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回神,他坐在一片秋日田園中央的石頭上,幾株蒲公英在風中微顫,搔著他的腳踝。天亮著,周遭有些樹,卻無人,他楞著眼,喘著氣,不太確定自己為何會身處此處。他心中猶有一股與四周寧靜場景極不相襯的情緒翻滾縈繞著,驚駭、痛苦、絕望、恐懼,而今又加上了困惑。他手足無措地等著喘息平復,也等那陣奇異的不安退去,腦袋裡一時卻怎麼樣想不起來剛才究竟發生了什麼事。
「瞧瞧你,全身都濕透了。」
突然有人向他搭話,他一驚回頭。眼前是一個穿著白色襯衫的紳士,站在他的背後,一臉同情地看著他。基於禮貌,他迅速站起身來,才發現自己的手腳是如此僵硬。
而他也的確全身都溼透了,卻不是因為冒汗的關係。他像是剛從水裡被拖上來一樣,衣服和褲子都吸飽水,緊緊貼著手臂和腿。水一道道從袖子上滴下,滑過他的手背後落土,也沿著他的鬢角流淌,在下巴積累成垂掛著的水滴。他剛才坐過的石塊,印上了一圈深色的水漬。
他開始覺得冷。
「別緊張,慢慢來,現在有點陽光,一下就乾了。」紳士要他重新在石頭上坐下,自己也理了理西裝褲,坐在一旁的草地上。
「先生,我不明白……我為什麼會在這裡?這裡是什麼地方?」
他問,然後甩了甩頭,向遠方看去。天光正好,雲既薄而白,就像是某個天氣晴朗的早晨、或午後。他想弄清楚,卻哪裡都找不到太陽的位置。
「現在又是什麼時候了?」他怯生生地補上一句。
紳士摸著下巴思索著,好一會才回答。
「時間。這個問題……老實說,在這裡沒有什麼意義,你要是問不同人,會得到不一樣的答案。我不太清楚你是什麼時候,但我的話呢,是1821年,2月23日。」
他還是不明白,甚至連要怎麼回話都不明白。紳士沒理會他的沉默,自顧自地繼續說下去。
「這裡的話嘛──哪裡都不是。老實說我也不知道。至於你為什麼會來,我本來還期待你來告訴我呢。」
紳士轉頭看他,挑起一邊眉毛:「強森‧利柏?」
他的腦袋一時還沒反應過來,只能無助地眨著眼睛。順著紳士的視線,他看向自己的胸前,左胸溼答答的口袋上方,一枚沾著水珠的小小名牌正寫著那幾個字。那是他的名字,他總算想起來了。他伸手碰觸名牌,注意到自己的手背上,乾去的水留下了蒼白色的漬痕和結晶。有一股鹹腥味竄入鼻腔。
紳士也注意到了。他仍掛著同情而禮貌的微笑,看著他:強森‧利柏。
「那麼,我猜是在海裡囉?」紳士說,「嗯,可能這就是為什麼是我來這裡。對我來說,溺死的人總有種親切感,畢竟,我差不多也算是被自己的血淹死的。」
***
「是暴風雨。」強森向那位紳士說,一面打了個冷顫。
強森想起來了。在上一刻,他閃過一條甩來的纜繩,摔在甲板上,雨和風狂亂地砸著他的臉,耳邊有哀號有吆喝,和著浪聲雷聲的尖叫嘲哳不已。他頭昏眼花,一時使不上力,只能麻木仰躺著滑向低處,聽著水手長老薩騰的吼叫穿透風雨向他追來。
他記得有人碰到他。他猜想著會不會是跟他同寢的水手維奇,而他才想著「好在得救了」,鬆一口氣,下一口氣卻吸進鹹澀的海水。墜落的失重感趕上他,他張口欲呼救,卻立刻就被冰冷的浪填滿了嘴。
強森被記憶裡的海水嗆著,在田野中央的石頭上咳了起來,幾乎無法停止。
「聽起來真可怕。沒辦法呼吸的感覺糟透了,我能理解。」
「我真的死了嗎?」強森抹了抹嘴邊,擦掉帶鹽的唾沫。
「差不多了,不過看起來還沒死透。」紳士邊拍他的背邊說,「這也是為什麼你會見到我。不是我的話,也可能是你離世的至親,早逝的摯友,或哪個名人,總之是能讓你留下深刻印象的人。他們最喜歡這麼做了,這樣的話,如果──萬一──有幸──你又回去,而且還記得發生了什麼事,你就能宣揚此間的神奇。」
「他們?」
「我也不知道。只是個說法。」紳士聳肩。
強森沉默了一陣,他比剛才明白了一些,但是,他還是不知道該如何回話,只能報以尷尬的沉默。紳士不覺得被冒犯,友善地擔負起開啟話題的職責。
「老實說,我對你蠻好奇的。你看來是個水手?我不認識你……噢,不過這自是當然。但你是怎麼認識我的呢?你都讀些什麼?」
