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於是,他繼續在大雨中前進。他在一處曾是橋的石頭堆旁遇到一位穿著破爛的老人,老人手裡拿著個缺了角的杯子,卻像寶貝般捧著護著……』
「我說過多少次了!你不要老是穿我的衣服,還在上頭噴那種氣味難聞的香水!明明你自己也有一件樣式一模一樣的……」
『他問老人,裡頭裝了什麼?老人露出了個所有人都會說是瘋癲的笑容。只有他知道,老人神智清楚,比這世上滿街行走的瘋子清楚了不知多少……』
「哪裡一樣了?你這件的粉色比我還要淡一點,領口繡的花卻比較紅……」
『老人說,這是水。但怎麼會有橙色的水呢?他怎麼也想不透。』
「那是因為你洗衣服總是喜歡把所有衣服全倒在一起。我還沒跟你算上回白襯衫的帳呢!那件足足花了我一個月工錢,就因為你把那件醜陋的紅洋裝給混進來……」
『老人又笑了,缺了的黃色門牙清晰可見。他說……』
「它才不是什麼醜陋的紅洋裝!妳到底懂不懂現在的流行啊?我都還沒對妳那件應該是祖母在穿的襯衫有意見……」
『他說,年輕人,你……』
「你說什麼!」
『你只需要……』
「承認吧,我的好姐姐,妳的品味大概跟修道院那些古板的、成天只知道對著聖經喃喃自語的修女差不多。」
「你怎麼敢對我說這種話!妳這個不檢點的、成天只會跟男人鬼混的……」
「喔,妳也說了,至少有大把大把的人願意跟我『鬼混』,不是嗎?」
「……妳!」
勞爾煩躁地扔下筆,兩手狂亂地抓撓著頭髮——如果那一頭半邊被堅硬的書桌壓扁、半邊則濺了些咖啡漬的頭髮還可以更亂的話。樓下那一對雙胞胎姊妹的爭執還在繼續,而等她們徹底冷靜下來前,他大概半個字也寫不出來了。如果現在的老人能有任何想對年輕人說的話,他絕對會發現自己的稿子上出現大大的「閉嘴」兩個字。
距離截稿日只剩下兩天了,而他大概還有三分之一的篇幅要趕。倒不是說他的編輯會在意這種事——要他說的話,那個臉長年板著的刻薄女人大概更樂意能以一條「慣性遲交」的罪名將他掃地出門——但這已經是他最後的機會了。如果這篇稿子再不能被報社看上的話,他大概就得對成為作家這個夢徹徹底底死心了。
牆上的鐘發出了一聲顫抖的嗚咽。十一點整。很好,差不多該開始了。他幾乎是自暴自棄地拎起桌上涼透了的咖啡,仰起脖子一口喝乾。杯子「咚」地被他砸回桌上的瞬間,那個熟悉得不能再熟悉、幾乎是個噩夢般的聲音響起。
「哦!我美麗的情人啊!妳的臉龐似鮮花,笑容似陽光,妳眨動的眼眸閃耀的光芒比寶石更燦爛……」
勞爾怎麼也想不透,光憑著這麼俗濫的歌詞,樓上那位據說是過氣了的民謠歌手當年是怎麼紅起來的。更別提他的聲音一唱一顫,要勞爾說的話,比起追求情竇初開的少女,去葬禮上哭喪搞不好更適合他得多。如果要說他還有什麼優點的話,大概就是準時堪比時鐘了——永遠是晚上十一點一分,不快一秒不慢一秒,好像存心替樓下那對吵得永無止盡的姊妹伴奏似的。
「妳這個於愚蠢的癩蛤蟆!自以為是又不肯聽別人說話的……」
「妳又好到哪裡去?別忘了妳上週才……」
「她是我的天空、我的大地,我全身上下都渴望著她……」
勞爾嘆了口氣,伸手一抹臉,果斷地起身出門。
髒汙破損的樓梯泛著霉味。牆上沒有燈,所以住在三樓的勞爾得一路摸黑下到一樓。不過這樣也好,他可一點都不想被自己鞋底踩得嘎嘎作響的東西是什麼。
推開往一樓的暗門,昏黃的燈光溢了出來,夾帶著絲絲爐火的暖意。勞爾又嘆了口氣——但這回是帶了些饜足的意味。比起他冷颼颼的房間,一樓的酒吧確實要舒適得多,儘管這間酒吧長年點著味道奇怪的薰香,還有個老愛對你喋喋不休話當年、卻老是記錯你點的酒的老闆。
「嗝……歡迎光……哦!是小勞爾啊!你都好久沒下來啦!」
蓄著一叢雜亂蓬鬆大鬍子的老闆熱情地和他打招呼,眼裡泛著毫不掩飾的迷茫醉意。
「要不是沒得選的話,我還真不想每天下來喝酒鬼調的酒。」勞爾暗自咕噥,卻還是在吧台那個他習慣的老位子坐下了。
「嗝……你說啥?」老闆大著舌頭問。
「沒什麼。給我一杯啤酒就好。記得加冰塊。」
「好好,馬上來啊。嘿,你也許可以代替我跟阿普……嗝……聊聊?」
阿普?勞爾疑惑地抬頭。這家酒吧開在一處破舊公寓底下,來的人都是些熟面孔,他還沒聽過哪個叫做「阿普」的人。
「是我,勞爾先生。」一個甜膩如蜂蜜的嗓音響起。勞爾回過身,看見陰影處坐著個長髮及肩、身形瘦削到不可思議的男人。
他笑吟吟地對上勞爾的視線,微微頷首。這個動作讓他脖頸上掛著的數條項鍊發出了彼此碰撞的叮咚聲響,耳朵上掛著墜飾也前後搖晃。
一個人是怎麼在身上掛那麼多首飾的?勞爾有些瞠目。不用說,這個人他當然不認識,更別說與對方交換過名字了。
「我的名字是普契尼拉斯法爾波魯尼斯。你可以叫我普契尼,或者像這位好客的老闆一樣叫我『阿普』就好。」
「你好。」勞爾皮笑肉不笑地回。那兩個稱呼他一個也不想選。「我想我有權利知道,你是怎麼知道我的名字的?」
「阿普知道很多事呢。他旅行過好多好多地方。」在一旁準備酒的老闆插嘴:「他說他是叫那個什麼……沾卜師?。」
「占卜師。」普契尼微笑著糾正他。
「對對!就是那個!能在茶杯的茶渣裡看到未來啊,能用水晶球看到命運啊的那個,對不對?」
「嗯,差不多呢。您知道的可真清楚。」
「當然!我年輕的時候啊……」
勞爾又想嘆氣了。他開始懷疑起留在這裡聽一個有瘋子潛力的老闆和一個明顯是瘋子的流浪漢聊天,是不是真的有比在他破舊的小房間裡聽樓上與樓下魔音穿腦要好一些。
「來啦!你的威士忌加冰塊。」老闆動作豪邁地將酒杯擺在勞爾面前。
「我點的是啤酒。」
「唉唷,年輕人不要計較那麼多,喝什麼啤酒,太小家子氣。我跟你說啊,我年輕時喝威士忌的時候啊……」
勞爾猜他乖乖把酒喝下去大概可以換得片刻清靜,而他也這麼做了。酒汁燒入喉嚨的同時,他一面盡力忽略身邊兩道饒有興味的目光,一面暗自祈禱明天可千萬不要來場宿醉。
然後、然後……然後他就什麼也不知道了。
*
他感覺有什麼冰涼的東西抵在自己胸口,而生物的本能讓他知道應該恐懼。他想動動手腳,卻發現四肢都被什麼粗糙的事物緊緊纏著。於是他睜開了眼睛。
勞爾看見一張放大的、眼底滿是害怕的臉。對方那頭雜亂的髮被梳理得整整齊齊,彷彿年輕了幾歲。這是張他熟識的臉。
「亞當?」他疑惑地開口:「你在這裡幹嗎?不……我怎麼會在這裡?」
