好難受……
「安娜!」
真的……好痛……好痛……
「不要失去意識……活下去……。」
身體似乎離開了溫熱的液體,被人抱了起來。
「……去長老那……治療。」聲音似乎就在耳邊,卻又像是從遠處傳來的那般虛無。
時間不知道過去了多久,疼痛的感覺漸漸消失了。與此同時,一股寒意蔓延到了四肢百骸,彷彿要將我的思緒和靈魂凍結。
我快要……死了?
劇痛的消失讓我恢復了一點思考能力。
然而四肢完全不聽使喚,甚至連抬起眼皮看一眼抱著我的人也做不到。腦中的思緒與不斷湧來的睡意進行著抗爭。
……
想起來了,我在跟那個傢夥比賽爬樹的時候,失足從樹上摔了下來。
這死法真的蠢斃了,要是被村裡的臭小鬼知道肯定要被嘲笑到死。
爸爸媽媽肯定也會很生氣吧。
「安娜!」
好想睡……明明知道不能睡的,但就像是被施了睡眠魔法一樣……
「安娜!安娜——」
臉上……有什麼溼溼的東西……但是……好睏……
……
……
晚安……
#
咚咚咚——
「安娜,該起床了。」
一陣急促的敲門聲響起,頓時將她從惡夢中驚醒了過來。
「又夢到那時候的事了……」保持著攤平在床上的姿勢,安娜有些無神地望著天花板。
咚咚咚——
「安娜,妳起來了嗎?再不回應的話我就要破門——」
「我已經起床了,丹尼爾。請不要給店鋪再增加無謂的開銷。」安娜強硬地打斷了門外男人的話。「我能自己移動。」
只要一想到上個月關於店鋪因為各種意外開支,安娜突然覺得這或許才是真正的惡夢也不一定。
她先是在床上脫下了睡衣,然後從一旁近在床邊的衣架上拿下昨晚準備好的衣物;普通的純白色襯衫作為裡衣,以及專業裁縫店訂製,兼具精神的外表以及可安全攜帶多種藥劑和藥材的實用性,藥劑師的工作服。
換上衣服後,安娜先是靠著床緣摸到了床底下的枴杖,靠著床邊放好。然後用雙手緩緩撐起了身子後,慢慢將左腿放下並呈現坐在床邊的姿勢,最後借著枴杖站了起來。
「安娜,我果然還是很擔心妳的狀況,所以我……啊,妳終於出來了!」
「不要擋在門口,我還要下樓去開門營業。」安娜說完就準備下樓。
然後,她的肩膀被一隻手輕輕搭住,同時感覺自己的頭髮似乎被什麼東西拉了起來。
「妳忘記整理頭髮了喔。」
一雙纖細白皙地不似男人的手,緩緩用木梳划過棕色的長髮,接著不知道從哪裡取出了紅色的布帶,綁了個簡單的單馬尾。
「完美,有了單馬尾的安娜看起來精神多了。」
丹尼爾滿意地點了點頭
「……謝謝。」
「恩,妳剛剛有說什麼嗎?」
安娜背對著丹尼爾,所以他看不到她的表情。
「安娜?」
「我記得自己並沒有給過你大門的鑰匙,那你是怎麼進來這裡的呢?」
「呃……」
安娜的煉藥工坊,今天也充滿活力的營業著。
#
「簡單來說,大人您又搞砸了?」在東城一處偏僻無人的小巷內,一個披著斗蓬的人正跟在丹尼爾的身後。
「今天的安娜很奇怪啊,不但這麼晚才起床,甚至連頭髮都忘了整理……」
「大人這是打算改變話題?」
丹尼爾忍不住乾咳了幾聲。
「……總之,雖然只有開門的一瞬間,我好像看到了安娜的眼角中有淚痕。」丹尼爾的語氣變得有些低沉。
「如果當年我不要猶豫的話……」
「大人,在下認為那並不是您的錯。」
「但是我沒有在她掉下去的第一時間救下她。」
「大人只是不想暴露身份,而且沒料到人類的身體會那麼脆弱而已。」
「別說了……」
「而且大人也已經補償過那個人類女——」
「我叫你別說了!」
咻——
一陣狂暴的強風圍繞著以兩人為中心打轉起來,強勁的風壓甚至將一部份街道損毀,帶起了許多碎石。
咻——咻——
狂風將斗篷帽掀了開來,露出了其中的樣貌。
那是在人類的審美觀中十分難得的美貌,精緻的五官、燦爛的金髮與夢幻般的尖耳朵,象徵了她高等精靈的身份。即使露出了恐懼的表情,精靈的驕傲卻讓她始終不願低頭。
「抱歉,伊凡娜,是我失態了……不小心就把妳當成了議會那些老頑固對待。」
伊凡娜連忙將斗篷帽戴上,同時警戒地看向了四周。
「放心吧,東城區的防禦很鬆懈,我挑選的這個區域,其中的魔力探知結界早就千瘡百孔。」
「那……大人為什麼一臉凝重?」
「因為……」丹尼爾看向自己的腳邊,那裡正有著一地的碎玻璃,以及滲入石縫中,所剩無己的幾滴藥液。
「我答應幫安娜外送的藥劑啊——」
慘叫聲回蕩在無人的巷弄中。
#
鈴——
「歡迎光……」聽到鈴聲的安娜放下手邊研究的藥草抬起了頭。
丹尼爾步履蹣跚地走了進來,英俊的臉龐緊皺著眉頭。
「該說是我早有不祥的預感嗎?」安娜在一瞬間就明白了大概,然後嘆了一口氣。「因為材料有剩,所以我就趁著沒客人上門的時候多製作了幾份……」
她重新將一份藥劑包好,塞入作為緩充的布料後再遞給丹尼爾。
「堂堂精靈王卻有這種冒失的毛病,可真是讓女孩子幻滅耶。」
「我……我……」
「好啦,不要這麼在意,只不過損失會從你的分成裡面扣除而已。」
然後丹尼爾就拿起了藥包,飛也似地離開了。
「這次真的不會再搞砸了啦!」從前門傳來了丹尼爾臨走前不甘的聲音。
安娜先是保持著微笑,接著嘴角弧度越來越大,終於還是忍不住發出了清脆的笑聲。
「還精靈王呢,根本就是小孩子嘛。」
小時候遇到他的時候也是,想要摘蜂蜜吃結果被蜜蜂追著跑,抓甲蟲的時候結果甲蟲直接撲到他臉上。
只有爬樹的時候倒是跟猴子一樣靈活……
……
安娜開啟了魔力爐,將坩鍋燒熱以後,首先加入了蘭草。蘭草作為最常見的藥草,在許多藥劑中都充當著底液,可以在不對人體造成更多負擔的情況下微微增強藥性。
