結束上一份委託後,為了下一餐溫飽,我依照慣例走進招牌畫著長翅膀山羊的木屋小店。
室內依舊散發著濃郁的奶油熬煮氣味,我大口大口吸著這香氣,並把視線移至一名穿著老舊泛黃廚師服的中年男子身上。
「完成了?」
我開口詢問。
「是,也不是,也是。」
他故作玄虛地搖著食指。
這男人是這間複合式餐飲冒險者委託所「飛翔山羊」的店主,真名不詳。大家都管他叫飛羊。除此之外,跟我一樣是被召喚到這個異世界的人。原本也是冒險者,但他自稱於某次冒險膝蓋中一箭後因傷退休,改開小店經營。
附帶一提,這個退休故事還有因為太過疲憊被高級黑色馬車追撞的版本。
一言以蔽之,他是個虛虛實實,使人捉摸不定的同鄉前輩。
「店長,我要問的是新菜單完成了嗎?」
我輕咳一聲後重述一次問題。
「還沒,還差一點工夫。所以你來得正好,我這裡有個新委託──」
他拿出數張紙捲遞給我。
我將紙捲打開,斗大的標題上寫著「轉生到異世界的我好像要被變成豬飼料吃掉了怎麼辦!?」。
「呃、這是要放在店內的新讀物?」
說起來在異世界寫異世界穿越到底有沒有搞頭啊?
「沒錯,但是作者以為自己要被王國徵兵,寫完開頭就停筆。吶,你先看下去再說。」
他狡黠一笑後催促我看下去。
我點點頭,開始閱讀起內容:
紙捲到這裡結束,捲末還簽著「千坂田翔子」的日文姓名。附帶一提,內容跟標題的字跡完全不同。附帶一提二,這是他媽的血書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
「嗚哇啊啊啊店長!這是你的惡作劇嗎!?」
我急忙把血書推了回去。
飛羊則是帶著燦笑遞上一杯奶酒給我。
「哎呀哎呀,不知是真是假的內容很薛丁格很棒呢。這就是這次委託的次要目的,希望你去找出千坂田翔子,確保她的安全帶回王國。線索自然就是內容提到的豬頭人了。」
「次要……?首先報酬是?」
「拯救受苦受難的女高中生成就感,以及飛翔山羊最新一季的美味菜單無限制吃到飽PLUS優先入席一週份如何?」
我在心中默默盤算得失利弊,且不得不說後者十分誘人。在美食發展媲美黑暗中古世紀的異世界中,這間飛翔山羊堪稱最後救贖,美味程度在其供餐時間內擠到一位難求可見一般。況且豬頭人這麼明顯的特徵,去王立圖書館找那書癡學者問的話,應該會有所斬獲。
「決定了,我會去試試……話說回來主要目的是什麼?」
「阿菲,你應該也知道,這個世界的生物跟地球有不小差異。」
「呃、對。然後?」
「我們被召喚到這個世界的時候,也都會獲得一些稀有能力。例如我的神之味覺,或是你的時間暫停。」
「並沒有好嗎。而且店長你之前才說過你能力是什麼神之眼。」
「你想看看,陸上食用動物肉類有牛、有羊、有雞。可是就是少了那個很重要的東西……唉……」
在飛羊高談闊論的時候,我不經意注意到店內書架上多了好幾本新書。作者是前陣子穿越過來的悠荻,書名是什麼什麼筍太郎、什麼什麼爆雷霆、什麼什麼AP的……
──我心中浮現一個不太妙的預感。
「哼哼,飛翔山羊新一季的菜單啊……跟豚骨有關喔。豚──骨。怎麼樣,說到豚骨果然就是要配上那個吧。」
飛羊兩手交握,瞳孔中散發著某種狂熱的光芒。受其壓力我不禁往後退了一步。
……豬頭人不曉得有沒有受到異世界法律保障人權呢?
果然,飛羊「前世」的執念和食物有關吧,畢竟能力聽起來也是這方面的。
不過正好,我們這次是師出有名,宰了豬頭人也不錯,能變成美食,對他們這種人來說也算是死得其所了吧?
我將兩個掌心向內貼合,手指併攏,做了個飛翔羽翼的手勢:「願你重生。」
「願你重生。」老飛羊也收起玩笑的表情,在胸前比了個相同的手勢。
就和一開始看似無厘頭對話的暗語一樣,這是我們「重生會」的人確認彼此身分的手勢,也帶有祝福的涵義。
「好啦,等我回來吃你的新料理啊。」我轉身走出餐館。
「不會讓你失望的。」老飛羊變得沉穩的聲音從身後傳來:「小心點,那孩子就交給你了。」
「沒問題啦。」我頭也不回地揮揮手:「擔心的話,就叫『戰吼』、『剎那』和『心跳』他們忙完來幫我啊。」
關上門的時候,我最後瞥了一眼老飛羊的臉,雖然他總是穿著被油薰得黃膩膩的廚師服一身落魄樣,但說句老實話,我挺羨慕他的,能夠做自己喜歡做的事情、能夠輕易露出笑容,簡直就像是真的在這個異世界「重獲新生」般。
不過,回想起他提到豚骨時瘋狂的模樣,既然還保有這種程度的執念的話,就代表他還沒辦法徹底忘懷前世的事吧。
這樣想著想著,不知不覺也走了不少路,我來到約好的楓樹前。眼前的,是個一臉不耐煩地抱著胸、躁慮地走來走去的男子,以及明明沒有雨、沒有陽光,卻依舊撐著大紅傘的女孩。
啊,我愉快的夥伴們。
「真夠久的,你該不會在那裡偷吃東西了吧?」瘦高男子不爽地說道,暴躁的脾氣一覽無遺。
「哟,熾焰、雨泣。」我招招手,要他們跟上:「走了,下一個任務。」
「啥?我們才剛搞定上次那鳥事唉!」瘦高男子惡狠狠地瞪著我,配上蔓過一邊臉龐怵目驚心的火紅疤痕,凶狠的表情足以和惡鬼媲美。
我聳聳肩:「熾焰,幫助穿越者在這個世界好好活下去,不就是我們『重生會』存在的目的嗎?」
「嘁,這麼麻煩的事我才不管。」說是這麼說,熾焰還是在啐了一口之後跟了上來。沒錯,熾焰才不會放過這種能夠大肆破壞的機會,毀滅的慾望幾乎已是他存在的全部意義了。不過,這正是重生會所需要的,至少比起那些來這裡之後依然無法振作起來的穿越者要好多了。
我、熾焰、雨泣、飛羊都隸屬於穿越者秘密組織「重生會」,而重生會的唯一宗旨,就是讓穿越者在異世界重獲新生。
可惜的是,認為穿越到異世界就能夠擺脫過去陰影的我們,果然還是太天真了,我們來到這裡,終究也只是被利用的工具罷了。
我們確實是受到召喚來到異世界的人,不過,穿越者的生活,可不是打打怪物成為勇者這麼簡單。仔細一想,異世界人會想從別的世界召喚人類過來,絕對不是吃飽沒事幹或基於什麼友善的理由,要嘛是盯上穿越者們潛藏的強大力量,要嘛就是想抓我們做研究,這讓剛來到異世界就慘遭不幸的穿越者多不勝數。
