是想死還是想活。
這不是苦刑、不是自虐。
只是什麼也道不清的茫然。
這趟旅行已經持續兩年左右了,這一路來伴隨他的輕甲,磨損得說真的也不算嚴重,修補的痕跡零零星星。
他越過四季如春、近乎暖沃的土地,逃到了寒冷的北方。他來自寒冷的南方,那有他所有親人、朋友與仇敵的南方。他維持著十天一次的自我清潔,一兩個月才找個聚落補充物資。過著心目中最低限度的社會化生活。
肉乾吃完了。太陽已沒,星野四方,弦月半空,寒風漸生。阿查德自我厭惡地朝草地隨手一拍,同時升起了一團小小的營火。他捲起身子,假裝自己很想睡覺。但大概也還是會失眠吧。
月亮低劃過夜空,來到今晚的最高點。
阿查德敏銳地聽到一陣不疾不徐的馬蹄聲,可能有三四人,從這商道南方而來,可能不久便會靠近。這樣的速度與人數、還走在半廢棄的道路上,大約是冒險者吧。
躂躂、躂躂。
躂躂、躂躂。
他們沿著古老的商道旅行,今晚夜色清澈,微風陣陣。馬蹄踏著被秋草掩蓋的石板路上,傳回柔軟而穩定的震動。
「嗨呀,你們看,那裡好像有人?」可蘭,一名遠離洞穴、踏上德魯伊冒險者之路的女矮人,遠遠地便看到微弱而穩定的火光,因此柔聲招呼著夥伴:「過去看看?」
夥伴們點點頭,保持著原本的速度前進,不加速也不減速,以免驚擾對方。
不多久,他們看到道路十尺之外的草地上睡著一名旅行者,身著輕甲,身旁散亂著樸實而強韌的弓箭組、短棍與三把彎刀。
著實是一個奇妙的人,叫人分不清是遊俠還是流浪者。而他身旁的小火堆更是奇妙,草地未清、也未堆石塊、更無薪柴。同行者中較為多聞且對元素敏感的阿奇利斯——高等精靈與黑暗精靈的混血兒,連夥伴們也不確定他的性別——幾乎要懷疑那就只是一團火元素而已。可是,這未免也太浪費魔力了,而且若說是火元素,那未免也控制得太好了。然後阿奇利斯看到了箭囊上的徽印,那是極南之國阿索特皇室圖騰。
這國家兩年前剛解決鄰國巴沃多年來的侵擾,而成就一切的英雄,擁有強大魔力、戰技與高深戰略知識的英雄,善良、誠實又神聖的王儲,失蹤了。
阿索特新上任的國王,與巴沃新上任的女王,都重金懸賞,渴望能找到英雄,還他應有的待遇。
阿奇利斯不確定,由這大陸上各大報社傳遞來的消息是否正確。雖然傳送魔法很方便,但可傳送距離與傳送物重量成反比,因此大多還是以文稿形式傳遞,經常有所錯漏。何況,他看太多粉飾太平的史書了。
阿查德渴望與人相處,但他猶豫了。
他已經累了。精疲力盡。
對方身上沒有惡意,但,誰知道呢?
他的記憶比他自己還要倔強,也更加膽小害怕,凱旋那天的事,在腦中徘徊不去已兩年。落葉枯黃紛飛,白日煦煦,夜晚則帶來了所有恐怖真相。愛人在兄弟的懷抱中,而他成了劊子手,因濫殺而凱旋。他是所有人的操線偶,所有投射而來的眼光都充滿了嘲笑與不屑。
愚蠢。
可笑。
該死沒用的廢物。
人渣。
愚蠢。
人渣。
愚蠢。
人渣。
他曾經是國家學院中最聰明的學生。
一切都混亂了。索性他逃了。從極南之地一路往北,而今,再過一年,他便可以到達極北之地。
他曾經以為自己明瞭所有風的去向,寒風,暖風,濕潤而鹹的風,帶著乾草氣味的風,四季的風,亂時的風;方位與風、風與雲雨,對他來說是那麼簡單清晰。
現在他不那麼確定了。
風是從哪裡吹來的呢?
/*以上化用〈下雨的夜晚〉,此誌,接續者可忽略*/
起風了。
阿查德曾經懂風的存在,他曾經篤信,除了不見蹤影的風妖精外,他比誰都理解風的存在。從哪來,往哪去。風曾是他最重要的夥伴,然而如今,他已經無法分辨風留下的痕跡。
風是從哪裡吹來的呢?