「您是……?」強森盯著紳士的臉,努力搜尋如今不太受控的記憶中的每張面容,但最後還是搖了搖頭。
「啊,不要緊。這其實不太重要。」
紳士這麼說,卻隨即陷入沉思,這讓兩人之間張開了一片不特別不適卻有點煞風景的沉默。就在沉默數秒後,不遠處的長草突然一陣顫抖,看來是有什麼東西正在其中移動。強森嚇了一跳,繃直了背,不確定該如何是好。這裡有可能遇上危險嗎?他該不該逃跑或做好應戰的準備?他看向紳士,但紳士只是老神在在。
「別怕,那只是我的蛇,牠叫做『芬妮』。提醒你一聲,牠現在看起來是條蛇,但她也是個女人。我這麼提醒是為了讓你有點心理準備,讓你不至於突如其來發現她也是蛇。我想,如果有點基本的了解,那麼你便不會被牠嚇著,她也不會因為你被嚇著而心碎。你知道,對雙方都好。」
不知是蛇還是女人的芬妮,沒有現身在強森眼前。長草裡的聲響窸窣了一陣,然後便往某個方向離去,強森看著那方向,依稀辨識出稍遠地方的花叢,可能是藍紫色的鳶尾之海。
「那個方向,就是死去的人要去的方向。」紳士說。
「我應該要過去那裡嗎?」強森問。
「你可以。但如果你害怕,坐一下緩緩也無妨。反正這裡的時間流逝毫無意義。」
「所以我有兩個選擇,過去我該去的地方,或是,我可以待在這裡?」
「當然。其實還有一個選擇,而這個選擇可不是人人有。雖然說,手裡握有著個選項的人,多半都不會放過,不過以你的案例來說,就算選擇往那裡走了,可能只能再多嗆幾口水,就又得回來了,所以我建議你應該謹慎思──」
「您是說回、回去嗎?」
「是的。」
「我、我非得、回去那個地方嗎?我、我、我──」
「原來如此,你想死嗎?」
「我不想。可、可是──」
強森結結巴巴地說。他的額角滲出了真正的汗,溶掉了才剛析出的鹽粒。
紳士好像繼續說了些什麼,可是強森一個字也聽不見。
海浪。
水手們。補過的船槳。薩騰。海鷗。藏寶圖。維奇。暴風。雨。
上著鎖的木箱。海妖的歌聲。嗆鼻的灰塵。薩騰憤怒的臉。肋骨間的悶痛。瘋狂旋轉的羅盤。金幣與柳橙。舵卡死了。維奇的半張臉藏在暗處。海盜。他說了一個謊可能害死人的謊。
他的領子被拎起來呼吸困難。寶箱被掉包了。薩騰說再睡你們就別工作了自己游回港邊吧這群好吃懶做的小鬼。維奇說別鬧了。有人對他說這小鬼說能背出土星的所有衛星呢吊書袋也未免太囂張而另外有人說那有什麼用不如叫他多綁幾個結你看他上臂多麼無力。誰。維奇把食指放在唇上示意他不要出聲。纜繩被他扛在肩膀上。手心的觸感讓他想吐因此他多灌了好幾杯酒醉倒在艙房地板。他從不嘔吐。
有人在笑。有人在哭。
維奇說,你以為能活著回到港邊的有誰?
那些不受控的記憶,在強森的眼前狠狠地閃現,接連不斷就像暴風雨夜的閃電,讓強森目眩發暈。紳士看不到這些,可是他看著強森,讀到他眼裡的憂懼與懷疑,眼神跟著黯淡了下來。
「噢……是嗎?讓你來這裡的,除了暴風雨,還有其他的什麼……或是說……誰……嗎?」
紳士擔憂地問。
「啊,是啊,就是那個誰讓我來這個死前世界走一遭的。以我來看,如果不是那個被綁起來的孬種,用孱弱的手臂撐開比薩騰那傢伙的大拇指還粗的麻繩,就是維奇那個混帳把我給踹下海了吧。」
強森的氣質驟然改變,無數瑣碎的片段讓他取回了大部分的記憶,這些年來在各種需要勞動力的工作場所打轉的經驗,讓他學會了唯有變得兇悍才能保護好自己,甚至守護自己所愛的人。
紳士對強森的態度從有禮瞬間成了粗獷且隨性,不僅沒表現出任何的訝異,反而收起了原先擔心的表情,少見地開懷大笑。
「哈哈哈,好啊!果然這才是經過歷練的海上男兒!雖然,這也讓我更好奇原先你那彬彬有禮的個性是怎麼來的了。」
身材有些瘦小的紳士摸了摸自己的下巴,興致勃勃地打量著強森那有些兇悍的表情。
「“Was it a vision, or a waking dream? ”,我曾最崇拜的詩人呦,我只不過是從幻想裡那分不清虛實的美夢中醒來罷了。」
強森微微一笑,對著自己學生時代時的偶像,對著那個永遠回不了的美麗過去,笑著。
「強森,你真是名勇士。不再眷戀自己的過去,而直視自己的未來,這說來容易,但絕不是一時半刻就能夠做到的。」
