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鳩克德斯地區,有三種蠢貨會被作為茶餘飯後的話題──吃奇異果不知道要剝皮的鄉巴佬、不肯找工作卻也沒得過獎的通俗讀物作家,還有在冬天攀上雪山送死的人。
呼嘯的暴雪在太陽下山前識相地停歇了,穿著白色雪衣的旅行者從岩縫裡裡挺起身軀,試圖抖去渾身的寒意,忍不住望著茫茫的雪原嘆氣,呼出的空氣被凍成稀薄的水霧,落進掌心,凝結成銳利的冰針。
「……那孩子活不了的。」
頭頂上灰濛的雲層顯然沒有就此罷休的意思,本該是夕陽時分的風景,放眼望去只有大片無邊無際的白色原野。男人揉了揉麻木的鼻子,臉頰雖然不至於凍壞,卻也變得僵硬。他隔著手套撥開落腮鬍沾黏的雪片,自岩縫外的雪堆裡挖出用硬木枝刨削成的簡易釣竿。
湖泊的冰面就被掩埋在不遠處的雪堆底下,每到早冬,湖面便會結冰,形成魚兒們天然的避難所,度過一季的酷寒與陸上掠食者們與生俱來的殘忍。
旅人沿著雪中露出頭的乾枯植物殘骸,找到同樣被悽慘的天空,乾刷成灰白一片的湖岸,從揹在雪衣裡頭的獸皮袋裡翻出冰鑿,與一隻動也不動,羽毛剛要開始豐盛,卻沒有機會長大的幼鷹,擱在先前鑿到一半,如今卻因為大雪而前功盡棄的冰洞旁,像個專注於工藝的老練匠人,規律且沉穩地敲打起冰層。
緩慢,卻厚重的山風颳過,捲起一陣白茫的煙霧,他輕閉雙眼,絲毫不為大自然的氣勢威懾,彷彿一棵亙古以來便矗立的老松樹,繼續默默地鑿著冰面。或許每逢風起,空氣中飄浮的雪絮,會帶來心思,帶來過往,男人對著空無一人的雪原獨語,時間悄悄地流逝過去。
忽然一聲尖亮的爆鳴,像是要將大氣打碎,倉促且粗暴地響盪在山裡。旅人放下手邊的工作,朝聲音發出的方向轉頭,立刻便瞧見了一名渾身布滿慘紅燒傷的小女孩,以踉蹌的腳步自雪原的彼端步來,醒目的色彩,來自頭肩上燒得殘破的斗篷、沾著污漬的洋裝,與沿路滴落的溫熱液體。每當溫熱的液體滴在雪地,便會澆出小塊的紅色凹陷,一路連成怵目驚心的血路。
「救命……」
女孩顫抖著想伸出右手,卻無能為力,本來該是食指與中指的位置只剩下兩道焦黑的燒口,劇烈晃動著的手臂間勉強夾著一隻凍死的兔子,她原本白皙的肌膚上滿是漆黑的灰燼與擦傷的痕跡,滿頭烏黑的秀髮也被烤上混濁的焦褐。她扯開沙啞的嗓子,卻已經叫不出聲音。
「……這孩子活不了的。」
從旅人的表情難以觀察出情緒的變化,眉頭輕皺,對眼前的景象不知道是抱持著苦惱還是驚愕,不帶情感的嘴角喃喃自語。
「我還不想死……」
浴血的女孩一跛一跛,走近了旅人,旅人將雙手輕輕抬起,試圖接住女孩脆弱的身軀。
另一聲鋒利的槍響,正好在此時劃破北風,貫入女孩的頭顱,毫不留情地自她的頭顱對側擠壓出一片筋骨血肉模糊的細雨。死亡只是一瞬間,但過程所經歷的時間卻被放大,強調。女孩甚至連死前的哀鳴都來不及發生,沒了頭的殘軀便隨著銃彈的方向滾了出去,停在旅人先前努力想鑿穿的冰面上,銃擊並沒有因為女孩的死亡而結束,一發,兩發,女孩的屍體在接連的槍響中被打成了爛泥,溫熱的液體從屍骸的破口湧出,在接觸冰面的同時擴散起來,轉瞬間,女孩的形體便在恣意的槍響中逐漸破碎,被血液澆灌的冰洞正好破出了小口,幾隻鮮活的翠綠身影從洞口躍出,隨即潛回湖中。
「這──」
「不許動,我有話要問你。」
雪地裡猛然站起另一人的身影,那是名戴著浣熊皮製雪帽的壯碩獵人,肩上披著灰白褐條紋的大片破布,正好在雪地裡遮掩住他渾身精實的肌肉,從滿佈著皺紋的眼角看來,應該是個經驗老到的獵手,自帽沿底下看得見些微橘紅色的瀏海,正好襯托他獵禽般銳利的雙眼,那雙瞳孔泛著泡入夕陽再取出的顏色。
「……不趁熱動手嗎?」
旅人一眼瞧見獵人手裡沉重的鋼鐵長管,顯然就是方才用來狙殺女孩的凶器。他舉高雙手,表示自己無從抵抗,也無意抵抗。
「也許我在找人的不是你。」
「如果這是你的真心──」
「先回答我的問題!」激動的獵手眼也不眨扣下扳機,在旅人腳旁的雪地表面打出一道彈痕。「下一發我不會失手,在這種季節上山,打算幹些什麼?」
「釣魚。」
「別想敷衍我,為什麼要釣魚?」
「因為在山腳下的酒店,聽其他客人說湖裡的魚很好吃。」
「就這樣?」獵手的牙咬得更緊了,以近乎低吼的語氣怒道:「你知道我剛剛殺的是誰嗎?」
「我知道。」
「為什麼你不打算辯解,說那女孩是無辜的?」
「怎麼可能。」
旅人百口莫辯,倒抽了一口氣。
「就只因為那女孩的父親殺過人,就得連帶被殺死,你不覺得可憐嗎?」
「這個問題,只應該存在於扣下扳機之前。」旅人搖頭。「何況你也早就有了答案。」
「你說得對。」
「那來烤些魚,說說看你的答案如何。」
「這是拖延。」
「你也快凍壞了,吃飽再繼續尋仇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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趁著從厚重雲層透出的夕陽餘暉還沒完全消失前,兩人找了一處看似不像有熊棲息的山洞,用來捱過夜晚低溫與享用晚餐。一團溫熱的篝火在太陽下山後升起,像是在入夜後伸手不見的雪山上,亮起一盞暖和的燈。一隻作工精細的幼鷹標本靠在洞雪壁邊,像是靜靜地在看著營火燃燒。
「為什麼要殺了那個女孩,那女孩的父親對你做過些什麼?」
「那女孩的父親本來是個樵夫,卻不守本分,殺死了我的老婆。」
「在冬天上山找仇人,是很冒險的事情。」
「如果你無法體會我的憤怒,就不該發問。」
「我只是關心你。」旅人將去過內臟的魚串在尖長的竹籤上,簡單地在表面抹過一層細緻的紫紅色粉末。「這是貝修南地區盛產的岩鹽,非常適合替肉質鮮嫩,但是本身味道偏淡的淡水魚提味。」
