未經開發的大陸西面,有一叢層疊的山嶺;群巒環繞間有一處稍作平坦的盆地;在土與泥模糊的界線,開著零落淒美、行將凋零的繡球花;在繡球花的中心坐落著澄清安靜的大湖,湖裡面住著我們——這是我的家鄉,至少是從年邁瘋癲的神巫那聽來的家鄉。
我們是早已遺失名字的族類,魚蝦水藻與我們毫無瓜葛,與其說我們就是水,倒不如說我們活在水流之中,在湖下沉默地披著半透明的形體緩緩游動,若那些生物得以意識我們的存在,多半是族人們爭執時所掀起的小亂流,平時,它們大概只把我們的腳步當成山風吹起的水波吧。
既然活在水流,離開湖大抵是無法生存的吧。我幼時就曾目睹一個衝動的兒時玩伴與其他孩子打賭,妄想衝破湖面,被加油聲環繞的他,精瘦的身軀衝進光芒中掀起一陣翻騰,結果我們再定下神,他的身軀已被擠壓成一團團碎泡,轉眼浮上湖面,粉碎無蹤。
我們稱湖外的世界「安樂鄉」,根據族裡的傳說,隨時間腐朽的前輩們最終會化為晶瑩的微光,順著夜晚的月白躍出湖面,消散於螢光點點的大空中。可這個傳說距我們這些毛頭小子,終究是有些遙遠,於我們而言,安樂鄉是絢爛而美麗的狩獵場,餓時,我們游近湖面,在扎眼的光芒中伸出手臂,捕捉自安樂鄉反映於湖面的形體——通常會是蟲子或飄落的花瓣,年資深的獵人,可以捕捉到於山間低迴的鳥兒,它們的形體摸起來像濕滑冰涼的魚,含進嘴裡有股沁涼的香氣,一塊塊果凍狀的滑進嘴裡,一會兒就飽了。我們捕食形體們,捕捉安樂鄉零星的碎片,每捕到一塊新型體,便像若有似無地更了解安樂鄉一點。
打從我出生以來,從沒離開這座大湖半步,我僅活了二十餘年,相較其餘百年老前輩年歷實在淺得很,但即便是長輩,似乎也沒有離開過湖的,除了那位神巫——據傳神巫年輕時與人爭論,一時負氣便不知用了何種方法揚長而去,杳無音訊。兩百餘年後某個貪玩的孩子,在湖底意外尋到昏厥的神巫,然而他醒來後只甩著他一頭亂髮,大呼了一句:「安樂鄉的妖怪啊……」接著便眼神散亂、支支吾吾,連半句話都組織不出,眾人都當他瘋了。一開始還有些有心人不願善罷甘休,日夜守候著病榻上消瘦的神巫,記錄他毫無章法的隻字片語,過了好一些時日,無從解析那些詞彙的意義,那些人也漸漸散了。
在那之前,族人提起安樂鄉,態度是渾然天成的敬畏,但現在對安樂鄉的崇拜,更像是為了迴避對外界的恐懼,而強自賦予的神聖。
原先安樂鄉於我內心鼓不起一點波瀾,甚至連一點景仰都沒有,直至一日,我深夜嘴饞,浮上淺層狩獵,伸手一撈,觸及的卻是滾燙的表面,我險些痛叫出聲,以為自己的手掌被湖面截斷了,急收回手,完好無缺,卻看一顆發著幽然藍光的渾圓珠子自湖面沉落,還發出滋滋的聲響。我半驚半疑地捏著燙傷的手指,與它一同徐徐下潛,待聲響漸漸淡去,才敢再出手捏住那形體,珠子表面仍有些餘溫,我拉到眼前細細端詳。
從沒見過如此美的形體。
我第一眼就被它震撼了,在那掌心大小、暈暈地泛著光的球面,細緻地刻著或深或淺的溝壑縱橫,未經世事的我頭腦尚未反應過來,心中即響起了沉穩的聲音:「這就是安樂鄉的模樣。」那種感情從震撼慢慢轉化為驚嘆,接著化為欲淚的感動,我情不自禁將珠子捧在雙掌間,鼻尖頂著球面眼睛眨也不眨的看著,深怕錯漏了任何一點痕跡,那痕跡隨球內的水流時而清晰、時而模糊,幽光亦隨之明滅,而明滅又令溝壑有了另番風采,讓人難以生厭,於是我忘了飢餓,默默地注視著它,直到晨光自湖波輕輕劃在我的臉上。
那珠子我不捨下肚,至今仍揣在我的懷裡,不時會將它取出來欣賞,消磨無趣的時光。也許是我太年輕,竟無可救藥地憧憬著使人瘋狂的安樂鄉。掩於光芒之後,那些我們賴以維生、清澄爽口的形體,和湖面閃著虹色的波光,在安樂鄉究竟會是什麼模樣呢?
