來到會場大門,我最後回頭看了一眼,炫目的聲光效果剎那間炸亮半個夜空。
高舉的螢光棒編織成一條銀河,即使即將步出會場,被麥克風放大數倍的歌聲依舊隆隆作響,粉絲們的情緒隨著副歌激昂,地面也隨著熱情的踏步震動,我快步離開。
會場外的風很冷,反而讓發熱的腦袋一下子冷卻下來。我眨眨眼睛,被強光閃得暈眩的眼睛好一會才適應外頭的黑暗。信步走在入夜的街道上,從脖子往下掛的相機隨著腳步一下一下撞擊胸口,放眼望去,一個人也沒有,我看了看手機屏幕。
5度,難怪。
我拉起羽絨外套,嘴裡呼出的氣息散成一片白霧。
演唱會很貴,是當紅搖滾明星的票,花了我整整一個月打工的積蓄,更別提還要熬到兩點售票系統一開就搶著買下,又坐了兩小時火車越過三個縣市才來到會場的辛勞。
可是,我實在沒有這個心情,特別是瞥見身邊的空位之後,忽然一瞬間也不能再忍耐。
我屬於外頭這個被凜冽寒風吹得蕭瑟的世界。
夜深了。
隨著最後一首歌曲落幕,聚光燈不再閃亮,激昂的歌聲與地面的震動也逐漸止息,一切重歸平靜。
人潮散去之後,我獨自一人再度走入了會場。
一度人滿為患的地方,現在只剩下三三兩兩的幾人,一邊喃喃抱怨著好冷,一邊收拾手邊的東西準備離開。
走到最前端,我拿起胸前掛著的相機,左手食指按下電源,相機的顯示幕一下子亮了起來,我對準舞台。
方才還喧鬧著的舞台現在只剩下一片冷清,歌手早已離場,只剩下樂器與麥克風架孤零零地留在原地。
我按下zoom in的按鍵,一瞬間,相機裡映出的景象開始變化。
先是舞台的聚光燈亮了起來,接著是歌手倒退走回舞台,再來是樂手們回到各自的樂器前,歌手重新拿起麥克風,演唱再度開始。
本應逝去的景象無聲地倒放重演。
耐心地等著畫面回到最後一首曲子、演唱會的高潮前,我按下相機上的播放鍵。剎那間,倒流的時光停止了,開始順著時間流動,播放起最後安可曲的畫面。
我把左手食指按在快門上,等待最美的那一刻。我知道的,我總是知道,什麼時候該按下快門,什麼是值得紀念直到永遠的時刻。
再一次,演出來到了尾聲,五色閃光灑遍舞台,炫目無比。歌手高舉左手,唱出最後的音符,畫面變得飽滿。
就是現在!
我按下快門。
拍下來的畫面很明亮、很熱鬧,我忍不住露出笑容。
她會喜歡的,我猜想,即使已無法求證。
舒了一口氣,我從外套口袋掏出現在已經破破爛案的那張紙,細心將紙攤開,上頭細藍色原子筆的字跡顯得有些俏皮。我將手指從最上方往下滑,越過「91. 使盡全力吶喊」、「92. 手做馬卡龍(我要檸檬口味!)」、「93. 看午夜場電影(鬼片~鬼片)」,最後停在「94. 與大明星拍照」那一行字前,用鉛筆打了個勾。
又完成了一項,我露出笑容。
手指繼續往下滑,我看了看接下來幾行字,「95. 搭豪華郵輪」、「96. 拍攝靈異照片」,又忍不住露出苦笑。
真是的,什麼亂七八糟的願望。
不知不覺,清單也到了底端,她卻還是老愛耍著我玩兒。
將願望清單收回口袋,我再一次步出會場。
好了,希望趕得上最後一班火車回家。
「嗨,黃尹。」一踏進小鎮裡的新聞社,帶著細框眼鏡的年輕男子就抬起頭:「你來了。」
「嗨,方石哥。」我輕輕揮了揮手。
眼前的男子叫方石,是這間小小新聞社的總編輯,雖然有這樣一個硬梆梆的名字,卻意外是個氣質清爽的人。
「有什麼有趣的照片嗎?」
我不自覺握住胸前的相機:「嘛,馬馬虎虎拍了一些吧。」
我在這間新聞社打工,幫忙跑跑腿打打雜,偶爾也負責拍拍照片、寫寫短稿之類的工作。
方石哥笑著說:「太謙虛了,你拍的照片很棒。」
「……沒有啦。」我有些不好意思。
「啊,對了。」方石說:「之前跟你提過默禱吧?」
「喔,那個……附近小有名氣的通靈師?」
「對,之後我跟她聯絡上了,她明天有空,怎樣?去見見她吧。」方石笑著問道:「你拍攝過去的能力,不覺得和通靈有點關係嗎?」
「嗯……」
老實說,我有些猶豫。
雖然多少接受了能夠用相機拍攝過去景象這樣不可思議的事實,但是,我並不想接觸更多莫名其妙的事情。我只是一個平凡人而已,去見一個專門通靈的人,總覺得過去安穩的世界會一下子亂七八糟起來。
「多了解自己的能力,比較好喔。」
就在我猶豫的當口,一道和藹的聲音從身後傳來。我回過頭,滿頭蒼髮的老太太左手扶著腰,彎著背走到我身旁。
我喊了聲:「劉媽。」
劉媽右手按住我的肩膀:「多了解自己的能力,比較好,知道嗎?」
方石笑著打了聲招呼:「劉媽,今天也麻煩你了。」
「不會不會。」劉媽樂呵呵地笑開來:「好,我先去收拾了,去收拾了。」
說完,劉媽一顫一顫地走開了。
沒錯,這是間普通的新聞社,硬要說有什麼特別的話,大概就只有新聞社的所有成員,從總編輯的方石、負責資料蒐集與管理的秋秋姊、專職採訪與報導撰寫的阿丞哥,到打打雜工的我和收垃圾的劉媽,每個人都有……嗯,異能。
乍聽之下好像很厲害,就像是漫畫裡的超能力組織什麼的,不過老實說,在我看來沒什麼大不了的,大家都只是普通人而已。雖然有異能,但既不是什麼主持正義的英雄,也沒辦法利用超能力賺大錢,當然更不是什麼怪誕的都市傳說,僅僅只是,有些不一樣的地方罷了。
我的異能就不用說了,阿丞哥老是把他的能力用在偷懶上,秋秋姊也總是藉故窩在她的資料室裡不肯出來,劉媽……大概沒有哪本漫畫會讓超能力者做收資源回收垃圾的工作吧。即使是方石哥,在新聞社報紙生意慘淡的時候也會見到他直皺眉頭。
我們並沒有因為能力變得特別。
我喃喃說道:「了解……嗎?」
「劉媽會這麼說,有她的道理。多問問別人,了解自己的能力,這樣真的比較好。」方石哥溫和地對我說:「畢竟,不知道會有什麼樣的限制,或者……危險。」
我問:「發生過什麼事嗎?」
「劉媽的能力,你知道吧?」
「讀取物品記憶的能力吧?詳細我也不太清楚。」
「嗯,這樣講可能不太好理解。實際上,就是能夠看見曾經發生在物品上的事情這樣。」方石哥說:「你可能不太記得,十年前,這個鎮子上曾發生過一起凶殺案。」
「喔,我知道,記得是年底左右的事,對吧?」我點點頭:「那時我在上小學,連續好幾天學校都要求爸媽來學校接送,或者讓校警護送回家,所以有點印象。」
「嗯,兇手逃了好幾天,在這個不算大的鎮子裡,巴掌大的事情都能鬧騰好段時間,殺人在那時可是天一樣大的事情。」
「哎,即使這麼平靜的村子,也有不那麼平靜的時候啊。」
「當然,不然我們那來的飯吃啊?」方哥開玩笑地敲敲他寫到一半的新聞稿:「然後,發現凶器的是誰,你知道嗎?」
「難道說……」
「嗯,就是劉媽。」方石哥苦笑道:「劉媽在垃圾場撿到兇手丟棄的凶器,然後,她碰到的時候……」
「……看到了?」
「對,附在做為凶器的棍棒上,殺人現場的畫面。」方石哥淡淡地說:「從那之後,劉媽的心臟就不太好。」
「原來是這樣,所以劉媽才會那麼說。」
「對,多了解一下比較好喔,自己的能力,不然可能會有危險。」方石哥沒再多說什麼,但臉上的表情有些苦澀。
「我知道了。」
咖啡店裡異常吵鬧,聲音在不大的空間裡回響更顯嘈雜,完全沒辦法靜下心來,但既然是對方指定的地方,那也沒辦法。我啜了口黑咖啡,靜靜等待對方到來。
通靈師……嗎?會是什麼樣的人呢?