「嘎哈哈哈!勇士嗎?我倒不這麼認為,我可沒有你想像得那樣勇敢。」
「噢?這話怎麼說呢?」
「我可是得撐過這殘酷的暴風雨,就算喝乾那苦的要命的海水也得帶著該死的寶藏游回安娜床上的男人啊!」
面對粗俗的話語,紳士依舊面帶微笑,饒富趣味地等著強森把話繼續接下去。
「然而啊,然而啊!老子現在怕得要命啊!怕那個肺被海水灌滿的感覺;害怕不得不與維奇那混球來場真槍實彈的對決啊!」
「畢竟在身為勇者的同時,你也是個人類啊。」
「嘎哈哈哈,大詩人,說得好,說得好呀!」
兩人相視而笑,就像早已認識多年的知心朋友一般。但隨著話題愈接近強森的內心,兩人也愈發不好開口。
而這份略為尷尬的寧靜,得由強森自行打破才行。
「詩人呦,我得要回去才行。」
這句話,聽起來或許像是在對紳士說的,但強森的雙眼看向的位置並不是紳士那柔和的眼眸,而是那在地面上隨風搖擺的蒲公英。
因此,紳士只以沈默回應強森的話語。
「在這次尋寶之前,我已經做遍了所有粗重的工作。畢竟你也懂的嘛!在大城市裡有哪個正經工作的老闆,會要我這書讀一半背後又沒靠山的窮鬼?一開始,雖然難受,但我還抱著滿腔熱血半工半讀,然而啊,沒錢時才能看透人性的真面貌,這句話可一點都不假,幾經波折,我再也和那些偽君子一起讀書了。」
強森對著紳士苦笑,就算十多年過去了,理想破滅的那個瞬間,強森一點也都沒忘記。
「原本一天兼差個兩三份工,還能讓我家那兩個傻弟妹衣食尚堪無虞。但自從我在那花朵盛開的店面,看見了安娜比紅玫瑰還要豔麗的背影後,我就漸漸的無法忍受自己的窮困。」
「一講到安娜小姐,你的話語突然就有些詩意了呢。」
紳士遮掩自己那笑得有些過頭的嘴角,揶揄著雙頰泛紅的強森。
「煩欸混帳!」
「啊啊,不開玩笑了。我也很懂貧困的感覺呢,而且那種難受,還會牽連到自己深愛的人。」
「是呢,雖然安娜的芳心已經被本大爺給偷走一半了,但他的父母那邊……也不是這麼容易說服呢。」
強森移開了視線,看向了遠方的鳶尾之海,彷彿想在那裡找尋些什麼。
「所以你才會來尋找寶藏嗎?」
「是啊,終於給老子聽到有一個有機會大撈一票的工作了,當然要好好保握。雖然我現在這才發現到,尋找寶藏什麼的,跟過去還活在幻想中的自己沒什麼兩樣嘛!說不定,改變的只是我外在的言行,我的心一直都想要相信不倚靠現實,我們也能活出自己的夢吧。」
強森和紳士,不約而同地看向了背離鳶尾之海的方向——回去的方向。
「害怕的感覺,有消失一點了嗎?」
不用親眼看也知道,紳士露出了和藹的微笑,而且,那絕對會是個溫暖的笑容,但此刻強森卻肯定自己的胸口遠比那笑容更為熾熱。
「雖然還是很害怕自己即將迎接的未來……」
強森也笑了,笑得燦爛。
「但是,有愛有夢與我相伴,我並不孤單。」
「是的強森,聽到這句話,我確信你已經做好了歸去的準備。」
「謝謝你,濟慈先生。」
「希望不要太快就再會呦,強森。」
「沒問題,我會努力和安娜一起變成白髮蒼蒼的老人,再來拜訪的。」
種滿浦公英的田園化作了光。刺眼的黃,讓強森看不清周遭,緩緩的,他在暖和的光芒中躺下,並闔上了雙眼。
在半夢半醒之間,他思考著他為了愛所犯下的罪。
以前搬運船貨時認識的薩騰,不知從哪弄來了一張藏寶圖,於是邀請強森來幫忙,並談好找到寶藏後的條件。雖然最初強森有些半信半疑,但薩騰雖然有時行事魯莽,卻絕對不是一個會輕易相信摯交以外朋友的蠢蛋。
——而且薩騰從不騙人。
因此強森看到薩騰自信滿滿的模樣,也就完全相信寶藏存在這一回事了。
——後來也的確成功找到了一個沈甸甸的上鎖巨大木箱。
但同寢的維奇聽了強森和安娜的故事後,說出了自己其實是海盜的可怕事實。原來,維奇在遠方的城市裡愛上了一名女子,但礙於海盜的身份,是無法輕易說退出就退的,在各大洋之間遨遊的男人,對那城市來說只能是一個過客。
因此,作為退團條件,維奇必須要幫海盜船船長弄到這次的寶藏,成為船員後想辦法弄到航線情報,再回報船長最適合的守候位置。而為其之所以願意和強森說出自己壓抑已久的秘密,不僅是因為維奇僅存的良心過意不去,也是因為他知道強森和自己一樣有了愛、需要錢。