……連我自己都預想不到,對安樂鄉的迷戀已至茶飯不思的程度,為了排遣煩悶,我開始勤於拜訪神巫位處湖底的住所,懷著渺茫的期待,想入眼更多安樂鄉的景象,結果於神巫斷斷續續的喃喃一無所獲,倒在那邊意外結識了不可思議的少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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漣是服侍神巫的女孩子。自從神巫失去睿智的光環,如今只剩年幼的孩子會簇擁著他,當他是赤子之心、有些癡呆的老頑童,單純地咀嚼著他破碎的語句,待那些孩子年歲增長,意識到神巫僅僅是個瘋癲的老人,亦會隨時間遠去,再不造訪。但漣不知為何便獨自守候神巫十幾年,渾然不覺寂寞。
神巫的住所由一層層詭譎緊密的水草圍成,出入口墊著大石,周圍浮著一層防護網似的水藻。我第一次看見漣,她拖著橙色的長髮,嬌小的身軀坐靠在最外圍的水草上,正心不在焉地低頭把玩著碎石,露出她白皙的額頭。似乎感覺到我的腳步,她不可思議地抬起臉,瞪著圓滾滾的眼睛,不敢相信會有訪客的模樣。
「我是來拜訪神巫的,請問現在方便嗎?」
我傾身發問,看她眼神迷茫,張口想說些什麼,卻只從喉頭發出咦咦啊啊的聲音。
「聽得懂嗎?沒辦法說話?」
她仍呆愣著,我只好指指自己,再指向水草的方向,雙手合十鞠了一個躬。她的眼神終於放出光彩,猶豫了一會兒咬字,才開心地一聲:「在。」起身領我進去。
拜訪多次後,我從她的動作和費力而模糊的字句得知,當初是神巫將她一手帶大的,十幾年來她不與神巫交談,只靜靜地聽他傾訴無意義的斷片,她所勉強習得的詞彙,都來自神巫的囈語和其他孩童的戲言,也怪不得一個活潑的少女,卻還像個嬰兒一樣牙牙學語。
和她交談多了,她總算多學會了一些詞,反應仍有點遲,咬字仍然不甚標準,但至少可以與我簡單地對話了。一日,對神巫的話慣例理不出頭緒,我氣惱地步出神巫的住所,見漣抱著新捕的形體迎面走來,困惑地望著我。出於惡意我挖苦地問道:「妳既然陪伴神巫那麼久,可曾理解過他話中所要表達的意思?」
數秒後,她出乎意料地點了點頭。
也許這個女孩會是前往安樂鄉的鑰匙——我的內心振奮了起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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三個月後,於她主動邀約我的見面,我第一次給她看那顆珍藏的美麗珠子。是夜,我們坐在鄰近湖面的腐朽樹幹上,望著灑進湖深處的清澄月光。她沒有我預想地驚訝,只讓它在掌間滾動,細細觀察著,爾後小小聲地:「這是星子。」
「星子?那是一種果實嗎?」
她絞盡腦汁,生疏地吐出一個詞:「天上的。」
「天上是什麼?」
「就是天空……是比鳥和山還要高的東西喔。」
「所以星子鑲在天空的上面?跟太陽和月亮一樣?」
「不大對,」她搖搖頭,不甚確定地說:「是比我們認知的安樂鄉還高遠的東西,前輩是這樣說的。」她稱神巫為前輩。
「可是它好小喔。」我不置可否。
她笑起來稚氣未脫:「畢竟形體是安樂鄉反映在湖面的物體嘛,也許是天空很高的意思喔。」
因為無從想像起,我沉默下來,卻聽她幽幽地開口:「你應該是很厲害的獵人,竟然能捕捉到這麼遠的東西。」
「沒這回事,同輩的人有抓過月亮的碎片,這普普通通吧。」
「碎片才是普普通通,」她搖頭:「能捕捉完整形體的,一定是極具天賦的獵人,前輩是這樣說的。」
我察覺她稱讚後的深意,於是蓄意放聲大笑:「哈哈,不過這個天賦也只能混飯吃而已,算不上什麼吧。」
