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坐在客廳,靜靜等待。門鎖傳來喀啦聲,接著是脫下鞋子的聲音,熟悉的人影出現,拋下手裡的東西朝我跑來。
她抱住我,開始哭。最近的她常常如此,一回到家就飛奔進客廳,而我當然總是等著她。她顫抖的身體略顯冰涼,大概外頭很冷吧。我不喜歡那被冷意包裹的感覺,但我知道她需要我,正如我也需要她一樣。
我愛她。
我們之間語言並不相通,但住在一起久了,也就漸漸能明白彼此的意思。我們甚至不曉得對方的名字,只是用自己的方式呼喚著。
早安。
吃飯了。
我想睡覺。
──妳還好嗎?
貼著她的脖子,我感覺到脈搏,血液流過粗大的血管。此刻的她就如受傷的麻雀般脆弱無助。
數天前的清晨,天濛濛亮,我遊蕩在空無一人的小巷間,並對自己輸給自己的好奇心感到些許後悔。那裡髒亂、潮濕,垃圾被隨意地棄置在地,空氣中傳來陣陣食物腐敗的氣味,而且可能有狗。回去大概會被唸叨「妳弄髒身體了」吧!這麼想著,不禁感到有些沮喪。正當我準備離開,回去迎接討厭的泡沫與濕淋淋的身體時,一股血腥氣吸引了我的注意。循著氣味,我來到一隻麻雀前,掉在髒污地面的破敗身軀,正無聲等待無可避免的結局。
我對死亡毫無興趣,但這垂死的生命莫名地使我好奇。我俯身,察覺他的翅膀凝著大片濃稠的血,明顯有牙齒撕裂的痕跡。他張著喙,微弱地喘息。
我注視著他直到太陽完全升起。一直到我離開,他還沒嚥下最後一口氣。
為什麼會想起這件事?我靠著她,瞇起眼睛。她既沒有受傷,也沒有生病,而且如果是她,我一定會陪著直到她死去。
她鬆開手,抹掉眼淚走進廚房。我跟在後頭,看她從高處的櫃子拿取罐頭,濃密的黑髮垂落,身子隨著踮腳的動作向上伸展。我不確定在與她說著相同語言的物種眼裡,她稱不稱得上美麗,是否有追求者,抑或她拒絕了所有的示好。打我睜眼起,我就沒看過她讓其他人踏進她的住處。當門口出現拿著五顏六色紙張、或是全身綠衣的人時,她會彎起嘴角,說一些話,然後再次關上門。
我低頭吞下一口鮪魚塊。她會注意我食慾如何,卻很少花心思在處理自己的食物上,昨天晚上甚至完全沒有進食。我不明白是什麼事令她煩心,但如果可以,我想要幫助她,而不只是聆聽她的啜泣,或是半夜悲傷的囈語。
在她入睡前,我輕觸她的臉頰跟她道晚安。
紅色。
在我腦海裡的房間被點亮了。從一個黯夜城市中的明亮窗口,飛馳到陰森的水泥建築的閃爍白光,再到遙遠的一個我說不出名字的地方,荒煙漫草之上,有一棟小小的靠海木屋,像是漂浮在碧綠深海上的船隻,昏黃的燈火映照在海面上,寂靜的喧囂聲中有首蟲鳴的序曲。
我的意識漂流著,從海上來到那小小的木屋的臺階,破碎的藤蔓和玻璃在我腳下發出清脆的低鳴,或許是在啜泣,或許那只是我自己的聲音。我打開大門,而眼前的小木屋有一條不可思議的長廊,紅色的地毯和白色的牆陪襯著一道道噤語的門,每一道門都有著自己的風光,不同的聲音和空氣從門後試著敲碎這場夢魘,卻只噤聲。
除非我打開每一道門。
我聽見身後的腳步聲,遙遠而親近,白袍女站在我的身旁,她的高腳酒杯被輕輕的棄置在斑駁的窗沿上。
「我們兩人心靈的黑暗宮殿裡,都一動不動地盤踞著沉默不語的一樁樁秘密。這些秘密對自己的專橫已感到厭倦,是情願被廢黜的暴君。」
用一種抑揚頓挫的語調她說,垂下頭來看著我,眼神中有種陌生卻熟悉的哀愁。「你讀過《尤里西斯》嗎?我想你很久以前應該讀過的,我記得你說過,這是你最愛的一本書,而我們全都不知道你為什麼會喜歡這個意識流的瘋子。」
我看著那個高腳杯的陰影所留下的廢墟,破碎扭曲的光影裡還剩下最後幾滴紅色的液體。紅酒。紅色的。紅。血。秘密。像是一把鑰匙的鎖孔,在開啟門後卻不願意想起。
我向前走,輕輕的推開了第一道門。
老式的雜貨店裡,有個昏睡的黑影斜靠在牆腳的藤椅上,臉龐模糊不清。牆上擺放著各式各樣的民生用品,間雜著一些竹製的童玩和一桶桶塑膠罐子,不同的糖果在罐中顫抖著。七八轉的唱片的聲音從某處宣洩而出,是幾支同時代的曲子,以不同的步調彈奏著。在午後的陽光的灰塵中,我看見了一個女孩站在雜貨店口,飢渴的眼神看著某個罐子裡的硬糖。在她身後有另一隻手輕搖著她的肩膀,羞澀的遞上了一枚瓶蓋。銀鈴的兒童笑聲迴盪在這個記憶中的片段,畫面有些模糊,卻又帶著點青澀的香氣。