稍微想像了下,腦中浮現的畫面,盡是電視上看到的乩童滿地打滾讓鬼神上身,或是電影裡神父拿著十字架驅趕厲鬼的樣子。
伴著「叮鈴鈴」的清脆聲響,咖啡店的門被推開了,我下意識地抬頭,一眼就認出了我在等的人。
寧靜。
這是我對她的第一印象。
彷彿孤身一人處在寂靜的世界,她的神態無比安詳,周圍的噪音彷彿全被吸走一般,無法打擾到她。
她的身影給人一種不可思議的感覺,明明就存在於此處,卻又不屬於這個世界般,既飄忽又朦朧。灰色的眼珠像一潭見不到底的深沉湖水,平靜無波地映滿遍佈烏雲的天空,明明筆直地凝視著我,卻又似乎倒映著什麼遙遠的地方。
最令我驚訝的是,她是個看起來是和我差不多年紀……不,或許還要再小一點的女孩子。
「默禱小姐嗎?」
少女看著我,眨了眨灰色的眼珠,並沒有回答我的問題,而是用手指比了比自己的耳朵,然後搖搖手。
「嗯……妳好?」
少女又做了一次相同的動作。
「什麼意思?」一個念頭竄進腦海:「啊!難道,妳聽不見嗎?」
少女依舊看著我,既不點頭也不搖頭。
對了,如果她聽不見,當然沒辦法回答,看來是猜對了。
原來如此,「默禱」啊。
少女微微頷首,拉開我身旁的座椅坐了下來,纖細的手指伸進左手拎著的小包包裡摸索片刻,抽出了一本筆記本和一隻黑色原子筆。她迅速攤開筆記本提筆書寫,字跡俐落優雅。
「筆談,可以嗎?」
我點點頭。
「你好,我是艾聆,很高興認識你。」
我接過筆,在筆記本上接著寫。
「你好,我的名字是黃尹,請多多指教。」
「你是那個攝影師,對嗎?」
我點點頭,咽了口口水。
「有什麼想問的嗎?」
「妳會通靈,對嗎?」
「不是有人說,盲人的聽力特別好嗎?算是某種補償吧。我聽不見現世的聲響,卻聽得見「間」的聲音。」
「現世?間?」
總覺得一下子出現了好多令人在意的詞彙。
「活人所在的是現世,靈魂完全消散便去往彼岸,而死亡到靈魂消散的過渡期間——也就是一般常說的「幽靈」——待的世界則是介於彼岸與現世的『間』。」
我想了想。
「Limbo?」
艾聆瞇起眼,筆桿敲了敲桌面。
「類似吧。」
對了,方石哥是要我了解自己的能力有沒有危險吧。
「幽靈危險嗎?」
默禱左右輕輕搖了搖頭。
「現世與間,是雖然重疊卻又無比遙遠的兩個世界,亡靈沒辦法回到現世,當然也沒有形體,不可能像電影一樣丟東西或傷害人。」
這樣啊。
我挺直背脊。
「有辦法讓亡靈回到現世嗎?」
默禱再度搖搖頭。
「走掉的人已經走了,已故的人是回不來的。」
「真的沒有辦法嗎?」
「至少,我不知道什麼把亡靈拉回現世的方法。」
我嘆了口氣,艾聆深深地看了我一眼。
「擔心嗎?自己的能力。」
我苦笑。
「老實說,有時候還真是一團混亂。」
「放心,通靈這一類能力,通常過一段時間就會消失了。」
「是這樣嗎?」
「不是常常能夠聽到這樣的故事嗎?短暫的擁有通靈能力,像是死去的親人來託夢,或是守夜的時候感覺到親人回到身邊。」
「為什麼會這樣?」
「所謂人的靈魂,並不是完全獨立的存在,每個人都千絲萬縷地與他人相互依存,共享一部份的靈魂。當親近的人死去的時候,自己也會失去與他聯繫的部分靈魂,而去到間,間也會從靈魂的缺口湧入,因此可能短暫地感覺到亡靈。」
也就是說,摯愛之人死去的時候,一部份的自己也會跟著死去吧。我不自覺地摸了摸胸前的相機。
「什麼時候會消失呢,這樣的能力?」
「過一段時間就會恢復吧。就像身體會自動修復傷口一樣,靈魂也會主動縫補失去的部份。」
「我知道了。」
艾聆看透一切般的灰色眼瞳直勾勾盯著我。
放手之後,就會消失了。
艾聆露出柔和的笑容,就像陰天的雲,在注定灰暗的日子裡擋住眩目的陽光,溫柔地包覆天空。
「但你還有沒做的事情,對吧?」
下意識的,我將手伸進外套的口袋裡,手指緊緊地抓住清單。
「謝謝妳。」
最後我寫下。
艾聆點點頭,將筆記本那一頁撕下來遞給我,我感激地收下。
與她一起走出咖啡廳,曾幾何時,我已不再注意到店裡的喧鬧。
微微點頭示意之後,艾聆轉身離去,我也準備去公車站搭車回到我位於隔壁鎮的家。
這時,我忽然想到。
如果說,短暫的擁有通靈能力是因為一部份的靈魂已經不在這世上,而去到了間;如果說,這樣的能力是來自靈魂的傷口的話,那麼,能夠不斷聽到間的聲音,那位對我露出柔和笑容的通靈少女——艾聆,又是怎麼樣呢?
「我也想看看!聽好囉,尹尹,別只顧著玩,記得多拍幾張照片回來喔!」
穿著白色睡衣的少女躺在雪白病床上,期盼地望著窗外白濛濛的天空,呼出的氣息散成白霧。
「好啦好啦,知道了。」
「Go、Go! My eyes!」
蒼白成一片的世界裡,只有她笑鬧著。
熟悉的場景、熟悉的吵鬧聲,我的肩膀突然不受控制地顫抖。
少女冰涼的手掌搭上我的臂膀:「哎,尹尹,你怎麼……哭了?」
「哪,縈,我回來之後,妳還會在嗎?」
「當然啊,你在說什麼啊?」她笑得燦爛,單薄的世界一瞬間明亮起來:「只要你來看我,我就會在啊。」
「縈……」我想說出口。
我醒了過來。
我知道、我知道的,這當然是夢。
熟悉已極的場景,熟悉已極的對話,現在已無法企及。
但眼淚還是不受控制地流了下來。
思緒回到了那一天。
「我想喝酒。」
傻傻地看著手機上她傳來的訊息,我一時間不知所措,好一會才回道:「啥?」
「喝酒!」
「少來。」
「不管。」
「太超過喽。」
「你不是說要幫我完成願望嗎?說話不算話。」
「妳又沒滿18歲。」
「囉嗦。」
「要是妳喝酒結果出什麼是怎麼辦?」
等了老半天,她還是沒有回訊息,我不禁擔心起來。
最後,我還是回道:「好啦好啦。」
反正我終究還是拗不過她。
不過,被發現的話,大概不能夠再去探望她了吧,得想想別的辦法才行。
雖然這麼說不太好意思,不過,她的脾氣雖拗,但好騙得很。
「耶!我等你!」
這傢伙!這次倒回得很快。
我嘆了口氣。
今天不是重要的檢查結果出爐的日子嗎?害我擔心了半天……
她沒事吧?
爬上已經不知道走過多少次的樓梯井,我在半夜悄悄溜進她的病房。
「外送、外送。」我遞出酒瓶,輕聲說:「有人點一瓶酒嗎?」
面朝牆壁躺著的她沒有動靜。
我輕喊:「喂,縈,還醒著吧?」
虧我大半夜跑來,要是她睡著豈不是功虧一簣?酒又不能留在這裡。真是的,明明是她給我找的事。
她慢慢地翻過身來,口齒不清地說:「唔,你來了。」
感覺不太有精神啊。嘛,已經這麼晚了。
「好啦,趕快喝一喝,我還要回家耶。」
「喔!給我、給我。」
「噓、噓。」
我拔開酒栓,把酒瓶遞給她,她小心翼翼地喝了一口。
「尹尹,酒是這種味道嗎?」
「對啊,啊不就苦苦的。」
「喔,真的耶。」她扮了個鬼臉:「噁,好難喝。」
「那妳還喝那麼多!」
只見她仰起頭,在我還來不及反應時,就咕嘟咕嘟灌下整個酒瓶裡的液體。
「喂,沒問題吧?」
「唔……」她的臉整個脹紅起來:「沒問……題?」
身體也搖啊晃的,我連忙扶住她的肩膀。
「尹尹……」她的呼吸漸漸粗重,最後竟微微抽泣起來。
「怎麼了?」
她口齒不清地說:「陪在我身邊。」
妳醉了吧,趕快睡,不要亂說話了。
我想要這麼說,卻說不出口。
因為,她的眼眸裡盈滿淚光:「陪在我身邊,求求你,求求你了!」
她真的醉了。
但是不可能啊!
酒瓶裡裝的根本不是酒。
那只是我從櫃子裡拿出爸爸留的酒瓶,又去超市買了一瓶苦茶和其他飲料,不管三七二十一的通通和進瓶子裡的飲料。
反正連我都不知道酒喝起來怎麼樣,那傢伙肯定也不知道。聽說苦茶有益身體健康,順便還可以報復一下被她千奇百怪的願望折騰的怨氣。
那麼……現在是怎樣?
