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你聽過帕瑪森起司嗎?」
「啥?」我心不在焉地說。
這裡是肯塔斯基電子意識層第五十七區,也就是所謂的貧民區。我跟損友阿燦坐在廉價酒吧中,一邊品嘗著底特律雞尾酒一邊聽他講垃圾話。他總是知道很多垃圾。
「聽說是起司之王,災變前很流行的,會灑在義大利麵上面什麼的。」
「怎麼突然說這個?」
「B班的工程人員,好像又在廢城區挖到了食品庫。裡面就找到一塊車輪那麼大的帕瑪森起司。」
「那肯定能賣很多錢了。」
他誇張地聳聳肩。「反正就算成功電子化,我的頻寬也不夠,這年頭網路可是稀有資源。」
我點點頭,一邊喝著瓶子裡的底特律雞尾酒。聽說這東西在上層區叫做可樂,很受中產階級歡迎。但在這裡,大部分的人買不了足夠的頻寬跟處理器,黑色的東西喝起來都像機油,才有了這個暱稱。
就算帕瑪森起司的數據能夠成功找回,起司之王在我嘴裡也就是酸牛奶味的黏土吧。
我嫌惡地將雞尾酒推到一邊,不想再透過破壞味覺來紓解壓力,但少了粗暴的感官刺激,卻又只是陷入深深的空虛。酒吧裡沒幾個人,角落的喇叭播放著迷濛的電子舞曲。我嘆了一口氣,賭氣地說。「等我考上高等廚師──」
「哈哈,你這都說幾年了。早點承認吧,只有8bits味覺的人怎麼可能打敗那些從小吃高清飯長大的?」
「我合成的拉麵,連安娜都說好吃,上次還贏得區大賽,你忘了嗎?」
「我承認你在低解析度的領域挺厲害的,但高等廚師能嘗到的味道,可不是你的舊式T368味覺系統能想像的。況且安娜雖然是上層區人,但她也很久──」
一聲巨響打斷了他,酒吧的玻璃門應聲碎裂,看來又有人來鬧事了,在廉價酒吧就是會碰上這種事。這裡就是給人砸的,東西都買齊了自動回復功能。
我們同時回頭,但我的流量慢了一拍,而且解析度嚴重不足,眼前只看到一片糊成一團的像素閃光。閃光之中,一個高大魁武的人影拿著勺子從門口走了進來。他看著酒吧為數不多的客人,最後眼睛定在我身上,發出粗曠的笑聲。
「你!你就是陳嗎?哈哈,就憑你那弱雞樣,也想考高等廚師?」
「拜託老兄。」阿燦說。「你應該知道在電子意識層,外觀沒有任何意義吧?」
壯漢憤怒地瞪了阿燦一眼。「閉嘴,黃皮鬼,我沒在跟你說話。」
「看吧,小陳。」阿燦拿起底特律雞尾酒一飲而盡,開心地說。「這就是朋友贏了區大賽的好處,總是有好戲可看。」
「虛擬食堂,展開!」壯漢不再廢話,他高舉一隻手,金色的多邊形光芒忽然灑落,圍繞在他身邊,周遭的空間脫離硬體限制,逐步精神化。他伸出手,數據資料在金光中重組,他從虛空抽出了一根黃色、細長的水果。我看過資料,那是香蕉,還是台灣產的。真不知道他從哪弄來那麼高等的素材。
他拿起香蕉,直直指著我。
「我是黃金十二猛漢第三位,薩德芭娜娜。拿出你的料理吧,陳!」
「我也想啊。」
我故作漫不經心的樣子,在五十七區,永遠不要讓人覺得有機可趁。我將手伸向桌上喝到一半的底特律雞尾酒,同時向系統發出請求,使用為數不多的存款,開啟精神干涉權限-廚師四級。
「但是啊……」
請求核可。冷淡的女聲在耳邊響起,我的手指同時碰觸酒杯。金光如液體般從接觸點湧現,那是精神力、意志力與意念,被投射在數據海洋上的具現型態。我閉起眼睛,發揮人類本有,遠超硬體的運算能力,解析、重構、創建、調和、陳化,所有步驟在瞬間完成。光芒散去,杯中已經不再是難喝的底特律雞尾酒,而是閃著金光的純粹可樂。
「這家酒吧禁帶外食。」
我順手將酒杯扔向芭娜娜,而他同時握著香蕉朝我突刺。狹小的酒吧中,精神力飽和,龐大的靈魂資料已不是貧民區的運送系統所能負荷。光芒碰撞又溢散,桌椅碎裂風化,現實彷彿從中斷裂,在爆音後留下純色的像素殘影。時間慢了下來,在凝止又不斷晃動的空間中,所有顏色交錯成閃電,電子舞曲被壓縮成一陣低沉的雷鳴。然後,系統恢復了正常流速,芭娜娜向後倒下。酒館員工立即上前,將他拖到街上。
我接過還在空中卡頓前進的香蕉,咬了一口,還不錯吃。
「不管看幾次都覺得很驚人呢。」阿燦背靠著吧台,趁亂偷走了其他酒客的啤酒,悠閒地喝著。「明明基礎素材輸人家那麼多。」
「那個大塊頭只是在亂丟意念。沒有整理過的資料,都被內建防毒當成雜訊處理掉了。」我伸手接過阿燦的酒,也喝了一口。「他根本不懂料理。」
這就是在電子意識層打架的方式。畢竟除非有特殊需求,電子化靈魂的痛覺一般都受到限制。千年來的人類暴力行為於是徹底改觀,現在要對付不長眼的人,打破他的腦袋是沒有用的,你得想辦法灌爆他的處理器。
換句話說……
就是做出美味到大腦爆炸的料理。
西元二零二零年,世界邁向衰亡。
病毒、洪水、飢荒、戰爭,接連的災害不斷打擊人類千年來累積的文明。而當最後一場核子威脅過後,殘存下來的人所面對的是一片廢墟,以及逐漸死去的星球。
在那之後的一百年,人類不斷對抗各種天災,在這片貧瘠的大地掙扎求生,但始終沒辦法讓她恢復生機。二零五零年代,先後發展的兩大技術讓人們重新燃起希望,其一是機器人工學的類神經系統,其二是人類靈魂的完全數據化。這兩個領域的研究突飛猛進,被逼至絕境的人類又再一次創造了奇蹟。
西元二一四七年,科學家預期的大災變──有史以來最嚴重旱災與地球的完全沙漠化發生的前一年,人類終於完成全體電子化。所有人類接連拋棄肉體,轉移至地下大硬碟「新大西島」,與太空站「克勞庫可蘭」中。
至此,所有有機生物從地球上消失。
