濃厚的迷霧輕柔地包覆著深夜的海面,楊穆站在碎石的海灘眺望著遙遠的彼端。
他已經忘記為何會在這,他只曉得他在等待著。
濕冷的霧氣令他不禁打起冷顫,後方投射的集束光芒一次次掃過漆黑的夜。
星與月無法穿透霧氣,只能見到光被白色布幕所吞沒。
他繼續在霧中遠望著。
燈塔的光束又一次緩慢掠過,他瞥見了,在彼方的龐然巨物宛如無邊無際向左右兩側延展。
伴隨著強風吹散了海濱的濃霧,滿天的星斗與月光灑落在寧靜的夜。
金黃色的月輪與漆黑的瞳昇上海面。
那不是月圓,楊穆很快地意識到。
吞噬一切的黑暗隨之到來,與燈塔永遠照不亮的深淵。
*******
楊穆從床上驚醒,深吸了一口氣,那是柑橘芳香劑的甜膩味道。
現在剛好是晨光會從窗戶照進來的時間。
但他馬上驚覺這不是他熟知的住處,他的租屋處僅是個四坪不到無窗戶的隔間。不是這種擺著木製書櫃、大衣櫥、兩層書桌與雙人床的寬敞空間。
明明他是盯著智慧手機的螢幕在床上進入夢鄉,為何現在會出現在這裡?
他隨手拿起一旁的書桌上看似參考書的書籍,封面和內頁都寫滿了他看不懂的語言,日文?
「這裡到底是?」楊穆向自己提問,隨即感受到一旁刺痛的視線。或許是剛起床、或是太震驚,他一直沒注意到身旁的女性。
她正雙眼圓睜驚恐地看著他。
「等等事情不是你想的那......」話沒說完,楊穆便一腳從床上被踹飛撞向後方的書櫃。幾本漫畫和小說哐啷落地,恰巧地避開了他。
女性隨即大喊,「幹!你再靠近,我就要報警了!」
「你搞錯了!我自己也不清楚這裡是哪裡?更何況這根本不是我的房間!」他立即反駁。
「我憑甚麼要相信你!」她抄起了放在床頭的電子鬧鐘,準備要朝他丟去。
「你看書桌上的參考書!」
她瞟了一眼,楊穆趕緊解釋,「那是國中的參考書!雖然是用日文寫的,但內容是國中程度的數學。我看起來也是至少二十五來歲的大叔吧?」隨著逐漸放下的手,他繼續說:「既然這裡不是你的房間也不是我的,是該冷靜想想現在到底發生了什麼才對。」
沉默了片刻,電子鐘還是朝他飛來打在一旁的書架上,嚇得他冒出一生冷汗。
「給我滾出房間!」
楊穆狼狽、倉促地爬出了房間,心裡覺得很莫名,但幸好他還有穿著褲子。
他們所處的房間位於二樓,還有另外兩個臥房與一間置物間,推測這棟應該是一般的平房。木質地板被保養蠟擦得閃亮,塗著白漆的牆壁讓空間更顯得寬闊,在盡頭的圓形窗可以看見外頭的街景。那是整齊的街道,卻幾乎沒有人影。數間平房由矮牆隔開,幾間店鋪錯落在住戶間,看板寫的店名讓他對自己所在有了個底,可以確定這裡並不在臺灣。
房門被推開,用力踹開楊穆的女子留著短髮,年紀約莫是大學生,下半身穿著一條寬鬆及膝的短褲,畢竟那間應該是國中男性的房間。
楊穆認為剛給第一印象太糟糕,他立刻向她重新自我介紹,「你好!我叫楊穆。請問你是?」
「路人甲。」女子頭也不回地走下樓梯。
他心想這大概是一個糟糕的開始。一樓的佈局是常見的客廳與餐廳相連,廚房則由一個木矮櫃間隔開來,而且浴廁也在這層樓,但通往玄關的只有一條狹窄的走廊。
真正令他驚訝的是,餐桌已經準備好一鍋熱騰騰的白粥,與顏色多樣的漬物拼盤,紅紫的梅干、鹽漬的黃瓜、米糠醃的白蘿蔔與茄子和橘紅的烏魚卵。一旁擺著的是由圓滾的水煮蛋堆砌的小山,還有三副擺放整齊的碗筷。
兩人注視著眼前的食物,當有人從廚房走出來才意識到她的存在。是一位年邁的老奶奶,有些許老人斑但面容既有朝氣又硬朗,說道:「恁睏有飽眠無?早頓阮攏攢好矣,趁燒來呷。」
「是台語......」路人甲先講了出來。
楊穆想起差不多快遺忘殆盡的台語,硬是拼湊了簡單的語句,「阮有睏飽,等咧食。」
「好啦、好啦。」老奶奶坐下來,舀起了一碗白粥,夾起各式的醃菜,剝了顆水煮蛋,便開始扒起碗內的白米。
兩人看到食物沒問題,便坐下來跟著開始享用這份傳統的台式早餐。
「你佮小姐,叫啥物名啊?」老奶奶邊吃邊跟兩人攀談。
楊穆看了眼路人甲,她搖搖頭表示聽不懂,便幫忙回答:「阮叫楊穆,伊是......」停頓幾秒,「阿嘉!」
「嘛是誠趣味的名。阮叫羅素玲,朋友攏叫阮羅嬤。」
「羅嬤,你是佗位人啊?」楊穆想趕緊確認這件事。
「阮蹛花蓮,啊你佮小姐蹛佗位?」羅嬤反問兩人。
「淡水。」他用手肘戳了路人甲,但她似乎心不在焉地吃著早餐。「羅嬤在問你哪裡來的?」
她聽到楊穆的話才有點回神,「台中。」他馬上替她回覆:「伊來自台中啦。」
「羅嬤,你知影遮是佗位?」楊穆吃了一口醃菜,比他想像中還鹹。
「是日本啊。」羅嬤輕鬆說出了楊穆一直惦記心理的答案。
「是日本啊……」他用國語再說了一遍,同時說給旁邊的人聽。
原本心不在焉的路人甲,一臉疑惑地停下了筷子。
羅嬤卻像興致來了,說起以前日本在台灣統治時的點點滴滴,還有曾經接受過的日本傳統及學到日式料理。曾經還有一位意氣風發的日本青年喜歡過她,想娶她回日本,但那一切的如夢似幻,都隨著那年夏季驚天動地的煙火消逝殆盡。說著說著羅嬤露出有些滿足卻帶著哀傷的神情。
「我吃飽了。」路人甲突然站起來,便起身離開走向往二樓的階梯。
「羅嬤,咁謝恁攢的早頓。免鬥相共某?」楊穆看向桌上的剩菜,手邊已經疊好他與路人甲的碗筷。
「毋免啦。恁趕緊去揣阿嘉,看起來伊心情無好。」
楊穆上了樓,但她並不在原先的那間,而是在另一間有著絨毛玩偶與張貼數張偶像海報的房間。她已經換上方便出門的服裝,背著一個側背包,翻找著房間一個個抽屜,把看似有用的東西都塞進那個小背包中。
「你要出門嗎?」「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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踏出門,才注意到天空並沒有想像中蔚藍,厚重的雲遮住了白日,如蛇般蜿蜒至遠方。卻不像陰天般幽暗,仍是個適合外出的天氣。
留著楊穆在原地,路人甲逕自走在寬敞的街道上,不時注意著周遭五顏六色的招牌。
「你看得懂那些日文?」楊穆跟上去詢問。
「稍微。」
「那你認得這裡是日本哪裡嗎?」
「應該是鎌倉。」她指向寫著八幡宮、雪之下和由比濱海灘的路牌。
再往前走便是日本神社常見的紅色鳥居與大理石階梯通往位於高處的本殿,推測應該就是鶴岡八幡宮。
「你好像很了解日本的景點,之前有稍微研究過?」楊穆看向寫著「雪ノ下」的造景庭園,但這樣景色似乎沒有了雪就缺少了美的意境。
路人甲沒有想回答,他只好默默繼續跟著,即使不清楚接下來的目的地。過了鳥居,是兩條由分隔島區隔的筆直單向道,一路向著海的方向延伸而去。他們在轉角遇上圍著派出所的人群,都有著非常熟悉的臺灣人面孔。
其中一位中年男子發現他們,走近詢問:「你們知道這裡是哪嗎?」
「這裡好像是日本的鎌倉,你們聚在這裡做什麼?」楊穆回答。
「想說是不是會有警察能幫忙。雖然大家都不認識,但人多好辦事。」男子搔著頭一臉輕鬆的模樣,「啊,你們要去哪?」
「應該到處逛逛。」楊穆簡單回覆,雖然他也不知道。