「可以吃就好,我對料理心得沒有興趣。」
「這樣也好,總能找到話題的。還沒自我介紹,叫我蓋曼就可以了。」
「幸會了,蓋曼。」
「很少有人第一次就念對,比較多人會念成Gayman而非Guimen。」
「也許我很熟練,而這也不是第一次,你想看看這把槍嗎?這可是我特地花大錢改造來殺那傢伙的,彈頭不會立刻致死,但很擅長讓人流血。」
火光照在銀黑色的槍身上,讓殺害生命用的武器沾染一些虛假的溫度,槍械的主人儘管語氣難掩激動,眸子裡卻泛著異常冷淡的鈍芒。他反覆擦拭著槍身,檢查著彈藥的殘量,彷彿不讓武器伴隨在身旁就無法安心。
「聽起來有些糟糕,我以為那女孩至少能被一槍斃命。」
蓋曼微微彎起嘴角,想讓自己笑起來平易近人。
「冬天過後,你有什麼打算?」
「我想是旅行跟吃飯。」
「旅行去哪?」
「沒有特定的目標,就只是到處看看,找些好吃的食物,看看漂亮的風景,有時候加入慶典徹夜狂歡,偶爾什麼都不做,就只是休息。」
對自己抹鹽的手法似乎很滿意,蓋曼將整條魚放上臨時用枯枝堆成的火堆,看著肥厚的油脂從魚肉的縫隙間滴落,濺起劈啪的火星與淡淡的香味。
「我在你的面前殺了一個女孩,你卻沒有任何想法?」
「那不是我該置喙的事情,雖然很遺憾,但是我既不能阻止,也不敢對這妄下善惡對錯的判斷。」蓋曼雙掌合十。「至於『我』到底是什麼,你比我還清楚。」
「哈利。」
「哈利是你仇人的名字?」
「哈利是我的名字。」
「那你的仇人呢?」
「我不認為你需要知道。」哈利將專注看著劈啪作響的火星。「我的仇人是個樵夫,有著一雙和你一樣粗壯可靠的手臂。」
「正好我也是個樵夫。」
「我以前也常像這樣,和那該死的,殺死我妻子的兇手一起上山露營。」
哈利不請自來地從火上抓走整隻烤魚,難掩飢餓地大口啃咬,蓋曼在一旁默默笑著觀察她的吃相,自動替下一條魚抹上鹽巴。
「希望合你胃口。」
「我飢不擇食。」哈利粗暴地咬碎整顆魚頭。「但味道不差。」
「也許你可以在這兒填飽肚子,明天再繼續你的復仇。半夜的風雪有點大,要找到你的仇人有些困難。」
「別替我擔心,那傢伙逃不掉的。」
「我想也是。」蓋曼這才察覺自己不小心抹了太多鹽巴,立刻收手將魚放上了火堆。「可以讓我聽聽你的故事嗎?也許聽完你的妻子是怎麼被殺,跟你是怎麼動手殺死那個女孩,能讓漫長的今晚變得有趣一些。」
「……你想我該從哪裡開始?」
「從哪裡說起都好。」
沾抹在魚身上的鹽巴經過烘烤,變得硬脆,隨著蓋曼的手輕輕一轉,連著一層薄皮抖落,魚肚的脂肪滴入火裡,發出滋滋的聲響,助長了食慾與火勢。鮮魚清爽的香氣與外頭不時滲入的冷風摻混在一塊,結成裊裊的白煙在洞裡流動著。
──我想,或許從哪裡聽起都會挺有意思的。
※
根據他這幾天的觀察,鳩克德斯人都是一群無比現實的傢夥,「樂於助人」這個詞根本就不存在於這些人的字典。絕大部份情況下,合理的回報遠比道德勸說或情感勒索更能讓他們行動。
因此,在付出了能讓他在旅店住上三天的房費後,史考特‧費里終於敲開了眼前這位酒店服務員的嘴。
「你真的確定他是往山裡去了……在這種隨時會有暴風雪的季節?」史考特一雙手猛地拍在吧台上,發出了巨大的聲響。
「別激動啊,小子……看在這幾枚銀幣的份上,我可以向你保證消息的可靠性。」服務員小心翼翼地將銅幣收進了兜裡「而我也沒有騙你的必要性。」
「然後呢?蓋曼那傢夥難道什麼都沒說嗎?」
服務員沒有回答,只是看著他。
「你真是個正統的鳩克德斯人。」史考特將三枚銅幣放在了吧台上。
「我們的服務值這個價。」服務員伸手掏了掏口袋。「找到了,他要我把這張紙條給問起他下落的人。」
史考特接過紙條打開,看完後便用雙手摀起了臉。
「那傢夥的老毛病又發作了。」史考特深深地嘆了一口氣。「為什麼我們就不能好好旅遊,嚐嚐當地美食就好呢?」
「客人您的那位朋友似乎不太好相處。」
「可以的話,我希望自己從沒認識他……」史考特不情願的又拿出了自己的錢袋。「順便,我可能要再問你一些情報。」
※
很快,史考特便離開了酒店。
臨近中午時分,小鎮卻被灰沉沉的烏雲籠罩,唯有細雪緩緩落下,將街道鋪滿了銀白色。史考特將身體縮了`縮,以減少寒風吹拂的面績,同時向著小鎮邊緣加快了腳步。
那裡是進山的入口處,同時也是小鎮上唯一的獵人所居住的小屋所在處。
從外表看來,那是一棟一層樓的木製建築,外面插著幾根木籬標示著屬於前院的空間。前院的木架子上孤零零地掛著幾條肉脯。
「有人在嗎?」
史考特嘗試著拉了下門,門順著作用力開了,同時發出了明顯的木頭摩擦聲。
門栓似乎有些變形。
屋內的光照有些不足,史考特的眼睛適應了一段時間,才藉著從門口出來的光看清楚了屋內的景像。
位於門口正對面牆面的壁爐首先印入眼簾,兩旁的牆上掛著幾張獸皮。兩側的牆面上各有一扇窗,不過現在卻是緊緊關閉著。
小屋的右側似乎是工作區,角落堆放著柴火,一張木桌翻倒在地。地面上散落著一堆疑似曾經是木椅的碎木塊、各種獵人工具跟幾盒獵槍彈藥。
史考特低頭仔戲看了看地板,發現了幾滴乾掉的血跡。
「這裡曾經有過打鬥?」
他回憶起紙條的內容:
我去山上的湖邊釣魚,順便試試能不能遇到失蹤的人。
想知道怎麼回事的話就去獵人小屋看看吧。
P.S.我會記得幫你留一條鮮魚,大概。
「根據酒店服務員的說法,麥可作為伐木工,他已經好幾天沒有在鎮上兜售柴火了,最後一次看到他時,他似乎正要去他身為獵人的弟弟家坐客……」史考特轉身看了一眼門口。「那麼,是在發生爭執之後逃出去了嗎?」
很快史考特又觀察起了房間左側。
左邊的空間作為小屋的生活區,靠著牆角的地方有著一張雙人木床,破破爛爛的似乎經過多次修補;床旁邊有一個多層木櫃,上頭擺著一個木製相框;靠近大門的牆角處則有一個小坑,一旁擺著一些就食用具,坑上搭著的爐子裡似乎還有些開始變質的食物殘渣,只因為低溫的季節而還沒有腐爛到發臭的地步。