迎接人類的,是一個嶄新的時代──災變後年代。絕大部分的人類以電子訊號的方式,生活在新大西島中。這個永恆運轉的伺服器上,有透過數據模擬的各國大都市、自然景觀、所有人類的知識與成就,以及全新的娛樂。不老不死的人們,總是有大把時間追求最刺激的感官慾望。而硬體設備,就透過數據化靈魂操控的機器人,進行維護與擴建。
是的,就像現在,為了討生活,我的意識潛入了笨重的機器人中,在荒蕪的真實大地上,一下一下用鎬子挖著礦脈。這裡已經不是作為生物的人類能存活的地方,事實上,這片土地上沒有任何活物。
「我說小陳啊。」身旁傳來模糊的電子合成音。「人類都實現靈魂物質化一百年了,為什麼我們得將青春年華耗在這裡挖石頭啊?」
「沒辦法,伺服器跟記憶體總是不夠用。」
「不就是上面那些人貪心,什麼都想要無損才會不夠嘛。我們這邊挖到的礦石,可有一半是要送到太空去的呢。」
「閉嘴工作。若是挖不到標準,買不到頻寬租不到記憶體,被封存了我可不理你。」
「是是,好公民小陳。」
我瞪向阿燦,但他現在並不是我熟悉的那個樣子,而是四四方方的採礦機器人。雖然早在災變前,人類就能做出幾近真人的代理人,我也有一台,不過在挖礦的時候,還是挑簡單實用的最好。
這兩台機器人都是阿燦組裝的。
「我聽說中國分島那邊啊──」彷彿忍受不住安靜,阿燦再次開啟話題。「有幾個擴充伺服器被岩漿給淹了。」
「裡面的人呢?死了?」
「搶救出一半的備份用資料,如果你不在意人格同一性的話,大概死了三千人。」他沉默了一會兒,抬起頭,看向遠方。
「新大西島……還能撐多久呢?」
這個小礦區只有我們兩人。赤色的大地上,狂風夾雜著沙塵呼嘯而過,幾乎看不見一百公尺外的東西。荒涼的景象讓人感覺渺小,彷彿被整個世界所遺棄。
我刻意地聳聳肩,油壓機械肩膀發出嘎吱聲。
「死在新大西島要比死在這外頭好多了,至少空氣品質比較好。」
「對了對了。」阿燦又說。「前天跟你說的,B班找到的那個帕瑪森起司好像是誤報。也有人說那根本不是帕瑪森起司,或者只是發霉了,無法提取數據。」
「是喔。」
「不過感覺很奇怪啊……」他意味深長的低吟。
「怎麼樣?」
「在那之後,你有看到B班的任何一個人嗎?我一直想找加藤問問的。」
被他這樣一說,還真的沒有。我不在意地轉頭,繼續敲打石頭。「大概全班一起放假去了吧。」
「加藤還欠了好多債,他再請假可真的要被封存了。」
「不然你覺得是怎樣?」我說。
「那麼大一塊起司啊!」他誇張地揮舞鐵鏟,比出一個大圓型,彷彿親眼所見。「起司之王!未知的風味,未知的可能。你也知道,新大西島對新東西總是有不少bug,如果連最高端的處理器也處理不來,那可就會是重新分配勢力的新型武器喔。」
「想太多了。」我哼了一聲,不理他的垃圾話,低頭沖洗礦脈。阿燦的八卦都很有趣,但總是讓人不知道該信幾分。
「算啦。」見我沒反應,他百無聊賴地說。「我先去旁邊轉轉,看看有沒有失落的食品庫讓我挖。真想發財啊。」
阿燦走後,工作環境安靜了不少,只有持續的機械運轉聲,以及永不間斷的風沙,像是地球上所有死去的生命在哭號。我低下頭,看著自己的機械手臂,張開又握緊,不禁懷疑這樣到底能不能算是活著。
側邊的監視器似乎看見了什麼,但我無法確定,因為硬體限制,在真實世界的解析度要比新大西島差多了。我轉過頭,用主鏡頭看去,不斷伸縮對焦。在紅色風沙的盡頭,似乎有個人影蹣跚而行。
我放下鐵鎬,好奇地走上前去。隨著我的接近,來者也越來越清楚,那是一個白色頭髮的女孩。當然,肯定是個代理機器人,不過做得這麼精緻的可不多見,或許是哪個好人家的大小姐吧。
這個時間在這裡做什麼呢?
她迎著風沙,搖搖晃晃地朝我走來,樣子有點奇怪,似乎受了傷。在足夠收到聲音的距離,她朝我伸出手。
「請、請幫幫我!」
接著,她向前撲倒。
從她懷中滾出了一小塊東西,在赤色地砂土上相當顯眼。
我湊近一看。
那是一塊起司。
閃著金光的起司。
我一邊撿起這塊金黃色的瑰寶,一邊向少女伸出援手,但礙於悲劇的關節可動性,少女甚至無法搆到機械指頭。少女從地上站起,拍了拍裙襬,鏡頭角度恰好瞥見她膝蓋的傷口迅速癒合,這大概是某種高級義體吧。
確認少女沒有大礙,我回來檢視手中的起司。這是從某一大塊起司切下來的扇形,我笨拙地轉動機械臂,拉近鏡頭察看起司外皮。突然,我記起機器正被太陽曬得發燙,幸好這是一塊硬起司,不至馬上融化黏住指尖。我連忙把起司還她,少女接過起司禮貌地點頭,與此同時阿燦前來搭話。
「天啊,是雲雀醬嗎?」即使是粗糙的電子合成音,還是想像得出阿燦高亢的情緒。沒辦法,就怪我交上這個損友。
「是的,在下正是青森雲雀,只此一家,別無分號的雲雀醬。」
現在的女孩子喜歡自稱「在下」嗎?我如此思考之際,阿燦的電子合成音再次侵擾我數據靈魂的虛擬聽覺。
「可以給我一個簽名嗎?我從第一集開始就訂閱你的頻道了。」
眼前的立方體正擺著雙拳緊握,兩膝微曲的尷尬姿勢。更糟的是,我立馬聯想到阿燦的數據靈魂在做著同樣的動作。
他用手肘撞了我一下——正確來說,是撞了我的代理機器人一下。這兩台便宜貨不好控制力度,我的避震系統發出哀號。
「你知道嗎?雲雀醬是Utube的U質排行第二位﹗」
我頓時想給阿燦一頓白眼,可恨代理機器人的鏡頭功能太過陽春。
只見雲雀挑了一塊扁平的石頭,指尖匯聚銀白色的金屬光澤。纖細的指尖突然放出雷射,刻下「青森雲雀」的簽名,還有貓耳自畫像。
阿燦高舉著簽名,宛如迎接新生兒。
「青森小姐,你剛才……遇到什麼麻煩嗎?」
「其實,你可以叫我雲雀醬。託贊助商的福,奈米仿生義體的自我修復非常優秀。只是導航系統不在合約範圍,剛遇上風沙發生故障。」
「小陳,你看。」阿燦那裡傳來氣象情報,「不是一般的風沙,是沙塵暴,最高危險級別的那一種。等等,這是……」
