母親僅剩的眼睛驚恐地看著我。
濕潤黏膩的紫色肉塊上,藍色眼睛無助地盯著我。
稀爛的黏液試圖組成人形,理所當然全都失敗了,一顆顆茫然的眼睛滾動著,望著我。
有東西從遠處的地下蠕動而來,一條條的突起像跳動的青筋;土色的地面轉為紫黑,像突然活過來,呼吸似地有節奏地起伏。
土地變色的同時,小肉塊像是感覺到什麼,大大的眼睛寫滿了驚恐,猛一發力彈向高空,朝跌坐在地的我的臉部落下,鑽進因驚恐無法閉合的嘴唇,柔軟的觸感伴著腥臭的黏液撐開我的齒間,竄進咽喉,一路向下滑動——
我尖叫著醒了過來。
……又來,草你的鬼壓床。
睜開眼睛,迎接我的是親愛的房間天花板,香香軟軟的被子床墊跟某個有點重的柔軟觸感。長著眼睛的小肉塊在我肚子上小幅度地蹦蹦跳跳,隱隱泛淚的藍色眼睛擔憂地看著沒有停止喘氣的我。
救命,好可愛。就算剛剛四捨五入又被它弄到快窒息它還是好可愛。
「好啦,我沒事,下去下去。」我拍了拍它。
小肉塊又看了我幾秒,確定我真的沒有事,才跳出房門吃它的雞胸肉。
又夢到那段過去,回籠覺我也不想睡了,走到鏡子前,我那完美的臉蛋完美的胸肌完美的六塊肌完美的十八公分今天也沒有多出一絲裂口,真的是太棒了。其他部位就算了。
梳洗完弄完早餐後,我不死心地從盤子裡掰一片萵苣給小肉塊,不意外地被瞪了。
……唐僧肉只吃肉,一切都很合理。我把萵苣葉塞進嘴裡,起身清洗餐盤,邊把回楓葉鎮後可能遇到的所有情境跟應對的方案在腦內過了一次。
希望不會遇見你,師父。
七年前,路過楓葉鎮的師父救下差點被祂們殺死的我,治療我吃下唐僧肉後的異變,教我法術與劍技,把我當親兒子養,把唐僧肉當貓養。我以為我可以忘掉過去,平靜過完這一生,健朗的師父卻在三年前去世,安詳的遺體找不出一絲異樣,稱得上不對勁的只有手上握著的紙條。
「前往楓葉鎮,最慢在三年後的2/1號前打倒祂們。」
聽到水聲的唐僧肉跳上灶台,把它的碗盆叼過來要我幫它洗。「你已經是塊成熟的肉了,該自己——你好樣的,我洗,我來洗!」某個熟悉的氣味竄進鼻腔,恍惚間喉嚨跟舌尖似乎還沾染著惡臭,我把分泌黏液的唐僧肉跟它的盆一起丟進洗碗槽,一會就用完了三瓶洗碗精。
為了搞定那團肉拖了一些時間,但我本來就不太想走,尤其是早上又做了那場夢。我檢查了一圈屋子,確定所有地方一如我剛搬進來一樣整潔妥當。手持劍杖,我環顧可能再也回不來的房子,最後,目光停留在玄關處的櫃子,櫃子上的相框裡,是我、唐僧肉跟師父的合影,「我要出門了。祝我武運昌隆吧,師父。」語畢,我抱起唐僧肉,深吸一口氣,攤開前往楓葉鎮的傳送卷軸跳進去——
我差點踩爆一顆眼球。
小鎮觸目可及之處,全是風滾草般滾動的眼睛。
好,沒救了,我要回家了。
我才剛縮回腳,打算退回還沒完全關閉的傳送卷軸,但小肉塊已經開心地跳下我的懷抱,一顆一顆撿著地上的眼睛吃。
「喂小肉塊,地上的東西不要亂吃。」
傳送門關閉了,我不情不願地留在楓葉鎮。抬眼望去,整個小鎮被蜘蛛網般的肌肉組織給覆蓋。屋子上東一塊西一塊長著動物器官,眼球、消化系統、甚至還有大腦。啊喔,竟然有大腦。
我嘆了一口氣,抱起小肉塊,想著該從哪裡開始。唐僧肉,又稱太歲,平常長在土裡,吃了可以長生不老。不過長生不老的方式跟一般人想的不太一樣,我是說,癌症組織也是長生不老的。
像是楓葉鎮這種狀況,通常是有人挖出唐僧肉,還蠢到敢吃那東西,結果細胞分裂的速度遠超過身體能負荷,於是就……炸開了。在不斷的分裂與病變下吞食周遭所有有機體。如果放著不管,災害就會持續擴大。
不過,只要破壞那玩意兒的「核心」,也就是吃下唐僧肉的人的心臟,就能阻斷增生了。最麻煩的還是善後工作。
我看著眼前的屍山血海,核心可能在任何一個地方,也可能會移動……啊,算了,還是先去給師父上個香吧。前提是他還沒有被唐僧肉挖起來變成殭屍。
「小肉塊啊。我們要去找師父了,不能吃他喔。」
小肉塊歡快地揮揮兩隻觸手。來到楓葉鎮後它特別興奮,這也難怪,畢竟在成為肉塊前,這裡一直是它的故鄉。
走進鎮外半山腰上的墓園,毫不意外,這裡到處都是殭屍。我抽出劍,邊砍邊前進。我母親應該也埋在這裡,可是我已經七年沒祭拜她了,希望不會不小心砍下她的腦袋。
師父的墳地在墓園最高的地方,他特別挑過風水,而且棺材用不鏽鋼加工過,應該沒有這麼快被肉塊侵蝕。我一路往上,越來越難走,到最後根本沒有路了,還得攀岩才能上去,好消息是這裡沒有殭屍了。揹著小肉塊,我好不容易爬上最後一處懸崖,抬頭望去──
師父的墓已經被挖開了。而師父……他就坐在墓碑上,背對著剛升起來、又大又圓的藍色滿月,鮮紅色的眼睛直直地望著我。
這邊得先說明一件事。如果你以為師父是個白髮蒼蒼、流著長長鬍子的威嚴老者,那就錯了,我們不能鼓勵刻板印象。
師父是個可愛的金髮雙馬尾小蘿莉(紅字)。
她彎起雙手,五指凹成爪狀,對著我低聲嘶吼:「嘎喔~」
「好了小肉塊,你可以吃她了。」
「不不等等你這不肖徒弟,你在亂教小肉塊什麼啊。師父就算死了也不能吃啊。」
「啊,師父,您怎麼在這裡。楓葉鎮這是怎麼了?」
「現在裝尊敬已經來不及了。我都看出來了唷,笨徒弟你剛剛在想著乾脆就這樣放著,等政府派飛機來轟炸簡單多了對吧?」
「我就不懂明明可以用最新科技解決,幹嘛還要手工作業。」
「也是時候告訴你了啊,修仙者的終極秘密。」
「有什麼事不能在活著的時候說嗎。」
「好,笨徒弟你來回答,仙人是什麼!」
「仙人就是吃下唐僧肉還能維持肉體與理性,獲得長生不死身軀的人。」
「那你看看,師父現在是什麼?」
