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真的是這裡嗎,學長?」望著眼前的暗巷,羽學妹以懷疑的口吻問道。
「嗯……大概是吧。」
「學長,你知道我是跆拳道黑帶嗎?」羽雙手握拳,擺在胸前,跆拳道的基本架式,「現在還來得及,你要不要重新考慮一下。」
「我有這麼信不過嗎……。」我苦笑著說。不過有戒心是好事,看來一向天然的學妹對危險也是有所警覺的。
「學妹,晚餐想吃甚麼呢?」見學妹緩緩放下握拳的雙手,我問道。
「隨便吧,我都可以」
「好,那我們走吧。」
我帶著羽學妹,向漆黑的小巷跨出一步。一瞬之間,燈火在身旁兩側亮起。突如其來的強光,像是煙花近距離綻放,令我不禁瞇起眼睛。再次睜開雙眼,面前已不是原先昏暗小巷,而是一條熱鬧、繁華、看不到盡頭的大街,掛著大紅燈籠的中式餐廳,隔壁餐館掛著法文招牌,對面則是一間日式食堂,門上寫明僅限深夜營業,至於在轉角處販賣奇特生物切片的攤販……嗯,就當沒看見吧。各式食物(轉角那個不算)的香氣從四面八方傳來,想必這裡便是目的地—神隱街了。
神隱街,是莫約三個月前在網路上瘋狂流傳的都市傳說,最早紀錄是某饕客在fb上的發文,內容大致上是說自己在某條小路內,發現了自己尋找已久的宇宙黃金大燒賣。然而,他所描述的地方,只不過是一條人煙杳至的暗巷,附近房屋也大都年久失修,絲毫沒有奢華中式食堂的蹤跡。
原先,大家只把這當瘋言瘋語,只是隨著越來越多的相似案例出現,有關神隱街的傳聞在各大網路論壇間流傳,熱度直線竄升,現在甚至成為和「我家巷口」並稱兩大美食街都市傳說。
大約是上個月底,我和學妹聊到這個都市傳說。
「學長,你知道神隱街嗎?」正在收拾書包的羽學妹突然問道。
「知道阿,怎麼了嗎?」我反問。
「你覺得神隱街真的存在嗎?」
「不知道呢。」我對這類都市傳說不抱太大感興趣,所以隨便敷衍了兩句。「畢竟沒親眼見過。」
「好~~那就決定了,我們寒假找一天去神隱街逛逛吧。」羽學妹用後輩專屬的可愛語氣說道。「就拜託你了喔~~學長。等你找到神隱街時跟我說一聲。」
「等一下……。」
給完跳躍性的結論後,羽學妹便自顧自的結束話題,離開了社團教室。
不給我任何考慮的時間和拒絕的餘地。
因此,我著手查起了跟神隱街相關的資料,畢竟不得不承認的是,和學妹共進晚餐,確實相當吸引人。
扣除大概98%來自ittoday、BBT和hoyaa新聞等無用的農場文,我找到了一些有幫助的內容,像是一篇可信度相對高的神隱街出現記錄,我在其中加入了一些自己的猜想,大致推算了幾個神隱街可能出現的時間和地點。話說回來,真沒想到一切會這麼順利。神隱街出現的時間、地點都與推算完全吻合,看來過去兩周的精心準備沒有白費呢。
正當我沉浸在莫大成就感中時,一陣違和感突然傳來,三秒後,意識到問題所在的我暗叫不妙。
學妹不見了。
我的身後,學妹應該要在的位置空空如也。
我腦中一陣慌亂,「總…總之,先打個電話吧。」
沒有回應,為了保險起見,我又重新撥了一通,依然是一樣的結果。我掛停電話的嘟嘟聲,深吸一口氣,讓心情平靜下來,開始重新整理思緒。
「首先……先找制高點吧,之後再決定具體該怎麼做吧。」至少要先搞清楚自己現在的位置。「有沒有高一點的建築呢……」
看了一下周遭,在這附近算的上高樓的……也只有那一棟了。
大約十公尺外,有一棟高樓聳立,不,不是聳立,應該說是歪斜的插在那裏,整個建築就像三歲小孩疊出來的積木,毫無結構性可言,無論何時倒塌都不會令人感到意外。
懷抱著腳下地板突然崩塌的恐懼,我來到了危樓頂處。
「這玩意裡面到底怎麼蓋電梯的?」我碎念著。「這東西絕對可以被選為第八個世界工程奇蹟。」
穩住因身在高處而不由自主顫抖的雙腳,我朝四周望去,所見的光景令我大吃一驚。
神隱街比我想像的寬廣許多。原本,我以為它扣掉神出鬼沒和傳說中的美食外,就是普通,或者稍長一些的美食街。但我錯了,而且錯得離譜,神隱街,或許應該說神隱廣場會更加貼切,佔地少說有幾十公頃,遠處則被難以判定距離的黑色高牆包圍,形成一個巨大封閉空間。
這範圍有些過大了,大了誇張,有甚麼縮減搜索範圍的方法嗎?
我重新檢視之前收集的資料。擷取其中對於店家外觀有較清楚描述的紀錄出來,和視野內的建物一一比對。在比對莫約二十家店後,我得到了一個歪斜的四邊形區域,包含了所有和資料描述相符的餐廳。順帶一提,剛剛我的所在位置則在此四邊形的邊緣。
「所以四邊形以外的部分,是其他世界的神隱街嗎?」我回想起方才看到的不明生物切片。「不,那種事無關緊要,現在當務之急是找到學妹。」
總感覺漏了甚麼,漏了什麼重要的線索,隱隱的違和感縈繞在胸中,我仔細思考著,希望能找到違和感的來源。
「為甚麼我會認為神隱街只是一條街?」提問。
「因為名字裡有個『街』字,理所當然。」回答。
「那為什麼這裡會被命名為『街』?」再提問。
「因為大家都覺得這裡是一條街。」回答。
「為什麼大家都覺得這裡是一條街?」追加提問
「……」找到問題了。
想起來了,在多數紀錄裡,並未有在神隱街內進行長距離移動的描述,甚至有不少紀錄是說突然發現自己站在店門口,因而給了人神隱街是一條街的錯誤印象。
換言之,大部分人應該是被傳送到離自己理想店家相當近的地方。也就是說,只要能找到學妹想吃的餐廳,就有很大的機率能找到學妹了。剛剛學妹說想吃什麼來著?
「隨便。」她好像是這麼說的。
完蛋了。
於是我一個人,在名為神隱街的都市傳說中,苦思著學妹所說的隨便,究竟是指晚餐想吃些甚麼。
「隨便。」
望向掛著大紅燈籠的中式餐廳、鳶尾花圖案點綴的法式餐廳、販賣奇特生物切片的攤販──沒有。
嘆口氣轉向手機的螢幕,沒有回電,寄了簡訊也沒用。狂敲社群軟體到像個跟蹤狂,最後顯示的上線時間也是二十分鐘前。在這一帶徘徊也差不多這麼久了,餐廳服務生似乎都快記住我的面孔了。
該往下一個地方找嗎?