空氣中傳來刺耳的雜訊,儀表顯示一股電磁干擾正在迫近。
「我們得趕回瑪利奧回收站,機器報銷的話可不好。」
「非常不好﹗」阿燦高亢的聲音讓我想關掉頻道,「沙塵暴截斷了回去的路,你知道這代表著什麼嗎?電磁干擾下靈魂是無法上傳回去的,我們會死在這裡﹗」
「啊,所謂的鋼鐵棺材吧……」
「都怪你烏鴉嘴﹗」
我用鏡頭瞪了阿燦一眼,但他應該無感。此時,雲雀牽起我的機械指頭,提醒我眼前的危機。
「你知道有什麼可以暫避的地方嗎?」我向雲雀問道。
雲雀的左眼投影出全息影像地圖,我想這會不會又是某個贊助商的產品。
「峽谷對面有一個廢墟,腳程夠快的話,說不定能趕上。」
我跟阿燦彼此點頭,但是立方體沒有下巴,變成了兩個鏡頭大眼瞪小眼。
「事不宜遲。」阿燦動作迅速,走在最前引路,倒是我轉身望向雲雀。「要不要改變一下外觀?」
雲雀微微頷首,藏青色的裙襬消退,同步生成靛青色的探險裝束,星艦風格的緊身衣加上一些我不認識的儀器。不過,身高不足150公分大概就是奈米仿生義體的極限了吧。
我們先是離開礦場,走了十分鐘,風沙愈來愈大,視界愈來愈窄。我看到一個立方體笨拙地壓低重心,試著緩緩滑下陡滑——呯的一聲巨響,阿燦以自由落體消失在我的面前。
「阿燦,你沒事吧?快回答我﹗」
「摔得有點慘,」頻道傳來阿燦的笑聲,「幸好不是倒頭栽。」
同時,我望向猶豫不決的雲雀。
「失禮了。」我小心翼翼地抱起雲雀,放在肩上。代理機器人滑下陡坡,墜落的力量有夠結實,讓我害怕雙腿報銷,雲雀驚呼一聲幸好有抓緊機械肩甲。
「這裡是波河的河床,往南是帕爾瑪。」雀雲向我們說明。
「你這麼說,我們在義大利半島?」
「我的贊助商是這麼說的。」
「你到底有多少贊助商啊?」
「義體生產商,還有食譜考古學家吧。我們在進行一個『起司獵人』的企畫,內容會讓你驚訝的。」
「收集各種的起司嗎?譬如說剛才那塊格拉娜‧帕達諾。」我只是隨便說說,沒想到引起了雲雀的興致。
「你也很懂起司嘛,我要找的帕瑪森起司,不是一塊,而是集齊三種徽章的帕瑪森起司,以此為中心重建過去的食譜。」
我並非真心想要辯論,卻仍提出了不同的想法︰「過去的食譜,現在不就有紀錄了嗎?意識海中的數據可樂、數據拉麵、數據香蕉,不就是二一四七年隨著全人類的電子化而一迸創造出來的嗎?」
「不要過度高估人類的知識,這裡有一塊二一四七年版本的數據起司,它可能是目前最合理的詮釋,但只要某天出土新的實體起司,又或者某個學者用舊起司做出新詮釋,數據起司就要做版本更新了。」
「你是起司系的嗎?」
「不,是人類學系,餐桌上的人類學組。」
我正想轉首望向雲雀,但是代理機器人沒有頭。滿以為話題就此結束,雲雀又向我問道︰「要不要加入我的企畫?」
「不了,我有自己的理想。」同樣地,我本想搖頭拒絕,但機器人沒有頭只好作罷。
「理想跟當Utuber沒有衝突啊,你可以賺更多的頻寬來實現自己的理想。」
我思量著雀雲的說話。
頻寬,如果有更多的頻寬……
這樣我擁有的味覺就不只8bits,再加上當代科技重製的頂級帕瑪森起司。
我的電子腦開始想像出一座帕瑪爾農業小鎮,在那個人類仍然物質束縛的時代。
起司工場連夜將生乳進行分層,隔天混入另一份未經分層的生乳,添加凝乳酶後送去蒸煮,然後倒模,醃製,陳化。人員檢查起司,淘汰品削去所有印記用作豬飼料,吃起司的豬被製成火腿,便是馳名的帕瑪爾火腿。
帕瑪森起司的徽章有三種。
「龍蝦紅」配上梨子、青蘋果與白乾葡萄酒;
「銀」配上乾果、香醋、新鮮的李子或無花果,以及種類不限的紅酒;
「金」配上白乾和紅乾葡萄酒、蜂蜜和香醋。
我開始幻想飽滿的葡萄在鎮上的作坊榨汁發酵成為香醋,在波爾多不去皮不加水不加糖釀造成紅乾,去皮不加水不加糖釀造成白乾。
我幻想災變以前的波河,輸送著阿爾卑斯山的雪水,豐饒的河谷種滿梨子樹跟無花果樹,養蜂場出產蜂蜜。若要問,數據會靈魂會不會吃下美食夢見過去?我告訴你,絕對會﹗
「小陳,不好了,這沙塵暴……」
阿燦的呼叫打斷了我的白日夢,我轉過身去,河谷中風沙大作,連石礫都被狂風捲起。我怕雲雀坐不穩,乾脆把她抱入懷中。啊,這便宜貨其實沒有頭部與軀幹之分,所以也不是嚴格意義的懷中。我無法看十公尺外的地方,但願不要被捲進風暴中心。
阿燦奮力跑向河岸,笨重的機器在河床遺下深刻足印,他在第一次攀爬中失手,第二次奮勇扎掙來到地面。我讓他接過雲雀,逕自爬上地面。我們跑了半分鐘,河床被沙塵暴吞沒,呼叫充斥雜訊無法使用。我真慶幸原始的光學鏡頭不受干擾,一邊護住雲雀,一邊尋找阿燦的身影。
這小子最會逃跑。
我們來到雲雀提到的廢墟,電子通訊難得恢復。我在街上尋找堅固的房子,這裡十室九空不在話下,倖存的平房幾乎都是半倒狀態。眼看唯一完整的,便是小鎮西北方的水泥建築。
隨著距離縮短,我們發現它更像是一座碉堡,沒有多餘的裝飾,鐵門全開足夠我和阿燦同時進入。我們合力用鐵鎬破壞了門栓,卻見一個十公尺見方的電梯井,原本期待的載貨電梯不知蹤影,也許被誰拿掉,也許從未安裝。我腦中產生一個很酷的想法。
「阿燦?」
我的鏡頭轉向阿燦,他對我比出機械姆指,抓住鋼纜一躍而下。
「等、等一下﹗」
我扛著雲雀躍入電梯井,伴隨著她的慘叫。地面傳來悶重的巨響,我把四肢貼向水泥牆減速,飛濺的火花短暫照亮了空間。我和雲雀安全著地,剛好落在阿燦身旁。我們打開礦工探照燈,然而這裡的空間太大,燈光只照得到幾公尺遠。
雲雀的抱怨不絕於耳︰「你們不經大腦啊﹗跳下去之前有沒有問過我?要是我沒抓緊的話……你應該知道……」