史考特拿起相框,裡面放著一張有些破舊的黑白照片,一名肩上有著披巾的女性端正地坐在椅子上,雙手交疊平放在裙襬處。烏黑色的長髮垂落在披巾上,與黑珍珠般明亮的眼神相映成輝。
「這位就是獵人的妻子嗎?看起來真是一位美麗的女士。」聽酒店的服務生說,這位獵人的妻子似乎沒能度過上一次的寒冬。
然後他放下相框,開始翻起了木櫃。
「我看看……」最底下那層儲存了很多罐醃肉。
中間放著一些書,似乎是關於獵人工具還有狩獵心得的紀錄。
最上面一層放著一些吃完的藥物包裝,還有一些處方籤……
「等等,我到底在幹什麼啊?」史考特突然省悟了什麼似地搖了搖頭。「闖入別人家、還亂翻別人的東西,這完全就是犯罪啊!」
「要是我因為闖空門而上法院,我一定供出紙條說是蓋曼指使的——都是那傢夥的錯啊,跟他旅行太久被傳染奇怪的行為模式了啊啊啊啊!」
史考特抱著頭碎碎唸了起來,同時一屁股坐到了木櫃旁邊的木床上。
「啪嚓——」木床的床板徹底破裂,露出了床板底下的東西。
「這、這、這是——」
※
火光在山洞中跳躍著,在冬天的夜裡散發著光和熱。
「其實,那個樵夫是我的哥哥。」
「哇,仇人竟然是自己的兄弟,真是刺激啊。」
「我們兄弟倆,從很久以前就喜歡一起到山裡露營。在湖邊釣魚、用彈弓打小鳥,吃完用這些做成的燒烤後,在夜晚的草地上躺著看星星……後來,有一個女孩加入了我們,露營的活動也從兩個人變成了三個人。」
「我猜那個人後來成了你的妻子。」
「是的,而且她是一位十分溫柔美麗的妻子。」
蓋曼注意到,獵人在說出這句話時,眼神似乎閃爍了幾下。
「我和她成為夫婦後,依然和哥哥三人定期會一起去露營。原本一切都跟以前一樣,我們選擇在湖邊紮營,哥哥和她負責釣魚和準備器具,我則在森林裡碰碰運氣——直到我發現了那令人恐懼的真相。」
「我親眼看到,哥哥竟然用迷戀的眼神看著她,趁他熟睡的時候湊上去……該死的!那是我的妻子!我的妻子!」
說到激動處,哈利開始瘋狂揮舞著手,像是在和什麼不存在的東西戰鬥著。一直重復喃喃了好一段時間才恢復冷靜。
「我無法忍受那樣的事情,或者說根本就無法原諒,所以我取消了每年的露營……我沒有告訴她真相,因為怕傷到她,只是叫她遠離我哥……原來以為這樣就好了,能夠斷了哥哥的念想……」哈利猛然睜大了眼睛。「沒想到、沒想到他竟然——」
「因愛生恨?」
「既然他殺死了我的妻子,那殺死他的女兒做為復仇,難道不行嗎?」哈利緊緊握住了拳頭,好像隨時要暴起。
「嗯,但你問我也沒用啊。」旅者攤了攤手。
「她死了!被我哥殺死了!」
「我知道。」
「你又知道些什麼!」
「我知道她並不是被你哥殺死的。」
蓋曼的回答讓哈利很明顯地愣了一下。
前者則是緩緩伸展著自己的四肢,似乎是在舒展因久坐而僵硬的身驅。
山洞外是一片吞噬人的黑,越刮越強的風雪,連山洞中的火光都開始搖曳,似乎在預示著一場暴風雪的到來。
「根據我從鎮民那聽說的,那位女士是死於一場嚴重的風寒。」
「不對!明明就是——」
「如果真的是你哥做的,你覺得他還能好好的待在鎮裡面?你就不能舉發它?那你說說,那位女士到底是怎麼死的?刺殺?砍殺?毒殺?人為意外?」
「不是……我……」
「獵人在失去妻子以後,因為傷心過度而得了精神病——小屋中含有鎮定劑的處方籤似乎能夠說明這點。」
……
……
……
「裝出了被揭穿而心碎的樣子,其實你心裡可能在偷笑?」蓋曼捋了捋自己的落腮鬍。
「……」他露出了疑惑的表情。
「不用再演下去了喔。」蓋曼露出了自認為溫暖的微笑。「先將弟弟殺害,甚至不惜讓自己的女兒陪葬,為了將殺人罪行嫁禍給弟弟而偽裝成獵人,我說得對嗎?麥可。」
「……你想說我其實是我哥?」
「不出意外的話,再過幾天等大家確認你的失蹤並派人上山搜索時,有人就會恰好瞧見你的行凶現場,然後被你放跑吧。」
「哈利」的身體輕輕顫動了一下。
「你並沒有證據!」
「第一,你的獵槍準頭有點差,至少朝我射來的第一槍失手了;第二,你前後態度的變化很大,上一秒還激動的要殺我,過沒多久就開始和我吃飯聊天起來。」蓋曼指了指自己的腦袋。「精神疾病患者通常也只是在面對特定情況下有精神障礙,而被害妄想症形象設定的患者突然變得自來熟,這不但不合理,甚至還有點諷刺。」
「第三……沒有第三。」
「以上這些都不是什麼直接證據,充其量只能說是懷疑。」他將身體坐直,拍了下大腿。「但那有什麼關係呢?只要帶你去鎮上找熟悉你們的人仔細辨認一下,應該還是能認出來的吧?」
……
……
……
「哈利」先是微微頷首。當他再度抬起頭時,原本空洞的眼神中已是滿滿的恨意。
「說實話,你的推理有點隨便。」
「哈哈哈,我本來就不是什麼偵探啊。」蓋曼笑得十分開懷。「我只是興趣使然而追求真相的過客而已。」
「你——」
「有一件事我就沒想明白……到底是什麼讓你不惜犧牲自己的女兒,也要嫁禍自己的弟弟?」
「那是你不知道他到底做了什麼!」
他大吼出聲,並趁機一把抓住了獵槍。
「只要你死了,就不會有人知道真相!」
「砰——」
※
「這、這、這是——」
在破碎的床板下,是一具栩栩如生、彷彿剛剛死去不久的女性屍體。
「獵人的妻子,為什麼會在他的床板底下……?」
突如其來的衝擊畫面,讓史考特的大腦一時間停止了運轉。
「哎呀,有客人?真是稀奇。」背後一個帶著笑意的聲音響起:「是外地人吧?難不成是特意來鳩克德斯做第三種蠢貨的?」
史考特猛地回頭。倚著門邊站了個身材高大的男人,他不過份健壯,但一身皮衣底下的每一吋肌肉都蘊著力量。