我猶豫的看了那個被我畫出來,有可能是通往其他世界的神隱街,不,該稱之為神隱「區」。學妹是往那裏走了嗎,或者說,被那裏的神隱呼喚了?
我停在磚紅的轉角,以這轉角為交界點,前面的街道路面隱約泛著點點螢光。最開始來的時候沒注意到,回想起來,也許這正是昭示通往其他世界的標誌。
深呼吸。走吧。今天,難得可以跟學妹一起來吃飯,我──
「唷,小子,你是要前往異街啊?」
我愣了愣。
那是一個蓄著絡腮鬍的中年人。右手插在深色風衣的口袋中,左手纏著花白的麵條。瘦削的臉頰能看到突起的顴骨,兩鬢開始斑白,灰色的眼眸平靜的看向我。
就站在我的面前。
我揉揉眼睛。
剛剛我前面有人嗎?
「異街?」我說,「不好意思,您是?」
「拉麵妖精。」
「?」拉麵妖精什麼鬼?
「今天太冷了,所以換了件風衣。還有,不要用敬稱。」拉麵妖精呼了口氣。「你不會還覺得,前面那些奇形怪狀的東西是這個世界的東西吧?」
「──」
果然是這麼回事嗎。
見我的神色,拉麵妖精繼續說下去。「對了,瞧你剛才旁邊還跟著一個女孩,那女孩去哪了?」
儘管抱著拉麵妖精為何對我們的事暸若指掌的疑惑,我還是大略把自己的猜測和中年男子說清。神隱「區」、隨便的晚餐決定、到處都找不到的學妹。
聽完我的遭遇,拉麵妖精彈了彈雪白的麵團。
「小子,你確定前往異街就能解決這個問題嗎?為什麼會覺得,小女孩會在異街呢?這裡是神隱街。」
「但神隱街也是有空間限制的吧?持續找下去總能找到……」
「──小女孩為什麼回答『隨便』?從心理學來看,回答隨便的第一個理由,大約是沒有特別想吃的,所有的選項對她來說沒有特別的吸引力。先別打斷我的話,拉麵一旦打斷就不能享受麵條韌度的餘韻了,沒聽過嗎?」
「……是。」沒聽過。
「第二種可能,她下決定時產生了某種恐懼。擔心這個決定不夠好,會被小子你投以不信任的眼光,或者沒辦法讓她在神隱街有一個沒好的體驗。」
「不會吧。」
「第三種可能,」拉麵妖精突然加重了語調。「小女孩想把決定權交到你的手上。」
「──」
「為什麼想把決定權交到你的手上呢?這還需要我解釋嗎。想要討好你,想要讓你知道,你的渴望就是她所期望的東西──」拉麵妖精笑笑。「這代表什麼,你應該知道吧?」
──我知道。
當然。
唯獨找我一人前往神隱街、用著賴皮的語氣央求我、特意選在放學的時候……
我知道啊。
短暫的沉默。在這萬籟俱寂的秒針之間,只聽得到我心臟怦怦狂跳的聲音。
「那我要怎麼……怎麼找到……」
「這是你的問題。你要怎麼找到神隱的少女呢?」拉麵妖精開始使勁的搥打麵團。「──小子,你晚餐要不要來碗拉麵?」
「我滿喜歡拉麵的。但昨天吃過了,今天的晚餐就──」
──對了。
對啊。我的晚餐要吃什麼?我的願望又是什麼。恐怕在神隱街中,這才是最重要的問題。也是真正能為我指路的明燈。了然的看了眼拉麵妖精,拉麵妖精對我點頭。
謝啦。
儘管看出我已經找到答案,拉麵妖精還是繼續他的邀約。
「可惜了,小子。這可是由能夠代替光纖的麵條、筍爆氣流斬、高級A5和牛所製成的米其林六星級拉麵──」
「米其林在這裡還存在啊。」
「畢竟是神隱街。」拉麵妖精眨眼。
「免費嗎?」
「小子是搶劫犯嗎?」
「那我吃不起。掰啦。」我揮了揮手,離開轉角。拉麵妖精並沒有追上來。
晚餐要吃什麼好呢?
反正不會是拉麵。
街角,拉麵妖精低聲呢喃。
「哈哈,別說吃不起,光是剛才那些情報,你就付不起了。」
拉麵妖精的身影開始消散。他平穩的笑笑。
「但我偶爾也會做做免費的義工。」
那麼,我的晚餐到底要吃什麼好呢。
「隨便」?
我當然考慮過這個可能性。這似乎是目前的最佳解──跟著學妹選類似的答案,說不定就能前往學妹的晚餐地點。
但這也很難說。「隨便」可能指的是任何一個地點都可以,也有可能是隨機性的神隱。神隱區有多大就不必說了,在這裡賭上那千分之一的機率似乎不大可行。
這樣的話──
假設神隱會根據學妹的喜好來選呢?打開學妹的SNS,我看了看她以往吃喝玩樂的照片──義大利餐廳吃鳳梨披薩、飯館裡點炒麵、中式餐館裡的小籠湯包……
太多了吧!
實在難看出學妹特別喜歡哪一個。這大概也是她回答隨便的原因。
那我的喜好呢?
不用說,拉麵。除了拉麵以外,其他沒什麼特別的興趣。從我的喜好考慮不太對……這應該是我和學妹一起的晚餐……等等,這樣想起來,單方面從學妹的喜好考慮好像也不太對。但沒見過學妹喜歡拉麵……難道沒有別的共通點嗎?
──我和學妹的晚餐。
一個點子閃過腦海中。
這是我和學妹的晚餐。神隱街的美食固然有趣,但我是為了和學妹一起吃晚餐所以才來到這裡的。這才是最重要的理由。
那麼,這樣呢?
──「我呀,想和學妹一起吃晚餐。」我對著朦朧的天空,回答拉麵妖精剛剛的問題。「所以,只要是她想吃的我都可以。」
這也算是某種程度上的「隨便」吧。
當眼前的黑暗乍現時,我唯一想到的是「真希望那裏有點點的星空」。
只要是她想要的都可以……
真的是這樣嗎?
恍惚中,一道聲音質問自己。
如果說,這是個考驗呢?
學妹是不是在考驗我,考驗我能不能找到她希望去的地方?
如果是這樣的話,那麼,現在的我心裡並沒有答案。
她想要的是什麼?我想要的是什麼?我又該怎麼做?