像我是因為異世界的兩個國家交戰時,為了充實軍力才被召喚過來的「穿越傭兵」。幸好我的能力並不適合大規模戰鬥,這讓軍隊大失所望,也就沒有把我盯得太死。不過即使如此,我也是在兵荒馬亂的戰場中掙扎著活過兩年,和我同時被召喚過來的其他穿越者已經死了大半之後,才終於逮到機會逃跑。
相比之下,果然還是老飛羊幸運得多,他只不過是被個愛慕虛榮的貴族召喚來,想要炫耀自己有個穿越者僕從罷了,在為那個主人無償工作十年之後居然就獲得了自由,真是不可思議。熾焰也算好的,他來的原因只是因為某個村莊飽受怪物的侵害所苦,為了避免自己組討伐團可能造成的傷亡損失,決定賭一把召喚穿越者,在熾焰拚死打倒怪物之後就讓他離開了。
雨泣最慘,她是人體試驗的受害者,那個組織為了研究為什麼穿越者個個都擁有稀有的能力,把許多穿越者召喚過來做實驗。我們把她救出來的時候,只剩下她一個倖存者,而她也一直展現出對人極度的不信任。即使和我及熾焰一起行動一年多了,還是都不吭一聲,我們始終搞不清楚雨泣究竟是原本性格就這麼封閉,還是在我們把她救出來之前經歷太多異世界人的虐待了。
幸好,召喚術並不是那麼容易施展,也只有少數異世界人知曉做法。事實上,召喚術的秘密,一直以來都是穿越者們急於尋找的答案。只要懂得召喚術,我們就能召喚更多同伴過來,在數量上也終有一天不再弱勢,但是,知曉召喚術的異世界人卻無不對其諱莫至深。
我們只知道,召喚術似乎得付上相當大的代價,否則我們早就被變相殖民了。但這也使力量弱小的穿越者被視為賠錢貨,被異世界人拚命剝削;而力量強大的穿越者,則在利用完後令異世界人萬分忌憚,被視為無法信任的眼中釘,像老飛羊在異世界混得這麼好的根本就是奇蹟。
以穿越者福祉為目標的重生會應運而生,為了讓穿越者能夠更好地在異世界生活,帶領多次演講、施壓、爭取人權的行動,最後終於促使王國政府頒布《穿越法》,明文禁止私自召喚人類來到異世界。但是,沒等穿越者高興太久,就有人發現這條法規採取的是不告不理原則,而且在穿越法第六條寫道:「為防止誣告、構陷等諸多緣由,唯有被召喚者方可提起訴訟」。這等於是在說只要不被抓到,異世界人隨便要召喚多少穿越者都可以,自己藏好就好。其他人就算知道了,也不能夠伸出援手,只有穿越者自己想辦法逃出囹圄後,才能對召喚者提出訴訟。
如果說,初頒布的穿越法還讓穿越者懷抱一絲僥倖的希望,覺得至少比毫無保障的狀態要好上一些,那麼隨後頒布《大陸萬民法增修條文》後,情勢更是雪上加霜。
《大陸萬民法增修條文》第八條:符合以下資格,並經審核通過之穿越者,方可獲得公民資格:1有特殊貢獻者2志願終身服役者3……
這已經不是二等公民的待遇,簡直就是不把穿越者當人看了。即使成功逃脫,穿越者沒有公民權,自然沒辦法提出訴訟,異世界人根本就可以隨意把穿越者召喚過來,盡情地剝削利用。
終於認清穿越者在異世界的嚴峻處境後,重生會不再把希望投注在明面上的示威、抗議活動,而是轉為地下運作,秘密執行營救穿越者的任務,並對只因一己私心召喚穿越者的異世界人予以制裁。
老飛羊則是我們的暗樁,負責在他經營的人氣餐廳「飛翔山羊」裡收集來往客人不經意間吐露的情報。老飛羊口中的作者也是我們的幫手,他的能力「耳語」能夠收到各地穿越者傳來的求救訊息,這次的血書就是出自他的手筆。可惜他因為公開的身分,時常會被召喚到戰爭前線作戰,異世界對穿越者的利用真可說是徹頭徹尾。
「所以呢,這次又怎樣了?」熾焰的聲音將我拉回現實。
「喏,你看吧。」把血書扔給了熾焰,我扭開水壺的蓋子喝了口水,讓腦袋清醒清醒。
隨意看了看,熾焰問:「溯洄,她的『前世』你怎麼看?這個叫千坂田的傢伙。你不會沒有想法吧?」
不談穿越前的人生,是穿越者之間的默契,即使偶爾談到,也只是輕描淡寫地稱呼過去「前世」,彷彿是已經與自己不相干的事情。
其實,我們都知道這麼做只是自欺欺人。
「嘛,多少有點想法。」我慢慢地說,嘴裡有些發苦:「明明是血書,卻還悠哉地寫這麼多廢話,至少,是個習慣了流血的人吧。」
這其中的含意,我不願多去猜想,但隱含在千坂田前世的陰影不言自明。也許,她的能力正是與血有關。
「說不定她只是常常捐血。」熾焰忽然說道。
「說不定呢。」我不想破壞熾焰難得的幽默感,沒有告訴他高中生不能捐血:「那她還真有愛心,說不定,是個幸福的傢伙呢。」
我們對看了一眼,同時露出苦笑,這已經是我們嘴角最大的妥協了,畢竟這可是最大的笑話。
幸福的人,是不可能來到這兒的。
「哈,果然。」熾焰露出扭曲的諷刺笑容:「又是個對原本世界毫無眷戀的傢伙。」
「當然囉,那樣的世界,誰想要回去啊?」我無力地說道。
沒錯,血書的內容還有一點看起來十分詭異,正常人剛穿越的時候,應該會驚慌失措,或者是急著想要回去吧。但是,千坂田卻冷靜地接受了這一切,在有著豬頭人的詭異異世界住了下來,完全不慌亂、也沒有一點想回去的意思。
那一定是因為,千坂田翔子也是被世界所拋棄的人,已經無數次無數次想要離開原本的世界,才會如此冷靜的接受,甚至是鬆了一口氣吧。這種感覺,我們都能夠體會。
不知道為什麼,只有對原本的世界毫無眷戀……不,是一心想要逃離原本世界的人,才能夠穿越到異世界。說到底,我們穿越者在原本的世界裡,盡是一些就算消失了也不會有人哀悼,甚至還會被認為「他走了真好」,讓人鬆一口氣的傢伙。
「嘁,看了就讓人不爽。」熾焰的手中冒出火焰,血書頓時起火燃燒。
「不要燒啊!真是的,那是線索耶!」我才要出手阻止,眨眼間血書已經化成了灰燼,我連忙蹲下去撿。
「混帳異世界。」熾焰罵了聲,又不甘心地補了句:「但比我們來的地方好。」
「啊,大概就像是從第八層地獄,爬到第七層吧。」我苦笑著應和。
「千坂田……最好別又是個陰沉的怪人。」熾焰喃喃說道。
「像你嗎?」
「溯洄……」熾焰舉起拳頭死盯著我。
「好好好,不開玩笑不開玩笑。」我連忙跳開拉開距離。果然,不管相處幾次,我的夥伴們還是一點都沒有進步,都是些毫無幽默感的傢伙。
要到什麼時候,我們才能像老飛羊一樣自在地露出笑容呢?