她似乎對我輕忽的態度感到驚奇:「這個能力很重要,這可是探勘安樂鄉的重大能力喔。」
「是嗎,我才不在乎。」刻意迴避了她的目光,可她手卻搭上了我的下臂,迫使我驚訝地看向她。
「前輩是這麼說的喔,」她的眼神認真了起來:
「只要全力穿梭晨曦的波光,就能到達那個安樂鄉喔。」
我愣了愣,確認她沒有在開玩笑,長期埋藏心中的陰霾頓時豁然開朗,但我還想鬧她,便擺出鎖眉苦思的模樣:「可是為什麼要出去?這裡有什麼不好?」
「你很想要出去吧?不然怎麼會日復一日造訪人煙罕至之地呢。」
我心一凜,只得訥訥苦笑:「抱歉,鬧過頭了。所以說,為什麼突然大發慈悲告訴我這種資訊?」
她的臉色沉了下來:「因為我也想要出去,所以想和你一起冒險。」
「我想知道是什麼怪物把前輩逼瘋的,想知道祖靈皈依的安樂鄉,到底隱藏著什麼危險,」感受到她捏我手臂的掌心微微冒汗:「如果能知道這些,也許就能拯救前輩也說不定。」
我終究和她一起來到了淺層,在晨曦即將到來的時刻。
這裡是湖的最西邊,是每天最先迎接陽光的地方,周圍不出所料的一個族人也沒有。頭頂的湖面閃爍著詭異扭曲的色彩,在即將破曉的黑夜中不停變換形狀。
據前輩們說,很久很久以前、比神巫離開湖再更久之前,這裡也曾經和其他地方的湖面一樣清澈。但他們之中誰也沒有真的看過清澈的西側湖面。從他們小時候開始,西側湖面就因為這捕到的形體味道奇怪,而被族人嫌棄並視為不祥之地。
「你真的確定?」我問。
「確定。」漣專注地望著湖面,等待第一束光的降臨。
昨夜,漣告訴我,神巫的壽命已經到了盡頭。
「前輩說安樂鄉有怪物。我不想讓前輩去往危險的地方,我想拯救前輩。」她的手微微發抖,但眼裡充滿堅決:「你也想出去,而且你是厲害的獵人,所以我想和你一起冒險。」
年幼時企圖衝破湖面的同伴的身影,在我腦海中一閃而過。接著,我腦中出現的是那顆星子。我望著湖面透出橘紅的光澤——天要亮了。
手牽著手,我們向上衝入湖面的第一抹曙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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最初的印象,是一望無際的花海。
隨後我看見花海的盡頭,繡球花從那裏開始換成了樹木,樹木之間隱約有動物在走動。那是很大的、用四隻腳走路的動物,我從來沒聽過。
清晨的光芒灑落在樹梢,光點隨著樹梢的顫動,被抖落到更低處的林木上。鳥,各種顏色的鳥從樹林中飛躍而出,鮮明的色彩,清晰的輪廓,讓湖中捕到的最鮮豔的形體都相形失色。
我意識到自己正在上升,故鄉的大湖就在我腳下,如同一條金色的大魚。大魚的一部分鱗片閃爍著彩虹色的光,無以名狀的魔幻,那是我們穿過湖面的位置。
穿過湖面的那一刻感覺很黏膩,觸感像是某些魚的體液,我現在才意識到那層黏液還留在身上。我望向一旁的漣,她的身體被一層有著彩色圈圈的膜所包圍,不停變換形狀的彩圈圈在她身上遊走,就像是安樂鄉的居民在觸摸、擁抱著初來乍到的旅客。
漣沒有注意到我的視線,只是出神的看著眼前的一切。
上升,我們還在上升。我看見神巫所描述的群山,深青色的起伏好似水草的弧線,溫柔的包圍著、守護著故鄉的大湖。
而圍繞著山的,是一望無際的水。深藍色的水比故鄉的大湖大了不止五倍、十倍,彷彿沒有盡頭似的在我們下方展開。啊啊,看來以後不能稱呼故鄉的湖為「大湖」了。
真實又虛幻,即使在夢中也絕無法想像的美景,不留空隙的連續衝擊我的大腦。曾經讓我如此陶醉的星子突然變得不值一提。
背後傳來輕輕碰撞的觸感。那是一堵透明的牆,牆外則是全然的黑暗與空無。
這裡就是「天空」嗎?太陽與月亮所鑲嵌的那個地方?