他記得他在離開房間之前,亞當還在他樓上唱著他萬年如一的俗濫的歌。
但現在這位過氣的民謠歌手聽了他的問話後只倒抽了口氣,把頭搖得跟波浪鼓一樣,嘴裡一面說著:「喔天啊全能的神啊」、「寬恕我的罪吧上帝」,一面逃一般遠離他的身邊。
勞爾皺了皺眉。這傢伙何時信過上帝了?還穿著一身黑袍,活像個修士的打扮。
「聽著,亞當,我不知道這又是你什麼突發起想的創意,但我只是你的鄰居,我壓根不想參與你這……」
話未說完,一隻細嫩的手伸過來堵住了他的嘴。
「我家主人沒有允許你說話。」少女的嗓音冷淡宛如冰晶。這也是他熟悉的聲音,但平日在他樓下響起時總是乘載著滿滿的惱怒與心事被說中時的慌亂。
「莉莉?」他口齒不清地試圖呼喚雙胞胎的姊姊:「妳怎麼會跟亞當這傢伙……嗚……」
「這樣不行喔,我的姊姊。」與少女相似的聲音傳來。這個天真無邪的語氣乍聽下跟平常聽到的相似許多,卻讓勞爾不由自主地一顫。
而他很快就明白過來為什麼了。
「妳總是太心軟。直接把他的下巴卸下來不就好了?不用跟『原料』講道理的,妳怎麼總是不明白……」
雙胞胎的妹妹蘿拉甜美的笑臉出現在他的視線裡。即使口中吐出這樣的話,她的臉容仍是純潔如天使。
「吶,我的手法很好的哦?你不用害怕……」
「夠了。我說要保持『原料』心情愉快的,你們全都當耳邊風,是嗎?」
冷不防黑暗中另一道聲音傳來,伴隨著靴子踩在地面的嗑嗑聲。然後下一秒,緊迫盯著勞爾的幾道視線都消失了。
「我們不是故意的,大人!」勞爾認出了酒吧老闆托姆驚慌的聲音:「我們怕他醒來後亂動會傷了您,所以自作主張將他綁了起來。我們這就將他鬆綁!」
「喔,那倒也不必。都做到這種份上了,還耍些小動作就顯得矯情了。我們都不喜歡矯情的人,你說是嗎?」
他突然湊到勞爾面前,那巨大的耳墜幾乎要打到他的眼睛。
「普契尼……!」勞爾幾乎是從齒縫裡擠出對方的名字。普契尼也穿著一身修士般的黑衣,不變的只有耳上那誇張到令人側目的耳墜。
「我早該料到你不懷好意!你都對他們做了什麼?!」
普契尼的眼神裡滑過一絲好奇。
「你知道我的名字?可真難得。你這麼說好像和我的手下很熟一樣……」
「他們才不是你的手下!」
「啊,我懂了。像你們這樣的人不喜歡『手下』這個詞。你都是怎麼說的?夥伴?」
「你到底在說什麼?!」
勞爾近乎失控地大喊。這個狀況太荒謬了。他知道自己應該感到害怕,畢竟在場的人只有他一個被牢牢捆著毫無反抗能力。但比起恐懼,他發現憤怒更能傳神地表達現在的自己。
顯然普契尼也觀察到了。他饒富趣味地揚起一邊眉毛:
「你的反應很有趣。不過這樣也好,我很期待這樣釀出來的風味會是怎麼樣的呢——托姆,把那個東西拿過來。」
勞爾聽見托姆應了聲。然後是一個沉重的東西落在地上的聲音。
他聞到了木頭味。厚實、老舊、帶著點霉味。
如果他沒猜錯的話,那應該是個木桶。
「好啦,該是你的表現機會了。唔,我的手法恐怕沒有蘿拉俐落,不過你會原諒我的,是不是?」
普契尼繼續用他甜膩的嗓音這麼說。然後下秒,勞爾只覺得胸口處傳來難以想像的劇痛。
他忍不住放聲尖叫。在那樣混亂地當下,他只能依稀感知到刺入他心口的是一柄尖銳的、冰冷的利刃。緊接著,利刃被抽起,一條管子一樣的東西取代著附上他心口。
「喔!看啊!這就是生命之水!」普契尼帶著敬畏的癲狂嗓音掠過他的耳際,但勞爾已無暇顧及了。強烈的痛楚點燃他的胸口,他覺得心臟正在被燒灼。熱、好熱、無與倫比的熱!火焰一般,劇烈地、炙烤著,從胸口一路漫向喉嚨。好辣!他的嘴角湧出了血。
「大人,我可以幫他祈禱嗎?」好像是亞當的聲音在說。
「當然、當然,我的好修士!但你得儘快,這個可憐人所剩的時間不多了。他成就了生命之水,你們瞧,多麼偉大的犧牲!」
普契尼的笑聲在遠離,亞當顫抖的祈禱聲也在遠離。最後,如勞爾所願,他的意識終於消失得一點不剩了。
那裡頭,裝了什麼?
*
「……我說過多少次了!你不要老是穿我的衣服,還在上頭噴那種氣味難聞的香水!明明你自己……」
「……你這件的粉色比我還要淡一點,領口繡的花卻比較紅……」
「那是因為……」
「他才不是……」
勞爾睜開眼。
他發現自己不知何時趴在桌前睡著了,左臂把稿紙壓出一個深深的皺褶。樓下傳來雙胞胎姊妹激動的爭吵。然後,在他發呆的空檔,樓上那位過氣歌手悲慘的歌聲準時響起。
是個平凡得不能再平凡的夜晚。
但不該是這樣的。他記得那個黑漆漆的的地窖、他性情大變的鄰居,還有那個癲狂的笑聲……
勞爾像逃命般奔出房間,然後下了樓梯,最後一把推開酒吧的門。
「托姆!你們這裡是不是來了個……」
他的話戛然而止。
托姆正和那個叫做普契尼的男人哥倆好似的碰杯。
「……勞爾?你怎麼啦?做了惡夢了?」
酒吧老闆隱藏在大鬍子後面的眼睛閃著擔憂。
勞爾深呼吸,眼神死死盯著普契尼。
「你是什麼人?生命之水是什麼意思?」
但對方顯得比他更加疑惑。
「生命之水?」普契尼歪頭,語氣聽起來很茫然:「這位先生,如果你不是剛進來這裡,我會說你多喝了幾杯……」
「別敷衍我!說!你有什麼目的?剛剛那是怎麼回事?」勞爾知道他的語氣聽起來十足咄咄逼人。但唯有這樣,他才能在面對眼前這個人時,不想起被利刃劃開心口時的恐懼。
「我的目的……當然是喝酒,不然我來酒吧做什麼?」
看來對方是打算否認到底了。勞爾暗自捏起拳頭,準備逼問不成就打算動用武力了,但這時一杯酒被遞到了勞爾面前。
「來一杯?」托姆用哄小孩一樣的語氣說:「你是不是碰到什麼不好的事啦?阿普才剛來這裡不久,你這樣會嚇到他啦。到時候對我們這裡留下不好的印象……」
「你們都被這傢伙騙了。」勞爾接過酒,乾脆地一飲而盡:「他絕對有問題,我剛剛……」
話還沒說完,最近逐漸變得熟悉的黑暗席捲了他的視線。他最後只聽見托姆驚慌的喊叫:「勞爾!那可是好幾年的蘭姆酒,你這樣喝的話,會……」
*
這回是額頭上濡濕的觸感叫醒他的。
勞爾醒來後看見少女裹在一件粗布衣裝裡,笑嘻嘻地回望著他。
「蘿拉?」他下意識叫出少女的名字,然後獲得了對方驚訝的表情。
「你怎麼知道我的名字?」少女瞪大眼:「不,你會說出蘿拉的話……你看得出來我是女孩?」
「當然。」勞爾不明所以:「你只是把頭髮剪短而已不是嗎?」
「不,不只這樣……這船上每個人都知道船長托姆有一對雙胞胎兒女,我打扮成這樣跟船好幾回了,從沒被認出來過。」
船?勞爾愣愣地咀嚼她說過的話。自己是在船上?