「你好啊,大雪天的客人。」他眉眼帶笑,友善地伸出了一隻手:「我的名字是哈利‧索拉克。請問閣下大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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獵槍發出轟然巨響,彷彿是一道炸開了雪地的雷。
然後,聲音靜歇了。槍口的白煙散去後,蓋曼仍穩穩端坐著,衝著眼前的人晃了晃手裡的竹籤。
「火氣可真大。」他搖了搖頭:「該不是沒吃飽吧?還想吃魚的話,這湖裡要多少有多少。如果你願意等我再釣一輪的話……」
「不、這不可能!」偽裝成獵人的樵夫驚駭地看向蓋曼,然後視線轉回了猶冒著煙的槍口:「我確實打中了你!剛剛的女孩就是被這把槍殺掉的,所以我不可能……」
「沒打中,是吧?」蓋曼好心接口。「嗯,這把槍如果是這世上之物的話,我大概早成了一團爛泥了吧?我聽人說你改造槍枝的功夫一流,如今一見,果真名不虛傳。即使在大雪裡凍了那麼多天,想必仍舊很好用吧。」
他一面說著,一面用戴著手套的手伸進方才鑿出的冰洞裡一陣翻攪。不多時,便挖出了一柄沾滿了雪屑的獵槍。
「如何?想不想念你的傑作?」他朝目瞪口呆的麥可一笑,端起了槍,砰地一聲射向無人的雪地。
同樣一聲巨響。但這回滿天雪屑飛舞
,被嚇著的鳥群驚恐哀鳴。白煙褪去後,白靄靄的雪地已被轟出了一個缺口。
「這……這是怎麼回事?」麥可望著子彈落地的方向,喃喃自語的聲音夾著困惑:「怎麼會有兩柄一模一樣的槍?我明明只改了一柄……」
「是的,而它就在我的手中。」蓋曼點頭,此刻他看著麥可的眼神竟透著憐憫:「而你、你手上的槍、還有那個可憐的女孩……你們早已不是這世上之物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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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茶,還是咖啡?」哈利關上門、落了鎖,詢問的語氣無比自然:「我個人的話是推薦咖啡,我前不久才剛買了批品質不錯的豆子……但卡蘿一向是鳩克德斯紅茶的忠實支持者,如果你願意幫她消耗那些茶葉庫存的話,我想她會很高興的。」
「卡蘿……?」史考特覺得自己的腦袋大概還沒有恢復運轉。他只能下意識地抓住整句話中他最陌生的那個詞。
「喔?」哈利扭頭瞥了他一眼,眼神裡有著驚訝:「我以為你是為她而來的?畢竟,雖然以一個紳士的舉動而言有些唐突,但你們也算打過照面了吧?」他說著拍了拍另一側還算完整的床板,轉向女屍的目光變得溫柔起來。
「這就是卡蘿。我最美麗的妻子,我的半身。」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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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你在說什麼?」麥可皺眉。
蓋曼的嘴角噙著輕鬆的笑:「別急。我和你不同,我從不說謊,而且知無不言。你要不要再坐一會兒?我們能好好說說你的故事——當然,你想的話,我也可以稍微說說我的。」
麥可瞇了瞇眼,但倒是乾脆的照做了。「好吧,我不知道你使了什麼邪術,但聽好,如果你想妨礙我復仇的話……」
「我不會這麼做。我說過了,我的興趣是追求真相,僅此而已。」蓋曼清了清喉嚨:「讓我想想……這個故事該從何時說起?喔,是的,那個可憐的女孩。她不過五歲大吧?我聽鎮上的人說她命運坎坷,不但天生跛腳,還有隻耳朵完全聽不見。」
「是又如何?你想說我一個做父親的連這樣一個可憐的女兒也不放過?告訴你,如果能讓我那罪該萬死的弟弟獲得制裁的話……」
「鎮上的人告訴我,樵夫麥可尚未成婚。倒是哈利和他的妻子卡蘿有個五歲的小女兒。」蓋曼的語氣平靜:「你殺的是你弟弟的女兒。為什麼要承認你從未犯下的弒女之罪?」
「不!伊莉莎白是我女兒!我們說好了的,如果有女兒的話就取名叫伊莉莎白。她脖子上掛著的那條項鍊就是我們的定情信物……」
「『她』是誰?」
「她是……她是……」哈利的眼神逐漸變得茫然。然後,壯碩的男人眼中竟洩出了一絲委屈,好像遺失了什麼心愛寶物的孩子一樣。
於是蓋曼的語氣也跟著溫柔下來:「我來告訴你吧。她是卡蘿,是你弟弟哈利的妻子,伊莉莎白的母親。但不只這樣。」
起風了。一整片雪花被風揚起,成串的冰晶落在兩人頭上,好像大顆大顆止不住的淚。
「她還是你有過婚約的情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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燒開的水壺發出嘟嘟的聲響。哈利動作熟練地放入茶葉、泡開,然後注入成對的杯。
「桌上的是蜂蜜和方糖。真抱歉,我們都不喜歡牛奶,所以家裡沒有準備。」
「我單喝就行了。」史考特連忙說。哈利聳聳肩,開始往自己的茶裡加入喜歡的調味。
史考特原本是為了忽略卡蘿——或者該說卡蘿的屍體——的存在,而拚命將目光集中在哈利上的,但在對方往茶裡丟第入七顆方糖時,他的注意力徹底被拉了過來。
「我還會再加兩勺蜂蜜。」眼看史考特眼珠子愈瞪愈大,哈利停下手,好心地提醒。
「啊……是的。」史考特有些尷尬的移開視線:「那個……尊夫人平常也是喝那麼甜的嗎?」
「沒錯。我和卡蘿共享了很多東西,而這可以說是我們有記憶以來的第一項。」哈利終於完成了他的茶。他將杯子湊到唇邊抿了一口,然後滿足地嘆氣。