阿燦適時插話︰「雲雀醬,你可不可以幫我按下開關?」阿燦找到牆上的開關,只是代理機器人的手指太過粗掘,毫無靈巧可言。
雲雀從我的代理機器人身上躍開,迅速壓下開關。
天花的吊燈同時亮起,廣袲的地下空間四通八達,中央放著四個兩公尺高的鋼殼,狀如雞蛋。喀擦一聲,四個鋼殼同時開啟。
「四足步行機甲﹗」
我來不及消化雲雀話中內容,頻道又傳來阿燦的呼叫。
「探測無靈魂反應,開啟殲滅權限。」說畢,代理機器人便朝敵人暴衝。
我說啊,根本沒有什麼殲滅權限,就是這小子愛耍帥。
機砲瘋狂掃射,彈殼彈跳後堆滿了地板,阿燦的正面裝甲兩處中彈,卻是毫不減速。嘛,設計笨重也有它的好處。阿燦甩出工具箱打翻一台機甲,鐵鎬砍倒另外一台。我揮舞鐵鎬砸向第三台的機砲,再來一招水平斬擊終結技。我回過神來,察覺機甲側面的字樣,「義大利起司控制局」。
腳邊突然傳來爆炸聲,視線急速下墜。等我搞清狀況,四足機甲已經壓在代理機器人身上,機砲對準了存載靈魂的核心。「小陳﹗」阿燦的鐵鎬及時捅穿步行機甲的控制中樞,救回我一條小命。
「要是有虛擬食堂……」
「都說是『虛擬』食堂,這裡只有『物理』花生米。」阿燦嘲笑著將我扶起,可惜代理機械的一條腿已被截斷。
雲雀傳來戰術情報,聲納、紅外線與雷達資訊整合到一張不完全的平面圖,無數的光點正朝我們靠攏。「同樣的機型,而且數量眾多。」雲雀向我們喊道。
「抱歉了,小陳。」
「不、不要﹗」
隨著一陣短促的撕裂聲,我失去了四肢的知覺,雖然說代理機器人本來就沒有設定太多的感官訊息。
「硬扯核心處理不好會死人的﹗」無視我的抗議,阿燦將我拋給雲雀。我被帶著逃進某個倉庫,阿燦正推疊木箱堵住大門,雲雀朝著房間內抬頭仰望。倉庫停泊著巨大機器人,這個大傢伙維持著蹲姿靜止不動,以其尺寸而言,我只能祈禱它不是敵人。
「起司騎士是存在的。」
「起司騎士?什麼?」
「贊助商的資料提到,義大利起司控制局,在靈魂數據化前封存的最後一批實體起司。起司騎士和步行機甲都是為了保護這批起司這設置的,可是控制局再沒有回來,沒有靈魂的機器就這樣持續著永遠的勤務。」
「真是可憐呢,永遠的加班還沒有加班費……等等,我比較害怕這起司騎士啊,會不會被踩成鐵渣的?」
雲雀沒有回答,逕自爬上起司騎士。當然,是帶著我一起攀上去。
雲雀熟練地打開駕駛艙,手腳迅速地摸索著艙內空間,駕駛艙內疊放著圓盤形的東西。雲雀打開小電筒一照,是Parmigiano-Reggiano的火印。緩緩挪動圓盤,雲雀注意到側面的徽章。
「龍蝦紅、銀,還有——金﹗」
是帕瑪森起司的火印,能在火印之外加上徽章的都是頂級的起司,而「金」則屬於頂級中的頂級。
「你之前不是問我要不要參加企畫?」
「怎麼?改變主意了?」
「不,我的理想是考上高等廚師。」
突然,阿燦的呼叫打斷了我吐露心聲︰「門頂不住了﹗」
雲雀加快了動作,她闔上艙罩,原本黑暗的空間亮起了紅燼。她按了某個按鈕,艙內響起氣壓閥門聲,我心中產生不好的預感。
「等等,不、不要扯電線﹗」
「我要用你的終端來駭入。」
「為、為什麼不你自己來?」
「閉嘴,看我的。」
網路偶像、起司獵人,現在還有駭客少女,雲雀的人設不斷生成中。
無數的電子訊息灌進我的意識,我暗自擔心處理處過載,我不想死在這裡。最糟糕的是,這並不美味。
「吃吧﹗吃吧﹗」
不知是不是我的錯覺,我覺得雲雀又有新的屬性覺醒了……
數據在意識海中激盪,萬物歸靜之後,是「全為一」的內心澄明,一切豁然開朗。
起司騎士待機中
認證駕駛員身份
起司騎士起動中
駕駛員陳□□
陳□□出擊﹗
我要抗議這個恥力滿點的系統語音,同時間大門已被撞開。
十倍的火力鋪天蓋地投向阿燦,倒地的他只能死命護住核心。起司騎士光站起來頂破天花,我生怕碎石壓到阿燦,但也顧不了太多,抽出工字鋼條住步行機甲橫掃,抓起一隻機甲住它的同伴猛擲。它們開始撤出大門,我的意識搜索到一件令人亢奮的玩具,此時正好準備妥當。
離子砲填能完畢
射擊校正
標目鎖定
青白的電漿塊把沿途的障礙吞食殆盡,步行機甲連大門一併燒成灰燼,走道盡頭的爆炸席捲整個地下室。
「阿燦?」
我上前確認阿燦還活著,只是代理機器人被打成蜂窩。地板瞬間堆積起沙丘,沙塵暴正從破損的天花入侵,我們必須換個地方。同時,雲雀打開氣象資訊介面。
「路易回收站還在運作,我們到那裡去吧。然後上傳回大新西島。」
「你的導航系統不是故障嗎?」
「你去檢查起司騎士的導航系統。」
我搜尋到起司騎士的導航系統,確認雲雀的計畫可以實行,於是撿起阿燦,掀開殘餘的天花,爬回滿目瘡痍的地表。起司騎士的噸位夠大,能源穩定,唯一的難題是艙外可見度為零,我們只好靠著導航系統瞎子摸象。
脫離風暴之後,雲雀撿查了髮飾上的攝影鏡頭。
「啊,記憶卡用完了。」
「怎麼說?」
「沒拍到起司騎士啊……不然應該可以衝上點閱率第一名﹗」
「你在這時候還想著節目啊……」
我吐糟著雲雀,但她應該是聽不進去。
「最頂級的三塊起司,說不定會促成食譜考古學的『範式轉移』。你們要不要和我一起做節目?我跟贊助商提一份漂亮的合約,他們取得實體起司,而你可以無償使用數據起司進行廚藝研究。起司獵人兼高等廚師,作為出道的噱頭還不錯吧?」
「是高等廚師兼起司獵人﹗」
我們打鬧的同時,地平線上顯現出路易回收站的輪廓。
路易回收站的外觀與我見過的回收站不盡相同。
不像瑪利奧或阿帕闕回收站都只是電梯井外殼一層小鐵皮屋,路易回收站那在烈日下閃耀著金黃的巨大圓盤形建築就這麼從三公里外映入眼際。
「真是好大的起司!」雲雀站起來驚呼。「雖然有聽贊助商說過,但第一次看到果然還是新奇,好想給他錄下來……」原來現在的義體已經高端到連咬牙切齒的聲音都能模仿出來。