——費近千辛萬苦才找到的寶藏,在短短的一天不到後,就要被海盜奪走。
得知這個讓人震驚的消息,強森一時間完全無法接受。
於是,同樣需要錢的維奇,提出了一個提案……
***
刺眼的光芒突然消散,取而代之的是一片黑暗,強森試著呼吸,卻發現吸入了刺鼻的沙土。他的身體呈現一個非常不適合長時間保持的姿勢,使力卻發現身體有點難以動彈,在無法呼吸的緊急狀況下,強森奮力往上方使勁,突破了沙土並呼吸到混著海風的新鮮空氣。
「去你的,還好他們很混,沒把老子埋太深。」樹
——沒錯,看來強森的運氣不算太差,還能被從海上搬運到島上然後舉辦一場葬禮,總比在海上喝水來的好一些。
「薩騰船、船長!有有有有人活過來了啊啊啊啊!」
死前世界的時間和外界無關,這話果然不假,強森剛死不久就被上岸的船員們給埋進沙裡了,與和老紳士的談話時間相比,完全是能夠忽略不計的時間長度。
「薩騰,我的槍。」
「雖然不曉得你想做什麼。但是兄弟,這傢伙本來就是你的,拿去吧。」
強森有些粗魯地從薩騰那粗大的手掌裡拿回了自己的愛槍,步伐有些蹣跚地走向了在遠方休息的維奇。
聽到眾人慘叫而回過頭看向強森的維奇,完全愣住了。
「等等,強森,你、你怎麼活過來了?」
「怕什麼,幹嘛一直看著我手中的傢伙啊?只要——不是你把我踹進海裡,這把槍就不會對你開火喔,維奇。」
「有話好好說,強森,當然不是我踹你進海裡的啊!我用我的腦袋發誓!」
維奇雙手不斷左右揮動,努力擠出最無辜的表情。
「那……能讓我看看那東西在不在『那裡』嗎?」
為其直到上一刻都還勉強能維持住的表情,瞬間垮掉了。
「明明你只要說因為我死了,所以只好把它拿走,這樣就行的嘛,混帳。」
「啊啊,強森,抱歉,但我真的很需要……」
「我原諒你,但我的Colt SAA可不這麼認為!你發誓用的腦袋老子就收下了!」
「強森啊啊啊啊啊啊!拜託不要啊啊啊!」
「雖然我不認為你會崇拜濟慈啦,但如果你剛好遇上他的話,麻煩代我問好喔。」
強森毫不猶豫地扣下了板機。
那顆子彈,滑進了維奇的腦袋,貫穿了他此刻極為複雜的思緒……
被抓去當水手卻從沒能領到正常薪資的苦日子。帶著對國家僅存的驕傲而成了有原則的海盜。大腿中彈。發霉的乾麵包。喝不膩的葡萄酒。
缺乏愛的日子。那個讓人難忘的城市。女人。錢。船長嚷嚷著盡情去發洩吧你們這些色鬼。船員的大聲歡呼。她的笑與肉體。抱歉,我只是個過客。
船長,抱歉,我想離開了。招募船員的傳單。你知道退團的規則吧?如果我能搶到寶藏呢?成交。
坦白。示意強森不要發出聲響。潛入。破壞木箱的鎖。拿取少量黃金。嫁禍。天亮。薩騰勃然大怒揪起了身上被搜出黃金的瘦小傢伙的衣領。海盜船。整個木箱被拿走了。我偷藏的黃金也被搜出來了。暴風雨已經來到了遠方。海盜們心滿意足地離去。
暴風雨。我需要錢。只剩強森有藏一些黃金在那裡。殺。必須殺。
無人小島夜晚的寧靜,被左輪手槍開火時的巨響所劃破。滿盈圓月這才從黑雲中悄悄探出頭來,彷彿正窺視著底下所上演的鬧劇──海灘倐地明亮起來。
在所有船員目光睽睽之下,維奇因恐懼而扭曲的面容緩緩垂下。他的生命,以及半秒前還在迅疾流轉的記憶,也隨著後腦杓濺出的鮮血,為後方的棕櫚樹增添一抹艷紅。
維奇死了。
無論他還有多少非得完成的信念,無論他還有多少為自己辯解的詞語……甚至無論造成強森與濟慈這場邂逅的是什麼人,都再也毫無意義──因為死人是不會說話的。
強森殘酷地冷笑兩聲,從齒縫中輕輕吐出一口氣,散去了槍口側緣仍盤旋繚繞著的縷縷煙硝。如同帶走強森內心仇恨似的,白絲逐漸飄忽而去,消逝於夜晚徐徐海風之中。
或許都被突如其來的事件嚇傻了也說不定,整片海灘沒有一聲驚呼,所有人只是瞪大了雙眼注視著這一幕,就連歷練豐富的薩騰也不例外──那半支旋開瓶蓋的蘭姆酒,宛若時間凝滯似,就這麼高懸於薩騰滿是厚繭的巨掌中。
薩騰滿臉不可置信望著好友做的一切,強森雖然偶爾有些衝動,但這回可是鬧出人命……
更重要的是,這下事情棘手了……
「強森……」薩騰放下酒瓶,緩緩起身。
「薩騰──」