我不知道……
我只能祈禱神隱街帶我去到她身邊,但顯然,沒有這麼簡單。
睜開眼,面前是一間陌生的餐館。
沒有大紅燈籠、沒有鳶尾花圖案的點綴,沒有擺上奇怪生物的切片,當然更沒有學妹的身影。有的,僅僅只是一塊木製的招牌,上頭寫著「好時光」。
店家樸素的外表,就像是我家巷口不起眼的小店,單憑外觀,我甚至不能分辨它到底賣什麼吃的。
在門口稍微猶豫了一會,我還是推門進去。
神隱街送我到這家店前,一定有什麼特別的用意,或許有什麼線索也不一定。
再說,我也沒其他辦法了。
在我踏入門內的那一瞬間,我呆住了。
麻油雞、牛肉麵、炸雞排、拉麵、烤肉、麻辣鍋……
彷彿把數百種美好的香味完美融合在一起,無盡的誘惑湧入鼻腔,讓人食指大動。
「歡迎光臨。」溫和的聲音傳來:「先找個位子坐吧。」
彷彿被催眠一般,我夢遊似地坐到餐桌前,一位面容和藹的婦人隨即向我走來。
「想吃什麼?」
我支支吾吾地說:「對不起,我等一下還要和人吃飯……」
「我知道了。」看似老闆娘的婦人點點頭:「吃一些簡單的開胃菜就好,對嗎?」
「是、是的。」都已經坐下來了,事到如今,我也不好再拒絕:「可以讓我看看菜單嗎?」
「啊,第一次來的客人嗎?」
我疑惑地看著老闆娘。
「我們店不點菜的。」婦人笑著說:「你知道節慶、旅遊和結婚的共通點是什麼?」
我搖了搖頭。
「是美食,人生中最重要的時刻,總有食物相伴。」婦人解釋:「而我們店的食物,希望捕捉曾經的感動。客人要點的,是心裡渴望喚起的時光,可以是一段塵封的往事、一個懷念的地方,當然,也可以是想念的人。」
無菜單料理嗎……
會不會很貴啊?
「抱歉,我身上沒帶很多錢。」
「沒關係,這次就當作是試吃,免費招待。」老闆娘笑咪咪地說:「下次再來喔。」
「謝謝。」我由衷地說。
老闆娘問:「你想吃什麼?」
我有些不知所云的說:「我在找一個人。」
「那她是什麼樣的人呢?」
我一時啞口無言。
在我心裡的羽學妹,是什麼樣子呢?
又傻又天真的單純女孩?
不!絕對不是!我非常確定。
喜歡捉弄學長的後輩?
不,雖然活潑,但羽學妹是個認真的人,特別在實驗室裡總是一絲不苟的完成實驗,平常也是有話直說的脾氣,這樣的她,為什麼要特地約我出來?
對都市傳說感到好奇的普通學生?
不,說到底,羽學妹為什麼會對神隱街產生興趣?我不知道。我所認識的羽學妹並不是這樣的人,比起讀些光怪陸離的傳言,她更喜歡照顧她心愛的葉綠體電池,然後打個code紀錄電壓。
不對、都不對,怪異的違和感在心中升騰,內心深處好像有答案,卻又不願想起。
「這樣子不行喲,怪不得你找不著她。」看著我的沉默,老闆娘說:「不過放心吧,我們會讓你回想起來的。」
說罷,她自顧自地走回廚房,我吁了一口氣,有些疲憊地癱坐在椅子上。
會是什麼開胃菜呢?最簡單的海帶豆干?中式的醉雞、涼拌海蜇皮?西式的沙拉濃湯?還是日式的味噌湯、茶碗蒸?
雖然知道現在不是吃東西的時候,但我還是忍不住期待了起來。我自認不是個嘴饞的人,除了拉麵外也沒什麼偏愛的食物,怎奈餐廳裡的氣味實在太誘人,讓我口水直流。
「來了,這是第一道。」
看了眼盛在小碟子裡的甜食,我頓時沒了胃口。
是鬆餅,像玩遊戲不幸擲出大失敗檢定時做出來的鬆餅。表面不但烤得焦黑,而且還凹凹凸凸的,中間甚至破了個大洞,第一眼看還以為是甜甜圈。
很明顯,這是用鬆餅機卻黏鍋,還硬是挖起來的鬆餅。
雖然上面塗著滿滿的巧克力與卡士達醬,不過已無濟於事,就像麵條口感不好的拉麵,湯頭再獨到也無力回天。
勉強拿起叉子,想要切下一口,原本就賣相不佳的鬆餅直接整個散掉。
免費招待就這樣嗎?誰會下次再來啦!
將鬆餅送入口中,過膩的甜味混雜微苦的焦味刺激味蕾。
真難吃!
想這麼想,卻又似乎包含了什麼別的滋味,回過神的時候,我已經切下下一塊鬆餅送入口中。
啊啊,這是……
我想起來了。
「學長,今天我帶了鬆餅機來,要不要出來吃片鬆餅?」紮著俐落馬尾的女孩推開教室的門:「我們快做好嘍。」
「我在忙。」
「哎,學長,你忙那麼久了,休息一下嘛。」
我沒好氣地說:「我在趕報告啦。」
「那我幫學長留一片,等等再出來吃。」
腳步聲離去門,我盯著只完成一半的論文,慍怒地嘆了口氣。
羽學妹是剛加進我們社團的成員,說是社團其實也不太像,只是化學系聯合其他相近系所實驗室的研究生組成的討論會。因為參加科學展或申請研究計畫的時候本來就都會碰面,不知不覺就走到了一起,也方便一起切磋討論。
老實說,我跟羽學妹處不來。
不,應該說,我跟那傢伙是截然相反的兩種人。
羽學妹一進社團就和大家打成一片,開朗的個性也確實討人喜歡,但是……
烤鬆餅?我不以為然。
我們是學術性社團,又不是交友社團,這些新生,不認真做研究,吵吵鬧鬧的,也不知道在幹嘛。
忽地,一陣香氣甜香飄進我的鼻腔,我的肚子頓時餓了起來。本來想忽略不管,但想起八九點了還沒吃晚餐,實在是沒辦法,最後我走出實驗室。
一出門,就看到打開的鬆餅機後面,放著一台小電風扇,把鬆餅的香味直直送進教室。
我盯向方才打開教室門,最有嫌疑的罪魁禍首。
羽學妹露出笑容,若無其事地說:「學長一直不出來,我們也會擔心啊,已經忙好幾天了吧。」
果然,我跟這傢伙處不來。
羽學妹指向桌子:「學長,那一片是你的。」
「謝謝。」
我看了看盤子上的鬆餅:「呃……這是?」
「那個……第一次做就……」她露出抱歉的微笑:「慘哉。」
一邊捧著鬆餅的幾個同學也七嘴八舌地接著說:
「真的,清鬆餅機清超久……」
「就說要養鍋啊、養鍋……」
「啊就第一次用齁,有什麼辦法?」
「不不不,我覺得是麵粉的比例不對,你們想,那時候都還看得到蛋液對吧?」
「對耶!」羽學妹精神地說:「身為化學系學生,一定要找到黃金比例配方,誤差在小數點兩位以下!」
「喔!」大家紛紛叫好。
明明是失敗的作品,但看來大家都吃得很香,好久沒有看到實驗室這麼熱鬧的樣子,我也受到吸引,叉起鬆餅咬了一口……
果然還是很難吃。
「啊,對了,我有帶醬。」羽學妹從包包裡掏出一罐奶油和一罐巧克力:「誰要?」
「我!」
「我!」
「我先我先!」
我有些不好意思的舉手:「啊,我也要。」
「多抹一點,就可以蓋掉燒焦味了吧?」
看著羽學妹露出笑容,在鬆餅上塗上滿滿的奶油和巧克力,我咬了一口。
嗯,味道也沒那麼糟嘛。
「好啦,充電也充飽了。」吃完鬆餅,羽學妹說:「今晚開通霄了,大家加油嘍!」
我警戒地問:「你們又要幹嘛?」
「熬夜收資料囉。」羽學妹笑著指了指教室地板上的睡袋和墊布:「沒辦法,總統科學獎要到了,之後還要忙人才培訓計畫的申請,只好趕工囉。」
原來是這樣嗎?