他喚得來水,喚得來火,卻再也喚不出風,自從那次凱旋而歸之後。
所有一切他自以為懂得,但事實上他什麼也不懂,如同他不懂他兄弟的野心,不懂他愛人想要什麼,更不懂如今的自己在想什麼。
他連自己要去哪都不知道,他只知道往阿索特的反方向逃,逃離他的故鄉、家、親人與朋友。再一年,他就可以到達極北之地。可是去那裡做什麼呢?他茫然的回答自己:我不知道。但至少遠離故鄉。
身後的精靈開口了,被風吹散的聲音有些聽不清。
一陣疼痛翻湧上來,與強盜團的激戰使得他的舊傷又裂開了,他並非忍不住疼痛,只是此時此刻,他什麼也不想管了。
就把一切交給風吧,它想去哪,那他就去哪。
再次睜開眼,阿查德看見紅色的天空。
血色的天空是過多的魔法元素溢出的結果,這景象一般只會出現在兩個地方,一個是墳墓,一個是戰場。
成千上萬的箭矢湧進自己的眼前,他控制著風元素,為他們的軍隊扛下最關鍵的一擊,使用過多的魔力了,阿查德已經太過疲憊,但他想起愛人在他出門前的千叮萬囑。
所有話語最終歸於這句話「你要回來。」
是的,他必須回去,因為有人在那裡等他。
風元素橫掃整個戰場,逼的巴沃不得不求和,在眾人的歡呼下,他凱旋而歸。
阿查德路過的地方皆充滿了喜悅,人們聚在道路的兩旁,鮮花灑在他的身上,到處是音樂與歡呼,小孩用崇敬的眼神望著他,大人用尊敬的神態向他深深的一鞠躬。凱旋而歸,聽起來多麼光榮,但他只覺得著急,他只想見自己的愛人和兄弟,想告訴他們,我回來了,我回家了。
他的兄弟為了他舉辦了一個宴會。沒有太過盛大的場面,為的是讓英雄在狂歡後好好休息。
他的兄弟告訴他,他是阿索特的驕傲,整個國家都以他為榮。
其實宴席不重要。但那時他大概是被喜悅沖昏了頭,被英雄二字沖昏了頭,以至於他沒有注意到一直在身邊吹拂的風不安的低喃。
在晚上的宴會裡,一陣不該出現在屋內的狂風吹得人站不住腳,正要遞酒給他的兄弟一個不穩,酒杯落地。
「啪──」紅酒灑遍滿地,破碎的玻璃如同星斗,紅色的星空,亦如他在戰場上無數的夜晚所看見的天空。
狂風在屋內掃了一圈,然後他敏銳的查覺到殺氣。在他身邊的愛人驚慌的跑向他的兄弟,皇家護衛隊湧入,原本向他致敬的劍如今卻指向他的胸膛。愛人在兄弟的懷裡。看著自己驚詫的模樣,阿查德一直一來尊敬的兄長開了口,道出令他難堪的話語。
……如果那時就死在戰場上,是不是就不用面對這樣的結局?