面前的陽光快速攻佔一個又一個山峰,在山腰上投影出鋒利的日夜界線。我的視線尋找著故鄉的大湖,它現在只是山巒間的一個微小的光點,在山林的縫隙間忽明忽暗的閃爍。
啊,這就是安樂鄉。
這就是安樂鄉!
我突然感到從前的自己是多麼可悲,生活在狹小的湖之中;現在的族人又是更加可悲,甚至連走出湖面都不敢想像。
「漣,謝謝妳。」
因為有妳,我才知曉躍出湖面的方法。因為有妳,我才有了付諸實行的勇氣......「漣?」
她看著後方,和朝陽同色的橘色的頭髮遮蓋了她的表情。強烈的光線打在她臉上,卻是從和朝陽相反的方向。
我向後看去,後方是一顆太陽。另一顆太陽。
仔細一看,這顆太陽被卡在一個狹長的籠子裡。籠子被一隻手握著,提著籠子的是一個比「天空」更加巨大的人影。
籠子裡的太陽。
比天空更大的人形生物。
「啊啊,安樂鄉的怪物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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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San Check】
我: /roll 1d100 = 64 (成功)
漣: /roll 1d100 = 96 (大失敗)
【成功 -1d10,失敗 -1d100】
我: /roll 1d10 = 7 (觸發臨時瘋狂:懼高症)
漣: /roll 1d100 = 48 (觸發不定時瘋狂:人格分裂-增加「神巫」人格)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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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企圖抓住點什麼來尋求安慰,卻猛然驚覺自己處在沒有水的高空中。
絕望感瞬間將我淹沒。不,能淹沒的話還好一點,現在我四周空無一物、沒有任何遮蔽、沒有任何支撐,我揮舞雙手企圖找到任何一點有實體的東西,什麼都好、救救我,我會掉下去的!
我終究抓住了什麼,那是漣,她狂笑著,張大嘴巴說著什麼,然而我沒有餘裕去理解。抓住她並不能減緩我的恐懼一分一毫,因為漣和我一樣,都在沒有任何東西的空中。
幼年時被擠壓得粉碎的同伴出現在我腦海。不,不要,我要掉下去了,會變成跟他一樣,變成沒有形體的碎泡,要死了要死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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籠中太陽照亮的範圍中,散布著十幾個半球形的透明牆,每一面牆裡面都有海、有陸地,就如同兩人剛剛才親眼目睹的故鄉。
「安樂鄉的怪物」從口袋裡掏出一塊發光的小板子,手指在上頭熟練的點按、滑動,一邊輕聲嘀咕著:「拜託實驗別再失敗了啊......我還想去跑團......」
隨後,「安樂鄉的怪物」經過兩人「故鄉」的那個透明球,一邊對照他手上的發光板子調整側邊的旋鈕,一邊往板子上輸入透明球的小螢幕顯示的數值。
「什麼年代的設備啊,居然不能連網。」抱怨聲從「安樂鄉的怪物」口中發出。「怪物」端詳著透明球內部,看到湖時突然露出驚訝的表情,並在瞬間轉成驚恐,開始慘叫:「啊啊啊!怎麼會有肥皂泡!不!這下數據又......」
