可樂,在。
洋芋片,開好。
智慧型手機,也插上充電線了。
長相清秀、身材纖細的青年推著輪椅到定位,對一切準備就緒的電腦桌,滿意地點頭。
現在時間晚上八點,正是他──蕭宜昕一天工作的開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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蕭宜昕今年二十四歲,公立大學資訊科系畢業剛滿兩年,與待業的時間正好相同──儘管他在朋友的面前總說自己是個自由工作者。
但這也不能怪他遊手好閒、好吃懶做,任一個精明的老闆看見他坐著的輪椅,難免都會皺起眉頭,在心中多敲幾次計算機鍵盤,看看雇一名身障者是否合算。就算有老闆起了同情心,蕭宜昕也無法承受那令人窒息的善意。
啪擦。
蕭宜昕拉開了可樂鋁罐的拉環,把那黑色的氣泡糖漿灌入喉中。暫時空著的左手則是喚醒筆記型電腦。漆黑的畫面跳出的是臺灣最大BBS論壇的頁面。只見蕭宜昕手指飛快地在鍵盤上敲擊,咖搭、咖搭,不過幾分鐘,一份關於響應制裁家暴案父親的文章就這麼完成,內文還附上毆打妻兒的影片連結與笑得燦爛的個人照片。無論怎麼看都是篇爆點十足的爆卦文章。
在他順了一遍文章內容,確認沒有基本的邏輯錯誤,便按下「ctrl」與「X」,接著輸入「S」,將文章送出。
蕭宜昕拿起一片洋芋片放進嘴裡。
那酥脆的聲響,也象徵著臺灣主流輿論的斷裂。一則又一則的回覆如雨後春筍般地冒出,裡頭有推有噓,有的人支持渣男就該唯一死刑,也有人認為這不過是私刑的濫用,兩派人馬可說是吵得不可開交。
然而,面對著這麼混亂的場面,蕭宜昕的嘴角反倒微微揚起。只見他每隔個一兩分鐘便切換一組分身,在下面的回文中代入特定的立場。網路上的風向漸漸地就被塑造起來──
沒錯,這就是蕭宜昕掙錢的方式。
在找工作碰壁無數次,蕭宜昕偶然於報紙一則可疑的徵人啟事上抓到了機會。「文筆佳、有PTT帳號、不需要工作經驗,按件計酬」,徵人的條件可疑到只差沒有直接撥打反詐騙電話。但為了錢,蕭宜昕還是硬著頭皮加入了聯絡人,一個自稱P董的Line。
然而實際聯絡,P董意外地好說話。沒客套幾句,兩人就敲定了價碼。蕭宜昕替他們公司寫一篇PPT文章就能拿五百元,款項月結,素材由他們那邊提供。內容舉凡是反同、政治、社會、政治爆料,只要能打擊特定政黨、煽動對立都有可能出現。若是擁有多個不同的帳號還會增加一百元的加給。
簡單來說,就是網軍。
或許有人會覺得網軍這份工作不道德,總替特定政治勢力進行虛假的宣傳。但蕭宜昕卻不覺得。
就像是電視媒體上的誇張廣告,演員、名人們嘴裡說著違心之論,誘騙那些意志不堅定的觀眾們掏出錢包,把血汗錢全往垃圾堆撒。但這些製作廣告的工作人員就有罪、就該受罰嗎?蕭宜昕可不這麼認為。花心血就有權利拿到酬勞,這是天經地義的,這可是他少數相信的價值。
前陣子蕭宜昕花了好幾個夜晚、臉上的青春痘冒了好幾顆,這才將廖姓幼兒園園長虐童、蕭姓教授召妓的案子給炒起來。數十名網友甚至還到當事人家門前叫囂,甚至還讓警察、媒體出動。蕭宜昕對自己的工作成果滿意極了。
儘管蕭宜昕知道自己遊走法律邊緣,但這幾個案子的當事人本身也不是什麼好東西,盡做些骯髒事,新聞媒體也愛理不理,那麼自己推波助瀾賺點錢不過是剛好而已。
況且蕭宜昕還有老婆要養,錢可是說什麼也不夠。
說到他的老婆,蕭宜昕總能對別人說上個三天三夜,而認識他的人,尤其是他的室友李逸楓,也早就能將她的特徵給背出來:年紀大約二十出頭、身材高挑、烏黑的長髮繫成馬尾、皮膚白皙,不說話時給人難以接近的感覺……
正當蕭宜昕切換另一個帳號,以另一個角度來添加虐童案的柴火時,他的手機發出鈴響。
鈴聲不過響起半拍,蕭宜昕就已經打開手機,動作之快,幾乎到了本能反應。也只有與老婆有關,他的反應才能如此迅速。蕭宜昕曾開玩笑地說過,自己絕不會讓老婆等超過三秒鐘。
只見蕭宜昕一邊哼著輕快的日文歌曲,一邊點開時下最流行的手機遊戲。點進登入頁面,一名高挑、長相中性的美少女角色就佔據在介面的正中央,上頭的跑馬燈顯示著一串訊息:探索隊已經歸來。
蕭宜昕連點黑髮美少女角色三下,手機傳出「不要碰我」、「變態」、「小心我揍你」,三連發的日文罵聲。蕭宜昕的臉上洋溢著滿足的表情。
是的,蕭宜昕口中的老婆正是手機遊戲裡的女性角色──涼宮楓。
儘管涼宮楓不算是遊戲中的一線人氣角色,但蕭宜昕第一次見到她便徹底愛上。為了涼宮楓,蕭宜昕把所有的資源都投到這個四星角色身上,就連稀有的強化素材也沒心軟。每次只要有新的卡面出現,他也會以抽到五張為目標,將他的收入全貢獻給營運商。像這次的夏日泳裝卡面,蕭宜昕就課了個整整三萬元,差點連房租都繳不出來,就連他的室友也不禁翻白眼。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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就在蕭宜昕又完成了一篇爆料文章,暗指虐童案的父親背後有某吳姓官員撐腰時,家門外傳來一陣清脆的金屬撞擊聲。
蕭宜昕不過是眨了眨眼,就知道那是鑰匙串從口袋裡掏出的聲音。也只有他的室友李逸楓會把所有東西全串在小小的哆啦A夢鑰匙圈上。
「喂,你的鹽酥雞。」
李逸楓一進門就連著粉紅色透明塑膠袋,把鹽酥雞扔到了蕭宜昕的桌旁。
「謝啦!」
蕭宜昕把電腦闔上,一手拿著鹽酥雞,另一手握住輪椅輪上的把手,向後推動,熟練地轉到茶几旁。蕭宜昕像個小動物地探頭窺視裝著鹽酥雞的紙袋。
「沒加蒜頭喔?」蕭宜昕抱怨了聲。
「還嫌呀。」李逸楓高挑的身體整個埋進沙發椅,手裡打火機的火焰湊近嘴裡叼著的香菸,「人太多,蒜頭早沒了。」
蕭宜昕拿起竹籤插了塊甜不辣,慶幸李逸楓沒忘記他愛吃什麼。
「今天比較晚下班?」
「嗯。」
菸頭在橙色的火光裡點燃,照著李逸楓白皙的臉龐。隨著他的呼吸,菸頭由紅變黑、由暗便亮地循環。李逸楓吐出一口長煙,「司裡被老美昨天的發言搞到快瘋了。」
與蕭宜昕不同,李逸楓不僅是外交部北美司的公務員,留著馬尾的他,有著不輸模特兒的冷酷外表,說是人生勝利組也不為過。但看著李逸楓的黑眼圈,與他那被社會摧殘的慘樣,蕭宜昕又忍不住笑了出來,差點就把嘴裡的甜不辣給噴出來。