阿查德驚醒,從地上坐起,額頭冒出細汗,無法忍住的大口喘氣。逃離那場惡夢的驚慌還殘留在他身體裡,然而一切並非惡夢,而是真實發生過的絕望。
「醒了?」一直待在一旁的阿奇利斯收起書,看著驚慌的他。
阿查德沒有回應,眼睛繞了四周一圈,這才迷迷糊糊地想起,自己在昏迷以前被幾個冒險者撞見。
看起來現在自己是位於一個灰色帳篷內,身上蓋著薄薄的、方便收納的被子。分不清性別的美麗精靈盤腿坐在自己身邊,身旁闔起來的書是他不懂的精靈語言,視線移轉到精靈身上,對方一開口,直指中心。
「阿索特的王儲,你為何會來到這裡?」
「……」面對對方的單刀直入,他不發一語。並沒有刻意去偽裝自己,雖然在離故鄉這麼遙遠的地方仍被認了出來他是有些意外,但如果對方是個博學多聞的精靈,那好像也沒什麼好意外的了。
「阿索特的王儲,你為何會來到這裡?」精靈很耐心的再重複了一次,對方的武器都收在他那,箭囊上的徽印是極南之國阿索特皇室圖騰,那三把彎刀其中一把刻著名字,名字和那廣為流傳的名字吻合。另兩把上頭的名字被抹去了。再加上他們在先前遇到全滅的盜賊團,他們身上殘留的元素痕跡都跟眼前這人使用的一樣純粹,他們身上的傷痕都跟他身上的彎刀、箭矢符合。
來自極南之國。強大魔力。強大的戰技。所屬阿索特皇室。阿查德·阿索特。這麼多的線索,只有孤陋寡聞的人才看不出來吧。他就是那位被重金懸賞的王儲。阿奇利斯直勾勾的盯著不發一語的人。
名聲傳遍整個呼蘭特大陸的人怎麼會落魄到如今的地步?阿奇利斯並不想知道,如果不是善良的可蘭堅決要幫他療傷,他更希望把這個人丟在荒原中,快速離去,以免沾惹上任何麻煩,國家之間的事可不是他們小小的幾位冒險者可以解決的。
「阿奇利斯,那個人類……啊!醒了!」掀開帳篷的矮人可蘭看見阿查德後露出笑顏,踏著小小的步伐以很快的速度來到他身邊。
「你沒事吧?傷口還疼嗎?」可蘭小心的察看對方飽經風霜的手,然後繞到對方身後查看他背上的傷口。
「死不了。」
「阿奇利斯!」
「我說實話。」
「別那麼直白!你可是精靈,優雅一點!」
「……」精靈不願開口。
可蘭轉頭對阿查德笑了下「你的武器我幫你都修好了,等──」
「可蘭!我不是讓妳別碰他的武器嗎?」阿奇利斯尖銳的打斷她的話語。
「他可是我們的恩人!」
「他什麼時候成了我們的恩人?」
「如果不是他解決了那些強盜,我們可是會經歷一場惡鬥的!」
「那些強盜我一個就可以──」
吵起來了,一精靈一矮人就在他面前吵起來了。矮人一邊吵還一邊把他身上的紗布都換成新的,動作溫柔、小心翼翼。很久沒跟人接觸的阿查德心中有些異樣的感覺。
「人類,你叫什麼名字?」可蘭不顧身後阿奇利斯的阻止,站在他的面前發問。
「……阿查德。」從喉嚨發出的聲音比想像中沙啞,像隻掙扎中的野獸。上次跟人對話是什麼時候?阿查德已經記不清了。
「阿查德,你願不願意加入我們,跟我們在這片大陸上冒險?」
「可蘭!」
「阿奇利斯你不要說話!」
「……」該相信嗎?還是不該相信?
這些人身上沒有惡意。但,誰知道呢?
阿查德的記憶膽小害怕的在尖叫,但一切都壓不過他內心想跟人相處的渴望。
如果不去相信,那他是否以後就無法相信任何人了?
「……」看著阿奇利斯不願他留下,強烈希望他離開的敵意,阿查德想了想,點頭留下。
又起風了。風吹在帳篷上,搖搖晃晃。他模模糊糊的聽見風的笑聲。
「我們現在還不可以走!你沒看到阿查德的傷還沒好嗎?」
「已經為他耽擱一天了!如果現在不走,根本無法如期完成任務!」
早晨的風吹拂,帶走了人們臉上殘留的疲憊。