「安樂鄉的怪物」抱著頭蹲坐在牆角,一副生無可戀的表情。半晌,才幽幽的再次自言自語起來:「或許......現在重做的話,只要把人工季節裝置調快一點就......雖然不知道會有什麼影響......總之先把這個培養槽洗起來吧?在教授發現之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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無人駐足的大陸東側,深邃的碧綠層疊成嶺;群峰成巒,連綿環抱、細心呵護出一座曲降盆地。盆地富有的紅土在與爛泥漫漶的疆界處綻放著綺麗的紫陽花,凋落與盛開的瓣則包圍出靜謐的湖,湖水裡棲居著我們--這就是我們棲息地的縱覽,雖然從未親眼看見,但至少是從年邁癲狂的神主夫婦那邊聽來的樣貌。
我們的族類沒有固定的名諱,在水流之中以半透明的姿態緩緩游動。魚蝦水蚤端足蟲與我們毫無瓜葛,若那些生物要意識到我們的行蹤,想必是我們大打出手的時候。
我們平時並不怎麼打架,只有在一年一度的「天之祭」臨到之時,族裡的年輕男女才會互相比拼較勁,盡全力與對方相撲。每個人都無非想成為最後那唯一一位勝者,好接受神主的祝福與潔淨,成為眾神的生贄,如此便是活著前往「高天原」的唯一途徑。
「高天原」是湖外世界的名稱,那裡是眾神的居所,是污穢齷齪的我們無法恣意進入的。我們只能在湖底卑微地接受來自眾神的施捨,伸手捉取眾神造物反映於湖面上的形體為食。「花」、「蟲」、「鳥」,神主教導過我們這些形體的名字,每每含食一塊就像是親自躍出湖面一般,若有似無地更瞭解高天原一些。
更小的時候我曾經目睹無知的同袍不顧攔阻逕自衝破湖面,只見他的軀體在高天原的聖光照耀下掀起一陣波瀾,隨即化作千萬點微泡,跟那些腐朽的老者一樣消散無蹤。
如幻夢泡影。
這是身為出仕的我在上拜殿打掃時,常聽神主所自言自語的字句。我誕生迄今的這二十餘年,每天就在神主夫婦的神社裡上課、工作,逐漸在智慧與身量上有所增長,卻不曾見過神主或身為巫女的神主夫人有一絲變化的跡象。根據神主在課堂上的教導,他們是眾神在創造這個世界起初就被派下來做為橋樑的使者,神主負責由下往上的祭祀、巫女則負責由上往下的代言,而為了這個使命他們帶著眾神的祝福下到這裡。這番話同時也與定時參拜的百年老者那邊聽來的耳語相戶應證:神主夫婦似乎在他們都還是跟我一樣大的毛頭小子時就是那個樣子,而他們那時候也聽他們百餘歲的前輩說過神主夫婦從未變化的耳語,並說他們被固定無法進食的樣貌不只是祝福,同時也是擅自窺見高天原的詛咒。而這個詛咒所帶來的恐懼與敬畏,正是所有人對高天原崇拜所擅自賦予的神聖。
原先我內心對這些祝福啊詛咒啊神聖啊的言論並不感覺一絲波瀾,連一點對高天原的憧憬都沒有,神社的職務不過是一種打小的慣習。直至今日,整天忙著明日天之祭準備而深夜嘴饞的我溜出了別館,正躡著手經過神社正殿想要出門之時,不小心聽到神主夫妻在神棚裡的聲音,有些好奇的我便稍微靠近拉門偷聽。
「漣,我做不到。」
「你每年都這麼說。」
「對,但是這次我是真的覺得不行了。我的底線逐年被磨去,我還是我嗎?」
「那麼你就這麼不想活了?想要就這麼臣服在安樂鄉妖怪的支配下化作萬千的泡沫嗎?」
「但是想活、想反抗並不代表可以剝奪這個世界誕生的性命吧?」
「你我都很清楚,我們和這些性命都一樣不過是安樂鄉妖怪製造出來無差別的螻蟻、無意義的玩物,被我們吞吃讓我們延長性命,作為讓我們抵抗妖怪用的生贄比起單純衰老消逝有意義多了吧?」
「我……」
「再說這不是只你的問題。我和體內的前輩都需要你。」
「不,你需要的只是--」
「別胡說。再者你不是也認同的嗎?在我們躍出湖面沒有滅亡,還獲得了這副不變的新軀體來到這個剛被創造的新世界之時,就是被遠比妖怪還更上層的命運所揀選,為的是總有一天向妖怪復仇並率領子民進入安樂鄉啊?」
「……是,我明白。」
「明白的話,就把門外那個偷聽的孩子帶過來吧,他正是明天受揀選的孩子。」
「是。」
糟糕,為什麼會知道我在這裡?聽到這裡我趕緊溜之大吉,卻不到三步就被不知從哪裡竄出的神主給正面捉住,他力氣還莫名大的我無法動彈。
「抱歉,親愛的孩子。」神主有些愧疚的跟我道歉,接著我只感到一陣暈眩,仿若超巨大水流般的力道醍醐灌頂。