才這麼想著他就感覺到身體下的木板傳來一陣晃動,腦中也傳來一陣暈眩。蘿拉連忙扶著他再度躺下。
「你別動,亞當的出手可不輕……真是的,這艘船上何時輪到那個聲音像公鴨般粗嘎的傢伙作主了?」
蘿拉生動的比喻讓勞爾忍不住笑出來,也稍微放下心中的一塊大石。雖說不知道自已又怎麼來到了這該死的船上,但至少蘿拉的性格就和他所認識的差不多,也沒了先前那個夢裡的殘忍。
等等,那是夢嗎?如果是的話,現在又是什麼?
這樣想著,透著光亮的座艙口傳來了一個熟悉的聲音。
「小少爺,請別和黑奴靠得太近。他們會汙了您高貴的視線的。」
慢條斯理的嗓音和宛如伴奏的清脆金屬撞擊聲同時出現。黑影隱去了唯一的光照,巨大的人影遮去了下方的兩人,然後,隨著腳步聲與清亮的金屬碰撞聲的接近,那人帶著壞笑的臉孔與一身的誇張裝飾品出現在勞爾眼前。
「小少爺,還請快點回到甲板上吧,別跟這東西說話了。」
彬彬有禮的嗓音中透出了慵懶,普契尼戴上了具有異國風情的頭巾,綁成辮子的長髮從他的後腦披掛而下,他身上掛上了更多奇形怪狀的飾品,出現在兩人面前。
「可是他很乖。」蘿拉回答。
「噢,我的小少爺,」一把將蘿拉拉到了自己身旁,普契尼搖頭說道:「您不該出現在這裡的,要是給船長知道了,誰知道他怎麼罰我。」
「但是他不會叫亞當來毒打你。」偽裝成少年的女孩回嘴,但是,她沒有表現出要抵抗的樣子,而是順從地走到普契尼的身旁。
她隨著普契尼的腳步朝著光亮的甲板走去,但是在第三步時又回頭望了一下,露出了勞爾相當熟悉的笑容。
那是蘿拉在對莉莉惡作劇時的笑。
接著,伴隨著「等等我。」的話語,蘿拉三步併作兩步跑了上去,追逐著勞爾看不見的某人而去。
於是一切又歸於寧靜。
就是在這樣的寧靜中,勞爾想起了方才聽見的耐人尋味的話。
──「請別和黑奴靠得太近」。
於這輕微顛簸的黑暗中,勞爾可以聽見自己的呼吸聲,他相信如果在這個漆黑一片的空間中有其他人存在的話,勞爾肯定是知情的。
所以,那指的是我?勞爾心想
伸手不見五指的黑暗中勞爾自然看不見自己的樣貌,就算有鏡子也無濟於事,但是好奇心的驅使之下,他伸手觸碰自己的臉孔。
指尖傳來的觸感相當陌生,但是臉上的感覺告訴他他正在觸摸自己的臉──俗話是這樣說的吧?瞭若指掌,但是又有誰可以立刻不假思索地將自己手的形狀給畫出來、說出自己掌紋的特徵呢?
在觸摸自己的臉孔的時候,勞爾感覺到水正滑落,他意識到自己的體溫相當的高、而在自己的額頭上,則貼著一條濕漉漉的布。現在想起來,應該是蘿拉貼到自己頭上的。
所以,剛才自己是在飾演一個被跑船的男裝少女給照顧的黑奴這樣的角色?勞爾不禁皺眉。
不過勞爾又轉念一想,至少這比被關在桶子中作成人體水龍頭好上一百倍。
雖然剛才自己應該是發燒了被人照顧,但是現在勞爾覺得其實也並無大礙,於是他大膽地站了起來,打算活動筋骨。但是,才一起身,沉重的拘束感和啷噹大作的金屬碰撞聲就嚇得他為之一顫。
勞爾的心沉了下去,他彎腰一摸,果然,自己的腳上鍊著粗糙的金屬鐐銬。
勞爾不懷抱希望的伸手扯了扯,果然文風不動。
在黑暗中嘆了口氣,勞爾只得重新坐回黑暗中。
黑暗悶熱而無風,就連曾經透出光芒的活版門都不再開口。勞爾可以感到身下的地面不穩地傾斜著,時左時右。隱隱約約,有著近似於咆嘯的聲音從四面八方傳來,好似名為不安的螻蟻於不知不覺間已經漫布整個空間,下一秒就會爬到自己身上。不,還是他們已經到爬到了自己身上而自己麻木的雙腿無法察覺?
恐懼是一卷令人窒息的陳舊窗簾、彷彿輕輕一觸,就會湧出無限的黑點蟲蚋,直叫人不敢輕舉妄動。
或許是幾分鐘的時間、或許過了一晚、甚至可能是一整天,勞爾無法分清,他只能確定自己的心跳聲逐漸清晰、然後又混入了他的雜訊,彷彿這令人窒息的渾沌已經從他的五孔中流入,輕輕地攫住了他的心臟,隨時都要捏碎他的心臟。是的,那個無形的黑暗肯定實際地存在,不然他怎麼無法呼喊?他的喉嚨怎麼如此緊繃,簡直無法吸入空氣。勞爾嘗試著張嘴卻只能吐出寂靜,他不由自主地將手放上緊繃的喉嚨──
「你餓了嗎?」
那是光。
蘿拉的嗓音敲碎了這凝結成塊的黑暗,微弱的燭光切開了不安,直直射入勞爾心中。
穿著粗布衣服的短髮少女小心翼翼地拾階而下,她一手拿著燭台,一手拿著一個小竹籃。
「托姆大叔終於睡了,我才找到機會溜出來。」蘿拉沒有給勞爾回話的機會,正如她以往的直率聒噪,「他們說你不用吃東西也可以活到下一站,這根本不可能吧,除非你不是人?」
「……」勞爾一時啞口無言,好在蘿拉也不甚在意,蘿拉自顧自地說:「我想你一定渴了,這是我晚餐剩下來的麵包和水,你先喝點水吧?」
「……蘿拉?」接過水來,勞爾才吐出這兩個字,他的嗓音嘶啞地令自己也驚訝。
「喔,對啊,你知道我的名字呢……這倒是怪了,你是怎麼知道我的名字的?」
「這個是因為……」
因為我們住在同一個公寓中,你每天都和自己的妹妹吵架,我聽你的聲音都聽得厭煩了。喔你知道托姆吧?當你們吵得我無法專心寫作時,我就會下去喝一杯,然後和托姆吐苦水。啊說到你們,你知道有著破鑼嗓子的亞當嗎?他其實是個不得志的三流歌手,我昨天做了一個夢,他還成了牧師想要幫別人把我的心臟挖出來。
這些話梗在勞爾的胸口中。
蘿拉也直直地瞪著勞爾,等著勞爾解釋緣由。
「因為……我喝了酒?」勞爾小心翼翼地說著,然後,那個名字閃現心頭。
「普契尼!」勞爾失聲叫道。
「噓!」蘿拉連忙將手指放到勞爾唇上,「不要那麼大聲,那個怪裡怪氣的傢伙神出鬼沒的。他還整天做著一些奇怪的事情,就連要把你關在這裡不給你飯吃都是他出的點子。」
「我做了甚麼?」