「但美帝這樣做不是挺好的嗎?」蕭宜昕拿著竹籤在空中比劃,「航空母艦要進高雄港耶。哪天他們就要直接駐軍臺灣也說不定?」
「才不好。」
李逸楓抖了抖煙灰。
「老共那邊馬上就有一堆動作。」李逸楓說:「唉,除了國台辦講些幹話外,對岸的網軍們還會跟蝗蟲一樣出來洗輿論。光是一一回應他們的假消息,我們就煩死了。」
「對呀。」蕭宜昕笑得燦爛,沒有展露一絲愧疚感,「這些帶風向的網軍真是該死。」
李逸楓點了點頭,絲毫沒有意識到身旁的室友正是他口中的亂源之一。只見他長嘆了一口氣。
「但最怕的還是維尼壓不住那些主戰派的老共將領,一點小摩擦都有可能爆發台海戰爭。」
「是喔。」
「喔什麼喔。」李逸楓嘖了聲,「你不知道會死多少人嗎?」
「怕什麼,我又不用上前線。」蕭宜昕拍了拍自己的輪椅。這可不是自豪,蕭宜昕在大學時就已經是國家認定的廢人。
「你們這些死老百姓也可能會死。」
李逸楓盯著他看,表情格外嚴肅。
「那就死吧。」蕭宜昕聳了聳肩,「反正我又沒什麼牽掛的親戚。只要能和我的涼宮楓一起,死也沒什麼好怕的。」
「你喔……」
「你不也是嗎?」蕭宜昕的眼瞇成一條線,「到現在還沒有個女朋友。」
李逸楓被蕭宜昕的話給嗆到,連咳了好幾聲。
「小心我揍你。」
看著李逸楓露出了尷尬的苦笑,蕭宜昕不禁莞爾。有時候蕭宜昕會想,要不是大學一年級發生的事,兩人到現在肯定還是站在兩條平行線的對面。
然而,他們還不知道的是,跨進彼此的生活,也將對他們倆的人生產生巨大的影響──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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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什麼,現在嗎?」
大約十點出頭,李逸楓站在陽台。儘管隔著紗窗,坐在室內的蕭宜昕還是能聽到李逸楓對著公務手機另一頭發牢騷的內容。
「搞什麼鬼呀,不知道現在已經晚上了嗎?副司長自己去找資料不就好了?」李逸楓停頓了一會,眉頭緊皺,「什麼總統府明天早上要的?幹,吳忠義那個王八蛋,當我三歲小孩嗎?」
蕭宜昕一邊回覆貼文,一邊聽著李逸楓的幹醮。當他聽見吳忠義這幾個字時,蕭宜昕的眼睛本能地眨了一下,總覺得好像在哪聽過。但想了一下,注意力又回到了回應留言裡的反對方發言。
沒過多久,李逸楓粗魯地把香菸捻熄,用力地踢了陽台女兒牆一腳。
「嘖,好啦,我現在就過去。」
只見李逸楓走回室內,用力把紗門拉上,隨手抓起披在椅背上的皮衣。
「怎麼,要去加班?」蕭宜昕沒有回頭,視線仍盯著螢幕。
「我們副司長要我去幫他整理美軍靠港的編制資料。」李逸楓碎念地說,「說是明天要呈報給總統府和國安會的。」
「不能要他直接去雲端抓嗎?」
「不行。」李逸楓搖了搖頭,「那些是機密,不能帶出外交部。」
「責任制還真是辛苦。」
「唉,真羨慕你們這些寫程式的自由業。」
李逸楓套上黑色皮衣外套,戴起機車安全帽。
「對了,晚上不用等我,門就不要先反鎖。」
「哼,別小看夜貓子了。」蕭宜昕說:「你回來時我肯定還醒著。」
「也是。」李逸楓拉上安全帽罩子前,露出一抹微笑,「那就麻煩你開門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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李逸楓一走,蕭宜昕又開始忙碌起來。他見到自己昨天發的文章被媒體給抄去,又被人給轉回八卦版。這麼一來一往,原先的冷飯又被炒熱,沉到好幾頁前的話題又重新奪回了首頁。
然而,李逸楓方才提到的吳忠義也像是這些消息,不停地浮現在蕭宜昕的腦海裡。
「吳忠義……」這三個字在蕭宜昕嘴裡咀嚼,卻什麼滋味也沒嚐出來。除了這人的諧音很讓人發笑外,蕭宜昕很確定自己不認識這人。
蕭宜昕放下手邊的討論,在搜尋頁面打上「外交部北美司」,順藤摸瓜地找出了這三字的寫法、個人經歷與他現在的照片。照片上的吳忠義依據他的說法,就是一臉癡肥。豐腴的臉頰因為年紀與重力變得鬆垮,搭配上矮胖的身材和半禿的頭髮,與電視劇裡無能的官員有八十七趴像。
然而,儘管蕭宜昕已經把這人從出生到現在的經歷全找了一遍,但這些資訊仍無法滿足他心裡頭的那份莫名的困惑,又或者是他那追逐風向者的直覺。最後,蕭宜昕還是不敵好奇心,把這些資訊全倒進了自己編寫的爬蟲軟體。
隨著灰濛的台北天際冒出曙光,一筆又一筆的網路資料出現在筆記型電腦中,蕭宜昕這才意識到自己打開了潘朵拉的箱子。
原來,他這兩個禮拜以來炒作的每一起爆料文章全和吳忠義有關。家暴案父親的大學同學,虐童的廖姓幼兒園園長的姪子,以及召妓的蕭姓教授的碩士班指導學生,全都是這位台灣外交部北美司的副司長。
蕭宜昕的身體在發抖。
蕭宜昕知道自己並非一個有正義感的人,但親自看見社會背後那張由權力編織的蛛網,這才有不寒而慄的感覺。這並非是人們口中的藍綠都是垃圾,那種一般民眾可以保持適當距離,當作綜藝節目觀看的謾罵、權力鬥爭。這些彷彿只有在海峽對岸那個反烏托邦社會才能見到的腐敗,竟然離他自己如此的近。
而他也意識到,自已的文章或多或少也踏進了這歹毒的網裡。
面對那空白的發文頁面,蕭宜昕雙手放上鍵盤、垂下,又了放上去,重複了幾遍。與平常靠著別人資料隨意亂掰,只求吸睛度的文章不同,蕭宜昕不知道該怎麼下筆,也不知道該從哪裡切入這則爆料。
就在他退出發文頁面,準備先休息一下時,一則剛發表的文章吸引著他的注意。
[新聞]外交部副司長為躲避檢方逮捕,持槍挾持北美司員工
蕭宜昕點開文張,裡頭只是簡單地引述新聞,說是因為最近的案子,檢方開始懷疑北美司的副司長吳忠義長期利用自己在府院的人脈,替親朋好友掩蓋醜聞、收受賄賂。此外,為了怕被檢方發現、關進牢裡,吳忠義甚至打算以機密的外交資訊作為交換,透過門路要求中國政府庇護。然而,就在檢方提前收網,凌晨到外交部逮捕吳忠義並扣押其犯罪證據時,吳忠義拿出預藏的手槍抵住當時加班的北美司員工。兩方陷入僵持。
看到這,蕭宜昕整個人傻住。
就算手機傳出三聲鈴響,告知遊戲中的探索隊伍歸來,蕭宜昕也沒有反應──
李逸楓就是那名被挾持的員工。
所以──他能做些什麼?