「蘭姆酒如果你不喝的話,先讓我嘗個幾口吧?睡在那該死的沙堆裡真是渴死我啦!」強森轉首走向薩騰的方向,同時用他還殘存幾分濕潤的上衣,豪邁地擦拭著愛槍的槍管外側。
薩騰卻是不發一語,沒有答應,也沒有拒絕,他走向了強森,然後──
兩人錯身而過。
路途中,兩者再也沒有其他多餘的交流,甚至連目光都沒有瞄過對方一眼。各自思考著事情,各自盤算著計劃。就在雙方擦肩的須臾,強森與薩騰便決定好了,明晨要怎麼做,下一步要怎麼做。
於是,強森將Colt SAA插入腰帶間的縫隙,一把抓起蘭姆酒,大口大口喝著,彷彿飢餓的羔羊正貪婪的吸吮著母親的乳汁一般。
而薩騰則一路走到了維奇的屍首邊,脫下自己最外層的衣物,蓋住了這名可憐死者的上半身,同時神情肅穆的闔上雙眼,或許是為了某個悲戚之人所祈禱吧。
「各位──」接著,薩騰用整片海灘都能聽見的宏亮嗓門說道。
「今夜著實是不太平靜。」
「我們遇上了這個季節少見的暴風雨。」
「我們辛勞的成果被海盜所掠奪。」
「以及……些許令人遺憾的衝突。」他看了眼腳邊的屍體。
「幸運的是,即使遇到諸多挑戰,我們所有人……絕大部分的人依然堅強地活著──或許受了點皮外傷。」
「更重要的,我們將會回到港口,回到自己的故鄉。」
「所以,今晚就請各位好好休息吧!」
「明天的太陽再次照射這片海灘的時候,我們就會離開這座無人島,去見我們的朋友、愛人,以及無可取代的家人!」
「今晚就由我為大家守夜,各位,祝你們有個美好的夢境。」
薩騰以船長的身分做出宣告,並指示著船員們簡單收拾殘局,早一刻開始歇息。
而此時的強森,就僅僅是將空酒瓶信手扔到一旁灌木叢中,便覓了個遠離眾人的角落倒頭側臥。
***
望月依然懸掛,只不過即了海平面幾分。然而縱使自岸邊遠眺,卻也難以見到一對玉盤……因為波瀾從不間斷地拍打於灘上。
強森面對著月,坐在這沙岸邊的一塊岩石上頭,它的表面巨大而平坦,與大多數石頭相較之下,坐起來是相當舒適的。唯獨其矗立於群沙之中,顯得有些突兀,但對強森而言這種事一點都不重要──他正數著一波波浪濤。
期待。愉悅。懷疑。相信。背叛。仇恨。憤怒。恐懼。為了安娜──
因此他裝睡,因此他醒著。除了薩騰,船員們只是一幫素昧平生,為了利益而結夥的烏合之眾,天曉得目睹了強森擊斃維奇的那一幕,他們會不會在夜晚做出什麼蠢事。
「強森。」
身後突然拂來一陣低沉渾厚、令人安心的嗓音,即使背對著,強森依舊可以感受到來自好友的關懷。
「介意我坐在你背後嗎?」薩騰說。
「……」
強森默然,仍注視著陣陣上岸又離去的鹹水。多年出生入死所形成的默契與信賴,並不需要用言語特別確認──這便是行於洶湧中的男人們堅持的信念,即使是海妖奪魄勾魂的歌聲也不可能動搖半分。
他的後背感受到了好友猶如冬陽般溫暖人心的體熱,明晨再次見到旭日時大概也是這樣的感覺吧?薩騰也在石頭上坐了下來,與強森背靠著背,溫度的交織──這便是水手的語言。
這便是薩騰自願守夜的原因吧。
即使雙方很長的一段時間皆不發一語,兩人也從不因而感到尷尬,真正的生死之交是不會在乎這種只有娘兒們才會糾結的瑣事。
──
直到水的邊際一次又一次緩慢靠近他們的腳邊,明月逐漸西沉,海鷗在反常的時間群起盤旋……
終於,薩騰開口──
「蒼昂之海。」
「一直以來我們都是這麼叫它的。」
強森並沒有回應,然而薩騰可以由他的背脊確認,他正聽著。
「象徵的是無限可能、無限希望,值得男子漢賭上一切,與命運搏鬥之處,也只有真正的男人,才有資格與力量,征服的兇惡之處。」
「同時,也是個充滿奇蹟與傳說的幻境,無窮無盡的精彩故事被男人們帶上岸,流傳於人群的言語之中──雖然真假無從考證。」
薩騰溫柔平穩的述說著海的故事,宛如慈祥的父親對著即將入睡,展開屬於自己冒險的孩子,所送上的最後叮嚀。
「強森──你看到了什麼吧?」
面對薩騰的提問,強森還是以沉默回應。
半晌後,他才張開緊閉的雙唇,深深吸了一口充滿鹹味的海風──
「我見到了約翰.濟慈。」
「約翰.濟慈?」
「我年少時代最景仰的詩人……」
「『For to bear all naked truths.