「我覺得那是你。」白袍女說,「為什麼是瓶蓋?」
因為我們買不起糖果和飲料,而桃兒喜歡可口可樂開瓶後的氣泡和香味。
白袍女好像還想要說什麼,但一隻灰色的波斯貓從牆腳竄出,慵懶的叫聲打斷了她的問題。我看著那隻貓踩踏的步伐優雅的環旋,在靜止的空間和流動的空間裡劃開了一條裂縫。牆壁移動著,輕浮的音樂和鐘響敲打著某個節奏,聲音的碎片像是一列快速飛駛的列車,最後一個車廂燈火通明,在一間教室裡,兩個女孩穿著綠色和黑色的衣服攀扶在書海之上,深棕色的木桌和椅組成的小船滑行在漩渦的光海,白色的信封和書頁揚起了一張飄揚的風帆。
我邁開碎步跳到了一張木桌上,白袍女默默的坐在木椅上。上了船的我們看著拼湊起來的木桌椅沿著走廊滑行著,光的海浪拍打著桌腳的刻痕和幾個用立可白潦草畫過的塗鴉。
我看著船尾的女孩們皺著眉,一張張格子狀的紙飛過她們飄散的頭髮。她們跪坐在桌子上,一個女孩用白色的染料在木頭上畫了個愛心。
雷聲,用一種嘶啞粗鄙的人聲從烏雲密布的黃銅喇叭中傳出,好像是在宣布著什麼,好像是在責罵。我看見兩個女孩的神情變的扭曲,大雨滂沱,打濕了她們臉上的笑容。
吵雜的聲音變成了車站的廣播和人海。她們互相凝視著彼此,一個在車上,一個坐在月台的長椅上。火車開動了,黑暗的隧道吞噬了那個車上的女孩,長椅上的她則奮力的催動著木桌的小船。我們跟著她向漆黑的階梯航行,飄向黑暗,飄向一個個生命中的切片和停格。在某個間隙中我覺得我看到了桃兒的臉,或是一抹飄散的紅髮,怒氣冉冉而升。
白袍女突然把手放在我的毛皮上,呼嚕嚕,呼嚕嚕,我聽見我意外的咕噥著,呼嚕嚕,呼嚕嚕。
我……不是應該恨她嗎?她不應該就是那個可惡的紅髮女子和褐髮男子口中的博士,那個讓我和主人分開的人?
「噓,我覺得我們到了。」
船隻慢慢的停止在一扇發著白光的門前,水泥的牆壁上寫著數字和警語。那扇門緩緩的開啟,有什麼哀嚎的聲音慘叫著。
我不想過去。
「我覺得就是這個地方了。」白袍女對我說,我這才注意到她的眼睛,是種漂亮的紅褐色,好像一顆閃爍的紅星,搖曳生輝。我記得這樣紅色的圓形,是顆木珠,鑲嵌在一個隨風飄動的捕夢網中,木頭和羽毛在話語聲中敲打,叮叮咚咚,是打字機在紙上走過的遺跡。
我走進那扇門,白色的房間,白色的桌椅,白色的白板,白色的籠子,白色的機器。我看到一個穿著白衣的女子在工作著,在這個傾斜而震動的空間,齒輪的聲響從四處傳來,還有野獸和人類的慘叫。這是個白色的動物園,白色的巨型機器,蔓延的白色圓管從地板攀延到牆上,一個個開口流出了液體。
紅色的液體。
血。
我發出了驚惶的叫聲,感受到一滴紅色的血從天花板上的白色水管流到我的皮毛上。我控制不了我的四肢,但我一點都不喜歡這裡。我要逃離。我要撞破白色的籠子,我要打開那個隱匿在蜿蜒扭曲的白管後的門。
白袍女在我身旁蹲下,她的手指輕拂著我脖子上的毛。
「看哪。」
白色的籠子裡監禁著各式各樣的動物,甚至還有一個裸體的女人。他們以自己的語言控訴著,聲音卻被打字機的聲響籠罩。白衣女子在白色的桌上忙著,偶爾抬起頭來看著懸掛在牆上的裝飾,好像那樣就能讓她聽不見周遭的哀愁。
那裝飾不就是熟悉的捕夢網嗎。
「你覺得她想要捉捕怎麼樣的夢?」
噩夢吧,紅色的噩夢。
紅色的。紅色的從白管裡流出來,紅色的從那些野獸和人類的身體裡宣洩,紅色的從電腦螢幕的檔案的字體裡反射著一雙紅褐色的眼睛和紅色的大字。『機密』、『動物實驗』、『人體變形』、『軍事用途』。
白衣的女子從桌旁走開,我看見她在籠子旁遲疑了片刻,順手抓出了一隻灰色的波斯貓,在驚恐的喵聲中她抽出了一支注射器,緩緩的將紅色的液體打入貓的毛皮中。不出片刻牠開始發出痛苦的嚎叫,身體抽蓄著,縮小再縮小,變成了一隻棕色的麻雀。我覺得我好像看見了她的眼淚,從紅褐色的眼眸中落下,低落在白色完美的地板上,巨大的聲響迴盪在空氣中。
「看見了嗎?」
白袍女的聲音有些沙啞,我回過頭望著她,再看著白色房間裡的身影。那個平行的存在正隨著時間的流逝在桌前衡量著什麼,好像是一個小巧的物體。
隨身碟?
