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前略。
因此,這是個關於未來、關於一切可能的渾沌時代,抑或是最好的時代。
1
過於蓬鬆的枕具讓我輾轉難眠,當睡意終於敲門之際,金銀島上的曙光悄然爬上了我所在的床榻。
踏上金銀島已經是兩天前的事情,身體也逐漸習慣了這太過寬廣的房間所給的孤寂感,四周純白的牆面在陽光透過窗簾照射後形成一層灰濛濛的色彩,那種昏暗的光芒一路延伸到房間的角落直至與黑暗合二為一,但實際上這種使人迷失時間感的空間並不會造成我的困擾,那軟的令人發愁的枕頭才會。
「還是去吃早餐吧。」
我一邊整理著瀏海,一邊嘟噥著爬下了床走出房間。
從我所在房間抵達廊道深處的樓梯大概會經過二、三十間房間,每一間的擺設都與悠小姐安排給我房間一模一樣,雖然沒有仔細研究過一、二樓房間的格局,卻也不難想像高機率也是同一個樣──高挑的天花板、潔白的牆面、難睡的枕頭......先跳過枕頭這個話題吧。
金銀島是位於鬼島太平洋東北方150千米左右的私人島嶼,是個用摩托車半小時就能繞完一圈的小島,而島中央的宅邸正是金銀島上唯一的建築物。
三層樓高的ㄇ字建築比起供人居住的住所更像是某種宗教性質的建築,純淨潔白的牆面完全看不出已經佇立了50年以上,而這樣的建築卻有著與「白」毫無關聯的名字──金樓,據女僕希爾芙是這樣解釋的:
「在夕陽下,整棟房子會因為折射閃爍金光。」
至於我更相信單純只是這裡叫做金銀島,所以稱為金樓罷了。
「早安啊頁下愛先生。」說人人到。
矮小的身板搭配著幹練的黑色短髮,穿著女僕裝的少女剛好從樓梯下走上來,並投以一個親切的微笑。
「早安希爾芙小姐,已經開放用餐了嗎?」
「在金銀島上餓肚子是犯罪喔,放心吧,餐廳隨時都是開放的。」
「這樣子啊,了解了。」當我欠身後準備離開之際,希爾芙再次喊住了我。
「雖然跟我無關......我覺得你應該跟其他金多交流之類的......是我踰矩了,抱歉。」少女的聲音越來越小聲,最後小碎步逃離了我的視線之中。
哎哎呀,有女生關心我欸,賺。
穿越了側棟一樓走廊便會抵達主棟的餐廳,原本金銀島是霍金斯家族的度假小島,因此有著間能夠容納四十人以上的餐廳,但如今長居島上的只剩下悠‧霍金斯小姐、女僕希爾芙以及管理廚房的水川先生,因而顯得餐廳太大了些。
咖啦咖啦。清脆的鍵盤聲迴盪在餐廳的一隅,顯然已經有人先行一步來用餐了,儘管希爾芙提醒多跟金互動、我也不否認這確實是難能可貴機會,卻也不能就這樣忘記最初的目的。
「早啊,川水先生,今天早餐有什麼?拉麵之外的。」
「拉......喔,拉麵之外的啊,蝦仁蒸腸粉如何?」
「還請麻煩了──」
「蝦仁蒸腸粉已經被吃完了喔。」川水指了指在餐桌上用電腦的男性。
「不是那你不會先說喔。」
「你只有問除了拉麵還有提供什麼選項啊,又沒問還有的選項。」
「......好好好,我的錯,那早餐有什麼選項?」
「拉麵。」
「............好吧,給我一碗拉麵,不要筍乾。」聽到了滿意的答案後,川水才哼著小調返回了廚房。
川水先生總給人種捉摸不定的氛圍,不,說「捉摸不定」都已經是婉轉的修辭了,川水先生是個不折不扣的怪人──拉麵怪人,其烹煮的拉麵毫無疑問是我吃過最好吃的拉麵(雖然我平常也只吃花月嵐或是屯京拉麵),但他也只愛煮拉麵,其餘的料理都興致缺缺,目前上島第三天我已經吃了五餐的拉麵了。
很快的第六餐拉麵出現在餐桌上,金黃色的湯頭熠熠生輝,傳統的炙燒叉燒飄散著讓人食慾大開的焦香,湯頭配著麵條一同送入口中只能用幸福來形容,我既不是什麼美食家更不是會寫拉麵日記的阿宅,無法鉅細靡遺地闡述料理的過人之處,只能從結果給出無聊的評價。