羽學妹接著對大家說:「鬆餅機和鬆餅粉就放這邊了,這樣以後熬夜趕報告就不用怕肚子餓了。」
「喔耶!」
最後,還真給羽學妹試出了黃金比例鬆餅,她還把食譜貼在鬆餅機旁。
在她無數個晚上熬夜的辛勞之後。
羽學妹是個什麼樣的人?
和我不一樣,她從沒有對失敗的實驗數據發脾氣,總是享受解決難題的過程。
我喃喃說道:「她是個研究者,對研究有真正的熱忱,她的活力,甚至為枯燥的實驗室帶來調味。」
回過神時,鬆餅已經被吃完了。
「這是第二道。」
老闆娘端來一碗清湯,中央漂浮著一顆滷過的蛋。
滷蛋湯。
看著這碗莫名其妙的食物,我的胃裡直犯難。
但我還是用筷子戳起滷蛋,咬了一口,再喝下一口湯。
另一段記憶浮現。
我懷疑地說:「妳還真愛試些怪東西耶。」
來到花蓮的鎮上,小小的麵攤裡沒什麼菜色,卻偏偏有這麼一道奇怪的料理——滷蛋湯。
看著蛋漂浮在湯碗中的樣子,我下了結論:「看起來就不好喝。」
羽學妹笑著說:「啊哈哈哈,凡事都要嘗試看看嘛。我第一次吃鴨血臭豆腐的時候,也覺得它們看起來就超詭異的啊。」
「好啦,說認真的,妳為什麼也跑來地質調查啊?」我問:「先說,我可不是自願,是被拜託才來的。妳才剛忙完科學獎吧?評審結果都還沒出來,不好好準備,來這邊浪費時間做啥?」
「嗯……覺得好玩就來了,不行嗎?」羽學妹歪著頭:「這個教授主持的活動在學校很有名,可以學到很多東西吧?嘻嘻,沒什麼人報名真是賺到。」
當然啊,我傻眼地看著她,真不知道該說這個學妹天真還是怎樣,這個教授的活動可是出了名的硬耶。
嘆了口氣,我看著她說:「做好規劃是很重要的,說句實話,就算妳認真做地質調查,對妳未來實驗室的研究也沒有幫助。」
「向自己期望的方向努力,終究也只會成為自己期望的人而已,這是我的想法。」羽學妹也看著我說:「學長願意按部就班的努力,而我希望分一隻手出來試試其他事物,這樣不好嗎?」
「專注在研究和課業上,妳可以做得更好。」
「但我想先試試,趁大一的時候。」
羽學妹絲毫沒有躲避我的眼光。
她不是單純,而是早已做了選擇。
羽學妹是什麼樣的人?
從那時候開始,我就明白了,我們是截然不同的人。
我總是堅持按這自己的步調做事,就像我喜歡拉麵,也只喜歡拉麵,總是去固定幾家餐廳用餐,但羽學妹不同……
她敢於嘗試,就像在SNS裡po的各式各樣食物照片,她享受新奇與探索的過程,她是有著彩虹羽翼的存在,終有一日會飛往更高遠的天空。
「第三道料理。」
熟悉的澄黃麵條帶點辛辣的香氣,這是……
地獄拉麵。
我小心的吸起一口,受到辣味刺激,眼睛微微發酸,彷彿隨時會流下淚水。
淚水……
我想起羽學妹難過的表情。
思緒回到那一天。
走出實驗室門,原本只是想去上個廁所,卻意外在轉角的樓梯上看見把臉埋在膝蓋裡坐著的羽學妹。
「羽……」我問:「妳還好嗎?」
抬起頭,羽學妹試著露出虛弱的微笑,但最後還是忍不住吸了吸鼻子:「學長,有什麼事嗎?」
「沒什麼……」我支吾了下,忽然下定了決心:「我們去吃拉麵吧。」
無精打采地夾起麵條塞入口中,羽學妹被嗆得連連咳嗽,不時用紙巾擦擦湧出來眼淚。
「研究人才培訓計畫的申請,沒過……」她說:「當初決定考這所大學,就是看中這個一路到大四的補助計畫,現在……怎麼辦?」
羽學妹低頭說:「我的研究結果沒那麼出色,或許是應該的吧。」
這是我第一次聽到羽學妹說喪氣話。
「不是這樣的。」我說:「是妳的資格不符合校方的篩選方式,妳這學期的GPA有過4.2嗎?」
「沒有……」
我第一次見到羽學妹眼眶泛淚的樣子。
「羽,哭沒有用呢,大環境就是這樣,有時候只能配合。」我說:「說真的,我覺得妳弄太多事了,課業先顧好就好。」
「難道我只能讀書嗎?」羽學妹的聲音尖銳:「一個想做研究的人因為成績不夠頂尖就被拒之門外,那又叫什麼研究人才培育計畫。」
「不是這個意思。」我搖搖頭:「我知道,其實妳的成績已經很前段了,只要多花心思一點在課業上,現在不就成功了嗎?妳稍微妥協一下,不行嗎?」
「不是這樣……」放下筷子,羽學妹終於大哭出來:「我找到了自己的目標,卻總是被踐踏,每個人都把我當成傻子,都說我不務正業,明明我……我就只是喜歡做實驗而已。」
我的眼眶痠痠的。
一定是因為吃辣的關係。
羽學妹是個什麼樣的人?
「她既坦率又真誠,總是凝視著遙遠的天空。」
那晚隔天,羽學妹又恢復了精神,活潑地和我道早安,彷彿前一天什麼都沒發生一樣,繼續朝著下個目標努力。
感覺,每回想起一點,就越接近羽學妹一點,為原本空白的形象勾勒出輪廓。
「感動人心的,不是食物,而是食物背後的故事。」老闆娘看著我說: 「回想起什麼了嗎?」
「嗯。」我老老實實地點點頭:「謝謝你。」
「歡迎再度光臨。」老闆娘笑著說:「想念的時候,『好時光』總是會開著喲。」
踏出餐廳,我再次向神隱街許願。
帶我去她身邊吧。
眼前一黑。
再次睜開眼睛的時候,出現在眼前的,是一間酒吧,閃著燈的招牌上寫著「夜未央」三個字。
我四處張望,卻遍尋不著羽學妹的蹤影。
怎麼會這樣?她到底跑哪裡去了?