「我還想問你呢。他整天還說著什麼奇怪的話,像是把東西關在木頭中,放著,讓水分蒸發出去,只留下最好的那些,這個過程就叫做……」
「發酵,我親愛的小少爺。而消失的那部份就是獻給神的一份,留下來的,則是屬於人間的生贅。」
蘿拉的臉變得蒼白,她瞬間別過頭去。不偏不移地站在梯子的旁邊,正好落於黑暗與光明的邊界上,普契尼帶著捉狹的笑容站在那,彷彿不曾離開過那樣。
「是你!你到底要對我做甚麼?」勞爾越過蘿拉的肩頭對著那男子叫道,然而只得到他的一抹微笑。
「還能是什麼?你能是什麼?」普契尼聳聳肩,狡猾地用問題回答問題,「來自西印度群島的你被我們封藏於船艙底中,隨著時間過去,部分的你得到昇華。」
冷不防,普契尼推開了蘿拉,一把抓住了勞爾的臉孔,以他冷峻的雙眸緊盯著勞爾的臉。
「而剩下的你,則留給我品嘗……你將會是我的尼爾森。」
普契尼的話語簡直像是在傾訴,然後,冰冷的硬物抵到了勞爾的下顎。
普契尼鬆開手,然後取出了一根火柴,勞爾掙扎著想要掙脫普契尼,但是那寒冷的鐵柱就像是釘子一般牢牢地定在他的下顎。
普契尼單手劃開了火柴,蘿拉叫道:「你想要做什麼?」
沒有搭理蘿拉,普契尼的瞳孔直勾著勞爾說道:「進去桶中吧。」
引信被引燃了。
勞爾的世界在眼前炸了開來,他看穿了眼前的黑暗,他再也不需要燭火,也不需要燈火,因為他看見了漫天的星光。越過黑暗、船艙、甲板,漫天的星斗與月亮在他眼前綻放,北極星孤傲地閃耀、獵戶座的腰帶熠熠生輝、小熊追逐著大熊在黑色的遼闊絲絨漫步。
溫暖的感覺從他的下顎開始蔓延,然後那慢條斯理近乎無情的嗓音在他耳邊輕咬:「一浦耳式正好可以讓火藥繼續燃燒。」
碰、碰。
於是爆破聲接連響起,星光與月亮在眼前開始膨脹、白色填滿了紙片夜空,過於巨大的白色亮光互相擠壓著,幾乎要將勞爾的眼窩擠壞。
*
「……我說過多少次了!你不要老是穿我的衣服,還在上頭噴那種氣味難聞的香水!明明你自己……」
「……你這件的粉色比我還要淡一點,領口繡的花卻比較紅……」
勞爾從椅子上彈了起來。
他看著眼前未完成的稿子,聽著姊妹拌嘴,在亞當還來不及扯開喉嚨歌唱前衝出了房門。
幾乎是在墜落,他沖下了樓梯,然後看見了談笑風生的兩人。
「阿普!真是令人驚喜,多少年沒見了?三年?還是四年?我的老友?」
一身金屬綴飾的長髮男子用著一種甜膩隨興的語調回道,「勞爾先生,這對我一點都不重要,對吧?」
托姆哈哈一笑,「這倒是。老樣子?」
「老樣子。」
只見托姆轉過身,不發一語的取下一瓶盛裝著翠綠色液體的酒瓶,接著從杯架最深處取出一只有著華麗螺旋雕紋的透明水晶酒杯,只倒了約十分之一滿,然後拿了塊方糖放置於一把精緻設計的漏勺上,架在酒杯正上方,端到了普契尼面前。
最後,他將冰水澆灑於方糖上。
傳統的法式飲用法。
冰水滲過方糖緩慢而均勻滴入翠綠酒水之中,很快的,許多乳白色混濁物如同雲霧般擴散於酒杯每個角落,畫面美極了。
「托姆先生!這傢伙是誰?」
「什麼這傢伙,這是阿普啊。」托姆還是一樣,似乎對什麼都不在乎,他說:「上次他算完命之後我得到了很多有用的意見,但是他很快又出發去旅行了,現在我們好不容易再度聚聚了,有必要反應這麼大嗎?」
「是啊,」普契尼隨聲附和,「我和你應該不認識吧,對於一個陌生人有必要這樣嗎?」
「你……」如此無賴,勞爾也無從置喙。
被割開心口的記憶和抵在下顎的槍聲都還縈繞在心頭,剎那間,勞爾不由地向後退了半步,想要離開這個男人越遠越好。
看到勞爾這番舉動,托姆靠了過去,出聲詢問道:「勞爾,你最近趕稿太累了嗎?」
「不,其實也還好,就是......」勞爾腦內的思緒紛至沓來,他無法好好將眼前正在發生的事情梳理成有脈絡的文字、遑論說服自己做出反應。
「沒關係,像是你這種有理想抱負的年輕人總是會有特別多的煩惱的。哪,這是我招待的,等等好好睡一覺吧。」
「喔、謝啦......」勞爾的雙眼死盯著那長髮的消瘦男子,隨手把杯子靠近嘴邊啜了一口。
未曾品嘗過的滋味滑入喉間,酒氣有些刺鼻,勞爾這才低頭看了手上的杯子一眼。
「這是什麼?」
「苦艾酒啊。」
托姆說得理所當然,然後勞爾眼前一片黑。
*
當勞爾再度醒來時,他發現自己趴在桌上,但是不是自己習慣的那張擺滿稿紙的桌子,而是由許多張桌子拼湊而成的大桌。房間略顯狹窄,兩側牆邊的多層置物架上堆滿了各式各樣的紙箱與雜物,上頭鋪著一層特別厚的灰塵,顯示著似乎很久沒有人清理了。
「妳可終於醒啦,莉亞爾?我說過多少次,我們小說欣賞社雖然不是什麼太認真的社團,但是每次社團時間都在睡覺也不是好事情喔。」
「莉亞爾是誰?」勞爾抬起頭來,眼前的是一名穿著白色襯衫的消瘦眼鏡少女,她在一旁的耳朵上戴著銀製的耳環,從耳垂上面垂掛下來的是繁瑣的圖騰。
「妳啊?莉亞爾妳今天怪怪的呢,剛才是做了什麼奇怪的夢嗎?怎麼一開口就說這種事情?」眼前帶著耳環的少女放下了手上原本正在書寫的筆記本問道。
「我?」
被稱為黑奴的記憶湧上心頭,勞爾不安地站起身來,想要找到鏡子。而在置物架上,勞爾找到了一隻墨綠的酒,雖然僅能借著少部分的玻璃看見些許反射,但是在反射中顯現出來的影像確實是個女孩子的臉孔。
勞爾眨眨眼睛,而倒影中的女孩子也同樣眨眨眼睛。
「那隻酒放了可久了,我不建議妳喝.....還有,莉亞爾妳是不是有什麼心事?才剛睡醒就忘記了自己的名字,還到處找鏡子。難道妳對自己的存在感到焦慮嗎?」
「存在?焦慮?」勞爾一愣,然後說道:「不、不是那樣的,只是......只是」勞爾蹙眉想了想,和前兩個世界比較起來,現在的世界可說是溫和許多,還是說,無論是失意作家、桶中人、黑奴,都是一場夢,現在的自己才是真正存在著的?