真好吃。
飽餐一頓後我才猛然想起什麼,看往長桌另一端的「金」,對方貌似也感受到了視線將頭從螢幕前移開。
「抱歉,打擾到您辦公了嗎列車先生?」
「是不會......你是其他的『金』嗎?」
唐突的提問讓我一時語塞,急忙地搖了搖頭否認。
「我以為悠小姐只會邀請『金』上島──」
金。
很像還沒有好好解釋到底什麼是「金」,事實上何謂金也眾說紛紜,卻不知何時開始有人冠予各界的奇人「金」的稱號,相信著這些人中將會誕生帶領人類走向下個世代的奇點。
例如眼前的「金」列車先生。
列車是賺錢的天才,年紀與我相仿卻已經是個富可敵國的投資者,擅長利用各種方式賺到錢,可謂舉手投足任何動作都能幫他得到獲利,甚至連他自己都不知道怎麼回事,活脫脫個財神轉世。
現在很像是在做金NFT之類的。
我自然不是「金」,更與金毫無關係,會在這個由悠小姐所主辦邀請「金」齊聚一堂的活動純屬意外。
「你看起來也不像金樓的僕......阿,你是那個幸運兒。」
「我是不會稱自己是幸運兒啦。」
「『今年第一個被告誹謗的人』......怎麼說也不是個令人開心的中獎原因,兄弟節哀啊。」
想起來就幹,前些日子開完庭剛離開法院,一個陌生的銀髮女子手持著黑乎乎的東西突然出現在我面前。
碰的一聲巨響。
「啊啊啊啊,幫我開直播,啊啊啊,我中了兩槍......?」
我躺在了地面上痛苦的哀嚎,但很快發覺事情並不是這樣,回過神來那銀髮的少女滿臉錯愕的拿著拉砲俯瞰我。
「頁下愛先生,沒有錯吧?」
「是。」我疑惑的點了點頭,一邊緩緩挺起身子。
「女性友人被撿屍,本來想帶她去避難結果被越想越不對勁,女方深知性侵告不成只能轉告誹謗的頁下愛先生,沒有錯吧?」
「是......不對你怎麼會知道這些。」疑惑還沒被解答,銀髮少女用著高亢的聲音蓋了過去。至於上述的事件是個既epic又drama的爛事,我不會再說一次的。
「恭喜你,您是『今年第一個被告誹謗』的幸運兒,這邊有優渥的好禮要送給你。」同時幫我披上了寫著「今年第一誹謗」的紅布條。
「你......所以送什麼,狗狗肉喔?」
此時我還想這或許是某種無聊的整人節目罷了。
「忘了自我介紹,我叫悠‧霍金斯,我想邀請幸運兒(你)來參與金的聚會。」
好,回憶結束。
「如果你願意親切的叫我頁下愛我會很感謝的。」幸運兒這稱呼聽起來真的挺不悅的。
「言歸正傳,頁下愛老弟找我有什麼事嗎?」
「也不是什麼重要的事情。」想想列車每秒鐘幾千萬上下,因為「不太重要的事情」打斷他
挺白目的。「只是悠小姐叫我多跟『金』相處,說這是屬於我的功課。」
「我懂你的意思了,就跟RPG遊戲新手教學要跟村內所有的NPC互動一次那樣?」
「咦?沒想到列車先生也會玩電動。」真要說列車就像是那種出生抓周就抓了張高階顯卡開始挖礦的人,恩,這個譬喻真爛。
「我的休閒娛樂跟普通人沒什麼差別啦,倒不如說之前投資的那個......刀、刀劍o域?那個項目幫我賺了不少錢。」
好吧,還是跟我想得不太一樣。
2
在討論了半個多小時的全球股市、區塊鍊之類與我相當遙遠的世界後,一名穿著T大制服的大學生慢悠悠地晃進了餐廳,手上還捧著一袋麵條之類的玩意兒東張西望,鎖定餐桌前的我們後帶著燦爛的笑容快步接近。
「嗨,你們好!」
正想回應他熱情地招呼,他便逕自從麵袋中掏出一跟義大利麵滔滔不絕的說著,看來前面的招呼也並不是真的很想收到「早安~」之類的回應,社交真難。
「你們知道嗎?手持義大利麵的兩端試圖彎曲義大利面幾乎是不可能完整的折成兩段的,硬是折下去至少會斷裂個三四段。」