「那麼……我該從哪裡開始講起好呢?對了,我想是那個冬天。那年我十歲,麥可則是十二。卡蘿與她的牧師父親搬到鳩克德斯來,受到人民熱烈的歡迎——你知道,對這個雪山下的小鎮而言,牧師可是高知識份子。每一戶都爭著邀請他們父女到自己家裡來。她來我們家那天,母親也泡了這種紅茶。每個鳩克德斯人心目中都有自己的完美配方,但我和卡蘿不約而同地往茶裡加入了七顆糖、兩勺蜂蜜。」
「現在想想,其實紅茶也許算不了什麼,充其量是種證明罷了。我們在對上彼此眼睛的那一刻就曉得了——我中有她,她中有我,我們只有湊在一起才是完整的。這種感覺很難向外人說明,但如果你經歷過的話,肯定能明白我的意思。」
「畢竟,我們源自同一個胚胎,在出生之前,又共享了每一個在母體裡的日子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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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卡蘿很快就打入了我們圈子。我的父母都很喜歡她,幾乎將她當做親生孩子 一樣疼愛。就連家族旅遊一樣的露營活動,卡蘿也加入了我們。你別看她那副弱不禁風的模樣,她的槍法是我們裡面最準的。就連哈利也贏不了她。我們一同在湖邊釣魚、用彈弓打小鳥,吃完用這些做成的燒烤後,在夜晚的草地上躺著看星星。那真是一段美好的日子啊。」
這段話麥可好像說過了,又好像沒有,不過那並沒有什麼關係。蓋曼只是靜靜聽著,有一下沒一下地晃著手裡的釣竿。運氣好的話,他還可以再釣個幾條。方才他將抹多了鹽的魚遞給麥可時,後者並沒有抱怨。他想他或許是吃慣重口味的。又或許,是像麥可自己講的那樣,他飢不擇食,畢竟他已經七天沒有吃到任何東西了。
「哈利和卡蘿感情非常好,他們幾乎形影不離。我的母親總是取笑他們,說沒見過哪個小男孩小女孩那麼要好的。我很嫉妒他們——一開始是嫉妒卡蘿搶走了我弟弟,但後來漸漸變了,我開始嫉妒起哈利。你沒見過卡蘿,但你要是見到她,你肯定會喜歡上她的。沒有人會不喜歡卡蘿。她是那樣一個美麗善良的女孩,然後,在我的眼前,一點一點長成了美麗善良的女人。」
「所以你挖了你弟弟的牆角。」
「我沒有!」麥可的語氣陡然上揚。自從蓋曼說服他坐下來之後,這還是他第一次表露出那樣激動的情緒:「我去向卡蘿表白,而她也同意了。她說她和哈利不是我以為的那種關係。『哈利是我的半身,是另一個我。而我對和自己談戀愛一點興趣也沒有。』我記得她是這麼跟我說的。我聽不懂,但這沒有關係,卡蘿常常會講些我聽不明白的話,講完後就衝著我笑。她笑起來可愛極了,我敢說,這世上沒有哪個女人能及得上她一點半點。」
「戀愛中的男人還真是無可救藥。」蓋曼小聲嘟嚷。
「我原本預計在來年春天向她求婚的。然而,就在前一年冬天,像現在這樣寒冷的雪夜裡,卡蘿將那個晴天霹靂的消息告訴了我。她說她有了和哈利的孩子,而他們決定要在下個月結婚。伊莉莎白出生在隔年的三月末,大約就是我本來決定好要和卡蘿求婚的時候。」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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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你、你說什麼……?」
史考特猛地直起身,然後被哈利按住一邊肩膀壓了回去。
「別激動。我聽蓋曼說你是他的學徒?做你們這行業的,我以為面不改色是最基本的?」哈利說。但他的語氣裡並無諷刺,倒是有著滿滿的好奇。
「我才不是他的學徒。硬要說的話是幫他善後的倒楣人,畢竟這行業需求量大,但沒幾個願意做。」
「確實是。」哈利同意:「尤其是在這種大風雪裡……所以我很感激你們。」他的眼神和語氣都相當鄭重,這讓史考特反倒有些不自在起來。
「要感謝的話,去感謝那傢伙吧。他雖然是個不聽人說話又熱愛麻煩的人,但他是真心喜歡這份工作的。」
「我知道了。那麼,也許你想繼續剛才的故事?我記得我們是停在……」
「你說你和卡蘿都喜歡那種甜死人的茶,還有你們是雙胞胎姊弟或兄妹。」
「噢,對了。」哈利忍住笑:「我會說是兄妹,但既然卡蘿在場——」史考特抖了一抖「——我們還是別說會讓她不開心的話好了。總而言之,在我們知道任何從前的事之前,血緣本能已經讓我們彼此相認。後來我們靠自己的力量,一點點摸出了事情的真相。我們的母親懷的是雙胞胎,但當時家裡太窮,養不起三個孩子,於是他們忍痛將出生時相當孱弱的卡蘿送人。替他們中介的人暗中和人口販子勾結,想將卡蘿賣到異國去,但在邊界被破獲。人口販子們自然做了牢,而那批孩子則被送到孤兒院去。卡蘿比較幸運,還是嬰兒時就被一對牧師夫婦收養,被當成自己的親生孩子般養大。」
「真是個複雜的故事。虧你們能找到真相。」史考特喃喃。
「這個嘛,我會說我們兩人中有人特別聰明。」哈利狡猾一笑:「總而言之,這個真相我們是打算保守一輩子的。我們的父母都不知情,更別說麥可了。他那時候還小,大概連自己有個妹妹都不知道。」
「所以其實是三兄妹。不……等等!」史考特突然反應過來:「鎮上的人告訴我卡蘿是你的妻子……你剛剛也是這麼說的!」
哈利的眼神突然變得哀傷起來:「是的。我們那時候很年輕,太自以為是了。我以為保守秘密對大家都好,但事情卻一發不可收拾。等我發現時,要再公開卻已經來不及了。」