我喃喃說道:「不過,千坂田還沒捨棄名字,還對原本的自己有所眷戀,這是件好事。」
捨棄名字,是召喚術的最後一步,只有穿越者自願捨棄名字,示意與原本的自己一刀兩斷,才能留在異世界。否則,就會在十天的時限到達之後被強制送回原世界。豬頭人對千坂田的熱情招待,說不定就是要她以為異世界是個好地方,而願意留下來吧。
「雨泣,走喽。」
雖然知道雨泣不會理會我,我姑且還是對蹲坐在樹下的瘦小人影喊道。不,根本就看不見什麼人影,即使是在這種大熱天,雨泣還是一逕撐著她那柄大紅傘,大大的紅色傘面遮蓋住雨泣瘦小的身體。說實話,我根本沒有看過她的臉。
果然,雨泣毫無反應,仍就在樹下一動也不動地坐著,我無奈地往前走去。過一會之後,她自己就會跟上來了,這才是最省事的做法。
但熾焰卻蹲了下來,對雨泣伸出手:「雨,我們走。」
雨傘晃了晃,我目瞪口呆地看著,這是我見過雨泣最大的回應。紅色雨傘滑向一旁,擋開了熾焰的手,但雨泣也開始跟著我們往前走。
果然,只有怪人能跟怪人溝通。
「砰、砰、砰」,腳步聲突兀地在沉寂的城堡內。
「熾焰,我再說一次,你給我踩輕點!」壓低音量,我氣急敗壞地喊。
「該死,搞啥潛入作戰,麻煩死了,幹嘛不直接殺進去?」瞧熾焰的音量,他根本一點都不明白自己嘴裡說的潛入是什麼意思。
我生氣地喊:「我要說幾次,說幾次!如果召喚師不到罪無可赦,我們就不能動手,要不被發現地把千坂田救出來!」
不過,氣歸氣,我可以理解熾焰的焦躁。乘著夜色潛入城堡,都在裡頭晃晃悠悠大半夜了,我們還是一點線索也沒找到。如果是正面對打也就算了,這樣偷偷摸摸地探索實在折磨人,特別是城堡裡一點聲音都沒有,再加上黑暗的走道,每到轉角,不確定感就讓陰森森的氛圍更添三分。
前情提要一下,經過好一番遮騰,過程包含王立圖書館的書痴學者、追蹤魔法、兩個被灌醉後被酒瓶敲破腦袋的人以及三個幸運草量的運氣,我們總算找到了豬頭人居住的城堡。
黑暗的走道內,忽然出現了一絲亮光,那是一間房間裡透出的燈光。
「喔喔,這裡!這裡!」熾焰使勁抓住我的肩膀激動大喊,好痛。
「看到了,我看到了啦!」我死命掰開他的手。
悄悄地從門縫中窺探,這似乎是間書房。許許多多的書擺放在四面直達天花板的大書架上,房間正中央有一張書桌,幾隻筆和筆記本凌亂地放在床上。
還沒等我觀察完,後面不耐煩的熾焰就「砰」的一聲踹開門衝進去,我連忙跟了上去,雨泣沉默地走在最後。
我喊:「快!找找看有沒有什麼線索,至少搞清楚這窩豬的來歷。」
熾焰直接衝到了書桌前,拿起了筆記本粗暴地翻著:「這都些啥玩意?」
「我看看。」接過筆記本,我翻到了最新的幾頁瞧了起來。
……
7/15:豬隻2頭 收購商:血刀子
7/17:豬隻5頭、槍枝5把、子彈1000發…… 收購商:大金幣
7/19:豬隻2頭 收購商:老燈芯
7/21:豬隻6頭、坦克3輛…… 收槓商:黃泉路
「今天是7/21,這是……出貨清單?都是些這個世界沒有的東西呢,而且今天和前天的出貨量特別多。」抬頭天花板掛著的豪華水晶燈,我說道:「異世界貨物貿易商啊……難怪這麼有錢。」
「這沒用吧?」熾焰不耐煩地走出書房:「快走吧。」
「嗯。」我順手把筆記本塞進口袋哩,我們又回到黑暗的通道內。
不知在黑暗裡走了多久,熾焰忽然間咒罵了聲,抬手指了前面房門半開的一間房:「該死!那個,該不會是血書裡千坂田住的房間吧。」
「你怎麼知道?」我懷疑地問,卻看見熾焰的眼睛直勾勾地望向地板,一條乾涸成紅紫色的血跡沿著走廊向前消失在黑暗中。
「噢,該死。」我忍不住有些面色蒼白:「該死。」
在一陣難受的沉默中,我們沿著血跡的方向走,經過一長串的階梯直往向下,我覺得自己彷彿要被整個城堡吞噬了,濃得化不開的黑暗似乎正扭動著要朝我們撲來。
終於,我們停在厚重堅固的鐵門前,上頭紅色的污痕,也不知道是銹跡還是血跡。
「這個,是牢房吧?」熾焰悄聲問道。
我沉默地點點頭:「熾焰,把門燒了。」
熾焰不情願地伸出手,火焰從他的掌中迸發,直竄到眼前堅固的鐵門上,大門頓時被包覆在熊熊烈火中焚燒起來,一下子就被燒得通紅,化作一攤鐵水。縱使如此,火焰還是持續焚燒著,直到滾燙的液體被蒸發殆盡。
熾焰,一如他的稱號,能夠召喚火焰,而且不管是什麼樣的物體,只要碰到他的火焰,無一例外都會熊熊燃燒,直到被燒成灰燼。
我悄悄瞥了一眼,此刻熾焰的眼裡滿是恐懼,他悄悄將發黑的右手藏到身後,肉燒焦的味道隱約在空氣中飄散開來。
我知道熾焰怕火,而他的能力——很不幸地——必須先燃燒自己,才能去燃燒他物。
說來也真是諷刺,明明穿越了、明明已經告別原本的世界了、明明決意要與過去一刀兩段了,穿越者的力量卻又來源於過往的創傷、眷戀與執著。越使用力量,越會深刻地體會痛苦。
對於熾焰的過去,我不是沒有猜測過,大概,只有曾經身陷火海的人,才能召喚這麼兇猛而痛苦的火焰吧。他身上燒傷的傷疤,似乎也正印證著這樣的猜測。
不過,我當然沒有蠢到去向他本人求證。
踏進牢房,撲鼻而來的潮濕腐敗氣味讓我忍不住皺起鼻子。
「千坂田?」我試著呼喊,聲音卻像被吸進黑暗裡一般毫無回應。
我聽到奇怪的「答、答」聲,稍一會後我才想到,那是液體滴落地板的聲音,又過了一瞬我才不寒而慄地猜測,那液體可能是血。於是我加快腳步,順著聲音的方向走到牢房的角落。
眼前似乎有個人影,我眨眨眼,千坂田就在我眼前。她整個人被綁在鐵椅上,頭低低地垂著,手臂上滿是被刀劃過的傷痕,而鮮血正從她少了三根手指的右手掌一滴一滴地落在下頭的盆子裡。