而眼前的建築與其說像肯塔斯基第一區那華靡又耗頻寬的圓頂競技場,他的確更像是一塊在塵沙當中熟成的巨大起司沒錯。
起司……熟成……這讓我想起一些在準備四級廚師特考時瀏覽過的資料,於是我對雲雀提出疑問。
「這最頂級的三塊起司,真的有差嗎?」
「又再說什麼,當然有差!這三塊實體起司能做出的新詮釋會撼動甚至謀殺多少電子意識,身為起司獵人兼高等廚師的你難道不能想像嗎?」
「這我明白,但我想問的不是這個差異。」我懶得糾正雲雀那害我不務正業的稱呼繼續問,「龍蝦紅、銀、金──Parmigiano-Reggiano這三種等第的火印是評量帕馬森起司熟成的月份多寡對吧,但這三塊起司都在起司控制局的地窖放了數十年,不就全部都熟成變金了嗎?」
「這是個好問題,你果然有起司騎士的才能。」
「是起司獵……差點被你騙到,是廚師的才能。」
「其實,我最初向義體贊助商提出的企畫中,原先也只有要找出能顛覆數據海洋、最頂級的那一塊金標帕瑪森喔。」
「欸,那怎麼改了?」
「是對方最後跟我開的合約條件將節目目標調整成蒐齊全部三種。我當下當然也跟他們說明熟成時間的問題,但對方說是經公關部門評估,這樣多數目標的設立與難度的提升比較有節目效果,能達到更大的工商效益,所以我也就這麼順著他們拍片拍到習慣這麼說了。」
「聽起來當Utuber也是各種折衝與妥協……」
「這種小事比起大學畢業沒錢籌設備籌頻寬賺點閱換硬體養活自己簡單太多了,況且不管找幾塊起司都是贊助商自己要負擔數據化的經費,如果這樣想,多找幾塊樣本讓數據更貼近實體情況也不會是什麼浪費時間的活兒。」
「這麼說來也對……」不過這也是為什麼頻寬會缺乏的原因啊,追求無損逼真就真的是只屬於有錢人的煩惱。這些話我險些忍住,沒說出來。
「更何況今天還這麼lucky,不僅達成了所有目標還讓我遇見待我這麼好的兩位。」像是要補上我無語間的尷尬,雲雀趕緊輕快的發揮偶像解場的功夫稱讚我和阿燦。
「哈哈,說起來也真夠巧的,怎麼說要找個地方避沙暴,就這麼剛好闖入你的蒐尋標的?」
「我哪知道,問那個看到有電梯井就想跳下去的笨蛋啊。」
「但你地圖導引的那片廢墟,也就只有那個堡壘說得上可以避開沙暴……」
「現在是在指控我的意思囉?」雲雀故作生氣雙手叉腰。
「沒有沒有、不敢不敢──」我內心想著誇大的彎腰致歉,一不小心讓移動中的起司騎士也跟著彎下腰來。
就在我和雲雀繼續鬥嘴的同時,起司騎士也載著我們來到路易回收站的跟前。只是我這一彎腰,卻從起司騎士配備的高級攝像頭窺見圓頂側邊,不知道該說是起司洞還是門口的開口處,橫躺著一具又一具的礦用代理機器人。不論肢解或碎裂不成原形,跟我和阿燦的礦用機器人都是同一個型號,方正的機身刻著B開頭的序列碼──
那不正是阿燦說的,前天開始不見蹤影的B班嗎?
*
「這次我想當一隻,天天有吃不完的食物,不用忙著拯救世界的貓。」
「喵嗚喵──」
哈士奇從瓦礫堆中睜開雙眼,方才與神明對話的回憶湧入腦海,牠立刻審視自己的樣貌。
沙黃色的短毛,淡暗色的條紋,大又堅挺的耳朵和尾尖一撮黑毛。
牠動了動喉頭發出的依然是喵喵聲,看來神明確實讓自己轉生成貓,只是不是布偶貓。
嘛,至少不會再被當成什麼護國神獸。牠舔了舔毛感受週遭算熱但還可以接受的溫度,吐出一口黃砂。
咕嚕嚕。
感受到肚腹的小野獸開始低吼,哈士奇張望四周,卻只看見斷瓦殘片、機械零件與滾滾塵沙散佈在這昏暗的穹頂下。
什麼吃不完的食物,這邊看起來就像是在沙漠裡的廢墟一樣……那個神到底在搞什麼,先殺貓又騙貓,是在搞什麼毛球?
就在哈士奇內心怨懟著神明的時候,牠尖銳的雙目突然對遠處瓦礫堆中的動靜有所反應──
牠看見一整大群老鼠在瓦礫堆中穿梭,其中一群還朝自己席捲而來,似乎是把自己當作獵物。
貓落廢墟被鼠欺,怎麼可能讓他們這麼放肆,哼。黑荊棘公國的護國神獸才不是好欺負的。
哈士奇揮了揮他的前掌,只見眼前襲來的鼠浪在One Punch-Cat的掌壓下都硬生被壓扁直接化作鼠泥。其他老鼠眼見對方不好惹,馬上四散往別的地方逃竄。
……別跟我開玩笑,難道這就是我吃不完的食物嗎?
看著眼前血淋淋的一團肉泥,哈士奇忍不住嘔出一坨毛球。
啊啦?你想得沒錯喔~
去死啦老太婆!
貓吃老鼠,老鼠吃起司,這不是天經地義的事嗎?
我可是堂堂護國神獸,吃的可都是村民敬奉上來的熟食,怎會淪落到生食老鼠的地步?
哈士奇不大確定為何雖然自己是隻貓,前世也是隻貓,卻對生食老鼠這件事非常反感。
那我問你,鄉下的老鼠和鎮上的老鼠,你比較喜歡哪個呢?
什麼意思?
鄉下的老鼠能夠安穩度日但卻吃不到鎮上的美食,鎮上的老鼠吃的好卻容易遭遇危險死亡,你喜歡哪個呢?
……我喜歡鄉下的老鼠,鎮上的老鼠聽起來就是會被失控的回復術打死。
哎呀~都還不忘數落我啊~順帶一題我也喜歡鄉下的老鼠喔,因為看他們被貓咬死就覺得挺安心來著~
你病了。
畢竟姊姊年紀大了生一點病也正常嘛~不過你真的餓著的話,搖搖你的尾巴。
幹嘛?
我說,搖搖你的尾巴。
第二個禮包已經解鎖了?這麼快?
剛剛回答的問題就是解鎖的條件喔,搖搖你的尾巴唄~
搖就搖,誰怕誰。哈士奇也習慣了對方是多麼煩人,隨興搖了搖牠的貓尾。
【虛擬食堂‧初ちゃま‧展開】
詭異的電子音從哈士奇的尾部響起,寫著菜單字樣的投影界面和一座小廚房在金色的多邊形光芒中浮現在瓦礫堆中。
喵喵喵?這又是什麼鬼東西?
鏘鏘!恭喜恭喜!這就是我送你的第二份轉生禮包!你成功解鎖了新能力──虛擬食堂!喔~耶吚~撒花!