我發現自己無法將視線從她滿是懇求的小臉上移開。
這傢伙,是真心的。
她可能想藉酒裝瘋吧,醒來說什麼啊哈哈我不記得了之類的,好老套的把式。而且演技未免也太好了吧,但是、但是……
砰通、砰通,我聽見了自己的心跳聲,臉也一下子燒燙起來。
一時間,我不知所措。
「妳醉了啦。趕快睡,不要亂說話了。」
我手忙腳亂地把她按倒在床上,幫她拉上棉被後,我跑出病房。
「尹尹……」
「快睡啦!明天,我決定要取笑妳。」
我跑出病房。
我坐在床上發呆。
結果,我們兩個都一樣笨拙啊。
我承諾過,會成為她的眼睛,代替她認識這個世界。那時候,不就已經下定決心了嗎?願望清單完成之後,最後想對她說的話。
總是想著到時候、到時候……
為什麼沒有察覺到呢?已經是最後了。
眼淚還是不斷地往下流,我已經不想擦乾了。
打開擺在床頭的照相機,一下又一下地按著,看著過去一張張的照片。
如果人生也可以像拍照一樣,在最美的一瞬間停頓直到永遠,該有多好。
還有好多好多風景想要讓她看見、好多好多故事想要和她說,好多好多心願想替她完成……即使被說是不可能實現的約定也好,被稱作毫無意義的事情也罷,對我來說,這部相機就是她留下的眼睛。
她會希望看到什麼呢?她最後看到的是什麼呢?
我的手指忽地停頓下來,沒辦法再往前按,
只有那張照片,我現在還不能看。
「好啦,媽,我出門了。」用叉子叉起最後一塊蘋果塞進嘴哩,我衝到鞋櫃前。
「啊,等等,還有吐司。」
我一邊穿鞋,一邊用嘴巴叼起媽媽遞過來的吐司。
媽媽碎念道:「周末耶,怎麼這麼趕出門?」
「哎,打工的新聞社說有急事要我過去看看啦。」
「吼,最近你是大忙人耶,一下子打工、一下子又去聽演唱會,一下子還說要區搭豪華郵輪什麼的,完全變了個人,是被附身喔。」
「什麼啦。」
「沒啦,看你好像變有精神一點,媽媽也覺得很好。」
「好啦好啦,我出門了,媽,掰。」
「方石哥。」
「啊,黃尹,你來了。」一踏進新聞社,方石哥就抬頭歡迎我。
「發生什麼事了嗎?」
「突然把你叫來真是抱歉,我有點太興奮了。」方石哥從桌子上拿起一張照片,朝我遞了過來:「昨天晚上,我們收到了一張奇怪的照片,希望你能幫忙看看。」
「這是……望遠鏡?」照片的背景是黑夜,中央有一架附支架的天文望遠鏡,不是很高級的那種,不過晚上拿來看星星大概沒問題。望遠鏡一側的顏色比較深,似乎沾著什麼,不過看不清楚:「這張照片怎麼了嗎?」
「你才來打工不久所以不知道,雖然我們只是普通的新聞社,不過偶爾也會收一些不一樣的委託,嘛,畢竟還是有一些能力嘛。」方石哥笑呵呵地說,和平常沉穩的氣質完全不同:「啊,最近都沒有委託,好無聊啊。」
「哎,有其他人知道這間新聞社裡的人有能力啊。」
「多少會相互連絡啦,能力者之間,就想我認識默禱一樣。」方石哥擺擺手:「我們在圈內人也算小有名氣的調查社。」
「還有這件事啊。」看見方石哥眼裡興味盎然的表情,不禁讓我想起她,我有些不妙的感覺,直覺這大概不是工作,單純只是方石哥的興趣而已:「所以呢,是什麼樣的委託?」
「不知道。」方石哥一攤手:「不知道是誰寄的,也不知道為什麼寄,唯一的線索就只有這張照片而已。」
「喔……」希望不是惡作劇。
「不過,對我們來說,線索很足夠了吧。首先,來知道一下相片的年代吧。黃尹,拜託你了。」
「好。」
我拿起掛在脖子上的相機,打開電源後將畫面對焦在相片上,接著按下Zoom In鍵,相機螢幕裡便開始將照片的年代回溯。
如果單純只是按下Zoom In鍵,相機只會對前方的風景進行時間回溯,我也只能看到新聞社辦公室的演進史而已。如果要調查特定物品的過去,就必須先將相機對焦在那個物品上才行。
雖說是如此,對相片進行時間回溯實在沒什麼意義,畢竟照片已經成形,內容也不會改變,我只能愣愣地發著呆。
「啊……這張照片是新拍的。」相片從相機屏幕上消失了,八成是回溯到照片還沒被洗出來的狀態,從回溯花費的時間,我稍微推估了一下:「大概兩、三天前吧。」
方石哥說:「好,那麼看看望遠鏡的時間吧。」
重新開機後,我將相機對焦在照片裡的望遠鏡上,再度按下Zoom In鍵進行時間回溯。
然後,我花了整整一小時回溯時間,等到我都開始恍神,就在我開始擔心相機的電量夠不夠用時,屏幕上的畫面終於出現了變化。
望遠鏡一側的污漬迅速變得明顯,顏色也由深黑變成暗紅。
不會錯,望遠鏡上沾著的是……
「血。」我輕喊。
方石哥急切地問道:「看到什麼了嗎?」
「望遠鏡上沾著的是血跡,時間……」我努力在腦內進行運算:「大概……二十年前?」
方石哥若有所思地點點頭:「這樣啊。」
「抱歉,我只能看到這樣。」
「沒關係,事情越來越有趣了呢,接著就交給我吧。」方石哥站起來拍拍我的肩膀,一手捻起擺在桌面上的相片,翻到了背面:「昨天我調查之後發現的,背後還有字喔。」
……好老梗的劇情。
我仔細看了看背面,上面只寫了兩個字,「這裡」。
「搞什麼啊?」我小聲嘟噥:「還是意義不明啊。」
方石哥神秘地笑了笑。
啊,對了,方石哥的能力。
不知道是不是巧合,身為總編輯的方石哥,能力似乎是「讀字」,能夠讀到寫字的人在當下的意識、前意識甚至是潛意識,從而達到對寫字的人想要傳達事物的完全了解。
說是這麼說,我其實不太明瞭。
「黃尹,你知道嗎?相較於人類龐大的意識,文字充其量也只不過是粗劣的紀錄罷了。如果意識是河流,那文字只不過是小水珠而已。」方石哥閉上眼睛,手指輕撫過那兩個字:「乍看之下,這兩個字沒有任何意義,但當那個人寫下『這裡』時,在他腦海裡,肯定回想了自己所在的場景、對那個地方懷抱的情感與記憶。這些,都包含在這兩個字裡,卻沒辦法被文字表達。」
「方石哥,你看到什麼了嗎?」我的好奇心也被煽動起來。
「頂樓……我在頂樓,旁邊有幾座連綿的山。我的天,天好黑,畫面不太清楚……」方石哥喃喃說道:「啊,我看到了,操場……這裡是學校吧。」
「學校啊……」有人在學校的頂樓看星空嗎?血跡……究竟出了什麼事?
「然後,有一種好深的感覺……」
「方石哥,究竟感覺到了什麼?」
「愛、痛苦、傷感、眷戀、遺憾……好多好多。」
「啊,那是……」我再熟悉也不過了。
「非常、非常想念一個人的心情。」方石哥露出溫柔的笑容:「即使那個人不在了。」
我說:「約莫二十年前、血跡、在靠山學校的頂樓、望遠鏡,這就是全部的線索了嗎?」
即使理出了一些頭緒,憑這些也沒辦法知道什麼。
「不,這樣就夠了。」方石哥卻輕鬆地說:「剩下的就交給那傢伙吧。」
方石哥領著我走到新聞社的檔案室前,一打開門,幾堆紙一下子滑了出來。
仔細一看,檔案室裡面亂得不像話。
「是不是該請她收拾一下啊,秋秋姊。」
「不可能。」方石哥斷然否定:「這五年來,我從沒看過她收東西。」
「但……這也太誇張了吧。」
「嘛,反正小秋找得到東西就好啦。」方石哥喊了聲:「小秋,醒醒。」
「唔……」其中一座由無數紙張堆成的山往上浮起,最後崩塌在地上,露出下方掩埋的人形。那是一位有著優雅長髮的女子,現在卻一副睡迷糊的表情:「……幹嘛?」
「有事情想問一下妳。」
「說。」
方石哥說:「二十年前、血跡、在靠山學校的頂樓、望遠鏡,妳知道什麼嗎?」
咦?這種感覺,是瀏覽器嗎?
「喔,你說的是星山高中的事吧。」似乎是覺得冷,秋秋姊抱住一旁堆著的紙山,讓紙張塌在自己身上蓋住全身,還舒服地閉起眼:「怎麼了?」
「先告訴我們完整的情況。」
「嗯,我想想……對了,我中午想吃速食。」
方石哥嘆口氣:「……我知道了。」
「二十年前,有一個高二的學生死在星山高中的樓頂……嗯,接下來記不太清楚……」
「……回來的時候,順便幫妳買杯珍珠奶茶吧。」
「是個女學生,死亡時間是半夜,她不知道為什麼跑到學校的頂樓,不過現場有一架望遠鏡,說不定是去觀星吧?死因包含失血過多,不確定是自殺還是他殺,只是在半夜有收到一通叫救護車的電話,也不知道是誰打的……唔唔,好想睡……」
方石哥無奈地說:「好啦,接下來妳一個禮拜的餐費我都包了,一次講完好不好!算我拜託妳了。」
秋秋姊的嘴角上揚:「之後,星山高中就開始流傳鬼故事,據說還發生了一連串的怪死事件,但不知道是真是假,就這樣。」
方石哥愣愣地問:「就這樣?」
「就這樣。」
「被坑了啊……」
「事件後來被壓下來了,我也不清楚,不過星山高中後來被廢校了,最近還要拆遷的樣子……啊!」語畢,秋秋姊似乎又想到什麼。
方石哥期待地問:「怎麼了?」
「炸雞記得加辣。」
「唉……」
「啊,對了」秋秋姊伸出手,從一堆紙中抽出一篇報導,又不知道從哪裡揀來一隻筆,在上面寫了些字:「還有這個。」
「所以說,這是當時星山高中事件的報導,還有星山高中的地址啊。」
我翻了翻秋秋姊給的報紙,但沒有細讀。
沒記錯的話,秋秋姊的能力是資料庫。只要被她收進檔案室裡的資訊,她全部了然於胸。
真的像瀏覽器一樣……
「星山高中啊……意外地沒有很遠呢。唉,可是今天剛好有事。」方石哥不情願地看著他的辦公桌上堆的紙,而後眼神一亮:「對了,黃尹,你先去調查吧,之後我再趕過去。」
「哎……」有點麻煩的樣子。
「不覺得很有趣嗎?」方石哥笑著問:「就當作多了解一下自己的能力也好。」
我猶豫片刻。
換作是她,會怎麼做?