我沮喪地推開酒吧的門。
「歡迎,喝什麼酒?」
老闆頭也不抬地向我招呼,看他的裝扮,青色布衫還披著頭巾,比起酒吧的酒保,倒更像古裝劇酒樓裡的店小二。
我搖搖頭:「抱歉,我是來找人的。」
「怎麼了?」
「我……我帶一個人來神隱街,回過神的時候,她就失蹤了。」
老闆問的眉一挑:「你怎麼會認為是她失蹤了,而不是你自己走失方向了呢?」
「我一直在找她。」
「真的?」老闆看透一切似的眼睛直勾勾地盯著我:「你,真的想找到她嗎?」
我抗拒地說:「我們約好一起吃晚餐的。」
「或許你還沒準備好,去吃那頓晚餐。」老闆搖搖頭:「『夜未央』酒吧,未央是未盡、未止,意思是長夜漫漫無盡,輾轉反側,不知如何排遣,唯有酌飲一杯聊以為藉。這兒,是迷途者的酒吧。」
「……這是什麼意思?」
「不說了、不說了。」老闆擺擺手:「喝什麼酒?」
「我不喝酒。」
「別這麼說,人生在世,若沒有三分看淡、三分輕狂、三分癡傻,佐以一分醉意,又何以合成十分瀟灑?」老闆遞給我一個裝著透明液體的杯子:「搖一下試試。」
我依言晃了下杯子,令我吃驚的是,原本澄澈的液體剎那間變成了粉紅。
「粉紅的煩惱呀。」老闆似笑非笑地望著我:「我建議你帶她來,就點%數高的『亂點鴛鴦譜』吧,實用性很高喔。」
見到我尷尬的神情,老闆笑了笑:「好啦,不消遣你了,嚐一口吧。」
我有些遲疑地喝了一口。
我的心露跳了一拍。
酸酸甜甜的,就像果汁一樣,又帶了點酒的苦澀與後勁,不僅如此……
一段回憶浮上心頭。
連續幾天,羽學妹都一副有心事的樣子,不僅程式碼連連寫錯,連調個酸鹼度都能讓水淹過標線。
不對勁。
我所認識的羽學妹,不論是笑還是哭,都無比率性自然。這樣子彆扭的感覺,實在讓我看不過眼。
趁中午休息的空檔,我找到羽學妹,拍了拍她的肩膀:「雖然我不知道你在煩惱什麼,但就去做妳想做的事吧。」
羽學妹驚訝地說:「學長,你不勸我認真讀書了?」
「反正妳也不聽我的勸,就去做吧。」我聳聳肩:「妳想做什麼?我一定幫忙。」
「學長,謝謝你。」似乎下定了決心,深吸了一口氣,羽學妹說:「之前是選系不選校,後來才發現資源真的有差,就算實驗做得再好,沒有實驗室願意收也是枉然,我們大學教授實驗室的題目都不是我想做的,所以……雖然知道很難,但我想拚拚看轉學考。」
「這樣啊……」
「嗯,多謝學長,我下定決心試試看。」羽學妹露出熟悉的燦爛微笑:「所以,學長,你可以教我功課嗎?」
我的心漏跳了一拍。
不管她做什麼事情都放心不下,忍不住想要幫忙;希望她不要在煩惱,能夠自在地露出笑容……
原來,我喜歡這傢伙啊。
為什麼,到她將要離開的時候,才發現呢?
「當然。」我聽見自己回答:「我會幫忙。」
「此酒名為『心一跳』。」老闆笑著說:「放心,不是什麼毒藥,只不過能讓人回味初次心動的瞬間罷了。」
將數種液體混和在一起,老闆將下一杯調酒推到我面前:「再試試這一杯。」
那是一股很濃烈的味道,包含了花香、果香、蜂蜜、巧克力與甜酒,種種甜美滋味在舌尖擴散。但,那分令人悸動的美來得快去得更快,在喝完的剎那便倏地消失無蹤,不留下一分餘韻,徒留一片空虛,只泛起一絲過往。
那或許是我們最親近的時間,她放下手邊所有實驗,而我悉心教授她功課,全力準備寒假即將面臨的轉學考。
「送我到這兒就可以了。」火車站上,羽學妹精神地揮手:「這段時間,多謝學長的照顧。」
「沒有的事,妳好好加油。」我說:「冬天冷,多保重啊,不要還沒考試就併病倒了。」
她揮揮手,跑上火車。
望著載著與學妹的火車朝著遠方駛去,我心裡五味雜陳。
如果她考上了,就很難再見到她了吧。
如果,她沒考上的話……
我搖搖頭,明明不希望再看到她哭泣的表情,卻又無法否認內心深處陰暗的念頭。
如果她留下來就好了。
我絕對無法允許自己有這樣的想法。
當初,不斷否定她,要她放下一切好好念書的,不就是我嗎?
現在,她這麼做了,捨棄心愛的研究奮力拚搏,而我竟然不能由衷的祝福她嗎?
老闆說道:「此酒名為『春消瘦』,又名『花若離枝』,取自春末是花最茂盛、同時也是花行將凋零的時候,那種若即若離的美。」
春末,花與花枝即將分別,花枝替花感到不捨,即使它是那麼嬌美,卻終會跌落在汙穢的地上遭人踐踏。
我能夠祝福她嗎?
我想,羽學妹並不是靜待凋零的花,而是行將羽化的蝶,而我只不是她偶然暫歇的枝。這兒只是她夢想的過站,擁有彩色羽翼的蝶,終會飛往我所不知道的天空。
「最後一杯解惑酒,告訴我你在煩惱什麼。」老闆又推了一杯飲料到我面前。
我嚐了一口。
才一口,我就醉了。
醺醺然間,無數的回憶圍繞著我旋轉,她的出現、她的笑容、她的離去,一切彷彿一場夢一般,透明而縹緲。
「此酒名為『夢一場』,不過,它的西洋名字該更廣為人知吧。」恍惚間,老闆的聲音傳來:「其名為『青鳥』,指近在眼前卻咫尺天涯的幸福。」
「前天,轉學考的結果出來了。」我放下酒杯:「我沒有上網查錄取名單,甚至沒有問她,我知道,一旦知道了答案,我就沒辦法像以前一樣對待她。」
「至少,到最後一刻,我希望她記得,我是一直支持她的學長。」我喃喃說道:「我想,她也一樣不知道該怎麼與我說。考上了,意味我們的分別,沒考上,則否定了我們一直以來的努力。所以,她才會請我帶她去『神隱街』吃晚餐,某種意思上來說,她是在對我出難題吧。」
正如她猶豫不決的內心,羽學妹才把一切寄宿在不知道是不是真實存在的神隱街上。如果說,我能夠找到神隱街的話,能夠找到她的心歸屬的地方的話,就告訴我答案。
啊,我懂、我都懂。
恐怕就是因為這樣,在踏入神隱街的那一刻,我迷惘了。
我輕聲說出答案:「我不知道該怎麼面對她,不想要知道答案。」
羽學妹,自始至終都眺望著彼方的天空,迷惘的人是我、被神隱的人是我,是我迷失了方向。
我問:「你會告訴我該怎麼做嗎?」
「這只有你能決定。」他搖搖頭:「我的工作,從不是解決煩惱,而是幫你們意識到自己的煩惱。」
「真是惡劣呢。」
「嘿,看開點。」老闆笑著說:「有答案了嗎?」
我想了想,心裡似乎有了底,於是點了點頭。
無論是祝福或是安慰,我還有問題要同她問,還有話要對她說。
這一次,不會再逃避了。
「那麼,我建議你走後門。」老闆收回杯子,仔細地擦了擦。
「後門通往哪裡?」
「端看你想去哪裡。」老闆問:「你想去哪裡呢?」
「找她。」
「那就去吧。」
三道料理、三杯調酒,胃開了,心也暖了,該是時候上正菜了。
走到酒吧的後門前,我輕聲說:「我唯一想要的,是妳。」
「隨便」。
那句話真正的涵義。
想品味的從來不是食物,而是與妳在一起的時光。
在乎的,從來不是要吃什麼東西,而是妳陪在身邊。
就這麼簡單。
但要重新找到這份心情,並不是那麼容易的事。
我打開門。
「抱歉,讓妳久等了。」
羽學妹站在不遠處。我一踏出夜未央後門,她便回過頭,看到我的那一瞬間,她的臉亮了起來,往我這邊小跑步過來。
「啊!學長──終於找到你了!」
看著她在寒風中吹得紅通通的臉頰,我內心又一陣悸動。
「抱歉和妳走散了。」
「嗯嗯沒關係。誰叫園遊會人那麼多。」
園遊會?