「話說,精靈的壽命似乎比人類長很多吧?」
接著加入水瑩草以及木花屑,前者多生長在河邊,藥性溫和;後者是一種直接長在樹木枝幹上的花朵的花蕊,兩者配合可以使藥劑更有效地被人體吸收。
「一直也沒問過丹尼爾的實際年齡,也許歲數是我的好幾倍也不一定?」
最後的重頭戲,安娜將主要的兩味藥材——來自碧鳥的羽毛和火炎蛙的卵——加入坩鍋,並在同一瞬間加大了火力。
「外表看起來是成年的樣子,但卻有點孩子氣……這樣到底算不算成年呢?」
藥液在藥材入水的瞬間冒出了許多氣泡,原本透明的液體漸漸染成了深紫色。
這兩味主藥都屬於藥性十分激烈的藥材,在激發身體潛力的同時也將對身體產生巨大的負荷。一般情況下,將它們放在同一個坩鍋中就等同於是在製造毒藥。
「啊,我在想什麼呢……」
強烈的火燄將安娜的臉龐映照得有些通紅。
只見她從工作服裡掏出了一小瓶藥劑。打開瓶塞後,小心翼翼地滴了一滴。
如同變魔術一般,坩鍋的液體從最先接觸藥滴的表面開始,漸漸變回透明的顏色。最後將藥液冷卻沉澱後,去除雜質,便留下猶如天然山泉水那般乾淨澄徹的藥液。
鈴——
「歡迎光臨。」安娜恰好將分瓶裝好的藥液擺放妥當。
那是一位頭上戴著黑色禮帽、佩戴單眼鏡片的男士,方正的臉孔下留著一小撮山羊鬍。戴著白色手套的手支著純黑色的枴杖,與安娜用來助行的枴杖不同,是作為上流社會的標示
「這裡是安娜的煉藥工坊,請問這位客人需要什麼樣的藥劑呢?」
這位男士皺了皺眉頭。
「我是安特列‧阿爾納,由國王親自冊封的男爵,擁有五千英畝的領地。妳可以稱乎我為阿爾納爵士。」說完,阿爾納爵士還用枴杖敲了一下地面。
「我聽說,這家東城新開不久的店面裡,販賣的藥劑品質特別好……」阿爾納爵士咪起了眼,隨手拿起了架上的一瓶藥劑。
他拔開瓶塞,一口喝了下去。
「這種感覺……傳聞是真的!效果竟然堪比西城藥店中的頂級藥劑。」
「這位阿爾納爵士,可以的話,希望你能在使用藥劑前先付帳。」安娜面無表情地說道。
「喔?難道妳還擔心我賴帳不成?」
「小本經營,概不賒帳。」安娜將一隻手指向了牆上的告示。
「哈哈哈哈,小姑娘身體不行了,但是精神倒是挺不錯的嘛……我欣賞妳,所以就讓妳開價吧。」
「本店最好的治療藥劑,二十三銀幣一瓶。」
「不不不,我說的開價,是指妳藥劑配方的秘密。能夠將這些良藥的價格訂得這麼低,除了那些有錢的大善人外,只可能是妳有壓低成本的秘方。」
阿爾納爵士拍了下手。
「所以,妳出個價吧?」
「抱歉,本店秘方是屬於非賣品。」
「是嗎?就我所知,很多時候非賣品只是因為出價不夠罷了。」阿爾納爵士微笑著說道,同時搓了搓手上的戒指。「既然妳不知道怎麼出價,我就說說我的條件吧……」
「比如說……讓你能重新靠自己行走,再也不用依靠那根枴杖。」
#
這是個充滿奇蹟的世界。
魔理學研究最基礎的魔法理論,解釋萬事萬物的規律。
附魔學可以將魔法效果與物質融合。
煉藥學可以製造消除疫病,增強身體機能的藥劑。
然而,現任精靈王丹尼爾的卻知道,能夠斷肢重生的魔法或藥劑,這麼方便的東西還沒有被發明出來。
夕陽西下。
「安娜,我回來得有點晚了,送貨地址有點偏僻,所以我找了好久……」
「丹尼爾,我問你一個問題。」
「怎麼了?」察覺到氣氛不對,丹尼爾也露出了認真的表情說道。
「你喜歡我嗎?」
丹尼爾不禁退了一步,雙手胡亂晃動起來。
「……妳剛剛說什麼?我好像有點幻——」
「我問你,你是不是喜歡我?」
「為什麼……」
「猜的,因為你一直陪著我,陪著我這個殘疾人這麼多年,所以我覺得你應該是喜歡我。」
精靈王丹尼爾露出了笑容。
很溫暖,又帶著點孩子氣。
「那,安娜妳喜歡我嗎?」
安娜點了點頭,卻又搖了搖頭。
「安娜,妳為什麼要哭呢?」
「我不值得你喜歡。」
丹尼爾的手漸漸伸向了安娜的臉頰。
啪——
「離開吧,丹尼爾。」安娜別過頭去。
「安娜?」丹尼爾握著自己被甩開的手,愣愣地說道。
「請你離開,不要再出現在我的面前了。」
片刻後,丹尼爾終於反應了過來。他先是深深地看了一眼安娜,然後環視四周,就在一張椅子上坐了下來。
「妳說走就走,那我多沒面子。」
「你是小孩子嗎?」
「我今年也不過三十二,精靈的平均壽命八百歲,三十二歲換算成人類也不過三歲多,確實是小屁孩。」
「你知道嗎?有時候我覺得你一直黏著我真的很煩人。」
「我知道。」
「而且你還冒冒失失的,總是給我找麻煩。」
「我知道。」
「所以我把你用來入股藥店的秘方賣給了一個貴族,用來換我的腿。」
「請不要把我當孩子騙。」丹尼爾站了起來。
「今天晚上,他們就要偷偷接走我。」
「為什麼要騙我,安娜?」他的身驅在微微顫抖。
空氣一時陷入了沉默,直到安娜再度開口。
「要是當年沒有遇到你,我也不會摔斷腿啊。」
鈴——
安娜回過頭,只看到大開著的店門,以及門外完全日落、陷入黑暗的世界。
「說偷偷,偷偷說,偷偷說上有人火,有人火,有火人,人點上火燒火人。」
一名男子從門外進入,臉上掛著單邊且鏡片碎裂的眼鏡,頭上戴著尖得詭異,畫著紫色發光微笑的帽子,一身的黑長袍,項鍊上還掛著風乾褪掉的蠍子殼。
「你說這些裝飾嗎,人設啦人設,畢竟要能讓人一眼認出來,外表上果然還是要下點功夫,你說是不是啊,丹尼爾・斯可蘭佩・加納爾夫・D・卡恩?」
哼著歌,拿起蠍子殼轉著圈的男子自言自語,又加上一句,「還是要連最後一節精靈語真名——都說出來呢。」