「我早該注意到的。卡蘿看著麥可的眼神,並不是看著兄長或是朋友的眼神。」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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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那個女孩是個可愛的孩子。」蓋曼一面說,一面替烤魚翻面。「你想試試另一種調料嗎?我帶了不少。」他對著後背包努努嘴巴。
「以一個四處漂泊的旅人來說,你對吃的注重實在令人匪夷所思。」麥可評論道,但接著他搖了搖頭:「給我鹽就行了。我們在山上露營的時候,一向這麼吃。」
「噢。」蓋曼沒再多說什麼。他伸手,用掌心承住幾片雪花,興味盎然地研究起來。
「伊莉莎白。」
「嗯?」
「就是『雪花』的意思,在我們鳩克德斯的方言裡。–
「很美的名字。」
「很多女孩都會這麼取名。我和卡蘿還在一起的時候就說好,如果以後有了女兒,就叫這個名字。」
「伊莉莎白是你弟弟的女兒。」
「不!她是我的女兒!」
「是嗎……」蓋案回答得漫不經心:「那你告訴我,你是什麼時候發現的?」
「我……」麥可直直瞪著前方的眼裡一片空洞。好像催眠得太過火了些,蓋曼在心裡嘆了口氣。他總是拿捏不好最適當的量。
透過回憶從前、將那些不願再被勾起的記憶宣之於口,人們才能真正獲得解脫。這個道理在人活著的時候適用,而對於已死去卻仍舊茫然漂泊的亡靈而言,它也是不變的定律。
「好吧,我們換個問題。你和小伊莉莎白感情好嗎?」
「當然!她是個人見人愛的小女孩。雖然身體有殘缺,但她每天都很努力地活著。哈利工作忙,而卡蘿在生下她後身體一直不好,因此她可以說是我看大的。」
「喔是的,鎮上的人們也是這麼說。他們說伊莉莎白逢人就愛說她最親愛的麥可叔叔。但我聽到的可不只這樣。」
「你想說什麼?」麥可粗聲道。
「他們說,」蓋曼一字一頓,眼神牢牢盯住麥可的視線。眼睛是靈魂之窗,而死去的亡靈最後一抹神識也都鎖在瞳孔裡頭。所以這種時候必須要仔細觀察他們的眼睛,才能明瞭是什麼是將已該消散的他們留在世上。在蓋曼那瘋癲的老師傅給他上了送靈者的第一堂課時,他就牢牢將這句話記載了心裡。
「卡蘿的身體是從生下伊莉莎白後開始變差的。她拖了幾年,但仍然活不過去年冬天。告訴我,麥可‧索拉克,你有沒有一點點恨過伊莉莎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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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你是什麼時候發現他們偷偷交往的?」
「嚴格來說,我發現的時候他們已經準備要結束了。」哈利又給自己倒了一杯茶,示意史考特可以拿桌上的餅乾吃:「卡蘿告訴我,她有了麥可的孩子。她不能讓這段關係繼續下去了。」
「他們是親兄妹。」史卡特呢喃。
「是的。卡蘿覺得自己欺騙了麥可,悖德的罪惡感壓得她喘不過氣。她也擔心伊莉莎白——就是她和麥可的孩子——會因為近親繁殖而有不良影響。她的擔心是對的。伊莉莎白出生時右腳畸形,一耳全聾。卡蘿非常自責,覺得全是自己害了她。從那之後她便鬱鬱寡歡,身體也愈來愈不好。我想唯一的安慰,便是我們的哥哥不知道這件事了吧。」
「那她怎麼會成了你的妻子?不,我聽到的說法是伊莉莎白是你和卡蘿的女兒……」
「因為卡蘿決定和麥可分手後,我們很快就結婚了。所有人都認為伊莉莎白是我們的孩子。」史考特目瞪口呆的表情似乎讓哈利覺得非常有趣:「我知道你想說什麼。我們結婚的話難道不也是種悖德?但那是不一樣的。我和卡蘿互為彼此的半身,我們本來就是一體的。你會認為你的左手和右手交纏在一起是種悖德?」
「……我不覺得這是種好比喻。」史考特虛弱地說。
「好吧,原諒我,我是個獵人而不是學者。但即使這樣,卡蘿還是一直虛弱下去,然後在去年冬天染上風寒離開了我。你明白那種感覺嗎?好像一半的自己死去了。雖然我知道卡蘿始終與我同在,但同時我也清晰地意識到自己永遠不會再完整。這很難說明,而我希望你永遠不用明白。」
「我很抱歉。」史考特只能這麼說。他的手緊緊握著茶杯,指尖因為這故事的曲折而微微顫抖。但哈利緩緩吐出一口氣後,搖了搖頭。
「你不需要。我要說的也不是這個,而是麥可。他一直愛著卡蘿,以一個男人愛著一個女人的方式愛著她。然後,儘管他不願承認,但卡蘿的死確實讓他的精神受到很大的打擊。他是個自尊心很強的人,被人當成瘋子的話大概會要了他的命。鎮上的人都說是我因為妻子的死而得了精神病,但其實真正瀕臨崩潰的是麥可。我屋子裡的鎮定劑也是為了他準備的。他瘋起來的時候不僅不認得人,還會陷在自己的幻想裡,完全走不出去。」
「所以……他是突然精神病發而在冬天的雪山迷路、然後失蹤的?」史考特問完後立刻意識到自己的錯誤。不,不會是失蹤,麥可肯定已經不在人世了。哈利委託蓋曼就是因為這件事。說來傷感,但做他們送靈者這行的,對一個人的認識往往是從他的死亡開始。
而哈利證實了這點。
「麥可死了。」他說。那對黑珍珠一樣的眼睛裡沉澱著濃濃的寂寞。史考特忽然反應過來。卡蘿死了,麥可也死了。三兄妹裡就只剩下他一個了。
「他在精神病發時殺死了伊莉莎白,然後用同一把槍了結了自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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他恨過伊莉莎白嗎?