「神隱街其實就是園遊會吧?主題布景很不錯,有氣氛又很熱鬧,賣的東西也好特別。有一攤在賣什麼『克拉肯切片』,我第一次聽說,不過問了老闆一下,好像也只是烏賊而已。今天沒那麼想吃海鮮,就算了。」
我回頭望了自己的背後,卻只看到平凡無奇的都市街景,看來不知道什麼時候,我已經從神隱街離開了。見我張著嘴沒有回話,羽學妹不好意思地吐了吐舌頭。
「抱歉啦學長,一時入迷了,回過神才發現你沒跟上來。我找了好久都沒找到你,所以……才想說回來這裡看看。好在你真的在這裡。」
我愣了一下,視線越過羽學妹的肩膀,看向她背後的店家,誘人的香氣隨著自動門開啟,飄向我和學妹站立的人行道,有朝氣的吆喝聲招呼著來訪的顧客,是再熟悉不過的店門口一景。我抬頭確認店家招牌的那瞬間,燈點亮了──的確就是那家店,像老朋友一樣的,我最常吃的愛店。
麵屋AURUM。
啊,是了。這就是我帶她來過的地方啊。
「羽。」我深吸一口氣,「走這麼久也餓了吧?不如我們今天吃這裡?」
羽學妹看起來雀躍無比。
「好啊!」
她答應得如此爽快。
我認識某些人,無法忍受一點點的沉默,他們害怕話題與話題之間的空檔,把安靜視為必須弭平的可怕空洞。我有時可以理解這樣的焦慮,但我始終明白,自己渴望的是可以共享寧靜時光而絲毫不會不自在的夥伴。
羽學妹就是這樣的人。
我們度過了無數個搶收data的夜晚,無數個追趕死線的清晨,還有在她準備轉學考期間的,無數個努力的下午。
無數個共處培養起的默契。
進店、入座、點餐、倒茶水。學妹微笑著,卻不發一語,但也就夠了。我和羽學妹,這次又不約而同點了地獄拉麵。
等待上菜的那段空檔,我望著對面的學妹,開口打破了沉默。
「羽,轉學考的結果,出來了吧。」
「嗯。學長沒有查榜單嗎?」
我喝了一口飲料。不知道為什麼,今天的麥茶泡得這麼澀。
「沒有……」我搖頭,「我想聽妳親自說。」
羽學妹抿起嘴笑笑,拿著吸管攪著飲料杯裡的冰塊。
「多虧學長的幫忙……我考上了。」
……果然。我鬆了一口氣,卻感覺胃縮了起來。直盯著杯裡冰塊的羽,看起來也忍耐著什麼。
「恭喜。」
學妹又抿唇一笑。
接著搖了搖頭。
「我考上了,」她說,「可是,我決定不轉學了。」
「……為什麼?」
回過神來,整間店忽然間的一片靜默。我發現我激動到站起身來,對著羽學妹不解地大聲問道。附近桌的顧客驚訝地打量我,只有學妹低著頭,看也不看我。
我緩緩坐下,聽著羽學妹用一反常態的細細聲音一句句地說。
「學長說的話,我現在才終於懂了。」她說。
「雖然我說過,我想嘗試各種事,但是,我也不可能那麼貪心,把每件事都抓在手裡不放。」
「資源就是有限。我無論如何都想伸手去追的事物,那麼多──」
「但是,我只有兩隻手啊……。要是不做出抉擇,到頭來,全部的東西都會從我手中溜走。」
學妹淒然一笑。
「如果轉學,我要重新適應環境,重新建立人際關係,還要重新習慣生活的節奏。也不知道能不能跟上新學校的程度。也許我根本就不適合那裡,又會像之前一樣,把手上的機會搞砸……」
不對。
這不對。
我所認識的羽學妹,才不會為這種程度的情境所困。
「妳怎麼能說這樣的話……妳……我和妳一起這麼努力過,」我不自覺地顫抖,「明明就要可以拿到入場券了,明明正要前往妳所希望的方向,妳卻裹足不前,這樣放棄辛苦開展出的可能性,又算什麼?在這裡投降要付出什麼代價,妳難道不明白嗎?」
「學長才不懂!」羽深吸一口氣,「前進也要付出代價啊!而就算再怎麼想追夢,我也有無論如何都不願意放手拋下的人啊!」
──。
「我,不想把你當作代價啊。」
──。
啊。
是這樣嗎。
不知道為什麼,剛才還聽得見撲通的心跳還有血液在血管中衝撞的聲音的,現在卻一片寧靜,連店內的背景音樂都不見了。
我伸手握住羽的一隻手。緊緊地。她嚇了一跳,抬頭看我,但沒有把手抽開。
「羽,聽我說。」我加重了手上的力道,「是妳教會了我,不要只知道看著近處的目標。還有許多的事值得去看,還有許多的事值得去嘗試,就算對自己的目標一點幫助都沒有,那也沒關係。一點都沒關係。也許有點損失,但又如何?和我們從中獲得點什麼的機會比起來,那些都不算什麼。」
「所以,不要怕──」
「羽,妳放心去追逐妳的夢想吧。相對的,我也會認真追我的夢──」
「我會──追著妳。」
「不管妳在哪裡,我都會看著妳。」
「所以,請不要輕易放棄好不容易贏來的成果……」
我眼前,一連串淚珠從學妹眼角落下。她用空著的那隻手,抽了張衛生紙胡亂擦淚,到最後卻整張臉都埋進去了。嗚咽聲從底下傳來,但我知道,和研究人才培訓計畫那時候不一樣,惹她哭泣的,已經不再是悲傷。
喜悅也能讓人哭泣。
「啊啊……為什麼不等拉麵上來之後再說啊。」
從衛生紙裡抬起頭來的羽,是眼睛紅紅的,卻是破涕為笑的可愛表情。
「明白了嗎?」
「嗯。」
「會去妳理想的學校好好做妳最喜歡的研究吧。」
「嗯。我會去的,不要擔心。」她遲疑了一會,又說,「我可以每個月回來找學長吃飯嗎……?」
「我每個禮拜都去找妳。」我說。
羽學妹微微皺起眉頭。
「學長不是說過,遠距離既不穩定又浪費時間嗎?昱佳學姐說她和她男朋友的那時候……」
「我是這樣說過沒錯──」
「那學長還──」
「可是,不一樣,」我脹紅著臉,「高雄到臺北明明很近啊!」
