戰爭已經過了一個月之久。
不、說是戰爭也不太對。
在開始的前三天,一切對外的交通就被封鎖。台北到台中一帶也幾近淪陷。是呀,就連去質疑的時間也沒有。
因為再怎麼質疑、再怎麼想以科學的方式去解釋,也抵不過眼前的現實。
還活著的人了解這一點,開始組成「同盟」。
即使如此,無論用什麼手段也傷害不了他們。
理由很簡單,對手是只應存在奇幻世界中的「存在」。
──吸血鬼。
單方面的侵略與單方面的掙扎,說穿就是這麼一回事。現狀來看,遭到完全制壓也只是時間上的問題。到了那個時候,「人類」這一詞語是否會隨著戰爭的結果步入歷史呢?
……我想是不會。
頂多變成「家畜」吧。
就像我們對待那些動物一樣,到最後人類也會變成那樣。把菜市場上那些豬啦雞啦的位置替換成人類,每每想到那種情境,都會覺得既滑稽又可笑。
所以不想認輸。
無論是心理或是生理,都在對放棄的想法抗拒。沒錯,最好的證明就是我還活著。
──以人類的身分,活著。
※※※
關於吸血鬼,雖說除了這個詞以外,找不到更好的形容。不過,還是得修正一下傳統設定的刻板印象。
不怕十字架、不怕大蒜、木椿穿過心臟不會死,受到陽光照射也完全沒事。被槍械彈藥轟成爛泥也能慢慢復原。與傳說相符合的,只有他們會吸食人血跟同化對象。
沒錯,這是一面倒的戰爭。沒有任何已知手段可以抗衡他們。
但是──契機出現了。
宛如跟隨著吸血鬼從奇幻故事中走出,一名手持能殺死吸血鬼之劍的男人,神出鬼沒地協助同盟抵擋吸血鬼。
同盟將其代稱為「獵人」。
他的出現燃起了人類反擊的鬥志。
即便對吸血鬼而言,我們的抵抗像是微不足道的小火花。
三天前,我前往嘉義分部確認「獵人」的消息。
他消失了。
生死不明,更貼切的說法是失蹤。
時間點約再往前推算一個禮拜,他搭乘那時尚可使用的火車。而那輛火車出了意外──原因不明的出軌翻車,死傷人數到現在也沒個確切數字。
之後,火車也無法使用了。
可以對外聯繫的工具全部被佔領,手機沒有訊號、網路無法使用、更不用說有線或無線電視。在這情況下,同盟都市外圍的治安逐漸崩壞,發瘋發狂、自殺他殺死亡的人數不停向上飆高。
「就因為如此,剩下來的人們會是最堅強的。」林大哥重重地吐了一口煙圈。
雖說我不喜歡煙味而皺起眉頭,但他依舊視若無睹,煙天天一根接著一根抽著。
「對我來說,香菸這東西比起酒更可以紓解壓力。」沒記錯的話,林大哥那時很認真地這麼對我說。
「台中那邊,撐不了多久。」
猶如閒話家常一般,林大哥如此說道。
「不難想像的情形。沒有能跟他們對抗的武器,棄守就只是時間早晚的問題……」
這就是現實。
面對這種出乎想像的敵人,也許早點投降還能得到解脫。
……但是,在反抗著。
一旦浮現這想法,身體就以最大限度的疼痛來反彈那念頭。
大概,我的身體也不想變成人類以外的東西吧。摸著左頸部的疤痕,我如此想著。
大約在一個月前,也就是吸血鬼出現沒多久時,我險些死去。
更精細一點,是在吸血鬼的利齒下,還以「人類」身分活了下來。
這份奇蹟所付出的代價,則是我的過去──我到底被誰襲擊、之中又發生了什麼事,一點記憶也沒有。除了自己的姓名,什麼也想不起來。更別說家庭背景是靠著戶政事務所殘留的資料才找到。
有著吸血鬼的咬痕,但是卻沒有吸血鬼化──像我這樣的個案,或多或少也提升一些同盟的士氣。也許是因為這樣,我在同盟中的身分也比其他人特殊一點。
「呼……」林大哥又吐了一口煙圈。
「倒也不能這麼說,雖然武器殺不死他們,但是牽制他們的行動還是綽綽有餘。不過繞回到最重要的問題──」他在桌上攤開了這小小島國的地圖,上面滿是原子筆五顏六色的痕跡。
「雖然這麼說很沒有用,但是守的地方越小對我們就越有利。」他拿起紅筆,在台中畫了個大大的叉。
「……你也知道,我們幾乎全部的人力都用在一切對外連接區域,因此防衛線越是往內拉守備就越牢固。那些傢伙要突破也不是那麼容易的事了。」
的確,這似乎是最好、也是唯一的方案。
「現在還勉強維持都市機能的,也只剩下總部所在的台南。也就是在確認這裡的市民安全撤退前,我們就還不能離開的意思嗎……」
