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就要下雨了,就要……」
天空很低,成塊的雨雲在頭上摩肩擦踵。一片片深沉的鐵鏽色像是要熨燙海面似地那麼近,卻偏偏不落下來。
「馬上就會下雨的,絕對沒錯,只要……再等一下……」
名為彌崇的青年將自己最後一隻濕透的腿拉出水面,癱在白石堆砌的岸上,覺得他這輩子不可能更絕望了。
從他莫名其妙落水一直到他上岸為止,那該死的天空始終有一條帶金的粉紅色閃爍著,彷彿下一秒天就要從那裏打開來,太陽就要出來了……假的!都是假的!
高溫和潮濕混成熱浪一波波打在皮膚上的感覺十分噁心,然而都已經悶成這樣了,老天還是不願意下雨。水不凝結就不會吸熱啊馬的,好不容易沒溺死在飄著奇怪油臭的海水裡,現在卻要熱死在這嗎──彌崇滿腔的悲憤無處發洩。我到底做錯了什麼?神要如此對我?
「為什麼不下雨啊!!爛透了!!!」
一邊大吼著褻瀆的字眼,彌崇對著天空用力比了個中指,再全力劃下──
於是他抽筋了。接下來的數個小時,他都在噁心人的濕熱裡滾來滾去,覺得他這輩子不可能更絕望了。
*
彌崇想不起來自己為什麼會在這裡。
他不可能在夢中讓自己過得這麼辛苦的,所以不可能是夢。最後的記憶明明停在他安安穩穩地躺在家裡開心耍廢來著,到底是發生了什麼?
父母辛勤的身影在腦海裡浮現,曾一起奮鬥過的朋友們也在記憶中漸漸復甦。彌崇一邊費力往陸地的裡側前進,踢開所有黏到腳上的石粒,一邊反省著自己的人生。數十年的光陰沒一會就檢討了一輪,為保險起見,彌崇還檢討了第二輪。結論是──
「沒錯,我這樣循規蹈矩的人生不可能出錯的!」
在他的人生中沒有「努力」這回事,沒有嚐試,就不可能出錯。自十幾歲入了一個以六株朽木為神體的新興宗教後,彌崇的人生就已經邁入正軌,不可能還有什麼偏差。神的教誨就是耍廢,不努力耍廢的人,等到老了才發現後悔的事情多得跟星星一樣,還沒做的事情也堆積如山,到時候就來不及了!生米都煮成熟飯了!青春已經過期,來不及悠悠哉哉地耍廢了!
氣喘吁吁地爬到離海有些遠的高處,彌崇往上一望,簡直不敢相信自己的眼睛。
一束光自烏雲間的縫隙落到海面,形成一根連接天地的柱子,本來粉紅的隙縫在稍微擴大後已經轉成更亮的橘黃色,海面波光搖曳,形成一道美麗的風景。
「啊──!不要啊,太陽為什麼要出來啦!雨咧?」
彌崇全身無力地躺倒在地上,生物課本寫說氣溫高的情況下人會發懶不想做事大概就是這麼回事吧。氣溫倒沒有真的因為一束光就開始上升,不過全身是汗的彌崇在本來濕度就已經飽和的熱空氣中體力早已流失殆盡。
「所以到底為什麼我會出現在這種鬼地方……」
「你自己選的囉。」
「呃,我沒力氣轉頭了,麻煩你像正常動畫人物一樣自己從我上方探出頭來。」
然後就跟現實一樣,倒過來的人頭完全無法辨識,彌崇只知道這個從視線上方冒出來的頭大概屬於男性,大概,因為他其實是用聲音判斷的。
「我叫穆表,請多多指教。」
這顆頭很快又消失不見,腳步聲從旁邊傳來,聽起來正繞著彌崇轉。
「耍廢之神告訴我們,一日之計在於耍廢,不過你也太能耍廢,這麼有幹勁的耍廢,耍廢之神開始懷疑你是不是真的在耍廢,所以決定給你個測驗。」
彌崇用盡全身的力量讓右手比個中指,然後就被穆表踩了一腳。
「欸!」
「雖然我不是禮儀之神不過還是不喜歡有人對我比中指,謝謝。」
彌崇呻吟出聲,管他是男是女,有這個王八蛋在,絕望指數還在持續增加中。
*