「千坂田?」我再一次試著呼喚她:「千坂田?」
千坂田睜開眼皮,我嚇得往後跌了一步,熾焰咒罵了聲。
她的右眼窩裡頭黑乎乎的,什麼都沒有。
「妳還好嗎?」我試著問她,雖然任何一個白癡都可以看得出來千坂田的狀況差得要命。
「你們是……誰?」千坂田勉強發出聲音,缺乏血色的蒼白嘴唇虛弱顫抖。
「放心,我們是來救妳的。」千坂田的眼裡滿是驚恐,我試著先安撫她。
「他們來給我放血。」千坂田卻哽咽地說道,似乎是餘悸猶存:「兩天一次。」
「妳的眼睛……」我有些遲疑地問。
「嗚嗚嗚,那是前天……然後今天……」千反田看向自己的右手,血還在流。
今天……前天……,一個記憶跳進了我的腦海。
對了,那個筆記本,來自另一個世界的貨物。出貨時間,與千坂田受折磨的時間相疊合。
一個恐怖的猜測在我的腦海緩緩成形。
穿越召喚術的秘密是什麼?究竟要付出什麼樣的代價?為什麼異世界人始終不肯告訴穿越者穿越召喚術的做法?
有沒有可能,進行穿越召喚術的素材,就是穿越者的血肉?
那麼,召喚人類,又需要穿越者的什麼?
我搖搖頭,不敢再想下去,現在要先逃離這裡。
我拔出背上的劍,噹噹幾聲斬斷了鐵製的枷鎖,試著攙扶千坂田起身:「走得動嗎?」
「可以……」求生意志戰勝了虛弱,千坂田一拐一拐地走著,似乎想要趕快離開這個地方。
「快,我們走!」我小聲對熾焰和雨泣說。
「喂,不需要藏了吧?」熾焰卻瞪著我,眼裡跳動著腥紅色的火光:「我們,不需要藏了吧?」
我停下腳步,懂得了熾焰的意思,忽然間,我發覺怒火其實早已沸騰般在我全身竄燒。
是時候開戰了。
「哟,是個適合打boss的地點呢。」我佯作悠哉地說。
大廳內,伯爵豬、貴婦豬、兩個仕女豬和少女豬將我們團團圍住,四個人和五隻豬對立著。這個數量差距,不妙啊。
伯爵豬纏著血絲的眼睜得老大,瞪著我們發出一陣刺耳的嘶吼。
「抱歉啦,你這個醜八怪。」我只能衝上前去:「我聽不懂啦!」
雖然我在三人組裡面幾乎稱不上戰力,但我卻有著必須要打前鋒的理由,因為透過我的能力,能夠先行試出對手的力量。
豬伯爵舉起血跡斑斑的大斧,一斧子朝我劈來。我抽出背後的劍一擋,隨即聽見「鏮啷」一聲尷尬的脆響,劍被敲成了兩半,而斧頭卻絲毫未停地朝我揮來。
就在這個瞬間,我發動了自己的能力「溯洄」。
我擁有倒轉時間的能力,雖然不是老飛羊胡亂說的時間暫停,聽起來倒也挺逆天的,可惜我一天也只能夠逆轉十秒。我謹慎地將時間倒轉了兩秒,轉身避過了斧頭,但斧頭僅僅是擦過我的身體,巨大力道帶起的風壓就讓我差點重心不穩的趴倒在地。
「對,他力氣超大。」我把觀察結果報給夥伴。
保持著安全距離繞著豬伯爵轉,偶爾發起偷襲試地發動攻擊,怪的是,豬伯爵完全忽視我試探性的攻擊,只是一個逕兒地朝我猛攻過來,似乎完全不想防禦自身,逼得我手忙腳亂。
「很好,看我把你做成串燒。」我又倒轉時間,豬伯爵的斧頭再一次從左邊橫掃過來,我以宛如預測未來般的精準俯身躲過豬伯爵的斧子,順勢抽出腰間的弩槍射進豬伯爵的胸口。
「解決一個!」用眼角的餘光確認豬伯爵倒地,我跳了開來,和貴婦豬相互對峙著。
下一秒,「咚」一聲粗重的響聲,斧頭從後方筆直貫穿我的胸膛,巨大的疼痛閃電般竄過我的腦海,我驚得痛喊了一聲,倒轉時間,從旁邊使勁翻滾避開斧頭的突襲,我轉過頭。
不知道什麼時候,豬伯爵又重新站了起來,胸口的鮮血流了滿身,但傷口卻已經癒合了。
「噢,這傢伙還有超強復原力。」難怪他都不進行防禦。
大致了解了豬伯爵的能力,我跳到貴婦豬前,一個揮砍想砍下她的頭,貴婦豬卻忽然趴了下來躲過攻擊,然後四腳著地的向我衝來,一舉把我頂到半空中。
我在半空中無力地翻滾,眼睜睜看著貴婦豬的嘴邊長出獠牙,正對著從空中墜下的我。
「這還是豬頭人嗎?這根本就是原汁原味的山豬啊!」我尖叫著倒流了兩秒:「對,這傢伙會變身!」
閃開貴婦豬的攻擊,她身旁的兩個仕女卻也跟著趴了下來,四肢逐漸化成蹄磨蹭著地面,我在她們也變成大山豬前連忙退了開來,衝到少女豬面前。
「你跟我說這傢伙再減肥?看起來不像啊?」眼前的少女豬,體型比起伯爵豬和貴婦豬都還要大上整整兩圈,我勉強將劍戳進她滿是肥油的身體裡,但少女豬的身體卻開始膨脹,直接將我的劍卡死在一坨坨肥肉裡。少女豬對我揮出一拳,巨大的體重將我瞬間打飛出去,少女豬隨即像消風的氣球一樣,一個瘦身風一般朝我撲來,眨眼又變重將我壓倒在地上,瞬間輾斷了我的肋骨,我連忙倒轉時間,幾個打滾才勉強避開:「這傢伙會改變體型,增強力量或速度!」
至此,我倒轉時間的力量也用得差不多了,所幸豬頭人一家的力量也差不多明白了,我退到了後面。
「啊?聽說你復原力很強啊,看我把你做成無限烤乳豬。」熾焰上前一步,面對豬伯爵咧嘴笑道,灼燒的憤怒化為火焰,在他全身上下熊熊燃燒。
一隻侍女豬繞過熾焰,像我們衝來,我連忙躲到雨泣身後。雨泣輕輕一擺手,雨傘挪到侍女豬的前方,毫不費力地抵擋住大野豬的衝擊。
如果說,熾焰的力量是「憤怒」,我的力量是「悔恨」,那麼,雨泣的力量就是「隔絕」了。
在那柄雨傘之下,沒有人能夠傷害她,傘會替她遮擋一切事物,這似乎就是雨泣微小卻堅定的執著,也是她力量的來源。或許,那柄雨傘下的,就是雨泣所擁有的全部世界了。已然封閉自己,切斷與一切事物的聯繫的她,那份對外在世界的抗拒,是沒辦法被任何事物打破的。
熾焰絕對的攻擊、雨泣絕對的防禦,再加上自己打打輔助,能贏!