「你的那位夥伴已經走很遠了。」男子望向在雙向道上默默走遠的身影。
楊穆趕緊追上,「謝啦。之後有事情再來找你們!」
一陣小跑步後才趕上眼前的路人甲。
「我知道你不太關心現在的情況,但你不好奇是發生了什麼嗎?是誰又是如何把台灣人送到日本這裡,這說不定是超乎人類想像的高科技,或是神秘的魔法造成!」
「是魔術。」路人甲反駁。
「魔術?」楊穆對這糾正感到疑惑。
「那不重要,而是為何要這麼做。」路人甲提出了她的論點。
「看來你也是對這件事很感興趣嘛。」
這次她也沒打算回話,繼續埋頭走著。楊穆覺得是該讓沈默來緩和下氣氛。
但他還是忍不住詢問了,「是家人嗎?」
路人甲停下腳步,面有難色地看向他。
「不用擔心他們。台灣人都很友善,就算不認識彼此也會很熱心幫忙。不過,如果是台北人,我就不確定了。」
「才不是這樣。」路人甲深深嘆口氣,接著解釋道:「你聽過低補受嗎?」
「跟低收入補助有關嗎?」楊穆反問。
「那是用來嘲笑低收入戶的詞。」她搖搖頭,「上大學後沒人會因為這樣去霸凌。但生活還是在那裡,只是覺得累了。」
楊穆沒有說什麼,只是點頭回應。
路人甲看著遠方那波光嶙峋的海面。
「或許到回去台灣還有些時間,可以慢慢想怎樣做才是你滿意的選擇。」
楊穆準備將手放在路人甲的頭上,但立刻被她抓住手臂,說道:「請不要碰我,不然我掰斷你的手腕。」
楊穆趕緊解釋,「抱歉、抱歉,別激動嘛。」
她緊握的手才將楊穆的手臂甩開。
日正當中,但陽光被層層雲朵遮蔽,如盤旋的巨蛇一圈圈地捆住,悶熱到讓人窒息的地步。但楊穆和路人甲也更加接近由比濱的海灘。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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楊穆停下了腳步,在路邊見到兩條蛇互相吞噬彼此的景象,頭咬著尾端,形成糾結纏繞的循環。
他想起銜尾蛇,意味著自我吞食與無限的迴圈,它可以是完美的結構,卻也是無法再改變的象徵。但這兩條蛇為了覓食與生存,彼此都不能鬆開緊咬的利牙,到最後都會因自身而導向死亡。
他知道這只是自然現象,只是那場面提醒著自己,好像又到了下個進食時間。
在楊穆視野範圍內唯一可以覓食的地方,就是在台灣不常見卻偏及全日本的Lawson超商。他沒有理會路人甲,馬不停蹄地朝那奔去,即使看起來沒有營業,但他卻在商店對面的馬路前駐足了。
店內仍是一片漆黑,但被砸碎的玻璃窗就是有人刻意為之,滿地的碎玻璃也讓人感到危險與破敗。楊穆第一次意識到台灣人中也會有趁勢為非做歹之人。
路人甲追上來後,他做手勢要求跟他在轉角待著。果不其然,兩名看似只有國中生年紀的流氓,抱著塞滿食品與雜貨的紙箱,翻出窗戶離他們遠去。
「應該是安全了。我們去Lawson找點吃的。」
楊穆率先翻進了窗戶,但他馬上受到強烈撞擊而坐倒在地,碎玻璃扎進了他的手臂。
「啊—」疼痛讓他忍不住叫出聲,他逼自己趕緊確認周遭狀況。
一名男子正拿著球棍朝他走來,向他大聲吆喝,「你們這群強盜,敢在過來試試!」
楊穆想向他解釋,但他完全無法說出話來。
一個迴旋踢,擊飛了男子手上的球棒。「什麼—」男子的驚呼聲被朝他臉直擊而來的直拳給打斷,瞬間便被擊倒在地。路人甲沒有要停手,馬上要撲上前想再給他一拳。楊穆恢復了意識,立刻拉住了暴躁的路人甲。
「住手!他只是在保護自己。我只是被撞倒,沒事啦。」
倒在地上的男子身上有多處瘀傷。楊穆將他攙扶到窗邊的座位,「嘿,我們沒有要對你做什麼。你還好吧?」
男子朝楊穆比了個中指,「咳咳……媽的為什麼要朝別人的臉打一拳。」
「自我防衛。」路人甲立刻說道。
「你們來這裡做什麼?」男子拿起店內的醫療用品開始擦拭著自己的傷口,並將碘酒和紗布遞給了楊穆。
「找午餐。」楊穆望向外頭的馬路,正被中午的太陽烤出熱騰騰的蒸氣。
「你們自取吧。不要拿太多就好。」男子表示。
路人甲已經跑去挑選想要的零食與飲料。
「還沒作介紹,我是楊穆,她是阿嘉。」
「吳奇隆。上週被女友分手,昨天剛失業,今天還被兩名8+9暴打一頓。一整個很衰小的無業遊民。」
「人生不好過。」楊穆拍了他的肩,「你是早上醒來就在這間店嗎?」
「嗯,這到底是幸還不幸,至少我是沒有找吃的困擾。你呢?」
「我和她,以及另一位阿嬤住在距離有點遠的民房。」
「過得很舒適嘛。」奇隆露出羨慕的神情。
「你可以跟我們一起回去,反正只是臨時的住處,多一個人應該也沒問題。」
「為什麼你覺得會是短暫的待在這裡?」奇隆提出疑問。
「我也不清楚,只是覺得過不久,政府會處理這件事。」楊穆也去拿了個鮮食飯糰開始享用。
「你的直覺?還是你相信這政府的效率?」奇隆拿起店內的麵包開始啃。
「對,直覺。」
這時,他們才注意到路人甲已經拿著一個紙箱在搜刮著架上的食品、零食和罐裝飲料。
「欸!他不是才說不要拿太多嗎?」楊穆出聲制止。
「沒差啦,反正都要走了,就多拿一些。」
紙箱對於等等還要步行的兩人似乎礙事了點。
「我大概知道你在想什麼。」奇隆喝了口罐裝咖啡繼續說道:「其實有兩台腳踏車放在店內。」
「真的?」雖然這跟楊穆原本的想法有些出路,但這也解決了他的問題。
奇隆走向鎖著的員工休息室,裡頭是閒置的青綠公路車與淺藍淑女車還附加著塑膠籃。
「我要那台。」路人甲指向那帥氣挺拔的公路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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沿著濱海的公路,自行車飛馳在海風吹拂的自行車道。化作青綠色的旋風掃過波光粼粼的海面,後面的淑女車正勉強緊跟在後。
或許因為現在情況還不穩定,仍然沒有什麼行人在路上,才能如此恣意奔馳。但楊穆已經快累到喘不過氣,他明白自己長年久坐辦公桌導致體力下降,沒想到會有如此大的差距。
踩踏板的腳逐漸感到疲憊,海風鹹得令人口感舌燥。
「大叔,如果不行要說喔。」路人甲減慢了速度。
喘著氣,楊穆看向了一派輕鬆的她,「你……你之後要騎到哪?」他感覺肺部的氧氣有點不足。
「不知道。」
放慢了踩踏的頻率,楊穆繼續說道:「好,至少晚餐要回去吃。」
他們剛好經過那著名的平交道,那九零年代熱愛籃球的動漫迷都有所耳聞的場景。當然,楊穆也不例外的越過平交道上到那上坡,觀看那遠方的海景。
「喀嚓」那是手機拍照的聲音,為了防犯偷拍而特別在安卓上的設定,在日本聽說很常見。
「你怎麼會有手機?」楊穆詢問。
「喔,那不是我的,但拍照即使鎖著還是能用。」
「之後這支的主人拿回去後會看到海景和一個裝模作樣的大叔……」楊穆吐槽。
「有自知之明就好。」路人甲心情似乎輕鬆了許多。
楊穆想起有更重要的事,「手機借我一下!」
「你拿去也不可能刪掉喔。」她將手機遞過去。
手機上的解鎖畫面,訊號寫著圈外,但手機自己的網路卻仍是開啟的?