月亮升起了,月光照在師父身上,我才終於看清楚了這個三年不見的人,感覺還是這麼熟悉。事實上,她的膝蓋以上,都跟我最後一次見到她時別無二致。精緻的臉蛋,吹彈可破的白皙肌膚,微微隆起的胸脯。身上的壽衣破破爛爛的,微妙的地方若隱若現,但我是個孝順的徒弟,不會盯著師父的身體看。
我的視線緩緩往下移動。師父膝蓋以下的部分已經液化了,像是打結的八腳章魚,或是融化到一半的塑膠模型。師父的雙腳末梢如樹根般分裂,一條條紫黑色肌肉向外延展,隨著心跳緩緩脈動,包覆了整座山,一直到山腳下的小鎮。
「肉形崩潰,但是保有理性……應該是魔人?」
「叮咚!回答正確。嗯,師父就是魔人喔。修過大乘期,結果沒渡過天劫,下場就是這樣。唉,一千三百年的修練功虧一簣啊。」
「小鎮裡的人呢?」
師父打了個飽嗝。
「欸不是,妳都在死前留了紙條給我,怎麼還搞成這樣。」
「我日期算錯了嘛,誰記得去年是閏年啦。還有我明明就寫最慢三年後,你還真給我拖到三年後。」
「妳一開始叫我把妳的遺體燒掉不就沒事了。」
「要土葬才能庇蔭後代啊,我都選好穴位了,訂金都付了。」
「妳又沒有後代。」
「我有你啊。」
「喔……」我一瞬間說不出話,但是看看殘破不堪的墓程、覆蓋血管組織的供檯,以及只剩下一個大洞的墓塚,還是忍不住說。
「但妳一屍變就把墓掀成這樣,哪有什麼庇蔭的效果啊。」
師父看了看腳下,又看看左右,再看看底下的無人小鎮,緩緩開口。
「你說的……是也有道理耶。」
「啊現在怎麼辦?妳可不可以自己躺回去。」
「你對師父真是沒禮貌。我以前是怎麼教你的?遇到魔人要怎麼辦?」
「打得過快宰了,打不過快跑。」
「那你還在幹嘛?」
「因、因為,想說等一下可能會有風……」
「風?」
「我是說,槽點太多了,我不能這樣輕舉妄動。」
「很好,看來師父沒白教你。反正你打不過也跑不掉,不過遇到魔人還有第三種解,你仔細回想回想。」
「魔人……喔等等,我好像想起來了。修先者渡劫失敗一般也是兵解,師父您怎麼就變成魔人了,莫非妳還留有什麼遺憾?」
「臭小子終於問到重點了。我現在吃得飽飽的,暫時不會有事。你就趁這時間幫我完成遺願,到時我就會自然屍解,世界和平。只要記得十年後燒富堅的獵人給我。」
「十年可能不夠……但是師父,您都千百多歲的人了,無牽無掛,還有什麼遺憾。」我的聲音越來越小。「難道是……」
與我有關?
師父還是放心不下我嗎?
是我害師父變成……
「沒錯,我的遺願就是──」
師父雙手叉腰,大聲宣告:
「在中華料理大賽奪得冠軍。」
「呃……哈?」
「我一直想在有千年傳統、四年一次的中華料理大賽上奪冠,這是我們家族的宿願。我有跟你說過我吃下唐僧肉的事嗎?」
「沒有耶。」
「那是一個月黑風高的晚上。」師父用肉塊塑出兩張椅子,邀請我坐下。我覺得很噁心,可是不敢違抗師父。肉塊黏黏的,還散發著腥臭味,師父繼續說:
「我爹是當時最厲害的廚師,可是中華料理大賽的評選制度向來不透明,他參加了十幾次都是第二名。最後他走火入魔,弄來了唐僧肉,把自己吃死了。他死前是這麼交代我的──吾兒啊,我的後人啊,一定要用我的料理……成為天下第一神廚!」
「真是悲壯的故事。」
「可是啊,畢竟是女兒身,一直以來我都沒辦法參加。好不容易等到男女平權的現代,竟然還是有年齡限制。一千三百歲錯了嗎!憑什麼說我的身分證是偽造的!」
「那應該不是年齡限制的問題。」
「我的徒弟啊,師者如父,寬鬆一點來看你也是我老爹的後人。你就代替我們去參加料理大賽,完成我們家族傳承整整兩代的悲願吧!」
「但是我根本不會做菜啊。」
「沒關係,來,你把這個吃下去。」師父雙手搓揉著,慢慢揉出了……一團肉丸,塞到我眼前。
「這是啥?」
「為師的肉,大部分跟唐僧肉是一樣的東西啦。我有多加一些鹽分調味,雖然半生不熟,應該還是很好吃的。別看我這樣,我也修練了一千多年的廚藝。」
「鹽分哪來的?」
「閉嘴吃肉。」
我不情不願地接過肉丸,閉著眼睛一口吞下。可惡,還真的很好吃。就在我吞下去的同時,一股巨大的能量從胸口湧出,滲入四肢百骸,然後──
我的雙手觸手化了。
還長出了眼睛。
就像漫畫《寄生獸》那樣。
我看了看不受我控制,對著我自己的臉張牙舞爪的觸手(「嘎喔~」),回頭望向師父。
「徒弟你看,就像這樣,這下我可以在需要的時候控制你的手了!」
「這樣我要怎麼上廁所。」
「看來還需要多一點練習,廚藝大賽的最高評審都是仙人,可不能讓他們看出問題。」
「廚藝大賽……仙人……等等??」
「不然你以為這樣黑幕重重的比賽是要怎麼能舉辦兩百多屆?」師父不屑地看了我一眼。「好了,機票跟食材我都準備好了,也已經完成報名了,你只要人到就好。」
「妳在棺材裡到底怎麼處理這麼多事的。」
「喔,小肉塊當然也要帶去,養它這麼久就是為了這一刻。話說回來,你剛才說你在等什麼風,難道你還有為師不知道的祕密武器……」
一陣風吹來,破破爛爛的壽衣隨風飄起,腐朽的織線繃緊、斷裂、然後飄向遠方。
「唔嗯,乖徒兒啊,要不我們走傳統路線好了。」
「師父,就算成為魔人,也請不要忘記您們祖上兩代的千年悲願啊!」
「這啥?」海關小姐盯著關在籠子裡,活力滿點的小肉塊。
「貓。」我說。
「喔。」她懷疑地皺了皺眉,然後聳聳肩。「寵物請走貨艙。」
第二天清早,我做完PCR檢測,拿到陰性證明後便坐上了師父為我訂的飛機(當然是用我的信用卡付款),心裡想著事情怎麼會走到這一步。
修道者最後總是要跟走火入魔的師父進行Boss戰,這是傳統,我也早有心理準備了。但是料理大賽,WHY?