「你、你是誰。為什麼知道——」精靈王丹尼爾往後退了兩步,手指上的咒文閃耀著光芒。
「嗯嗯NONO Baby,先別這麼激動,旁邊藏著的叫啥……伊什麼蕃那的,躲在那裡偷聽啥,都出來出來。」
隱身的伊凡娜手持匕首從房間的角落出現,昏黃的燈光下,只有該名男子帽上的紫光、精靈王手上的金光。伊凡娜匕首的藍色光芒互相確認著彼此的存在。
「唉呀果然九零後的孩子就是不行,連我是誰都不知道,來蕃娜,你說一下我是誰。」
「不管你怎麼知道,在下的名字是伊凡娜,而我也不確定你是誰。」
伊凡娜移動腳步繞著圈,步伐沈穩,伺機而動。
「不確定……真是太傷人了,作為先王侍衛的你居然連我是誰都『不確定』……」
男子嘆了口氣,在他手舉高的瞬間,伊凡娜衝上前去,丹尼爾的咒文也從手上發出,詭秘的紫光本就明明滅滅,隨著男子一彈指,所有的光都消失了。
「這裡是哪裡?」
安娜覺得身子無比沈重,好像有人壓在自己身上。
「蛤、蛤、啥?」丹尼爾的聲音從頭頂傳來。
原來不是好像,而是真有人壓在自己身上。
「起來丹尼爾你這胖子、好重——」
「噓……你們這些小屁孩,就不能稍微安靜一下,比我那外科醫生的朋友還吵是想死嗎。」
轉頭向上一看,安娜發現自己跟丹尼爾還有伊凡娜互相壓在彼此身上,形成了一個人體三角形,而那個男子正安穩的躺在三角形上面,帽子又再度發出明滅的紫光。透過紫光,安娜發現——這不是自己家的天花板嗎。
「你這妖孽、還不快給我——」伊凡娜正要咒罵出聲,尖耳朵卻先通風報信。
樓下有人,而且不只一人。
※
「快搜。」
這是一個男人的聲音。
「報告大人,人不在。但找到秘方紙了。」另一個人出聲。
「要那廢紙做什麼,原料呢。」
「報告,羽毛和卵皆已回收保存。」
「那個叫安娜的人去哪了。」
安娜心想,居然是來找自己的。
——難不成是要來帶自己走的人嗎。
「報告大人,沒看到。」
「你們最好給我仔細的搜,沒找到有你們好看。」
趴搭趴搭的腳步聲。
有人上來了!
天花板上的空間十分狹窄,那人似乎鑽了進來,在地上磨出聲響。
「報告大人,沒看到。」
——沒看到?他都在我們眼前了?
「莫名其妙!活老百姓!」男子呸了一口,過了一會,房子裡似乎潑了水,門被關上了,屋子裡再度恢復寂靜。
「走了嗎……?」安娜問道。
「不知道,再等一會吧,怎麼有股臭雞蛋的味道。」
安娜嗅了嗅,還真臭。
「那當然是你的傑作啊——精靈王,『魔彈咒』,不是『臭蛋咒』。」男子不屑的哼了一聲,還順手把臭雞蛋抹在精靈王的頭上。
「好噁心!」丹尼爾大叫,試圖甩掉那股臭味。
眾人沈默,等待著離開的時機。
「……你們覺不覺得,好像熱起來了?」丹尼爾說。
「找不到人放火燒屋子了吧。」男子一派輕鬆的回答。
「什、什麼?」
安娜慌亂之中想爬起來,卻發現濃煙已經漫上來了。
「你們可以求偉大的精靈王趕快施魔法救你們出去啊。」
「開什麼玩笑!傳送魔法至少要兩名『偉大』等級魔法師在場才能、等等……你剛剛是不是……是你把我們傳上來的!我不管你怎麼做的,快點放我們出去!」
丹尼爾把男子甩下身,抓著他的袍子大喊著。
「非常遺憾的,我個人的美學不允許沾著臭雞蛋的時候施咒。」男子推了推眼鏡,聳聳肩膀,還對丹尼爾笑了個機掰臉。
丹尼爾把男子拋下,「伊凡娜,飛行咒語,你可以吧?」伊凡娜點頭。
「這樣我只要抱著安娜飛行,我們就可以離開,快點。」
「唉呀——要把人家遺棄在這裡嗎。」
「你那麼厲害,傳送自己什麼的,很容易吧。」
「可是人家現在不能施咒,而且——嗯——」男子推了推單邊眼鏡。
「人家死掉,就沒人能告訴你們這場火、爵士、還有那群人到底是什麼關係了耶。」
無奈、憤怒的一喝,丹尼爾以三十二歲精靈的雄壯臂力一拳打穿了牆,順帶一提,這一拳的關節痛會在之後登場。
丹尼爾抱著安娜,伊凡娜因為嫌髒,用手指捏著男子的帽子,奇怪的帽子像是黏在男子頭上一樣,丹尼爾帶著一夥人好歹也算是安全低調(雖然那一拳並不低調)的從後面的小窗飛出,降落在一個小山谷裡。安娜暈了過去,但不是因為第一次飛行的處女航暈機,而是精靈王在飛出窗子時直接把她的額頭撞在窗框上。
「安娜、安娜!妳沒事吧……?」丹尼爾搖著安娜的肩膀。
「我……我好像……暈過去了……」
「第一次飛行總是比較害怕嘛哈哈。」丹尼爾笑的像是個人才。
安娜坐起身,伸了個懶腰,轉頭看向正用指頭颳起小旋風吹走蛋汁的男子。
「差不多該自我介紹了吧。」她說。
「真是令人傷心,我叫韓德・布佩衛,可以叫我韓,或是……」男子站在一塊小石頭上,舉高手指看起來非常得意。「偉大的韓!」
「偉大的韓?」丹尼爾和安娜一臉狐疑。
「你、不可能!」伊凡娜看著他,眼神自戒備轉為恐懼。
「伊凡娜,怎麼了,解釋一下。」丹尼爾握住她的肩膀。
伊凡娜深吸一口氣。
偉大的韓閉上眼睛,抬起手,示意伊凡娜好好的介紹自己。
「六千年前,在下也還沒出生,還是大人您的曾祖父掌握精靈王國的時代,人類還未曾知曉何謂魔法,就在那時,三門魔法學科:魔理學、附魔學、煉藥學的雛形,被一個天才給發現、制訂、傳揚,據說,他是精靈與人類的混血,也是他背叛精靈王國,向世人公諸魔法的秘密,也因此,你們不可能從魔法史學中得知這個人的名字。他才是一切魔法學科的基礎。」
「師傅的確是這麼教的,說元祖太過偉大,直呼其名都有可能引發法術。」安娜說,精靈王也點點頭表示聽過。
「但不是這麼一回事,敬愛的先王曾稍稍與我講述剛剛提及之事,那個人沒有名字,先王都叫他——『偉大的韓』。」