「我不知道自己是不是自己,我總覺得我是一個叫做勞爾的人。」勞爾坦承。
「喔,妳為什麼這麼想呢?」消瘦的眼鏡少女問道。
「我記得的事情就是那麼一回事,我應該是個叫做勞爾的人,住在破舊的公寓中,鄰居吵吵鬧鬧的......對了,我還是個男的才是。」勞爾比劃著自己,他低頭一看,發現自己身上的衣著與對面的少女如出一轍。
「喔,這很有趣,難道妳對於自己的生理性別感到壓抑或是不滿,所以才做了變成男生的夢,最終還以為自己是那個男生嗎?」
「不、事情好像不只那樣......」勞爾皺起眉頭,「我好像還變成過其他的人。」
「難道是多重人格解析嗎?這可真是有趣,不如莉亞爾妳就說說妳夢到了什麼吧?如果想不起來的話,就表示那些記憶可能不是真的,妳就是莉亞爾而已,不是嗎?」眼鏡少女露出了感興趣的表情,同時聲音也變得溫柔了起來。
「嗯,故事該怎麼說呢......對了,要從趕稿開始說起......」一想到要交代的事情很多,勞爾就拉開了椅子坐下,將他還記得的部分一五一十地說了出來。雖然有點顛三倒四的,人物關係往往講到一半才會補充細節,但是大體上來說還算是完整。
「嗯......真是個有趣的故事呢。」眼鏡少女把玩著自己的耳環綴飾,發出了這樣的感想。
「這不是故事,是我的記憶。」勞爾抗議。
「不,不管他是什麼玩意,只要經由名為人類的機器記憶保存然後講述,都會變成故事。」眼鏡少女想都沒想就直接反駁,「而且,我可以告訴妳,那些東西是妳的幻想的機率是很高的。」
「就說了我還記得──」
「妳剛才說了,那個陰陽怪氣的男子叫做普契尼對吧?長髮、帶很多耳環、消瘦、是個占卜師。」眼鏡少女推了推眼鏡,露出得意的笑容,「這是妳的記憶與上課學到的東西混合在一起的結果。那些人物要素是從我身上得到的,而我的名字正是普卡妮,與普契尼是諧音。」
「而普契尼是誰呢?」普卡妮打了一個響指說下去,「他是我們在音樂課上學到義大利作曲家的名字,他創作出了許多膾炙人口的傑作,像是《杜蘭朵公主》、《波西米亞人》、《蝴蝶夫人》等,而妳幻想出來的公寓的居民則有著近似於《波西米亞人》那樣的配置……兩男兩女、貧困、吵鬧,其中還有一個不得志的作家,為了工作汲汲營營。」
「而妳剛才說了妳被當成黑奴關在船上,還被開了好多槍,同時,他還說了蒸餾還有尼爾森什麼的,這應該是與釀酒有關的事情……」普卡妮低頭撥弄了一下手上的東西,在約莫一分鐘的沉默之後,普卡妮抬頭說道:「如果說到槍殺,那麼或許和普契尼的另外一部作品有關,那是名為《托斯卡》的歌劇,主角在最後一幕遭到槍殺而死,而那一幕的名曲正是《今夜星光燦爛》,與妳被槍殺之後突然能看見滿是星光的夜空有關......而且考量到創作時間,《托斯卡》正是接在《波西米亞人》之後。」
「說到船上的酒,最著名的就是蘭姆酒了,蘭姆酒在船上相當常見,在海軍中也是。曾經有個將軍在征戰時殉職,他的屍體被放入蘭姆酒中防腐保存,他的名字正是尼爾森將軍。因此可以說是全部都與蘭姆酒有關。」
「妳到底想說什麼?」勞爾一頭霧水地問道。
「哼哼,妳真的忘了嗎?這大概也是為什麼妳的夢境中的神秘人的造型和我一樣的原因喔,我本來就擅長用文學理論解釋別人的夢境,人生如夢、夢如人生,所以妳的夢境中的『門檻守衛』會以我為造型也是很正常的。」
「坎伯在他的理論中提出了許多故事角色的原型,而在故事結構上,他則大致上提出了召喚、啟程、歷險、回歸這幾個階段。在妳的故事中,妳唐突地進入了冒險,但是卻不知道該怎麼麼回去──所以妳無所適從,妳不知道自己在做什麼,也不知道這場惡夢什麼時候會結束,」
「當然,沒有受到召喚就踏上旅程的英雄故事也是有的,像是《哈比人冒險記》中的比爾博,他在毫無動機之下就被抓了出去充當遠征隊的飛賊,但是,那是在有著『智慧老人』,也就是甘道夫在場的情形底下,如果妳說甘道夫是另外一個主角也完全沒錯,而他有來自邁雅的召喚過程。」
「妳的故事中,妳被召喚的契機相當地倉促,簡直就像是轉生系小說那樣,一睜開眼睛就跑到了異世界。這令情況有點麻煩,因為在開頭缺乏了足夠的動機的話,雖然可以快速地推動劇情,但是之後要再補上的說服力就有點難以連貫下去了。如果你是一部小說的主角的話,你的劇情張力可就麻煩了。」
「不過這樣開局就唐突地從現實進入了魔幻領域的故事也是有的,姆,我就舉兩個故事來做比較好了,《小氣財神》還《愛麗絲夢遊仙境》。在《小氣財神》中,我們的守財奴被來自現在、過去以及未來的三個精靈從三個方向來,最終大澈大悟;而《愛麗絲夢遊仙境》則是以愛麗絲去追穿著禮服的白兔子做為開端,最終掉入了兔子洞中,開始了瘋狂的冒險。」
勞爾說道:「可是我完全不知道我為什麼要被抓去大冒險。」
打了一個響指,普卡妮繼續講說:「對,這就是最大的問題了。人是經驗與理性的動物,倘若我們會做夢,我們肯定是在哪裡見過那些東西,正常來說北極熊是不會夢見企鵝的,就是這個道理。愛麗絲有著『今天好無聊』和『想要追上禮服兔子』的第一因,這造就了她一連串的冒險,最後愛麗絲脫離了仙境也是追著兔子出去的;而小氣財神的史古基乍看之下他也和你一樣,是被淘氣的精靈強制從後面來,但是無論過去、現在、未來都是史古基的一部分,可以說是他是有著自洽性的一個存在,他便是自己的引路人小白兔。就如同紅色的弓兵在聖杯戰爭中讓過去的自己學會了投影魔術大殺四方射殺百頭那樣......所以說,你還記得一開始你在做什麼嗎?」
「我在趕稿,我很緊張,因為那是我成為作家的最後一個機會,我的編輯催得很緊,又很想把我掃地出門的樣子。」
「嗯哼。」
「我越想寫好就越力不從心,所以我下去喝酒,然後就看到你的化身,你的化身說了一堆我搞不懂的話之後,酒吧老闆讓我喝了酒之後,那些奇怪的故事就開始了。」
「這樣啊,那麼,如果當作是你因為學業壓力過大,對同儕平常的行為感到不悅,無論是無所事事地唱歌或是閒聊都是,於是你想要尋求禁忌,也就是我們平常不被允許做的事情,在你的夢中就是以喝酒的方式來呈現。同時,你又要想尋求生命中的重要他人的協助,因此就把我放進了你的夢中,這麼一來一切就可以結案了──如果有這麼簡單就好了。」
「這話是什麼意思?」
「妳的旅途不會有終點。」
「但是妳剛才不是說......」
「這一切都不會幫妳完成妳的稿子啊。」普卡妮眨了眨眼睛,「倘若妳只需要喝酒然後發瘋,妳的稿子就完成了,那也太簡單了吧?更何況,妳在發瘋的過程中,有學到任何東西嗎?」
「機鋒與隱喻,那些水面下的結構支撐起了小說。《小氣財神》的寓意無比清晰,他甚至帶回了聖誕精神;《愛麗絲夢遊仙境》中的各個角色和橋段藏有寓意和整體的連貫性;《銀河鐵道之夜》全文就是一場華麗的告別。而妳得到了什麼?妳得到了伏特加、妳得到了藍姆酒、妳得到了無數熟悉又見面不是的人們。」
「而‧他‧們‧又‧給‧了‧妳‧什‧麼?」
「妳想寫酒的故事、妳嚐試著去寫酒的故事,最終,妳成為了酒。妳以為這是《死神》嗎?只要將一開始的凝望化為自身最終的形貌,故事就會迎刃而解──可是,妳的懸念甚至還沒有提起來呢。」
「酒、酒、酒,妳的故事中充滿著酒,但是又彼此毫不相干。妳一開始在寫酒的故事,但是那玩意是不是酒也和那篇故事精不精采無關;在普契尼的《波西米亞人》中,妳下去喝了一杯伏特加,然後被送入了充滿隱喻的生命世界冒險;接著就是海上風情的藍姆酒和《托斯卡》;現在妳抵達了此處,一個充滿可能性的苦艾酒的世界。」
劈啪作響,少女手上的筆記本狂躁地翻動著。
「所以坦承吧,」普卡妮站了起來,侵略性地朝著勞爾靠了過來,她的眼底燃燒著瘋狂,「妳的故事懸念絕對不在這裡。」
「那會在哪裡?」
「下面,那個興許是《蝴蝶夫人》的地方。」
「嗯?」
當勞爾順著普卡妮的手指往下望去時,他才發現地上並沒有地板,一望無際的虛無可以一眼望穿。
「啊、啊啊啊啊!」勞爾開始與坐著的椅子一同墜落。
而普卡妮卻依然優雅地雙腿交疊,她說,「如果說,世界上次大的不幸是知道自己是他人的掌中造物,那麼,最大的不幸就是知道自己是他人的掌中造物,還無法逃脫了吧。」
於是.....