我當然完全不相信師父的說詞,她十句話裡有九句在騙人,剩下那句也只剛好不是假的……但到底為什麼是料理大賽?
腦子完全無法運作,我茫然地坐上了飛機。結果那個始作俑者還擅自把我的左手變成她的樣子(從頭到腳完美重現),在我耳邊喋喋不休地講著中華料理大賽的歷史與規則。
整隻左手變成金髮雙馬尾小蘿莉,其實有點噁心。路人都以看變態的表情在看我……不,這不是特殊造型的玩偶手套,我也不是用腹語術在跟自己講話的怪人。
中華料理大賽發源於一千五百年前,由當時的一位上仙創立。畢竟食慾是唐僧肉最原始的衝動,就算是得道仙人,只要吃過唐僧肉,都始終被飢餓感折磨著。才會廣邀天下名士,尋找能刺激他荒廢上百年味蕾的美食。
第一階段的評審多由當時的王公政要擔任,最終階段才會有幾個修仙者混在裡頭。只要奪得冠軍,就能飛黃騰達,不只贏得高額獎金,更將成為美食界的明日之星。也因為這樣,比賽成為了利益交換的溫床,通常冠軍早就內定好了。
「那我們要怎麼贏?」
「簡單,做出評審無法對自己說謊的料理。你就相信為師吧。」
「我上一次相信妳,就有一個村子消失在地圖上。」
「唉唷不要老提過去,會變成小心眼的男人喔。順帶一提,如果失敗的話,師父一定會完全魔化,解開楓葉鎮的結界,跟政府軍隊起衝突。然後以師父我的修為,台灣島會沉的。」
「真的假的啊。」
「國家的命運就掌握在你手上。但是不要有壓力,師父相信你可以的。當你真心渴望某樣東西,全宇宙都會來幫你!啊,要下飛機了,記得領取小肉塊。」
我們馬不停蹄地趕往作為比賽會場的巨蛋體育館。將小肉塊暫時放置在行李區,到櫃台辦理報到手續後,就開始整理食材了。流程進行的異常順利,也沒有人質問我防疫證明,想必是師父的法術在發揮作用。
一切妥當,比賽也將開始,我們進入過道,往會場走去。師父安分地變回了左手形態,但是手掌心還是留著一張櫻桃小嘴,正輕快地講著話:「剛剛看了下名單,這次可都是強敵呢。」
「有其他修仙者嗎?」
「這就看你緣分了。」
走進會場,陽光灑落臉上。
喧嘩聲迎面襲來。
體育館的看台人山人海。
在這之前,我甚至沒聽過這個比賽,根本沒想到會有這麼多觀眾。
我真的要在這樣的場地,跟師父一起做菜嗎?我已經多久不敢走進現代廚房了?我回憶起七年前的那天,母親在廚房做菜的樣子。那是一個寧靜安適的夜晚……
省略冗長的開場,第一階段比賽開始。
啊,那真是場精采絕倫的比賽。
下午四點整,中華廚藝大賽的最終戰。
好不容易在前一輪淘汰賽中,戰勝呼聲最高的敵手、揭發市議員與主辦方的鉤結、以師父精湛絕倫的推理能力解決了多年前的料理謀殺懸案,現在正是勝利前的最後衝刺。我的雙手以肉眼不可見的速度處理著食材,連自己都毫無插手餘地。
洗米煮飯、肉塊醃製、蔥蒜爆香,一切都快速、精確地進行著,刀功與火候毫無瑕疵,調味與擺盤優雅流暢。我原本還有點懷疑那個老是叫外送的邋遢師父真的會做菜,這下連我都差點流下口水。
「喂,笨徒弟,專心點啊。台上可是有三個結丹期以上的修仙者,小心被發現。」師父邊做菜還邊小聲囑咐我。
「真的沒問題嗎?」
「沒問題,沒問題,他們三人的道行加起來還沒我高呢。」
「不,我是說妳做的東西。那只是一碗……叉燒飯。」
「返璞歸真,修仙者都愛這套……好了,起鍋!這就完成了。」
「這是啥?」
「黯然銷魂飯。」
「妳爹傳承千年的料理竟然是抄襲九零年代的香港電影!?」
「只是開個玩笑而已,不要這麼大聲啦。」
「對了師父。」
「幹嘛?臭小子。」
「妳其實沒有吃掉鎮上的人,對不對?」
「……」
「也沒有算錯時間。」
「……為什麼要這麼說?」
「因為師父是不會犯錯的。」
「唉,乖徒兒啊,你也是為了師父盡心盡力。等贏下這場比賽,師父就告訴你真相吧。」
「什麼的真相?」
「現在這件事,還有七年前……」
比賽主持的聲音打斷我們,她敲響銀鐘,大聲宣告:「時間到!請各組停下動作。」
會場中的幾組人馬都停下了料理,其中還有一組來不及淋上醬汁。訓練有素的服務生行了個禮,端走已完成的料理,分裝成好幾碗,送到長長的評審桌上。桌子後面坐著幾個人,有男有女、有年輕有年長,在最中間是一個白髮蒼蒼的老者,樣子就像刻板印象中的修仙者。
第一組是博多豚骨拉麵,湯頭濃厚,麵體彈牙,飄香十里。但評審們連筷子都沒動。
「嗯……拉麵嗎。」、「小日本鬼子東西怎麼端上我大中華料理大賽,成何體統?」、「奇幻社不是拉麵社欸。」、「有金拒吃(蓋難吃印)。」
博多豚骨拉麵原封不動地被撤走,拉麵組的人哭著離開現場。服務生換上另一組料理。那是第二組的無敵海景佛跳牆,但是在悶煮的時候,內力沒控制好,做到爆炸了。
「這是……陶瓷碎片?」、「口感不是這樣增加的欸。」、「這肉根本沒熟啊。」、「好,重煮(蓋難吃印)。」
還八分滿的佛跳牆也被撤走了,製作佛跳牆的廚師叫罵著被警衛押走。服務生端上第三組料理,也就是師父的唐僧叉燒飯。取名的由來據說是其美味程度,連高僧如唐三藏都會忍不住破戒,與佛跳牆的命名有異曲同工之妙。