「謝謝、謝謝大家的支持,謝謝!」韓德・布佩衛握拳鞠躬像是跟所有人致謝。
「不過稱呼一個背叛者『偉大的韓』,你們精靈還真是夠有禮貌的啊。」
「但混合人類血的你,不可能活這麼久,說,你是不是跟惡魔出賣靈魂?」
——巫妖嗎,安娜想。
「其實只要每天慢跑十公里,伏地挺身一百下,仰臥起做一百下,就可以活這麼久,是不用到出賣靈魂啦。」韓德抓抓頭,舉起手,深呼吸之後,
「那麼,關於我在精靈王國的事——」
「雖然我不知道你有多偉大,也很想聽聽你出來做什麼,但現在,還是趕快跟我們說明到底現在發生什麼事吧。」安娜果斷舉手,打斷了這可能浮濫空虛的演講。
「心急吃不了熱豆腐,急著爬樹可是會跌進愛、埃及河裡喔小姐,怎麼說呢,我啊,裝死隱姓埋名之後,就騎馬四處玩,並沒有認真做研究,真的。天天要不是喝酒就是騎馬,不過我酒駕不曾撞死人,也沒有撞死過精靈。」
「廢話少說啦。」丹尼爾翻了個白眼。
「其實我滿常回精靈王國的,所以看到你、精靈王,出現在這個小破區,我就很好奇啦,所以,就變成小姐的柺杖,想觀察觀察你倆在做啥,真沒想到精靈王會愛上這麼一個平凡的小村姑啊。」
「那我上次拿著安娜的柺杖唱歌……啊啊啊啊!」丹尼爾抱頭大叫。
「歌聲還行,有你媽的遺傳。」韓德點頭。
「摒除掉你變成我的柺杖很噁心,你拿著我的柺杖唱歌很變態這個事實,請繼續。」安娜說。
「所以是承認你倆相愛囉?真是青春。」他咳了一聲繼續說著。「不是有個什麼阿什麼的爵士來找你用腿換藥嗎。」
「嗯。」
「根據我個人毫不可靠的、對世界上大小事的長期記憶,這個阿什麼的爵士,不存在。」
「什麼意思。」安娜向前挺身。
「簡單來說,妳——被騙了。很簡單吧。」韓德頭上帽子的微笑紫光似乎更亮,讓嘲笑的感覺更加突出了。
安娜坐下來,嘆了口氣。
「我就知道沒有這麼簡單。」似乎早已接受事實。
「妳明明知道,為什麼還——」
「我想賭一把啊,丹尼爾。」安娜手撫摸著殘缺的地方。「你以為我想讓你永遠帶著愧疚感過日子嗎……」
「這、嗯……」丹尼爾嘆了口氣。
「好人你幫幫忙的啦,你這麼偉大,是不是可以救救安娜。」丹尼爾轉向看著韓德,彷彿他就是民族的偉人,國家的救星。
「都過六千年了,這長不出來的東西,就是長不出來啊。」韓德・布佩衛聳聳肩,看來再偉大的魔法師都有他的極限。
「總之,那個阿什麼的爵士,臉我一看就知道,他大費周章的親自前來,不過就是來確認事實罷了。」
「事實?」安娜稍稍睜大了眼。
「就是你們的店裡確實的使用了碧鳥的羽毛和火炎蛙的卵啊。」
「……?」安娜歪著頭,不明白。
「等等,該不會……安娜,那個人是不是留著山羊鬍子,人中長長的,還戴著跟這白癡一樣的單邊眼鏡?」
「對、對啊。」
「可惡!」丹尼爾突然站起來用力跺了跺腳,瘋狂的抓頭,好像世界末日似的。
「這到底都怎麼了。」眼見伊凡娜也在嘆氣,安娜越發搞不清楚狀況。
「大人,我就說過了,這紙是包不住火的……」
「囉唆!但沒想到……天啊……」
「你們再不解釋我就要生氣囉,雖然我生氣也什麼地方都去不了就是了。」安娜自暴自棄的叉起手來。
韓德咳了幾聲,「安娜小姐,你是不是覺得,碧鳥的羽毛和火炎蛙的卵是魔藥的基本材料?」他說道。
「對啊?」
「松花菊石的觸手和八角海星的口器?」
「應該是吧……?」
「容我,『偉大的韓』告訴您,這些材料,都是當世『稀少』的材料。」
「這我知道啊,但丹尼爾是精靈王,是他說他有辦法,所以我才能拿到這些稀少的原料,當然我的魔藥學也是很優秀啦……應該……」安娜說著。
韓德搖搖頭。
「精靈王啊精靈王,你這愛可真是過頭啦……」
「怎樣啦你快說啊。」安娜最討厭被蒙在鼓裡了。
「我說,還是你說?」韓德看著精靈王丹尼爾。
「……你說吧。」丹尼爾躺在地上,似乎已經放棄掙扎。
韓德頭上的帽子轉了一圈,笑容快裂開了。
「所謂的碧鳥羽毛稀少,但鳳凰羽毛可就是舉世無雙;火炎蛙的卵也稀少,但岩漿蛙的卵根本沒人見過。」
「那都是一些傳說中的素材。」安娜點頭。
「但你旁邊那位帥哥,那個不曉得為啥愛妳愛的瘋狂的帥哥,卻整天拿著這些狂爆酷炫屌炸天的東西給你做魔藥,這樣你懂了嗎,親愛的,嗯?」
安娜呆了半晌。
接著緩緩轉過頭。
「丹尼爾,他說的是真的嗎。」
「……」他沒有回話。
「順帶一提,因為這些非凡之物都產自精靈王國,我身上的存量也在剛剛施法的時候用完了,現在精靈國的律法把這些東西帶出去是要殺頭的,就算是精靈王,把這些東西偷帶出去,想必議會也是不會允許的吧——更何況是那個老頑固托洛夫。」韓德再補充。
「丹尼爾,你為了我,把這些東西帶出來……那個老人,是不是來確認我的魔藥裡有這些東西……?」
「安娜,妳聽我解釋,那是因為……」
「因為什麼?因為你可憐我是個病人嗎?還是你認為自己是精靈王很厲害,想找一個殘障人士來顯擺、蛤?」
「那是……」丹尼爾一時語塞。
「說話啊你這偉大的精靈王!」安娜怒吼,手摀起耳朵趴在地上,她才不哭,絕不。
「兩位、兩位都冷靜……」伊凡娜左右為難,不知道該怎麼辦。
「唉蕃娜,不行啦,跟你說沒用啦,給他們小倆口去吵,吵完就沒事了啦。」
「沒事你個大頭鬼!」安娜悶著頭大喊。
「安娜……我……這……唉……我只是……」丹尼爾這腦袋左搖右晃,真不知道自己該怎麼辦。
「反正我就是殘障啦。」
男子隨手變出一包爆米花,帽子的尖端往後延伸,變成一個舒服的靠墊,他就這樣開始欣賞起眼前的一齣好戲。