「正確說來,是除了『你』以外的我們。」
毫無眷戀的把香菸擰向菸灰缸後,林大哥調整了一下軍服衫領站起身來。用力地拍了拍我後背。
「總醫那邊能趕快研究出你的身體是怎麼一回事就好了,對吧阿軒?」
「別叫我阿軒,都被叫俗了。另外我也不過是能出入在可確保聯絡的區域而已,離開總醫的話,每天還得像這樣進行定點回報……真是想到就煩。」
理論上,我應該已經脫離所謂的青春叛逆期了。可是不知道什麼原因,我似乎很討厭自己的名字,普通時候更是連提也不會想去提。
就在我想到好像曾經有什麼網路流行語是形容類似情形時,思緒被林大哥的笑聲打斷了。
「哈哈,我也不喜歡那幫人就是。不過也沒辦法,現在也只能祈禱他們趕快開發出什麼對吸血鬼用病毒了。」
「是啊,能有就好了呢……」
我跟在林大哥的身後,走出這棟被用來作為臨時基地的民房。
「你是被襲擊後唯一沒吸血鬼化的倖存者。」
「這我當然知道,可是──」
「所以對我們來說意義重大。上來吧,我送你到市區晃晃,一直待在這也沒什麼好做的吧。」
林大哥重重地打斷了我的話後,豪邁地跨上野狼發動引擎。
※※※
──我拿起放在口袋內的懷錶,確認現在時間。
直到明天的定點回報為止,都是我能自由活動的時間。但是晚上要睡覺還是回到指揮所方便,我可不想露宿街頭、或是隨便找一間民宅就闖進去睡。
夏日炫目的陽光直射而下,我無意識地用手遮住刺眼的光線。
馬路上沒有半台行駛的車輛,交通號誌如同虛設似地無意義的閃爍著。我獨自一人走在空蕩蕩的街道上。
這裡過去明明是熱鬧的市區,如今路上的每間商店都拉下鐵門,家家門窗緊閉。
如果沒有什麼吸血鬼的話,暑假期間的現在,這裡鐵定是人來人往吧。
「唉……」
沒來由的,我輕輕嘆了口氣。而後從軍用背包裡拿出飲用水小啜了一口。
在「戰爭」開始的現在,那些什麼紙鈔貨幣根本就跟廢紙沒什麼兩樣。大部分的生活必需品,都是由同盟控管接收。正因如此,唯一還維持都市機能的,只剩下總部所在的台南了。
原本的居民們已經分批往台南移動,然而把吸血鬼當成無稽之談,認為現況都是叛亂跟革命所引起──說什麼也不離開家鄉的,也大有人在。能夠活在自我的框框之中,說什麼也不願意接受現實的人,某種意義上也是幸福的吧。
「不過,我也沒什麼資格說三道四吧。畢竟我連我自己過去是什麼樣的人都不知道……」
不自覺地,我把內心話脫口而出。也許是想為這死寂的城市增添一點色彩、也許只是為了驅趕掉心中那份空虛感、也許──是覺得突然會有什麼人回應我也不一定。
然而除了我自己的足音外,失去生氣的街道上依舊是一片寂靜。
蕭條的街道上,不甘寂寞而自言自語的少年一人──還要去哪找才能找到這麼悶的情況呢?
「說什麼在那邊沒事可以做叫我到市區晃晃,這下心情不是更低落了嗎?」
我索性找了塊陰涼處,把包包一扔就以大字型躺下。
──我們,還能撐多久呢?
這一個月來,也不是沒試過從海路到別的國家求援,但是每一艘派出去的船隻都是有去無回,音訊全無。飛機也是一樣,當時還特地加裝了攝影機打算從空中偵察,但是所拍攝下的影像全是雜訊,不久後飛機也跟地面失去聯繫。
全世界簡直就像是矮小化到只剩下這裡一樣──不禁讓人產生這種錯覺。
再悲觀一點,搞不好其他國家也被其他的「什麼」跟統治佔領了。反正沒道理就這塊島國得天獨厚。同盟中對於這些也有著各式各樣的假說,但連自保都成問題的我們,就是證實了地球是被外星人入侵、是被地底人攻擊、還是異世界的門打開了又如何?我的苦笑不自覺與晴朗的藍天白雲成了諷刺的對比。
「非要選一個假說的話,但願這一切都是一場惡夢就好了。」
『但是,這一切並不是夢。不要逃避眼前的現實。』
「什麼?」
突如其來的異樣感,像是雜訊般介入我的思考。我猛地坐起身來左顧右盼。
剛剛有人說話了嗎?
「這裡有其他人在嗎?有的話麻煩出個聲回應好嗎?我不是吸血鬼,是貨真價實的人類!」
四週靜謐,這是理所當然的──這裡除了我以外沒有其他人在。空曠到就算大剌剌地躺在馬路上,也不用害怕被車撞到。
那麼,那個異樣感是什麼?難道我的神經終於衰竭,開始出現幻聽了嗎?