「竟然是叉燒飯,電影看多了嗎?」、「把料理大賽當兒戲耶。」、「算啦,前兩組都沒得吃,也有點餓了。」、「真是一屆不如一屆。」
評審們用整齊劃一的動作,拿起桌邊的筷子,龍含珠,鳳點頭,輕輕夾起一片叉燒與少許白飯,送進嘴裡。
吵雜的會場安靜了下來。
在這短暫而寧靜的十秒鐘,偌大的體育館只能聽到評審的咀嚼聲,以及……
細微的哭泣聲。
啪搭,一滴眼淚掉落桌上。
「……這,是什麼肉?」
「明明是如此普通的調理,為什麼這麼好吃。」
「反璞歸真、這是真正的返璞歸真。」
「我的元嬰在哭泣……」
轉播畫面上,評審們淚流滿面,如此的真情流漏,觀眾看在眼裡。就算真有什麼內定冠軍,也敵不過師父的料理吧。
「太好了。」我小聲對師父說。
「當然啊,就叫你對我有點信心。啊~看來這就是最後了,在我屍解前還有點時間,等等在旅館我就幫咱師徒倆作一頓餞別晚餐吧。」
「沒想到叉燒飯能做到如此境界。師父,那道菜到底有什麼特別的,我看您也沒加洋蔥啊?」
「喔,乖徒兒啊,你可問到點了。整碗飯的關鍵之處,就在那片叉燒。」
「叉燒?」
「那是為師的肉。」
「幹勒!」
「啊啊,事情到底為什麼會變成這樣呢。」
長出七彩羽翼和致命尖刺的小肉塊在我的身旁自在地漂浮著。我渾身上下充滿了幾天前還難以想像的力量,幾乎要把我的血管給撐爆。一部分的咒術以盔甲的形式浮現在我的身體外側,彷彿可以彈開任何攻擊。我、師傅與小肉塊組成的三位一體,蓄勢待發。
在我面前的,是五位道行完壓師傅的仙人,每一位都怒視著我,準備要鼓動仙術或寶物把我瞬間擊殺。
「這就是我過去曾預視到的畫面喔,分毫不差。唉呀,真是太斯巴拉希啦!」從我左手傳來的聲音說。
就算只剩這種形貌,這聲音聽起來還是會讓人聯想到金髮的蘿莉呢。
換作是幾年前的我,根本無法想像這種場面吧。不對,就算是現在也覺得這非常的超現實,不僅初次見面沒有對他們下跪磕頭,反而還要與他們戰鬥什麼的,事情到底是出了什麼樣的問題啊?
在中華料理大賽結束、也從某位雙眼泛著淚的評審手中接下了冠軍的獎盃之後,我迅速的找了個藉口高歌離席了。雖然心中一百個幹和更多的問號,但是我還是拉著小肉塊回到了下榻的酒店去。
一路上,師傅雖然維持著一整個很麻煩的本體樣貌在我的右手上,但是卻罕見地沒說什麼話。這讓我稍稍地感到了一點不安。
不過一打開酒店的房間,我就知道顯然這都只是在增添戲劇效果而已,因為這個渾蛋師傅居然給我在酒店房間裡面煮了一鍋的拉麵湯頭!
「我說,師傅。」
「怎麼了,冠軍乖徒兒?」
「妳是活了上千年沒錯吧?」
「......總覺得你要說出什麼很失禮的話了啊,是我的錯覺嗎?」
「不,我只是想知道妳對於常識的認知是否跟任何其他人一樣而已!雖然很香!」欸,是深灰色的煮干呢,還是湯匙放到上面沉不下去的那種濃度,我最喜歡的那種。跟冰淇淋差不多一樣喜歡。「話說妳是怎麼變出這一鍋湯,還有秒數恰到好處的麵、叉燒和各種配料的?話說我可不想再吃妳的肉了喔。」
「哎,我自有辦法的。你以為這年來我都在做什麼了?還有,這次的叉燒是普通的豬肉啦。」還不待我把東西放下,師傅便操縱著我的手往拉麵碗伸過去,迅速地把兩碗拉麵盛好送上餐桌。
接著,伴隨著一陣噁心的感覺,從我的雙手之中硬是分離出了一個更嬌小的蘿莉,坐到了桌子的另一端。是師傅。
除了她的形象已經穿上了衣服之外,看起來與我們稍早前在墓地時的她完全一致,只不過整個身體都是很噁心的生肉色。
「所以師傅,妳要告訴我什麼事情?」我舀起一匙泥漿似的湯說。
「這麼直接的嗎。好吧,我就來說說,七年前在你村莊的那場事件吧。」
果然事情沒有那麼單純嗎,我就知道。再怎麼說我也不可能蠢到去吃那種鬼東西然後差點害死自己吧,肯定是有哪裡出錯了。
「當年,你居然吃掉了那塊唐僧肉,蠢得跟什麼鬼一樣。要不是我刻意到楓葉鎮去救你,你哪還有今天?喂等等,你頭痛嗎?」
「......不,只是為自己的愚蠢感到深深的厭惡。」我抱著頭在地上打滾。
「不對,師傅妳以前都跟我說妳是剛好路過,所以難道說其實妳根本就事先知道我會需要救命嗎?」
「欸,沒錯喔。多年來,我一直有項從未與任何人提起過的,不屬於仙術的異能。我可以看到未來。」
「未來嗎......那救我肯定也是別有緣故的囉。」
「那當然。在我看過的全部14,000,605種未來當中,只有一種是能夠打敗仙人大社,好讓我們能夠存續的可能。而那個劇本裡面有你的角色喔。」
「雖然有很多想吐槽的地方,但是仙人大社是什麼東西?」
「其實就是中華料理大賽的主辦方啦。你記得那個特別顯眼的白髮仙人吧?在幾乎每個版本的未來當中,我都會被他所阻礙而無法登仙,讓我很是苦惱呢。」
不知不覺,師傅居然已經把她的那碗小魚乾拉麵吃完了。我都還沒動一半欸,她難道長了兩張嘴嗎?