「先生小姐們,你們要繼續吵歡迎,但我先說一下,用掉最後一個稀有素材的我現在只是個廢柴……雖然還是比你們強,但我把搶匪相對我們的時間流動速度降低了三分之一,所以那群搶匪現在還沒到精靈王國的入口,但法術快失效了,你們確定還要繼續吵下去嗎?」
一男一女分別轉頭看向魔法師。
「我知道事關面子還有裡子問題,看你們囉。」
魔法師翹起二郎腿,順手把一張名片精準地甩出,黏在精靈王身上的臭蛋汁上。
丹尼爾拿起一看。
那是一張只有精靈能看懂的名片。
背面空白處寫著:明知不為之,小壞壞也。
正面是一張名片的格式,上面寫著:
「托洛夫 專業義肢製造所 讓您找回往日的活力 聯絡咒語:□□□-□□□□」
「伊凡娜,我們先追過去!」
「是!」
「喂──丹尼爾!站住!」
丹尼爾把名片收入口袋內,隨即跟伊凡娜追了過去。也不知是否想要趁機逃開安娜,就這樣把不良於行的她,以及露出滿意笑容的韓留在原地。
「......丹尼爾。」
眼淚最終仍是不爭氣地落下,安娜沒有想到事情會變成這樣。原來彼此之間只是兩條互不相交的平行線。她從不在乎肉體上的殘缺,她要的明明是再簡單不過的──
「韓,這又是你的好戲嗎!」
突然,一個詭異又毫無抑揚頓挫的聲音從空中傳來。
爆米花還吃不到三分之一的魔法師也收起嬉皮笑臉,把意識集中到半空。
那裏有著一個黑金相間的鋼鐵人形。安娜一眼就認出那是誰,無論東城或西城沒有人不知道他的名字。傳說,在六千年前,有名橫渡紅海,跨越富土,來自遙遠東方大陸的商人。他靠著優秀的經商策略,擁有可與王國一拚的財富,然而他似乎不滿足於此,當他下一次出現在眾人眼前時,已經穿上無人見過的神奇鎧甲,發揮媲美魔法的威力鏟奸除惡。他的雕像也立在所有商人公會的大廳,做為榜樣供人景仰。
「『富有的郭』!」她吃驚地喊。
安娜沒有想到六千年前的傳說人物會活生生出現在自己眼前。
「你這跟屁蟲,跑來做啥?」魔法師略為調整帽子的角度,態度惡劣地開口。
「來阻止你這老害干涉後世子孫。」
郭二話不說舉起右手,手指關節處的機械變形,無數火砲彈藥連環炸向魔法師。韓也不甘示弱以魔法回擊。霎時爆炸與火光四起,他們毫無顧慮的戰鬥甚至使得周遭一帶成為焦土──除了安娜所站位置半徑兩尺內,一道神奇半圓形藍白色光圈保護著她。
「真是千鈞一髮。」
不知何時,一名戴著斗篷,柱著鑲有金色天枰權杖,貌似修道人的老者出現在安娜身旁。
「你又是誰?」
安娜頭痛欲裂,一連串的展開使她跟不上。再這樣下去豈不是連始祖神都要登場了?
「金,金枰之王,或者你可以稱呼我為『公道的王』。小心,下一波來了。」
他以權杖敲了敲地面,同時金色天枰響起獨特的音色。光圈散發出更刺眼的光芒,抵禦住韓郭兩者的流彈。
「抱歉我不知道你又是哪個知名的歷史人物,可以請你解說現在到底是怎麼一回事嗎?」
「沒關係,沒關係。」金笑的慈眉善目,安娜卻隱約覺得此人只是皮笑肉不笑。
「這個故事,得從郭開始說起。六千年前,郭正如你們所知般富有。然而,他心內始終有一塊陰霾揮之不散。那便是精靈和人類長久以來的紛爭。精靈擁有比人類更長的壽命,更豐沃的土地,更強大的魔法天份。這導致具有高傲自尊的精靈看不起人類,不甘受辱的人類也不想與精靈打交道。這一切在人類獲得魔法知識後更加惡化,如同東西城的魔法探知結界。」
權杖又敲了兩聲,剎時,光圈之外景色變幻。安娜看見一群人渾身大汗,正在熔爐旁打鐵。
「郭開始想,人類真的不如精靈嗎?他想證明這是錯的,人類並非如此弱小。他藉由財富,網羅他所能找到最優秀的人才,最珍貴的素材,打造出獨一無二的動力鎧甲。穿上它之後,便擁有媲美優秀精靈戰士的能力。並且,郭找到在幕後操盤之人──那便是韓。」
景色再度回歸現實,韓郭兩人已經戰至高空,魔法的光芒與火藥爆炸的閃光此起彼落。
「郭跟韓的價值觀互相牴觸。每當精靈與人類有機會握手言和時,韓總是會插手製造混亂,推波助瀾,使得狀況惡化,或是回歸原點。」
「我不懂,照你這麼說,韓,又或者是精靈的想法到底是什麼?如果郭是人類,又怎麼可能活了六千年?」
「別急,小女孩。」彷彿是鄰家伯伯一樣的金,笑得和譪。
「郭早已死去,但他最後將自己的靈魂與意志寄託在那套鎧甲上。至於人類與精靈,種族差異註定想法上的分歧。對精靈而言──」
※
「托洛夫!你這□□!」率先回至精靈王國的丹尼爾,闖入托洛夫家中,不顧形象地以精靈語髒話咒罵。
「這不是精靈王大人嗎?夜裡這麼焦急有何指教。」男人瞇細著眼,彷彿在竊笑般地看著精靈王。
「你還裝傻?是你答應安娜要提供她義肢對吧?安娜是我的,誰也不許擅動!」氣極怒極,丹尼爾用力捶向木牆,險些把牆給拆了,同時劇烈痛楚襲來,使他想起不久前才幹過類似的事,在此被迫回收伏筆。
「喔呀喔呀,大人是否忘卻您破壞規矩帶出什麼?或是大人以為,單靠伊凡娜近衛便可以神不知鬼不覺湮滅一切證據?再者,這可是獲得那名女子同意,雙方情投意合的交易。」
「開什麼玩笑!開什麼玩笑!換上義肢相當於要砍下安娜的腳,這才是一生都無法挽回的殘缺!這才不是我要的結果!你這渾蛋,我──因為我精靈王丹尼爾的愚蠢,導致安娜一生無法正常行走,現在你居然還要讓她成為真正的殘缺!人類的生命如此短暫,我只希冀她不要再失去,好好活到最後啊。」
精靈王再也無法抑制情緒,說到激動處聲淚俱下,對著眉毛動也不動的托洛夫哭吼著。
