老格雷的酒館在和平節以外的日子生意總是不怎麼樣。
他已經習慣酒客們在吃完晚飯後才拖著零散的步伐悠哉的推門而入,每次都點最便宜的啤酒,然後掏出紙牌或骰子、為了區區幾枚銅幣而像猴子一樣拍桌叫囂、大打出手,最後喝得醉爛再被他扔到店門口,老格雷每天就從這些和自己嘔吐物睡在一起的傢伙身上賺錢,停戰以後的數十年來始終如一。
不過,今天酒館裡的氣氛不太一樣,一位年輕的吟遊詩人恰好經過小鎮,陌生的音樂引來了比平常更多的客人,老格雷倒酒的手幾乎沒有停過,就連還不能喝酒的孩子們也靠在窗邊聽故事。
「從前從前/在島的西方一個叫瓦拉爾的小鎮/有名叫作奧斯泰納的青年」吟遊詩人手中的樂器散發出柔和的橙色光芒,具現的音色與旋律共鳴化作輕風,引領聽眾進入曲中的世界。
「那年春天/醞釀已久的內戰終於爆發/為了守護自己的家鄉/奧斯泰納舉起了劍」老格雷知道這個故事,吟遊詩人演唱的是四十多年前王國內戰的故事,那場曾經撕裂大地、帶走無數性命的戰爭,故事的主角奧斯泰納王花了四年時間平息戰事,再次一統分裂的國土,締造了現今的王國。
「奧斯泰納的部隊戰無不勝/無論是高傲的暴烈將軍米歇爾/或瘋狂的北方公爵克里奧/都敗在黑龍阿維森為他鍛造的聖劍鄂圖之下」隨著歌聲,當年先王的面容在老格雷腦海中再一次栩栩如生,當時的他也是效力於奧斯泰納麾下的一名小卒,與同胞一同參與了光榮的征途。
「奧斯泰納的大軍攻入西軍首都亞德里安/他率兵直取親王府/要將掀亂的奧維德貴族斬草除根/但誰都沒有想到/奧維德親王之女卡普呂索竟在此時挺身而出要求和談」於是後來卡普呂索嫁給了奧斯泰納,這在當年不知道引起了多大的風浪。
「為了王國的穩定/新婚的國王夫妻第一次一起出遊就是巡視國土/他們花了40天時間徒步繞行島上所有角落/至於接下來所發生的事情/便是另一首曲子的故事了」吟遊詩人的一曲唱至尾聲,酒客們滿足的敲桌鼓掌,從口袋裡掏出所剩不多的銅板打賞。
「真不知道當時先王怎麼會看上那個奧維德婆娘的。」
「大概又是奧維德佬那些見不得人的手段。」
「黃金啦黃金,一定是親王家拿出一大把嫁妝才說服先王的。」
「我聽說王后當年姿色很不錯,也許先王看上了她的大屁股。」
「嘿嘿,這倒是,現在小公主不也生得亭亭玉立?」
演奏結束後,酒客們閒聊的話題仍然離不開剛才的故事。身為一位土生土長的東方魯恩人,老格雷很能理解這些同鄉的想法,他們這些一生被貴族剝削的平民是不可能認同那位奧維德出身的皇后的,他們當年流過的血如今都已是被傳唱的物語了,但魯恩人與奧維德人之間的高牆依然無法跨越。
「我的朋友啊,這你們就錯了。」正在飾擦樂器的吟遊詩人加入了話題,老格雷看著他線條立體的五官,猜測他或許也有一點奧維德血統。
「當年卡普呂索皇后原本只是協調停戰的代表而已,只是兩人談判談著談著,嘿嘿,就擦出了一些別的火花。」
「國王驍勇善戰,皇后機智過人,我聽我舅舅說,當年他們雖然在談判桌上針鋒相對,到了其他地方可是打得火熱,至於那趟環島出巡──咳咳,聽說根本就是新婚旅行。」
「這麼厲害?那先王白天忙著平亂,晚上也閒不下來囉?」一人笑道,酒客們低級的笑聲此起彼落。
「等等,他們那時候感情根本就還不好吧。」隔壁桌一個獨自喝酒的老人加入了對話,兜帽下是典型的魯恩人臉孔,身邊還帶著武器,老格雷沒見過他,大概也是路過的旅人吧。
「老頭,你又知道了?」
「皇后個性那麼高傲,怎麼可能看得上只懂得打仗的國王。」老人聳聳肩,低頭又喝了一大口酒。
「這位朋友說得也是有那麼點像一回事,畢竟皇后是貴族,先王只是個平民出身的軍人嘛。」
「不過,我舅舅可不是這樣說的,不知道你的消息是從哪來的?他當年可是作過宮廷的樂手喔。」
「對啊,老頭你又是哪位啊,講得你跟皇后很熟一樣。」
「我──」老人站起身來看似還想要說些什麼,但猶豫了一陣,又嘆了一口氣坐回原位。
「老闆,結帳。」
結完帳後,老人就離開了。
「搞什麼啊,結果根本就是來吹牛的吧那老頭,想裝作自己很懂結果馬上就被拆穿,笑死我了。」
「別管他了,吟遊詩人老弟你什麼時候要繼續,再給我們來一曲吧。」
「嘿嘿,沒問題,只是我剛好有點口渴,要是能有一杯冰涼的啤酒那就再好不過了。」
「老闆,幫我們的老弟上一杯啤酒,要你們店裡最好的!」
「來了。」老格雷一邊倒酒,忽然想起剛才的老人,那雙眼神不知為何讓他想起了當年的先王。
☀
收到消息時,艾梅洛事務官正在享用早飯。
「你再說一遍。」她以緩慢的動作擦了擦嘴角,看著前來彙報的屬下。
「先王陛下昨晚襲擊了侍衛長大人,然後獨自離開皇宮了。」名為瑞萊的次官保持著單膝下跪的姿勢,不敢抬頭看自己的上司。
「什麼時候的事,怎麼現在才通報?」這下出大事了,艾梅洛腦中警鈴大作。
身為宮廷首席事務官,王宮內大大小小的事情都由她負責確認,先王的人身安危當然也包括在內,而瑞萊現在竟然告訴她奧斯泰納不見了,還是自己跑掉的,他都已經快七十歲了耶。
「侍衛長大人被擊暈,方才清醒就立刻通報了。」
「好吧,帶我去寢宮。」艾梅洛胡亂地吞下盤中剩下的早餐,然後逕自從隔壁桌上多拿了兩塊麵包塞進口袋,瑞萊知道,這位以作風冷靜為名的年輕上司其實只要焦急起來就會形象全失。
「艾梅洛長官。」抵達寢宮時,侍衛長愛力克正好從醫務室回來。
「辛苦了,侍衛長。」艾梅洛盯著他,髮色灰白的侍衛長頭上纏繞了幾圈繃帶,除此之外沒有看到明顯的傷口。
「不,是下官失職了。」
「是誰的失職我們可以之後再慢慢追究,先帶我進去吧。」艾梅洛嘆了口氣,撇開侍衛長跟先王的舊識關係,就憑他老人家當年的武藝,想離開王宮還真的沒有誰攔得住。
「是。」
奧斯泰納的住所裡設施樸素、裝飾風格也十分簡潔,除了牆上掛的皇后畫像以外,幾乎看不出是一名先王的房間。這自然與他已經退位有關,不過最主要還是因為他本人厭惡皇室的華麗風格。
「下官剛才已經初步調查過,陛下除了紙條外並沒有留下其他值得注意的東西。」
「『有事出門一陣子,別來找我。』?襲ㄐ......我是說,讓你無力化時,陛下還有透露其他線索嗎?」接過字條,艾梅洛只覺得自己大概又要失眠了,入宮後的這幾年來,先王惹過的麻煩比他的孫子哈利王子還多。
「陛下有說要去找皇后陛下,但屬下不太懂他的意思。」
「難不成他想去冥界?」如果只是想拜訪皇后的陵墓,先王大可隨時動身才對,他該不會真想作這種逆天改命的事吧。
「長官想多了,喪妻之痛,陛下早已放下。」
「不然他想做什麼,陛下有帶走什麼物品嗎?」
「除了隨身的聖劍以外,下官只注意到陛下取走了所有零用金。」
「所有是多少?」
「總共大約四十枚金幣,陛下平時省吃儉用,所以累積了不少。」四十枚金幣?這麼多錢別說買房子了,就算要買一座小一點的莊園都不是問題。
「帶這麼多錢,陛下是不是真的不想回來了。」......沒有頭緒啊,艾梅洛一邊小口吃著剛才多拿的麵包,陷入了沉思。陛下帶這麼多錢是要做什麼?說要見皇后又是怎麼一回事?重點是,他現在到底去哪了?