我想起願望清單之96. 拍攝靈異照片。
「當然,很好玩的樣子。」我極力放鬆嘴角做出笑容:「我也想看看。」
搭了三個小時的火車轉公車,我好不容易來到了星山高中。
雖然方石哥說不遠,不過那是指直線距離。如果能開車走山路的話說不定只要一個多小時就能到吧?可惜我才剛成年,也還沒有考駕照,只能乖乖搭大眾運輸工具繞一大圈。
走進已經廢棄的星山高中校門口,雖然有很多間校舍,不過記得方石哥說從那個頂樓可以看見操場,而操場是在學校的最後面,所以應該是最近操場的那棟校舍。
爬著通往校舍頂樓的樓梯,我舉起相機,打開電源把相機舉到眼前。
就在這時,我看見了。
「縈……」
是她。
她站在通往校舍頂樓的鐵門前,朝我揮手。
我三步併作兩步衝過最後幾級階梯,就在這時,我的膝蓋碰到了相機,相機一下子從我的手裡滑了出去,沿著掛在我脖子上的繩子撞到我的胸口。
當我再次舉起相機時,她已經不見了。
我揉揉眼睛,又看了一次,接著反覆嘗試重開機相機,試了快十分鐘,最後還是宣告放棄。
應該是看錯了吧,那傢伙怎麼可能出現在這裡。
還是……
我往下瞥了一眼相機。
推開鐵門,我來到了頂樓。
彷彿在等著我一般,上頭擺著一台望遠鏡。
我將相機對準眼前的景象,按下Zoom In鍵回溯過去。
等了好久,相機屏幕上終於出現了人的身影。
在那一瞬間,我的手指情不自禁的按下快門。
按下照片瀏覽,我吃驚地看著那張照片。
那是一個穿著制服的女孩子,即使倒臥在地上,即使全身沾著血跡,但她臉上……
掛著美得令人屏息的微笑。
幸福,彷彿將這一詞彙具現化的明亮神情。
違和的,一種異樣感在我心裡竄起。
方石哥和劉媽的話在心裡響起:「多了解自己的能力比較好喔,畢竟,不知道會有什麼樣的限制和危險。」
默禱,那個名叫艾聆的女孩曾說過:「亡靈沒辦法回到現世,走掉的人已經走了,已故的人是回不來的。」
然後,我忽然領悟,在頂樓的門前,相機裡縈的身影對我搖手,並不在招喚我過去,而是要我不要過來。
死掉的人已經走了,他們沒有了形體,再也不能夠回到現世,除了極少數人,再也不能夠被現世的人看見。
但是,這張照片,所有的人都能夠看見吧?
我是不是在現世與間這兩個世界鑽了一個小孔?是不是賦予了已經死去的人形體?
一股涼意竄上我的背脊。
照片裡,滿身是血的少女勾起嘴角。
我死死盯著她瞧。
在真正緊張的時候,人是不會有反應的。什麼逃跑啊、摔相機之類的,都是得在有一點理智的時候才做得到。但當腦袋一片空白,譬如我現在時,基本上是連自己有沒有在呼吸都感覺不到的。
少女躺著的方向本來就是朝著我這邊,所以我能看見她上揚的嘴角,以及很緩慢很緩慢地,逐漸變化的口形。
她在說著些什麼。
說也奇怪,這本該是駭人的場景,但當她開始說話時,我卻覺得方才那股不安感與蔓延四肢的冰冷涼意都在逐漸消退。她的眼睛似乎正看著我,卻也像透過我在看著我身後的某一點,眼神平靜安詳。光是看著那蠕動的唇形,我似乎就能想像到她會發出什麼樣的聲音。柔和的、飄忽的、明明說著話卻只會讓人聯想到寧靜的聲音。就像風拂過樹葉的悉沙聲,你永遠沒辦法把它跟吵雜連結在一起。
但我聽不見她的聲音。
少女似乎發現了,她停止了說話,又朝我露出一個柔和的微笑,但眼底的失望卻彷彿能透過相片,直直傳達到我心裡。我忽然就覺得愧疚感鋪天蓋地襲來。
「呃,對不起我聽不見……」一片死寂的校舍頂樓只有我結結巴巴的聲音:「但妳如果需要的話,我可以……」
「黃尹?你在跟誰說話?」熟悉的聲音突兀地插了進來。我手一抖,險些把相機扔到地上。在手忙腳亂的同時,方石也帶著跟語氣一樣疑惑的表情走到了我旁邊。
「我看見了!」我指著少女倒臥的空地:「她在那裡!她……咦?」
「她?」方石順著我指的方向看:「那裡什麼也沒有啊?」
確實,就如方石所說,污漬的地板上只有一架孤零零的望遠鏡站在那裡,少女啊、血跡啊什麼的,就像從來不存在一般。
「但是剛才……啊,對了!你看看這個!」我連忙把相機從脖子上扯下來遞給方石。這樣他就明白了吧?雖然他大概也聽不到少女的話,但總是會比我有辦法些。
「她應該就是小秋姐說的女學生。雖然看起來有點嚇人,但我想她不會害人……」這算不算完成了縈所說的靈異照片?我一面苦笑著想著,一面抬頭去看方石。
他盯著我的相機許久,表情漸漸變得微妙起來。然後他的視線轉向我,很小心地開口:「黃尹,你最近是不是發生了什麼事?還是太累了?也對,又要打工又要兼顧學校可能辛苦了些,還是我回去幫你減少點排班時間?」
他的語氣很認真。他一向是個很正經的人,和總愛開玩笑的阿丞不同,是新聞社裡最令人信任的存在。
我百分之百信任方石不會說謊。
那就只有一種可能了。
「方石哥,」我一個字一個字慢慢開口,甚至不確定自己的聲音是否在顫抖:「你該不會看不見她吧?」
———
「啊哈,所以阿尹,你現在多了個見鬼的能力了?」阿丞大力地拍了拍我的肩膀。不知為何,我從他過分開朗的語氣裡頭聽到了等著看好戲的意思。
「準確來說,我想拍下照片的當下她還不是鬼。」我有氣無力地反駁:「現在的話……我覺得比較接近哈利波特裡頭魔法照片的概念。」我又瞄了一眼照片裡頭的少女。她現在坐起來了,正一手支著下巴,微微偏頭,好像正興味盎然地聽我們說話一樣。
……搞不好她真的聽得到。
「總之現在的狀況就是,阿尹的這張相片在我們眼中是二十年前頂樓的樣子沒錯,但阿尹看得到那個死去的女學生,我們卻不能?」
被方石用食物誘騙出來的秋秋姐正一手炸雞一手珍奶,吃得不亦樂乎。
「那個女學生還會對他笑呢!」阿丞哥歡樂地補充。
「好了,你們別再嚇黃尹了。」方石的語氣依舊溫和:「我想用大家的能力試試看,是不是能得到一些線索。那麼阿丞,就從你開始吧!」
「我?」阿丞哥瞪大了眼,整個人透出一種觀眾突然被抓上台當演員的錯愕感。但我可一點都不會同情他。
「你的能力可以的吧?從黃尹腦海裡讀出女學生的想說的話,再寫下來吧!」
我眼睛一亮。
負責採訪與報導撰寫的阿丞哥異能是讀取記憶與書寫。特別的是,他一讀到就能立刻轉成文字,不必經過自己大腦的轉換或理解,所以即便他和我一樣完全搞不懂少女的唇語,他的異能也能讓他直接默寫下來。
「這樣的話不就換我要見鬼了?」他不甘不願地嘟嚷,卻也沒有反駁。這是新聞社社員間的默契。雖然方石是出了名的好脾氣,但只要是辦正事時,誰也不會去質疑他下的指令:「我可是最怕這些了。吶阿尹,不會是滿身是血,青面獠牙那種吧!」
「……滿身是血是沒錯,但是個氣質很乾淨的女孩子。我想她沒惡意的。」我瞥了一眼照片。不知是否是錯覺,少女似乎對我讚賞地點了頭。
阿丞用怪異地眼神看我,嘴裡一面唸著「都是血怎麼會乾淨」、「哎呀現在年輕人口味真重」,一面抓起擱在茶几上的筆。
然後他閉上眼,用另一手輕輕碰了碰我的頭。
「我看看……一小時前,校舍頂樓……啊有了有了!」他的右手飛快地動了起來。不過幾秒鐘時間他就放下筆,睜開了眼睛。
我們全都湊過去看他寫下的文字。
「『失約了。我等了好久……對不起。』?」秋秋姐一口吸乾奶茶,嘖了聲:「該道歉的是她等的人吧,為什麼是她說對不起?」
「不,我想這個對不起是對另外一個人說的。」阿丞呼了口氣,表情看起來是少有的沉重:「感覺是個挺不錯的女孩子啊,年紀輕輕的,有點可惜。」
「唉唷,不知道剛剛是誰在笑阿尹口味重啊!」秋秋姐壞笑著撞了撞阿丞哥,然後轉頭去看方石:「好啦老闆,接下來換我了吧?記得事情結束後請我吃頓好的啊!」
方石嘆了口氣:「好好,破案後我請你們全部去鼎泰豐,想吃什麼任點,可以了吧?」
「可以可以,老闆真上道。」秋秋姐笑得瞇起眼,然後輕咳一聲:「我剛剛看見望遠鏡就在想了,如果是那一年的話,也許跟雙星伴月有關。」
「雙星伴月?」
「又叫金木合月。是一個天文奇景,當金星和木星和月亮行到某個時點,會出現類似笑臉的形狀,就像這樣。」她拿過阿丞方才用的筆,點了兩個當眼睛的星星,又再下頭畫了像彎起的嘴角的月亮。
「二十年前出現過一次,好像就是事情發生的那天吧?」
「這麼說起來,」方石托著下巴沉思:「是那個女學生跟人約了去頂樓觀星,但她被放了鴿子?如果等不到人的話,應該就說明她的死不是第三人造成的吧?」
是這樣嗎?我將我們的結論對照片中的少女說了一遍,但她既沒搖頭也沒點頭,只是直勾勾地看著我,眼神似乎帶著哀傷。
「沒有明確的回答呢。」我遺憾地搖頭:「我想她大概是沒辦法對我們的話做出反應的。畢竟她也不算活著或是幽靈,充其量只是拍照當下殘存意識的形體化吧?」
我話一說完,就感覺到所有人都一致地盯著我瞧。
「你們……這是……」我瞬間有點不自在起來。
「怎麼說呢,突然有種為人父母的心情……」號稱不婚主義者的秋秋姐用紙巾擦了擦眼睛—她剛才,應該沒用同一張擦過嘴吧?