「大人如果別無要事,我們會在近日議會評定見面的。屆時下一任精靈王想必也會一併選出。」
「──既然如此,我以精靈王的特有權限宣佈,即刻啟動永恆花園。即使你人證物證齊全,按照程序,最快我也還有一周的任期。」
「你、你──玩真的?」
托洛夫這才注意到,丹尼爾眼中早已失去理智的色彩,只餘下為愛不顧一切的瘋狂。這回則換成丹尼爾不予理會托洛夫,轉身便走。
「安娜,我必定會守護妳──」
──誰也不能再使妳受傷,我將以我的愛,守護你直到永遠。
踏上王宮螺旋階梯,丹尼爾一步步走上城堡頂端。遠遠望去,可以看見人類國度的東西城,以及周圍因為過度開墾而荒蕪的土地。
丹尼爾轉向後方,看著聳入天際的神樹。自從戴冠儀式以來,他就未好好瞧過它一眼。
「人類是如花朵般脆弱而且短暫的存在,我們精靈應該負起園丁責任,一輩子守護他們。」
他低聲念出刻於樹幹上的精靈語。
過去,祖父也曾愛上人類。可人類獲得魔法的奧妙後,變得自滿自大,最終使得當時的祖父放棄實施這項計畫。過去的丹尼爾,也是一名瞧不起人類的狂妄精靈,直到碰上安娜,他才發覺人類的美好之處。
他改變了,如今的他,亦不難揣測祖父的心境。那想要保護、守護美好事物的心意。
時機已至。
不管其他的人類有多麼醜惡,只要安娜從此幸福快樂,即便要以自己的壽命作為火種又有何妨。
「讓我們開始證明愛的存在──永恆花園。」
精靈王開口詠唱那古老而神祕的咒文,金色光芒由神樹底部開始向上盤升,迴轉,終至每一枝葉。
※
「你是說,對精靈而言,所謂對人類的愛,不過就是在呵護花草?丹尼爾不願告訴我義肢的事,也跟這有關?」
安娜不禁失笑。彼此之間居然存在如此巨大的鴻溝。
「是的女孩。精靈眼中的人類太過脆弱而不堪一擊。這數千年來,偶爾會有像是丹尼爾這樣親近人類的存在。可是這種單方面、無法相互理解的愛,受到有心人士的利用便會成為災難。」
「災難──?」
「為何韓、郭、以及我都會在此時現身呢?這一切的關鍵自然不是在你,而是在精靈王身上。王族有一個代代相傳,與人類共存的究極手段,名為永恆花園。透過精靈王國保管的神樹,以自身壽命為燃料行使的魔法。」
「我有不好的預感,效果是什麼?」
安娜甫問完,地面忽然開始劇烈震動,使她險些跌倒。
「開始了。神木會吸收整個人類國度的居民,使人類陷入近乎永久的沉睡。」
金看向遠方大作光芒的神樹,感慨地搖搖頭。同時,郭也緩緩降落地面。
「可恨,讓韓趁機逃脫。這次仍然晚了一步。」
「狀況遠比之前更糟。精靈王已經與神樹融為一體,除非他以自己意志停下,否則人類滅亡就是不到半天的事。」
「......我要阻止丹尼爾,他怎麼能幹這種傻事。」
「女孩,妳是沒有辦法對抗神樹的。沒有拐杖的妳,甚至連精靈王國的城門都走不到。」
「不試試怎麼知道結果!」
安娜一腳踏出金的保護光圈。但現實是殘酷的,在巨大的地震面前,失去功能的右腳只是拖垮身體重心的累贅。安娜踩出第一步的瞬間便失去平衡摔倒在地。
「女孩──」
金本想施展術法,舉到一半的權杖卻縮了回去。他是公道的王,無法站在精靈或人類任何一方。方才出手已經是作為郭的友人最大讓步。
「我得告訴他,我一定要親口告訴他。」
只要能夠再度站起來,與所愛的人並肩而行,失去一隻腳,裝上義肢又如何呢?安娜的眼眶泛著淚光,但她硬是靠著氣勢重新站起來,往前踏出第二步。
「沒錯我確實是弱小的人類。以為自己學會魔藥學,卻連材料的樣貌都搞不清楚,還自鳴得意地──」
第三步──腳步不穩的安娜再一次絆倒。咬著牙,少女索性拖著右腳一步又一步地往前爬行。
「金,這便是人類,從未比精靈弱小。過去如是,現在亦同。」
郭走向少女,伸出雙手將她扶起。
「安娜。想要阻止永恆花園,還有辦法。」
少女握住郭的手,明明跟鋼鐵一樣冰冷,卻又藏著溫暖人心的熱度。
「繼承我,證明人類的意志。證明我們不會輕易向命運低頭。」
「郭!」金忍不住叫出聲來,他心知這代表什麼。
「抱歉,其實我只是想打醒我男朋友......也許打不醒的話得分手也不一定......但是你說的對,無論如何我不會就這樣放棄的。」
「很好。」
雖然聽不出情緒起伏,但安娜覺得郭此時笑了。
「金,韓就拜託你處理了。公道的王,不會讓任何人事物介入單純的兩人世界中。」
「你這是硬凹......算了,以及再見了。」金以權杖敲了一下地面。
以三人為中心,週圍揚起巨大的風暴。同時,天空降下一道銀色閃電。雷鳴過後,遠比郭巨大數十倍的鋼鐵機器人聳立於大地上,任憑地震晃動也屹立不搖。
「這便是我得知永恆花園計畫後,著手開發的最後一件『證明』。只有受到認證許可的人,加上我的靈魂輔助,才有使用它的資格。」
「我沒有那麼偉大。」安娜看著巨大機人,今天一整天的奇幻經歷使她不知不覺笑出聲來。
「但也不願卑微。走吧。」
安娜搭著郭,飛上空中,進入巨大機人的駕駛艙。
──該為這場影響人類存亡的鬧劇畫下句點了。
「安娜、安娜。」丹尼爾摸著如絲綢般的髮絲,輕輕的梳著。「今天幫妳梳個麻花辮──」
他嫻熟的將髮絲分成三股,互相纏繞、編織成型。最後,他從一旁盛開的星夜水晶中,摘下一朵輕巧的別到髮絲之中。
「好了。」
丹尼爾退後,欣賞自己的手藝。
然後他發現自己又犯迷糊了──
安娜根本不在這裡。
那只是由稻草和填充棉花塞成的假人偶。
「哎呀。」他拍拍自己的腦袋。「畢竟永恆花園還沒建好。」
一旁的托洛夫僵硬的笑笑。