「長官,下官有個猜想。」侍衛長說。
「嗯?」艾梅洛停下了吃麵包的動作,示意他繼續說。
「陛下他現在應該是在往西部的路上,而且是徒步。」
「怎麼說?」
「陛下說他要去找皇后陛下,所以下官猜想陛下想到的是兩人當年的出巡。」
「......有可能嗎。」艾梅洛想了想,侍衛長這麼說還真有些道理在。皇后已經不在,陛下能找的就只剩下與她的回憶。而出巡回來以後,皇后的身體狀況就一直不好,鮮少離開皇宮。
「以下官對陛下的認識,陛下完全有可能心血來潮做出這種事。」
「好吧,不過侍衛長,陛下他們當年出巡到底是發生了什麼事?」
「這就是個很長的故事了──長官,如果陛下徒步,應該今晚就能追上他。」
「你說得對,我們現在出發。」艾梅洛忽然站起身上,大步往外走去。
「瑞萊,我要一輛雙人馬車,不要皇室的,外觀看起來越低調越好。」
「馬車?長官要去哪裡?」
「去找陛下。對了,在我回來之前宮內的事情就交給你代理了,對外就說我生了急病無法上朝。」
「欸欸欸欸欸?」
「時間有限,侍衛長,我們走吧,駕車就麻煩你了。」
「下官很樂意為長官服務。」
無視於瑞萊的慘叫聲,艾梅洛乘著馬車頭也不回的駛出了皇宮。
☀
將近半夜時,奧斯泰納終於在路邊找到了一間營業中的旅店。
「一間單人房,住一晚。」
「7枚銅幣。」老闆狐疑的看了他兩眼,然後向他伸出手。
「不用找了。」這下就不必睡路邊了,奧斯泰納心情不錯的從沉甸甸的錢袋中掏出1枚銀幣,袋裡的錢幣們彼此碰撞,發出悅耳的聲響。
「上樓右手邊第一間。」接過銀幣,老闆吞了口口水然後說。
到了房間,奧斯泰納略作簡單梳洗後,就一頭倒在旅店那稱不上是舒服的床墊上。
嗯,還行啦。反正他從前也習慣了這種生活,搬到王宮裡之後那些繁文縟節才真正讓他無法忍受。
早點睡吧,按照規劃,明天還要走四十里才行,今天才走了不到三十里就累到不行,果然,人也是要服老的。
奧斯泰納閉著眼睛,想著今天在酒吧裡的對話,心情又是一陣酸楚。
卡普呂索,你會和那時一樣,在太陽落下之處等我的吧。
然而,奧斯泰納並沒能和盼望的一樣好好休息。
夜最深時,本應鎖好的房門被悄悄打開了。
三名一身黑衣,頭戴面罩的男人潛了進來。
其中一名為首的視線在房內來回掃視,似乎在尋找著什麼。
過了一會,他用眼神示意另一人趴下,並指了指床底下。
「有了。」那人看了一會,然後點點頭以唇語說道。
「下手吧。」帶頭的男子看了一眼床上的老人,確認他還熟睡之後以唇語回答。
趴下的男子將手伸進床板下,摸到了頗有分量的錢袋。
「放開你的手。」忽然,奧斯泰納的聲音打破了寧靜。
房內的三人頓時嚇了一跳,其中一人還撞到了櫃子,發出巨大的聲響。
「我說,放開你的手。」不知何時,奧斯泰納已經睜開了眼睛。
「是付帳時疏忽了吧,今晚果然不該喝酒的。」他皺著眉頭,以有些懊悔的表情看著黑衣人中為首的那一個。
「我還以為我們鄉下人都很純樸呢,老闆。」
「少囉嗦,老頭,我們本來不想殺你滅口的,要怪就怪你自己要醒來吧。」被戳破身分的旅店老闆破口大罵,另一手伸向了奧斯泰納放在牆邊的劍。
「的確,這次是我自己不好......唉,人老了,不中用囉。」奧斯泰納看著對自己露出殺意的三人,又嘆了一口氣。
「鄂圖。」奧斯泰納以古魯恩語低聲呼喚聖劍,聖劍便自己從旅店老闆的手中掙脫,懸浮在空中的劍身發出了渾厚的低鳴與灰藍色的光芒。
「什麼!?」
「我不殺你們,你們就到監獄好好待著吧。」奧斯泰納又吐出另一個古魯恩單詞。「壓制。」聖劍放出的光芒變得刺眼,轉眼間,三人便全數倒下。
☀
隔天早上。
艾梅洛與愛力克望著被丟在旅店大廳五花大綁的老闆三人,露出了傻眼的表情。
櫃檯上壓著一張用熟悉的筆跡寫的字條:「順手抓的強盜,幫我處理一下,謝了。奧。」而字條的主人,自然已經不知去向。
「這麼說起來,愛力克侍衛長,出發前你本來要說有關陛下與卡普呂索皇后當年出巡的事,等等在馬車上方便嗎?」艾梅洛再次跨上馬車的同時,微微轉過頭,問向身後的屬下。
「嗯……下官知道了。」愛力克遲疑了一會兒,輕輕嘆了口氣,同意了這個提議。
於是馬車的輪軸再次轉動,伴隨著碎石摩擦的不規則雜音以及清脆響亮的馬蹄聲,兩人繼續往西前進。
「長官,妳知道,奧斯泰納……陛下與我在當年的內戰中,是最親密無間的戰友……這點不是我自吹自擂,我幾乎可以確信,自己就是陛下除了卡普呂索皇后以外最信任的人了。」愛力克從身後取出一只裝盛著濃郁酒水的皮囊,邊喝邊說──體貼的瑞萊次官在匆忙準備馬車的過程中,還不忘為愛力克擺上他最愛的飲品。
「我相信。」雖然在職務編制上,面前的老男人是自己的屬下,但在所有皇宮人員當中,只有他是受到先王陛下特別指名,還是擔任寢宮侍衛長這項跟皇室成員人身安全最相關的職務,陛下對他的信任,不想而知。
「但這件事知道的人可不多──其實,我跟陛下同樣都是出身自瓦拉爾這座西邊的小鎮,在我們牙牙學語之時就已經認識了……不得不說,在當時,生活在西邊的兩個魯恩小鬼可不會過上太好的日子,或許正是因為如此,我們才培養出比一般兒時玩伴更加堅定的情誼吧。」
「所以當然,當他舉起劍守護自己家鄉之時……是的,即使生活不算好,但畢竟還是我們的家鄉……我義無反顧的加入了。」他喝了口酒水,潤潤喉頭,深深吸了口氣。
「嗯。」令人意外的並不是艾梅洛細微而低沉的回覆,而是她的神情竟流露出一絲彆扭……這莫非跟她的奧維德臉孔有關嗎?