一大早可蘭與阿奇利斯便再次為了啟程的時間大吵了起來,給了久未與人接觸的阿查德一個熱鬧的早晨。
「哎呀,真是的,怎麼又來了阿,抱歉啦!小夥子,跟著我們可能就得提前習慣這些。」
粗曠的大漢用力地朝阿查德的肩拍下,絲毫不顧他傷患的身分,粗神經與其職業相當符合,他是馬魯,冒險團中的劍士,與阿查德同樣是人類。
「有甚麼關係呢?挺有趣的不是?」
一手玩弄著頭髮,嘴角勾起一抹壞笑,樣貌嫵媚的女妖精,名為拉姆,正以一種看好戲的眼光注視著可蘭與阿奇利斯的爭執,「標準搧風點火的角色」是阿查德對她的第一印象。
不理會拉姆的言論,馬魯向前走向可蘭和阿奇利斯,不知和兩人說了些什麼,只見兩人的情緒皆緩和下來,坐上馬背準備出發。
「真無聊呢。」
拉姆嘆了一聲,但還是操縱韁繩讓馬匹轉向,面對他們預計前往的方向。
看到眾人的動作,阿查德也跟著操控馬匹,感覺熟悉而陌生,在戰爭中,他操控風元素,奔馳沙場,速度不遜於駿馬,流亡過程中,他放逐自我,以步行為主也沒機會使用馬術,多年下來馭馬技巧早已生疏。但他畢竟稱得上是天才,不須多時便找回了失去已久的感覺,騎馬的英姿已和馬魯及阿奇利斯有的一比。
原本馬匹的分配也是個問題,四個人理應只有四匹馬,卻半路加入了阿查德。可蘭表示願意與阿查德共乘但被阿奇利斯反對。馬魯與阿查德共用一匹馬只怕馬兒撐不住,且兩個大男人擠在馬背上也太過壅擠,但厭惡阿查德加入的阿奇利斯不可能與阿查德一起,拉姆的壞笑又讓人放不下心。最後,在馬魯的協調下,纖瘦的阿奇利斯與嬌小的可藍共乘一匹馬,阿查德獨自騎乘,雖然可蘭抱怨不該讓傷患獨自騎馬,但阿查德表示無所謂再加上阿奇利斯的瞪視最後還是妥協了。
一路上,可蘭與阿奇利斯的衝突依然不間斷。
共乘同一隻馬,讓他們有更多的機會拌嘴。
他們爭論的頻率使阿查德懷疑兩人是否有和諧相處的一天。
「別擔心,那就是他們相處的方式。」彷彿看穿阿查德的憂慮般,馬魯策馬來到阿查德身邊。「雖然一直是吵吵鬧鬧,但其實阿奇利斯是比誰都在乎可蘭的,而可蘭…她反正很善良,也不會真的和誰翻臉。他們就像是那個俗稱的什麼阿,所以才會一直吵,那個叫什麼呢?冤仇?」
「是冤家吧?」
拉姆的聲音伴隨著她格格的笑聲從後方飄來。
「唉…果然戰士就是只長肌肉不長腦。」
「胡說,不過就是忘了幾句俗話。」
「哎呀哎呀,但願如此。」拉姆帶著笑,卻意味深長地看了馬魯一眼。「不然靠那兩個只會吵架的矮人精靈和無腦的戰士,只怕這寶貴的藥材無法送至目的地了。」
「我知道妳想引發爭端,省省吧!我不會受妳挑釁的。」
面對拉姆不懷好意的話語,馬魯淡然地回應。沒成功引起馬魯憤怒的拉姆也只是笑笑,驅馬往前,靠近阿奇利斯與可蘭。
「那女人原本不是我們這夥的。」馬魯咋了聲,主動向阿查德解釋道,似乎急於向阿查德撇清他們和拉姆的關係。「只是這次任務需要,所以才和她合作,據說是什麼藥草學專家,早知她是這副德性,這任務還不如不接的好。但我們可也是很缺錢的阿…真不知這雜草到底什麼鬼,拉姆也沒說清楚,不過是採集和護送居然可以拿到這麼多酬勞,真是,詭異阿。」
「妖精…」沒想到馬魯居然這麼多話,阿查德好不容易找到空隙插話,儘管答應和幾位冒險者一同旅行,他依舊安靜,許久不曾與人對話,再加上過往不堪的記憶,使他覺得說話似乎比駕馭腳下的馬匹更加困難,但聽見馬魯的話,使他認為有些事務必提醒幾位冒險者。「喜好紛亂,擅長挑撥人心,要小心…」
聽到阿查德的話,馬魯對他投以令人安心的微笑。
「我知道,放心,我們好仔也是經驗老到的冒險者,不輕易受騙的。」