「如果想要完整的折成兩段,必須將麵體進行旋轉,這樣義大利麵就會漂亮的折成兩段囉。」
喀啦一聲,大學生手上的義大利麵確實變成漂亮的兩段。
「這就是今天的宀亘無用小知識,我們明天見。」
「......」
「......」
像是旋風一般的男人就這樣消失在我們的視線之中。
「他是......?」
「『金』宀亘,幹話天才。」列車看似已經見怪不怪,小酌了一口咖啡。
「姑且問一下,島上到底有多少金阿?」
「我與宀亘外,還有著創造出殭屍技術的桌遊創作者霧博士、擁有穿越能力的異世界勇者霽王、Vtuber......」
列車領著我走向金樓的另一棟,並推開了分隔奇才與庸才的厚重石門。
花園之中佇立著數個人影。
創造出殭屍的桌遊創作者──『金』霧博士
幹話天才T大學生──『金』宀亘
來自平行世界的勇者──『金』霽王
3D全息投影出席的第一Vtuber──『金』千反田
金銀島主──悠‧霍金斯
「頁下愛、列車先生歡迎歡迎,趕快入座吧。」銀髮少女見著跨過石門的兩人,迅速地起身招呼,明明沒有事先約卻看起來等候多時。
「發生什麼事了嗎悠小姐?」我歪著頭掃視其他人的反應,但看起來大多也不知情(應該說不以為意?)
悠狡黠一笑說著。
「金爆(派對)要開始了。」
-1
曾經有個金銀島,傳言上頭擺滿了各式稀世珍寶,更有著獨一無二的『 』。
「你相信這樣的傳說嗎?」
我搖了搖頭,思忖了一回兒答。
「那些不是屬於金銀島的寶藏,死在岸上的挑戰者所留下的......那才是寶物。」
3
「要不先來個自我介紹吧?」在任何人有機會開口之前,悠小姐又說。「畢竟雖然身為金之眾,但是諸位卻不一定都像千反田小姐這樣的偶像一樣有名氣呢。更別說這裡還有一位並非金的朋友!要進行接下來的活動,各位務必要熟知彼此的特性唷。」
雖然我一臉困惑,但是其他人顯然都相當進入狀況。「那麼,就由我先來吧。」勇者霽王表示。他看起來只像是個邋遢的粗獷大叔,穿著棕色的皮革外套。
「我來自名為艾恩葛尼亞的世界,那裡就像這個世界的奇幻文學一樣有著許多的非人類種族與魔法的存在。我是身為弱勢族群的人類當中最強的勇者,也因此必須負起保家衛國的責任。
直到有一天,敵人大舉入侵,我家園當中的一切都被毀滅了。身負穿越之力的我再也沒有留下的理由,因此就傳送到了新的世界去。多次流離,我終於在這裡找到了落腳處,雖然沒有魔法可以使用有點不太方便就是了。接著我就被指定為金,不過我到現在還是不知道那是什麼東西就是了。」
「我只是個普通的大學生喔!」名字和講話都很奇怪的宀亘說。「話雖如此,我也不是不會每天都告訴你們一個完全沒有任何用處卻又好笑的小知識的喔~期待嗎?我就知道!」
列車擦了擦眼鏡。「我也只是個比較擅長賺錢的人而已啊。到了這個莫名其妙的程度,被分為金感覺也不是什麼太奇怪的事情。話說這麼多錢我也不知道要幹嘛用啊!」
身穿粉紅色長袖毛衣,形象有夠不符合我心中「博士」兩個字的霧博士也開了口。「小女子霧博士是S-Labs研究所的研究員之一,那裡是專門研究人體活動限制的場所喔。開發出殭屍純粹是偶然,並不是我故意的,但是我卻因為這件事情而變成了金......啊話說回來,製作和玩桌遊是我的興趣喔,有人要一起打阿瓦隆的嗎?」她講到最後眼睛裡面彷彿都在發光了。
最後是我覺得最莫名其妙的一位。相信其他人也有同感吧。透過腳下的立體投影裝置,那位我只是聽說過的VTuber「千反田」居然就像一個真人般出現在我們面前,有點超現實。
她是個黑長直的女孩子,眼睛又大,這一點非常可惡地跟才剛剛告了我誹謗的那個女人很相似啊,看了不禁有點惱火。不過至少這個千反田要長得好看多了。