「不愧是我最好的獵手,讓我們去做好明天的準備吧。」這是我失去意識前,最後聽到的話語。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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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今天怎麼沒人來跑session 1,我明明好不容易才把實驗室的東西做完啊?」
「安樂鄉的妖怪」在咖啡廳裡對著發光的平版說著,似乎有些不滿。
「什麼搬家和睡過頭,難道還沒趕完計畫到現場的我最閒嗎--喔等等,我教授打給我插播一下--」妖怪點了一下平版。
「喂?老闆嗎?你說有一缸有點怪?嗯,對,是我弄得。是……我很抱歉,我現在就過去。」
妖怪又滑了一下平版,繼續罵到。
「都是你們啦,我趕時間來做的東西這下又要被叫回去重做了,這筆鴿子的帳我一定找時間跟你們算清楚!」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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當我的瞳孔再次接觸到光線之時,我意識到自己正處於神社最深處的祭壇之上。
我意識到自己正被束縛著,無論是軀幹、肢體,或是口。
這個祭壇並不在我平時打掃的上拜殿,而是位於神社最內側,總是上鎖的隱密房間裡。在我很小的時候,某一天神主忘了上鎖,我就當作探險似的溜進去看了看──其實倒也沒什麼特別的,就是個完全封閉的房間,裡頭擺了張祭祀用的長桌罷了……然而奇妙的是,即使是當時年幼的我,便能隱約感受到這個空間正散發著某種令人不快的氣息……
不祥、死亡的氣息。
這樣的房間究竟是做什麼用的呢?在那段時間,這個問題曾經無止盡的盤旋在我的腦海之中;進入夢鄉之時,那個空間偶爾會延展進來,使得年幼的我在夜半中灑著淚水驚醒,獨自在房間中瑟然顫抖……那是一種最深沉的,本能的恐懼。
然而就如同大部分的孩子,我們的成長過程中接觸了這個世界更多、更豐富的資訊,我們的感官每天都被渲染上無比新鮮的顏色……久而久之,那份曾經的夢靨,就如同畫布最底層的顏料,慢慢的被各種美麗而豐沛的新記憶所覆蓋,逐漸朦朧,逐漸被淡忘……那份恐懼,逐漸被埋藏在心房的最深處。
但此時此刻,重新回到房間的我,彷彿畫布被一把鋒利的小刀所劃開,我再一次回想起那匹帶來無數個可怕夜晚的巨獸……牠正凝視著我,不斷摩擦著那龐大的尖牙與利爪,隨時可以撕裂我僅存的理智與希望……
不知道是不是巨獸吐出的鼻息,整張長桌開始劇烈抖動;不知道是不是巨獸噴發的雲霧,我的視野蒙上了一層白朧;不知道是不是巨獸滴落的涎液,我的臉龐被浸濕了一大片……
度秒如年了幾番春秋後,拉門被開啟了──
神主夫婦面無表情的望著我。
我不由自主的猛烈掙扎著,淚眼汪汪的向他們擺出祈求的眼神,希望他們能夠將我帶離這巨獸的淫威之下……
不對。
我想起來了。
是他們把我帶到這裡的。
意識到的瞬間,我發現自己停止了顫抖。
我只是呆滯的望著緩慢走近的神主夫婦。
每靠進一步,神主的面色便更加凝重一分,直到他走到祭壇桌緣俯視著我,我才得以看清楚他那清澈無比的眼眸──
那是一雙混雜著悲傷與愧疚,卻又充滿著堅定的眼睛。
不知何來的自信,我很清楚現在的神主,絕對會心無旁鶩的完成他即將要做的事。無論是什麼事,無論多麼不情願,無論會不會對這個世界帶來些許的悲傷……他一定會把這件事完成。
他有屬於自己的信念,屬於自己的理想,屬於自己不得不完成的願望……
他是「神主」。
我放棄了抵抗。
外頭歡愉的祭典樂曲沿著門縫鑽進了這神社中最隱密的房間,就如同無數蹦蹦跳跳的精靈,列著隊,遊行似的來到了我的耳膜邊緣,手拉著手辦起了一場華麗的宴會。即使這場宴會為我帶來的是對未知的詭譎,但至少,在外頭參加「天之祭」的人們,是滿心雀躍的吧?