戰況陷入膠著。
紅蓮在屋內奔騰,曾差點將我劈成兩半的大斧早已化為灰燼,豬伯爵在烈焰洗禮下變成燒過頭的焦炭肉,卻又在下一秒恢復原形再度往熾焰撲去。我、雨泣、千坂田則被另外四位母豬頭人以人數優勢包夾,雨泣的傘只能有效抵擋一個方向的攻擊,使我被迫以手上的小破劍填補我方防守的空隙,千坂田躲在我和雨泣中間,本來就已經虛弱的她看來是幫不上什麼忙,只能維持自己不被波及。
「這樣下去沒完沒了,熾焰!你那邊還沒解決嗎?」我朝不遠處又噴了一次火的熾焰喊。
「這豬頭伯爵的再生能力實在有點誇張啊幹!」熾焰無暇回頭,一個側身閃過還滴著熱油的豬頭人鐵拳。
原本預想以熾焰的火力應該能解決豬伯爵,沒想到豬伯爵的回復力出人意料,而我又無暇上前幫忙,再這樣下去,恐怕我們就要體力耗盡死在這裡,或是被抓去成為千坂田二號三號四號了。
快動啊我的腦袋,快想出一個突破困境的方法……
讓雨泣帶著千坂田躲去角落鞏固防禦,我去幫熾焰圍攻豬伯爵?
不行,四頭母豬隨時可以分出人手來對付我,而且用來固定敵人攻擊方向的牆壁若是被打到崩塌就糟了。
那麼……
我看了一眼千坂田,她的身體因為虛弱顫抖,但神情並沒有太多懼怕。
如果能夠現場激發出她的能力,或許就能有一線生機。
當然,這是個風險很高的賭注,先別說她的身體狀況,說穿了,沒有證據顯示她的能力對目前這個難關有幫助,搞不好她的能力跟那個去當兵的作者一樣不適合直接戰鬥,那就算激發出來我們還是死路一條。
不過,有總比沒有好。因此如果以利害得失的角度來看,現在該做的是盡快逼出千坂田的能力吧。
但是有鑑於穿越者的能力與其身世的關係,逼出穿越者的能力,這代表的是……
「男孩不在……」
也不知知道我心中的猶豫,千坂田開口。
原本那封求救血書裡有六隻豬頭人,而現在和我們纏鬥的只有五隻,獨缺那個似乎對千坂田友善的豬男孩。
本來我以為豬男孩不再只是因為小男孩沒有戰鬥能力,但如果不是如此的話……
不祥的預感爬上我的背脊。此時豬伯爵大腳一舉,將熾焰踢飛出去。火光爆散,豬伯爵因為一隻腳完全蒸發而失去平衡倒了下來,飛到遠處的熾焰則一動也不動。
「……看來要完了。」
千坂田的聲音帶著冷靜,或是說,冷血。
……開什麼玩笑,我們花了這麼多功夫跑來這裡為了救你,熾焰還為了妳變成那樣,妳這傢伙竟然能面不改色說這種話?
我揮劍擋開豬侍女的攻擊,趁著對方再次攻擊前的空檔大力抓住千坂田的雙肩。纖細而柔弱,彷彿下一刻就會倒下去的身體被我這樣一抓感覺壽命又大減了好幾年,但我已經不想管這麼多了。
管妳過去受過怎麼樣的傷痛,現在就要妳把能力給我用出來!
「妳應該也有吧?妳的能力是什麼?」從自己聲帶中擠出來的聲音,帶著無法壓抑的憤怒。
「能力……看來不只我有呢。那個熾焰會噴火,這個女的能防禦,但你的我看不出來。你的能力是什麼?」
「是我在問你問題!」
「我的能力不重要,重要的是你的。我們還有沒有救,就看你的能力了,快點。」
……好像被拿盆水澆在頭上一樣的感覺。明明是我先帶著怒氣問她問題的,現在卻反過來變成她問我問題了。
「……時間回溯。一天十秒,剩兩秒了。」
「……那好,你把手割開一個小傷口流血出來。」
血。
果然,她的能力跟血有關嗎?