蕭宜昕的身體在顫抖著,冷汗滴落在電腦桌上。身體比頭腦先動了,隨著手落在鍵盤上,一則又一則來自不同網站,但內容大同小異的新聞被點開來。
在蕭宜昕無論再怎麼轉換關鍵字都無法得出更確切的情報之後,他停了下來,然後發覺自己無能為力。
不是沒有在新聞上看到人質、綁架之類的消息,但那是以前,那些與自己無關的消息總是隨意的一滑而過,然而,現在作為人質的是自己最好的友人。一股無力感從胃淹上喉頭,喉嚨、鼻頭都充滿莫名的酸澀。真實與迫切的感受逼得他腦海不斷運轉,卻不知道能做些什麼。
前幾個小時人還在這個房間抽菸,跟他聊天打屁。現在人在槍口下,成了他人的人質。如果能回到幾小時前,蕭宜昕一定不讓李逸楓出門,各種花招百出也不會讓他踏出房門。但現在再說什麼也沒用了。
面對上真實人生,他才驚覺自己的力量是如此渺小。
會沒事的吧?警察會處理好這件事的吧?蕭宜昕焦躁地咬著自己的大拇指指甲,現在就連自己老婆的聲音都無法緩和他的一點焦躁感。隨著手機一個震動,最上方跳出來自Line的訊息。
──來自P董的Line。
蕭宜昕想也沒想就順手點開,上面不外乎是關於下一個文章的資料內容跟一些打招呼的話語。
蕭宜昕突然想到剛才發現的事實:他所做的那些文章都是有關吳忠義的,間接造成了現在的局面,如果說P董知道這麼多黑幕,那他的人脈肯定很廣,或是至少有一些一般人無法接觸到的手段──那他會不會有辦法幫忙逸楓,又或是認識擅長處理那種場面的人?
一串想法在他腦海裡跑過,等他意識到時他已經打下一串文字按下發送。
『我知道你們要我做的事都跟吳忠義有關。我的朋友現在被吳忠義當作人質了,你們可以幫他嗎?』
已讀兩個字瞬間出現,但是卻遲遲沒有看到回覆,不知道是正在打字還是不知該說什麼。蕭宜昕冷靜下來後頓時覺得有些好笑,哪有可能隨便找個人就有辦法救他的朋友?
正當他想要收回訊息,回個玩笑話之類的話語時,對方傳訊息來了。
『你知道太多了。』
毛骨悚然。他嚇得差點拿不住手機。
『我有辦法幫你的朋友,但你願意付出相應的代價嗎?』
看著回應的話,蕭宜昕瞪大眼,捏緊手中的手機。他吞了口口水,最終打了一串話按下發送。
『如果我能承擔得起,我願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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蕭宜昕和李逸楓,他們兩個原本毫不相關的人會成為現在的室友說實在的也是一段孽緣。那時候,蕭宜昕剛要邁入大學,在車禍後被告知下半身癱瘓,剩餘的人生要在輪椅上度過。
當時多麼崩潰就不談了,總之大學時踏入校園,他遇上了李逸楓。
其實他們之前就在醫院見過幾次面,李逸楓來探望他的家人,順便幫了蕭宜昕一些忙,不過要說變熟的契機,果然還是要從李逸楓跟家裡鬧翻開始算起。李逸楓幫了他很多忙,他也就在對方流落街頭時回報一下,這樣一來一往,也逐漸從認識到變成朋友,到現在成為室友。
一直到現在蕭宜昕都會想,要不是一年級時李逸楓跟家裡鬧翻,之後又一起經歷了一堆破事,他們的生活肯定沒什麼交集。
至於蕭宜昕為什麼突然想起細數這幾年來的孽緣,主因還是李逸楓。在他回了我願意的訊息後,也不知道對方怎麼找到地址的,來到他公寓的人除了挑眉,確定他的名字後,就一路把他帶到他不知道的地方,領他進一間小房間後就要他等著,他甚至連P董的面都還沒見到。
手機在這個地方甚至收不到訊號,他連想關心李逸楓的現況都做不到。依手機的時間來看現在已經兩三個小時過去了,在耐心快到達極限的當下,事情似乎終於有了轉機。
門打開了,一位跟剛才打扮沒什麼兩樣的黑衣男子推門進來。要帶他前往另一個地方,被吩咐了不要隨意亂看,蕭宜昕也就認命的隨對方推著輪椅前進。
經過了一條長廊和無數的房間,不少人在奔走著,大多穿著跟身後的男子一樣的衣著,大多數人都像是司空見慣般對他視而不見。
一直到長廊盡頭轉過去一個房間內,他看見他的友人跟另個人在交談,不,與其說是交談,不如說是在爭執什麼,一直到意識他們進入房間後,聲音嘎然而止。
「李逸楓,你沒事啊?」蕭宜昕推動輪椅到友人身旁,但還沒等到對方回應過來,一旁的人就先開了口。
「蕭宜昕先生,是吧?久仰大名,我是P董的朋友,叫我L董就行。」大概四五十歲,看起來油嘴滑舌的人湊到他的輪椅面前跟他握手,他也就順著說了幾句L董你好你好,只是眼前這人他越看越覺得熟悉,但不是那種有好感的熟悉,而是一種會讓他皺起眉頭深思的熟悉感。
「蕭宜昕先生,您既然與逸楓認識的話,不如來參與我們的──」
「他不會參與的。」在一旁的李逸楓直接出聲打斷。
L董尷尬的笑了笑,轉過頭對李逸楓開口:「剛才我跟你說的事,希望你再考慮考慮。」
但李逸楓只是寒著臉一句話也沒說,蕭宜昕知道,那是對方不耐煩到極致的神情。
在說完那句話後,L董就離開了。只剩他跟李逸楓面面相覷。蕭宜昕對現在的發展感到莫名其妙。看起來是李逸楓在這幾個小時中被釋放出來了,但吳忠義究竟怎麼樣了不得而知。然後,這裡到底是哪裡,為什麼P董要他來這裡但連人都沒看到?剛才那個自稱L董的人跟逸楓又是什麼關係?