*
「……我說過多少次了!你不要老是穿我的衣服,還在上頭噴那種氣味難聞的香水!明明你自己……」
「……你這件的粉色比我還要淡一點,領口繡的花卻比較紅……」
勞爾再度睜開了眼睛。
「我說過多少次了!你不要老是穿我的衣服,還在上頭噴那種氣味難聞的香水!明明你自己也有一件樣式一模一樣的……」
『他問老人,裡頭裝了什麼?老人露出了個所有人都會說是瘋癲的笑容。只有他知道,老人神智清楚,比這世上滿街行走的瘋子清楚了不知多少……』
「哪裡一樣了?你這件的粉色比我還要淡一點,領口繡的花卻比較紅……」
『老人說,這是水。但怎麼會有橙色的水呢?他怎麼也想不透。』
「那是因為你洗衣服總是喜歡把所有衣服全倒在一起。我還沒跟你算上回白襯衫的帳呢!那件足足花了我一個月工錢,就因為你把那件醜陋的紅洋裝給混進來……」
『老人又笑了,缺了的黃色門牙清晰可見。他說……』
「它才不是什麼醜陋的紅洋裝!妳到底懂不懂現在的流行啊?我都還沒對妳那件應該是祖母在穿的襯衫有意見……」
『他說,年輕人,你……』
「你說什麼!」
『你被困在桶子裡。』
「承認吧,我的好姐姐,妳的品味大概跟修道院那些古板的、成天只知道對著聖經喃喃自語的修女差不多。」
「你怎麼敢對我說這種話!妳這個不檢點的、成天只會跟男人鬼混的……」
「喔,妳也說了,至少有大把大把的人願意跟我『鬼混』,不是嗎?」
「……妳!」
勞爾擱下筆。樓下那一對雙胞胎姊妹的爭執還在繼續,他知道那兩人不會冷靜下來的,這只是齣戲在他腦中產生的幻象。現在的老人無法繼續說話,並非是來自於外在的干擾,而是自己的思緒已經乾涸。
他默默地看著桌上放涼的咖啡,心想那潭深淵色的液體裡或許會跳出些什麼奇特的生物與他展開對話。什麼事情都沒有發生,十一點整的鐘響了。樓上的渾蛋正要開始唱歌,
勞爾面向擦得不怎乾淨的鏡子,思索了幾秒關於自己究竟是男還是女的問題,很快地,他果斷地放棄,起身出門。
不只是出門,他意識到這次必須離開。
他記得樓梯的霉味,記得腳下腐朽的板子會發出令人作噁的軋軋怪響,勞爾甚至連眼睛都不用睜開,便熟練地推開往一樓的暗門。
「嗝……歡迎光……哦!是小勞爾啊!你都好久沒下來啦!」
「正好有點急事,不好意思,今晚沒有空陪阿普聊天了。」
勞爾往角落的陰影投以視線,正好與占卜師普契尼四目交會。
「我很期待您這次身為原料,能夠釀造出怎樣可口的風味呢。」普契尼神秘兮兮地淺笑。「蝴蝶夫人仍然等著您。」
「不用提醒我。」
往酒館外的木門被勞爾粗暴地推開,整棟木造房的牆面竟像是舞台劇的布景般往外倒落,牆外是一片快速移動著的叢林景色。勞爾回過頭環伺,發現酒店老闆、那對吵架的姊妹花,以及過氣的歌手,竟都換上了墨綠與褐色交雜的迷彩軍裝。
「普契尼,這是怎麼一回事?」
「喔,很簡單,這是一台輸送車,我們正在從西貢撤退。」
普契尼正忙著脫掉上衣,穿起掛著許多勳章的軍服,他本來消瘦的體格不知為何鼓壯得像是個健美選手,叢林裡濕熱的水氣聚攏在他的胸肌之間,順著完美的腹部曲線滑落,沾濕了他繫著彈藥包的腰際。
「西貢?但這難道不是蝴——」
正當勞爾試圖釐清當前的狀況時,自道路兩旁的密林中竄出大群色彩斑斕的蝶群,在接觸到人體的同時引燃,開出駭人卻美麗的焰花。前方車上的士兵們一個接著一個倒在火海中。
「我會在故事的結尾等你。」
普契尼跳下車,轉眼消失在車胎揚起的沙塵裡,留下不知所措的勞爾。一隻特大號的蝴蝶自上空飛來,特大號的翅膀捲起特大號的風暴,差點要將勞爾吹飛。勞爾勉力睜開眼睛看著大如小型飛機,緩緩降下並伸展開口部器官的蝴蝶,心想自己可能還來不及死於普契尼,生命之水就會先被牠那長長的口器像吸花蜜般吸乾了。
(掙扎啊,勞爾!你是來這裡尋找故事的,這次絕對要掙扎到最後!)
不甘心就此結束夢境的勞爾暗自在內心喊話鼓起勇氣,但沒等到他採取動作,一團熾熱的火球自天外飛來,將蝴蝶粉碎成數不清焦黑的炭末。
「你的掙扎,我聽見了!」
一名身穿野戰背心,雙手穩持火箭筒的少女以剽悍的英姿站立,單腳操縱著越野車的方向盤,自後方的道路疾馳而來。少女將火箭筒拋進後車廂,坐回駕駛席,揮手示意勞爾跳上她的越野車,勞爾照做了。
「我在尋找蝴蝶夫人!」
「在西貢,你只能找到西貢小姐。」少女撥開黑色的亂髮,對於滿臉困惑的勞爾毫無興趣,甚至連眼神都不打算施捨。「我的名字是千反田翔子約翰藍波,你可以叫我翔子。」
夜深了,勞爾和翔子找了處被荒廢的農舍聊天過夜,翔子從死去的士兵身上搜出口糧與不知名的酒品,全堆在她搭起的火堆旁,凡是吃過一口覺得噁心的就扔去當柴燒。
「真有意思,照你的說法,你的冒險是一趟抽取經驗,編織成文本故事的過程。而我也是你夢中的潛意識,代表著某些你曾經歷過的事物。」
「我想是吧。」勞爾努力回想。「肯定是我想著掙扎,因此聯想到FTS152的掙扎,以及對越戰的刻板印象,才會讓妳出現。」
「西貢小姐,是蝴蝶夫人的近代改編版本。」翔子用樹枝在滿是灰燼的地板上畫出蝴蝶。「你嘗試貫徹普契尼的音樂劇脈絡,然而卻被近代的改編影響,搞得頭昏腦脹,不知道該選擇哪邊,於是蝴蝶對你而言成為困擾,所到之處都只有毀滅與斷裂,正如你預想中的文本。」
「妳真的來自我的潛意識嗎,翔子?」
「不如說我們都來自於某人的潛意識,但那個人對於千反田翔子先入為主,認為翔子已經身經百戰,甚至去過西藏與五六七八九家的超越境界修練,產出了我來拉你一把。」
「我該怎麼從這個破碎的故事裡,找出方法來完成作者的文本?」
「嗯......這問題我也不知道,但我很肯定這裡沒有蝴蝶小姐。唯一離開的方法是到附近的機場,替你弄來一台飛機。但機場被憤怒的變種蝴蝶包圍了,我感受不出你願意闖過關卡的動機,沒有任何動機支撐的角色註定會失敗,正如作者的文本若沒有動機支撐,就只是空泛的寫字交稿下一家而已。」
「給我點時間想想。」
「千里馬難追三家。時間已經不夠了,你現在就得決定。」翔子忍不住抱怨。「這條龍到底為什麼要追尋生命之水的主題呢?遵照普契尼作品順序的夢又是為何理由,致敬還是諧仿?讀者不需要更多致敬,也不想看一點都不好玩的戲仿。」
「......」勞爾經過一番沉思,謹慎地回答:「因為我文章寫得很爛,所以想透過參照名家的轉折與架構,來豐滿自己的寫作經驗。」
「那為什麼不用原版就好?」
「一開始可能是我想裝逼,但是現在我發現這故事演不下去了。因為這故事終究不是我的,要讓這故事屬於我,就得加入生命之酒。」
「什麼是生命之酒?」
「替我弄到飛機離開這裡,我就會告訴妳。」
翌日清晨,當蝴蝶都還靠在機場外的鐵絲網上睡覺時,無數金屬的銃彈如雨般劃破寂靜,將突變的昆蟲們打成稀巴爛的肉泥,蝴蝶的屍體很快引火自燃,使得機場化為煉獄般的火海。