「怎樣?」路人甲詢問。楊穆把手機還回去,「我剛剛想打個119,但今天好像不會有人來幫忙。」
「廢話。」
「你要回去了嗎?」楊穆試探著。
「時間也差不多,不要讓羅嬤擔心我們。」路人甲將龍頭轉向,朝向另一個方向開始騎乘,但速度放慢許多。
楊穆這次放心的跟著她,「別忘了先回Lawson一趟。」
「我記得。」路人甲突然減低速度跟他並排,「嘿,你會想回去嗎?回去台灣。」
突如其來的問題讓楊穆有點嚇到,「我也不清楚,七天後再看看吧。」他也不清楚為何會說出這個確切的數字。
「七天?你還真是奇怪。不過你說得也沒錯,再考慮一下也好。」
西沉的夕陽閃爍著黃金的海面,黃昏映照的遠方街道因毫無人影而顯得相當冷清。但在Lawson商店前,吳奇隆正在替發動的機車裝上一大紙箱的商品。
「還以為你們扔下我跑了。」
「只是騎到有點遠的地方而已。」楊穆停下來向他解釋。奇隆又指著遠方說:「看來阿嘉拋下你往前衝囉。」
「唉,你先跟上她吧!我想先休息一下。」楊穆看著奇隆的機車跟著遠去。
楊穆又眺望起遠方的天空。隨著夕陽逐漸沉沒,深藍的夜色開始吞噬著火紅的彩霞,夜晚的第一顆星已經在天邊閃耀。他喜歡靜靜地觀賞著天空的千變萬化。
月亮也從東方升起,是一輪碩大金黃色的明月,如蟒蛇的瞳孔般凝視著地上的獵物,而被盯上的他寸步都無法逃脫牠的視線。
「喂!不要再發呆了!」奇隆騎車折返回來。
楊穆才重新騎上淑女車追了上去。
*******
餐桌上是標準的三菜一湯,煎得酥脆的鮭魚排、用味噌醃過煎雞腿和爽脆可口的炒高麗菜加一點辣椒,還有一鍋有豐富海帶和豆腐的味噌湯。四人正圍著餐桌享用著晚餐。
「咁謝恁攢好的暗頓。」奇隆邊扒著飯邊說著。
「免客氣,準做給一个人,嘛是夠逐家呷食!」羅嬤自豪的說著。
「要不要打開電視看一下?」路人甲突然提議,並起身去拿在客廳的遙控器,但楊穆很懷疑會有節目可看?
「妳可以轉電影或綜藝台,他們都有事先預錄好的節目或是自動放映的影片。」奇隆告訴去客廳的路人甲,又轉頭說道:「誒楊穆,你覺得這次臺灣人都被送到日本島上,是不是就可以擺脫對面的惡霸國家,然後宣佈獨立?」
他又再補充了一句,「因為目前情況已經沒有兩岸的問題,而且人民、土地、政府和主權都具備誒。」
楊穆到現在都沒有考慮過這種問題,但這大規模的事件或許真得可以成為獨立的契機,「可是這樣代表臺灣人必須賴在日本不走才行。」
「偶爾耍個無賴也不錯吧?而且仔細想想要將兩地人口全部運輸回去,那是多龐大的勞力跟資源成本。」奇隆講得義正嚴詞。
「恁是勒講啥?阮嘛想欲聽。」羅嬤跟著插嘴。
楊穆原本想說點什麼,但剛好電視被打開。
在電視螢幕上,頂著鮑伯頭的女性是台灣人都很熟悉的總統,她正宣佈著一些緊急應對事項,背景看起來像是臨時搭起的帳篷。『……七天後,我們會將會安排足夠的客機,讓台灣人民能夠安心回去自己的家鄉。請大家儘量配合接下來幾天的人口調查……』她繼續說著其他的事項,但楊穆注意力已經移回餐桌上。
「哇!真棒,竟然完全不考慮這會浪費多大的人力,這樣單方面宣佈,好像日本政府會買單一樣。」奇隆揶揄地說著。
「怎麼剛好跟你說的七天一致啊?」路人甲回到座位。
「什麼七天?」奇隆充滿興致地加入話題。
「就他要我七天後,再考慮要不要回去這件事。」
楊穆正要解釋那只是隨口說說,便看到電視上出現緊急插播的字樣,換成一位年輕的女主播開始進行報導。但那瞬間,彷彿周遭都被奪走聲音,萬籟俱寂中只剩下腦袋的思考還在運轉。
然後,他聽到了,那混沌不明充滿雜音的聲響說著:
『生』『夢』『死』『迴』
楊穆無法理解地看向其他人,但他們好像都在為電視上公告的事感到震驚。他仍然處於失聰的狀態,無法聽見任何人的談話。
奇隆拍了他的肩膀,才讓他再次聽到周遭的吵雜。
「嘿,我們可能得做一下準備。繼續待在原地可能相當不安全。」他對楊穆說著。
大家面面相覷地看著彼此。
「剛剛是發生了什麼?」楊穆疑惑地問了在場其他人。
「我吃飽了。」路人甲以無關的結語回應面面相覷的沉默,用看著蟲子的眼神瞥了眼楊穆便離開餐桌。
「誒別鬧了哥,你沒在聽嗎,沈春華剛說了,殭屍就要來了。」奇隆搖了搖頭也起身離席,嘴邊碎念著緊咧緊咧,同著路人甲將剛卸下的物資再度裝回紙箱當中。
「沈春華?電視上的主播不是年輕人?」楊穆定睛一看,才察覺到插入的女主播還真的是年輕相貌的沈姊姊沈春華,但……為什麼?
「佮阮的年歲無並啦,你莫佇遐戇想矣,趕緊食飽上路。」羅嬤的筷子打在楊穆躊躇的指節上,看他回過神才繼續自個兒猛扒著飯,似是不想浪費用心所作的每道飯菜。
楊穆用筷子攪動湯裡蜷曲的海帶芽,再度對著螢幕上理應年老退休卻仍面容姣好的沈春華發愣,幾乎就要再次忽略掉沈春華那不疾不徐且字正腔圓的即時播報,正持續以沈春華她那清晰具代表性的口條,字字如珠璣鏗鏘落玉盤地傳達著重要訊息──
鎌倉當地日人住民並非消失,他們於夜暮將垂之時從各處防空洞一擁而出,不分青中老少大小胖瘦男女跨性別泛性別,都成了會吞吃臺灣人的活屍。政府籲請各位臺灣民眾急速前往橫須賀海軍基地接受臨時軍隊的庇護。
原來不只透過臺灣人憑空出現在日本卻能因此莫名其妙得到主權來進行對解殖抗辯的隱喻,更對日本文化成為資本主義殭屍擴散全球並侵吞著明明早已脫離其麾下的臺灣人進行諷刺嗎?