阿查德聞言點點頭,可蘭的溫柔和馬魯的笑讓阿查德一直以來懸著的心放下了不少,以至於沒有馬上察覺早已圍繞於他們身周的騷動。
當可蘭的驚呼聲從前方傳來時,阿查德與馬魯同樣已被人包圍。
包圍住他們的傢伙,身穿黑衣頭包黑布,看不出種族,配戴刀劍不由分說地從四面八方撲向兩人。
馬兒受到黑衣人的驚嚇斯叫了起來,馬魯低喝一聲,穩住馬匹,抽出佩劍,與黑衣人朝他砍來的劍刃相撞。
另一名黑衣人欲趁馬魯解決眼前的對手時從後方突襲,卻感到腰側有股灼熱的劇痛,低頭一看才發現自己被火元素打中了。
戰場老將阿查德沒有放過這個空檔,彎刀由左而右畫下,在黑衣人身上留下一道見骨的傷痕,眼前的敵人不支倒地。
阿查德一邊揮舞彎刀,一邊操控元素,以火攻擊,以水束縛,再加上土元素施展出地裂等技能絆住敵手,彎刀揮舞一下便是一道血痕,一人的離場。
不消多久,馬魯終於解決了一開始襲擊他的黑衣人,回頭一看,只見屍橫遍野,而阿查德毫髮無傷,正氣定神閒地擦拭彎刀,收之入鞘。
此番景象,令馬魯不禁感嘆。
「挖塞,小子,你還真是太…」
「真是太厲害了。」
可蘭的語氣蘊涵藏不住的欽佩從後方傳來。
「阿查德,你好強喔!」
可蘭小跑步的接近阿查德與馬魯,阿查德注意到可蘭的眼神閃閃發亮,興奮的神情使她的眼睛有如星星一般閃耀動人。
「這妳又不是不知道有什麼好大驚小怪的?」
走在可蘭後方的阿奇利斯對女矮人的誇張嗤之以鼻,早在他們經過被阿查德解決掉的強盜時,阿奇利斯便和可蘭分析過這人不簡單了,她現在這副模樣簡直就像是沒聽過他的分析一樣。
「但親眼看到不一樣。」即使被阿奇利斯潑冷水也不對可蘭的情緒有絲毫影響,她繼續愉快的在阿查德身旁嘰嘰喳喳地說個不停。「武器用的怎麼樣?還順手嗎?我的技術是不是很好?」
面對可蘭的熱情,阿查德一臉尷尬,在與愛人分手後,她就不曾與女性有這般親密的接觸,雖然可蘭不是人類,而是女矮人,但她活潑的個性與可愛的臉龐,依舊使她魅力十足。
看著對阿查德與可蘭,阿奇利斯感到很不是滋味,雖然人數比較少,但攻擊他們的刺客可也是阿奇利斯一個人解決的,但可蘭對此卻沒抱以任何感想。
「你們這些小朋友可真是,只顧著吵也不先看看這些傢伙什麼來頭,為什麼要攻擊我們。」馬魯無奈地嘆了口氣,聽說嘆一次氣會減壽三年,他這一路上究竟嘆了幾口氣了阿。想到這他又不禁嘆了口氣。阿!該死,怎麼又嘆氣了?「這些人看起來不像搶匪阿,怎麼會在這裡還襲擊我們?阿,這是…」
看著黑衣人武器上的徽印,馬魯沉默了。
「喔呵呵呵,這個阿,看來是某人帶來的麻煩喔。」
撿起武器,拉姆笑得好不開懷,將東西拋向三人那裡。
「阿索特的圖驣!我就說我們不該收留這傢伙!」
看了徽記一眼,阿奇利斯滿眼怒火,瞪向阿查德。
「不行!不可以!不要趕走阿查德!」
可蘭張開雙臂,嬌小的身體卡在阿奇利斯與阿查德之間。
「可蘭!妳到底搞不搞得清楚狀況!我們因為這傢伙差點被殺了!」
「我們又沒死!阿查德還幫了馬魯耶。」
「那是他引來的追兵!我們是被牽連的!他幫馬魯只是應該的而已。」
「反正阿查德很強,還有追兵他可以自己解決的。」
「那才不是重點…」
重點是他們根本不應該被追兵威脅阿。阿奇利斯無奈地想,真是有理說不清。
「我不管啦!阿查德是我邀進來的!你們不能說趕走就趕走。」
可蘭說完嘟嘴插腰,環視其他伙伴們。
阿奇利斯賭氣撇過頭。
馬魯露出為難的神情,他只是想賺錢而已,並不想惹上國家級的敵人。
而拉姆終究只是笑。
看到大伙的反應,阿查德心想自己還是離開好了,但低頭一看可蘭…
「阿查德,你留下來嘛好不好?」
看著可蘭的眼眸,阿查德猶豫了。