「謝謝妳,翔子。」
手提衝鋒槍的勞爾與扛著滿載槍械棺材的翔子並肩走過機場跑道,一架嶄新的,漆黑的戰機停在跑道的起點。
「你知道該怎麼做,才能擺脫這該死的架構。」
翔子拋下棺材,只留一把藍波刀在手。
「我懂。」
「不要說出口,用演的。」
嘴角露出陰險笑意的翔子冷不防用刀割往自己的咽喉,卻被勞爾制止。
「妳就是西貢小姐,當故事到尾聲便會自盡。」
「只是阻止一次而已,你還有什麼方法能保證我——」
︻╦╤───噠噠噠噠噠噠噠噠噠噠噠噠噠噠噠噠噠噠噠噠噠噠噠噠噠噠噠 噠噠噠 淒厲的槍聲如同啼叫的烏鴉群般連貫著 噠噠噠 噠噠噠 勞爾沒有替翔子留下任何自殺的可能性 噠噠噠 噠噠噠噠噠噠噠噠噠噠噠噠噠噠噠噠噠噠噠噠噠噠噠噠噠噠噠
「神擋拆神。」勞爾止不住臉上熱騰騰的淚水。「佛擋......拆佛。」
「很好......就是這樣......」被打成馬蜂窩的翔子露出欣慰的神情。「你,為何哭泣?」
「因為我沒辦法拯救這條龍。」
「你,為何哭泣?」
「因為我沒能讓這條龍成為百合單元劇,也沒辦法畫插圖上車!」
「......你,為何哭泣?」
「因為我終於保住生命之水了。」
︻╦╤───
「我說過多少次了!妳不要老是穿我的衣服,還在上頭噴那種氣味難聞的香水!明明妳自己也有一件樣式一模一樣的……」
『他問老人,裡頭裝了什麼?老人露出了個所有人都會說是瘋癲的笑容。那老人其實什麼都不知道。』
「哪裡一樣了?妳這件的粉色比我還要淡一點,衣襬染的花卻比較紅……」
『老人說,這是水。但怎麼會有紅色的水呢?他不想多猜,這開始無聊了。』
「那是因為妳洗衣服總是喜歡把所有衣服全倒在一起。我還沒跟妳算上回菓子屋的帳呢!那盒足足花了我一個禮拜工錢,就因為妳不知節制的大嘴……」
『老人又笑了,缺了的黃色門牙清晰可見。他說……』
「妳太胖了,這麼胖的仕女要是出去給人看見,就算賣去妓院替人端洗腳水也沒人要吧。」
『他說,年輕人,你……』
「妳這賤人剛剛說什麼!」
『年輕人沒有去聽。』
蝴蝶夫人擱下毛筆,走出臥室,揮手趕走了兩名正在拌嘴的下人,獨自走出門廊,靜靜地凝望園裡的假山假水。她是個長髮垂肩的美人,可惜因為朝思暮想而憔悴。
「蝴蝶。」一名身穿美軍軍服,蓬頭垢面的男人不脫鞋便踏進她的庭園。「我來找妳了。」
「你在美國已經有了其他女人,平克頓。」
「我不會為外遇多做辯解。」勞爾脫下軍帽。「這是陳龍,不是成龍。」
「不辯解?」
蝴蝶自懷中取出預藏的小刀,卻被勞爾搶先以手槍擊落。
「跟我走吧。我們去找四家,把這變成百合喜劇。」
「那是不負責任的做法。」蝴蝶怒喝。「就因為你這樣不負責任的態度,才讓我們的兒子變成了超巨大機器人!」
「什——」
自庭院地底突然伸出一隻巨大的手掌,朝勞爾拍去,勞爾機警地跳開,避免被壓扁的慘狀。古銅色的金屬塊推開地表,四只如城壁般的巨掌拔起房屋的梁柱作為兵器,佛像莊嚴的臉孔褪去凡塵沙土,隨著緩慢站起的身軀往天空升去。
「再三十年,第二次世界大戰就會爆發。」蝴蝶脫去身上蓬鬆的和服,露出底下的紅色緊身駕駛服,跳上巨佛手持的木製房柱。「我們的兒子被選上,作為最新銳的秘密武器,變成了這副模樣!看吧,平克頓,他就是你所疏離的一切,他就是——裝甲地藏!」
「......謝謝妳,蝴蝶。」勞爾鬆開了始終因悲愾而緊握的右拳。「Come on, FTS152!」
勞爾高舉右手,對頭頂打出清亮的響指,一架漆黑的噴射機接收到他的呼應,自高空飛來,朝巨佛的胸口投下重磅爆彈。蝴蝶連忙跳入巨佛的口中,以結實的裝甲承受住空投彈的襲擊。
「這就是我從三十年後,從赤城跟加賀學到的教訓。」
「多說也沒有幫助。」勞爾下定了粉碎妻兒的決心。「掙扎吧,FTS152!」
漆黑的噴射機隨即以詭異的不規則狀扭轉,以完全無法遵循物理法則的方式變形並擴大成二十公尺的人形機械。勞爾攀上由FTS152腹部伸出的繩梯進入駕駛艙,在駕駛座旁,貼著一張翔子正燦爛微笑的照片,上頭寫著歪七扭八的「茶來口開」四字。
裝甲地藏並沒放過這絕佳的破綻,四隻手接連持厚重的梁柱槌向FTS152看似弱不禁風的機身,卻反被FTS152優異的機動性玩弄在指掌之間,轉眼間FTS152已繞至巨佛身後,持日本空手道貫手的姿勢刺進佛像的背甲,佛像在被刺中的當下,竟出乎意料地脫去表面的裝甲,徒留一層空洞的蛻皮於原地。
「體驗忍法空蟬的恐怖吧,夫君!」古銅色的佛像竟是從上空出現,手持一把無比巨大的斬馬刀斬下。「鬼子劍法之八級浮屠!」
眼見勢無可擋,勞爾按下操縱桿上的紅色按鈕。以FTS152細長的雙腕迎上裝甲地藏手中的斬馬刀。承受不了重量的左腕首當其衝,自關節間噴濺出耀眼的火星。
「『Code:Hiroshima!』」
隨著勞爾的吶喊,FTS152的左腕也隨之斷裂,自關節中伸出內藏的彈頭。零距離爆發的能量破壞了FTS152的整條左臂,也使得斬馬刀被從中炸斷,飛脫出去的刀刃陷進裝甲地藏的右肩,使得整架機體在空中失去平衡。
「你果然是個無情無義的美國人......」
自佛像中傳出蝴蝶的哭喊,但勞爾聽不見。
他沒有去聽。
「『Code:Nagasaki!』」
FTS152的右腕脫離機體,往裝甲地藏的胴體飛射而去,內藏的彈頭在接觸到古銅色裝甲的瞬間,釋出比太陽更為刺眼的光芒,比日本國旗上的太陽,更加刺眼。
︻╦╤───
「回去吧,蝴蝶。」
在萬物皆被FTS152超絕爆幹強威力夷為塵芥的荒野上。勞爾獨自揹著蝴蝶夫人,走在已無法辨識去向的道路舊跡上,他與蝴蝶夫人的孩子睡得正香甜,正在他胸前的布巾裡打著盹。
普契尼沒有出現。
「嗨。」
有人輕拍勞爾的肩膀,當勞爾轉過身,他看見一名白髮蒼蒼的老者。
「你是普契尼?」
「我是莊子。」老人呵呵笑著。「我夢到自己變成蝴蝶。」
「這怎麼可能,蝴蝶應該在我背上。」
勞爾辯解到一半,卻發現身上負著的妻兒沒了重量,不見蹤影。
「妳可以夢到自己變成勞爾,又變成平克頓,為什麼我不能夢見自己變蝴蝶?」
「好吧,你是對的,你可以變成蝴蝶。」
「但我不要。」莊子攤手。「我想夢到變成啥,啥想夢到變成我,你都管不著。」
「千萬別告訴我,這又只是胡亂夢境的一部分。」
「我不說,你說。」莊子故作好奇。「說說看你這次夢醒後能剩下什麼?」
「生命之水。」
「年輕人就是愛說笑,水都會被普契尼抽走。」
「但普契尼也是我的一部分。」勞爾深思。「我遭遇到的釀酒,跟抽出生命之水,其實是作者經驗的沉澱,以及使作品產出的連續過程。在作品之外的作者,因為在學校接受到普契尼的要素,受潛意識經驗受影響,從而產生自己正在釀造某種東西的幻覺,但那其實是他在消化咀嚼,而我是負責探索的那方,普契尼則回收精煉過的成品。」