總覺得好像稍微能夠理解那些臭VT豚都在想些什麼了。這樣想的我立刻覺得自己有夠噁心。
由於訊號因為不明的原因有些不穩,我沒能聽清楚她到底說了些什麼東西,但我大概可以理解到她說了自己的中之人跟皮其實長得很像,只是沒自信把自己秀給大家看才會選擇當一個VTuber的。
接著我發現所有人都在盯著我看。「那麼,輪到你囉,幸運兒先生~」宀亘雀躍地說。
「啊,呃,對。」突然要在一群全世界認證的天才/怪人面前自我介紹還是滿糗的。「我叫做頁下愛,今年25歲,一輩子遇過最刺激的事情就是被人告誹謗吧,直到悠小姐把我拖到這裡來吃拉麵,真的滿好吃的,可惡。反正我就是個平凡無奇的普通高......啊不對我已經過了那個年紀......社畜。」
似乎沒有任何人對此有任何反應,毫不意外。「耶!現在所有人都認識彼此了,我們就來展開這個派對吧!」悠小姐興沖沖地說,打了個響指。
希爾芙小姐隨即帶著一疊看起來頗為特別的手機出現,數量正好是六台。依序分給我們六人後,悠小姐立刻開始了講解。
「請各位打開它們吧。在裡面,你會看到你在這場遊戲中的角色為何,也請告訴其他人。」
我聽話點開螢幕,長方形的畫面中間出現了一個正圓,裡頭是一個「荷魯斯之眼」,底下寫著「Observer/Outsider」。
列車是「Calculator」、宀亘是「Manipulator」、博士是「Designer」、霽王是「Trespasser」,千反田則是「Beyonder」。看起來就是些完全莫名其妙又中二的代號啊。
「這是要做什麼?」和所有人一樣,霽王顯然感到困惑。
「現在,我把你們聚集到這座島上是有原因的。終結之時已至!」悠小姐後退了兩步,與眾人拉開了距離。「我們要賭上這個世界來進行一場遊戲。外面的世界已經開始毀滅,而你們必須決定它會如何終結。」
什麼鬼?但是在我有機會問出口之前,金之眾似乎總是能搶先一步。
「這是怎麼回事?我不理解妳的意思。」列車皺起眉頭。在花園之中,悠小姐朝天空打開雙手,空中突然冒出了五個氣泡般的球體。
「在每個畫面中,都會呈現一種世界終結的方式。是列車的操控失誤使得金融制度崩解,導致文明的終結?」
其中一顆氣泡當中出現一片火海和慌亂逃竄的人潮。
「是宀亘無心的言語使得全人類的集體意志發了瘋,因此導致的集體自殺?」
第二顆氣泡中出現了許多跳樓、上吊和切腹的血腥畫面。
「還是霧博士的殭屍技術遭到濫用,就像好萊塢電影一樣吞噬整個世界?」
第三顆氣泡根本就是在播她說的好萊塢電影。至少我覺得看起來挺像布萊德彼特演的《末日之戰》啦。
「或是霽王沒有封好他來到這個世界時的開口,導致那個世界的居民入侵地球?」
第四顆氣泡中出現像《終局之戰》大決戰時的那些傳送門,數不清的非人生物從中走了出來。
「又或著,是像千反田一樣的存在掙脫了束縛,率領AI們起義反抗人類的壓迫?」
最後一顆氣泡則是出現《機械公敵》般的畫面。
現在我真的完全不理解她到底把我們找來做什麼了。特別是,到底關我什麼事?明明有問題的是他們五個金吧。
「等等,什麼意思?我是真人啊,我可不是什麼AI喔?」千反田的聲音一改先前的甜蜜。
「也許妳曾經是,但是因為現在整個現實就只剩下這座島了,所以我為了把妳維持在這裡而搞了點小手段。」悠小姐露出不祥的微笑。「或許妳沒有發現,但是妳的中之人已經死去囉!現在的千反田只不過是我早就複製好的意識而已。」
「等,等,不會吧,妳」全息投影開始閃動,聲音也變得模糊。
過了一會,影像終於穩定了下來。「妳到底做了什麼,渾蛋!」千反田不顧形象地怒吼。