「總之,你的目標就是取悅耍廢之神,找到耍廢的真諦。努力地去尋找吧,少年。不對,禁止努力,全力耍廢吧!……還是有哪裡不對來著?」
「……我早已年過而立了。」
彌崇和穆表兩人現在正在往內陸前進,從彌崇躺了半天終於站起來後已經走了一段路,現在回頭看去海水只是一條藍藍的細線了。天上的烏雲依舊翻滾,那條橘黃色的縫隙還沒消失,烙下的光柱仍然屹立。濕熱的風仍舊不斷地從海上吹來,半點汗水也帶不走。
至於為什麼彌崇會起來繼續往前走,大概是因為穆表說遠離海邊濕度不會那麼高,身體會涼爽一點,絕對不是因為他說耍廢之神就在前方什麼的。當然他也試過直接掛在穆表身上讓他分擔重量,不過在發現這樣走更累後瞬間就放棄了。
「所以說到底什麼叫做我自己選的?」
「你以為區區六株朽木能創造這個世界嗎?他只是六株朽木啊你不要對他要求太高。所以這個世界當然是你造的,你可以把他想成你自己內心世界的具象,很棒吧?有機會可以探索自己的內心耶。」
「不可能!我的內心怎麼可能這麼辛苦!」
「可能天將降大任於斯人也必先苦其心志吧,志向這麼遠大,就說你不夠耍廢了嘛。」
「耍廢,不然你希望我怎麼耍廢嘛?」放眼望去一片荒蕪、杳無人煙,唯一的線索就是身旁這人不人鬼不鬼的傢伙了,就算再怎麼看穆表不爽,彌崇也只能沒好氣地搭嘴。
「嘖嘖、」穆表誇張地嘆了一大口氣,一臉痛心疾首地說:「你真是太不成材了,連耍廢都不懂啊?耍廢就是慵慵懶懶的,整天滿口廢話。」
「⋯⋯。」彌崇突然發現身旁的人不過是在實踐自己說的話。
彌崇突然覺得好煩,好累。
他
現
在
就
想
耍
廢
。
彌崇砰地一下又倒回地上。
「背我過去。」
「怎麼可能?」回應聲如慵懶而愉悅的口哨聲。
「這裡是我的內心世界吧?」
「對。」
「背我過去。」
「做不到。」
問答之間,彌崇冷靜下來了,繼而終於注意到了什麼。
—— 空氣中泛起了一陣擾動,濕熱悶中的空氣急速降溫,霧氣瀰蔓而來,灰白中間雜一絲絲粉紅與藍紫,掩去遠方枯樹,也掩去兩人的面孔。
遠方的光柱成了異常清晰的唯一標的。
彌崇略略好奇地伸手抓了抓霧氣,又試圖透過霧氣觀察自己的手。
恩,手是完全看不見了,但當手劃過霧氣時,隱隱可見漩渦狀的氣流。然後他就把手枕到頭下,他懶得研究了。
「這也是我的內心世界嗎?」彌崇懶懶地問。
「對。」彌崇看不到穆表的表情。
「所以,你是誰?」彌崇懶懶地問。
「我是穆表啊。」彌崇開始聽不清穆表的聲音。
「穆表是誰?」彌崇懶懶地問。
「穆表也是我內心世界的一部分嗎?」彌崇懶懶地問。
沒想到,這麼濃的霧,還可以更濃啊。但這霧的組成分子似乎不是水氣,更造不出雨。
霧濃得像是這世界只剩下自己。而那個自稱穆表的人的聲音,再無回應。光柱依舊茁然,而顏色摻了點粉紅與藍紫。
彌崇呢,曾經也是個積極上進的傢伙的。在他積極上進的時期,他學了很多很多東西。而在他信仰耍廢之神的的前十年,他可還真認真的思考與研究了一番教義,還獲得了最佳花式耍廢錦標賽首獎。
但他同時也因著自己鑽研時的積極程度而感到困惑矛盾不已。
然後他放棄了。因為他不是哲學家、不是文學家也不是思想家。
他是個信徒。
他只要實踐,必得真諦。
於是他終於意識到了。這裡便是他的內心世界,他信仰基石的小小試煉。
「所以我說嘛,」那似乎應該是主人翁的人,笑著說:「不然你希望我怎麼耍廢嘛?」
「你知道嗎?我甚至不在乎耍廢之神存不存在。」
「那六枯木,就只是我的精神寄託、我的藉口而已。」
「信仰的本體,就是信仰本身。」