「黃尹長大了呢!」方石露出他招牌的人畜無害笑容:「想當初你剛來的時候,才……」
「……才不過三個月前好嗎。」我忍不住打斷他。
「哈哈,但你那時候可是一臉菜樣呢!」阿丞哥大笑著說:「但你現在居然能說出什麼『殘存意識』啦、『形體化』之類的,身為前輩我真覺得我教導有方。」
先不論是不是有教導這回事,阿丞哥能教我的大概只有上班如何用異能偷懶吧。
「咳咳,總而言之,」我決定無視掉他們:「我們的線索只能到這裡了吧?」
「很遺憾的看起來是呢。」方石撥弄著他剛才從頂樓拿下來的望遠鏡—說實話我很懷疑這個東西可以就這麼被我們帶回來嗎?但看他動手時臉不紅氣不喘的,我也就沒質疑他了。
老實說,某些時候我就會覺得,平常看起來好好先生的方石可以是總編輯,還真不是沒有原因的。
「上面沒有字啊。」他苦笑著搖搖頭,「看來我的異能沒辦法發揮作用了。」
大家都沉默下來。只有推論的話,離真相還有很多差距。也許我該找時間去問問艾聆?雖然她未必聽得見少女的聲音,但如果是是關於通靈的話,她肯定比我們都清楚很多吧!
氣氛好像變得有些沉重起來。我想說點話活絡氣氛,但張了好幾次嘴卻什麼也吐不出話來。
意外地,打破這灰心的沉默的,是劉媽平靜卻堅定的話。
「望遠鏡,給我瞧瞧吧!」她不知何時出現在我們身後,一手拎著個超大型垃圾袋,一手則按在方石靠坐的沙發背後。
「劉媽?」方石吃驚地看她:「這樣好嗎?這架望遠鏡上沾著血,也許發生過什麼不好的事……」
劉媽雖然有異能,但嚴格說起來她只是負責打掃和環境清理,新聞社的事不屬於她份內工作。再說了,有過十年前兇殺案的陰影,我們誰也不敢去麻煩她。
劉媽露出了平常一樣和藹的笑:「你們這些小夥子都那麼努力了,我也該出份力才行。沒事的沒事的。再說了之前的事,其實也不完全是你的想的那樣……」她搖搖頭,沒有再多做解釋。我見方石猶豫地點點頭,便急急忙忙讓出自己座位,讓劉媽一顫一顫地移到望遠鏡旁邊。
她深呼吸了口氣,脫下手套,在我們半是擔憂半是期待的目光中,握住了望遠鏡支架。
時間彷彿過了好久好久。劉媽沒什麼表情,但我總覺得那輕輕抿著的唇角在微微顫抖。這是一種什麼感覺呢?物品承載著人們來來去去的記憶,它記下了每一個使用者生活的片段,但當那些人離去時、死亡時、分開時,它卻也無力阻止。這架望遠鏡也曾被某人愛惜地使用著吧?也許有過一群人興奮地圍著它,對它的視野裡望出去的星辰驚呼讚嘆。但最後它卻被遺留在荒廢了的校舍樓頂,孤零零地記載之後的每一個夜晚。
幸好,這世界上還是有人能看見的。即使人不在了,那些記憶也不會被埋葬。
生平第一次,我突然覺得我們擁有的異能,是一件多麼珍貴的事。
然後劉媽抬起了頭。
「有點奇怪……你們剛才看見的,是個綁馬尾、穿著制服的女孩子吧?」
我和阿丞對望一眼,點了點頭。
「如果是二十年前的話,最後是她將望遠鏡拿上去的沒錯。怪的是,我一開始什麼也看不到。就是一片黑黑的。過了很久,才看到女孩子把望遠鏡拿上去。」劉媽抓了抓頭:「這是他們社團的望遠鏡……喔就是那些學生的社團啦,平常都放在櫃子裡,有人借的話就會被搬出來。那個女孩子最常借啦。好像是很愛漂亮的小女生欸,頭髮一直換,有時是短髮有時是長髮……阿對喔,有個男生也常去借,他好像是什麼社長……」
「所以那個女學生是天文社的的?」方石推測:「這樣好像就能解釋她為什麼會特地選在那天去觀星了。」
「人要怎麼一下短髮一下長髮啊?戴假髮?二十年前高中有這麼開放嗎?」秋秋姐從茶几底下拖出一包薯片,一下撕開了包裝。
「喔還有啊,他們每次借東西的時候都會填一個什麼單子,然後塞在望遠鏡接腳架的地方——啊有了!這裡。」劉媽對著望遠鏡掏了一陣,然後小心翼翼地拉出一張泛黃的紙片。
『12月1日,借用人:Moon&Jupiter』
「這是名字嗎?」我疑惑地問。
「這我知道!是暱稱對吧?學生都喜歡玩這套啦!」阿丞一副過來人的模樣。
「讓我看看。」方石用手指點了點紙片:「有人的影像……是個高中男生,高高的,笑起來會露出一對酒窩……這是……」他閉了閉眼,表情突然變得有些尷尬:「我猜……是一個女生喜歡男生的心情。有點羞澀的、期待的、自卑的……還有好多好多溫柔的情感,我不太能分辨……」
「Moon是月亮,Jupiter是木星喔。」秋秋姐好心地補充:「所以說,是那個女學生—不知道她是Moon還是Jupiter—邀了她喜歡的男同學去觀星,但最後對方沒來……然後不知為何,她就全身是血一個人死在頂樓?」
看起來是這樣沒錯。但總覺得,謎團並沒有因為線索增加變少,反而更複雜了。
她最後為什麼露出了那個幸福的笑?照片中的少女又是想向誰說對不起呢?
看來,明天還是有必要去找艾聆一趟啊。
——
熟悉的白色病床。縈裹在棉被裡頭對著我笑。是另一段既清晰又模糊的記憶。
「尹尹,你說,如果今天你要死了,最後一句話想說什麼呢?」
「來祭拜的時候記得把○○漫畫完結篇燒給我。」我頭也不抬地削著蘋果,隨口回她。
「什麼嘛,你這個宅宅。」她嘟嚷:「不是應該有更偉大的事嗎?譬如說、譬如說……」
「看吧,你自己也想不出來。」我假裝自然地飛快打斷她,不想讓她說出接下來的話。
縈果然沉默了。我知道她發現了,這傢伙一向很敏銳。於是我們又聊了些不著邊際的話,我說得很起勁、她笑得很開心,我們都默契地假裝什麼也不會發生。
不說出口的話,就能騙自己什麼也不會發生了吧?