這次又是什麼怪東西……
這同樣是取自這片土地的最強能力喔!幾百年前的英雄,【不食】憂人,透過烹煮絕美的料理征服了所有敵人的口與心,甚至連AI也不堪一擊,是不是很熱血呢?現在的你,身上正寄宿著那位英雄最初的力量喔!
相信這份力量一定會讓你的轉生生活染上更有趣的色彩,或解決你鄉下老鼠最迫切的飽食問題。
不過,現在這份力量還是最初的狀態,說穿了,廚藝這件事要靠多磨練才會變更強喔~
哎呀!那今天就先聊到這邊!上路圖奇……不我是說又有信眾需要幫忙滅鼠患,那我就先去忙啦~
等!停!你不要又給我──
那麼,有緣再見啦!芭嚕~
喵唉。這廢物神果然又這樣隨意來去。
已經發不動脾氣的哈士奇輕聲嘆了口喵,用貓掌拍了拍投射在空中的菜單。
投影菜單在牠面前展開,麵條、麵包、肉排,琳瑯滿目的料理種類呈現在哈士奇眼前讓牠口水直噴,心裡想著那個廢神竟然會給這麼食用的能力。
實在是忍受不住的哈士奇趕緊用前掌拍擊兔肉排的圖示,牠彷彿已經能感受到兔腿排微焦的香氣與那充滿彈跳的韌性。
但虛擬食堂回應的電子音卻隨即打破牠的兔肉之夢。
「內建食材資料庫尚未解鎖,請手動輸入食材以獲取更多權限ちゃま。」
喵的!什麼手動輸入?難道我還是要吃老鼠?這什麼破東西喵?
哈士奇在夢碎的那刻間,理智斷線,對瓦礫中的小食堂憤怒地揮動起牠的貓掌。
噗滋滋滋──!
虛擬食堂在One Punch-Cat的衝擊之下雖然是文風不動,但卻開始出現一些亂碼和雜訊,詭異的電子音同時低鳴著許多語句,交雜在一起讓哈士奇完全聽不出來再說些什麼。但不過三秒,所有的電子音開始合一的說著:
「System Override──虛擬食堂‧終‧展開──食材獵取開展──」
哈士奇就這麼眼睜睜地看著眼前的小食堂變成一口跟龍一樣大的黑色大鍋,開始將瓦礫堆週遭的老鼠迅速的吸入赤紅燒灼的鍋中,而牠的貓嘴久久不能閉合,完全不知道該怎麼停止這眼前的暴亂。
*
「路易回收站真的還開著嗎?照理來說沒人影就算了,應該也會收拾收拾這些殘骸吧。」我操作著起司騎士逐一拎起地上的殘骸,檢視還有沒有阿契可以用的部件,雲雀也下了機艙幫我在B班的屍骸中翻找。
「這些代理機看起來都沒有被破壞太久沒錯,看來應該真是你說的那些剛失蹤的人。」雲雀丟下一具殘骸,拍了拍手上的砂塵,「可惜的是這些不只靈魂核心都被破壞,任何一個可用零件都有像奇怪形狀的破壞痕跡,全部都不能用了。但如果路易回收站還正常運作,那應該是要處理這些東西沒錯。」
「你該不會看錯或沒更新到?」
「奇怪……」雲雀打開全息地圖再次確認氣象系統的資訊。「這昨天更新的資料就寫路易回收站正常運作啊?」
「或者是人都還躲在地底下?但清掃機器理論上不會停才是。」
「這樣假設性的說法太多了,不如趕快找個人問問。」
「說的也──」正當雲雀提起找人,一個身穿紅色大褂的男性機器人漫步而來,戴著小圓墨鏡的長臉雖然沒有很好看卻也是跟雲雀同個等級的精緻,他朝雲雀的方向揮手,像是熟識的喊了一聲「雲雀醬 ──」
「你認識這人?」
「……那是贊助我的義體代理商,貌斯義體的董事長,起司獵手計畫總監,習貌斯。」雲雀像是捧讀般的向我介紹對方的來歷。
「既然他人在這,代表一切都還正常吧。」
「嗯,雖然沒想過他會在,但應該沒問題。我去問他。」
「習董,你怎麼在這,路易回收站都還好嗎?」
「路易回收站一切安好。我在這是因為公司那邊有接收到你最後的同步畫面,也恭喜雲雀醬在駕駛艙內找到那三塊最頂尖的帕馬森起司,所以我必須親自來打點架設物質數據化的貴重儀器,趁起司失真前趕緊掃描上傳。」
「這樣啊,那我趕緊把起司遞給習董。」
「善。」
就在雲雀忙著回艙內拿起司的同時,我忍不住彎下身子向對方探聽消息。
「不好意思習董,我是來自肯塔斯基五十七區的小陳,請問你知道外面這些代理機器人發生了什麼事嗎?」
「嗯……」只見習董上下打量我,不,起司騎士的身軀,最後點了點頭說,「你這臺義大利起司控制局的起司騎士,真是不錯的機型。」
「出了點插曲,就被青森小姐硬是接上了,不過習董剛剛有同步畫面看的話,應該也看過了吧?」
「……是這樣沒錯,但親眼看見的感受果真不同。」習董點了點頭,接過剛從機艙出來的雲雀手上三塊圓盤端詳著。「這起司雖然沒切,但一看就給人濃郁的感覺,真香。」
「習董──」我看他仍然沒回答我的問題,不禁語帶催促之意。
「知道的喔,既然最後的三塊起司都順利到手,那跟你們說說發生了什麼事也無妨。」他從大褂前的口袋拿出一支短笛,無聲息地吹了口氣,接著大笑。雲雀也被董事長的行徑嚇到退到起司騎士身旁。「天啊,能這麼舒適地像個真正的反派從容地解說做了什麼事真是令人寬心,不像我那曾經掌握大權的曾曾曾祖父,做了這麼多壞事都還要硬是遮掩逃避,真的看著就像老鼠一樣。不過說實在,做老鼠真的不壞。」
「加藤他們,B班是你幹掉的?」我問。
「不是喔,是我們中國人幹的。」習貌斯的腳邊開始聚集了一條又一條的灰影,一隻又一隻的沙鼠正從路易回收站那巨大圓盤的各種孔洞竄出。
「呀!這難道是真的老鼠?」「中國人?」雲雀嚇到拿出像是掌心雷的東西對準不知道哪條老鼠,我則是繼續確認習貌斯這麼從容想要給予什麼資訊。
「我們中國人在世界敗退之前,就一直在研究如何運用老鼠作為生化武器。雖然有幾次管控失當導致鼠疫等小意外發生,但我們的祖先最終達成將人類意識移植到基因編輯老鼠的創舉,並且投入諜報戰當中使用。」
「這些老鼠,都是中國人?」
「沒錯。你們多少都有聽說過中國分島這一年來陸陸續續遭遇岩漿侵蝕導致人口資料損失的消息吧,但那都是我透過關係放的假新聞,實際上那些中國人都已經自願轉移到這些老鼠身上。」
「為什麼會有人想幹這種傻事?」