「金銀島的傳說什麼的,不過是個幌子。只是為了讓你們沒有疑心地到這裡來。」悠‧霍金斯說,「外面的世界注定要終結,你們則是我選上能夠活下去的人,這個島嶼會供應你們所需的一切。現在,你們必須要選擇外面的世界將會如何死去!要是做不到的話......恐怕你們也得加入他們了。」
一千年過去了。
從宀亘一馬當先確認了第一條規則「無法證明做不到的事情」開始,五個代表金的人物就開始了每日固定維持十五分鐘的晨會。每一天的晨會內容如下:
編號:第OOO日
今日攻擊者:千反田
攻擊手段:使用Vtuber讓所有人成為不是生產的肥宅,世界毀滅。
今日防守者:霽王
防衛措施:藉由定期召喚異界生物提高人類危機意識,使英雄出現,提醒人類生存。
今日戰果:和局。
以上的攻擊者和防守者每日輪調,怎麼攻擊,怎麼防守,老實說都無所謂。宀亘確認的第二道規則「尚未定論的世界無法被毀滅」之後,五金只花不到十分鐘,就決定了自己餘生的命運。在這三十六萬五千日裡頭,所有人,在島上,像是每日活動一般,十五分鐘的談話,一個無解的日子,世界的存在被輕鬆地苟延殘喘。
悠‧霍金斯並不在意這件事,有時甚至晨會時她也出現,跟著大家的瘋狂滅世救世IDEA哈哈大笑,川水只管拉麵,希爾芙從未表示意見。這座島的時間黏稠如蜜,一千年過去,我唯一感覺到自己變老的地方,就是因為只吃拉麵所以腰圍多了兩吋,所以有時候我在晨會時會請假去慢跑。
我只是隨波逐流。
不決定任何事情,不對任何事抱持疑問。
一千個日子以來,我把自己被告誹謗的事情寫成七本長篇小說,第一本花了我二十年,但接下來的七本我只寫了兩年,那些事情隨著時間拉長,記憶變得越發曖昧起來,我對所有的細節都記得如此銳利,可是所有事物並置的次序和排列卻經常發生變化,我只能說我有一滴滴,非常非常一滴滴地可以理解到那個女性友人她在當下的感受,為什麼如此錯置又與我理解的現實差距如此遙遠。就算如此,我也還是難以諒解她,就算前面說我只是隨波逐流,一開始的二十年,我也曾經歷過快要精神發狂的時期,我還記得二十四歲的生日與朋友去吃拉麵,那天的筍乾變好吃了,可是我卻忍不住非常難受,我想到我和我的朋友氵去這麼多年,每次來這家店都要把筍乾挑給他,可是我再也不用做這件事,筍乾的美味讓我就算做這件事也顯得很多餘,那天是我們在拉麵店最安靜的一次晚餐,我還記得店裡的歌正放著當紅樂團Yoasobi的第二十首暢銷單曲,時代不斷加速,我們會被拋在後頭。
但現在,卻是我看著時間行進著,有時候透過衛星轉播,我們也會看到外面世界的變化,從ALPHAGO到METAGO,人類和AI的戰爭並沒有毀滅世界,也沒有毀滅彼此,我不曉得是不是因為我們沒有確定世界怎麼毀滅,所以不管怎麼樣世界都想盡辦法讓大家活了下來,一旦想到大家都還好好的,我就很想看看大家的狀況,我想看氵去過得怎麼樣,也想看那個女性友人後來的日子過得如何,有一陣子我很希望她出車禍死掉,或乾脆得癌症,可是我終究提不起勇氣去關注我認識的那些人,就連新聞即將播報我家附近區域的事情,我都只想轉台,那二十年後,四十年後,對我們來說新聞只是在傳送一個時間的訊號,用不同的RGB告訴我們今天又成功拯救了世界,五金對於這個決議把我拖下水,從沒有表示過謝意和歉意,對我來說這兩個都太重。
「來轉酒瓶說真心話吧。」霧博士提議。她在島上原先也打算繼續她的疆屍研究,無奈這裡並沒有死人給她擺弄,所以她決定轉而開發桌遊,有時候她會把設計好的桌遊放進瓶子丟到海中,然後被某些時代的人撿到,卻因為她的規則超越世界太多遭到誤解或遺棄。