「你是特別的存在喔。之所以能夠找到那個唐僧肉,是因為你被同類相吸了。雖然你感覺不出來,但其實你是人類和唐僧肉的後代,所以我才有辦法及時趕到救你。換做是其他人根本就沒救了。」
「呃,幹,好噁心。騙人的吧......」我露出了難以置信的表情。
哇靠,原來小肉塊一直都把我當親兄弟看待嗎?
「雖然我平常的確都在說謊,但這次不是。」師傅確實換上了一張認真的表情。
「妳這樣反而更沒說服力了,放羊的孩子。」
結果師傅直接無視我,挺起了那平坦的胸膛。「你給我注意聽好,過去我在遊歷世界各地的時候認識了好一批強大的怪傢伙,他們自稱魔神。」
「聽起來像電玩遊戲或輕小說的情節欸。」
「他們都是在各自的文化中登神失敗,後來又因為某種緣故成功的傢伙。我現在身為魔人,也符合了這個條件。」
「然後妳叫我去料理大賽取得優勝,就可以讓妳成為魔神?」
「魔神的力量跟仙人完全不是同一個等級的喔。而且不知道為什麼我們這邊之前都沒有出現過這種存在,所以這就是我的機會了。也許是之前的魔人都修行不足?不過不對,取得料理大賽優勝還不能讓我飛昇。」
「為什麼?」
「因為你啊。因為你還不安全,所以我還不放心。我不能保證你不會受到那些渾蛋報復。」
「啊是嗎。」我大口咬下叉燒,真香。原來師傅還是真的有在關心我的?
「所以現在該怎麼辦?現在師傅妳讓我知道了一堆亂七八糟的玩意兒,可是我還是不知道妳要我做什麼。」
「在我真正屍解之前,其實還有許多步驟要走呢。首先,我們要先去一趟日本喔。」
「???」
總之,我又帶著小肉塊搭飛機去了日本,準確來說目的地是京都某座山上的一座寺廟。
「再說一次我們來這裡幹嘛?」
「要來拜訪一位朋友喔。」
我猜師傅她反正在到達目的地之前也不會再給出更多訊息,於是乖乖地爬山。小肉塊在我身後一蹦一跳跟著。
「阿,到了。」我的手臂自己舉了起來,指向前方一座荒廟。
雖然很難判斷,但是我覺得那邊其實有些微弱的燈火。不對,甚至還有香味傳過來欸。
「總覺得......是博多豚骨拉麵的味道,是我腦子壞了嗎?」
「你的感官挺靈敏的嘛。沒錯,在那邊的正是那批在大賽上連一口都沒被嘗到的參賽者們。他們平時都待在這裡,一邊煮拉麵一邊訓練。」
「訓練什麼?修仙嗎?」
「不,是殺手喔。」
「......」
「但是他們不是我們要找的人。這些人只不過是這裡的客人,負責保護主人的。」
「那這裡的主人又是誰?妳說過的魔神之一嗎?」
「正是如此。我們要來找的就是日本當地的魔神喔。他們都挺喜歡我的,所以一知道我將會成為他們當中新的一員時都很高興。」
「所以我們現在來找他要幹嘛?」
「拜託他分你一點力量。」
居然是這種原因嗎。話說回來,先不論師傅現在能用上多少力量,我本人的修行也才短短的七年,只能鼓動一些小小的法術或是使用寶物而已啊。要跟仙人大社打架什麼的根本就是想自殺吧。我在吃那碗拉麵的時候怎麼沒有想到這一點?
「不會先跟拉麵團打起來嗎?」
「那群人雖然在暗殺界是一流,但是我現在這個只能在你的手上展開的狀態的話,兩分鐘便可結束。如果真的打起來的話啦,畢竟我們只是來跟那位老僧人聊聊天的。」
「師傅之前不是才分出了一隻小隻的來吃麵嗎?」
「不不,那種程度的動作還沒問題,但是要打架就不可能了。果然還是借你的身體一用比較方便。」
接下來的幾天內,師傅引著我和小肉塊滿世界跑,拜訪了各處最莫名其妙的存在們。雖說他們是魔神,我倒覺得只是一批毫不在意世事的超級怪人而已,其中大部分的還都有些很詭異的性癖,差點嚇脫我一層皮。不過他們力量的強大絕對是無庸置疑的。
我們去了日本、埃及、印度、以色列、愛爾蘭、挪威、希臘、兩河......等地區,我之前可從來沒去過。別說了,七年前的我連楓葉鎮都沒出去過啊。
每去一處地方,面對一位個性迥異的魔神,我便覺得自己彷彿也更不像人類了。
「你這麼說也許沒錯,畢竟他們早就不是人類,現在更接近具有意識和性格的能量團塊。當他們把力量借給你的同時,也是把自己的一部分移植到了你身上。」
在飛機上,我差點都忘記師傅還寄宿在我的手上了。現在她只維持著一張嘴的型態出現在我左手的掌心。
「小肉塊也逐漸變強了呢。」
「是啊,感覺上我所不適合的那些力量都到它身上去了。」
「就算是身為半個人類的你也有不適合的屬性呢。單純作為研究的主題好像也滿不錯的說?」
我突然爆出一陣頭痛。自從吸收了某位戰神的力量後就經常會這樣。
「所以,接下來呢?」
「我們直接殺進大社。」
你在開玩笑吧。這句話還只是一個想法的時候,師傅彷彿就讀到了。
「不是玩笑喔。現在有你充斥全身的各路魔神之力、為師長達一千三百年的經驗和道行,再加上那顆乘載了你所無法使用的獸之力的唐僧肉,要挑戰大社不是什麼問題了。」
「如果這樣就能夠擊敗大社,那為什麼之前沒人這麼做過?」
「你傻啊?一來之前沒這個必要、二來仙界在過去其實也沒這麼腐敗、三來打敗他們之後會造成世界嚴重的不平衡、四來魔神們可不會隨便把力量給人,這次是因為我這個準新成員的關係。」
「那世界的不平衡該怎麼辦?」
「那個到時候交給我處理啦。我要成為魔神、你要得到平安,世界要順便擺脫那些腐敗的仙人的控制。你相信為師嗎?」
「嗯啊,大概吧。反正現在也來不及了。」我嘆了口氣。
說實在我根本不知道事情是怎麼玩脫到這個樣子的。一開始不是只是要回家剷除那些髒東西而已嗎?怎麼變成了世界等級的大事件了?