And to envisage circumstance, all calm.
That is the top of sovereignty.』」
強森喃喃頌起詩句。
「真想不到,你也有如此文藝的一面。」薩騰笑了。
***
秋日田園。蒲公英。英國紳士。找不到太陽。他們。蛇。花叢。回去。光芒。
強森幾乎道盡了他在那個世界看到的一切,而這回,則輪到薩騰一言不發地聽著。
「看來,當時你是真的死過了。」薩騰撫摸著下巴斑斑鬢鬚,輕描淡寫地說,彷彿死亡如同喝口蘭姆酒般平淡無奇。
「嗯,然後我又回來了。」
「就為了向維奇復仇?」
「一部份是──」
「更重要的是,我對這段人生還沒有感到滿足──至少還得回到安娜的床單滾上兩圈,不是嗎?」強森一嗤,似乎對自己的幽默感無比滿意。
「哼!渾小子……不過,這才是男人。」薩騰雖然不以為然的冷笑兩聲,但還是認同的補上一句。
再一次的,寂靜降臨於這塊岩石,緊緊相依的兩道背脊間。
思忖著。
此刻遠方的天際,逐漸泛起微芒──
「強森,該啟程了。」薩騰率先起身說道。
強森感受到背後的溫暖逐漸遠去……縱橫於海上的男人,終有一天還是必須走向屬於自己的道路。
「是啊,那我們……」
強森轉頭,整個夜晚唯一一次的,他看向摯友那飽經風霜,充滿歷練、滄桑的面龐。
然而出乎意料的……
他看見的是──
Colt Frontier的槍口。
那是薩騰的愛槍。
薩騰正用自己的左輪手槍直指摯友的腦門。
「……」
強烈的震撼感使得強森一時之間語塞,他從沒想過自己有朝一日會被薩騰如此拿槍指著,他一生的摯友。
薩騰的雙瞳間滿溢著悲傷,面孔因痛苦而扭曲,原先便已滄然幹練的容貌,頓時增添了數十載的歲月──
「抱歉了,強森,我的好友。」
「我必須這麼做。」
「他的性命事小,海盜團的面子事大,你宰了維奇,他們不會輕易放過你的。」
「最差勁的結果,他們會遷怒於所有這艘船的船員……海盜是說不得情的。」
「我不能讓船員們受到牽連而失去性命……我答應過……要帶著每個人回到港口的……」
「去見自己的朋友、自己的愛人,以及……家人……」
「對,家人。」
「──更重要的是,我需要黃金。」
「與其讓你遭受海盜們慘無人道的凌遲,痛苦而死……不如就由我親手送你這一程吧──」
「永別了,我薩騰此生的摯友,這次,就請你邁步走向藍紫色的鳶尾之海吧……」
明明做為船長是沒有哭泣權利的,然而薩騰的前襟,還是被止不住的老淚浸潤……
食指扣動──
火光飛濺。
這次的巨響,劃破的是黎明。
薩騰布滿皺紋,悲愴的雙眼正傳達著什麼。
故鄉。乾旱。作物。山。錢。妻子女兒。苦力。海。死亡。強森。錢。藏寶圖。船。洞窟。維奇。錢。
維奇是海盜。不公平的交易。背叛船員們的信賴。背叛強森的信賴。無可奈何的妥協。寶藏是真實存在的。歸途。意料之外的暴風雨。一齣戲。咆嘯著做為代罪羔羊的可憐船員。
維奇是信使。海盜旗。海盜要的不只是黃金還有樂子。搖晃的船身與飛馳的纜繩。被掠奪。船員們乍看之下如同奇蹟似的全數存活。這是一場密謀。找不到強森。強森死了。
維奇是兇手。船長什麼都不能做。信使殺不得。草草埋葬。強森活了信使死了。慘了。不得不做。似是而非的喊話。罪惡感。皎潔的月光。溫度。似曾相識的場景。左輪手槍。曙光。
錢。
上岸,就可以分贓了。
錢。
需要很多錢。
女兒。
記憶的斷片如同走馬燈般飛逝過薩騰的腦海,這是別無選擇的結局,是吧?