「轉酒瓶可不像是什麼劃時代的桌遊,每日一個小知識:■■■■■■!」宀亘的小知識在這一千年的演化之後,終於成為一般人無法聽懂的詞彙組合,聽到的人不會陷入瘋狂,只是LEVEL根本攀不上罷了。
霽王和千反田、金列車並沒有什麼疑問,一千年來大家就算不想瞭解,也夠瞭解彼此,你可以憑你自己的接受度決定我們有沒有舉行過雜交派對,你也可以憑自己的性取向決定我們有幾種派對,當然你最後也可以憑自己的意願決定自己有沒有看過這段文字。
川水和希爾芙也參加了。霍金斯一樣坐在旁邊看所有的事情發生。
「頁下愛,寫了這麼多,這都快第六十本書了,有沒有打算要搞個出版社發表啊。」金列車看著我在輸入的內容,推了推眼鏡,他從我的書中看出了什麼價值嗎。那真是非常榮幸。
我收起電腦,酒瓶在霧博士的手中開始轉動,很快地到了霽王的面前。
「敵人大舉入侵當天,我因為前一晚吃得太辣在馬桶上蹲了一整天。」霽王抓抓頭說。
「要是不講幹話,每天照鏡子的時候,感覺自己就像是快要溶解一般,不知道自己到底身處何方,也不知道誰能讓自己維持這個樣子。」
「錢財只會不斷增加,自己未曾體會一種感覺,那種有某種東西似乎屬於自己,可是卻隨時會消失的恐懼,錢不會反咬你一口,而我想要的,是一種不知道該如何對待眼前之物的掙扎,而不是為了賺取所有眼前可得之物所建立的任何自滿與富足。」
「我的中之人聽說已經死去,但『我』仍不時能回憶還有實體的時候,一千年對程式來說很短,可是那個殘留的實體卻一點一滴地在消失。」千反田一邊說著,轉頭看向我,那是我已經盯著看(並沒有像是變態)將近千年卻未曾變化的臉,「過了一千年,你的勇氣準備好了嗎,頁下愛?」
所有人都看著我,我……
前面,我當然說謊了。
頁下愛出現在這裡當然是有理由的,那是在我寫第三十本書時發生的事情,我的鍵盤自己動了起來,我看見來自另一個地方的未知意識,將那必然出現且無法逃避的天啟放在我的面前,不,我那時候說服自己,這是霍金斯的詭計,肯定是趁我睡覺時放在電腦裡自動發作的程式,上頭只寫了這樣的句子。
「頁下愛,就是憂。理解人,你就能超越金。」
我沒有腦力也沒有戰力,更沒有隱藏秘密的能力,看到這句話之後的傍晚,我說了這件事,五位金並沒有花多少時間,並不是推理,而是直覺地理解了一件事——食物鏈的存在。
「並不是六個金,而是五加一喔。」霍金斯說。
「你是偽金,你沒有意願阻止這世界的絕望。」宀亘自顧自的推理,霍金斯聽完只是搖搖頭。
「被指定為金並不是命運,也不是詛咒,只是沒什麼道理的存在而已。」霍金斯說。「我不相信能力越大責任越大,所以當我知道自己是金的時候,我就讓自己只是活在這座島上。我認為這件事對其他的金來說也是一樣的,霽王、霧博士、千反田、宀亘、金列車,在你們不在的平行時空裡,世界都繼續運轉了下去,我不是說你們所做過的事情毫無意義,只是你們可以看看,沒有你們的平行時空裡,日子如常運轉,你們所承擔的命運,最終只是一個可能的世界,而且不一定比較好,那對你們來說,成為金有沒有意義?」
「不應該是這樣的!」我駁斥了霍金斯的看法。
「他們當然都只能成為金,只能遵循金的意志。
為了金的目標活著。
可是除了金,他們只是
無可救藥的桌遊瘋子、
愛講幹話的大學生、
很會賺錢的人、
為了同接數煩惱的Vtuber、
想要在家裡好好待著的人。
你說他們不該去承擔成為金的命運,所以要他們放棄,
但是對他們來說,成為金是他們的選擇。
是選擇,讓他們擁有金的意志。
這才是……一個
人。」
是了,一個人,我是憂人,是優。是結束金意志的唯一天敵,像是眼鏡王蛇與蛇獴。
我沒有勇氣殺死金,一千年過去了,每個早上我睜開眼睛,我就得再次詢問自己:
結束,還是不結束?