「接下來的事就如大家所知,陛下揮動聖劍鄂圖之處,戰無不勝。我們攻入亞德里安,逼得當時的奧維德親王之女卡普呂索提出和談的請求……而身為陛下親信的我,也加入了那場談判──」
☀
「奧斯泰納先生以及同行的愛力克先生,兩位這邊請。卡普呂索大小姐已經提前在會議室等候兩位的蒞臨了。」身著華服的接待官恭恭敬敬的引領兩人來到親王府中的會議室門口,朝著雕琢華麗的大門敲了敲。
然而相較於對方彬彬有禮的態度,年輕的奧斯泰納倒是一副殺氣騰騰的模樣,甚至無視於對方「不希望雙方攜帶武器」的提議,硬是提著自己的聖劍進到奧維德親王的宅邸之中。
片刻之後,門內傳來年輕女性的應答聲,於是接待官打開大門讓兩人進入,自己則是安靜的離開了會議室。
「十分歡迎兩位的到來,我便是奧維德親王之女──卡普呂索,請先容我在此表達最誠摯的感激,感激你們願意傾聽看看我的請求。」面前的年輕女子穿著裝飾華麗的服飾,舉手投足散發出貴族人家特有的優雅氣質,她站起身,輕拉裙擺對進來的兩名粗曠男子禮數十足的鞠躬。
但相較於一般貴族女子的柔弱形象,卡普呂索卻展現出不同常人的強大氣勢──雖然在用字遣詞間可以感受到她的謙虛與誠懇,然而她那銳利的目光、認真的神情,以及稍微緊繃、不願露出任何笑容的嘴角,卻能讓人感受到一股莫名的壓力,不敢任意攀談。
儼然就是個談判經驗豐富的女強人。
「這場內戰想必很快就會結束了,驍勇善戰的奧斯泰納先生幾乎已經整頓這座島上所有的勢力,接下來,只需花點舉手之勞便可以徹底剿滅我們西軍,獲得完全的勝利。」
然而這份令所有人都不禁退避三舍的氣勢,卻不知為何,深深吸引了奧斯泰納的目光……
或許是強者之間互相存在著吸引力,或許是平時遇見的女人中從來沒有見過這種類型,又或許是她與這個國家中強調的「溫柔婉約」的女性氣質截然不同──
無論如何,奧斯泰納的雙眼正直勾勾的盯著面前充滿氣勢的女子,彷彿落入深淵一般,無法自拔。
「因此,我非常敬佩兩位的度量與勇氣,在如此勝券在握的情勢之下,竟然願意進入親王府這座龍潭虎穴,進行這場談判。」
這時,一旁的愛力克似乎注意到了奧斯泰納的異狀,輕輕捶了戰友的大腿。
奧斯泰納頓時恢復了思考能力。
「當然,以兩位的武勇,就算出動整個親王府的兵力也動不了半根毫毛吧……我們還是有點自知──」
於是,面對卡普呂索的奉承,奧斯泰納卻是舉起他的手,示意對方停止這個話題。
「不好意思,我是個直來直往的男人,不太習慣這些字句上的琢磨。」
「直接說吧──妳們想要什麼?」
奧斯泰納壯碩的手臂環抱自己的胸膛,似乎企圖展現出與對方對等的氣勢。
「噗呵……」
令人意外的,這句話不禁沒有惹對方生氣,反倒是卡普呂索緊繃的嘴角竟然微微上揚,雖然只是那一瞬間。
「抱歉,我失態了。」於是她輕摀著雙唇,點頭致歉。
「恕我冒昧,雖然由請求方的我說出這句話有點奇怪,但奧斯泰納先生……不,應該稱為未來的奧斯泰納王……我很欣賞向你如此直率的人。」卡普呂索閉上雙眼。
「所以──」
「請跟我結婚吧。」
再次睜開雙眼那一瞬間,她提出了自己的請求。
「……啥?」
這回,反倒是奧斯泰納呆了。
他的肩膀下垂,下巴張得老大,一臉不可置信的表情,方才鐵錚錚、充滿氣勢的男人不知道躲哪去了。
然而卡普呂索見狀,並沒有多做其他反應,只是像一名歷練豐富的生意人一般,開始解釋這項交易。
「當然,這是一起政治聯姻。」
「首先,如你所知,在這場內戰之中,奧維德人與魯恩人之間的衝突越加劇烈……不過一旦我們結為夫妻,我們將可以透過各自的號召力來淡化兩族之間的紛爭,這對即將統一這座島,建立新國家的你而言絕對是有好處的吧?」
「其次,如果你願意答應我的請求,我可以保證在往後的日子中,奧維德親王這邊的黃金、土地、人才等所有資源將可以任你取用──我們對這個地區長年的管理可是累積了大量的經驗與地方人脈,這可是百利而無一害。」
「第三,雖然我們算是戰敗的一方,但不可否認,這座島上還是有許多支持奧維德親王的民間人士,建立王國之後,各地的反抗行動必然會讓你們頭痛萬分。然而只要釋出我跟你結婚的訊息,這個國家所有人都將視我們為相同陣營,原本打算反抗的人民都將自動把自己變成戰勝方而歡欣鼓舞呢。」
「而我這邊想要的很簡單──只要放過我們的族人就可以了。」
「如何?這應該算是一筆很划算的交易吧?」
卡普呂索幾乎像是用一口氣把這一連串利害分析解釋完畢,接著用她那銳利無比的瞳孔射向奧斯泰納的雙眼,等待對方的回覆。
「……」
奧斯泰納呆滯的表情,隨著對方的解釋而逐漸恢復,聽完之後,他沉默的思考了片刻。
然後開口問道:
「在這之前,我想問妳一個問題,麻煩妳誠實回答。」他嚴肅的回看對方。