他正想開口,李逸楓嘖了聲,「……我們回去再聊。」
李逸楓一路推著他離開,像是對這裡很熟悉似的。
一路上兩人都沉默不語,李逸楓看起來像是有心事的樣子。而蕭宜昕則是自從看到L董,一種揮之不去的熟悉感便徘徊不去。
蕭宜昕不自覺皺起眉,細細思索他有沒有見過這麼令他反胃的人,這才終於回想起來剛才的感覺是怎麼回事。
那個自稱L董的人,不就是之前酒醉駕車害得他半身癱瘓的駕駛嗎?
這麼一想,當時正要上大學時的那段記憶都湧上心頭。
有關唐突出現的剎車聲,與整個身體不自然運動的記憶。
肢體的疼痛記憶已經淡去,然而無法自由移動身軀和圍繞在身旁的那種惶恐感,才是日後的不安的來源。
因為身體不便而無法出席的聽證會,沒有當面見到的事主,但是,那張臉依舊透過了照片和影音紀錄映在眼中。
這樣近距離地當面見到還是第一次,而且再加上這個壓抑的場景與服飾,所以才沒有當面發覺。
「……李逸楓。」雖然不知道怎麼開口,但是蕭宜昕覺得不說不行。
「剛剛你拒絕的那個人……」
「我知道,以後我不會讓你再看到他的。」雖然看不到他的臉,但是蕭宜昕知道,用這種語氣說話的李逸楓的臉色不會好看。
發生的事情太多太莫名,蕭宜昕的腦袋還沒有理出個頭緒。過了一會,蕭宜昕才開口問道:「話說,後來吳忠義怎麼了?看起來你好像沒有受傷?」
「那是當然,」李逸楓憤憤不平的聲音從自己腦袋後頭傳來,「如果我有甚麼萬一,吳忠義肯定會更慘,因此他打從一開始就只能拖延時間,等待媒體曝光吸引注意力而已。」
說著,李逸楓推著輪椅,已經來到了停車場,旁邊的黑衣人走向前,為兩人開來了廂型車。
看來李逸楓心情不好,這也難怪,被持槍挾持的人,怎麼可能一下子就從衝擊中回復過來呢。於是,蕭宜昕便嘆了口氣說:「……好吧,沒事就好。我們現在回去嗎?為了來找你,我在這個沒有wifi的地方待了好久,老婆都掛在線上等我去跑任務呢。」
「嗯、我們現在就回去,」李逸楓的嗓音在聽到回去後便沉穩了下來,蕭宜昕認為這是一個好現象。
「我們現在就回家。」李逸楓喃喃地唸道,然後與黑衣人一同用力,將蕭宜昕抱上車廂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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於是船過水無痕。
如果真有這麼簡單就好了。
這個社會依然紛紛擾擾,但是吵鬧得令人安心。
持槍挾持員工,人證物證一應俱全,外加嗜血的媒體大力放送,這已經可以說是全國上下一心,沆瀣一氣的公審盛舉了。
而蕭宜昕先前的工作也得到了回報,吳忠義與各大新聞事件的連結被眼尖的鄉民點出,再加上罪證確鑿的現行犯身分,一下子,千古罪人之類的形容詞都被用上了。
不知為何,蕭宜昕在這樣的喧囂中感到了一點孤單。
畢竟在這之中完全沒有他的工作,沒有人需要再推吳忠義一把。或是拉他一把。要他想辦法洗白吳忠義也真的沒法子,撻伐聲隆隆更勝槍彈砲火啊。
苦笑著,蕭宜昕只能拉開更多的洋芋片,配合甜膩的氣泡飲料沖下肚腹。
P董依然持續給了他工作,像是不加辣肉圓與緝查毒品的警察居然也有吸食毒品紀錄等等,蕭宜昕麻木不仁地打著字,將自己刻畫出來的某種思想紀錄在眾人的眼前。
P董沒有刻意提起蕭宜昕自己提過的代價,但是,每當看見李逸楓的背影,蕭宜昕便無法遏止地想起綁架事件、吳忠義、自己曾經的工作與自己曾經答應過要付出的代價。
蕭宜昕對於這件事情已經不做他想了,畢竟,自己能夠掌控的世界只有眼前的兩塊板子。一個是鍵盤,一個是螢幕。無論P董要求什麼,他能給的就給,不能給的,P董大概也心知肚明。
或許就是因為理解蕭宜昕的狀況,所以P董才沒有提醒吧。
蕭宜昕在大學學過,機械學習便是透過大量地輸入資料,接著分析、導出結論,並且參照真實狀況修正,最終做出較為精確的模型。但是,如果讀進去的資料本身就有問題,映射出來的模型,自然也不會是準確的。
每個人都是一個函數,吃進文字,吐出一個介於1至-1之間的數;而這的分數又會被另外的函數吃進去,吐出另外一個數;接著,又再度被下一個函數吃下……
然後,輿論便這樣算出。
這個念頭盤旋在蕭宜昕腦海中,揮之不去。
大家以為自己屬於民眾之一,但是從來沒有人保證,民眾說的是你的意見。
身為輸入似是而非資料的人,蕭宜昕對於這點心知肚明。在一片擁擠的人群中,蕭宜昕帶著不同的假面,說著不同的話語。然而,這些話卻又全部匯聚到名為蕭宜昕的這個點上,而這個點又連結到神龍不見首尾的P董身上。
自從開始做這一行之後,蕭宜昕便越來越少相信任何平台發表的文章、任何素人的民眾意見了。
身為事件的另外一個主角,李逸楓銷聲匿跡了一陣子,當然,這是對社會大眾而言。
放了一個禮拜的有薪假,李逸楓樂得在家裡遊手好閒,蕭宜昕得說這是他這段時間以來伙食最好的一段時光。
但是,這樣的悠閒時光並沒有使得李逸楓變得榮光煥發,黑眼圈並沒有褪去,有時頭髮也不吹乾,就任憑水滴隨著長髮滴在地板上,然後才在蕭宜昕的抱怨下被拖乾。
蕭宜昕當然交代了他是怎麼推敲出吳忠義似乎成了新聞事件的暴風眼這點,他隨口糊弄了些爬蟲軟體的資工術語,假裝這是他在工作上的無心插柳。而關於P董的事情,蕭宜昕沒有說出他願意付出任何他可以支付的代價這點,就只是說,他知道他老闆P董很有手腕,沒想到真的讓他見到了李逸楓。
李逸楓沒有多問什麼。
所以船過水無痕?