「你這什麼態度啊蛤?」
雲海之上,客機騰空而起,來自東方的魚肚白在皚白的機翼上折射出銳利光芒。我瞇起雙眼拉下窗簾,雖然身旁座位空了下來,機艙還是坐滿其他乘客,光想到對著手掌自言自語中二設定,還不時扮演小蘿莉的聲優練習,我就覺得好難為情。不過,除了被當怪人之外,幸好也沒有引起更大的恐慌。
空服員離開後,我壓低聲音向師傅問道︰「為什麼一個中國仙人會以日本京都為據點,還有一個供奉他的仙人大社?」
然而,師傅根本就沒有體諒的意思,手掌心響起毫不掩飾的蘿莉音。「這還不簡單——」雖然字面上的只剩一張嘴,我還是想像得到師傅雙手叉腰的形象。「要知道仙人原本的姓氏,他姓秦,在日本稱為太秦公。」
「太秦公?渡來人秦氏的族長?」
「正是。」
難得師傅主動壓低聲線,是允許我問下去了?
「那個、太秦寺其實是偽裝起來的景教信仰?」
「怎麼可能?啊,我這個笨徒弟……」
我錯了,師傅就是師傅,一千三百歲的蘿莉還是蘿莉。
「景教在中原興盛的時代,正是我生活的一千三百年前,而不是秦氏東渡的一千七百年前。你說的是夢枕獏小說,他接下二創《源氏物語》的案子卻寫不下去,只好寫主角和光源氏去調查神秘古代宗教。這就像小說接龍接不下去時,總要寫一點自己高興的內容。」
「嗯。」小說接龍,我們現在處境就像一條小說接龍,而且是畫風轉了兩次之後被接到的第四家。突然,我的腦中冒出與師傳還有小肉塊玩小說接龍的想法,我馬上搖頭,戳破這個萬使不得的念頭。
「所以,」我試著把話題導回到正軌,「秦氏自稱秦始皇後裔,也是一種杜撰?」
「當然是杜撰,」師傅略作停頓,「不過,也有說這個『秦』是五胡十六國的前秦。秦氏確實也在差不多的時代東渡,但直接證據最多證明他們從百濟渡海而已。唯一肯定的是,秦氏擅長農業、採礦、釀酒,對後來山城國的發展有很大貢獻,這也是太秦公為什麼以京都為根據地。」
「我們在太秦公經營了一千七百年的據點密謀反抗他,那不就是送死?」
師傅反問道︰「我們跑到中華料理大賽向他示威,難道就不是送死?」
「……」
「然而,我們依然活著,」師傳一副滿懷得意,「因為太秦公默許我們示威,這是仙人與魔神間的古老默契,最終決戰前總要自報姓名。這是仙人與魔神定下來的,不是師徒我倆能夠決定。」
「等等,你不是打不過才找幫手?」
「他們早就邀請過我,當時我仍然想用仙人的身份挑戰太秦公,但由於必然的偶然,我漏算了閏年。」
「必然的偶然。」
「就如同一個人在列車內後退,但列車實際上在前進,太秦公對列車動了手腳。」
「……」
座位上的我沉默不語,突然從日本古代史跳到必然和偶然的列車比喻,我需要時間消化。
「你都不好奇那個中華料理大賽嗎?」師傅反問,這句話引起了我的注意。
師傳繼續道︰「一個辦了一千年的比賽,為什麼會因為小日本的拉麵是暴跳如雷,卻又接受九零年代香港電影的叉燒飯是中華料理?」這番話引來了乘客的白眼。畢竟,我還有作為尋常人類的矜持,但師傅她毫不在意。
「因為中國樂隊(BAND OF CHINA)。」
「啥?」我不禁做了一個毫無意義的反問。
「去看《南方公園》啊!」
「原來修仙還得看《南方公園》?」
掌心發出蘿莉音的咆哮,但被我的抗議打斷。於是,她被迫扮演言行穩重的長者,即使她已失去原本的形體。
「徒弟,你可想過,為師生前吃的是怎樣的料理?太秦公吃的又是怎樣的料理?什麼一千年的料理比賽,根本就是一場詐騙。用你聽得懂的例子——《你的孩子不是你的孩子》,就像你的中華不是我中華不是他的中華。」
「那麼,師傳……」我猶豫著,「堯舜禹湯文武成王周公孔子孫文,你的看法是?」
「正如蔣介石的孫文不是汪兆民的孫文,梁啟超的中國不是朱舜水的中國,更不是夏商周三族並存的天下,不是商湯的東夷系統,不是禹的西北部族,不是堯舜的新石器時代文化。中國樂隊是太秦公施於文化基底的刻印,你可以把他視為鐮刀鎚頭的前輩。」
「不懂啊。」
「那你知道,因為偉大、光明、正確的德國發明俄國改造中國量產的進步工人、覺醒群眾、革命先鋒的原故,物怪在一九四九年後不再成精嗎?然而,這都只是中國樂隊的一個小分支而已。物怪還可以成精,工人不進步,群眾沒覺醒,先鋒還穿著開襠褲的一百多年前,登仙之道就被中國樂隊封印,太秦公藉此壟斷了仙術。即使我逃到中國樂隊力量薄弱的地方,但最後也逃不過扭轉因果律的禁咒。」
「這就是仙界腐敗的起源?」
「答對了,我的好徒弟。」師傅如此說著,我的雙手突然不自覺拍起手來。我還左顧右盼,生怕人們發現我是個替自己鼓掌的怪人。
自見師傅自顧自地解說著,語中滿是得意。
「壟斷仙術的太秦公,修仙到一半的魔人與她半調子的徒弟,這本該是一場不對稱戰爭。可是,在為師的設計下,不對稱成為了對稱。」