「這事可一點也不傻,我們中國人明明曾經是制衡世界的強國霸主,卻在同意全數電子化封存後落到只能擁有中國分島的下場,整天被克勞庫可蘭那群自以為的貴族狗眼看人低,我們中國人怎麼受的了。這樣的話與其作為被別人操控的一與零,還不如當一隻活生生的鼠輩來得自由來得強!還可以順便把伺服器啃個精光!」習貌斯講的非常激昂,連旁邊的老鼠都像是附和一樣的磨著牙齒。
「所以我們家族一直以來都在為這天準備著,蒐集地面開採設備、誤打誤撞喚醒埋藏在路易回收站的這批老鼠,一切都是向著還原如何喚醒中國當局當初在全球埋下那十億隻休眠的間諜老鼠的方法而努力,最後,終於被我找到那個答案。」
「「帕──」」我和雲雀脫口而出,卻被習貌斯手勢示意噤聲。
「給點尊重,讓我說完。」
「誰能想到當初設計暗示的人這麼頭腦簡單,就這樣把起司的香味作為休眠老鼠的啟動暗號?但這起司的種類和數量卻也完全不隨便,非得要恰好三塊起司之王──金標帕瑪森起司的香味強度才足夠無誤的啟動這些沉睡幹員。」
「所以才在我的起司獵手企劃改提議要拿三個嗎?」
「不,是我的起司獵手企劃。雲雀醬不過是接受到我放出去的資訊暗示,進而認為做尋找起司會紅的可愛棋子罷了。」
「你──」雲雀氣的連白色的機體看起來都變成紅色,我趕緊用起司騎士的手擋住她。
「放開我!」
「冷靜點,你全身上下都是他家公司打造的義體,廢墟和回收站的資訊八成也都是他給的,你這樣衝出去是能揍到誰?」
「可是──」
「真是敏銳的孩子,」習貌斯拍拍雙手,打斷氣憤的雲雀回話。「你說你叫做小陳來著?流著中國人的血果然罩子比較亮。」
「我才不是什麼狗屁中國人,我只是個在汪洋數據海中漂泊的廚師罷了。」既然雲雀不行,但我這架義大利的起司騎士總可以吧。
這麼想的我朝習貌斯的核心迅急地揮出右拳,但硬生嘎然而止的右臂只證明了我的天真。
「怎麼會?」我試圖晃動左臂或雙腳,或是起司騎士的腰部關節,卻再沒有一處順著我的意識移動。
「趴下!」習貌斯大喊,起司騎士和雲雀聽聞都馬上硬生生仆倒在地,完全失去控制。
「現在的年輕人果然不瞭解以前的國際局勢。」習貌斯嘖了嘖嘴,「中義友好,換句話說就是在被電子數據統一以前,中國人早就把義大利一家又一家的農莊、酒莊、肉舖、酪業給用最強大的人民幣買下來了啊。區區義大利起司局,當然也是我們中國麾下的產物。」
難怪啟動聲這麼沒品味。我心中暗自吐槽。
「既然都是你們的,那還牽扯不相干的我們去拿幹嘛?」
「喔這很簡單,還不都那群義大利白癡增購的四足步行裝甲是美國貨,我才不要浪費我們中國的資源去做這種事情。」習貌斯他攤手說。
「不過小陳你說的對,你們完全不相干,就跟前天那些擅闖別人家門偷走別人戈爾根朱勒的白癡一樣毫不相干,所以就這麼被老鼠吃了也不干我的事吧?」習貌斯又吹起那無聲息的短笛,只見所有的老鼠開始往前緩緩蔓延,不過幾刻就要覆蓋到雲雀和起司騎士倒臥的身軀上。
「小陳,要是你有電子意識備份的話,我相信那個他一定能成為最強的食戰之王。」
「我才不要給那個臭屁的東西取代比較接近原版意識的我,你不要給我在這時候說喪氣話立旗,還有你!都這種時候了不要再裝死了好嗎,死阿燦!」
只見阿燦的代理機器人拔下我連接在起司騎士的核心後,直接衝破機艙玻璃去取下雲雀的核心。
剛剛為了維修所以有檢查過一遍,雖然手部和發聲系統損毀至難以恢復的狀態,但他的腳部仍然正常運作,沒反應八成不是有口難言就是順便睡覺休息偷懶。但都到了這個節骨眼才動,我暗自發誓回去鐵定要好好揍他一頓。
「原來你們朋友那臺沒壞透啊,不過破銅爛鐵跑得過活跳跳的老鼠嗎?」
習貌斯的說法不失一點正確性,阿燦拔下雲雀的核心後雖然一開始和老鼠有所拉鋸,但那看起來也不過是獵手玩弄獵物的餘裕,拉鋸正不斷縮小,不過幾十秒我們三個就要步上被鼠群給追上埋沒的命運──
但命運總是選擇站在擁有黃金精神,而非黃金起司的人那邊。事後想起這件奇蹟的我只能這麼用半調子的老梗去解釋,不然誰也說不透那景象為何會在那地發生。
本來往前蔓延、就要觸碰到阿燦腳跟的鼠群開始倒退,一隻又一隻的老鼠被不知從何而來的強勁風暴給往後吸去,成群的老鼠就這麼開始往路易回收站消退,即便他們怎麼掙扎往前都逃不過那不可抗力的命運。
而路易回收站的圓盤外殼也在這強大的風壓下破碎不成原形,如果看得仔細就能看到正中央一口如卡車般大的黑色巨鍋正是那吸力的來源,所有的老鼠被吸入鍋中炙熟,散出令人窒息的鼠肉香,但那鍋卻絲毫沒有被塞滿的樣子繼續貪婪的吸納著。而若在定睛一看,就能看見一隻不知所措的沙漠貓正痴痴地在旁看著一切發生。
「這怎麼會?這也不是你們能幹的好事……」習貌斯看著眼前的一切目瞪口呆了三秒,又隨即恢復理智。「無妨,只要還有這三塊帕瑪森,要多少中國人是多──」就在他這麼碎碎念的同時,那股怪風卻也從習貌斯的腰間把那三大塊起司給捲走。
「給我還來,那可是我復國的金──」這麼喊著、追著的貌斯直到追入鍋底才和他復國的金復合,甚至可以說是交融在一起。
*
太棒了。我逐漸理解一切。
不知從哪裏吸進鍋中的起司發散出濃郁的奶臭,哈士奇在做神獸的時候也最喜歡村民進貢的乳酪的味道所以能辨認出來,那臭與原本使貓窒息的鼠臭和在一起,反而調和出一股使貓垂涎的香。
香到癡呆已久的哈士奇終於回過神來,開始思考眼前畫面的意義。
最大量的食材(老鼠)與最極致的食材(起司)放在同一個空間中大火烹煮,由食材本身的數大性質所形成的崇高性不用任何調味料就能讓貓和人難以瞻仰。那烹出來的量又多到只有餓了數個月的狼才有可能把他幾口吞下。
這東西遠比什麼烤兔排、煎雞排、炸魚排還厲害。
原來這東西就是所謂的「料理」。
所謂的「餓狼料理」。
『餓狼系起司鼠餅』