「你不打算說明嗎?」說歸說,我還是在無名指尖戳了一個小洞,傷口冒出血珠。「這樣可以?」
「夠了。」千坂田舉起只剩三根手指的右手,以傷口斷面與我無名指上的小傷口相碰。
「我的能力,是透過傷口相碰建立架空的血緣,並能夠說謊來『騙過』建立血緣的對象。」
嘖,有聽沒有懂。
「怎麼那麼複雜。具體來說能幹嘛?」
「你說你的回溯能力是一天十秒對吧──我來幫你解除這個限制,你回到過去找到豬男孩,我想那是我們求生的關鍵。」
「真的有效嗎?」
「我也是第一次這樣用,只能賭一把了。謊話終究是謊話,我不保證你發動能力後會不會有副作用,你可以嗎?」
「……也沒別的辦法了,來吧!」
兩人的血在雙方手上交融,奇特的連接感伴隨著神經的刺痛。似乎也感受著一樣的痛楚,千坂田皺起眉頭,接著出聲。
「父啊,你能夠飛向無限遠的過去。」
體內開始冒出炙熱的能量,全身上下都在向大腦這麼傾訴──如果是現在的話,別說十秒,回溯一個月或一年都不是問題。
遠方的熾焰還是躺在地上,豬伯爵用他完好如初的雙腿朝這邊衝鋒,另外四頭母豬也紛紛襲來,五頭份的豬叫在空間中鳴響──
「去吧!」
「嗚喔喔喔喔喔喔喔喔──!」
世界逆轉。從未體驗過的長距離回溯吞沒了我的思考。
剎那,整個世界都停了下來,不過唯一能動的,不是阿菲,而是千反田翔子。
「喔、受不了受不了,還要念那什麼台詞,嘔,好想漱口。」
她的嗓音丕變,身上的傷口正以可見的速度復原。
「姓飛的,你最好給我滾出來喔。」
她在被定格的戰場中向外大喊,隨即,一名中年男子從一道長廊中現身,混著高級奶油的香氣,以及和平時不一樣的,高深莫測的微笑。
「耶——怎麼才剛回來,火氣就這麼大啊,千反田小姐。」
「只有朋友才能稱呼我的姓氏。」
「那飛羊在此向翔子大人的怪癖說聲對不起。」
飛羊做了個深深的鞠躬。
「不用,你的道歉也從沒有誠意。」
「翔子大人這麼說就太過份了,我來這世界絕對是盡心盡力幫你的說。」
「講屁話。」
千反田翔子在手掌一翻,從掌心中央出現的黑色球體中,拿出一件嶄新高中生制服,泰然自若的換了起來。
「這次還真夠慘的啊。」
「你不就是為了看這個才來的嗎。」
千反田冷笑。
「翔子大人講的好像我有施虐癖一樣。」
「……懶得跟你辯。」
等她換好衣服,空洞的眼窩也已經恢復原狀。
「這次算翔子大人輸了吧。」
「你!」
「我有說錯嗎?」
千反田翔子嘖了一聲,自己也很清楚,這男的本來就不安好心,但不藉助他的能力,也沒辦法完成試驗,為了長遠的利益著想。
「原本的勝場數呢。」
「翔子大人五千四百八十七勝,五千四百八十七敗。」
「這不是跟你一樣嗎!」
「呃、對?」
這傢伙還一臉無辜,分明是算計好的。
「翔子大人有什麼打算,是要跟小的直接打一場呢,還是、要等這場的結果啊?」
飛羊又換回了餐廳老闆的標準業務微笑。
千反田翔子輸了這場。
這一場對他們——也就是這次的冒險者來說太困難了。
當然,她知道自己是想要測試時間逆行的能力,所以才故意陷入這場混亂的。
不過顯然挑戰的難度,是飛羊這傢伙經過調整的手筆。
「給我一點時間考慮。」她說。
「請,翔子大人。」
於是,千反田翔子開始思考。
※
這……這裡是?
我睜開眼,時間逆行的結果似乎好的嚇人。
我來到了一個完全異樣的世界。
與我的前世的風景也不同。
要以直覺而言,我覺得這是另一個異世界。
但是,我為什麼會在這裡呢?
這是一片廣闊的荒漠,天空湛藍,完全沒有白雲,我不敢解下護身的裝備,只能忍受汗液狂流。
此時,遠方出現了說話聲。
我趴在沙丘的後方,往外偷偷看去。
那是兩個分別穿著男女高中生制服的人。
而對面坐在地上的,是個穿著白色布衫的孩子。
「那麼,開始吧。」孩子以童音說道。
一瞬間,我的全身一顫,肌肉收緊,突然想說些什麼,但身體卻好像不斷縮小的抽搐。
緊張。
恐懼。
只想逃走。
連續的深呼吸之後,我用力的伸出脖子,看向遠方。
只見女生拿著一把青藍色的刺劍,男子的雙手持有黑色的巨劍,就這樣劈在小孩的身上。
——就只差那麼一點,而那個孩子只用兩隻手的食指跟中指,就捏著了他們的刀柄。
勝負馬上就揭曉了。
沒人受傷,但男女二人組都跪在地上,毫無反抗之力。
「還不夠啊,這樣的實力就排頂尖,還想弒神。」
說完,小孩就從空中消失了,而臨走前,不知道他是不是看見我,目光似乎與我交會。
似乎過了十來分鐘,他們倆終於開口了。
「失敗了啊——」男子說。
「為什麼,我們不是已經在這個世界成為最強了嗎!」
女子撫摸自己的刺劍,緊握著拳頭。
「那也沒辦法,或許,我們不只需要力量吧。」
「那你覺得還需要什麼?」
「一種情感。」
「什麼意思?」女子問。
「一種經過培養的情感,必須要足夠的強烈,不管是惡或是善,我們的執念都不夠強。」
「這也沒辦法,我們對穿越前的世界一點感情都沒有。」
「你不是說自己是天才高中生偵探?」
「你不也說了自己是世界第一少女偶像嗎。」
兩人沈默,沒有說話。
「那麼,你打算怎麼做。」女子問。
「培養新人。由你來給予他們能力,接著,讓他們在新世界展開新生活,看他們是否能完成我們設下的考驗。這些考驗將牽動他們的情感,讓他們的情緒比我們更完整,更強烈。」
「——你的考量根本不是這樣吧。」女子冷笑。「你不過就是想看而已,想看那些人崩潰的樣子。」
「這可不好說,我可是一直都很努力在幫你達成弒神的目標,怎麼說的我好像是壞人一樣,我也是幫了很多人,讓他們擺脫舊世界的包袱——」男子索性躺下,輕鬆的看著天空。
「根本就是好玩罷了。」
「你要這麼說也可以。」
「『為了弒神,不分善惡』嗎……我開始懷疑了。」
「所以你才找上我,不是嗎?」男子說。
「……懶得跟你辯,但這裡已經被我們平定了,你要培養什麼新人。」
「找新世界吧?」男子提議。
女子聽完,來回踱步,思考良久。
「——就照你的意思吧,但別把人弄死了,飛羊。」
「別擔心,我會就近照顧他們的,翔子大人——」
「但我不覺得這計畫會成功就是了。」女子嘆了口氣。
「那我們可以下個賭約,要是成功的比較多,就當作翔子大人贏了。」
「這賭約有什麼好處。」
「我可以答應翔子大人任何一件事。」
飛羊?翔子?