強森會不會再次回到秋日田園,再次遇見約翰.濟慈?薩騰不知道,他也沒有必要知道。
唯一確定的是──
夜裡,強森並沒有提到鳶尾之海。
這裡是安寧永駐之地。
秋日的田園。搖曳的蒲公英。熹微的日頭。彷彿一切都靜止的時空。
他感覺背後有人的氣息,於是慢慢回了頭。一動作之下他才感覺到腹部傳來一種尖銳的、好像蝕刻在靈魂深處的劇痛。
「這沒辦法忘記,是不是?」他下意識地用手撫摸自己不算整齊的上衣,感覺到那裏完好如昔。那底下的皮肉想必也是如此。
「是的。」白色襯衫的紳士用遺憾的語氣說:「死去的記憶會烙印在你的靈魂上。我想你即使有下輩子,大概還是不會踏足酒館或是任何會讓你想起那場決鬥的地方。」
啊,決鬥。如果你能把一場只是為了蘭姆酒是不是最能展現男子氣概的酒而引起的爭議稱為決鬥,如果你能無視一方毫無反抗之意地步入死亡,那麼,姑且就算決鬥吧!
他們陷入了一陣短暫的沉默。他有好多東西想問,也有好多東西想訴說。是不是每個曾來到鳶尾之海面前的人,都會做出同樣的選擇?他們是一群不甘心步入死亡的人,然而這多得的生命卻總是激不出活著的喜悅。好像是命運跟所有人開了個玩笑,他們被賦予選擇的權利、再一次改變的機會,但最終,每個人仍是或被迫或自願地,走向終點處死神譏笑著敞開的懷抱。
他怎麼會出現在巴格達呢?我們明明是約好了在薩邁拉的。
「強森……強森不是那樣的人。」他不知道自己為何要像眼前的人辯解,但一湧而上的話語推擠著他的舌頭,讓他說起話都變得結結巴巴:「他是有些衝動、有些意氣用事……但他不是會殺人的人。」
紳士凝望著他。他的眼神很專注,好像在判斷自己說這句話時有幾分真心。然後他微笑著點了點頭。
「而你,我敬愛的船長。」他用不疾不徐的溫和語氣說:「也不是會為了擔心海盜的報復,而寧可殺了朋友的人。」
那瞬間,他以為自己會熱淚盈眶,但他沒有。他的眼淚或許在扣動板機那一刻就已經流乾殆盡。要知道,船長是沒有哭泣的權利的。作為與蒼昂之海拚鬥的男人,他的臉龐永遠只允許海水的流淌。
他想起了第一次來到此間的事。那時候來迎接他的是他的船長父親。他以如記憶中一般低沉而渾厚的聲音問自己,是要選擇航向新的世界,或是回去拯救那些仍在暴風雨中苦苦掙扎的水手們。
「不要做會讓自己後悔的決定。」父親說。彼時的他正在陽光下瑟瑟發抖,溼透的衣服貼緊他滿是瘡痍的身軀。作為船長,他是第一個勇敢地迎向暴風雨並光榮地死去的人,而他們——沒有人知道他們是誰,也或許這只是種說法——將他引來了這裡,並給予他選擇的機會。鳶尾之海。未知。冒險。也許存在的危險。也許存在的幸福。
他是水手,他永遠不畏懼冒險。但回去呢?他想起了每一張曾並肩作戰的臉。夥伴。水手們。妻子與女兒。不甘心結束的人生。
「來過此間而又回去的人,心裡往往會被執念所佔據。與此相比,其他的一切都不是那麼重要了。你可以說是一次延續生命的機會,但我總是在想,當執念徹底蒙蔽了雙眼,這個生命還是原來的生命嗎?我總是請那些人更謹慎地思考,但遺憾地,沒有人錯過這個選擇……」
紳士低垂的雙眼寫著憂愁。這個表情讓他顯得更年輕了,差不多就是整日流連於酒館的那些混小子們會有的年紀。他想起了那個將頭髮染成金色、眼底寫著迷濛醉意的小傢伙,對他面前的蘭姆酒露出訕笑。不,他怎麼敢有如此表情?他沒有與那冰冷的、無情的、卻也美得令人窒息的蒼昂之海搏鬥過,怎麼敢對著勇士體內流淌的液體做出這種表情?