風吹過,帶來散佈在空氣中的血腥味,但阿查德早就失去了感知風的能力,自然感受不到其中蘊含的警告。
獨自旅行許久從未遇過來自祖國的追兵,為什麼一和他人同行就被追上了?這個問題阿查德沒有細想。
經過一段有人陪伴的時光,阿查德不忍想像自己再回歸孤寂,與人相處的渴望蠢蠢欲動,再加上可蘭的哀求,那閃閃發亮的眼瞳。
「留下來,好不好?」
阿查德點下了頭。
如果那時候抽身離開就好了。
事情就不會一再重演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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他們的旅程繼續前進,就這樣過了好幾天的時間。
可蘭從阿奇利斯的坐騎轉移到阿查德的馬匹上,絮絮叨叨地向阿查德介紹沿途的風景、分享冒險團曾經發生過的趣事。
「那邊的植物是拉蘇菊,泡茶很好喝也可以做成藥材喔,要不要採一點啊?」
「旁邊那朵紫色的香菇是阿露雅獨菇,無色無味,吃了會讓人全身麻痺失去力氣,但不會致命。」
「其實我們冒險對現在會這麼窮阿,都是因為在上一個城鎮中馬魯喝醉酒去和人家賭博,把錢都輸光了的關係啦!明明平常那麼精明的人,喝醉酒居然就失控了。所以現在大家才要這麼努力地接任務阿。」
「可蘭!」
多日不見追兵來襲,使馬魯的神經也放鬆了不少,開始加入可蘭與阿查德的談話,雖然大部分只有可蘭一個人在自言自語,阿查德只是有時應個聲表示自己還有在聽,馬魯也是偶爾才會插嘴。
可蘭這麼做是為了舒緩留下阿查德後夥伴間緊張的氣氛吧?阿查德心中暗暗感激,但阿奇利斯卻是完全不領情。
自從追兵事件發生後阿奇利斯變臭著一張臉,完全不理會可蘭與阿查德,只有馬魯問話時才會回應。
這趟旅程便在可蘭的話語聲、馬魯略帶不安的閃爍眼神、阿奇利斯對阿查德的敵意以及妖精邪魅的笑聲中前進。
就這樣來到了那一晚。
原本是個和往常一般,平凡無奇的一晚。
他們在森林中扎營,可蘭為眾人準備伙食,她替給阿查德一碗裝著香濃液體的食物並說道:
「這是我特製的湯,要喝完喔。」
昏暗的燈光下,阿查德看不清湯品的色澤,風吹動營火,黑影在碗中扭動,彷彿風努力為他做出不詳的暗示。
「怎麼了?快喝阿。」
她抬頭看了一眼可蘭,如往常一般溫柔的神色。他將湯品一飲而盡。
如果他再多看她一眼會注意到事情的不對勁嗎?這個問題他永遠也不會知道了。
湯,有問題。
這是阿查德醒來後的第一個念頭。他甚至來不及想到這件事,意識就斷了,現在他的頭仍然有些昏沉,顯然藥性猛烈到連他都抵擋不住。他緩緩睜眼,察覺自己正躺在一張柔軟的雙人床上,深藍的幔帳放了下來,銀線繡出星空,外頭的光線隱隱約約透了進來。
這景象,他不知看了多少回,待在王宮的時間裡,他每天早上醒來,看到的便是這陽光透幔而過的情景。手腕和腳踝間都連接著鐐銬,用不著低頭去看,他也知道這是什麼:由極為稀有的秘銀和鋼鐵打造,又由高等精靈施以衰弱詛咒的皇室秘品。現在的他,只怕連拳頭大的元素都喚不出來。
「陛下。」
侍女的聲音傳來,接著是沉穩帶著威嚴的命令。
「把帳子拉開。」
眼角透進有點刺眼的光,阿查德閉上了眼睛,感覺到一個人影慢慢走近,在床邊停下腳步。
「你終於回來了,阿查德。」阿索特王開口,口氣溫和。「我們都很想你。」
阿查德安詳地闔著眼,彷彿睡著了。
「接掌國事之後,我忙碌許多,也想了很多。當初用了那麼粗暴的手段,我後來想想也有點後悔,雖然我們的感情不是那麼好,但不管怎麼說,你都是阿索特的英雄,我最親愛的兄弟,只怪我當時太急、太年輕,對懦弱的自己又恨又怕,在阿卡娜的誘惑下,才……誰叫父皇當時跳過我,指定你為王位繼承人呢?」