麥可下意識想反駁。恨?他怎麼會恨那樣一個天真無邪的小女孩?她總是用那甜甜的聲音叫自己叔叔,而且她長得跟卡蘿簡直一模一樣,是自己最最疼愛的姪女……
但他從沒恨過伊莉莎白嗎?如果不是有了她,卡蘿身體不會愈來愈差。不,在更早之前,如果不是因為她的話,卡蘿不會嫁給哈利。她會跟自己在一起,他們會結婚,會有自己的小孩……
不,伊莉莎白就是他的孩子。他麥可的孩子。但鎮上的人都說,獵人哈利和妻子卡蘿有個小女孩,名字叫伊莉莎白。但這是不可能的。他和卡蘿早就說好,他們的第一個女兒就會取名叫伊莉莎白。她身上有自己送給卡蘿的項鍊,那是他賣了好久的柴,用好不容易存到的錢向珠寶店買的,墜飾上還刻著他和卡蘿名字的縮寫。M.C.。兩個大大的字母,在女孩纖弱的脖頸上頭,那雪花形狀的墜飾沾滿了血。女孩的血。那樣嬌小的身軀怎麼承受得住那種血量?他想找繃帶為女孩止血,但茫茫然看向自己的手,只見到手裡的槍槍口上吐著白煙。
他殺了她。殺了伊莉莎白。他的女兒。他和卡蘿唯一的女兒。
他頹然倒地,胸口傳來爆裂的痛。他的大腦轟鳴作響。明明是白靄靄的雪山山頂,他卻覺得目光所及之處一片血紅。
他想做些什麼蓋住腦海裡噪音,而他的手裡有槍。他扣上板機。轟地一響,他的世界安靜了。
記憶到此中斷。
「是我……都是我……」麥可的語氣發著抖:「是我殺了伊莉莎白。不,卡蘿也是我殺的。如果我不是那樣逼她,一次次求她放棄哈利重回我的懷抱,她不會那麼早離開人世……我才是那個該被復仇的對象……」
「這是你一開始自稱『哈利』的原因。」蓋曼嘆息:「你的靈魂一次一次在雪山上重複殺了伊莉莎白的夢魘,你強迫自己看著自己的女兒死去。你認為『麥可』是那個殺了哈利妻子、而女兒則被人殺死的人。但說到底,你覺得身為麥可的自己才是製造一切悲劇的源頭。我識破你身分時你說了謊,對吧?其實你眼中罪該萬死的當然不是你弟弟,而是你自己。你認為你自己還需要更猛烈的報復……」
「這是我應得的。」麥可苦澀地說。
「還真是個贖罪意識強烈的亡靈。」蓋曼哼笑出聲。他用帶著手套的手撥弄火堆,然後撈出一隻烤魚,遞給麥可。
「吃吧。經過我手料理的事物,是你唯一能嚐到的人世美味了。等酒足飯飽,我們再來談談你應該要去的地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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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你說他們會順利嗎?」哈利透過小屋窗口看著白雪覆蓋的山景。
「會吧,要我說的話。」史考特嘴裡嚼著一片餅乾。巧克力味的。「蓋曼這人什麼都不行,就是說服人特別有一套。」小屋裡熱氣融融,他吃得心滿意足。如果這時候能有張床躺躺……
史考特猛地直起身。
「卡蘿的屍體!」他不顧一切地大嚷:「按照你的說法,她已經死了足足有一年了!那為什麼……」他的眼角餘光瞄向床底下栩栩如生的女屍,然後又很快轉了回來。
「……還保存得這麼完好,是嗎?」哈利笑瞇瞇地接過他的話:「你知道,我們三兄妹都有些不務正業。麥可是樵夫,但他最擅長改造槍械。卡蘿的本職是甜點師,但她打獵的技術數一數二。而我呢,雖然是獵人,但我從小就對化學藥劑很有一套。」
「……這不能解釋你為什麼想把她像標本一樣保存下來。」
「不能嗎?我以為這很合理。如果你的牙齒斷掉了,你不也會想把它好好保存下來?」
「……我仍然不會說這是個好比喻。」
「不了。」麥可推開烤魚。「我不吃你的東西,也不去其他地方。我應該在這裡繼續瘋下去,餓下去。不管這會持續多久,都遠遠不夠。」
「你想永遠留在這風雪中贖罪?」
「不是贖罪,是受罰。我已罪無可赦。」
「我明白了。」蓋曼點點頭。「但我想,你還不知道自己全部的故事。」
「你說的對。」他沉思片刻。「我永遠也搞不懂為什麼卡蘿要離開我。」
「因為你們是親生兄妹,而卡蘿與哈利是雙胞胎姊弟。她們很早就發現了這個事實,卻不想讓你知道。」
「喔……」麥可說不出話了。蓋曼靜靜地看著他,看著他眼中每一個細微的變化。
「這解釋了很多事。」最後,他低下了頭,將臉埋在雙手間,長長嘆了一口氣。「伊莉莎白,可憐的孩子。她從出生就受著詛咒,而我殘忍的殺死了她。」他抬起眼,望向蓋曼。「你為什麼要告訴我這個?」
「一個靈魂必須知道自己的故事,才能安心上路。」
「我不會走的,這裡就是我的地獄。我會一次一次殺死伊莉莎白,飽受罪惡與痛苦折磨,在這漫天風雪之中。」
「然後像之前一樣再次發瘋,說服自己殺死她是正義的復仇,好減輕自己的痛苦。這就是你期望的懲罰嗎?」
麥可沒有回答,他緩緩垂下眼。「我想,你沒有帶酒吧?」
「我有咖啡與茶,哈利讓我帶來的。」
「哈利……他還好嗎?」
「你不恨他了?」
「我沒有資格恨任何人。」
「他也不恨你。」
麥可接過紅茶,輕輕點頭。「很高興聽到這件事。」
「那麼,你打算怎麼辦?」
「我不知道。」他舉起茶杯,卻沒有喝,只是看著杯中紅褐色的液體,倒映自己不存在的身影。「如果我跟著你走,我會去往哪裡?我會再次遇見卡蘿與伊莉莎白嗎?」
「我不知道。」
「如果她們還恨著我,我該怎麼辦?」
「我不知道。」
「如果我的意識就此消失,甚至沒有得到我應得的懲罰,那又該怎麼辦?」
「我不知道。」
「哈利呢,他是怎麼想的?他對你說了什麼,讓你來找我?」
「他希望你不要繼續待在這,重複殺死伊莉莎白的幻象。」蓋曼停頓片刻。「他說看了很心痛。」
麥可仰起頭,一口喝乾了沒有加糖的紅茶。「好吧,我就跟你走。」
「先等等,你還沒聽完全部的故事。」
「還有?」