氣溫越來越低,濃霧中的粉紅藍紫漩渦緩慢流動如獵奇向作品凝滯於時空中,懸浮如掛於牆上的畫作。
或許是折射或漫射之類的原因吧?遠方光柱,在霧中,看來異常扭曲,忽大忽小,扭動如異生之木,色如染著精靈翅膀的伯爵獨角獸粉紅。
主人翁好奇地坐了起來,端詳。
枯木,六枯木。緩慢地、扭曲著、跳著舞、靠過來。
光柱變成了色如染著精靈翅膀的伯爵獨角獸粉紅的六枯木。
「這也太ㄎㄧㄤ了吧。不過,這就是信仰之力。該來的還是要來囉。」彌崇對眼前的景象毫不在意,甚至已經完全廢棄,直接到了一種隨便的態度。
「嗯。我覺得耍廢之神對於你這樣的耍廢,應該能欣然接受。絲毫不畏懼的耍廢,反正就是不想做任何事對吧?」粉紫色霧裡傳來穆表愉悅的聲音。
「畢竟我因耍廢而存在,耍廢先於任何一切的本質。無論是站著耍、坐著耍、蹲著耍,還是躺著耍,都能因為耍廢而讓事物具有價值。」
「因為當一件事不去實行,就能彰顯出這事的重要性和所影響的各事物,自然也明白其價值之所在。當然,其中以躺著耍,最切合人心,最令人舒適。」彌崇滔滔不絕地說道。
「躺著耍又為何最舒適呢?理由很簡單,這跟人體位能與動能之間的傳換有關。當你站得直挺挺地耍廢,會因為身體的重力位能較高,使你隨時處於可以行動的情況,這樣即使在耍廢,也很難達到一個耍廢的穩定態。相對地,要是能保持在低位能的情況,任何事情對你的影響程度都會大幅縮小。你也能更加平靜自在地耍廢。」
「原來有這番道理啊。」完全無法判別穆表的聲音是從何而來,彷彿是直接從腦袋中響起。
「要證明這項真理還需要點小故事。你聽過霍爾斯坦的醉漢?」
「他是誰……」隱隱約約的聲音說著。
「是俄羅斯的某一任沙皇,彼得三世。因為他甚麼都不想做而終結了七年戰爭,而且還跟曾是敵人的普魯士妥協,做了許許多多蠢事,並惹怒了自己絕大部份的國民,讓大家都明白他只是個耍廢人。最後,死於自己結髮妻的毒手。」
「不是告誡我們不應該耍廢嗎……€」稀薄的聲音再提出了疑問。
「這就是你不懂了。他的耍廢帶來了什麼?除了讓他自己短命是有點遺憾外,他結束了將有更多人喪命的戰爭,喚醒了國人對於自身國家的愛國情操。他的廢物程度,甚至讓妻子帶領俄國成為歐洲第一大強國。他耍廢的價值不再僅限於耍廢的本身,而是殃及整個國家、影響整個歐洲,為世界帶來革新的力量。他的生命也因耍廢而得到意義。」
「你的廢物程度還不夠……」穆表的聲音消失在霧中。
「是啊,但我會活出自己的廢度。」彌崇回應著在濃霧裡稀薄的聲音。
「那就好。」
雖然粉紫色的霧已濃到讓人窒息的地步,但彌崇依舊能想像出穆表那似笑非笑的神情。或許這位陪伴他在這似夢非夢的國度中遊走的似人非人的傢伙,還能在之後見到……彌崇一想到就覺得放鬆與坦然。
他的眼角餘光隱約掃到,那如六株朽木的粉紅光柱,在霧中瘋狂地舞動,每次的一甩一揮便在紫霧裡造成漩渦,擾動發散出的波浪形成平靜中的壯闊波瀾,一點一點地驅散這片濃霧。
「什麼!這片舒服的霧要被清掉了?嘛……也是沒差啦。」
霧跟著逐漸稀薄。
彌崇也發現穆表早就消失在他的周圍,只剩那如精靈之翼般晶玲透亮的粉紅之光,雖然六枯朽木的外貌有點唐突,卻為它們狂野的舞姿帶來鮮明的肢體美學。
然後,其中一株光樹,揮舞著一支的枝幹掃過了躺在地上的彌崇右手。
那瞬間,彌崇的右手就像不曾存在過般完全消失,只留下一小截短短的上臂,鮮血更以無法想像的形式用力噴灑,染紅那稀薄的霧。當然,濺灑到光樹的血在一碰的瞬間便蒸發消散。