我看見那個房間裡的白衣女子好像是下定決心的把隨身碟放到一個紙包中,潦草的寫著地址。她在收起紙包後掏出了一個長方體,慢慢的把那個白色的物體放到耳旁。她開始說話,而那是種充滿著雜訊的聲音,混雜著機械的擺盪和嘶啞。「我寄的東西你都收到了嗎?很好,那就好……我這幾個月可能都不能去看你,可是我希望你知道,這些等待都是值得的……」
我愛你。
「聽著,我很快會再寄一個包裹給你,請你把這個包裹拿到報社──」
靴子的聲音,槍枝的吵鬧,步伐整齊的黑色半影落在我的四周。我向那個白衣的女子叫著,警告她。快,必須找到白管之後的門,我要離開這裡,我們都要離開這裡。我在聽見第一聲槍響的時候跳上了白色的桌子,尋找著藏在捕夢網後的開關。黑壓壓的人衝進了房間,上膛的聲音隨著拉長的白色管子變的越來越遙遠,越來越迷濛。紅色的液體像是一場雨從裂開的白色水管裡匯聚成海,沖刷著我的影子,沖刷著白色的袍子。
全都是紅色的。
巨大的聲響。
倒地的聲音。
喘息。
我看見了,就在紅色的噩夢裡,我看見白衣的女子倒在血海中,緊抓著脖子上的一抹血痕。她睜大的眼睛裡滿是厭惡,或許還有恐懼,害怕死亡。她的手慢慢的爬到口袋裡,抽出了一根裝著紅色液體的針筒,朝著自己的大腿扎了下去。
紅色的海淹沒了她的身軀。白色的方型物體那頭,細小的聲音重複著。
喂?喂?你在嗎?
海平面之下,那白色的方型物體緩慢的墜落,發光的螢幕上寫著「桃兒」。它旋轉著,隨著渦流擺盪,慢慢的脫離她的手,下墜,下墜。下墜。帶著說不出也說不完的秘密,下墜。
「看見了嗎?」
白袍女的手緊抓著我,漂浮在水流之中。她的眼睛盯著四周的喧鬧和沉寂,她的眼睛回到了我的身上。「你還有最後一個房間,但我必須在這裡停止我的旅行。」她說著,突然開始痛苦的喘息,一道血痕從她的動脈旁緩緩裂開,肌膚的裂隙裡湧出了紅色的液體,溫熱的血染上的我的毛皮。
「我想……我要永遠住在這裡了。但你不必然要跟我一樣。」
她鬆開手。
下沉。我在水中往上凝視,白衣女子的身體懸浮著,而水面之上,仿若是白衣女子屍體上的剪影,矗立著,好像是面對著那個過去的自己。水面下是一種朦朧的寧靜,所有的聲響都模糊成遙遠的靈魂的細語,跟這個世界脫離,像是鏡面的另一張臉,一模一樣,但逐漸扭曲。
水面之下,在水草蔓延,魚群穿行,泥土沉積之處,是一個被塵土覆蓋的網子。網子的中央有個小小的洞,通往何處我並不知道,但我知道自己必須要努力往那個方向游去,擺動著我短小精練的四肢,隨著水流而下,從那黑暗的洞口進入另一個空間。
我認得出來,這是她的客廳,卻像是個廢墟一樣死寂。遺落的報紙上的日期寫著模糊的數字,頭版上是驚悚的頭條。
『政府機關失火!軍方機密科學家下落不明!』
『本報訊。據動物保護團體指出,該政府機構長期以活體生物進行不人道的活體實驗,實驗內容包含形體變化、超動物智力開發、基因改造、生物突變等。失蹤的科學家OOO畢業於第一女子高級中學和國家大學,為機密研究小組首席研究員,卻在近日主動投書爆料實驗內容,引發輿論。我國軍方發言人表示目前一切還在調查中,無法公開說明,但動保團體懷疑該名科學家可能已經遭到迫害……』
『動保團體呼籲應該對該名科學家的親友進行保護,特別是洩露機密研究訊息的友人□□□,懷疑政府和軍方有可能會對該名女子提出洩密的告訴……』
『有不洩露身分的消息來源指出,該科學家疑似在失蹤前釋放了大量的實驗生物,但皆被軍方發言人斥為謠言空談……軍方發言人同時表示目前的調查方向指向科學家所謂的友人□□□,實際身分卻是活躍的動物保護團體份子……』
我看見了,她從昏黃的燈泡下從廚房走了出來,手中緊抓著一個木盒。她坐在桌上,開啟的木盒內滿是信件、照片和紀念品,還有一個存摺,註記著大筆的金錢。
「……你這個笨蛋。」我聽見她說,嗚噎著。「你這個該死的笨蛋。」
她抓著的照片裡,海邊的木屋屹立著。一個不可能的夢吧?