「什麼問題?」
「這是妳的父親叫妳來談這場交易的嗎?」
「……不。」
「這是我個人的請求。」
卡普呂索微微低下頭,堅定的回答。
奧斯泰納離開會議室之時,他不經意的回頭一望正在與侍者交代事情的卡普呂索。
但他卻錯愕的發現──
那雙深深吸引自己的銳利眼神竟然已經蕩然無存,取而代之的則是個笑容可掬、溫柔婉約,隨處可見的「普通」女子。
☀
披著旅行斗篷的老人依然足不停歇的朝著西邊前進。
他走過廣大的田園,渡過清澈的小溪,氣喘吁吁的爬上青蔥翠綠的山坡,讓人難以想像一名年近七旬的老者竟有體力背著一把大劍,在一個早晨間徒步走過如此遙遠的距離。
日正當中,奧斯泰納坐到這座小山丘頂的一顆樹下,拿出早上剛買的麵包吃了起來。
他的視線掃過藍天,掃過白雲,再掃向遙遠彼端的地平線──那是太陽落下之處。
再過不久就可以抵達了,他心裡想著。
經過許多年沒有回去的家鄉──瓦拉爾,再往西走一段距離,就能看到這座島西側的海岸線。
在那裡的懸崖上,有一座古老的廢棄神殿。
她說,那是很久很久以前,自稱為「日落之民」的奧維德人所建造的,他們崇拜著夕陽之神,相信那份溫暖卻不刺眼的火紅將會為這片土地帶來幸福。
只是現在幾乎所有奧維德人都捨棄了。
奧斯泰納還記得,他第一次造訪神殿就是在四十年前的那次出巡,之後,他便再也不曾踏上這理的土壤。
但那份景象卻永遠深深刻在他的腦海中──夕陽的光線貫穿了神殿的廳堂,無數的銅鏡相互映射之下,神殿內部頓時金碧輝煌、耀眼奪人……而那時站在大廳中央的她,被數不清而黃澄亮麗的金色光芒所環繞著,彷彿天界仙女降臨凡間……
奧斯泰納在這裡得到了許多,也失去了許多。
而現在,他將要再一次回到神殿。
因為他知道……
對他而言,他愛上的──
「真正的」卡普呂索一直都在那裡等他。
☀
「艾梅洛長官,就妳所知道的資訊,卡普呂索皇后是個怎麼樣的人?」愛力克繼續喝著酒水,問向身旁的女子。
「這個嘛……雖然我沒有真正見過她,但根據書本的紀載與人們的口耳相傳,皇后陛下機智過人、膽大心細,但又總是面帶微笑,待人和善、溫柔婉約,簡直就是完美女性的典範。」
「大致上來說,『皇后』卡普呂索就如同妳所言,是個受人民景仰,溫柔無比的女性。」他望向遠方的原野,表情悠然。
「……?」艾梅洛不禁瞄了他一眼。
「然而……我永遠都記得,第一次在談判桌上見到『親王之女』卡普呂索時,可是完全不一樣的印象。」
「怎麼回事?」
「不知道。當時的她,給人的感覺是個眼神銳利、不苟言笑的強勢女子──極度理性,甚至有點冷酷無情……如何?跟妳想像中的『皇后』陛下差得遠了吧?」
「……」艾梅洛陷入沉默。
「人們流傳著各式各樣關於先王與皇后相戀過程的故事,每個故事的尾聲都是結婚之後過著幸福甜蜜的日子。」
「但是做為親信的我很清楚……在剛結婚的那段時間,兩人在公開場合雖然有著許多親密的互動,不過私底下……皇后對著先王陛下說話的時候,卻像是個生意人一板一眼的談著公事──這是場政治聯姻。」
「唔……侍衛長,你的意思是,皇后陛下的個性其實是在結婚之後才漸漸改變成我們所熟悉的她嗎?」艾梅洛皺著眉頭,反問道。
「這麼說也不太精確……因為太快了。」
「快?」
「皇后陛下簡直就像換了一個人似的……在那次『出巡』之後。」
☀
「瓦拉爾……你的家鄉。」
「是啊。」
皎潔的月光灑落在小鎮旅店最頂樓的房間裡頭,這是最高級的房間,聽到要接待新任國王夫妻,旅店主人可絲毫不敢馬虎。
卡普呂索背對著正在擦拭聖劍的丈夫,望向夜空中的圓月。
「還記得我跟你說過我們奧維德人所建造的神殿嗎?」
「嗯。再往西的海邊懸崖上,我跟愛力克小時候還曾經去那兒探險。」奧斯泰納停下手邊的工作,看向自己的妻子。
「好,那明天我要去處理一些事情,如果可以的話,請在接近黃昏的時候到神殿來接『我』回去。」
「讓我陪你去吧?在這鄉下地方妳一個人行動我實在不太放心啊……」
「奧斯泰納。」卡普呂索打斷了他的話。
「?」
「其實你可以不用這麼關心我,畢竟我們只是──」
「──只是政治聯姻……我知道。」奧斯泰納把妻子的話接下去,他輕輕嘆了口氣,別過頭,走出了房門。
也因此,他看不到卡普呂索真正的表情。
「沒錯……只是場政治聯姻……」
卡普呂索緊握著拳頭,眉頭深鎖的垂下頭。
似乎有什麼東西在這一瞬間濕了窗台。
「這是……?」
「嚇到了嗎?這座神殿每到黃昏的時候都是如此美麗的。」
奧斯泰納在接近黃昏時分抵達了海岸懸崖上的神殿。
令他震驚無比的是,夕陽的光線斜射入神殿內側之後,透過無數銅鏡的反射,讓整個神殿內廳顯得金碧輝煌,美麗極了!