「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我的手、我的手……」疼痛的感覺傳遍了彌崇全身,他一瞬間感到自己並非身處夢中。
「哈哈哈哈哈哈哈,就算這樣我也是不會起身,我也要貫徹屬於我的耍廢之道。」他崩潰地朝著無人的霧中大吼。
其他如樹般的光柱到達了他的身邊,另一道揮砍而下的枝幹,掃去了他的下腹部連結大腿上半的部分,粗暴簡單地撕裂看他的上下半身。
彌崇第一次體驗到失去下半身,那毫無知覺的感覺,是虛無和無盡的疼痛和大量噴湧的鮮血,與漏了一地的臟器。
「再來呀!」
接著是彌崇的左手掌、右胸、左半部,原本一半的身體被光柱消滅到只剩頭部和他崩潰痛苦的意識。
每一次身體部位的消失,他就體驗一次這種撕心扯肉的痛。
剩下頭部的左半邊、下顎與右耳,同時被最靠近的光柱再次奪走。
彌崇終於沒了知覺。
視野最後的景象是一道粉紅色琉璃的枝幹,砸向了彌崇僅剩的右半邊臉。
「……」這是他最後意識所剩的想法。
海風今天也在荒涼的寒冬中吹送,使盡全力地敲擊著島上為數不多的民房窗戶。沒有什麼聲音的街道與巷弄,街上遊走嬉戲的貓咪都比行人來得多,蒼涼不僅只是景象,島上的一切人造事物都顯得頹圯衰敗。
我行走在街道上,看著已經關閉的一間間店家,曾經因為新的觀光景點出現而吸引大批廠商進駐,卻因為國外旅遊興起而逐漸沒落。雖然沒體會過那段繁華的光景,但自我出生以來這裡的景色就一直是如此,逐漸衰落的漁港小鎮。
啊,又是這家倒閉多時的水晶彩繪燈店,褪色剝落的招牌寫著「彌崇燈飾」。黏著灰塵的玻璃上是張泛黃的海報,寫著大大熱銷的字樣與有六棵樹纏繞的粉紅燈飾。聽家裡老一輩的人說過,他們曾是所有遊客來這裡必逛的禮品店,但不知何時開始就已人去樓空,廢棄的屋舍完美融入衰老的街景。
至於在對面的那家店還在經營,是一間鐘錶行,也是島上唯一一家負責鐘錶買賣和各種機械維修相關的五金行。櫃台展示櫃上的都是些相當老舊的款式,皮製與塑膠製的手錶零散地放置,顧店的老爺還正看著牆上的電視撥放的新聞。望了一眼完全模糊的店名招牌,從那字樣看來應該是「穆表手錶」。取這名的人不會覺得有點饒口?
「唉呦。小柑,你要去哪裡啊?」早餐店的阿姨熱情地向我搭話。
「老樣子。」我簡單地回答了她。
「自己要注意安全,別跌到海裡。你回來我再做個蛋餅給妳吃。」
「謝謝阿姨。」已經不知道重複過上百次相似的對話內容,年復一年的上演。
我繼續逆著呼嘯而來的海風前行,強風吹亂了我的頭髮,雖然我也不曾去整理過。
很快地就到了有漁船停泊的碼頭,薄霧因為潮濕溫暖的海流而瀰漫,但仍舊看得見周遭的景色。僅有四五艘漁船在風中隨浪搖盪,綁上繫泊的繩索似乎快被這樣的擺盪扯斷,不過至少看來還能撐過一陣子。
港內的船數也可知得今天出海捕魚的人比較少。
我又走到港口的末端,坐上了一個鐵製繫泊,望著遠方的海平線與狂風捲起的滔滔波浪。
沒有在等人,也沒在思索人生。
僅是在消磨島上無所事事的時光。
自從上學期的課程結束,不到三十人的學校很快就迎來寒假。因為沒有其他事做,家裡也不需要幫忙,鎮上的公務事也輪不到我們出手,整天只能看著一成不變的人與景色。
沒有任何衝擊,也沒有任何刺激。
生活就像灘死水。
想玩的遊戲玩膩了,能看的書也看完了。
什麼也不剩,平靜地隨時間一點一滴被啃食殆盡。
所以,沒事的我。
又來到了這港口,望著無盡的大海,耍廢去度過一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