在一陣光暈後,兩人就消失了,只留下滿頭問號的我。
而突然,整個世界像是鏡子破碎般,我尖叫著掉進了虛空。
※
「阿菲、阿菲?」
阿菲睜開眼,發現自己正睡在流動廁所裡。
聲音是門外傳來的。
「你還好嗎。」
喔——阿菲想起來了,他剛剛還在躲著那群人呢。
「阿哲,是你嗎?」
「不然還有誰,你是睡昏頭囉。」
「喔,他們走了嗎?」
「我幫你出去看看。」
到現在才一個月,阿菲就快要受不了了。
要不是有阿哲這樣的朋友在,他根本不想活著。
「走了走了,快,走吧。」
「嗯……」
幸好今天,除了一早差點撞見他們躲了起來,沒有什麼事發生。
貧民窟的生態弱肉強食,阿菲剛搬進來,就只有被欺負的份。
中午的時候,為了躲那些貧民窟的惡霸,阿菲只好偷偷跑到廁所後面的小空地吃午餐。
「嗨。」
但今天不一樣。
有個男人,就出現在那裡,而他的前面,擺了一台餐車。
「……?」阿菲沒回應,只是默默的走到一旁觀察。
「要吃嗎,拉……我是說,拉的長長的起司餅皮夏威夷披薩。」
「你是誰?」阿菲問。
「我?你沒看到嗎,路邊攤的小販而已,來這裡跟你推銷披薩。」
「我沒錢。」
「真可惜,那我請你一片吧,當作試賣。」
男子切下一片披薩,披薩上什麼料也沒有,只有看起來厚度十足的餅皮。
「沒有料耶……」
「吃吃看嘛。」男子微笑。
「好吧——」阿菲咬了一口。
剎那間,起司的香濃在口中爆發,濃稠而不膩的甜味還有鹹味說不出來的調和,餅皮被烤的微焦香直衝腦門,內裡卻又Q彈有勁,在嘴裡和起司混和,讓香味充滿了口腔,好像連身體都能記憶那股香味。
等到一回神,阿菲手上的披薩已經消失殆盡。
「很、很好吃……」阿菲擦擦嘴。
「是嗎,很好很好。」
「我叫阿菲,請問你是。」
「叫我飛羊就可以了,我知道你沒錢,就當我的試吃顧問吧,我每天都會來這裡,別告訴別人喔。」
阿菲點頭稱是,於是,男人就推著餐車離開了,而阿菲也沒去細想他怎麼進來、又是怎麼出去。
日子就這樣過去,可恨的生活一樣可恨,而最近,就連阿哲都不太理他了,每天中午的披薩是阿菲唯一的救贖。
直到某天——
「給我出來,死肥仔。」
「死肥仔」是那個惡霸替阿菲取的諧音綽號,事實上他不胖。
阿菲老老實實的跟著那群人離開了紙箱的暫時居所。
之後是跟往常一樣的嘲笑、愚弄、毆打,阿菲早已習慣了一切,直到最後——
「聽說,這是你好朋友是吧?」
惡霸揪著一個人從人群裡走了出來。
「阿、阿哲——!」
「阿菲,我不知道,為什麼我也——」
「你跟這爛人當朋友,你當然也是爛人啊。」
惡霸朝阿哲吐口水,眾人哈哈大笑。
「我不是爛人、阿哲也不是!」
「哈哈哈哈!笑死我了,你們聽到了沒,這傢伙居然還有力氣講話!」
說完惡霸就踹了阿菲的肚子一腳。
「不如……這樣吧。」
惡霸把阿哲丟在地上,接著把一根木棒丟在他旁邊。
「欸,你是不是爛人。如果不是的話,你就是我們這邊的,你要替天行道。」
「阿、阿哲……」
「撿起來替天行道啊!」
眾人的目光都射向阿哲,而阿哲站起身,不住的發抖。
「你要是再不動手,我就把你也當爛人囉。」
阿哲突然怒目與惡霸對視,接著抄起棍子,就這樣走向阿菲。
然後——
阿菲眼前一陣昏黑。
「——既然你都說了,我可以讓你忘記這些事,歡迎新生活吧,孩子。」
迷茫中,似乎有人說了這麼句話。
※
我醒了過來,發現自己還在沙地上。
「是前世嗎……」
「是,也不是,也是。」
有道聲音說話了。
我轉過身,飛羊老闆的臉,年輕個二十歲的樣子出現在我的面前,接著他又變老,又變成我熟悉的店主樣子。
「飛、飛羊?」
「你不該待在這世界吧,呵,有趣有趣,看來千反田還是說對了。」飛羊說。
「你對我做了什麼!」
我認出來了。
那個小販。
那道聲音。
「我只是幫你把你不要的東西拿走,順便給你新生活啊。」
「我不要那些東西!」
我跪在地上。
「我不要現在這樣子的人生……」
「真奇妙。」他蹲在地上看著我。
「明明對關鍵的地方沒有印象,只留下一些痛苦的事情,怎麼還想要回去啊。」
我抓著他的肩膀。
「回得去嗎?我回得去嗎!」
「唉唉,別緊張別緊張。這要說回得去也不是不行,但也可以說是不行。」
「你給我說清楚。」
「你很特別。」他說。「唯有你,不要求在異世界的新能力,反而只要我拿走你那最痛苦的記憶。不過說是這樣說,千反田還是塞了一個能力給你就是了。」
「把我的記憶還給我。」
「所以我說,你要那個幹嘛?都是痛苦的東西,有什麼好回憶的呢。」
「我不管,還給我就是了!」我朝著他大吼。
「沒了。」
「什麼?」
「我幹嘛存著啊,幫你抽出來之後,我就把它丟了啊,現在大概不知道被分解成什麼魔法元素還是基本粒子吧。」
「你……居然……」
「所以你沒聽我說完,你以為的前世,其實只是原來的世界,但缺少關鍵的記憶,也沒辦法把你送回去。」
「這不是你的問題嗎,怎麼變成好像我的錯?」我說。
「是你自己要求的,我也照做了,我何錯之有?」
無賴。
「不、不可能的,一定有別的辦法,我還得打倒豬頭人,我還要拯救千反……算了反正她看起來跟你一夥的,我還要救我的同伴,我還要回去原本的世界,我要……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
我跪地朝天大吼,被奪走記憶的痛苦、召喚到異世界之後遇過的苦頭,還有眼前的同伴可能被殺死的恐懼,灌滿了我的情緒。
「喔——厲害。」飛羊突然讚嘆一聲。
我趴在地上,一抬頭。
眼前多了一枚金色的戒指。
「我就說吧,他會成功的。」飛羊說。
「那也不是照你的方式,他是靠自己的力量好嗎。」女子的聲音。
「千反田……翔子!」
突然多出來的聲音,我站起身,手上的戒指金光閃耀。
「你通過考驗了,恭喜——!」千反田的語氣完全不若之前的平淡冷靜。