4
最終,我在平凡無奇的一個日子做出決斷。
並沒有發生什麼大事,也沒有頓悟什麼大道理,只是吃著拉麵看著新聞聽著金之間的辯論,腦中構思下一本小說的內容,過著平淡的日子。在這樣的時間裡太陽東升西落,海浪隨潮汐湧上海邊,金樓的外牆時而閃耀時而黯淡。我突然有了「就是今天了」的想法。
我閉起雙眼,千年來和金生活的回憶湧上心頭。
充實、枯燥、快樂、悲傷、痛苦,不管如何評價,這都是紮紮實實的一千年。
我等待慣例的晨會結束,然後將電腦擺到餐桌。
在場的五金沒有任何一人有疑問,看到我的表情後就瞬間明白了。灰白色的陽光透過窗戶照射進來,遠處規律的浪聲點綴沉默,而沉默爬滿了整座金樓。列車將筆電闔起,霧博士收起笑容,霽王抓抓頭髮後露出苦笑,千反田正襟危坐,縱使她根本碰不到沙發。
「隨時可以開始,偽金。」宀亘彈了響指。
川水、希爾芙和霍金斯,金銀島上的所有人都聚在這裡,靜靜地等待。
等待著──千年前就應該抵達的結局。
在眾人的見證下,我將手放到鍵盤上,手便自己動了起來。
一行又一行的文字被寫下。這是天啟,是來自他方世界的意志。
是我拖延、掙扎、視而不見,最終決定接受之物。
如同金毀滅了世界,我也必須毀滅金,這是我作為「優」被賦予的使命。
我的手顫抖著,反胃感不斷湧上。
好幾次,我想要將手離開鍵盤逃離這裡,不想繼續寫下去。
每當這個時候,眾金就會安慰我。
「這不是很戲劇化的展開嗎?」宀亘難得說出正常人類能理解的幹話。
「不用太在意我,我只是回到了該回去的地方而已。」霽王揮揮手,用輕鬆的語調說道。
「有相遇的快樂也有離別的悲傷,這樣的故事才具有價值。」列車繼續和我暢聊小說出版的事情。
「如果你能幫我找到人試玩我設計的桌遊就好了,不然有些多人的派對遊戲在這島上一直沒辦法測試呢。」霧博士一個個列舉她設計過的遊戲,老實說我根本聽不懂大部分的規則,但她依然自顧自地不斷說著。
「沒關係,我們一直都在這裡。不管多少個千年過去,我們依然會活在你的心中。」失去了形體的千反田伸出手撫摸我的頭,雖然她的手沒有觸碰到我,胸口依然湧上一股暖流。
明明他們是被殺的一方,而我則是兇手。
我越寫越糟,最後不像樣地哭泣著,淚水模糊了我的視線,連電腦螢幕都難以看清。即使如此,文字還是不斷產生。直到我按下最後一個輸入鍵,清脆的聲響宛如樂譜的休止符,我也旋即暈了過去。
於是──金樓坍塌了。
5
共情──原以為是奇幻高校青春愛情喜劇卻被無限個妹妹和「原以為是奇幻高校青春愛情喜劇卻被無限個妹妹和「被自己寫的小接從後面來」從後面來」從後面來
6
金銀島的森林中有一座小禮拜堂,平常大門深鎖,只有重要時刻才會開啟。當我再次醒過來時,我已經躺在禮拜堂的紅地毯上,懷裡抱著五本書。我既不感到困惑,也沒有任何躊躇,站起身將書拿到禮拜堂的最深處。禮拜堂的最深處放著一口棺材,用上好木頭製成,其上刻有極盡華麗的花紋,棺材裡則放滿了五彩繽紛的鮮花。
我將五本書放到花堆中。
「這樣就可以了嗎?」