「……雙重標準啦。昱佳學姊和她男朋友是高雄和嘉義欸──」
我傻笑著,而羽學妹又把臉埋進衛生紙。我想這次也是很開心的表現吧。
拉麵終於端上來了,我和羽學妹都吃得一把鼻涕一把眼淚。
那天,我們牽著手走出麵屋AURUM。
我開始規劃新學期的時程。
有課要上,有研究要做,有報告要寫。最重要的事,我要開始去探望羽了。分隔二地,久久一見,真的忙起來,就算見面可能也只能吃個飯。
不過那也無所謂。
就算無法決定要吃什麼而被回答「隨便」,也無所謂。
我已不會再對這個答案感到困惑。
✪おまけ:笨蛋
學長說,要請我吃他做的特製拉麵──如此突然。
距離我們說著「畢業後如果找不到工作就去賣拉麵」這樣的戲言的時光,也過了好幾年了。很可惜的是,畢業後我們雙雙找到了助理的工作,這麼一做一年過了一年,也沒有轉職的打算,學長最近還加了薪,離賣拉麵這個職業真是越來越遠了。
我不知道原來學長還真的找時間去學了做拉麵。
我坐在每次到他家都習慣坐的餐桌位置,好奇地等著。他在廚房裡弄了一陣,端著一個瓷碗走了出來,放在我面前,然後也幫自己盛了一碗,在我對面坐定。老實說,真不是普通的香。我把臉湊近研究了一下。
「好像很厲害,有特別的配方嗎?」
「當然。我去請教過高人,這是獨門秘方。」
他等著我動筷子,一邊露出謎樣的微笑。
說起來,我最近才知道了學長對我的第一印象。據說差不多是「天然」、「天真」、「傻」的集合體。到底為什麼啊。說起來,學長才遲鈍得要命,很多事情直到今天,他仍然沒有參透。
譬如說,那一次我是故意烤焦鬆餅。
譬如說,我刻意和他修了同一門課。
譬如說,那時我選在他必定會經過的樓梯間哭泣。
譬如說,明知他忙著實驗,仍然去求他教我功課。
譬如說,我默默地努力把他愛吃的店一家家背下來。
譬如說,假裝若無其事地把神隱街的傳聞透漏給他。
……
這樣說起來,學長才是笨蛋吧。
賭氣一般地,我將這碗拉麵視為挑戰,不客氣地動起筷子。
麵條十分有嚼勁,粗細合度,沾裹著湯汁送進嘴裡,口感竟然出乎意料地豐富。湯頭也是。和平常喝慣的那家店很像,卻又比它更高段了一些,熬煮湯頭的材料的鮮甜精華,完美地在其中揉合成調和的風味,卻有一股嶄新的尾韻,不知是多種材料的化學變化,還是秘方的功勞,令人眼睛一亮。配料的表現也十分出色,我從不知道學長的廚藝這麼高深。我一口接一口地吃,麵條吃完便把碗捧起來,就著碗大口地喝湯,直到一滴不剩。
放下碗,學長目瞪口呆地看著我。我不好意思地抽了張衛生紙擦了擦嘴巴。啊,擦久一點好了,免得被看出我在臉紅。
「妳全部喝完了……?」
「嗯,真的很好吃,很令人印象深刻。所謂的獨門秘方到底是什麼呢?真令人好奇耶。」
「呃,謝謝……」
學長有點沒自信的樣子?他張開嘴想說什麼,但我先一步制止了他。
「等一下!先不要說,讓我來猜猜看。」
我搓著下巴沉思,一面回味麵條的口感,分析嘴裡殘留的味道。
「湯頭是豚骨。不過,雖然乍看是豚骨白湯,但應該還是加了一點雞吧?油脂和膠質的狀態都跟純豚骨湯不一樣,可是,又沒有我們常吃的那幾家雞白湯有那麼難以忽視的雞肉味。應該也加了蔬菜一起熬,這就是湯頭清爽感的來源。雖然有點難猜出精確的配方,但我猜應至少有洋蔥、胡蘿蔔和某種菇類。對吧?」
我充滿自信。畢竟為了能跟學長聊拉麵,好歹我也研究了很久,現在可算是小有所成了。可是,對於我的專業分析,學長只是表情複雜地搖了搖頭。
「不是……」
「咦?」這出乎我的意料之外,「怎麼可能,哪裡弄錯了?」
「也不是……我是說,不是啦,我不是要說這個。妳剛剛喝湯的時候……沒有喝到什麼硬硬的東西嗎……?」
「啊,有啊。不是……碎骨嗎?喝太快就吞下去了。所以我才說豚骨的嘛。啊,沒關係啦學長,雖然沒撈乾淨,但瑕不掩瑜,還是很好吃。」
學長露出啼笑皆非的表情。什麼啊……哪裡好笑了嗎?我可是在稱讚他欸。
「不是碎骨……」
「不是碎骨?不然是什麼?」
學長深吸了一口氣。
「……那是戒指。」
「……」
「……」
啊啊。
什麼啊。
果然我才是個笨蛋啊。
「羽?羽?」
學長的聲音聽起來有點手足無措,但因為我把臉埋在剛剛擦過嘴巴的衛生紙裡,所以實在沒辦法確認他的表情。
「妳沒事吧?在哭嗎?欸欸欸妳不要怕啦──一般來說,東西吃下去,最晚72小時之內就會排出體外了,那個戒指很光滑,沒有鑲什麼累贅的裝飾,所以應該也不會刮傷消化道,對健康無害,所以不用擔心……真的……真的啦。如果還是會擔心,不然我帶你去看醫生?羽?羽?妳還好嗎?羽?」
我從衛生紙之間露出雙眼,眼角還有點淚,不過,算了。我看見學長擔憂地直盯著我。他自己面前的碗仍是滿的,我猜他一口都還沒吃過。
「所以,我最晚三天後才能拿到我的戒指?」我說。
「對、對啊,說的也是……」學長皺起眉,像是發現了什麼試驗設計瑕疵,一臉困擾的樣子。他想了一下,有點猶豫地說:
「那不然這樣……等戒指出來的時候,妳再告訴我答覆好了?──羽?怎麼了?果然還是不舒服嗎?喂!要不要叫救護車啊──」
我把臉用力壓在衛生紙裡,憋笑憋得超痛苦。
啊啊──學長大笨蛋──
✪おまけ:隨便
久違地,到朋友家作客。
剛收下了男友的訂婚戒指,心裡既踏實又有點忐忑。雖然,我們都有穩定的工作,不愁養不活自己,但畢竟之後的生活必然有極大的轉變,要說不擔心是騙人的。