「我不管什麼考不考驗的,我只想取回我忘記的那些東西。」
「在那之前,不考慮先回去救你的同伴嗎?」
她問完,飛羊在我的面前開啟了一扇門。
「你還有機會,這次,我會好好觀察結果的。」飛羊說。
我沒理他,逕自走進了那扇門中。
回到豬頭人的大廳,千反田翔子依舊平靜的看著我,但身上的傷口都已經癒合。
「我會收去你溯迴的能力,但找到記憶的關鍵,還在你身上。」她突然說。
接著,時間開始流動——
「要扛不住啦!到底千反田有沒有特殊能力啊!」熾焰一邊說著,躲在雨泣的防護下,身上大小傷口不斷。
我心中一想,金色的戒指突然發出強烈的光芒,一瞬間,所有人都看不見周遭,只有我心中出現了一道意念:我可以現在決定這些豬頭人死,或是活。
接著,光芒一收,周遭萬籟俱寂。
豬頭人跪在地上,留著眼淚,發出痛苦的哀嚎。
現場除了我,沒有人知道發生了什麼事。
「我們走吧。」我拉著熾焰和雨泣以及千反田翔子,像是拎著棉花一般。
「等、等等等等,到底——啊啊啊啊!」
熾焰還沒問完,我輕輕一跳,便飛上了天。
「我就問一句,為什麼想要回那些記憶?」
回到飛翔山羊,一邊幫眾人療傷的同時,飛羊問我。
「因為沒有那些,我不再完整。」
「嗯……相信得到戒指的你,大概比我更懂一些吧。」飛羊的語氣又變回店長的樣子。
我沒理他,看著千反田刻意在身上留下的傷口,說真的,我並不在意他們的目的,我也不知道在這之後我該怎麼做。
「很快,『他』就會來了。」她說。
我點點頭,沒想太多。
「不好意思,有在營業嗎。」打開的店門,年幼的孩子。
「所以這次是我嗎。」我走向他。
「你已經知道了。」
他說完,牽著我的手,於是——我們倆消失在飛翔山羊。
※
睜開眼睛,我看到了一個又一個的圓球,他們雖然黑暗,外面卻覆蓋著白光,整個空間四周彎彎曲曲的線遍布,反射出一絲絲的光芒。
在房間的正中央,有一個石頭圍成的池子,兩邊,從虛空中出現的水不斷進入池子裡。
「那是理性之泉和感性之泉。」孩子的聲音出現在我身旁。「每個宇宙中的理性與感性都發生了不平衡的現象,你可以看見,理性之泉的水量越來越多,再這樣下去,世界的源泉會被沖垮,而每當此刻,我們——你要稱之為神也無不可,就必須要矯正平衡。」
「其實你說了這麼多,我還真是半句都沒聽懂。」
「我是來問你,有沒有想要成神。」
「比我有資格成神的人很多。」
「這是機率性的問題,可以說你被幸運的選上了。」
「……不。」我說。「我只想好好的過日子。」
「不管是回到原來的世界,還是待在異世界,你的日子都不會好過的。」
「那也沒辦法。」想起和伙伴們的冒險生活,我笑了。「畢竟我愛他們。」
「——好吧,就照你的意思。我不會干涉那邊的世界了。」
「謝謝,那我的記憶,可以還給我吧。」我說,「身為神,恢復記憶這點小事,應該不難?」
「——呵呵,好,那麼,陪我玩一場吧,我太無聊了。」
「可以。」
周圍一暗。
接著,出現的是一片廣袤的草原。
他和我是一樣的,一招決勝。
風,吹來。
無聲的兩人,是魄力,是暴風雨的前夕。
風,靜止。
試探的眼神,是慶幸,是勢均力敵的榮耀。
「善惡無邊世緣盡,正邪有悔神意來——!」
「金也一流愛一流,愛稱一流金一流——!」
同時,兩道金色的巨大光芒互相撞擊,只一瞬間,草原化為焦土!
「很好、很有意思,哈哈哈哈!」孩子大笑,笑的天真無邪。
「讓你手下留情,真是不好意思。」我對他點頭致歉。
「沒什麼沒什麼,你這樣就贏了啦,還讓我把無上功都請出來了,好吧,記憶就還給你了。」
他手指輕輕一揮,一道光進入我的頭頂。
※
「阿哲!」
「啊啊啊啊啊!」
我與阿哲奮力反擊,但最後,仍因為人海戰術而敗,說到底,我們也根本不會打架。
兩個人被痛打一頓之後,丟到巷子裡。
「我不會背叛你的,哈哈——」
一陣喘息之後,阿哲睡了過去。
「阿哲?」
我搖了搖他的身體。
但是,阿哲再也沒有起來了。
「為什麼要想起這些事?」熟悉的聲音出現在背後。
「因為,我是阿菲。」
「現在,你打算怎麼做?」
我轉過身,拿起金戒指。
「活著唄。」
後日——
「真沒想到你就這樣放過飛羊了。」千反田一邊在廚房熬著不知道什麼東西混合成的黑色玩意,一邊問我。
「嗯——反正他也就是愉快犯一類的,殺了他,他還覺得很有趣,反正我要他做的事他都做了,就⋯⋯算了。」
「你這樣個性真的是好過頭啦。」
「我不也放過妳了嗎?」
「是、是沒錯⋯⋯」
「現在大家都忘了自己有異能的事,平安是福、平安是福。」
至於用意識控制讓國會集體修法——就當作必要之惡吧。
「比起飛羊,我還是更擔心……妳煮那鍋要端上婚禮桌嗎。」
「這可是我的得意之作!」
怕。
「現在請新郎、新娘出場——」
隨著司儀的宣告,熾焰、還有雨泣出現了。
熾焰非常不習慣西裝,衣領拉拉扯扯,臉上還要故做微笑。
雨泣就算披上淡藍色的婚紗,依舊堅持撐著她的雨傘。
「嗨嗨,那麼證婚人當然就是我啦。」飛羊站在台前,還故意穿了祭司的裝扮,胸前還掛了個豬頭骨……這什麼品味。
「熾焰,你願意——」「願意啦快點!」
「雨泣,妳願——反正妳也不會開口。」
兩次的失敗,飛羊只是聳聳肩,開口大喊。
「你們可以接吻啦,然後,來吃我的最新料理喔——!!」
一鍋香氣逼人的乳白色湯汁,旁邊正被串著燒烤的叉燒肉,在忘天崖搏命採收的黃金筍,在絕海打撈的黑墨海苔,還有尖叫神雞每七天一顆的神級糖心蛋。
「我要開動啦!」抓起筷子,正要往湯碗裡夾。
「欸欸,阿菲,你要不要看看作者的新作品。」
飛羊打斷我,塞到我手上的,是一卷羊皮紙。
我剛打開,又是一道血書。
「我幹你飛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