也許吧。
吳忠義事件很快就成為了過去,某種大家都凝聚了穩固共識的過去。而蕭宜昕也為了下個卡池要出的涼宮楓卡面做好了不吃宵夜不吃洋芋片的心理準備。
層出不窮的社會事件成為了最佳的白噪音,很快地,大眾的目光又朝向下一個網紅與鬼父,孤苦無依的單親家庭與撞壞超跑的富二代就像你我的高中同學一樣親切,每個人似乎都有兩句話可以放在嘴邊。
事情發生在卡池剛出的那一天。
中午十二點一過,維修結束,活動卡池無情地降臨了。
「楓醬~楓醬~我可愛的小楓~這卡面也太婆了吧我說!」
身為一個家裡蹲自由工作者,蕭宜昕最大的快樂之一就是可以在卡池剛開時,立刻開抽凸滿然後上社群網站曬人。
但是,在第一個十連抽的動畫還沒跑完,甚至他還沒有動用到魔法小卡儲值信仰之前,通訊軟體的通知便無情地跳了出來。
那是來自P董的通知。
「麻煩來一趟,有事商量,接你的人等等就到。」
然後,在十連轉完,沒有出貨塵埃落定時,門口便傳來了敲門聲。
當然,那是面容總是令人分不清楚的黑衣男子之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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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雖然對你而言有些突然,可能有點不舒服,但是我想要保證,我想要幫你。」
說話的是沒有見過的男人,如果要說哪裡有他是P董的證據,那就是年紀與身上的昂貴西裝。
貴到很明顯與其他黑衣男穿的不是同一個檔次,而既然黑衣男有量產的嫌疑,那麼,自然就是更高檔的。
就先認定他是P董吧,至少也是P董信任的傳聲筒。蕭宜昕這樣下了決心。
「我想要幫你,蕭先生。」P董又強調了一次,他十指交握的雙手表明的他的決心,「這件事情……我想應該要從很早之前說起……」
自然是上次那神祕的地方,但是,這次是個小會議室,P董身旁還站著兩個黑衣男。P董將桌上一個紙袋推了過去給蕭宜昕。
「請看。」
蕭宜昕將紙袋中的內容物倒了出來,裡頭是一張照片。
那正是自稱L董、因為酒駕撞上他,使他就此得仰賴輪椅代步的人。
熱血上腦,但是蕭宜昕知道這個時候多說無益,果然,P董開始說明。
「蕭先生,你也是個聰明人……對,有點過分聰明了。雖然大致上就是那麼回事,但是自己就察覺了吳忠義這個人,真的是有點手腕的人啊。」
「那麼,希望你可以理性地開始聽我說完以下的事情。我不做任何推論,只是幫你梳理情形,也希望你可以耐心地聽我說完。」
「他自稱L董、對吧?你或許會有點疑惑,酒駕犯下了公共危險罪和重傷害罪,十幾年的刑期應該跑不掉了。但是,就算可以假釋,為何他居然一副混得風生水起的樣子,而當時你居然完全感覺不出來他有如此的社經地位?」
「他不僅得到了假釋,而且日子也過得不錯,這是你親眼確認過的事情對吧?請先記著這點。」
「在那起意外之後,你住院了,然後生活上還挺不便的呢。但是,即使如此,你還是完成了學業,然後在畢業後算是找到了一份適合你的工作。即使薪水高不成低不就,但是在那麼波折的求職路上,已經算是好的了,不是嗎?」
「那場意外,就像是某個開關、或是契機一樣不是?一但完成了,接下來的很多事情都可以水到渠成了。」
「很多事情對你而言不是必然,但是對其他人來說可不是了。當我願意拜訪你時,你就會收到我要來找你的訊息;當我不願意和你說話時,你自然也不會聽到我的回話。很多事情就是這樣,如果你是當事人,那麼,一切就會相當確定不是?」
「所以問題就在於,你要怎麼讓別人的條件變得單純而且簡單了不是?」
「當你需要幫忙時,當然會讓別人來援助你對吧?之後,當他陷入困難時,你自然也不會袖手旁觀不是?」
「當你已經習慣於目前的生活時,就算畢了業,改變了生活環境,也會想要繼續維持下去不是?」
「而只要再進一步地知道你的消費習慣,以及收入,那麼,使你目前的生活收支兩平,不做他想似乎也……」
「閉嘴!」蕭宜昕的熱血已經退下,取而代之的是冷汗從額頭上流下。
「安靜下來聽我說!」P董的聲音變得嚴厲,「你是聰明人,你知道我在說什麼。為什麼你求職的公司會那麼強調你的殘疾?明明法律是保障你的;為什麼L先生會認識你的朋友,甚至還要你加入什麼奇怪的計畫,而你的朋友拒絕?」
「對,就像是你的朋友知道著某些L先生知道,而你不知道的事情不是?」
「而這一切,到底是不是在某些狀況之下,只要自己願意,就能確保的呢?──像是,委託動手術的醫生,刻意壓迫神經?而手術的理由當然也要找好,那麼,只需要一次酒駕就可以──」
「這……這根本沒有證據。」一絲苦澀的味道從舌根擴散開來,蕭宜昕覺得有些反胃。
「對,但也無法推翻對吧?」P董的神情似笑非笑,「……這真是太諷刺了,你本以為你是偵探,是要找出暴風圈中隱藏的真相的存在,但是,你沒想過,你早就是一場風暴的中心吧?……唷,你看看,是誰來啦?」
門把轉動,然後重重地撞到了牆上。
「你沒有二十分鐘內在噗浪上曬卡或是說自己暴死,我就知道一定有問題。」
熟悉的聲音從身後傳來。
蕭宜昕沒有回頭,但是,他知道現在李逸楓臉上掛的會是怎麼樣的一副神情。
那是會將他俊美白皙的臉孔染上陰沉的憤怒,完全讀不出心理情緒的陰怒。
「你是李逸楓,對吧?」
所以,蕭宜昕自然也只能這樣問道。輕輕地,就像是,深怕碰傷了自己一般。
「為什麼要告訴他?」
越過蕭宜昕,李逸楓直接質問P董。
「他知道的太多了。遲早可以自己推測出真相。」P董冷冷的回應。「而我們的宗旨一向是先下手為強。」
「你們到底在說些什麼?」
看著面前明顯熟識的兩人,蕭宜昕感到自己的世界逐漸崩解。
「我以為你很聰明呢?究竟是故意裝傻還是不想弄明白呢?」
「閉嘴!你這個從頭到尾只會講不是、不是的傢伙!要說也不說清楚,讓我這麼混亂的人不就是你嗎?要馬現在和我講明白,要馬就……」
就怎樣?他能拿P董怎麼樣?
「看來你需要時間冷靜呢。反正當事人也到了,剩下的就讓你們兩個自己處理吧。」
沒有理會他的無禮,P董站起身,經過李逸楓時還拍了拍他的肩膀。留下兩人在房間中相對兩無言。
「我們先回去吧。」
一陣沉默後,李逸楓說道,並將手伸向蕭宜昕的輪椅。
但蕭宜昕將他的手揮開。
「有什麼事先在這裡說清楚。」
他瞪著面前的友人。
「你到底是誰?」
還是他認識的那個李逸楓嗎?