神主那充滿彈性的指尖輕輕撫摸著我的額頭,游移於兩側的鬢角之間,他給我的感覺,與其說是活過數百載的偉大人物,更像是一名溫柔的大哥哥倚著床緣,說著各種精彩的床邊故事。
神主總是如此溫柔,每當我在神社中犯錯,引起巫女大發雷霆之時,都是他來安慰我的。
這時,溫柔的他總算開口了。
「孩子,原諒我。」
「這個世界遠比你所想像的殘酷。」
「並不僅僅是你即將面對的命運,更是人們對這個世界的憧憬。」
「『高天原』從來都不是眾神的居所,更不是什麼安居樂業的理想鄉。」
「這些,從來都不存在。」
「沒錯……如幻夢泡影。」
「那裡有的,不過就是恣意玩弄這個世界的妖怪。」
「我們只是螻蟻,只是玩物,只是不值一提的渺小存在……」
「但……這不應該是我們的全部,所以我跟漣必須行動──為了驅逐妖怪,為了向妖怪復仇,為了帶領所有人進入真正的安樂鄉……我們必須對抗。」
「而對抗,總是會伴隨著犧牲……」
「所以,可愛的孩子,優秀的獵手,就趁現在盡情怨恨我吧。」
「在不久後的將來,我一定會證明,這些所作所為是正確的,這些犧牲是值得的……」
「孩子……現在,就請你靜靜的沉睡吧……」
「為了遠大的理想。」
說完,神主將他的手伸向我心臟的位置。
然後──
無。
不僅僅是我,更是這個世界。
---
「你最好給我解釋清楚。」
「老、老闆,這個……不好意思……就你知道的……肥皂泡……」
他們正對話著。
唯唯諾諾的是「安樂鄉的妖怪」,一旁盛氣凌人的傢伙有著類似的形體,或許是另一只妖怪吧。
「蠢材!你進實驗室的第一個月不就學過遇到肥皂泡的SOP嗎?你知不知道重新養一缸要花我多少錢?我們可是站在這個領域巔峰的重點實驗室,養出你這種研究生要我面子往哪擺?現在的年輕人,犯了錯就只想遮遮掩掩,與其做出這種不三不四的數據,難道不會好好思考為什麼會失敗嗎?想當年我們做實驗的時候……」
「是……是……我很抱歉……我應該更加注意……」
面對對方語無倫次嘮叨,「安樂鄉的妖怪」也只能不停陪著罪,絲毫沒有辯解的空間。
「總之,先去給我把這缸亂七八糟的東西洗掉,今天馬上重做!再讓我抓到亂調參數,我還不把你趕出去!」
「我知道了……我馬上去弄……」
「還有,上次你弄丟的『微記憶體』最好趕快給我找出來!如果水裡的小傢伙碰到那玩意兒不知道會發生什麼事,出包的話你就不用畢業了!」
「是……我這禮拜一定會搞定……」
「唉……衰爆了。菸酒生真的是沒人權的廉價勞工耶……一個月就領個幾千塊就要忍受死老頭發神經……而且明明自稱重點實驗室還好意思給錢那麼小氣,艮!」
一直到確認氣沖沖的對方遠離,「安樂鄉的妖怪」才憤恨不平的發出怨言。
他一邊咒罵著被稱為「老闆」的另一只妖怪,一邊拿起那塊發光的小板子,熟練的操作起來。
很快的,便看到某一面半球型的透明牆中閃過一道白光,接著海水逐漸消失,陸地逐漸瓦解……不出幾分鐘,牆內已經空無一物了。
「『重建』可要花上幾個小時,馬的菸酒生都不用睡覺是不是……嗯?錯覺嗎?大概是玻璃反光吧……因該八。」
妖怪似乎感覺牆的內側還殘存著一點霧氣,但他不以為意,繼續飛快操作著小板子。
「『微記憶體』那顆小球的事我哪知道?啊就放在放在樹洞裡面紀錄數值,它就自己不知道掉到哪去了……還不都是老頭想省錢買副廠的穩定性當然比較差啊!怪我囉?」
「反正水裡的小傢伙就算碰到也不會怎樣吧?他們又不能做什麼,顆顆。」
妖怪無意義的碎著嘴,縱使這對他早點下班休息一點幫助都沒有。
「反正他們的『命運』都已經註定好了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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人類。
這是個求知慾無限大的種族。
從古至今,無數的觀察,無數的實驗,便是為了探索這個世界的秘密,為了一窺這個世界的全貌……