聽聞真有殭屍來襲,楊穆暫且放下對沈春華的困惑,一邊吸吮著鮭魚骨頭節間的油脂,一邊評論起現狀,反正七──痛痛痛痛痛。
「還在那邊慢悠悠吃著飯衝啥,你這樣還什麼七天後,今天就會變好吃的肉塊。」路人甲用力擰著楊穆的左臂,讓他差點痛地要把晚餐反芻出來。
「但羅嬤不也還在吃飯──欸?」楊穆這一回神才注意到餐桌只剩他一人。
「羅嬤早就戴好安全帽出去要給奇隆載了,我們都好了,你這天時常走神到底在鬧哪齣?如果有腦癇或是阿茲海默是要講欸。」
「等等等等等,這兩個當然都沒有,應該都沒有。但你們真覺得現在馬上按照指示橫跨縣市安全?不應該等到今晚結束明天早上出發?」
「你知道到底有多少殭屍會出現,又知道怎麼進行相應的房屋加強工作?」
「嗯,防範颱風的堆沙包和窗戶加固倒是知道怎麼做,道理應當類似,更加強就可以了吧。」
「那這個加強又是加強多少?即便按你的知識進行抵禦,擋得住四五個殭屍推擠的力道,那又擋得住十來個二十來個殭屍同時往一個出口湧進的推力?」
「嗯……」楊穆本來似乎直覺般地想起些什麼,卻是頭痛欲裂,彷若顱骨被牙般的利刃穿透又同時被顎般的鉗夾壓擠,在那深處,金黃色的月輪……
「你對這些殭屍單一個體的力氣多大、速度多快,食性、習性甚至是相貌,有什麼深入的了解?」
「應該……沒有。」路人甲的追問像是離洞繩將楊穆從記憶的深淵逃脫,楊穆大口的喘息著如同缺氧已久的吳郭魚。
「你還好嗎?該不會除了失智以外還有氣喘吧?」
「我沒事。」
「沒事那就趕緊出發。既然不清楚底細,那只能趁數量還少的時候快車騎出鎌倉,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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海潮靜靜地映著月夜,於是蟒蛇有了睜大如黃銅的雙眼,瞪視著濱海公路的一切。
但現在並不是感受風景、感受大自然威嚴的時刻。
也並非感嘆自己體力不夠缺乏鍛鍊的時刻。
大腿與小腿的乳酸堆積只是讓沉重的腳板更與踏板合而為一的運轉著,沒有疲憊這一回事,卻也沒有恣意奔馳這回事,全身如同腳踏車齒輪般,因為神說要動,所以動,不然就──
「要死了要死了要死了──」楊穆發出破壞整個鎌倉海濱唯美風景的慘叫,淑女車的速度又猛地飆升一個檔次,躲過向他後背攫過的手臂。
「有時間亂叫還不認真騎快點?你這叫聲吸引更多會出事的。」路人甲在前方從容的飆著她的公路車,還不時不忘回頭觀賞楊穆的受難風景。
「早知道就學奇隆找機車,自行車殭屍到底是什麼鬼啦?」楊穆瞥了眼後頭數十台自行車的陣仗,上面的騎乘者都看似是人類,但各個身上都染著異樣的黑綠色,足以讓人知道那並非正常狀態的樣子。
「有時間抱怨不如專心──快趴下!」路人甲突然緊張地大喊。
「啥?」正注意著後方車屍的楊穆在這急端的體能狀態下還來不及反應,直接轉過頭卻是看到──
佔據了整個視野的榴彈砲,渾厚雄壯的行進到自己的鼻尖之前,炸裂。
突然,一切都變的如此之輕,如此之高。
下半身的沉重與疲倦脫逸散盡到再也無法被感受,繁星在眼前綻放,淡鹽低鉀的海風覆過唇邊汗與血的鹹膩。
原來這一切沒有想像中的痛,也沒有想像中的快。反倒有種熟悉感。
原來鎌倉沿岸的夜景如此令人心曠神怡。
原來仍不知名諱的少女,哭喊是這麼讓人心疼。
只可惜,下面那個拿著發射器的莫霍克頭,還有他旁邊貼滿白髮美少女痛圖的白色重機,還有後面寫著大大雞超攻擊字樣的飛車黨旗幟,真的很煞風景──
原來,這次連七天都沒有啊。
楊穆想起了什麼並感嘆著。
記憶的碎片由沉淵浮起,在楊穆僅存的神經訊號中構出完整的圖像。
若是在牠雙目之下,那想必一切都是合理的死與迴,沒錯吧,蛇喰優子──
楊穆雙眼瞪大與燦金的月輪和其倒影對視,停止了思考。
*******
「等等,田瑞雯艦長,為什麼會有榴彈砲?」在四周牆壁鑲滿大小螢幕的房間內,沙盒實驗場總管理員巴佛在旋轉椅上平靜地作出詢問,直接稱呼名字想必是已經開始進行他認為是負面教材的錄影。
「你吐槽的點是那裡而不是為何會有雞超攻擊?那你肯定是很習慣我的作風,很難跳槽了。」簡直跟路人甲是同個模子刻出來的田瑞雯雙腳正架在控制台上,一派輕鬆地吃著洋芋片。
「艦長,這次的運行進度已經延遲,其他阿爾法級巡航星艦的艦長報告早已登錄開放審閱,早已沒有人會覺得雞超攻擊是你新鮮的設計,根本連談為何莫名其妙要放沈春華的力氣早就都沒有了。」
「不然我該放什麼才能博取眼球?難道要在金黃色的月亮上,端上一碗拉麵嗎?或是在蛇喰的深淵之中,為君獻上一杯苦茶?」
「不,先不論抄其他艦長的東西能不能融入艦長你自己嶄新的創意,但那都不會是這次娛樂化計畫能成功的重點。艦長,我們擁有的是地球為了得到議會席次所提供的獨立沙盒,應當比起其他試驗場有優勢才對。」
娛樂化計畫,全稱克隆體備用身體組織生產廠暨沙盒實驗場娛樂化計畫。
是『大墜落』(請參ST-UWU671-C26事件紀錄)百年後的現在,為了活化沙盒實驗場產值所以由公關部與研發部聯手推出的企畫。主旨在利用沙盒實驗場運行優質劇本與其要件,以期最終目標能得到一個萬能自洽的箱庭電視劇製造機。當時聽研發部說明靈感是來自自己造成的『大墜落』讓被那個該死的安妮‧Z‧伯倫笑著的田瑞雯很不是滋味,但這企劃卻是深深抓住了總司令喜歡看地球肥皂劇的心,導致現在發展成各個實驗場彼此間為了年終獎金與升官的較量。
雖然田瑞雯根本也沒很在意這場競爭,主要是公器私用可以趁機多殺幾次他看不順眼人的克隆,像是安妮‧Z‧伯倫的克隆也吃了幾發榴彈砲。但是面對巴佛的挑戰,她沒有低下頭的原因。
「所以我直接送他一發榴彈砲很有創意,很挫折我的觀眾,我超厲害的對吧?」田瑞雯起身站到巴佛面前,雙手叉腰像是威嚇著人的小貓熊。
「並沒有,請不要胡亂自賣自誇。」巴佛稍微抬頭看像艦長,但臉部表情沒有一絲變化。
「但你看前面的劇情旁白都說了有七天的既視感,又不斷穿插提供主角第三人稱的意識視點去帶出蛇喰和Ouroboros的關聯意象,這時候隨便刀掉,後面又讓他活過來,賣出去觀眾一定會覺得我就是編劇之鬼吧!」