李逸楓嘆了口氣,蹲下來,讓蕭宜昕的視線與自己平行。
「你冷靜下來聽我說,事情應該和你以為的有些不一樣。但總的來說,我們都是同個組織的人,我、吳忠義,你稱為P懂的那位,還有……L董。」
「我們是一個類似光明會或兄弟會反正就是那一類的組織,政商勾結,默默操控社會局勢的那種。而我們的組織成員多半是擔任政府或商界要職的人,又或是組織成員的家人,有才幹的青年也可能被吸收進入。平常組織就會派人到處撒網,有點像獵人頭那種感覺,讓人……限於某種境地,更容易幫我們做事。」
聽到這裡蕭宜昕彷彿感到一陣衝擊直襲腦門。
「那吳忠義,還有綁架案……?」
「吳忠義是我們的叛徒,他無視組織的規則想要捲款逃逸,於是我們聯合檢方設局抓住他,只是沒想到他最後狗急跳牆做出那種事,但其實一切都在控制之中,你實在不需要聯絡P董,把事情弄得更麻煩的……」
「喔?所以現在又是我的錯了?」
氣憤地打斷李逸楓,聲音是連他自己也沒意識到的冰冷。
「就是你們陷害我的?」
「就說事情和你想的不一樣了!我會加入那個組織是因為我家人的關係,我在組織中也只是中階人員而已,只是依照著上面的指示辦事,設計你那場意外的是組織中的其他人。我沒騙你,我對你是真的沒有惡意……」
「但你是有目的的接近我的這點總沒錯吧!」
李逸楓陷入沉默。
想起過往的點點滴滴一滴冷汗自蕭宜昕臉上滑落。
「我們……之後還有辦法和以前一樣嗎?」
這麼問的李逸楓,表情就像隻被人遺棄的小狗。
「你認為呢?」
蕭宜昕冷笑一聲。
#
那天之後,李逸楓搬出了他和蕭宜昕合租的房子。
蕭宜昕失去了來自P懂的案源,只好再次踏上求職之路,但這次他很快就接到新工作了,是在家也可以做的,類似軟體設計的案子。至於之間有沒有什麼組織又插手其中,他就懶得再追究了。
他現在的生活其實和以前也沒什麼兩樣,吃飯、睡覺、敲敲鍵盤、看老婆,只是身旁少了一道會在半夜打開門,倒在沙發上,為他料理三餐、陪他打屁聊天的身影。
雖然有些寂寞,但遲早會習慣的。
所以……現在事情是真的結束了吧?
如果真是這樣就好了!
看著身邊的李逸楓正奮力地用藏起的小髮夾試圖偷偷打開將他的雙手囚禁在身後的手銬,而我們面前則站著兩個穿著沒品味花襯衫,面容凶神惡煞的流氓。
此刻,蕭宜昕深刻的體會到,世上當真有孽緣這回事。
這件事該從今天下午開始說起,他的工作暫時告一段落了,一邊吃著外賣餐點當作遲來的午餐,一邊用手機連線看親愛的老婆。多麼悠閒而美好的午後阿……如果沒有那個煩死人的電鈴聲就完美了!
電鈴已經響了大概一分鐘左右了,到底是哪來的煩人精這麼鍥而不捨?不是他要自誇,自從李逸楓搬出這間房子之後,從來沒有一個屬於人類的生物踏進這個家門一步。所以來的人究竟是誰呢?他並沒有任何一個平常會來拜訪他的朋友阿。
由於忍不住吵雜的聲音,他只好認命地去開門。身為殘障人士的他,可沒辦法站起來看門上的貓眼確認來者。
沒想到站在門前的竟是許久不見的李逸楓。
「你為什麼會來?」
眼前的李逸楓與他印象中的略有不同。平時的他雖然老是掛著一副黑眼圈,看起來略顯疲倦,但還是會維持體面的模樣。但現在的他很明顯是狼狽的,頂著一頭汗水,西裝歪了一邊,一副剛跑完四百公尺接力賽的樣子。
「先什麼都不要問,拜託讓我躲一下。」
李逸楓劈頭就是這句話讓蕭宜昕整個傻眼。
「你開甚麼玩笑!」
「拜託先讓開,現在真的不是時候。」
「不讓!你以為我還會像以前一樣任你擺佈嗎?現在就給我解釋清楚是怎麼回事!」
「你……」
李逸楓話還沒說完,樓梯處便傳來一陣急促的腳步聲。兩名一臉並非善類,手拿球棒當武器的花襯衫男出現在他們眼前。
看到他們出現,李逸楓嘖了聲,蕭宜昕則是先露出呆愣的表情,但過數秒後,他臉上的神色卻轉為嘲諷。
「呵呵……所以這是新的局啊!」
「你說什麼?」
看著毫無畏懼發出冷笑的友人,李逸楓驚訝的問。
蕭宜昕直接無視他,操縱輪椅來到李逸楓和花襯衫男中間,轉頭面對昔日的友人。
「別裝蒜了!這也是你和那個什麼組織的計謀吧?和吳忠義那次一樣?這次又要做什麼?再讓我對你伸出援手,然後又潛伏到我身邊?我告訴你,我身為身障人士身殘心不殘,還是有自尊的,才沒那麼好騙……嗚阿……」
話沒說完,一陣劇痛襲上他的腦門,看來背對花襯衫男的他,似乎是被球棒之類的棍狀物攻擊了。
失去意識前,他最後看到的景象便是李逸楓驚嚇又啼笑皆非的表情,像是在擔心他之餘又忍不住想對他罵,你是智障嗎?