一個溫柔的喵聲從窗外傳來,她抬起了頭。
我看著我,過去的我,未來的我,被大雨打濕的毛皮染著泥巴和灰塵,在窗外對她叫著,呼喚著一個躲雨的地方。大雨裡這個小小的公寓高樓,我是怎麼爬上來的呢?
我看見她走到窗前打開了窗戶,不一會兒就把我抱了進來,濕紅的眼睛看著我,在眼淚裡突然露出了微笑。她的瞳中映著的是我紅褐色的紡錘,閃亮著一絲絲的懷念。
你,認得我嗎?
她抱著我來到小小的浴室,拉出了一個圓形的水盆。強勁的水柱沖去了我身上的淤泥,流下的是眼淚,還有血水。她驚呼著,用手輕揉著我的毛皮,呼嚕嚕,呼嚕嚕。我抬起頭看著高處洗手台上的鏡子,完好無缺,白皙的臉孔上掛著眼淚和灰煙,白色的實驗服被大火燒的漆黑。
「這是一場夢。」我聽見一個聲音,很熟悉,很陌生。是白袍女的聲音?是白衣女子的聲音?是我的聲音?「當你從兩面鏡子之間的長廊獨自醒來之時,這個夢會留在狂妄之間,被捕捉。」
我看著鏡中的我掏出手中的物體,那個隨身碟,感受著生命的跳動,像是桃兒的脖子的脈搏,像是麻雀垂死的顫抖,像是紅髮女子驚恐的心跳。紅色的塑膠殼下的或許是顆心臟,是一股力量,清澈而明亮,能夠在最黑暗的水流中綻放著,無法抹滅的光。
是那種力量讓一個人回到另一個人身邊吧。
水聲靜止,她抱著有著亮色毛皮和紅褐色眼睛的貓走到臥房,木門闔上,燈閃爍了片刻便熄滅,廣大的廢墟裡,鏡中只剩下幽靈。紅色的幽靈,流著無辜的鮮血。在黑暗中啜泣著,慢慢的走出門外。斑駁的長廊紅色的壁紙飄散,剝落,走廊的盡頭上還有最後一道門。
門緩緩開啟。我張開眼。
明亮的白色房間中央的地板上,男人跟女人都不見了。一切都是白色的,白色的桌子,白色的椅子,白色的牆面,白色的發光盒子──
沒有白袍女子,只有我身處的籠子。
我開始啃咬著籠子的鎖頭。在很遙遠的地方我知道有間靠海的木屋,在那裡她會等著我。在那裡我可以看著海浪朝著岸邊永無止境的奔湧,帶著救贖,帶著希望,卻很快的退回太陽落下的直線。很久以前我覺得這是種異然的平靜,但現在我知道這就像是生命的縮影,一個沒有盡頭的遠航,像潮水那樣來去,只有一個歸屬的可能,只有一個沉重的錨,能夠讓一艘暴風雨中的小船平靜入港。
在那裡我可以回首來時的黑暗長廊,那曾經是廢墟的地方都被點亮了燈火,有幾個好吃的罐頭,幾瓶貓草,還有一個溫暖的懷抱。
在那裡我可以回到她的枕上,用我的臉摩擦著她,像是一封久遲的情書,穿過曠野和大海,荒原和高樓,請求著遲來的原諒。
在那裡所有的紅色都會不見,在那裡我們可以用大海淹沒嫣紅。
在那裡我們可以書寫另外一個故事。
我繼續啃著金屬,很快,籠子就會開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