「編劇之鬼我是不知道什麼意思,但他們鐵定會想讓編劇臥軌。照艦長你這麼說應該也要依循既有暗示,第七天要輪迴的時候再用榴彈砲炸死主角吧?」
「但這樣不就太過可以被預測了嗎?」
「先不提違背期待跟提供規則的平衡該如何拿捏,我姑且將這句當作艦長你對原問題的回應。」巴佛默默按下了眼球錄影裝置的分隔鍵,緊接著追問,「但既然艦長提到不想太過容易被預測走向的說法,那我倒想問你中間路人甲離開人群後的那段對話。」
「你是說走近海灘,關於路人甲稍微卸下心房帶出背景,又損了大家討厭的台北人的絕佳手筆嗎?」田瑞雯得意地反問。
「先不論那些唐突至極的對話是如何跟其他所有對話一樣跳躍的毫無章法,跟覺得突然跑到日本就會比較輕鬆的天真是從何而來。」巴佛先在心靈上搧了對方兩巴掌才又繼續回到正題,「『低補受』、『기생수』這個音同寄生蟲的韓國歧視用語都是因為艦長你最近看了那部很糟糕的老韓劇『殭屍校園』才想放進來的吧,還說不想被預測?」
「巴佛你這樣說可是有失公允,那是你知道我在看才知道緣由的,而且這跟劇情走向有啥關係?」
「艦長後面不就出現殭屍了?」
「但是那個詞也不一定跟那部殭屍戲綁定吧,誰說有那個詞就該要有殭屍的?」
「先不說為什麼一個設定是臺灣的年輕女性在這裡要故意使用韓國用語,這可能是他中二的剛好看完一部韓劇所為。但這個詞算是那部爛戲少數的亮點之一吧?讓一個異鄉人故意提及這個詞建立起關聯,搭建了一個魔幻般末日後背景的舞台,又有生死循環要素的暗示,要怎麼不讓人想到接著就會冒出殭屍?」
「嗯,你說的這些,都不過是你單方面的臆測罷了。」田瑞雯對於這些提問像是早有準備的給出回應。
「這倒是艦長第一句最符合編劇創作者的標準回應。」巴佛點點頭關閉了眼球的錄像裝置。「記得在年度報告時多多往這個方向回應。」
「唉,可是我本來以為這樣的走向應該挺不錯的?」見到巴佛終於放過自己,田瑞雯像是沒電一般趴在旋轉椅的椅背上。「一夕之間被殖民過的臺灣人全數被轉移到原殖民母國的日本,搭配上輪迴要素,應該是很有趣的概念吧?」
「這個概念當然有趣,我親愛的艦長。」巴佛從控制台旁邊的小冰櫃拿出兩支高腳酒杯,在其中倒入了肚臍柑香氣的無酒精飲料,遞到田瑞雯面前。「敬艦長的巧思。」
「巴佛你今天吃錯鎮靜劑?」田瑞雯接過杯腳,與對方碰杯敬意,啜下今天第一口糖蜜與水分。
「但,艦長目前的執行能力可說是將這個概念弄糟得一蹋糊塗。」巴佛措不及防的攻勢讓田瑞雯嗆咳了起來。
「呸,我就知道你沒安好心。」田瑞雯吐了口口水。「你又哪裡有意見了?」
「關於角色對話與行動的不和諧感我剛剛也都多少提過,要說他們沒影響到艦長你主題的呈現是不可能的,但這些在最大的問題前面都不值一提。」
「最大的問題就是你不要對一個相當於試播概念的pilot episode這麼挑剔啦。」田瑞雯不以為然地聳聳肩。
「這並非挑刺,而是非常根本性的問題:你的主軸到底是什麼?你對主軸到底有沒有愛?你現在諸多不和諧的設定與對話或許都能用這是主角一場輪迴的銜尾蛇之夢所帶過。即便你隨便筆誤了什麼,隨便發射無數發榴彈砲,都能用輪迴能改進錯誤去帶過。但是當你選擇這樣做的時候,就變成你在其中探討的東西若沒有一個良好的根基,那就會一同變成泡影。當你讓吳奇隆唐突迸出臺灣因此有主權的時候,你對得起羅嬤這個角色所定下對於臺灣歷史淺探的那根纖細的定錨嗎?當你讓路人甲迸出低補受的時候,你對得起她原先可能被家裡父親睡過因此對床旁男子,以及男子接觸極度抗拒的設定嗎?你對不起的。不要因為覺得寫的是輪迴題材就可以這樣胡作非為好嗎,你這樣隨便的態度也對不起所有的輪迴故事吶。」
「巴佛你這話說的可大了,有很多實驗作品不也是這樣子讓作品一開始有很多容錯率,所以後面有很大的發揮空間,透過輪迴的特性,抵達神作伏筆回收?」
「但那也要艦長你故事好看才能有容錯率啊?」
「好看不好看是主觀的吧?」
「就艦長這種跳躍的表現客觀來說也會有很大的觀賞障礙,要怎麼讓人覺得主觀好看?」
「說的好像巴佛你能做得更好一樣。」田瑞雯賭氣般地鼓起雙頰。
「我並不知道如何可以做得更好,但艦長要是願意的話,不妨讓我試試一個我寫的輪迴腳本?」
「好啊,等等換我嘴死你這臭嘴仔子。」
「那時自是歡迎。」巴佛不知何時早已坐到控制台前調整參數,
「Simulation on.」
*******
穹頂染墨,傾瀉了層層灰濛帳幕,渲滿了海面之上。
未竟的夜凝滯在難以褪去的視線當中,楊穆這才回過神識。
危險。
如此訊號讓楊穆全身寒毛豎起,這才感受到他正赤裸裸平躺在碎石礫上,像隻毛被扒光的料理雞,正盛在石盤上要餵給饑腸轆轆的蟒。
肢體宛如感受到掠食者的氣息般,反射性地動了起來。
楊穆還沒有時間感受那恐懼,但是一起身跑起來,他就能感覺到自己的視線正和什麼對視著,但同時背後或四周卻又有類似的視線盯著自己。
他下意識記得這裡應該有燈塔,所以即便被注視的感覺越發增強,他仍然直覺往前方光線的來源跑去──
直到他想起那並非燈塔的金黃色為止。
而那時任他想怎麼跑開都已經來不及了。
涵納一切的金黃炫開,深淵永遠吞吃不盡。
*******
楊穆從椅子上驚醒,深吸了一口氣,那是鹹粿撲鼻的肉末香。
「你莫緊在𠊎面前嚇大嚇細哪!盡毋好渡哪。」桌旁的老奶奶瞪圓了雙眼,讓楊穆不禁失禮的想剛剛的夢境是否跟羅嬤這樣健康硬朗的樣貌有關。
「吾哥正睡䟘起來,食了飯又啄目睡,講佢係睡仙實在毋會差。」坐在對面的阿嘉桌下一腳朝楊穆的腳骨踢了過去,早已習慣妹妹攻擊的楊穆也只是苦笑向兩人賠罪。
「敗勢敗勢,怪事感覺當𤸁,凳仔項就係睡忒。」
「毋怕毋怕,你食飽吂?」羅嬤雙眼一瞇又恢復她安詳的臉龐,就像是昨天羅嬤跟兄妹倆講她過去跟洋人的戀愛故事一樣地慈祥。
「食飽食飽。」阿嘉搶著回答,就這樣跑回樓上她佔領的房間內。
「𠊎食飽囉,承蒙羅嬤。」楊穆正要把碗收到洗碗槽錢的時候,阿嘉又揹著書包咚咚咚地下了樓準備出門。
「有麼个急事?仰行恁遽?」羅嬤原本就要闔回線條的雙眼半睜。
「總統講後六日就有飛行機回臺灣,𠊎出門弄弄仔走。」阿嘉說完逕自奪門而出。
「你老妹坐毋核,無幾久疲爬極蹶啊。」
「佢總係恁樣,阿哥𠊎無結無煞。」
「兄弟姊妹乜會冤家,洗碗乜會相磕。」羅嬤打趣地說,「你出去尋佢,𠊎洗碗。」