「嗯。謝謝妳讓我看到如此美麗的景象,無論是這座神殿,或是妳。」他看向站在神殿正中央的妻子──就像是天界降臨的聖女,奧斯泰納微笑著說。
「不客氣。」
「今天的事情辦得順利嗎?」
「就快完成了。」
「那我等妳,待會兒一起回去吧。我已經吩咐老闆烤了一頭小羔羊……」
「不。」
出乎意料的,面對丈夫稀鬆平常的邀請,卡普呂索拒絕了。
「?」奧斯泰納疑惑了。
「我不能跟你回去。」
「……?卡普呂索……妳在說什……」
然而卡普呂索舉起她的右手,示意奧斯泰納停口。
「抱歉了,奧斯泰納。」
「我騙了你。」
「雖然我們之間簽下了那份協議……」
「但實際上,就算我現在身為皇后,我也沒有把握可以控制所有奧維德人的想法。」
「我並不能保證自己可以做到協議上的內容。」
「所以我決定來到這座神殿。」
「這裡是由古老的奧維德人所建造,供奉著夕陽之神。奧維德人與夕陽之神有著遠古的約定──當我們願意奉獻出自己的半份靈魂,夕陽之神將會盡祂所能滿足可以為奧維德人帶來幸福的願望。」
「所以我必須留在這裡。」
「往後的日子,還請你跟另一半的『我』好好相處……」
「拜託了……這是『我』做為皇后……不,做為你認識的卡普呂索這個人對你最後的請求……」
「如果很多年後的某一天,你認為這片土地上的魯恩人與奧維德人能夠真正的和平共處時,再來找我吧……我會一直在這裡等著你的。」
平靜。
卡普呂索的表情看起來是多麼的平靜。
奧斯泰納的面容錯愕而呆滯,他完全搞不懂妻子在說什麼,但是他知道──
即將要失去她了。
但即使如此,奧斯泰納的雙腿卻像牢牢釘在泥土中的木樁,說什麼都無法移動半分……
「奧斯泰納……」
卡普呂索低下頭,深深吸了一口氣。
她那充滿氣勢的體態舉止中,居然參雜了一絲少女的嬌羞……
「其實──」
「我是很想一直跟你在一起的。」
然後第一次的,卡普呂索總是嚴肅的面容上,露出了笑容。
但那是──
不捨的笑容。
痛苦的笑容。
離別的笑容。
下一瞬間,金色的光芒逐漸黯淡,象徵著那火紅夕陽的頂端,也逐漸沒入海平面……
神殿重新回到一片無垠黑暗。
這一刻,卡普呂索闔上雙眼,失去意識癱軟在神殿中央。
「卡普呂索!」
奧斯泰納彷彿總算解除束縛,往妻子直奔而去。
「嗯……?」
「是奧斯泰納啊……嘿嘿!你來接我了。」
但「卡普呂索」只是用溫柔崇敬的眼神望著奧斯泰納,咧嘴笑了笑。
☀
「嗯?錯覺嗎?」愛力克偷瞄了一下後方,撫著下巴喃喃自語。
「怎麼了?」艾梅洛挑起眉毛。
「沒事,長官。」
「……所以那之後怎麼了?」
「出巡回來之後,皇后陛下的眼神變得溫和許多,臉上也增添了更多笑容,是人民更加喜愛、人民更加期待的『皇后』形象。」
「因此人們便不太在意這樣短時間的轉變,或是穿鑿附會的說這趟旅行加深了先王與皇后的感情,因此整個人昇華了不少。」
「然而,在那次之後,皇后越來越常因為身體因素無法出席重要場合。」
「更令我納悶的是,先王陛下再也不曾向我聊到有關皇后的事了。」
愛力克又喝了幾口酒,這次可是打了個明顯的嗝。
「嗯……看來,果然發生了什麼事吧……」
「是啊。所以這次先王陛下的異常行動,我第一個直覺便是聯想到四十年前的那次出巡。」
「幸好有帶你出來,這讓我了解了不少秘辛呢。」
「重要的是,我想要親自問奧斯泰納這件事……這不是做為一名下屬,而是做為他的摯友埋藏了四十年的疑問……」
「放心吧,照這個速度下去,很快就會找到陛下了。」
「是啊……」
然而此時的兩人,並沒有發現馬車上方不知何時居然躺著一個年輕男子的身影。他有著線條立體的五官,或許有一點奧維德血統吧?他穿著旅人的裝束,帶著把魯特琴,大概是個吟遊詩人之類的傢伙。
瑞萊那小子給我弄到的易容工具真不是蓋的,就連爺爺都被我騙過去了!
說實話的,雖然是我主動出擊,不過昨晚被爺爺盯著瞧的時候,還是差點嚇出冷汗呢……
但沒辦法,可得把奶奶遺物中,臨終前寫的那封信,在那個「約定之地」交給他們呢。
嘻嘻!信裡的內容真是有意思,原來他們年輕的時候發生那麼精采的事啊!
那封「皇后」寫給奧斯泰納以及卡普呂索的真心話。
所以現在,艾梅洛,就讓我搭個便車囉!
年輕男子竊笑著。
他的名字是哈利。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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太陽還高掛在天頂,老格雷就已經關上酒館的大門,掛上「今日公休」的木板。
今天早晨,他收到了來自王城的一封急件,署名寫的是「次官瑞萊」。
「唉……想不到年紀一大把還得出任務,真是折騰人啊……」
他抓抓頭,往剛剛租來的馬走去。
☀
馬車仍轆轆地行駛著,車棚中,沉默流動於艾梅洛與愛力克之間——除了艾梅洛焦慮的聲響。
不久前愛力克分享完皇后的怪異之處,艾梅洛便持續鎖著眉頭,口中不斷溢出磨石的喀喀聲,他偷偷斜眼瞧她齜牙咧嘴的模樣,總有點擔心她的牙終有一日被她自己磨穿。
「有什麼事嗎,侍衛長?」
一焦慮就會形象崩毀的傳聞果然是真的啊。愛力克吞吞口水,委婉道:「長官在費心思量什麼?」
艾梅洛揪著眉,反常地猶豫半晌才吁了口氣:「是有些敏感的問題。」
「喔?洗耳恭聽。」
「我知道你是魯恩人,在平定之後,你曾因魯恩人的身份感到不適?」
他愣了下,稍加反芻了她語中深意,才緩緩答道:「幼時確實因為魯恩血統吃了不少苦頭,到了現在……談不上什麼不適,畢竟魯恩和奧維德的恩怨,令他們終究無法相容……」
「不過我想,平定後和奧維德人相處的經驗,愉快的比較多。」
「是嗎?」聞言艾梅洛意外緩下緊繃的臉,放心地止住了嘴裏的磨牙功夫。
「不過啊,長官……為何突然問起血統呢?」
「方才聽你這麼一說,我有個想法。」
「什麼?」
「雖然印象有些微薄,」
艾梅洛細細瞇起了眼:「但記憶中,我們奧維德人自古以來,流傳著一個關於夕陽的傳說……」
☀
哈利舒適地翹腳躺在車棚上,不知不覺他已隨馬車趕了數十里的路途,上空是不能再更湛藍的美麗晴天,幾隻鳥兒低下身子,自他耳際飛過,可愛極了。他忍住了快活吹口哨的衝動,抓了一把懷中的乾糧往車尾扔,看鳥兒群起而下,在他們行經的車痕上啄食。
當然,除了欣賞美景及鳥語花香,他也不忘傾聽車棚下的談話。車棚下的他們,講述著浪漫的獻祭傳說,一個獻出半個靈魂就能祈求幸福的傳說。
這事他自然知曉,幼時,奶奶曾溫柔地抱著他,一遍遍讀過關於夕陽的故事,從奶奶留下的信中,他也大略知道奶奶當年的選擇。不過每讀一次信,他總感到無法置信地荒謬。畢竟,天底下哪有人寧可付出靈魂也要祈求大多數愚人的幸福?