但到最後的最後,在探病時間結束、在我即將掩去病房的門前,我還是聽見了縈低低的聲音。
「如果是我的話,我會說對不起。」
我的動作一僵。
「向我最愛的人、向最愛我的人。對不起我留下你一個人,對不起……要讓你一個人記住我們有過的回憶。」
我猛地轉頭看她。
縈笑了。那是個美得令人屏息的笑,就彷彿……彷彿一切幸福都盛裝在了她與我對視的眼底。
——
茶香瀰漫在整潔而明亮的空間。我有些侷促地看著艾聆往小巧的磁杯裡注入茶水,微笑著遞到我眼前。
「啊,謝謝!」我講完後才想起她聽不到,連忙用紙再寫了一遍。
她笑著搖頭。雖然說是我主動聯絡她希望找她談談,但我怎麼也沒想到她會跟我約在她家啊!
『那麼,有什麼想要問我的呢?』她如此寫道。我正要把照片上的事告訴她,卻在不經意抬頭時,整個人呆住了。
後方的小櫥櫃上放著張相片。本來是很正常的一件事,卻因為相片裡對著鏡頭燦爛微笑的人,而讓我完全說不出話來。
是兩個年紀相仿的女孩。一個長髮、一個短髮。她們都有著和照片中少女一模一樣的臉。
「那、那個是──?」我激動的站起了身,椅子在磁磚地板上發出嘎嘎聲響。
艾聆也注意到了我神色的異常,眉頭促起向後他身後看去。
『怎麼了嗎?』
沙沙在紙上寫下的一行字將我拉回了現實。
『不、抱歉......可以請問一下那張照片是?』
艾聆看了看那張照片,表情疑惑的再次看向我,思忖了許久後才再次動筆。
『他們是我的親戚、同母異父的姐姐們。』隨後在斷句處打上了個問號,彷彿在詢問我為何突然提及。
『這次我在追查的案子,跟這個綁馬尾的女孩有關,你知道他怎麼稱呼嗎?』
與此同時我拿出了收在口袋內的那張照片放到了桌面上,希冀這位通靈少女能夠看出點端倪。
然而事情似乎不如我預期順利,少女看了一眼這張照片後露出了蒼白的神情,發出「啊、啊、嘎──」的聲音把照片硬是塞了回來。
『你、你怎麼可以這麼做!!』雖然我並沒有方石哥那種異能,但這樣的情況下我也能感覺到艾聆的恐慌跟憤怒,然而當我要試圖回覆時對方又再次動筆。
『靈體沒有時間、軀體,故不會改變也會成長,但如今你給他一個寄身之處,你知道這樣多危險嗎!』
『好好,是我不對,冷靜一點,這件事情結束後我就不會再這樣亂搞了。』
第一次看到他如此大的反應讓我下了一跳,但他所在意的點卻又讓人感到些許的微妙,因此趁著機會我繼續問道:
『這麼說來你對這位小姐沒有任何印象嗎?』
對方思考了許久才將身後的照片拿了過來,彷彿在比對似的來回翻看。
『應該是姊姊吧,他叫做沉月,妹妹叫做......沉香吧?』
『你跟他們沒有很熟嗎?』
女孩搖了搖頭,筆上寫道:
『很小的時候是跟我一起住,但四五歲後就沒看過了,很像他們父親一起住了,沒想到這些年發生了這種事啊......』
說來這間房子確實讓人感覺過於空曠,一個人生活來說或許過於冷清、但對一個家庭來說擺設又過於簡單。
『既然你認識這個......沈月,那也沒什麼好隱藏的,希望你聽完我的說詞會更願意幫助我一些。』
我一口飲盡瓷杯內的茶水,一邊解釋起為何會調查這事件的來龍去脈,而聽完後艾聆並沒有直接回覆我的關於事件的線索,反倒開啟了另一個話題。
『你,比我危險。』
筆跡相當的用力,黑色的墨水刻在筆記本上有如在告訴我這有多重要。
『我只能聽見"間"的聲音,就像是在海岸聆聽大海的回音。』
隨之他畫了個箭頭指向了我,並繼續的寫著:『你不同,任何的生命甚至是物體都有意識,而你能看到他們在間之中的出現和流逝──甚至是擷取出來,雖然不知道你的異能會持續多久,但請務必不要隨意地使用。』
聽完這番話後我像個大學生一樣茫然的點頭,差別只在於這次講課的年紀比我小罷了。
艾聆感覺起來也並不認為我能馬上了解,嘆了口氣後示意我把照片拿給他。接過了照片後,他將照片輕輕靠在自己的額頭上。
那短暫的數分鐘有如長達一個世紀,女孩就靜靜地將照片放在自己的額頭上不發一語,連開放式廚房內的老舊水龍頭傳來的滴水聲都相當清楚,但這段時間內我卻什麼都不能做,只能坐立難安的讓雙腳互相搓揉著,直至艾聆緩緩地將照片再次放下。
『如何,怎麼樣?』
女孩露出了微妙的表情,寫下了數行的文字。
『怎麼說,至少在他死之前的"當下",他並不是在等待著那個男孩,而是擔心著他妹妹,也因此他覺得可能會放那個男孩鴿子......這樣?』
她彷彿有意識到自己給的答案很模糊,連忙的補上了一行。
『不要搞錯了,是因為黃尹先生只截取了這個瞬間的想法,所以我也只知道這些,如果讓我直接遇到她我就會知道更多了ˊ‧_‧ˋ』
看來要去找到她妹妹一趟啊......
我是如此心想,收回了照片並將委託的費用給了艾聆,但當要準備離開時她拉了拉我的衣袖,原先已經被寫滿的筆記本被翻到了新的一頁,女孩迅速地補上了一句話。
『這我不確定,只是依稀記得有這麼回事......在我很小很小的時候沈香有透漏過他們不啻一般人,她跟姊姊之間有著某種類似心電感應的東西。但那是很小以前的事情了,我不知道是真的還是假的,畢竟當時我連大拇指分割魔術都覺得很神奇。』
看到她如此沒有自信,我不自覺地在這壓抑的氛圍內笑了出聲,輕拍她的肩膀。
『這件事情早點說啊ˋAˊ/』
「......」
少女無言的嘟著嘴,看似正在鬧彆扭。
『但也好,畢竟你們是一家人,或許真的找到那個沈香我們也比較好說話,或是帶你去原先的學校也好,如何要不要跟我走,至於報酬嗎......』
我想社長應該也不缺多一籠鼎泰豐吧?
『我知道了。我下禮拜一有空,可以陪你去學校看看。』
下禮拜一,不就是明天嗎,原來艾聆是個行動派呢。
『那就明天下午兩點,星山高中的校門前吧。』
結束談話後,我向艾聆道謝,艾聆將今天交談的筆記撕下,交給了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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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秋秋姊。」我敲了敲資料室的門。「妳在嗎?我開門囉。」
果不其然的,一開門,我便看到秋秋姊整個人窩在各種文件檔案組成的小山裡,一臉享受的樣子。
我嘆了口氣,說道:「二十年前、星山高中、學生、沈香。」
「蛤?我怎麼可能知道那種東西啊。你把我當成什麼了?」
我拿出在回新聞社的途中,繞路去星巴克買的星冰樂。
「嗯……也不是不能幫你查看看。」看著我手上的星冰樂,秋秋姊舔了舔嘴唇,改口說道。
看來是成交了。
我將星冰樂和秋秋姊留在資料室,回頭往我的位子走去,打算繼續研究照片,希望發現其它線索。
「啊,黃尹你回來啦。」坐在總編輯位子上的方石哥抬起頭,向我說道。「現在我正忙著校稿,晚點再跟我說說新進展吧。」
「好,我知道了。」
「先整理一下新的線索吧。」坐回位子上,我心想。「話是這麼說,但實在沒有什麼新的進展呢……要說的話只有搞清楚馬尾女孩的身分,以及她有一個雙胞胎妹妹的事實而已。」
只是,總感覺哪裡對不上,某種異樣感在我腦中,揮之不去。
我拿起照片,左翻右翻,用各種不同角度觀察,照片依舊只是照片,照片中,全身沾著血跡的少女,仍掛著幸福的微笑。為什麼呢?我不自覺地將相片中少女和縈的形像重疊。為什麼在死前,還能展露如此笑顏呢?