以及,想要變得全知全能。
想要成為──
「神」。
為了達成這個目標,人類做了無數的嘗試與努力,征服整顆星球,發展各式各樣的科技。
終於,在不遠的過去,人類達成了最接近「神」的一項壯舉──
他們創造出了人工生命。
在過去的數千年中,人類文明的發展使他們能夠創造各式各樣的事物,不論是美麗的、壯觀的、精緻的,甚至是奇異的、可怕的、詭譎的……人類靠著自己的雙手克服困難,嶄新了這個世界。
但唯獨「生命」,這份神所賜予的贈禮,說什麼都難以抵達。
因此當人類創造出生命的那一刻,他們當然可以沾沾自喜,當然可以耀武揚威。
但,那份驕傲的情感,卻只是轉瞬即逝……
如幻夢泡影。
人類既謙虛,又貪婪。
他們還是覺得自己渺小,他們還是想獲取更偉大的成就。
於是人類──
開始試圖碰觸「命運」。
這便是「計畫」的由來。
命運,只能由生命來開展。
因此人類建立了大量人工環境,培養了大量人造生命,在嚴格的監控之下,觀測命運的運行。
人類想知道命運的規律、命運的開展、命運的收束,進而預測命運……
甚至是操作命運。
沒錯,就如同真正的「神」。
人類的進步,總結一句話便是「為了更接近神所做的努力」。
安樂鄉的妖怪亦然,他獲得的命題如此:
在所有物理數值完全相同的情況下,什麼樣條件的事物將成為命運的收束點?
因此他的實驗不允許任何誤差,不允許任何數值的變動。
不允許任何「掉落的事物」影響命運。
但他似乎沒有意識到到這一點,還是自顧自的埋頭進行著已經注定被影響的實驗。
或許,這也是屬於他的「命運」也說不定?
無論如何,那個半球型透明牆的內部,再一次的啟動了實驗。
海中的大陸,陸中的大湖,湖中的他們。
至少在他們的眼中──
今天的湖面的水波,依然瀲灩如往。
(ED:砂糖玉の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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杳無人跡的大陸北方,群巒層疊,綿延百里;峰頂與峰頂連成一條蜿蜒的線,線頭與線尾相接,環繞出一方盆地:赤炎的紅土與詭邃的涅泥交織之處,含苞的彼岸花靜謐的生長著:在此起彼落的彼岸花苞環視之下,有著一座澄清潔麗、水波瀲灩的大湖,我們悠游於碧然似玉的湖水之中──這是我們的故鄉,縱使不盡然,但至少是從年邁瘋癲的祭司那得知的遠古記憶。
我們族類從來不存在名稱,魚蝦水藻與我們絲毫沒有一瓜一葛,我們的軀體如流似水,以半透明的姿態靜默的游動,若那些生物得以意識到我們的蹤跡,多半是宴會時族人們雀躍的唱著聖曲,跳著舞的時候吧。
我們稱湖外的世界「奧林帕斯」,那裡是眾神的居所。對我們族人而言,生命的終末最偉大的目標,便是在祭司的祈禱之下,化為一道光芒躍出湖面,常伴於眾神左右。
我們這麼形容著──
如幻夢泡影。
但若有人存著不敬之心,妄想著以未受祝福的汙穢之驅進入奧林帕斯,便會在離開水面的那一刻遭遇居住於路途中的「泰坦的亡靈」……比較幸運的,回來之後語無倫次、精神錯亂;運氣差一點的,便會直接化為一團團擠壓的碎泡,消失無蹤,再也不存在這個人。
這些,都是老祖宗、都是祭司們告訴我們的事。
呵。
把玩著手中的「星子」,我輕輕地笑了笑。
「等很久了嗎?」
這時,身後傳來一陣輕脆溫柔的聲音,我動作自然的將「星子」收起。
轉頭一看,一頭橘色長髮的女子匆匆向我靠近,這回,我是開心的笑了。
「不,才剛到呢。那我們走吧,漣!」
我們將彼此的頭部靠近,親暱的蹭了蹭,這是我們一族約定,我們一族的誓言。
然後我們十指交扣,悠游著離開了。
漣,不管經過多少次,未來的某一天,我一定會帶領著大家脫離泰坦的亡靈……或是安樂鄉的妖怪……掌握裡,讓我們可以永遠自由自在的悠游於──
天上的流光之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