但那個皇后就是做得出那種瘋狂事。
他不置可否地甩甩頭,繼續留心車下兩人的對話,最後他們把目的地定在瓦拉爾的廢棄神殿,現在還在市區,再駛遠一些環境就會逐漸荒涼,要嘛他趁現在四周還熱鬧脫身,要嘛就一路躲到那海邊懸崖下,再和他倆比腳程。他正思量著,聽到艾梅洛低聲說道:
「……侍衛長,我們長途跋涉,也該找個地方歇息了。」
「是。」
不久後,馬車咿呀咿呀地停下了,似乎是駛進了窄巷內,上方的開闊視野頓時被高牆掩了一半,哈利內心咕噥了聲,不過得以從一天的舟車勞頓解脫,也令他稍感欣慰地笑開臉。
突聞車下一聲低喝:「上面是誰!」
下一秒,離他身側不過幾吋的棚頂被冰寒的劍鋒刺穿。事出突然,他悠閒的笑容尷尬地凝結在臉上。
「果然不是錯覺嗎,確實有人跟著我們呢。」聽到愛力克懊惱的聲音。
「沒發現的我也有責任。」
艾梅洛冷竣低沉的聲音傳上,接著第二劍緊貼著他的腰緣刺出,他甚至能感受到自劍身發出的刺骨寒氣:
「現在給我下來,我不介意在你身上開幾個口子。」
哎,如果有時間,哈利真想再跟艾梅洛多玩一會。自從他學得走路以來,無論宮內宮外,艾梅洛對付人的劍招都是同個樣子。可惜現在他只能像個陌生人,抱著魯特琴假裝笨拙地摔在地上,被艾梅洛公式而冷漠的目光瞪視著。
「你這傢伙,待在上面多久了?」
「哎,痛痛痛痛痛……」哈利陪著笑臉,狼狽地拍著半身灰塵:「我啊,我是從你們行經的酒館樓上滾下來的,正不巧就摔在你們車棚上,也找不到適合下車的時機,就……」
「廢話少說。」
冷劍剎那間點到他的喉頭,微微陷入他的肌膚:
「你聽到了多少?」
愛力克在一旁勸道:「長官,事關緊急,直接把這小鬼關押了,待事情落幕再審訊也不遲。」
哈利額上開始冒出粒粒冷汗,現下質問還有機會全身而退,若被正式關押,除非自曝身分,不然憑他不可能逃脫生天,那肯定會誤了大事。他身前身後的牆都太高,不可能攀牆逃生,兩邊的巷口又太遠了。哎,也是嘛,本來就是為了捉他才停在這種陰晦的地方。
他只得乾笑著向牆壁縮去:「兩、兩位大官人……行行好……」
卻聽右側巷口一聲馬的長鳴,巷內三人同時轉頭,接著那馬便疾速衝了進來,那馬實在勢頭太猛,艾梅洛和愛力克被迫退了一步,眼看著馬就要從兩組人間穿過——
「殿下!」
沒等哈利反應過來,馬上的人傾身抓住了他護在頭頂的手,使勁一拉:
「抓緊了!」
接著他整個人騰空而起,愣愣地被安置在那人的身後,奔離陰暗的小巷、擺脫兩個人的問話……
哎呀,忘記拿魯特琴了。
兩人呆愣著,過了五秒才意識到發生什麼事。
「陛下私自離開王宮的消息如不慎走漏,那可非同小可。」
愛力克憂心道:「我們即刻出發追捕吧……長官?」
卻見艾梅洛若有所思地望著馬匹消失的方向,沒有憤怒,她的眼神甚至有些少見的柔和。
「呃,長官?」
艾梅洛才回過神,急忙爬回車棚,低聲命令馬伕:
「快追!」
「呀,是酒館的老頭子!居然這麼帥氣地登場了啊?」
哈利滿臉驚喜地拉著身前人腰間掛的酒壺,老格雷不免無奈地嘆了口氣。
麻煩的差事。
「小的奉次官之命守護哈利殿下。您在我酒館待過,而我又收了一大筆報酬,沒有不好好幹的理由。」
「哎呀,瑞萊也太大驚小怪了,我看起來這麼不可靠嗎?」
老格雷沉默不語。平民的沉默在皇室前便是消極的反對。
「嘿!別這樣嘛,我也是有要事在身的。」
老格雷一拉韁繩,讓馬的速度稍緩。
「那麼殿下,接下來要去哪裡?」
「這個嘛……你知道瓦拉爾西邊懸崖的神殿嗎?」
「略知一二。」
「那就麻煩你啦!可要甩掉後面馬車上怒氣沖沖的追兵喔。」
哈利語畢,開心地吹起了大調的口哨。
☀
卡普呂索輕輕叩著奧斯泰納的房門,等了好一陣子,才等到他冷冷地拉開一條門縫。
「這種時候,你來找我做什麼?」連聲音都是冷漠的。
「沒、沒什麼……只是在想為什麼你都不和我說話了。」她垂頭心傷道。
「我最近很忙,民心尚未安定,內政的基石也待打穩,沒有聊天的閒暇時間。」
「可是你以前都會找我討論,」她委屈地咬唇:「畢竟安定民心是我們的共同目標……」
奧斯泰納卻勃然大怒:「什麼以前?我以前找的可不是你。」
此話一出,兩人都安靜了下來,只聽見奧斯泰納慍怒的吐息聲。良久,卡普呂索挽回似地再次試著搭話:「奧斯泰納……」
「——夠了,你忘了我們只是政治聯姻嗎?」
殘忍的語音落下,砰地一聲,奧斯泰納把那個卡普呂索永遠封在門外。
☀
天邊開始染黃了。夕日要來的時候來得很快,黃橘紅紫一晃眼便會渲上天空。這更襯得在那之前的時光無趣而停滯。
奧斯泰納立於神殿中央,遠眺著與天色輝映的海景。
在四十餘年前,他所愛的那個女人在他所站的位置上,獻出了她自己,祈求奧維德人的幸福。她臨去前承諾,只要魯恩人和奧維德人得以真正和平地相處,就可以回來見她。這些年來,魯恩人和奧維德人間的圍牆,可有稍微崩解了嗎?有些根深柢固的仇自然無法放下,但至少他觸目可見的魯恩和奧維德,都可以和睦相處,平定之後,因為血統引起的紛爭和訴訟也減少許多。
然而,民心和平了,卻沒有半個人懂他和卡普呂索,他們努力埋藏真心的政治聯姻、他們從未表露的真愛。
「嗯,好寂寞呢。」他喟然,悽悽地笑了。
他就這樣哀傷地望著遠景,直到後方的騷動使他回過神,在神殿門外,在下坡的路上,一個人踏著輕快的腳步走來。
「唷,老頭。」
他回頭一看,是那個在酒館唱著他與她的故事的吟遊詩人。
「在酒館好像有過一面之緣……怎麼會到這裡來了呢?」
年輕人笑而不答,攤開空無一物的雙手表達自己毫無敵意,接著一步步走近,雙手微發出橙光,清亮的嗓音唱著,被風送到了奧斯泰納的耳邊:
「在島的西方/王的故鄉瓦拉爾/西邊的懸崖上/一座奧維德的神殿坐擁夕陽」
「國王夫妻在此攜手/在夕日的照耀下對視/在神的注視下許著日落之民的願望」
「心痛的國王送走了半個王后/心念著她最後的神傷」