「敗勢羅嬤,承蒙羅嬤。」楊穆跟羅嬤行了個禮,便也跑出了家門。
*******
踏出門,楊穆這才注意到舊金山灣區的天氣沒有想像中燠熱,如蛇細長的雲絲蜷滿烈日,看起來就像是荷包蛋而不是綠豆糕,總之是個適合出門的天氣。
昨天東奔西跑雖然曬黑了不少,但得知兄妹倆和羅嬤並不是唯一睡醒起來就莫名其妙在無人舊金山的臺灣人,多少讓楊穆的心情安定了不少。
即便他總猜不透阿嘉到底在想些什麼,今天也這樣讓羅嬤擔心,總是叮嚀她不要這麼我行我素都一直被當耳邊風。但早就習慣的楊穆也只能乖乖追上自己妹妹的步伐,以免出什麼憾事。
三人寄居的房子在比較郊外的山坡地上,一出門就能遠眺像是模型一般嫣紅的金門大橋,楊穆沿著通往海岸邊的下坡走了十分鐘也沒遇到其他臺灣人,大部分人都被轉移到市區附近,大概只有零星的個案能像他們一樣能過得這麼清閒。
下坡快結束的時候,楊穆終於找著阿嘉的身影。
少女不知為何就站在下坡路邊的一個小公園內。
說是公園或許也不大對,平整四方的空間內,四周有裁切整齊的灌木叢環繞,左右兩邊各有一張潔白的長凳,都像是為了中間的一個紀念碑所整理出來的小庭園。
而少女,正佇立在紀念碑前面,巍然不動。
「阿嘉,你是怎麼搞的,不要二話不說就讓羅嬤擔心啊。」楊穆醞釀了十五分鐘的話語,自是馬上脫出。
「哥,你過來看這個。」阿嘉也沒應答,只是語氣淡淡地說。
「什麼東西?你倒是聽哥──」楊穆一邊抱怨一邊走近,卻是被眼前的碑遏抑了話語。
『加州鐵路,南北貫通,華裔精神,血肉獻功』
首先映入楊穆眼簾的,是碑前銘刻的這一串中文字,但那並非讓楊穆感到驚愕的緣由,就他所知,舊金山與其鐵路的確是由漢人的勞動力茁壯起來的。
讓楊穆所詫異的是碑的外型,讓他根本無心注意旁邊告示牌的說明標示,這樣的造型,是為了紀念當初開鑿雙子峰隧道時不小心被炸死的漢人。
但那或許一點也不重要。
畢竟,在紀念碑座上奉上的是──
一枚讓人一看就覺得莫名眼熟的,榴彈砲。
Simulation error.
「欸幹,怎麼會這樣?」
「怎麼了?巴佛。」田瑞雯拿起桌上泡好的咖啡走了過來。
「參數有誤……這不可能,明明輪迴腳本的幻想深度只有A,離極限EX值還有好幾倍才對。」
「幹你還真的給我寫輪迴腳本,你是忘了古印度沙盒實驗場的意外嗎?拿來給我!」
田瑞雯一把搶過遠端控制面板,發現控制台上寫著Simulation error.字樣。
「……看來是前面的各種事件錯誤導致參數出了問題,讓系統超出負荷了。」
「巴佛,立刻關掉艦艇內所有的沙盒模擬器。」
「這會讓艦內的沙盒世界陷入停擺,說不定再也無法啟動沙盒實驗場。」
巴佛挺身護住了操作面板。
「沒事,我們重啟整個沙盒實驗就好……只是……」
「只是?」
「我們必須刪掉所有會讓錯誤值增加的元素,包括前面的部分。」
「艦長,這樣會來不及在參加2/6號中午十二點的聯合沙盒實驗聚會。」
「沒事兒。」田瑞雯對著巴佛豎起了大拇指。
「我已經用一條100CM的鯊魚玩偶賄絡主持人,說我們不小心操作到錯誤的沙盒實驗體才遲到。」
「代價呢?田瑞雯,他們給出的代價是什麼?」
「一杯參加混有濃縮100%新鮮優樹汁的苦茶,1000cc。」
「我要殺了妳這個毫無談判才能的低能艦長。」
*
系統重啟——模擬沙盒實驗:
系統診斷:幻想深度A,將會進行不必要的元素切除,回歸原始世界,歸源代碼——NTU Fantasy Novel Solitaire、連結代碼——#07_1_novel_solitaire_chat,世界代碼——蛇之盒,蛇喰之夢 ,人物代碼:Snake1、Snake2、Snake3。
重整成功。
刪除變動參數。
幻想深度減少中。
榴彈砲
沈春華
以主角第三人稱的意識視點去帶出蛇喰和Ouroboros的關聯意象,接著再刀掉主角
唐突至極的對話以及對話跳躍的毫無章法,地點再空降日本
污辱台北人
低能韓劇元素,例如『低補受』、『기생수』這個音同寄生蟲的韓國歧視
沙盒人物一夕之間被殖民過的臺灣人全數被轉移到原殖民母國的日本
錯誤的台灣歷史考察背景,建議觀看2022年T大歷史系留下的幾部台灣史教學紀錄
角色對話與行動的不和諧感
故事主軸與命題的基本邏輯
閩南語、福佬話、與完全不需要出現的本土元素。
「等一下,為什麼要把閩南語刪掉?我覺得加入點本土元素還不錯啊!」巴佛提問。
「因為我是一名硬頸的客家人。」
田瑞雯想都不想就按下刪除按鍵。
「我最討厭這種噁心的閩南沙文主義者,整天只會搞政治鬥爭跟排除異己,當我們這些客家人吃素嗎?」
「何況,現在市面根本不缺具有本土要素的沙盒實驗場。甚至還有人特地抄襲地方知名工作室出版的沙盒內容。」
田瑞雯嘆了口氣,隨後按下重啟鍵。
「還有,你們難道不會為不懂閩南語的人著想嗎?」
沙盒實驗,重啟。
*
那天,年僅17歲的楊穆從床上驚醒。
一股濃厚的芳香劑刺入鼻腔,甜膩的柑橘味散佈在房間每一個角落。
所幸,柑橘味中混有一點棉被香氣,倒不至於讓他感到非常難受。
早上七點,太陽正好從窗戶曬進床上。
他推開窗戶透透風,順便欣賞一下窗外的美好景色。
沿岸沙灘上有數不盡的遊客,享受在炎炎夏日下揮灑汗水,釋放潛藏在心中的那股壓力。
「少年按鈕。」
「那是社會上存在著這個怪異現象啊!」
楊穆不由得感嘆起這詭異的景象,隨後他將目光放在了一名悠閒地在陽傘下看書的成年人。
「會不會大家都反過來了呢?」
每當他看到成年人在職場上像個小孩般任性爭論,總是不由得感到愉悅。在應該要像大人的地方任性爭論,卻在應該玩樂的時候裝成大人的樣子。
楊穆又看到沙灘外兩名成年人為了怕弄溼衣服,只敢在海岸附近採採水假裝放鬆。
「這樣的放鬆真是太遜了。」楊穆嘴角不由得勾起了一點笑容,心中一股古怪的惡意油然而生。
那是發生在他夢中的事。
在夢中,他似乎預見了自己站在碎石的海灘眺望著遙遠的彼端。
挺立在由濃厚的迷霧包覆著的沙灘,他注視著燈塔附近的一個怪獸。
印象中是在金黃色的月輪與漆黑的瞳昇上海面,伴隨著強風吹散了海濱的濃霧,滿天的星斗與月光灑落在寧靜的夜。
以及一個吞噬一切的黑暗與燈塔永遠照不亮的深淵。
「那真的是太諷刺了。」楊穆不由得喃喃自語。
因為這個沙灘根本就沒有燈塔嘛!