「呀啊!好高興妳來了!」
話說回來,結婚了以後,也許就沒辦法這麼自在地訪友了吧。面對來應門的朋友,我不禁稍微感傷了起來。
朋友早我幾年結婚,現在已經是一個孩子的媽了。也是因為這樣,在她先生剛好不在的今天,我們捨棄了以前會去的餐廳咖啡廳,直接在她家碰頭。
坐在客廳裡,毫不意外地,我和她的小孩打了個照面。是個女孩。我不太會判斷小孩的年紀,不過朋友的女兒看來已經學會說一點話,姑且晉身至可溝通生物之列,真是可喜可賀。
朋友向女兒介紹我:「這是媽媽還在念書時候的朋友喔!」說完便託我暫時照看一下,自己跑去廚房了。啊,先不說小孩到底有沒有聽懂,託初來乍到毫無經驗的人幫忙顧小孩,真的是可以的嗎?我坐立難安。
我不能說是很擅長應付小孩。老實說,這就是我對婚姻生活存有疑慮的其中一個原因。
女孩偏著頭好奇看看著我,一會兒後不知道想到什麼,向我走了過來。
「奇奇。」
她對我說。我和她大眼瞪小眼。
「我要『奇奇』。」她又說了一遍,向我伸出她的小手。
我被她的眼神打敗,起身搜尋一旁玩具櫃上的娃娃,找到那對調皮花栗鼠兄弟檔。嗯……奇奇是深色的還是淺色的那隻來著?我遞了深色那隻給她,她露出困惑的神情緩慢地接下,皺起眉又把娃娃擺到一旁地上。難道不是這隻嗎?我換了另一隻,可是這次,她連伸手拿都不肯了。
「奇、奇。」
她試著向我字正腔圓地表達她的訴求。我發現這小孩正在對我循循善誘,讓我幾乎想起當年某次meeting,老闆試圖和緩地指出我disccusion中存在愚蠢謬誤時的表情。多麼詭異的畫面。
朋友終於端著水果拼盤回來。我和她女兒都轉頭向她求救。
「她說她要『奇奇』。」
朋友「喔!」了一聲,在客廳裡搜尋了一陣,最後在沙發抱枕下扯出一條方形的薄毯。那女孩發出歡快的呼聲,伸手把毯子揉成一坨後抱在懷裡。
「在我們家,『奇奇』是她的小毯子的意思。」朋友這樣解釋。
那條小毯子上頭,大大印著一隻和松鼠同家公司出產的,歷久彌新的卡通老鼠,擺著活潑的姿勢,露出陽光的燦笑。
「啊……」我恍然大悟。原來如此,好吧,可以理解,很合理。
「咦咦,剛剛要泡茶的,居然忘記了。」朋友才剛坐定,看著桌面,又驚奇地這樣說。
「我去準備一點飲料──」
還來不及說不用。朋友一溜煙地又走出客廳了。
我說她……該不會很不想顧小孩吧?
我看向剛拿回小毯子的小女孩。她把毯子披在肩膀上抖動,有點跌跌撞撞地在客廳裡迅速走動。是在扮演超人嗎?
她咚咚咚地走過去那裡,又咚咚咚地走了過來。然後,她注意到拿著叉子吃水果的我,走到了桌邊。
她看看我的叉子,抬頭看她根本看不到的桌面;又看了看我的叉子,再次抬頭看桌面。
OK,我投降。
「想吃嗎?」
點頭。
「妳想吃什麼?」
她歪頭想了想。
「隨便。」
──來了。我心中一凜。
隨便。
我不會被騙。
的確,這個詞作為答案是萬用解,但此刻,作為題目,卻毫無疑問地是個陷阱題。我皺眉看向水果盤,不敢大意。
洋香瓜──甜而多汁,已切成適宜入口的丁狀。
聖女番茄──無需吐籽,不用剝皮,一口一個的初心等級食品。
蘋果──爽脆多汁,糖酸比良好,風味絕佳。
柳橙──切片完畢,色彩鮮豔,想必深受歡迎。
我一種一種遞給她,可惜都不對。隨著我一次次地嘗試錯誤,女孩的臉色從震驚轉為失望,失望轉為委屈,委屈轉為絕望。她站在桌旁嚎啕大哭了起來,而我冷汗直流。
「怎麼啦?」
朋友一臉詫異地探頭進客廳。女孩一見到母親,跑上前去臉埋在她的大腿上,抽抽噎噎地說著難以理解的娃娃語。
「她剛才,站在旁邊看我吃水果,我就問她要吃什麼,她說『隨便』,所以我就拿蘋果給她……呃,還是先拿洋香瓜,我、我有點忘記,可是,好像全部她都不要──」
「啊……原來如此。」朋友點了點頭,「等我一下。」
說完她又不見了。
不──是──吧。
我渾身僵直坐在椅子上,偷偷瞄著小女孩。好險,這小孩的注意力都集中在她母親消失的那扇門上,對我完全不感興趣了。
比切水果那一次久,朋友在廚房不知道處理著什麼,等到她再度出現,手裡多了一個印有卡通圖案的小碗。女孩破涕為笑,迎上前去。我看著那一碗冒著熱氣,紅通通的液體,既困惑又好奇。蔬菜泥嗎?才這麼猜,朋友卻拿起叉子,從碗裡捲起了什麼,餵到小孩的嘴裡。
是麵條。
姑且不論這樣算不算慣壞小孩啦,那碗東西無論聞起來看起來聽起來──
「啊啊,不好意思。」朋友邊摸著女兒的頭,邊笑著向我有點害羞地道歉。
「在我們家,『隨便』其實是地獄拉麵的意思。」
「──呃?」
「啊,不要擔心,給她吃的這個有調整過配方,營養成分很適合成長中的小孩,不會太鹹也不會油膩,而且其實不會辣──」
嗯──我皺著臉思考了很久很久。
那天,直到我離開朋友家,都沒有搞清楚到底「隨便」是怎麼跟「地獄拉麵」扯上關係的。
不過,OK, fine. 我不好奇,不用特別告訴我,反正大概可以猜得到,八成是那種情侶之間難以理解的暗哏和隱語,跟我沒關係,不用跟我炫耀這兩個人老夫老妻還如膠似漆,我才不想知道他們多恩愛,也不想知道他們究竟拿什麼東西餵小孩。
總之這種事他們自己開心就好。隨便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