他不記得拳頭打進肉裡的觸感,不記得面前的小夥子由驚慌轉為憤怒的臉。他只記起了強森那肆意而張狂的笑。他向海洋宣戰。他向命運宣戰。最後的最後,在火光飛濺的那刻,透過自己已模糊的雙眼,他的表情竟像解脫了一般,如此平靜而安詳。
他想起了他們初遇時,那個怯怯地、帶點書卷氣的小水手。他想起了最後一晚,他用作夢般的語氣告訴自己,他見到了約翰.濟慈,這個他年少時最崇拜的詩人……
「『Here lies one whose name was writ in water.』……」他喃喃地說。那之後,鬼使神差地,他去查了這位名詩人的詩集。而末了他只記得了這麼一句——如此殘忍、如此真實,卻也同時奇異地撫慰了他愧疚不安的心。
面前的紳士笑了起來,「是的。」他柔聲道:「死亡終將赦免人們的罪。一個人的一生是那樣短暫,所做的一切也不啻水中書。這是為什麼從此間回去的人內心深處總嚮往死亡。他們恐懼那個為達目的不擇所段的自己,恐懼那個本應被死亡所赦免、卻以一種更極致的形態存在的罪孽。」
啊,是的。他想起了大船靠岸後,人群中妻子驚喜的臉與女兒燦爛的笑。他有了黃金,他讓妻子過上上流社會貴婦人的生活,讓女兒受最好的教育。他們家開始富足起來,而多餘的錢,他拿去接濟那些食不果腹的人,看見每一張髒汙的面孔上那些純然的感激與喜悅。他得了個外號,叫做「仁慈的船長薩德」,吟遊詩人把他的事蹟編成了歌,在大街小巷傳唱。
但不是這樣的。午夜夢迴他每每被噩夢驚喜,感覺身上浸飽了冷汗就像一股腦栽進最深最沉的海水。不是這樣的,夢裡的海妖尖著嗓子向他叫囂:你才不是什麼英雄,你只不過是個殺了好友、背叛了海洋的懦夫!
於是他開始流連酒館,沉迷於酒精麻痺感官下的短暫解脫。他跨足妓院,在那些陌生的雪白的溫熱的鮮活的肉體身上,他找到了一種近乎自虐般的悖德快感。是啊,是啊,這才是屬於他的,不是妻子關心的臉女兒天真的笑鄰里讚美的聲音窮人真摯的感激……
那一天的酒後事故來得太快也太遲,也許他不是對世間毫無留戀,但這一回,死亡對他有更大的吸引。
「都是這樣的。」紳士輕輕嘆氣:「回去的人總不會再待很久,而多出來的那幾年,他也會被罪惡感所縈繞。所以我想,你其實做了個正確的決定。起碼強森在罪惡感浮現之前,他已經再度回到了這裡。」
「他遇見的還是你嗎?濟慈先生。」他不由得問:「你知道的,他很崇拜你。他到現在還背得出你的詩……」
但紳士搖了頭:「不,我想他們給他派去了新的人……也許叫安妮?還是安娜?抱歉,我不太擅長記這些名字……」
噢,他說。他不知道該有什麼反應。也許他該為死去的好友感到悲傷,但他又想,對死去的人來說,這或許不是那麼有意義。
「但你怎麼也會遇見我呢?我不知道你們那個年代的水手們都讀過什麼……」
「喔,不要緊。」他輕輕地微笑說:「那其實不太重要。」他想,他或許只是想再見一次強森在被海上的生活磨成最後的樣子之前,曾經是——或者該說應該是——什麼模樣。
草叢中傳來了些許聲響,像有什麼正撥弄著長草。他抬頭望向紳士。
「喔,別怕,那只是我的女士,她的名字是蕾米雅。她現在看起來是位女士,但她也是條蛇。我想,你不會因為發現她也是位女士而被嚇著吧?」
「當然。」他說。然後他們都笑了。
不知是女士還是蛇的蕾米雅,沒有現身在薩德面前。長草裡的聲響窸窣了一陣,然後便往某個方向離去,薩德看著那方向,依稀辨識出稍遠地方的花叢,可能是藍紫色的鳶尾之海。
「我應該要過去那裡嗎?」薩德問。
「你可以。但你如果……」紳士沒有再說下去。光看薩德那堅毅的、滿是風霜的臉,他就知道他絕不害怕。
於是他改口:「如果你見到了強森.利柏,代我向他問好。告訴他有機會的話,我很樂意和他討論我的詩。」
「哈,那個小子肯定會感動得痛哭流涕!」他最後一次望向白色紳士的微笑,記下了那在1821年,2月23日後就不曾改變過的臉龐。
如果幸運的話,這會是在他抵達鳶尾之海的彼岸前,遇見的最後一張臉。
「那麼,我走啦。」他輕輕頷首。他禮貌回應。
秋日的田園。搖曳的蒲公英。熹微的日頭。藍紫色的花。鳶尾之海。人間與天界的信使。善良的靈魂。赦免的罪惡。新的旅程。冒險。未知。
水手永遠不畏懼冒險。
於是他們終將齊聚一堂。於是他們的冒險即將展開——
向未知的彼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