「四十年來的輾轉反側/餘生可否如願以償?」
當他幽幽唱完尾音,離神殿門口只差十幾尺。
「你……」奧斯泰納震驚莫名:「你怎麼會知道……」
「所以說啊,老頭,在酒館我就說過了,」年輕人原先輕佻的神情轉為認真:「你才是不懂他們的那個人。」
「我……」
情緒尚未恢復,奧斯泰納就注意到年輕人身後有更多的騷動,他作為武人的神經開始緊繃。而年輕人只是玩味著他緊張的神情,繼續向前走。
橘紅色開始肆無忌憚地侵襲西邊的天空。
「別緊張,我只是受人之託將信轉交給你。」年輕人踏進神殿,從懷裡掏出白色信封,氣息陳舊,可以看得出被保存了好一段時間。「這是皇后給你們,奧斯泰納與卡普呂索的信。」
都這個年紀了還有什麼好緊張的呢?奧斯泰納是這麼想的,卻無法抑制自己接過信的那雙顫抖的手。
「那麼我就先走啦,你就在這好好品味吧。」
奧斯泰納呆愣著,直到年輕人就要走出神殿的那一刻才開口,「年輕人你……」
「怎麼──」
「聽令。」奧斯泰納的口中吐出一個古魯恩單詞,身邊的聖劍散發出灰藍色光芒。
年輕人發覺他無法動彈了,頓時喪氣地大喊,「爺爺!」
「哼。」第一次沒發現可能是他大意,但要是第二次都還沒發現,那他可就不配被稱為王了,「別讓其他人進來,以你的能力還能做到吧?」
無法控制往前踏的腳步,年輕人不放棄的大喊。「爺爺我沒有武器啊。」
「那倒是。但鄂圖討厭你所以不能借你。」
「唔……」年輕人的意圖被看破,只好轉為求情,「鄂圖我錯了我以後不會亂拿你去砍樹啦,可不可以幫幫我──」
奧斯泰納看向身邊的鄂圖,示意由它自行決定,只見它緩慢浮起,似乎是猶豫了下,但還是往年輕人那飛了過去。
「小心點別受傷了。」
「耶嘿,我知道的。」
不久後。
好不容易追上飛奔的馬,好不容易爬上懸崖,好不容易聯手制伏了自稱為酒館老闆、什麼都不知道只是被捲進來的無辜人士。艾梅洛與愛洛克望著站在神殿前的人影,露出了傻眼的表情。
「哎呀,我也不是故意的,畢竟爺爺的命令我怎麼可能不聽呢。」除下易容的哈利露出了一點也不愧疚的笑容,「總之就是這樣啦,我們來玩吧。」
哈利王子舉起了聖劍。
☀
卡普呂索病了。
奧斯泰納離開皇宮一趟處理貴族間土地分配的紛爭,一回來就聽到了令他眉頭深鎖的消息。
「為什麼現在才告訴我?」板著臉孔的奧斯泰納身周透著冷冽,服侍卡普呂索的女僕們被震懾住,只能低著頭,一句話也不敢說。
「是我不讓他們告訴你的。」卡普呂索敲了敲門,走進書房,對著瑟瑟發抖的僕人們與護衛一揮手,溫柔的說:「你們先下去吧。」
於是房間裡很快地就只剩下他們兩人。
卡普呂索掩著嘴咳了兩聲,顯然病還沒好全,奧斯泰納見狀想說些什麼,但最後只是皺著眉問她為什麼要隱瞞。
「唉呦,這不是就怕你在忙嗎?小感冒罷了,等你回來,我病也就好了,何必讓你擔心呢。」卡普呂索笑了,「算了,不說這個了,事情處理好了嗎?如果需要的話,奧維德方面可以由我出面,我能幫你──」
「不需要,妳好好休息就好。」
奧斯泰納一句話就讓整個房間又安靜下來,似是熬不住沉默,奧斯泰納找了個理由就要離開。
「你還是不願意與我商討政事嗎?」
奧斯泰納腳步頓了下。
卡普呂索低下頭,聲音委屈地顫抖著,「她是卡普呂索,那我就不是嗎?」
奧斯泰納甩上了門。
整個世界都在傳頌他們之間的美好,歌頌著溫柔婉約的皇后與驍勇善戰的國王,每首歌的結尾都是幸福快樂。但事實是,奧斯泰納在心裡罵了一句髒話,他現在還是不知道該如何面對「皇后」卡普呂索。
「傳說故事?奧你什麼時候對這些事感興趣了?」走進房間,愛力克看著桌上的讀物,一時愣住了。
「……心血來潮罷了。找我有事?」
「喔,我就直接問了,我說啊奧,你們之間到底發生了什麼事啊?」只有兩人在,愛力克也沒那麼拘謹,將心中的疑問問了出來。
奧斯泰納瞥了他一眼,沒好氣的繼續靠著窗戶,迎著涼風,試圖讓自己的腦袋冷靜下來。
愛力克嘆了口氣,「好,我不問了,但你至少也關心下皇后吧,她病得那麼重……」
病重?奧斯泰納揚起眉。「她不是只是小感冒?」
「哪來啊……前些日子病得都沒法下床呢。不是我在說,你……啊?奧,你要去哪?」
病到無法下床?那他今天看到的卡普呂索又是怎麼回事?奧斯泰納沒有理會身後的聲音,邁開步伐直直地朝卡普呂索的房間走去,決定直接去找人問清楚。
「那個,皇后已經休息……咿!」也許是奧斯泰納的眼神太過嚇人,女僕們象徵性的攔了攔就退到一旁,讓奧斯泰納一個人踏進皇后的房間。房間裡原本在服侍卡普呂索的人也都被奧斯泰納趕走了。
奧斯泰納毫不意外的看見臉色蒼白到不正常的卡普呂索,早上見到的一切彷彿都是假象。卡普呂索還掙扎著想爬起身,但奧斯泰納只是皺著眉把她按回床上,厲聲命令她休息。折騰了好一會,卡普呂索終於好好的躺在床上,闔上眼,慢慢的陷入夢境。
奧斯泰納坐在一旁,看著她冒著冷汗,嘴裡碎念著夢囈著,不知為何有些慌,心跳得飛快,就像是、就像是──害怕失去她一樣。
奧斯泰納因為腦海裡浮現的念頭而忍不住嘖了聲。
沉默了一會後,他擰乾剛剛被女僕放在一旁的毛巾,細細地為她擦拭額上的冷汗。他第一次像這樣仔細的看著她。立體的五官看起來很精緻,因為生病的緣故臉有些皺,但似乎在慢慢的放鬆下來,在他的印象中,這張臉總是氣勢磅礡、傲氣逼人的模樣──
只是那充滿氣勢的神情,如今已經被大家所期待的溫柔婉約給取代了。
奧斯泰納頓了頓,把毛巾放進臉盆吸飽水,然後再擰乾,幫眼前的人擦去脖頸之間的汗。
如今,眼前的人總是溫柔、婉約,總是帶著笑容,總是和善的面對所有人,但他今天似乎看到了其他的面貌,不願給他惹麻煩,深怕麻煩到他,因為太過溫柔,所以把所有難受都憋著,憋過頭了也只是自暴自棄的詢問著。
不知為何,這樣的一面,卻讓奧斯泰納有辦法把眼前的人跟以前的卡普呂索合起來了。
她是卡普呂索,那我就不是嗎?