我低聲念道:「我不明白。」
「什麼東西不明白?」
抬頭一看,方石哥正站在我的面前。
「……方石哥。」
「怎麼了?」
「為什麼她死前。」我指著照片中的少女。「還能發出這麼幸福的微笑呢?」
方石沉默了一下,回答道:「我不知道。」
「或許是強顏歡笑,或許是覺得人生圓滿了,又或許是有其他原因。除非躺在那裏,不然是不可能完全理解的。」
「……」
看著沉默不語的我,方石哥用溫柔的語氣說道:「你看起來很累了,今天早點回家,好好的睡一覺吧。」
夜裡,我又夢見以前的事
我夢見那天,我的世界失衡的那天。
按掉鬧鐘,我掙扎的爬出被窩,迎接我的,是一通電話。
「縈死了,今天凌晨時死的。」縈的母親,以悲傷的聲調,講述著冰冷的事實。
我衝出家門,跨上腳踏車,往醫院的方向疾行。灰暗的天空、凜冽的北風、冰冷的雨,以及,失去溫度的雪白床單。縈,已然離開,再也不回來了。背抵著醫院的白牆,我癱坐在地上,雙手抱膝,將頭埋入其中,想起昨天夜裡的對話,我的眼淚撲簌簌地掉落。
哭累了,淚也乾了,我坐在床邊喘息著,此時,床底的一抹黃色映入眼角。是張紙,紙上,縈的筆跡寫著:。
『
1 想吃好吃的拉麵
2 想要回天星國小看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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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
48 想要通宵一次
49 想要去遊樂園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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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95 搭豪華郵輪
96 拍攝靈異照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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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
』
這就是所謂的bucket list嗎……
縈,如果這些是妳的願望,那我會幫妳實現的,絕對,不計代價。我在心中暗自發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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在鬧鐘聲響起之前,我便醒來了,枕頭有些潮濕,不過睡了一覺後,感覺確實好了一點。我起身盥洗,換上外出服,套上外套,右手伸進外套口袋,沒問題,紙條還在。此時,床邊的手機發出震動,是秋秋姊傳來的簡訊,內容很簡短,「你要的資料放在桌上了。」
在新聞社門口,我見到了意想不到的人。
「阿尹?真難得啊,這麼早。」阿丞哥對我說道。
「這是我的台詞才對。平常不知道是誰都中午過後才來新聞社的。」我回嘴道。「今天怎麼了嗎?」
「沒啦,就只是昨天寫的稿件被方石那傢伙抓到不少錯誤,所以被要求重寫而已。」
「果然是阿丞哥呢。」
「你小子什麼意思?」阿丞哥邊說,邊推開新聞社的門。
----
一個顯眼的橘色資料夾放在我的桌上,相當厚,少說有個四十來頁吧。我將第一張紙抽出,瞧了瞧,上面寫著:
『
沈香
37歲,已婚,配偶:X東生,現居XX市XX區@@街%號
電話:09XX-XXX-XXX\02XXX-XXXX
.
.
.
』
下面列了沈香從小到大的所有紀錄,身高體重不用說,連哪天出遊,哪天和男友約會都紀錄得一清二楚。秋秋姊,太可怕了。
紙袋裡還有一張相片,似乎是沈香現在的照片,可能是從fb之類的地方載來的吧。拿起相機,對焦在笑容滿面的女子上,我按下Zoom In鍵回溯時間。女子的面容逐漸年輕,皺紋消失,皮膚也變得更加光滑。算了算回溯的時間,差不多一個鐘頭了,我按下快門,拍下一位高中少女。
我看著兩張照片,沈月與沈香,兩人有著相似的五官,同樣的灰色頭髮,兩人間的差別僅有髮型──沈香留有一頭俐落短髮,而沈月則綁著長馬尾。
「總之,應該可以確定受害的女高中生,就是沈月了。」我喃喃的說,只是,像昨天一樣,某種異樣感又懸在我的心頭。
究竟是什麼呢……
依然找不到問題。算了,先跟沈香小姐約個時間見面吧,問問她關於她姐姐沈月的事,還有艾聆……
等等……二十年前……同母異父的姊姊們……
我拿出昨天和艾聆對話的筆記。嗯,沒錯,這些是艾聆親筆寫的,沒有記錯。
同母異父……也就是再婚?只是,在秋秋姊所給的資料中,完全沒有相關紀錄。
這怎麼可能?列了這麼多雜七雜八的紀錄,卻漏掉這種重要資訊,可能嗎?
再者,二十年前,事件發生時,我根本還沒出生,年紀比我小的艾聆,又怎麼可能見過沈月,甚至和她一起生活過?
完全矛盾,邏輯錯誤,我甚至覺得現在才察覺的自己有些愚蠢。
這種狀況下,合理的解釋有三。
其一,艾聆的歲數其實比我要來的大,就她的話看來,艾聆現在少說也得有個二六、二七歲。
其二,艾聆說謊,這是最一般、最直接的解釋了,當資訊相悖時,代表至少其中一方是錯的。只是,這邏輯是否能在異能面前站得住腳呢?我抱持懷疑態度。
其三,艾聆口中一起生活直至四、五歲的「姊姊」,其實已經死了,艾聆感知到的,是正處於「間」的沈月。
且其一其三是建立在秋秋姊漏掉重要資訊的前提上
此時,新聞社的大門被推開,一名年輕男子走了進來。
「方石哥,你來的正好!」我興奮的叫道。
站在門口的方石錯愕的看著我。
「怎……怎麼了嗎?黃尹。」
我花了一些時間,解釋我的想法。
「首先,第三種推論是不可能的。」方石哥否認了這個想法,指著資料一處。「如果是那樣的話,艾聆所說四、五歲後沒見過,就和秋列出的搬家時間不符了。」
資料中,沈香的住址換過兩次,第一次,是25年前,也就是方石哥所說的搬家,第二次則是10年前出嫁的時候。
「確實對不上呢……那第一個呢?」
「方石哥你知道艾聆現在幾歲嗎?」
「十八……左右吧,看外表的話。」
「……就是怕外表不準阿。」
「……」
「有艾聆的相片或之類的東西嗎?」
「沒有那種東西喔。」女聲從方石身後傳來,是秋秋姊。「艾聆醬她好像很不喜歡拍照。」
難得看到她走出資料室,是出來覓食的嗎?
「秋,你知道艾聆現在幾歲嗎?」方石問道。
「居然面不改色的問女孩子年齡。」秋秋姊用浮誇的語調說道。「方石,你也墮落了。」
「秋──。」
「開個玩笑嘛。嗯,十七歲吧。」
「確定嗎?」我問道。
「當然,這可是身為女人的基本技能。」看著我和方石疑惑的臉,秋秋姊補充了一句。「不然不小心講錯話還當誇獎就糟了。」
嘛,總之就先相信秋秋姊吧,那狀況一就不可能了。我一邊這麼想著,一邊將昨天,我和艾聆的談話筆記遞給方石。
「方石哥,你可以重現艾聆當下的心情嗎?」
「知道了,我試試看。」
方石哥閉上雙眼,手指緩慢撫過紙上各行文字,當中包含我的回話。
「……是謊言呢。」手指摸過『同母異父的姊姊們』那行時,方石默默說道。
我不禁開始回想當初,是否有過什麼私人的情緒。感覺有些害羞,以及些許恐懼,對於內心深處被一覽無遺的恐懼。異能什麼的,實在是一個可怕的存在,我再次體認到這點。
「這裡!」方石哥突如其來的發言,打斷我的思緒。「從這裡開始,艾聆的意識產生巨大變化,連潛意識、前意識也有變化。」
方石哥的右手食指,正指著『你、你怎麼可以這麼做!!』那行。
「很大量的情感,有點難以分辨。憤怒,驚嚇,慚愧──。」方石哥正講到一半,倏地沉默了。
正當我想開口詢問後續時,方石整個人如斷線的木偶一般,往桌上一倒,幸虧秋秋姊從後面及時拉住他。
「黃尹,扶住他的右臂。阿丞,快點過來幫忙。」
我們三人合力,將方石搬到一旁的沙發上。
「還有呼吸,應該只是暫時昏厥。」秋秋姊冷靜地下了判斷。「丞,叫救護車。」
不一會兒,救護車趕到了,將方石載往醫院。
鳴笛遠去,秋秋姊跟著方石去醫院了,劉媽今天不會來,整間新聞社只剩我和阿丞哥。我低落的坐在沙發上,暗自唸著。
「對不起,方石哥。對不起。」
「發生什麼事了?黃尹。」
「……我害了方石哥。」
沒有多問什麼,阿丞哥輕輕將手放在我頭上。我知道他正在讀取記憶,只是現在,我沒有心情反抗。
「原來是這麼一回事阿……」阿丞哥默默說道。「你知道嗎?黃尹。方石那傢伙,是不會在意這些小事的。」
「……」
「他跟你不一樣,相當清楚自己的能力,以及伴之而來的風險。」阿丞哥自顧自地說了下去。「在他答應你的時候,就代表他願意承擔這個危險了。」
「……嗯。」
「我啊,也常常給方石添麻煩,但那傢伙,比起一直給他道歉,他更希望你能把問題解決,把錯誤改正。」
「……我知道了。」既然過錯已經發生,我也沒辦法幫上現在方石哥的忙,那就把這件事解決,當作給方石哥的賠罪。
「所以,去吧,去解決這一切。啊,還有。」阿丞哥又補上了一句。「約會,要遲到囉。」
我看了看牆上的掛鐘,一點半了,這下糟了。我趕忙將談話筆記、沈香的資料、照片以及相機一同放入背包中。
「我走了。還有,不是約會啦。」關上大門前,我向阿丞哥喊道。丞哥,原來也有這樣的一面啊。
「好好好,你說不是就不是。」
獨自一人的新聞社里,丞自言自語道。「年輕人,果然就是該像這樣充滿活力啊。」
「好咧。繼續趕稿吧。」
這次我放棄了大眾運輸工具,選擇搭計程車趕路。
「結果還是遲到了啊。」我看了看手錶,三點十分。
「已經過了約定的時間很久了,但沒看到人呢……」
難道是已經先走了?還是只是單純也遲到了?