「你現在發現自己不在夢中了,而是整個自我化為夢境。」
老人開懷大笑。
「是啊,在這裡的一切,都只是作家意識的實驗與轉化。」勞爾補充:「如同榮格主張, 藝術作品代表的並非作家個人,而是當時代經驗的體現。目前為止的酒,就是作者被身旁世界意識影響做出的提煉過程,他雖無原本動機,卻試圖用所學故事的架構來激盪自己的想法,並且讓自我參與其中,透過喝酒這個能半清醒卻又不需充足敘述邏輯的手法,讓自己跟經驗世界重疊,試圖繳出更好的故事。」
「很好,很好,繼續瞎掰胡扯硬凹狡辯,茶永遠等著你。」
「現在我們的對話,代表作者已經開始練習從普契尼的架構中離開,卻同時帶著普契尼本來的元素,與周遭的新體驗,FTS152的掙扎啟發了他。作者組裝出新的故事,再從新的故事提煉出酒,酒可以是昇華後的情感、價值觀,甚至只是他想交給編輯的稿。所以我現在清楚故事盡頭,要被抽曲的是什麼了,生命之水,是角色獻給作者的回饋。」
「但普契尼不在這裡,他無法替你提煉。」
「我自己來就可以,不假他人之手。」勞爾摸索出蝴蝶原本預計用來自盡的凶器,毫不留情劃開自己的腹部。「蝴蝶夫人跟西貢小姐到此結束。」
莉亞爾自書桌上醒來,她忘記自己是什麼時候又再度睡著,也不甚在意,她找到被擱在空白紙頁旁的鋼筆。
「杜蘭朵。」
作者喃喃自語。
擂台上,莉亞爾望著杜蘭朵公主。此時她是莉雅爾,是勞爾,也是卡拉富。這場追尋普契尼的思路之旅即將來至尾聲。
蔓延的殺氣,持續擴散至擂台外側,使空氣凝結。
「三招,三招不能敗你,杜蘭朵當場下嫁。」
杜蘭朵公主冷眼看著卡拉富,同時衣襬一甩,腳下波斯王子屍首爆碎四散。
「請小心。」
柳兒眼眶泛紅,她心知卡拉富心意已決,說什麼也阻止不了這一戰。
卡拉富點了點頭,隨即對眼前女子作揖:「請賜招。」
「第一招,夜生日死!」
「劫龍訣‧金描淡寫。」
杜蘭朵運起皇家元功,浩蕩真氣源源不絕自體內散發,反觀卡拉富雙手扣背,傲然而立。待到掌勁將至時,肩胛一動,以四兩撥千金之勢洩盡掌氣。見對手破解初式,杜蘭朵加催內元,第二殺招出手──
「第二招,似火非火!」
「炸龍訣‧牆破龍亡。」
卡拉富卻是不閃不躲,同樣提升內力,以至極之極硬拚杜蘭朵。霎時天動地搖,台下觀眾靠得近些的,均承受不住這掌勁衝突之力,爆體而亡!
杜蘭朵又惱又急,她從未想過有人能撐至二式不敗。她左手運陰右手行陽,最後的極招,陰陽合一,歸真復始,夾帶破天之威直取對手命門。誰知逼命關頭,卡拉富竟是毫無動作,任由兩儀四象之力貫穿全身,頓時五臟六腑經脈盡碎,雙膝跪地。
「你,為何不接?」
饒是杜蘭朵也沒想到會是這樣的結果,一時之間竟愣在原地。
「......我學會劫龍,學會炸龍,可我......始終學不會接龍。」
說完,卡拉富口嘔朱紅──艷麗的血,卻帶著酒氣。
「你該學會的是寫作。這不是杜蘭朵的發展,從西方風變成東方風,更是失敗中的失敗。對文本理解的全面錯置。」普卡妮說道。
不知何時擂台、圍觀群眾、杜蘭朵、柳兒、皇帝等人已全部消失。周遭又變回那說不上熟悉的社團辦公室。
「最後的機會,死線將至。回答我,你的稿在何處?」
普卡妮坐在桌子上晃著雙腿並對著莉亞爾輕笑。
「不,我終於明白了。」
莉亞爾宛如大夢初醒,也可能只是吐過後醒酒。
「從頭至尾根本不必追尋普契尼的腳步。普契尼就是虛名,昨日我,今日我,明日我,都不在這三個字之中。」
「廢話,因為妳的名字叫莉亞爾。所以妳現在想推翻自己過去一連串的思路經歷?」
「充滿破綻與矛盾的經歷,無法說服任何人。為什麼一下子是生命之水一下子又是生命之酒?為什麼在船上時,蘿拉會突然稱呼爸爸為大叔,一瞬之間失去血緣關係?為什麼我會認為蘿拉一下子是妹妹,一下子又是姊姊?為什麼勞爾明明感覺普契尼有問題,卻還一直喝酒一直喝酒一直喝酒?為什麼一開始點了啤酒上了威士忌最後卻覺得是喝了伏特加?是酒,酒使我故事之間充滿斷片。清醒之後無法自圓其說。」
「妳不問為什麼蝴蝶夫人會有巨大機器人嗎?」
「不,因為機器人很酷。但我不能用它,因為我寫過機器人小說被退稿了。它也是我思路的一種呈現,象徵我對機人題材的依依不捨。」
「妳的意思是否暗示蝴蝶夫人就是尖......」
「妳這是在設計我,自己人不要說這麼多。」
聞言,普卡妮跳下桌,挑釁似地將臉靠近莉亞爾說道:「那就用演的。說不如演。」
「我偏要說。是,我們是讀過故事造型師。可是你能用故事造型師去罵查克廷格爾?妳只是讀過一本不錯的寫作指導書,卻把它當成聖經捧在手。」
「妳以為妳是查克廷格爾?妳充其量只是太空水龍頭!」
「噓,檢討會還沒到,不能這時候就公布我是誰。」
莉亞爾伸出食指,將其貼上普卡妮的唇。普卡妮卻不領情,快速地把頭撇開。
「所以離開普契尼,飾演這種廉價百合就是妳的答案?」
「充滿香氣的百合有誰討厭呢?」
「妳才不會寫百合,妳也不會寫單元劇。」
「是,因為我會用演的。」
說完,莉亞爾繞到普卡妮的正面,接著便是深深一吻。於舌尖交錯的體液,有如白蘭地般芬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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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他問老人,裡頭裝了什麼?老人露出了個所有人都會說是瘋癲的笑容。只有他知道,老人神智清楚,比這世上滿街行走的瘋子清楚了不知多少……』
『老人說,這是水。但怎麼會有橙色的水呢?他怎麼也想不透。』
『老人又笑了,缺了的黃色門牙清晰可見。他說……』
『他說,年輕人,你……』
『 』
『 』
『 』
這回沒有任何人打擾,四周圍靜到彷彿能聽見勞爾他自己的心跳聲。但他依舊放下筆,不去填那空白的對話格,開始自言自語起來。
「杜蘭朵的故事,普契尼並未完成。故事停在柳兒自盡那一瞬間。然而杜蘭朵這戲碼依舊誕生。又有誰說作家非得要完成稿子?又有誰說寫稿非得是作家不可?」
勞爾像是打通心中長久以來的結般舒暢,他哼著疑似過氣民謠的小調,三步併兩步地踏出房門。樓梯的霉味不知何時被樟腦的味道掩蓋,嘎嘎作響的階梯也被補強。他一把推開一樓的鐵門,走進酒吧──不管那裏坐著的是占卜師或是音樂家,老闆要拿出威士忌或是龍舌蘭,也都無所謂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