#
「所以……你現在總願意和我解釋發生什麼事了吧?」
再度清醒後,他和李逸楓一同置身一片黑暗之中,從四周的鐵皮牆面,及穩定朝前移動的速度推測,他們現在應該是被困在卡車之上。
「你為什麼就是不肯直接讓我進去呢?這樣事情就簡單多了阿……」
「喔!現在又是我.的.錯.了?到底有哪個和前室友鬧翻的人,會在他一副可疑樣子來按門鈴的時候興高采烈請他進去喝杯茶的啊!防範意識你懂不懂啊!」
「……我覺得你最沒有資格說這句話。」
此時他們身側的牆壁被用力一敲,一大聲「碰!」伴隨一句「給拎杯閉嘴!」的怒吼,看來他們吵太大聲,讓綁架犯不爽了。
「我們最好小聲一點。」
李逸楓用氣音朝他說。他臉色不好的點點頭,不安、恐懼混合不爽,複雜的情緒在他心頭撞盪,現在的他身下沒有輪椅,完全是任人宰割的狀態,在那場車禍過後,他是第一次感覺死亡離自己如此之近。
「那些人是吳忠義找來的打手,因為不滿組織和自己切割,所以他買通黑幫,想出一口氣,可能因為我是最嫩、最好找的吧。他就把矛頭指向我,在我去你家附近的時候埋伏想襲擊我,我想說去你家躲一躲,反正只要你不開門,等到組織的救援來的時候,事情就解決了。」
聽完李逸楓的說明,蕭宜昕目瞪口呆,好半天只吐出一句話。
「他找的黑幫層次怎麼這麼低阿……?」
「你還真會抓重點。」聽完他的感想後,李逸楓似笑非笑的看著他。「你以為組織是什麼省油的燈?大部分的黑社會當然都和我們有掛鉤,吳忠義想對付組織的人,當然只能找那種不知道內情的小羅羅。」
「原來……他們和我一樣都只是被利用的人啊。」
還沒意識到時,這句酸溜溜的話已經從他嘴中溜出,想後悔也來不及了。而聽到他的話後一絲落寞的神色自李逸楓臉上一閃而逝。
「對不起……我是真的對你感到很抱歉。」
「所以你為甚麼會加入那樣的組織?為什麼要陷害我?為什麼……為什麼會……選我?」
一連串問題自他口中說出,黑暗中他看不清李逸楓的表情,可能是這給了他勇氣,也可能是時間讓他的心情沉澱了不少,他已不像剛得知事實時那般無法接受,或想要從中逃離。而是想更了解他究竟捲入了什麼陰謀之中。
嘆了一口氣,李逸楓開始訴說過去的故事。
「關於為什麼會選你,我是真的不清楚,可能是因為你高中時表現還算不錯吧?你不是有參加那個程式設計大賽,還是電競什麼的比賽嗎?應該是從那個時候,讓他們注意到你,想把你納入其中一員的。但這也只是我的推測。」
「雖然想吸收你,但是在還不確定你的價值前,他們還是傾向把人變成好利用的道具而不是直接吸收為幹部。所以他們製造了那起意外,只要你行動不便,之後要限制你的行動,或是用醫療資源逼你妥協都是非常容易的事。」
「陷害成功後,他們需要安排一枚探子在對象身邊,探測、回報,最後把他吸收進組織。就像之前說的一樣,我的家人是組織成員,而我當時還沒加入組織,他們也沒讓我知道這之間究竟牽扯進多少事。我被他們騙去醫院,被介紹給你認識,到後來在大學巧遇,可能都是他們安排的吧……」
「我和家裡鬧翻其實也是因為這件事,我得知他們居然一直都在默默設計我成為組織的一員,但我不想做那種夯髒事,所以我逃跑了,正好你收留了我,開始和我住在一起……」
「但你最後還是回去組織了,還出賣我,為什麼?」
冷冷地打斷李逸楓講古,他真正在意的還是這個問題,聽著他們的過去被重複撥放,胸口和鼻腔都有酸澀的感覺,李逸楓的背叛對他的傷害真的遠比他所以為的還要重。
「我真的沒有意思要出賣你。」此時,李逸楓反駁的聲音變得有氣無力,帶著一種什麼破事都隨風去吧的自暴自棄。「直到和你同住我都不知道你是他們的旗子。我之所以會加入組織,果然還是為了……事業吧?不然你以為一個大學剛畢業的毛頭小子怎麼能進入外交部,還在高層旁邊工作?你知道剛畢業時我的樣子吧?滿心相信自己的實力,以為有才幹就可以達成我要的一切。最後還是發現,想出人頭地最快的方式就是利用現有的資源。於是我和家中聯絡,重回組織。而他們的條件就是要我回報你的狀況。他們承諾我只要這樣就會給你找份工作,之後還可能和組織其他人一樣有不錯的社會地位,於是我就照做了。一直到最近我才知道,所謂的身障人士找不到工作本來就是他們設計的,你的車禍也是他們造成的,從頭到尾,我以為我的選擇都不是我自己的意志!我們都只是他們眼中的人偶!」
說到這裡,李逸楓握緊雙拳,全身不住的顫抖。
「我懷著滿腹理想進入社會,希望可以改變這世界,結果還是只能妥協,變成我也不想成為的那種人……」
「對於你,我是真的,感到非常抱歉……」
即使現在視線不清,但蕭宜昕眼前的李逸楓彷彿又變回那個每天睡眠不足,一回家就倒到沙發上抽菸,左右為難的公務人員。
蕭宜昕正想說些什麼,卻感到車身猛的停住腳步,往前傾,引擎發出熄火的聲響,難道他們已經抵達目的地了?
「現在該怎麼辦?」
他緊張的問李逸楓。
「別擔心,我早就連絡過組織了,救援應該已經在路上了。我們只要爭取時間就夠了。你掏掏我的口袋,裡面應該有髮夾,為了可以隨機應變,還是解開這該死的手銬吧。」
「你身為一個公務員為什麼西裝外套裡會隨身攜帶髮夾?!」
「在高風險環境工作的人總是該準備一些可以自保的工具吧。在我解開手套前,盡量幫我爭取時間。」
接過蕭宜昕替過的髮夾後,李逸楓身後傳來科搭科搭的聲音。
他已經懶得吐槽為什麼你有這個技能剛剛不早弄,或是外交部的公務員怎麼又有帶髮夾又會開鎖了,公務員果然是不可思議的工作,如果每個公務員職業生涯都要學這麼多技能,難怪他們可以領十八趴。
在他心中充滿無力時,他注意到貨車門前的腳步聲,關住他們的鐵門開始顫動,眼看就要被打開,他不安地來回望著鐵門和身旁的李逸楓。
「爭取時間,還有,我需要你再相信我一次,辦的到嗎?」
留著冷汗,一邊開鎖,李逸楓一邊向他說。
他難道還有其他選擇嗎?
隨著鐵門被拉開,他們眼前大亮。
因為背光的關係,花襯衫男在他眼中砍起來很像柯南裡的黑衣人,他瞇著眼注視著他們,耳中聽到手槍上膛的聲音。
低階流氓也是有危險的武器的!
「不想讓我們對你們太粗暴,就自己走出來!」
用槍指著他們,花襯衫男出言恐嚇。
「我沒辦法自己走出去。」
蕭宜昕這麼朝兩名綁架犯喊道,一方面如李逸楓交代的要幫他爭取時間,一方面這也完全是事實啊!一句話就讓殘廢的人站起來!花襯衫你以為你是耶穌嗎?
「他說的沒錯,他腳不能動,你們當初也看到了吧?而我也沒辦法幫他。」
刻意晃了晃手銬,讓它發出金屬碰撞的聲響,李逸楓這麼幫腔,同時強調自己現在被束縛住的狀況。
花襯衫男面面相趨,似乎在讓不好的腦袋回憶把他們綁來的場景。最後終於想起對啦!這傢伙是坐著輪椅的!
他們重新轉向李逸楓,低聲威脅。
「那你先出來。」
「不要。」李逸楓驕傲的回嗆。「我要看你們好好的將他帶出去,才要出去。」
綁架資歷還沒有讓他們遇過不配合的人質吧?花襯衫男雙雙皺起眉頭,最後,兩們之中的一人還是站在原處以槍指著我們,一人居然真的聽話的舉起槍,走進了貨車中。
「別耍花樣。」
花襯衫之一步步朝他和李逸楓接近,接下來會發生什麼事蕭宜昕完全不清楚,隨著花襯衫男踏下沉重的腳步聲,他的心也飛快的跳著。
花襯衫男在離他和李逸楓一步之遙的地方,停下腳步,對蕭宜昕伸出手。
此時,李逸楓猛力的將蕭宜昕推開,並朝花襯衫男撲去,一手將他握著手槍的手往旁邊一撥,一手擊向他的咽喉。在施展出一個漂亮的擒拿後,他一腳將手槍踢向蕭宜昕並站到他身前,並以花襯衫男擋在面前,面對他剩下的同伴。
看完這一連串流暢的動作後,蕭宜昕只想說一句……
偉哉!公務員!