此時,我注意到在鏽紅的校門上,綁著一張紙條。我解下紙條,上面寫著「我在頂樓等你」,是艾聆的字跡。
於是,我跟隨紙條的指示,來到了頂樓,艾聆正貼在牆邊眺望下方風景,銀灰色的髮絲在風中飄舞,我不由得舉起相機,紀錄眼前這一幕。
察覺了我的來到,艾聆對我比了幾個手勢,先是用雙手食指,畫了個長方形,然後比出按快門的動作,灰色的眼珠子直盯著我瞧。
「啊,要照片是吧。」意識到艾聆的意思,我趕忙從背包拿出照片,交給艾聆。
只見艾聆將照片貼在右手掌心,左手手指向下揮了揮,示意我蹲低點。我照作,然後艾聆將右手連著相片朝我的臉揮來──我下意識地緊閉眼睛。
再次張開眼睛,我發現四周一片漆黑,晚上了。
「這裡是……?」
「一樣是校樓頂,不過是二十年前的就是了。」一個女聲傳來。
我看向聲音來源,是地上那個女孩,渾身是血的女孩。
「啊──鬼啊──!」
等一下,如果人家還沒死呢,就這樣叫她也太失禮了。總……總之先打119吧。
「不必白費力氣了,你救不了我的,我的死亡,早已是既定事實了。」
這次聲音,不只是從倒在地上的女孩口中傳出,也在我背後響起。
我轉身,發現艾聆正站在我背後。
「你……失約了呢。我等了好久,你終於來了。」艾聆和沈月用同個聲音說道。「不過首先……對不起,抱歉把你捲入這一切。」
「究竟……發生了什麼?」我依然陷入深深的混亂當中,完全無法理解糾境發生了什麼。
「嗯……也是呢。該從何講起呢。」艾聆和沈月陷入思考。「首先……」
「我就是沈月。」艾聆說道。
「我就是艾聆。」沈月說道。
「……」我的腦筋依然轉不過來。「等等,如果是這樣的話……額……等一下,沈月就是艾聆,艾聆就是沈月……」
看著抱頭苦思的黃尹,沈月&艾聆笑了出來。
「你也玩得差不多了吧,沈月小姐。」另一個清脆的女聲出現,這次是從艾聆口中單獨發出的。
「抱歉抱歉。」一陣白煙從艾聆的胸前冒出,然後倏地鑽進了沈月的身體裡。沈月說道:「稍微開個玩笑,這種會引起悖論的展開果然還是敬謝不敏呢。」
「到底發生了什麼,艾聆,你怎麼能講話了?然後二十年前又是怎麼一回事?」我依然在狀況外。
「嗯,我從頭解釋起吧──這次是認真的。」艾聆說道。「首先,這裡,是你的照片裡,也就是二十年前星山高中頂樓。」
「當然,這裡只是過去的紀錄,所以並非現世,而是艾聆醬口中的『間』呦。」沈月補充了一句。「我們目前,差不多就是靈魂出竅的狀態。」
「所以,艾聆妳能聽到間的聲音,也能跟間裡的幽靈對話嗎?」我問道。
「沒錯。」簡短回答完我的問題,艾聆繼續說道。「我們先來弄清楚你的異能好了。」
「首先,你能夠查看間,也就是過去,同時將其以相片記錄下來,這點你應該很熟悉了。」
我點了點頭,讓艾聆繼續說下去。
「再者,這個間的紀錄能夠以靈體狀態進入──這是我發現你的相片能儲存靈體後,產生的推想──且畢竟只是記錄,理論上不會對過去造成影響。話雖如此,這個能力還是少用較好,還有太多不清楚的地方了。」
「那用能力拍下這張照片會如何?」
「只要這張相片存在,沈月小姐的靈體便會一直被記錄著,直到照片無法辨認的那天。」艾聆答道。「妳打算怎麼辦呢?沈月小姐」
「這個嘛……讓我想想喔……」
「為什麼只有我跟你能透過照片看見沈月小姐。其他人都不行。」
「很簡單的理由,只是異能而已。」艾聆答道。「黃尹你能夠看見並記錄間,而我則是聽到了沈月小姐的聲音,並且被她一部份的靈魂附身。就只是這樣而已。」
「那『同母異父的姊姊們』這點呢?為什麼要說謊?」
「那是……。」紅著臉,艾聆別開了視線。
「黃尹,有些問題是不該深究的。」不知何時從地上爬起的沈月,用責怪語氣說道。同時,用雙手從背後環抱艾聆,看著兩人相似的灰髮,不知情的人想必會認為這是一對感情深厚的姊妹吧。
「沈香,我妹妹,雖然外表冷酷,但其實是一個很溫柔的人,對嗎?」沈月低聲說道。
「嗯……房東她……很照顧我。」艾聆低聲答道。
「那就好,不然我就去她夢裡跟她抗議。」沈月邊說,邊擺出一如天邊雙星伴月的淘氣笑臉。
「……那個,沈月小姐。」雖然不忍心破壞當前氛圍,但我還是有件事非問不可。
「怎麼了,尹?」沈月笑笑地看著我。
「幸福的離去,是有可能的嗎?」
「或許吧,但那應該是極少數人,極少數對人生了無遺憾的人。」
「……像妳這樣的人嗎?」
「並非如此喔,我臨死前,也是很不滿的,為什麼是我──之類的。」沈月說道。「然而,隨著意識的模糊,我感覺到一種被幸福包圍的滋味,或許你就是拍到了這一瞬間吧。」
「不過呢,這一次──,」沈月放下圍住艾聆的雙臂,從地上拿起了一個橘色資料夾──是秋秋姊整理的資料,什麼時候被拿走的?沈月從中抽出一張,說道。「也許我真的能夠帶著不帶遺憾地離開吧。」
「時間也差不多了。那,永別了。」
聽沈月這麼說,我才發現自己和艾聆的身體正逐漸透明。
「等、等一下。」還有好多事情還不明白。
「願妳順利的前往彼岸。」
沈月沒有再說些甚麼,只輕點了兩下頭,認真讀著手中的資料。在視野全黑之前,我彷彿聽到沈月的低聲呢喃。「東生……好讓人懷念的名字啊。」
我再次睜開雙眼,發現面前有張熟悉的面孔。
「沈月?」迷糊之間,我問道。
女人微微地笑了一下,說道:「可惜,猜錯了。我是沈香喔。」
稍微看了下四周,發現天空一片橘紅,看來已是傍晚時分,艾聆蹲在我左側,盯著我看,擔憂清楚明瞭地寫在臉上。我前方的牆邊,站著一個高瘦的男人。
見我逐漸醒來,男人說道:「初次見面,我是東生。大致情況,艾聆已經跟我們解釋了。」
「……為什麼你們會在這裡?」要說巧合,也未免太過湊巧。
「因為我突然……感覺姊姊的存在。」沈香說道。「於是便趕了過來,然後發現你們兩個倒在這裡。」
看來沈月昨天提到的心電感應並非隨口說說而已。
「就是這張照片嗎?」男人拿著照片問道。「看起來只是普通的照片啊。」
「嗯,就是這張沒錯。」在我回答前,沈香小姐便說道。「我可以在這張照片裡感覺到姊姊。」
「妳說是,那就是吧。」
東生抓住相片的上方一角,從懷裡拿出打火機,放到沈香手中。女人感激的點了點頭,男人也還以一個溫柔的微笑,臉上浮現淺淺的酒窩。沈香按下打火機,啪嚓一聲,火焰冒出,溫暖的橘紅色從照片左下角開始蔓延,火光之中,我看到照片中的女子揮了揮手,臉上浮現的是燦爛笑顏,彷彿將世界上所有幸福抓在手中。一陣強風吹過樓頂,東生順勢放開了手,照片,被吹上天空,在燒盡之際,一縷白煙冒出,往天際竄升。
「再見了,姊姊。」
「再見了,月。」
我從外套口袋,翻出已然破爛的紙,小心地將其展開,找到『96.拍攝靈異照片』那行,用鉛筆打了一個小勾。看著東生和沈香兩人的背影,我不禁開始想,假如那一天──完成全部願望的那天──到來,我是否能像那兩人一樣,放開緊抓的手呢?
我想起那張相片,那張現在的我還沒有資格看的相片。
看向手上的紙,下一行字寫著,『97.住一次暴風雪裡的山莊』。
這啥?推理小說嗎?我無奈的笑了笑。
沿著已折過無數遍的凹痕,我將紙重新收好,放入外套口袋。看來,距離那天的到來,還有一段時間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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令方石哥陷入昏迷的那行文字,似乎是艾聆被附身時寫下的,因此方石哥讀到的便是沉月的部分意識,一時處理不了龐大的資訊,方石哥因而昏了過去。
聽到這裡,我不免對艾聆感到佩服,她究竟是怎麼忍受另一個人,在自己身體裡共存的呢?
幾天後,為了慶祝方石哥出院,以及事件解決,我們新聞社一行人來到鼎泰豐。雖說關於沈月,還有很多不清楚的地方,但方石哥既然沒再提起此事,應該是在沈月的意識中,找到答案了吧,為此,我也不太在意。
「今天一定要把方石吃到垮──」
「再來十籠小籠包吧。然後還有五盤炒飯。」
「嗯?艾聆醬要點什麼?這個嗎?再追加一份紅油炒手。」
「唉呦,吃這麼急作什麼,又沒人跟你們搶。」
看著眼前這副光景,真讓人懷疑方石哥的錢包是否還撐得住。
「那個……不制止他們沒關係嗎?」我擔憂的看著方石哥,問道。
「現在還不用。」方石哥笑笑地說道。「比起這個,黃尹。你有興趣出個差嗎?」
「去哪裡?」
「北海道。」
我想起清單,『97.住一次暴風雪裡的山莊』。
也未免太剛好了,我笑了笑,說道:「當然有。什麼時候?」