無法控制的,他想起她的詢問,他不願意回答的問題。她是卡普呂索嗎?她是,她當然也是。只是,他還需要一些時間……
似乎是睡熟了,她不再夢囈,呼吸也變沉了。奧斯泰納放下毛巾,幫她蓋好了被子。站在她身邊看了她許久,最後很輕很輕的,在她的臉頰上落下一吻。
「卡普呂索……我愛妳。」
顫抖的聲音在房間安靜的消散,奧斯泰納抹了抹臉,走出了房間。
他走得太快了,像是害怕得到回覆一樣。
他走得太快了,像是知道「她」聽不到一樣。
他走得太快了,也因此沒看見卡普呂索翻了個身,手輕撫過臉頰。
「……奧斯泰納……我也……」
那個瞬間,有什麼東西濕了枕頭。
☀
給 奧斯泰納、卡普呂索
奧斯泰納,我喜歡你。當然,我想,我也會喜歡妳。
奧斯泰納深呼吸一口氣,小心的打開了那封信,看到第二句話便飛快的闔上了信。
都這把年紀了還害臊,奧斯泰納抹了抹臉,繼續讀下去。
這是第三十九次重寫,第四十次提筆想寫些什麼,每次都是同一句話開頭,畢竟我想,這大概是我最後一次這樣告訴你們了。
我有好多話想告訴你們。
信裡開始細數他們的過往,有被他遺忘的、有讓他特別懷念的,裏頭夾雜著對「卡普呂索」的無數複雜情感,但所有的所有,都在最後濃縮成一句話語。
希望以後還能愛著你們。
卡普呂索 筆
當他看完信的時候,太陽已經下沉了一半,他小心翼翼的把信折好,說不上心裡是什麼感受,只覺得沉甸甸的,像是有什麼話想說但說不出口。
他抬起頭,夕陽餘暉在神殿裡不斷反射,最後在神殿中央,他的身邊聚焦──在那裡,早已不知何時站了一位年輕的女性。
銳利的目光、不苟言笑的神情,神聖的、耀眼的站在那裡。
「好久不見,奧斯泰納。」她用沒有起伏的聲音那樣說著。
「卡普呂索……」他以為,當他再次見到她時,他一定會歡欣鼓舞,也許會哭,也許會激動地與她相擁。但現在,他只是望著她的臉龐,低聲地說:「太好了……」
奧斯泰納把手中的信交給卡普呂索,兩人坐在神殿中央,藉著夕陽的餘暉,看著皇后對他們的真心話。
「明明是我寫的,怎麼會這麼陌生呢。」讀完後,卡普呂索嘆了口氣,小心翼翼的將紙摺好,遞給奧斯泰納。
只是奧斯泰納接過信的時候,卻愕然的發現自己的手穿透了她的手。
「卡普呂索……」他愣愣地望著她。
卡普呂索試著對他笑了笑,但最後放棄了。眼神帶著悲傷,她搖了搖頭。「奧斯泰納,對不起,我不能跟你回去。」
「為什麼……」彷彿幾十年前的那個畫面,他屏住呼吸。
「我,卡普呂索已經不存在在這個世界上了。」她用像是談公事的語氣那樣說著。
「從『我』死去的那一刻起,我就已經不存在了。」
「縱使靈魂合而為一,縱使現在的我是完整的我──我還是只能待在這裡。」
「所以,奧斯泰納,你回去吧。」
數十年前,卡普呂索便是這樣露出了笑容與他道別。
上次,他無法動彈,連挽留的話也說不出口。
這次,奧斯泰納選擇伸出手,努力的在不斷流逝的溫暖光芒中抓住那一雙手,然後像是談天那般稀鬆平常的開了口,「卡普呂索,妳願意等我嗎?」
「什麼……」
「妳沒辦法回去也沒關係,那就由我來這找妳。」
「我想了許多可能的情況。最糟糕的便是妳不在這裡。」
「但是妳還在,還是如此美麗。」
「所以,可以再給我一次機會嗎?」
「明天,在太陽落下的地方等我好嗎?」
卡普呂索呆愣著望著他認真的神情,沉默在他們之間瀰漫,直到卡普呂索忍不住笑出聲來。
「抱歉,失態了。」一手與奧斯泰納相握,一手掩住了笑容,卡普呂索的嘴角上揚。
他們在光芒中觸碰彼此,相擁著。
「我會等你。」
「我會來找妳。」
他們在夕陽的見證下,承諾了。
當最後一抹光芒被吞噬,世界陷入了一片黑暗。
就在哈利與兩人的戰鬥陷入僵局,被綁住的老格雷忍不住打了第四個哈欠,奧斯泰納終於從神殿中踏了出來。
「鄂圖。」聽到呼喚,聖劍一點留戀也沒有飛快回到奧斯泰納身邊。
「爺爺你出來了,那你接下來要做什麼?回宮殿嗎?」趕在艾梅洛與愛力克開口前,哈利先一步迎了上去。
「不,我暫時不打算回去。」奧斯泰納無視一旁艾梅洛鐵青的臉。
「那你要做什麼?」
奧斯泰納搖了搖手上的錢袋,數量眾多的金幣在裡頭傳出清脆的碰撞聲。
「買個房子。」
☀
奧斯泰納先王搬離皇宮這件事知道的人並不多,艾梅洛便是其中之一,於是,當他看見哈利王子留下的字條以後才會更加的煩躁。
「我去找爺爺玩了,暫時不要來找我!哈利。」
艾梅洛忍不住咬著指甲,哈利王子天不怕地不怕,就先王一個人能治得了他,但現在先王搬了出去……這愛鬧騰的個性到底是遺傳到誰……
「長官,什麼事這麼煩惱?」剛路過的愛力克看著那快被啃禿的指甲,不禁擔心的問。
「哈利王子又跑出去了。」艾梅洛眉頭深鎖,很遺憾的是,眼前的人也治不了哈利。
「抱歉我似乎幫不上忙,如果您需要的話,也許我可以跟先王談談……」
「不了,你也蠻忙的,就不麻煩你了。」艾梅洛又陷入了焦慮之中,無意識地開始咬第二根手指指甲。
愛力克欲言又止,最後還是放棄不說了。看來艾梅洛的指甲在哈利王子回來以前是長不齊了。
西邊小鎮的邊界,一戶人家的門被大力推開。
「爺爺我來了,鄂圖呢?」
「你動靜那麼大,它早躲起來了。」奧斯泰納坐在玄關,正巧要出門。「你找找吧,我先走了。」
「好,爺爺路上小心。」哈利脫了鞋子,開始與聖劍的捉迷藏。
奧斯泰納踏出家門,往西邊一路走去。
途中經過翠綠的山丘、草原,再往西走,便可以看到西側的海岸線。
在那裡的懸崖上,有一座近乎荒廢的神殿。
神殿近些日子經過清理看起來乾淨不少,雖說這幾年來,也只有一位訪客會固定到訪。
太陽開始落下,一開始是黃色,從邊緣開始渲染,接下來便是橙色,橙色來的很快,一下子,天空與海平面都染上了橙色的光芒,金橙橙的,閃耀著。
奧斯泰納喘著氣踏進神殿內,看見那個被金色光芒沐浴的身影,露出了笑容。
她的嘴角也跟著上揚。
也許未來,這片土地上,魯恩人與奧維德人能真正和平相處,不再有成見、不再有歧視。
也許未來,魯恩人與奧維德人會共同流傳一個傳說,在夕陽之中,王與他的后守護著這片大地,守護著無數人民的幸福。
也許未來,那大概也是很遙遠的以後了,而現在只是──在太陽落下之處,有兩道人影緊緊依偎在一起──這樣罷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