「精靈王大人,我看您還是──」
「打消主意?」丹尼爾搖頭。「不、不。若是我打消主意,你不就得逞了嗎。」
「……」
一步。兩步。三步。繞過顫抖的托洛夫,丹尼爾輕哼起不成調的歌詞。「安娜、安娜,妳什麼時候要來呢。」
他站在金黃色的巨大樹木上,看著璀璨的光芒冉冉升空,彷彿夏日湖邊的螢火蟲,一閃一閃。
他喜歡安娜。
喜歡著她的堅韌。
但她畢竟只是人類,丹尼爾知道,人類和精靈之間嚴苛的壽命差,終有一天會迎來悲劇。
為了讓這一刻成為永恆,為了讓人類能夠備受呵護──
他閉上眼睛。
他感到自己的壽命在瘋狂燃燒。想必永恆花園一旦成功,他的壽命也所剩無幾了吧。
但他不在乎。
只是有些可惜了。
不能陪著安娜直到永遠。
「安娜……」他喃喃的念著,心裡明白或許之後沒多少時間看著她了。
然後,他看到了一台巨大的機器人。
在金色光芒的反射下,鋼鐵的色澤清冷的倒映天空。
丹尼爾的眼神只迷茫了一秒,便恢復清澈。
「是安娜嗎。」他露出乾淨的笑容。「妳果然來了。我就知道妳會來。」
「……」
「雖然變成這個樣子,但妳還是來找我了……」
「丹尼爾!」
熟悉的嗓音從巨大的金屬身軀中傳出。丹尼爾抬起頭。
「怎麼了嗎?」
「為什麼要這麼做!」
「因為我喜歡妳啊。」丹尼爾微笑。然後他問出了那個曾經在日落時分問過的問題。「安娜妳還喜歡我嗎?」
「……」
「這樣啊……妳討厭我了嗎?」
鋼鐵的巨人嘆息。「怎麼可能。」
丹尼爾笑了起來。「太好了。」
接著,他詠唱起古老的精靈語。有如鳥鳴的清脆歌聲,像是對著巨大的樹木發號施令,無數金光燦爛的枝枒開始瘋狂生長!他們爬向天空,垂向大地,攏罩住整片穹頂。就像一張巨大的金色鳥籠,牢牢的套住所有的生靈。
「你這個、大笨蛋!」
隨著安娜的怒吼,巨大的鋼鐵機器人向前邁步,用力的揮出一記右鉤拳!
永恆花園的一部份被打落,樹枝沙沙的墜落。但被打落的部分很快又被瘋狂生長的枝幹取代。金黃色的樹木僅僅是稍微搖動,很快恢復平靜。
「這是,第一拳。」
「沒用的。」
第二拳、第三拳,紮實的拳頭落在神木上,如暴風而至。絢爛的火箭冰槍,朝著神木飛射而去,想要將神木燃燒殆盡。
但是神木不為所動。
丹尼爾拍手。
粗大、無止盡的藤蔓從神木的主幹上伸出,攫住巨大機器人的身軀,將他困住。強烈的睡意襲上巨大機器人,即使是研發良好,作為唯一繼承的這副鋼鐵身軀,也不能完全免疫。
安娜發現自己的眼皮開始止不住的下垂。強力的藤蔓擒抱住巨大機器人的身軀,她嘗試扭開,給這些調皮的繩索來個精彩的過肩摔──
喀擦。
她聽見碎裂的聲音。
巨大機器人的某一部份開始破碎。
撐不久了嗎……她咬牙,使勁驅趕睡意──
「安娜,為什麼妳那麼生氣呢。」
細小的、翠綠的樹藤絞碎鐵塊,從破開的孔洞鑽了進來。
「只要妳接受了神木的餽贈,就能夠長長遠遠的活下去。」
芬芳的樹葉自許許多多的零件中長出,將巨大機器人的內部纏繞一圈又一圈。
「就連妳的右腳,也不是問題了。」
喀擦一聲。安娜所乘坐的地方,玻璃窗也開始碎裂。她終於承受不住睡意的侵蝕,往左倒下。她撞到駕駛艙的一些奇異按鈕。她聽到轟轟作響的聲音。
她試著爬起來,坐回座位上──但她的右腳動不了。
當然的。她苦笑。畢竟早就已經不能動了。
「妳看。只要閉上眼,就可以安心了……」
她艱難的睜開眼。望向那個她再也爬不到的座位。
動不了……
於是她閉上眼睛。
過往的一幕幕在腦海中閃過。那個日暮時分,她對著丹尼爾說的那句傷人的話;她決定開煉藥工坊的時候,丹尼爾開心的想要幫她慶祝,結果卻把糖搞成鹽,弄得奶油蛋糕味道超級詭異;當她在懵懂求學時,丹尼爾每天都來等她,每次、每次都把她好不容易整理好的筆記弄得一團亂……
這一切如一本快速翻動的繪本,構成一幕幕自然翻動的畫面又無法阻止。最後,所有的畫面從她腦海中遁去,彷彿這本繪本翻到了末尾的那一頁,定格在那個畫面之中。
那是小時候的她。
她看到小時候的自己跟著丹尼爾跑過雜草堆,越過沼澤,穿過樹叢,來到一棵參天的巨木前。
她當然知道接下來發生了什麼事。這天的事烙在她的腦海中,鮮少褪色。
她會跟丹尼爾開始較勁,接著他們開始比誰最快爬到巨木的樹頂。
很快就要到那一刻了。安娜心想。
她看到自己因為技術欠佳失足摔落。她看到自己從樹枝上,斷線木偶似的摔落。
然後她看到丹尼爾在那一刻想要一躍而下,想要賭上一切去拯救她。
但他沒有。
他楞楞的伸出手卻又縮回。於是他眼睜睜的看著她摔到地面──
這樣啊。
安娜看著這一幕,忽然有所明悟。
賭上一切……
她睜開眼。
藤蔓打進她旁邊的奇異零件中。她扶著這藤蔓,拖著不大能動的腳,一拐一拐,艱難的爬回座位上。她知道,鋼鐵的巨大機器人無法撐上多久了。
「我會賭上我的所有。」
安娜朝著前方那枚鮮紅的、不詳的按鈕,按了下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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丹尼爾看到巨大機器人被神木抑止住,雖然逐漸掙扎卻仍是歸向沉眠。他滿意的目送他的安娜變成永恆的存在。
一切都很順利。
倏的,他看到鋼鐵的巨人眼瞳中閃出紅光。
「還要掙扎嗎?」
接下來的事完全出乎他的意料之外。
只見白色、藍色的奇異紋路爬上鋼鐵巨人的身軀,鐵塊之間發出蒸騰的聲音,白色的氣體從鋼鐵巨人的關節中溢散。
轟隆!