「那是因為魔神的加入吧?」
「答對一半,」掌心的嘴笑露出詭異微笑,「另一半的答案在楓葉鎮。」
「你還記得楓葉鎮?」
我的吐糟換來一記老拳,所幸這個距離和角度根本使不出全力。我另一隻手撫摸著挨揍的臉龐,師傅突然壓低了聲音。
「吶,笨徒弟——」從未安靜過的一千三百歲蘿莉BBA居然會小的聲音說話。
「事件結束後,替我做一次真正的古代料理,不是一千三百年前的也沒關係,就為我做《齊民要術》的截餅,好嗎?」
我們下飛機後趕往楓葉鎮,修仙以來,肉塊、觸手、臟器與眼睛看過不少,而這個眼球像風滾草一樣多的楓葉鎮,正是一切的禍根的起源。
我們來到楓葉鎮,轉化唐僧肉的力量為自己所用。打敗太秦公,完成師傅的遺願。事情本該如此——
然而,我們晚來一步。
楓葉鎮本來就沒楓葉,現在連鎮都消失了。視線掃過四周,天上是不明來歷的濃霧,地上是一座小鎮大小的土坑。那些曾為管線與房屋的鐵管跟水泥,一半埋進土裡,另一半曝露在大土坑底部,依附著不知是血跡還是鏽蝕的污垢。
原本吞噬一切的肉塊消失無蹤,彷彿不曾存在。
小肉塊突然暴長成體型矯健的獵犬——扣除退化的雙眼、指間長蹼、黏液、光禿的皮膚、爬行類的背鰭,這的確是一隻獵犬。我順著犬吠聲一看,仙人大社的海市蜃樓在霧中化真實,太秦公穿過鳥居,踏著空氣階梯。
「想要指染楓葉鎮的唐僧肉?」
「想從楓葉鎮召喚高維度?」
「這樣很多人會死掉喔。」他語重深詳地告誡我,如同字面意義像個心繫眾生的仙人。
太秦公的雙腳踏上乾枯的土壤。
我不禁摒住氣息。
一千七百年的仙人揚起月牙般的微笑,這不是仙人該有的笑容,這是即便入魔亦強而為之的決意。師傅是僅差一步的仙人,太秦公是如同魔人的仙人。我的手掌伸向劍柄,卻在一半僵住,這隻手正在發抖。
太秦公從袖口探出掌心大小的黃銅煉丹爐,手一揚,煉丹爐化做半身大小,四足插在地上。「楓葉鎮的唐僧肉,我全收下了。」太秦公咧嘴笑了,露出白森森的牙齒,煉丹爐的蓋子緩緩掀開。
丹爐即是宇宙,這是比天空更加漆遂的漆黑,絕對虛空、絕對寒冷,彩虹氣泡在漆黑中幾何級數地分裂。唐僧肉被煉成了丹,也就是這些氣泡。它們如癌細胞增殖,貪婪地擠開宇宙每一寸黑暗,下一秒又如恆星崩塌,發出幾近致盲的光芒後十倍速地萎縮。
缺堤般的記憶湧入腦海——先秦的天空、古代的城市,來不及認清腦中的城市,錐心刺骨的痛覺在頭顱中炸裂。回過神來,兩膝已落在地上,雙臂支撐著身軀。每一束神經都燃燒起來,噁心感翻湧著,害我以為連臟器都要吐出來。我瞥見身旁的小肉塊,同樣動彈不得。我只能抬起頭,眼巴巴瞪著道骨仙風的太秦公,嘴角由自主地流著唾液。
這麼下去——
不僅腦部,就連理智和靈魂都會被碾壓成宇宙塵埃。
這時,太秦公邁出腳步,帶著勝利者的絕對自信。
「不得不佩服你們的氣魄,我讓你們去找魔神,這樣才能一網打盡。我會用『星光』恢復地球原來的樣子,你們是怎麼說的?啊,對了,是飽和攻擊。」
只見煉丹爐中的氣泡增殖成天梯、光槍,突穿濃霧的天空。數秒後,仙人大社的鏡像燃起業火,原本煮拉麵的人們發出撕心裂肺的哀嚎。那些曾經的殺手在活地獄翻滾,直到關節碳化、聲帶與肺部毀壞。為了最終的目的,太秦公可以犧牲自己經營千年的據點。
接著,天火降世,楓葉鎮也迎來了終焉。燒灼的痛苦到達極限,一切頓時變為慢鏡。觸手撐破焦黑的皮膚,在天火中痙攣抽蓄,視界被白光吞沒,或許眼睛正移位到什麼奇怪的地方。
我又看見煉丹爐中的氣泡,楓葉鎮的居民、母親還有師傅,在氣泡中變為觸手的型態,蠕動著做無意的掙扎,就像是沸水中烹煮的水產。
「不、不不不!」
我不要再有人死掉。
母親、小肉塊、師傅……他們才不是什麼太歲,他們是我最重要的家人。
那個原是師傅的肉塊在我面前萎縮,最後燃燒殆盡化作星塵。
她的慘叫聲嘎然而止,如同心智一併蒸化消散。
「太秦公!」我的觸手在沸騰的地慢中怒吼,「我要殺了你!即使從地獄爬回來也要、殺、了、你!!!」
如果、如果觸手存在任何的發聲器官,我在器官毀壞後,卻仍維持著大音希聲的吶喊,直到理智瓦解。
本應如此。
然而,我的精神、認識、心智被保存下來,流放到宇宙。時間對我沒有意義,但當我覺得自己停止吶喊,氣泡再次浮現。
首先是這無法直視的彩虹,然一切後歸於寂滅,寂滅的宇宙再亮起星光。地上的凡人指著星空,服裝比太秦公還要古老。
是木星。
木星的公轉軌跡以十二年為一個週期,而木星又稱為歲星,古代黃河流域發明了歲星紀年。後來,人們又發明了太歲。太歲是虛星,從木星相反的方向,十二年完成一次公轉。以歲星為陰歲,太歲為陽歲,加起來就是太歲紀年。