阿索特王長長地嘆息。
「在我驚覺自己做了什麼之後,我令人將她綁了起來。
「我讓人在冰上挖了一個洞,把阿卡娜赤裸著倒吊起來,浸到水裡,拉起來的時候,再用滾燙的水潑她。她的皮膚破裂開來,血滴到水裡,像花一樣綻放。那時,我真希望你就在旁邊,你一定會覺得很暢快吧!可惜她後來撐不住,偷偷自殺了。」
他頓了一下,像是忽然想起一般。
「這次請你回來,不過是想讓家人團聚,所以強硬了些。希望你不怪我。」
阿查德靜靜聽著,終於看向了兄長巴列.阿索特。兩年不見,他似乎豐腴了一些,冷漠了一些,但依舊清俊秀美,慣常淺淡的笑容已經融入了君王的氣勢。當年的阿卡娜就是愛上了他清秀的外貌和疏淡的溫柔吧?但世事無常,投入他人的懷抱後,竟死得那麼慘。
「其他人呢?」他慢慢地說。
巴列揚起一邊眉毛。「其他人?哦,你說跟你在一起的那幾位啊。」他露出笑容,輕快地說:「都殺了,砍了頭。你要看嗎?我讓人拿來。」
他揮了揮手,四隻花籃被提了過來,阿查德看見了,被各色花朵圍繞住的,馬魯、阿奇利斯、拉姆……還有可蘭。主動伸手接納他、為了他不惜和夥伴爭吵、眼睛閃閃發亮的可蘭。他彎起嘴角,笑了笑。
「原來如此。」像是與他毫不相關,阿查德的聲音雲淡風輕。一股微弱的風吹入,冷冷地拂在臉上。
原來如此,是自己讓他們死掉的。
愚蠢。
天真。
自私又可笑的──
廢物。
「這個人居然連你都想要害死,真是不可饒恕。」巴列抓住拉姆的頭髮,把她的頭提起來。「只砍頭實在太便宜她了,但我那時太氣了,就……」
巴列做出痛心疾首的樣子。不,拉姆的目標本來只是可蘭一行人吧,他剛好加入,是意料之外的事,被來追他的人殺掉,也是意料之外的事。他不知道拉姆為什麼要找上可蘭他們,如今,這已經不重要了。他們都死了,因為他而死了。
「巴列,我想休息了,有什麼話請直接說。」
「也是,是我太粗心,沒注意到你累了。」巴列愉快地笑著。「沒什麼大事,只是讓你安心住著。畢竟,你可是我們的英雄啊。」
他成長了很多,阿查德想。換作以前的巴列,憑他剛才不冷不熱的一句話,就會暴跳如雷了。阿查德怎麼可能看不出巴列的那點心思,要不了多久,他「病死」的消息就會發布全國了吧;沒有馬上殺他,不過是因為想告訴他阿卡娜的慘死,他跟以前一樣連身邊的人都保護不了,以及讓他看看現今的阿索特王過得有多滋潤而已。
巴列離開之後,阿查德撫摸手銬上精緻的刻紋。
死了啊,阿奇利斯。
死了啊,馬魯。
死了啊,可蘭……
內心異樣地平靜。宛若習慣了一般,習慣了永恆的別離,習慣了失去時的椎心痛楚,再度感覺被世界拋棄,他反而真正靜下了心。
他的思緒飄飛,想起了一段記憶。
那天,阿奇利斯的心情很不好,喝了點酒,沒想到就這樣醉了。他離開火堆走到了曠野中,仰頭看著天空,高聲唱起歌來。他唱的是精靈語,阿查德不懂,聽過好幾次的可蘭便和他一邊聽著,一邊簡單地幫他翻譯。
阿奇利斯的歌聲很柔很美,卻含著濃得化不開的哀傷。貓頭鷹低聲嗚咽,長草滴下露水。
「僅是我還活著這一件事
就會讓人感到悲傷
不被任何人寄予期待
如果是這樣的世界就好了
「僅是我消失了這一件事
就能讓人感到喜悅
沒有人會憎惡些什麼
天底下不會有這樣皆大歡喜的事
「明天我依舊是半夢半醒
這樣的我還是消失算了
因為不會有人厭惡我
就沒有蒙受損失的事會發生……」
可蘭望著阿奇利斯,輕輕嘆了口氣。「阿奇利斯其實很可憐。雖然是精靈,看起來高高在上,卻因為流著黑暗精靈的血,他被族人欺負、唾棄,爸媽也不在身邊,他從來沒感受過家的溫暖。」