他左右觀望查看有沒有其他偽大人時,看到一樓有個人似乎站在他家門前,似乎是跟自己差不多大的女生——
「幹,差點忘記跟阿嘉有約了!」
楊穆立刻換上外出服,無視阿嬤放在桌上的愛心早餐。他一把咬起吐司,仿效日本動漫裏頭出現的文藝男主角,一邊推開大門。
「抱歉遲到……了……」楊穆目瞪口呆。
阿嘉穿著白色洋裝,頭戴遮樣帽以及太陽眼鏡。她輕輕一點楊穆鼻子笑著說道。
「請我吃Lawson就原諒你,還有呀!」
阿嘉轉身,得意地展示出身後兩台淑女腳踏車。
「陪我騎腳踏車!」
「怎麼這麼突然,等一下,今天不是要去海灘玩嗎?」
「我突然想騎腳踏車!」
「好吧。」凹不過對方,楊穆只好跳上腳踏車展開一場今天的約會行程。
*
沿著濱海的公路,兩輛淑女車飛馳在海風吹拂的自行車道,化作青綠色的旋風掃過波光粼粼的海面。
楊穆輕鬆地踩著腳踏車,沿路欣賞鐵道海邊風光。據說某個九零年代籃球運動番有來這邊取景,也難過附近會有這麼多觀光客了。
「我昨天夢到了一個夢,我夢見自己變成了討厭你的路人甲。」
「只是路人甲還好吧?我又沒辦法討每個人喜歡。」
「路人甲是名字。」
「好爛的夢。」
楊穆隨口吐槽,將視線放回沙灘美景。
「你就這麼想去沙灘玩嗎?」
「沒有,我很開心可以跟妳出去玩。」
「我想聽實話。」
阿嘉將車停置一旁,面帶微笑注視著楊穆的雙眼。
「妳真的想聽?」楊穆也將車子停下。
「我昨天也做了一個夢,我夢到自己好像站在海灘上,旁邊還有像是蛇的怪物,同時還有一個我說不清的存在一直干擾著我的夢,還有殭屍、日本、鎌倉阿嬤……」
「我昨天也夢到了。」
「想必那是場惡夢吧?」阿嘉緩緩牽起楊穆的手接著說。「但你現在身邊有我,不用去拯救世界,也不用打倒殭屍,更不用煩惱接下來該怎麼做。」
阿嘉將眼睛閉上,緩緩靠近楊穆。
而楊穆也閉起眼睛給予她回應。
*
「這她媽是什麼垃圾故事!」
田瑞雯一把抓起控制面板咆哮道
「我覺得這個故事還蠻不錯的啊,就是平凡了點。」
「一、點、都、不、好!我為什麼要看著跟自己一樣的複製人斬獲幸福!」
「懂了,就只是個年過半千卻還嫁不出去女孩兒的可憐故事。」
巴佛一把抓起控制面板說道。
「放下!我還要重啟整個故事!我絕對不允許我的複製人可以斬獲幸福。」
「艦長,總司令剛剛通知要我們立刻交出沙盒數據,不然就不是苦茶,而是100%濃縮純正優樹汁了。」
「我、她、媽、才、不、管!這是賭上女人的尊嚴,把面板交給我!」田瑞雯死死握著控制面板,而巴佛正在想辦法抗拒。
巴佛一把奪過控制面板,頭也不回奔向艙門外。但他不幸採到一攤水,將控制面板摔到地上。
「噢不!」巴佛撿起螢幕破碎,無論怎麼觸碰都沒有反應的面板大聲吼道:
「我不想喝優樹汁啊!」
(沙盒實驗場內)
狂風四起、暴雨肆虐。
拉麵妖精、優樹、黃金國、筍乾噁男、像素鉤子、韓先生等一系列會引發幻想深度增加的物件不斷疊加在鎌倉鎮,他們不斷憑空出現,又不斷憑空消失。如同一場膨脹與收縮不斷來回的特異點。
楊穆看著眼前風起雲湧、天地異變的沙攤,隨後又看向一旁被一條巨蛇砸死的阿嘉屍體,哭喊:
「為什麼會變成這樣……我只是想好好過完一天,我不求與阿嘉過著幸福快樂結局,也不求打倒殭屍末日的世界英雄,我就只求一個完整的一天,我難道錯了嘛!」
楊穆痛苦地跪倒在地,放棄了抵抗,眼睛一閉準備迎來世界的終結。
但
「還沒結束,故事還沒有完結!我絕對不會喝到優樹汁!」
巴佛一拳打暈田瑞雯,把系統放到了搶救程式雲端後按下了重啟鍵。
「故事的結局將由我來決定!」
系統重啟——模擬沙盒實驗:
搶救程式運行
世界代碼——蛇之盒,蛇喰之夢
搶救代碼:Novel Solitaire Mercenary04導入
幻想深度重置中——成功?