──鋼鐵之軀爆炸了。
巨大的藍色火焰,有如海嘯般暴漲,火焰穿過神木的枝枒,飛過墨綠的樹葉,來到神木的主幹上。
在鋼鐵巨人的鐵拳下沒有受傷,在火焰的箭雨下沒事的神木,開始燃燒。
丹尼爾感到永恆花園正在快速崩解。但這時他卻顧不上這麼多了。
「安娜!」
他的安娜呢。鋼鐵巨人爆炸了,那安娜不就──
前所未有的恐懼感爬上他的心頭。
努力了這麼多,陪伴了這麼多年,到頭來還是一場空嗎?
接著,他看到安娜了。
她的身上有著稀奇古怪的裝置,似乎是仰賴那充滿空氣的裝置她才逃過一劫。乘著爆炸的風,她飛向他的位置。直衝向神木。
然後,風壓漸漸減弱,她開始下墜。
──就像那天她從巨木上摔落。
有什麼無可名狀的感覺在丹尼爾心中擴大。
不可以。不能。不行!他不能眼睜睜的看著同樣的事情再度發生。他往前衝,伸出雙臂接住安娜。
安娜飛撲進他的懷抱。溫暖的、淡淡的香味撲向鼻翼。那一瞬間,丹尼爾看到她的右手動了起來。
啪!
熱辣辣的感覺在他的臉頰擴散。他有些呆愣。
「你!」
「我當然也喜歡你!這不是用想的也知道嗎,呆瓜!」
「我知道我看起來很脆弱,只要沒了拐杖,連行動都沒有辦法!」
「可是!」
「我喜歡這樣子的我!」
安娜宏亮的聲音隨風傳播,久久不散。
「我喜歡每天一大早起來,在天秤、坩鍋,五味粉蜥蜴尾的份量中比較的日子,我喜歡腳不便於行,但還是努力自己生活的我!我就是我,這樣的我,不需要你來可憐。」
「安娜,我……」
「請不要任意否定掉我的努力。」安娜又敲了他的頭。「我不要變成永恆的雕像,我想變成即便短暫,卻充滿生命力的花。」
「那樣我就只能眼睜睜的看著妳老去。」
「你說你喜歡我,丹尼爾。」安娜直視他的雙眼。「你不喜歡每天早起,努力在草藥間周旋的我嗎?」
「我……」
「你不喜歡即使雙腳不便,卻還是沒有放棄,每天努力向上的我嗎。」
「……」
「我喜歡丹尼爾你。喜歡你老是迷迷糊糊的,明明是精靈王『大人』,卻還像個小孩子一樣。我喜歡你總是笨拙的想幫上我的忙,啊,雖然最後總是弄得一團糟,有時候我很想打你。這是我眼中的你。」安娜說,「那丹尼爾你,喜歡我的哪一點呢?」
在燃燒的神木上,在颳起的熱風中,兩人互相對視。久久無人開口。
「我……喜歡妳。」丹尼爾說。「就只是喜歡妳。如果妳笑的開心的話,我也會由衷的感到高興。」
他頓了頓。
「所以我……不,妳,明明雙腳不便於行,是件痛苦的、不完美的事……」
風似乎靜止了下來。
「安娜,妳總是包容著我。即使我害妳摔斷腿,即使我總是煩著妳……妳也都是溫柔的笑笑。我……我有時候會想,我配不上這樣的妳。」
安娜沉默了很久。
「丹尼爾,你是夢幻的精靈王大人,我有時候也會覺得,我配不上你。」
然後,安娜輕輕的向前,深深的吻了丹尼爾。
慢慢的,夢幻的,安娜執起丹尼爾的手,在神木的頂端跳起輕快的舞步。左腳向前。右腳向後。轉身。在清脆的燃燒聲中,在飄落的灰燼中,緩緩的旋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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大部分的人類醒來之後都像是做了個無夢的睡眠。
神木並沒有完全被燃燒殆盡,它仍舊保持著原本的模樣。精靈王丹尼爾當然因為這件事,而被議會評定一致通過推下台。對於他後續的處置也還是爭論的目標。
也有精靈說,丹尼爾在啟動永恆花園中耗掉的壽命,足以抵過這次的處分了。據說,丹尼爾的壽命在經過這次消耗後,只剩下比人類再長個幾年的壽命而已。
人類的王國已經要求精靈給出一個解釋。現在精靈議會想必正為了這件事焦頭爛額吧。把事情推給精靈王是可以,但人類不會這麼輕易的放過這個大好的機會。但經過伊凡娜的誘導下,調查以及揹鍋的方向已經偏向那位神秘的「韓」先生身上,也許結果會比想像中好很多。
至於事件的主角們──
「安娜、安娜,該起床了。」
「……」
敲門聲在工坊中響起。
「這次我沒有亂進妳的家門喔。」
「但是啊,丹尼爾,你沒注意到現在的時間嗎。」
「欸。」
丹尼爾揉揉眼,這個,好像──
「可能有點太早了,哈哈。因為我剛剛不小心睡著了──」
「現在才半夜一點。」
「喔。」丹尼爾只得摸摸頭。「那我先回去?」
「算了。你還是跟以前一樣啊。」安娜打開門,「真是拿你沒辦法,進來吧。」
打開門,甘草和黑玉鼠的香氣迎面而來。安娜穿著睡袍,熟練的拿起藥方,儘管不是精靈王給的高級藥材,卻依舊香氣迷人。
她先是用銀匙小心翼翼的挖了好幾匙青色玫瑰,放入坩鍋後,開始用小火慢熬。再從一旁打開銀鼠草粉的罐子,倒入咕嚕咕嚕冒泡的液體中。紅的、橘的泡泡,冒了上來。看起來十分誘人。
丹尼爾就在那裏靜靜的看著,緩緩的注視著,直到天明。正如同他十幾年來那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