你不是在外交部工作是在調查局吧!
「委託你們的人想要對我們做什麼?」
將花襯衫之一當作人質,李逸楓質問。
「他他他他只有委託我們要給你點教訓,看是要打個半死,還是灌水泥沉到淡水河裡,讓你身後的人知道他不是好惹的,你你你你旁邊那個只是我們順便綁來的。」
綁人反被綁的綁匪不打自招,唉,這群綁匪果然很不專業,居然這樣就自己把的委託人吐出來了,他的同伴想必也相當無言。
「喔?那你可知道我們是誰嗎?」
舉著槍的花襯衫和被抓住的花襯衫一齊搖頭。
「一群廢物。」看著他們的反應,李逸楓冷哼一聲。「你們惹了不該惹的人,恐怕馬上就連自己要怎麼死都不知道。」
隨著李逸楓話音落下,遠方便傳來汽車馬達及警鈴的聲響。李逸楓保證的救援似乎終於到了。聽到周圍的動靜,兩名花襯衫似乎很不安地東張西望,威脅與被威脅者的身分在這時完全反過來了。
「趁現在還有時間放下你的槍,趕快走吧,那樣還可能有一條活路。不然,落入警察手中算是好運,要是被你們的同業抓到……」
原來李逸楓打算放這兩個綁匪逃走嗎?蕭宜昕驚訝地望著友人,沒想到他裝狠居然是為了這個目的。
但隨著另一邊也傳來同樣的汽車與警鈴聲,雙聲道衝擊下,似乎也暗示著兩個綁匪逃不走了,李逸楓的劇本根本無法達成。
忽然間碰的一聲,持槍的綁匪無預警地開了槍,讓另外三人都露出驚訝的表清。
「我不會死的……不會的……不會的!」
只見他顫抖著雙手,朝四處亂開槍,也不顧同伴憤怒的叫喊,明顯已經失去理性了。
子彈爆破的聲響充斥狹小的貨車車庫,李逸楓用來當人質的花襯衫男,在一片混亂中掙脫李逸楓的控制。失去人形盾牌的兩人瞬間暴露在危險之下。
蕭宜昕縮起身子,準備如幾年前一般再次擁抱黑暗與疼痛。但這時一道身影將他包覆,黑影悶哼一聲,溫熱的液體噴灑到蕭宜昕臉上。
「李逸楓……?」
看著好友在他面前倒下,胸口還留著鮮血,他不敢置信的喃喃。
倒下的李逸楓嘴唇蠕動,彷彿要說些什麼般。
此時,遠方的搶匪手槍中已經沒有子彈,他慌張的扣著不會再起反應的板機。量產黑衣人從後方逐漸接近。
「你到底想說什麼?」
想用手搖好友,但又怕加重他的傷勢,蕭宜昕只能兩手在空中擺動,不知該如何是好。
李逸楓努力的想表達,但每次吸吐氣,血就從他口中吐出。
當最後,黑衣人準備好擔架將人帶走時,蕭宜昕才終於看懂了李逸楓的嘴型。
「對不起」
事到如今,你最後記得的還是對我的歉意嗎?
#
醫院的走廊上,蕭宜昕坐在借來的輪椅上,在手術室前等待。
「情況如何?」
朝從遠處走來的P董問道,蕭宜昕的預感實現了,那天之後,他就相信不會是最後一次見到他。
「不好。」P董面無表情的回應。「內臟受到損傷,雖然沒有斃命,但也很難撐下去。」
嘆了口氣,蕭宜昕直接問。
「你們想要什麼?」
「你會不知道嗎?」
P董反問。
「又是條件是吧?要什麼就直接說吧,我累了,不想再猜了。」
望向前方,他無力地說,而P董也簡單不囉嗦的回答他。
「加入我們。」
「我不認為我這麼有價值。」
「你的確沒有,其實要直接救他也沒什麼不可以。但我們總是追求額外的附加價值。」
P董說這句話時,簡直就像7-11介紹買一送一商品的店員。
就如同第一次一樣,這其實是不用思考太久的條件。
「好啊。就這樣吧。」
「這麼乾脆?不多考慮一下?」
反倒是P董感到意外。
蕭宜昕堅定地搖搖頭。
「我們不過是兩個小角色,再怎樣都鬥不過你們吧?那還不如成為你們的一份子,看是要改變你們,還是在背後捅你們一刀,不管怎樣都比現在強。」
「你想像吳忠義一樣?這麼大膽?」
「不,我覺得我的話,還是被你們同化的可能性更高一點。」
蕭宜昕這個人的字典裡可從來沒有樂觀兩個字。
「這樣你就願意加入組織?先提醒你一聲,我們可不是什麼友善的同好會,加入後可是不能輕易退出的。」
「就說我加入了,是還要囉哩巴唆到什麼時候?」
如同對P董不斷質疑他的決定感到不耐煩般,蕭宜昕回答的語氣很是煩躁。
「就那麼想救他?」
P董用一種看不可思議事物的眼神注視他。
「現在不救他,要是事情就這麼結束了,我是不可能示懷的。」
聽完他最後的回答,P董如同終於等到可以說服他的答案般,轉身準備離去,並在離開前丟下一句話。
「不用擔心,你馬上可以再見到他的。」
真是如此就好了。
看了眼亮起的急診中告示燈,慘綠的燈光照到他的臉上,也染的白色的走道一片陰森模樣。
不管找再多藉口都沒有用。
他想要救他就是這麼簡單。
即使要成為他最痛恨的黑幕手中的偶。
#
事情又變回和以前一樣了。
蕭宜昕和李逸楓再度住在一起。治療好後的李逸楓又回到外交部做他口中的高風險工作,至於他的工作內容到底是處理公文還是應付外國恐怖份子,蕭宜昕就不清楚了。
而蕭宜昕除了來自組織的任務外,也有自己接一些案子,畢竟經濟命脈被把持住還是讓人心有不安。
到了晚上,李逸楓一樣會為他帶回消夜,聽他分享他和可愛老婆間的點點滴滴,自從擋子彈事件後,蕭宜昕就明白的講他們已經兩不相欠了。至於李逸楓接不接受就是他家的事,他才管不著。
這樣看來,真的算是船過水無痕了吧?
但也有些不一樣的地方。
瀏覽著組織傳給他的資料,畫面上顯示的是個國際商業競賽獲得優勝的商學院學生,目前正準備出國留學,而組織的希望則是讓他留在國內,於是請蕭宜昕收集這位菁英的資料。
將資料整理好附加在加密信件中,即使良心有點刺痛,他還是按下ENTER,將郵件寄出。
雖然不知往後會怎樣,但他們目前都還只是廣大黑幕中的一隻小螺絲釘。
不可能左右大局,卻可能會影響一個人往後的一生。
「好了,」
打開下一封郵件,蕭宜昕嘆了口氣,也只能自我安慰反正自己本來就算不上什麼好人吧。
「下一個會輪到誰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