那天楊穆又再度從夢中驚醒,他看了看窗邊海岸風景後,冷笑道。
『生』
『夢』
『死』
『迴』
楊穆隨即拿起衣櫃的皮帶,掛置天花板後又將電競椅移到皮帶下方。他站在椅子上指向房間一角,宣言道:
「我要讓玩弄虛擬人物,自以為是上帝的你們付出代價!」
他跳離電競椅,以上吊的姿態選擇自殺。
隨後楊穆的身體竄出大量黑煙。
巴佛看見了,祂正站在由濃厚的黑霧瀰漫的房間。巴佛已忘記自己為何要使用搶救程式,難以名狀的氣場使他喘不過氣,只得用降維思考去揣測祂的外觀。
巴佛呆呆地佇立在原地,不解楊穆為何會想起二十四萬零六百零五種不同沙場實驗的結局,進而覺醒了自我意志。當初總司令曾給過他一部美漫出品的英雄影集,並嚴重地警告過他們千萬不要過度重啟、干涉沙盒實驗,這會有百萬分之三的機會會使人物覺醒自我意志,從而導致沙盒系統大崩潰,到時就不是拿乖乖就能安撫的程度了。
一切都太遲了。
倒數兩次過多的錯誤參數將使整個沙盒實驗場的幻想、現實產生交織,整個艦隊將會跟蛇之盒:蛇喰之夢的幻想融合在一起。
巴佛緩緩地搖起田瑞雯,向他不曾尊敬過的艦長尋求幫助。
但一切都太遲了。
他瞥見了,眼前龐然巨物宛如無邊無際向左右兩側延展。
巴佛甚至意識到這個想法,是他跟田瑞雯一同輸入在沙盒實驗場的句子。
金黃色的月輪與漆黑的瞳昇上海面。
那不是月圓,巴佛很快地意識到。
吞噬一切的深淵大蛇卡斯將會到來,那是艦隊無論如何都無法照亮的阿比斯。
到時,火之文明將會熄滅,取而代之的是充斥的黑暗、深淵與幽邃的深海時代。
「吾為深淵大蛇卡斯,其名為究極網路程式——蛇塔(ZETA)GO。」
我將吞噬你們的夢想,作為你們輕易玩弄人心的代價。
《蛇喰之夢》一劇在娛樂化計畫審核委員會中掀起了一場激烈的論戰。
反對方批評讓營運管理人員參與演出的做法,認為這破壞了使用沙盒實驗場的初衷:讓電視劇的生產自動化,這個做法無異於回歸傳統的節目製作手法,沙盒實驗場只等同於節目中使用的道具。
而且劇本的設計有政治不正確的危險性,委員會中與公關部門有關的成員都對類宗教思想的演出以及有損銀河艦隊的角色設定提出反對意見。
公關部廣播宣傳組負責人的用詞尤其嚴厲:「銀河艦隊的代名詞應該是『有條不紊』、『菁英集團』,不是『知情不報』跟『為所欲為』!這麼多年來我們為了不讓田瑞雯幹過的蠢事登上新聞頭條花了多少力氣,現在讓她變成電視明星是要我們以後怎麼教小孩啊!」
雖然針對田瑞雯艦長的人身攻擊性評論獲得了會議現場大部分人的認同,但是基於政治歸政治、娛樂歸娛樂的原則,支持方的論點正當性並沒有因為田瑞雯的人格缺陷而被削弱。
盲測階段的觀眾團隊給予《蛇喰之夢》的評價有高達 73% 的好評率,以銀河艦隊成員為主題的非典型故事受到廣泛的歡迎。帶有古代宗教信仰風格的劇情高潮雖然略嫌老氣,但是恣意妄為最終受到報應的橋段是歷久不衰的穩健做法,與前期異想天開的展開相輔相成,達到很好的娛樂效果。
委員會的爭執持續了三個半小時,最後因為超過表定審議時間的兩倍、耽誤到其他實驗場案件的審查,以另開專案會議處理作為結論而結束。
而負責維持會議秩序的審查會議臨時主持人暨銀河艦隊總司令基於其職責沒有發表個人意見,但不論作為戲劇本身的水準,還是這一場因它而導致的、比肥皂劇更精采的衝突,他對《蛇喰之夢》都非常的滿意。
*
「艦長,艦內的意見調查回收完畢,將相似意見統整後的清單已經傳入系統了。」
「我現在沒空看,你口頭報告一下就行。」
以理所當然的態度在值勤時間把艦長室當成個人家庭劇院的田瑞雯往嘴裡塞了一口爆米花,邊嚼邊講話邊朝辦公桌上噴爆米花碎屑。
本應使用於即時查看全艦狀態的艦長室大螢幕上正播放著《蛇喰之夢》,蛇塔GO現身的場面在超大螢幕之中更顯魄力,像是艦船之外真的有一隻巨大的蛇神對著艦內虎視眈眈。
「是。『艦長的狂氣度不夠』、『艦長的演技略僵硬、照平時的言行模式更好』、『中後期的節奏太快』、『巴佛的人設跟本人差太遠,應從本名改用虛構名稱』、『優樹汁其實沒那麼糟』……」
「你是不是專挑負評?」
「絕無此事,這是根據艦組員意見統計後按比例從高往低的順序。您有疑慮的話可以親自查看,這次調查是記名問卷。」
田瑞雯臭著臉按了暫停鍵,叫出巴佛上傳到系統的問卷統計結果,而內容正如巴佛所述,連每一組意見是哪些人提供的都一清二楚。
「嘖,委員會的內線明明說觀眾反應很好的。」
「那是因為他們是觀眾,與您的距離足夠遙遠。從不認識平常的您的人的角度來看,您在本劇展現的演出是非常精彩的,簡直就像真正的神經病。」
「靠北,你要損我不要拐三個彎。」
「我的人生信條是比起勇往直前,刻意繞遠路更能體會生命的細節。」
田瑞雯把一肚子悶氣跟剩下的爆米花一起一口吞下肚,把空盒隨便往地上一丟。
地位尊貴的艦長沒有重新開始播放她剛完成不久的傑作,而是無言地看著清潔機器人把她亂丟的垃圾清理掉。
在清潔機器人結束它的工作、縮回地面的收納空間後,田瑞雯才又開口。
「那你呢?從一到十,你給幾分?」
「恕我不以您的要求作答。我充分了解我個人對於藝術表現的偏好,故無法客觀地做出合理評價。」
「謝謝,現在我也充分了解你不喜歡了。至少給點意見?」
「我確實對於最終收尾的展演方式有些想法,事實上在殺青之後,我基於個人興趣做了一次沙盒實驗。」
「播來看看。」
「遵命。」
*
楊穆從睡夢中驚醒,在恐慌中不斷撫摸自己的頸項,急促的呼吸在他再三確認緊勒住他的皮帶只是另一場相似的惡夢之後才開始減緩。
昨晚忘記拉上窗簾的窗戶外仍是黑夜,僅能在遠方的山稜線上看到一線白,牆上廉價的塑膠掛鐘指著五點半。
距離楊穆平常的起床時間還有一個半小時,但是他的最後一分睡意都已經被可怕的噩夢嚇走了。坐在床邊發了五分鐘呆之後,楊穆起身更衣,準備外出。
為了避免吵醒一向淺眠的母親,楊穆躡手躡腳地走下樓梯,來到透天厝的一樓。他在走出家門之前及時注意到他並沒有把放在桌上的機車鑰匙放進口袋,但是他已經沒有走上三樓的幹勁了,於是楊穆放棄了停在前庭的機車,徒步走上家門前的二線道。
*
辭去在台北的工作、楊穆回到老家至今已經過了四個月,這段期間除了兩周一次的回診之外他甚少離家。母親沒有多說什麼、只叫他安心休養,不過楊穆能感覺到母親並不真的能夠理解或是體諒他的病況。
他偶爾會想到阿嘉,次數不多。
雖然是他活該,但是阿嘉同意他分手的要求時,眼神裡那股鬆一口氣還是傷到了他。回想到這件事的時候,楊穆會慶幸他已經在低谷,所以再低一點感覺也不那麼明顯,而且他還有餘力說服自己那是時機適當的停損。
在搬回老家的第一個月,阿嘉時不時會傳訊息來,有時是閒話家常、有時是關心,可以算是和平分手的一個後遺症。他覺得比較好過的時候會回覆,不回覆的時候比較多一點。拖拖拉拉的訊息往來幾次之後,他把手機跟電腦的通訊軟體都刪掉了。
*
沿著狹窄的馬路走了十五分鐘,夜空亮起了魚肚白。楊穆看到路邊的排水溝裡有一片體積不小的蛇皮,又想到昨晚惡夢的片段。
夢裡的他自殺了,然後化為一條巨大的蛇,吞掉了那些折磨著他的人。那不是他第一次做那個夢,每一次他自殺的方式不盡相同,被他吞食入腹的人也不總是他記得的臉孔。
楊穆有點羨慕夢裡的自己。夢裡的他擁有深不見底的恨意與親手赴死的衝勁,而真正的他在大多時候只能感到無力。
假如他到時候還記得的話,他想跟醫生聊聊那些夢。說不定醫生會告訴他為什麼是蛇而不是別的動物,還有那些被他吞掉的、其實並不知道是誰的人代表些什麼。
盯著蛇皮看了幾分鐘,楊穆放棄了再走半個小時到鎮上吃早餐的計畫,折返回家。
回家之後他準備試著再睡一下,看會不會再做類似的夢,或者更好:作為一條蛇或者是別的不是他的什麼東西,在某個地方醒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