阿查德看向可蘭,她依舊凝視著唱歌的美麗精靈,目光溫柔,眼底像是流入了月光。
「妳覺得難過?」阿查德問。
「他喝醉唱歌的時候,對。」可蘭側頭,嘻嘻一笑。「但不代表我會在平常吵架時讓步。」
阿奇利斯的歌聲持續著,阿查德和可蘭靜靜聽著婉轉優美的歌聲,沉默了好一段時間。一直到阿奇利斯停止唱歌,仰面倒在草地中,他們也沒有說話,沒有移動,只是望著無垠的夜空。
「為什麼人總是那麼容易悲傷?」
阿查德脫口而出,想要收回時已經來不及了。他小心地看著可蘭,晚風吹起她的頭髮,月光清清冷冷,照亮她認真思考的面龐。良久,她垂下眼睛。
「也許,」可蘭的聲音很低很輕,像是怕弄碎了即將說出的字句。
「也許是因為,悲傷比快樂要容易得多吧。」
阿查德走了。
巴列很小心,防備措施也做得很好,但他關不住他。離開王城時,他隨手一扔,將無價之寶的秘銀拋入了湖裡。
沒有人可以關住阿查德.阿索特。
阿查德向前走著,帶著簡便的行囊。他沒有走在廢棄的商道上,而是走入沒有人跡的荒野,從寒冷的南方,一步一步走向暖沃之地,再到更遙遠的北方。他決定要一直走下去,一直,一直,走到遙遠的天邊。
第一次,他選擇了熙來攘往的道路,而至親之人背叛,留他孤身一人。
第二次,他選擇了人跡罕至的商道,然後,一同旅行的夥伴離他而去。
於是,第三次,他選擇杳無人煙的荒野。
下次──
不,不會再有下次。既然命運待他殘忍,那他便不會再對它展露笑顏。
如水的月光照在雪地上,風徐徐吹來,很冷,但他知道風捎來的是溫柔的訊息。他又再次感覺到了風,不只是風的來向與氣味,它的低語,它的輕笑,它的憤怒或悲傷,都如此明亮清晰,觸手可及。
抬頭望去,幾片雲在風的推送下舒捲變換,好像天空正拍動翅膀,好像……
天空,在風中飛翔──
/*2018年1月31日,〈月下清風〉,完*/
【後記】
親愛的讀者:
我是本書的作者之一,水色。自清、流傷、無名、水色,組成了書封上的作者名,自傷無色。好吧,我承認品味不怎麼樣,但因為已經用了很久,大家也懶得再改,便一直沿用到了現在,甚至出了這本書。
讓我來寫後記,只能說是再糟糕不過的決定了,但在他人淫威之下,除了乖乖提筆,我也沒別的辦法。因為沒人想寫。
好彆屈啊!
仰天嘶吼涕泗縱橫的我,窩窩囊囊地,一個字一個字寫下血淚的創作史。
最初,是自清提出要收集我們的稿件,出一本文集的,但那時我們各自忙得焦頭爛額,根本抽不出時間,這件事便擱了下來,一擱就是兩年。去年聖誕節,無名想起這個主意,當時我們空閒許多,便熱烈討論起來。外頭刮著冷冽的風,四個單身男人聚集在酒吧裡,討論半天沒討論出結果,有人便拿了一顆d20出來。(註:d20指有20個面的骰子,標著1~20)
「骰到20,我們就出書。」
儘管有些不可思議,但結果就是這樣。
之後,便是各種趕稿、批評、修改、批評、修改……無限輪迴有如地獄般的生活,好不容易交完單篇的稿子,流傷冒出一句「我們來篇小說節接龍如何」,又是地獄的開始……
仔細想想,我能活到今天還真不容易。
雖然自清的世界總是各種矮人精靈哥布林,雖然流傷的天空總是紅色的,雖然無名的刪節號總是只剩下三點而不是六點(很無關但我想吐槽很久了),他們始終懷抱著對創作的熱情,一步步在這條道路上前行。疏懶怠惰的我能遇見他們,硬是被推得向前邁步,是相當幸運的一件事。
我要謝謝他們,是他們將我帶到了這裡。
最後,感謝你讀完這本書。
雖然不是那麼想承認,但有人願意看我們的文章,我還是有點高興的,但絕對沒有高興到晚上睡不著喔。真的啦。
再次謝謝你。
水色2018.2.5