太歲是人發明的觀念,以連續的時間貫穿不連續的空間。不存在的星體與存在的空間,祖先便從這樣的宇宙來到地球,我尊重祖先的意願,使用「她」做為第三人稱。
她在地球體悟到名為「愛」的感情以後,與人類誕下了子嗣。如同沙漠中的蒲公英,愛的結晶散播到全球。落在海洋化為水族,落在山林化為鳥獸,落在村莊化為人形。那些化形不完全的,便擬態為土下的真菌,也就是被我不知死活地吃下的那塊唐僧肉。
萬事皆實,萬事皆虛,師傳、母親、楓葉鎮、全球人口都是「太歲」以愛之名產下的後代,我們至今所有的歷史,都是透過「銀之鑰」窺探天機,從舊人類行為模擬出來的夢幻泡影。
秦太公作為最後一個修成仙道的原生人類,這些太歲後代根本死不足惜,他侍奉於更遠古的存在,「太歲」的主人,虛空的「銀之鑰」本身。他要以地球為祭品,消滅太歲主宰地球的時間線,導正原來的歷史。
在我的認識中,地球如無意外就是這顆紅黑色的行星。太秦公借用高維度的力量轟炸地 球,如今它只是宇宙的一座熔爐,蔚藍的大氣燃燒殆盡,輻射肆虐於漆黑的山脊與熔岩的湖泊。巨大的坑洞有如一個國家大小,岩漿噴發到幾公里高,陸地與海洋已無法辨認。
這,便是終焉。我唯一需要思考的,就是一個意識如何自殺,直到時間的某個節點,她打斷了我的思考。
「笨徒弟、笨徒弟,你把為師丟包在又黑又冷的宇宙,哭爹喊娘起肖了一億年,怎樣叫都停不下來,你覺得這樣對嗎?」
真的感謝了,我差點忘了宇宙中有別的存在。
「我、我起肖了一億年?」
「騙你的,其實不用一億年,高維度的力量就可以把地球炸個稀巴爛。」
如果師傅還有身體,她一定會擺出事不關己的表情,一邊解說地殼熔解。
「太秦公贏了吧?接下來會怎樣,我們和這時間線一起被抹殺,地球回到太歲降臨以前?」
「不,太秦公已死,我倆卻仍講著幹話,是『銀之鑰』選擇了我們。地球的時空將回到某個節點,沒有作為太秦公,至少沒有剛死掉的那個太秦公。」
「我會忘記所經歷的一切嗎?」
「大概吧?難道你希望當一隻觸手?」
「饒了我吧﹗我又不是這個意思……」
「根據為師的推測,太歲從人類得到贈禮除了『愛』還有『人性』,這就是我們要擬態成人類存活的原因。」
「那麼,師傅保重了,我會記住你的。」我不禁悲愴起來。如果連一根觸手都沒有的意識體能表達悲愴的話……
「這什麼傻話,你也記住一件事,」師傅略作停頓,「我的名字是安麗華。」
安麗華這名字夾著巨量資訊注入意識之海,在混沌的雜訊中開出花朵——
公元七百年,薩寶府上賓客雲集,男作胡騰,女作胡旋。深目高鼻的婦人在灶邊搓著泡浸牛奶的麵團,她有著與師傅相同的雙眸與髮色。婦人把搓好的麵團放進灶內焗烤。烤好的麵餅皓若白雪,女孩接過麵餅,逕往園中奔去。麵餅入口即碎,一枚雪花落在柱廊,正是長安飄雪。
「你還欠我一道菜。」意識中傳來師傅的聲音。
「是截餅,對吧?」
畫面中,金髮女孩回眸一笑。一千多年,她的身高到底長了多少?
假日清晨,突然襲來一陣胸口發悶。我掙扎著撐開厚重的眼皮,冷不防被軟呼呼的搧了巴掌……又來,草你的鬼壓床。
不對,應該是貓壓床。小肉塊正蹲在我橫隔膜的位置,舉起做為主人與生俱來的肉球,幸好牠沒有亮出瓜子的意思。我抱起小肉塊輕輕放下,揉著睡意正濃的眼睛尋找貓食。
為什麼要叫小肉塊啊?想到這是一隻毛皮鬆軟,整天廢耍和絕不抓老鼠的肥貓,一切好像變得合理。等飼料盆倒滿了貓食,小肉塊便不再理我。
我整理著腦袋的思緒,彿彷昨天發了一場高燒。然而,我沒有發燒,這更像是重複觀看《哥斯拉‧噬星者》的片頭一整晚,又或者更糟。所謂更糟就是你看《星之彩》電影卻又像《發條橘子》一樣只盯著那詭異的特效。
修仙第一守則——如果你做了無法解釋的惡夢,表示你沒準備好。這時更要嚴加苦練,免得將來大劫一到,理智歸零。
怎麼看都像是唬小孩,但我實在不想理智歸零。
涮完牙打開電腦,楓葉鎮的殺手集團煮拉麵引發火災,警方發現住戶身份當場逮捕。有時我想,不知楓葉鎮的人們過得如何?但無所謂了,母親去世後我就不想回去。現在我只管為師傅看守這個家,這就足夠了。
我注意到桌上的《齊民要術》,標籤貼剛好夾在〈餅法〉的章節︰
細環餅、截餅
皆須以蜜調水溲麵;若無麵,煮棗取汁;牛羊脂膏亦得;用牛羊乳亦好,令餅美脆。截餅純用乳溲者,入口即碎,脆如凌雪。
我的腦袋中想起一千三百年前長安飄雪,至於為何是這個年份,得問那些高位存在。
我摸了摸小肉塊,軟呼呼的十分舒服。被治癒的我哼著小曲,走向廚房。心想那個金髮雙馬尾蘿莉又要大吵大鬧奪門而入,我需要一塊截餅塞住她的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