哈士奇在心中是這麼命名眼前意外的作品,宛若嬰孩般憐惜這鍋美食的誕生。
但失控爆走的鍋仍然吸納著周遭的一切,即便哈士奇試圖喵叫喊停,虛擬食堂也絲毫沒有要聽牠話的意思。
各種機械部件和圓頂的牆殼逐漸被砸入鍋中,融化的金屬味和塑料味開始弄遭餓狼系起司鼠餅的味道。
哈士奇見狀只能一掌一掌的用One Punch-Cat把雜料揍飛,誰都不能糟蹋這美妙的生命,牠是這麼想的。
但不論哈士奇怎麼努力阻擋,這既是創造又是破壞的鍋仍繼續把越來越大的材料往內吸納。
在牠有些疲勞的揮著掌,一不注意的瞬間,那鍋就把一臺寫著起司騎士字樣的巨大機甲給捲向鍋中,那吋尺的距離,是哈士奇拍掌也無法拍掉解決的大小。
而哈士奇眼下也沒想多,為了保護那美味料理的誕生,自己苟活的貓命又算什麼?牠一掌往地上用吃奶的力氣打,將自己化作超越音速的貓彈彈飛,隻身衝撞進入機甲當中,讓機甲跟著牠的力道一起飛向遠方。
那是遠離湯的方向、繁星所指的方向。
在失去意識之前,牠逐漸理解一切。
*
雲雀恢復身體主控後,右手抱著阿燦的核心、左手抱著我的,拚死拚活地想要逃離那個奇怪的吸力。
嚴重毀損的阿燦在那奇怪的風中可說是走一步退三步,見狀馬上就拔了讓風吸走剩下全部。本來就失去義體的我也只能靠雲雀小姐在這風中走三步退一步,緩緩試圖離開暴風圈。
但這看起來真不是長久之計,即便離開路易回收站中央一公里,那強勁的力道仍在吸取。在這樣下去我們可都要被那黑洞般的存在像那些中國老鼠一樣被吞噬殆盡。
明明都已經到回收站了,卻沒有一個地方可以先上傳意識避個風頭──
一個點子、一個地點突然閃過我的意識,這大概是眼下最可行的方法,但不知道他們兩個能不能接受。
「兩位,我有一個提議。」
「……」不能說話的阿燦自然是對話題行使緘默權。
「……請趕緊說。」雲雀踩著砂又不小心往後滑了一步。
「回收站通常會不能運作,不是因為意識的讀取或儲存受到干擾,而是上傳回大西洋島需要的電子脈衝波太強容易受到磁暴干擾損毀,兩位都清楚吧。」
「有話快說。」
「但每個回收站除了上傳回伺服器的線路外,不是也有單純不聯網被固定在地上的儲存空間嗎?」
「你是在提議說,把我們自己的意識上傳到每個回收站附設的牢獄當中嗎。」
「你有更好的建議或是寧可赴死的感想嗎?」
「姆,那請兩位顧好自己的性命……我可沒有餘裕在一群罪犯當中保護兩隻弱雞。」
「話別說得這麼難聽嘛雲雀小姐,總之牢獄的位置先確認一下吧。」
「剛剛已經確認,在一公里外的一處鐵皮小屋。」
「那就容我拉下臉皮拜託你了,雲雀小姐。」
「沒問題。」
三分鐘後,雲雀帶著我們來到監牢小屋,用最後的力氣抵抗風壓將我們三個上傳進去。
雲雀的義體在失去意識控制之後就這麼和我與阿燦的核心空殼被那怪異的風給颳走。
而那怪風就在那一分鐘後止息大概是我們三人永遠都猜不到的事了。
*
路易回收站‧金斯頓看守所人數:297→300人
*
*
許多年後,當金斯頓硬碟被取出時,世界又變了個樣。
我被給予了一個新的人類義體,那種精巧的生活用的。而我甦醒過來時,一個半頭白髮的男子笑著看著我。
他看起來有點面熟。
「兄弟,你感覺怎麼樣啊?有沒有恍如隔世的感覺?」他熱情地說。
「你誰啊?」我皺起眉頭。雖然我體感上只過了一瞬間,但是精神上存在著某種不協調感。
「你大哥。」他一臉囂張地用鼻孔噴氣。
「我沒有大哥。」我嘆氣,用力搓揉著太陽穴,想辦法搞懂是我瘋了還是眼前的人胡言亂語。
此時,一個熟悉的臉孔出現在我面前。
「馬的,小陳,這真是太屌了!」阿燦那熟悉的嗓門重新出現在我面前,他興奮地大喊:「活生生的穿山甲還有綠色的植物耶,幹!」
「植物?現在我們是在義體中吧?」我跳了下床台,「地球生態系回復了?」
這時我才注意到我們所在的地方是個像是野戰醫院的地方,在窗口我可以看見一絲綠意。
「而你這個廢物絕對想不到這中間發生了什麼事情!」阿燦大叫。
「幹,你才廢物……喔幹你怎麼變兩個了!」我一轉頭,看見了兩個阿燦。一個是我熟悉的,另外一個則是年紀更大的。
「想不到吧!」、「想不到吧!」阿燦們異口同聲地說著。
後來我才從他們的口中知道,原來這是一個不該存在的意外。
其實所謂的意識上傳技術根本不存在,資訊科學從來只有複製和刪除。而當雲雀要將我們送入監獄中時,她發揮了自己駭客少女的人物設定,走了後門,因此沒有通過正當的上傳管道。所以,當我們三個當時的精神被困在監獄中時,其他三個我們還在現實世界中屢經磨難。
幸好那陣怪風在一分鐘之後就停止了,這誰猜得到啊?
因此,老阿燦和老我就這樣活了下來,他們本以為自己上傳失敗了,但是後來才發現當時的上傳成功紀錄。
而他們這趟來找我們也不是為了找過去的自己敘舊,而是……
隨著他們的介紹,我們看到了沉睡在水槽中的雲雀。
老阿燦嘻皮笑臉地說著他們後來是怎麼和中國人對抗,又是怎麼找到中國人被水災隱藏著的科技兵器,最終和雲雀等人一起打倒了她的上司,並且將地球生態強行扭轉回來的故事。
而雲雀卻在最終決戰中,強行運算並且過載,失去了人格資料。本以為沒救了的,但是金斯頓硬碟的冒險卻又讓他們重拾希望。
我問自己說:「這真的是新世界了呢……那麼,我們又要期待著什麼而活呢?」
我對自己說:「那當然是美食啊,你還記得你所受的廚藝訓練吧?我告訴你,要在現實世界中重現可沒那麼簡單喔。」
「我想也是,」然後,我看見了水槽中的雲雀睫毛輕輕地眨了一下,「對了,有檸檬和乳酪嗎?我有個想要嘗試的料理……」
我看向自己,然後說:「那是當然,歡迎來到新世界。」
於是,我和自己一同笑了出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