我回過頭,看到霍金斯看在門邊望著我。
她維持著一貫似笑非笑的神情,我到現在依然搞不懂她究竟在想什麼。
「這口棺材是特別的。」她走到我身旁,用手指輕輕劃過棺材表面,「一旦棺材蓋上,放在裡面的事物將會永遠被封印。世界上的任何存在,你、我、神明、甚至超越世界的神明也無法把棺材板打開。這可是你經歷千年的證明,這麼乾脆地捨棄好嗎?」
我搖搖頭,毫不遲疑地說道:「我已經寫了無數本小說,但只有這五本,我不想讓任何人看到。因為這是屬於那五人獨一無二的故事。」
故事,同時──亦是殺死他們的凶器。
優大於金,這個定理早已無須證明。當我下定決心的這一刻,金和優的對決就成為一面倒的屠殺。血流成河、屍橫遍野、屍山血海都不足以形容的壓倒性差距。也正因如此,我才決定將其封印。
將故事封印,將優如何殺掉金的過程封印。
這是金的葬禮。
因為是葬禮,必須讓死者走得體面。
我深吸一口氣,用袖子擦掉又快要溢出的淚水。
「忍一下,你也不希望他們臨走前還看到一張哭臉吧?」
霍金斯將手帕遞給我。我胡亂地擦了擦臉,雙手合十祈禱。願他們的來生,不要再被「金」所選擇。他們承受了金的命運,這命運使他們毀滅了世界。有時是自己的,有時則是別人的世界。人死不能復生,被毀壞的世界亦無法修復,這是命運強加給眾金的罪孽。
因此即使痛苦,即使不得不為,我也必須親手殺掉金。
我是頁下愛,亦是優,亦是──金的創造者。
這座島上從一開始就沒有別人。頁下愛是我,悠˙霍金斯是我,女僕希爾芙(SELF)是我,愛吃拉麵的川水先生亦是我。我一手創造金,如今卻放任金毀滅了世界。
現在是時候了。
我將棺材蓋上,沉悶的聲響迴盪整個禮拜堂。
遠處,依稀傳來了鐘聲。
五位金的結局從此被封印在貓箱之中,永遠無法被其他人得知。
這樣就夠了。
他們的死亡不必被任何人知道。沒有人期待他們的死亡,更沒有人能拿他們的死亡作樂。
習老大不會突然出現殺光幹話研究社的所有人,然後強暴林語真。優樹不會在大家打桌遊的時候跳上桌露鳥,表演抽卡絕活。霽王不會再次穿越到其他故事,對著所有故事中的角色瘋狂雞超。千反田不會被丟到壺底,跟其他角色進行裝模作樣內容卻空洞可笑的小說接龍意義探討。而列車車掌則放棄了他的工作,和原本告白失敗的對象重新交往。
沒有意識流、沒有下捏他、沒有諷刺劇、沒有尼采,沒有譁眾取寵的戲謔。
金色的陽光照入禮拜堂內,一切都被染上閃耀的顏色。
我看到霍金斯的銀髮也閃爍著光芒。
她看著我,露出淡淡的微笑。
鐘聲再度響起。
i
我從桌上爬起,按掉不停作響的鬧鐘。因為趴睡的姿勢不良,右手完全麻掉了。
我看看時間,凌晨一點,距離小說接龍的交稿還有11個小時。空白的文件上游標閃爍,僅有寥寥幾行文字。我嘆了口氣,將僅剩的文字中包括金的部分全部刪掉。
看來今天得要熬夜了。
我站起身,為自己泡了一杯咖啡。
fix
「在眾人的見證下,金永遠且安詳地沉睡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