「因為人的故事。」蓋曼收走茶杯,隨手一放,外型有些粗糙的陶製器皿如煙塵般消散。「永遠不會只有一種講法。」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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在這冰封的山洞中,他們靜靜地烤著火,喝著茶。
已經沒有什麼要說的,已經沒有什麼能說的。直到風聲止歇,又過了一盞茶的時間,一個人影出現在洞口。
「你要的東西我拿來了。」史考特說。「你下次再敢這樣一句話不說獨自執行委託,我就--啊,你好,你一定是麥可吧?」
蓋曼站起身。「麥可,為你介紹一下。這是史考特,我的助手。」
「才不是助手,我只是怕我不跟著你,你會把自己給弄死。」
「你為什麼老是把活著當成至高無上的目標呢?東西給我吧。」
蓋曼伸出手,史考特不甘願地從大衣口袋中掏出一個精緻小巧的項鍊。橢圓形的銀色掛墜背面刻著M.C.兩個字母,正面則是一張畫像,畫著一個人的眼睛。那是麥可的眼,這是他送給卡蘿的定情信物,而她又轉送給伊莉莎白,讓她的父親能隨時看顧著她。
項鍊上沾著黑色的血跡。
那是麥可的罪的顏色。
蓋曼接過項鍊,動作謹慎輕柔,彷彿握著一片稀薄雪花。
「哈利呢?」蓋曼說。
「他說他就不來了。他在那裡陪著卡蘿。」史考特說。
「你們要做什麼?」麥可的聲音沙啞乾澀,他直直盯著項鍊,沒辦法移開目光。
「把故事說到最後。」蓋曼說。他拿起最後一隻烤魚,拎起放在洞壁邊的幼鷹標本,走出了山洞。
暴風雪已經停了,但天還是陰的。他走進灰濛濛的雪地中央,堆起一個小小雪丘。在無邊無際的白色之中,那彷彿就是世界的中心。
「消失的部分獻給神。」他將烤魚插在雪丘中,香煙裊裊升起。
「地上的那份留給妳。」他將幼鷹標本放在烤魚的左側,面朝西方。
「願妳自由地遨翔。」最後,他在右側擺上了純銀項鍊,反射著稀薄的光。
「這是哪裡的儀式。」麥可忍不住說。
「什麼地方的不重要。」蓋曼說。「只要有個儀式。」
「你們到底打算做什麼?」
蓋曼還沒回答,寂靜的雪地中響起了腳步聲,輕柔地彷彿飄落的雪花。
麥可轉過頭,然後睜大了眼睛,久久不能言語。
在霧氣間,一個嬌小的身影緩緩走近。她穿著淺藍色的洋裝,手上抱著一隻兔子娃娃。就算在積雪之中,她的步伐也輕巧靈活。天生的殘疾在擺脫了肉體以後,早已無關緊要。沒有沾染血污的容顏純淨可愛,與她母親有幾分神似。她站在幾步之外,靜靜地看著麥可。
「伊莉莎白。」麥可的聲音在顫抖,手也在顫抖。「真的是妳嗎?」
伊莉莎白靜靜地點點頭。她不是麥可造出來的幻象,那個被重複殺死的記憶碎片。而是貨真價實的,他的女兒。
「我對不起妳,我不該、我……這、這是妳的--」他粗魯的檢起地上的掛墜,想要交到她手上。但她沒有接過。
「我……」麥可沉默了。最後,他抬起頭,看著伊莉莎白的眼睛。「妳會怪罪我嗎?」
「我恨你。」伊莉莎白終於說話了。她垂下眼,看著那個項鍊,以及背後刻著的父母姓名縮寫。
「不過,已經夠了。」
她低下頭,讓她的父親為她戴上項鍊。
陽光穿透雲層,在山間反射。有那麼一瞬間,世界彷彿被白色的光芒給吞沒。當一切再次清晰,廣闊無垠的雪地上只留下一隻烤魚、一隻幼鷹,以及一條閃著銀光的項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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在暴風雪停的隔天早晨,史考特連鬍子都來不及刮,就帶著所有行李風風火火的來到了酒店的交誼大廳。他四處打探夥伴的下落,卻沒有人願意與他搭話。
於是他只好再度找上那個面熟的酒店服務員。
「該死的,他又去哪了?」史考特把第三枚銅幣交到服務員手上,一邊憤恨不平地說。「我只是多睡了半個小時,他已經離開這個小鎮了?」
「我看到他坐著勞爾的馬車往西方去了。」
「馬車!我該上哪去找另一台馬車?」
酒店服務員看了看自己手上的錢幣,又看看氣急敗壞的史考特。接著,他做了件很不鳩克德斯的事。
他把一枚銅幣還給了史考特。
「我同情你,先生。」他說。
於此同時,史考特正在尋找的人,卻早已離開小鎮很遠、很遠了。
坐在順路的運貨馬車後頭,蓋曼靠在稻草堆上,悠閒地抄著筆記。
這次的委託可真是麻煩。山上太冷,人物情節太錯綜複雜,而麥可又總喜歡拿槍指著人……只是睡了一小會兒,現在就連回想這一切,都覺得自己的記憶既模糊又不連貫,彷彿處處充滿了矛盾。
但他仍得把真相記錄下來。
真相。是的,那是重要的,不管那究竟代表什麼意思。亡者非得知道真相,才能與過去和解。而罪與罰,就不是他能處理的問題了。
他把玩著手上的純銀項鍊,這是他向哈利索要的唯一酬勞。項鍊上畫得是麥可的眼,眼睛是一個人的靈魂之窗,但現在的蓋曼卻沒辦法從這張畫中看出來,麥可是不是真的恨過伊莉莎白。
這是生者與亡者的界線。
每個人都是一則故事,而亡者的故事只能由旁人述說。妻子、丈夫、兒子、女兒、孫子以及其後的子子孫孫,生者帶著亡者的故事繼續走下去,亡者把自己的全部委任於生者。這是傳承,這是想念,於是亡者活在生者之中。
不過也有些時候,有些故事在轉述時歪曲了、出錯了、與原先的不再相合,留下的生者所能做的--送靈者所能做的--不過是好好的,送他一程吧。
「下一個地方嘛……啊,就去那裡吧……」
送靈師終於寫完最後一個字,劃下句點,啪地闔起了記事本。他躺在稻草堆上,悠閒地仰望湛藍無垠的天。
「龍的安息之谷嗎……在那裡還會有怎樣的故事要接下去呢?」
蓋曼的旅程,還會繼續下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