就在這時,一陣莫名的頭痛打斷了我的思考。
「唔、啊啊──」
『為什麼、……執著?』
──無法辨識、無法理解
什麼、是什麼?
──動人的暴力的漆灰的悅耳的稚氣的骯髒的心跳的和善的不懂的一見鍾情的不想死的無可救藥的無法認可的等待答案的尋找答案的充滿魅力的……
「啊、啊啊啊───!」
簡直像被人硬生生扯開腦袋,拿著湯匙攪和腦漿般的劇痛。
──灰色的、少女。
不知道過了多久,等到疼痛減緩後,我才發現自己無意間很沒用地癱軟在地上。
「這到底是怎麼回事,總醫可從來沒跟我說過我有這方面的隱疾呀……」我按摩著太陽穴,意圖讓頭痛舒緩。為了以防萬一,還是準備回總醫做檢查洽當。
──抑或是,那是我失去的記憶復甦的徵兆?
這麼一想,頓時內心踏實了許多。嘗試著回想腦內剛剛有如爆炸般的資訊量後,方才腦海中最後浮現的鮮明景象,的確是一位灰衣的少女──雖然容貌想不起來。搞不好她跟我失去的記憶有什麼重要的關聯。
「哈哈,要是真的有那麼輕鬆順利就好了呢。好像有什麼網路流行語是形容這個、都合主義嗎?似乎是日文的感覺……」
我忍不住自嘲地笑起。
※※※
在路上隨便找台腳踏車騎回到指揮所外時,時間也到了夕陽西下時分。正巧看見林大哥一人在外頭抽著菸,他似乎也注意到我,露出笑臉對我打招呼。
「呦呦,市區好玩嗎?」
「去死吧!什麼都沒有,除了躺在馬路上你是還能叫我做什麼?研究馬路平不平嗎?」
「欸?進民宅四處參觀呀。搞不好還會找到什麼有趣的東西呢。」
「你是強盜嗎?」我不禁哭笑不得。
「唉呀呀,小鬼畢竟是小鬼,有很多事你不懂的。」他擺出「那還真可惜」的表情邊用力地吸了一口菸。
「話說回來,為什麼特地到外面抽菸?可別告訴我是為了看夕陽。」
只見他神秘的一笑後,用左手拇指比著指揮所內部。我順著看過去,卻也沒看到什麼特別的。
「進去看看你就知道了。」
我摸不著頭緒地走入建築物內,剛進門就聞到咖哩的香味。是因為裡面在煮晚餐,所以他才到外面抽菸嗎?
……不對,這個指揮所內有人會烹飪嗎?我怎麼印象中最高段的料理是便利商店五十元的牛肉泡麵?
「今天是什麼日子嗎?不但不是吃乾糧,居然還有人下廚?啊啊我知道了,是調理包對吧?」
我對著一位暱稱黑熊的黝黑青年問道。然而他的反應就跟林大哥一樣,也是帶著神秘的笑容後比著廚房的方向,示意要我進去看看的樣子。
什麼呀這反應,難不成今天是誰的生日要給誰驚喜?
「不錯嘛小夥子。」另一位我只記得長相的壯漢也是帶著一樣曖昧的微笑拍了拍我的肩。
「嗄?」這下我更是搞不懂了。
「別讓人家女孩子等太久,快去看看吧。」說完,壯漢不由分說就是把我往廚房推。
「啊啊我自己走就好啦!」
──女孩子?
在那瞬間,我很清楚是自己的心跳快了一拍。
方才灰衣少女的身影還深深烙印在記憶中,難道……真的有這麼剛好的事……?
我吞了吞口水,懷著忐忑不安的心情走進廚房。
走進廚房,迎面伴隨著食物香氣而來的,是女孩子甜甜的哼歌聲。
明明這裡是第二前線,卻穿著跟戰場完全不搭嘎的學校制服。少女一束細長馬尾,柔順地緊貼在白皙的頸部上。除去即使從側面看過去,也沒什麼起伏的胸部可說是遺憾。
有著一張清秀瓜子臉的少女,正聚精會神於料理上。
雖然不是那位灰衣少女,然而──制服、青澀的少女、為了誰而做的料理。一切有如一幅完美的動態畫般呈現在我面前。試想,在這世代還能在學校品嚐到女孩子手料理是多麼艱難的一件事?不、不對!這場景更像是滿懷期待,等待主人歸來的少婦──
「歡迎回來,親愛的。那麼要先用膳呢?還是先洗澡呢?還是……先、用、我、呢?」
啊啊──太棒了!加上那象徵著未成年的制服,更是為這場景增添了一分危險,卻又美妙而充滿誘惑的魅力!如此引人遐想的美景,要是有人破壞那還真是罪該萬死──誰?到底是誰讓少女的動作停頓下來,又是誰讓她露出那種半是喜悅半是哀傷的複雜表情?
「好久不見了,憶軒同學。」
……看來是我吧。
少女注意到我的存在,停下了手邊的動作,神情複雜地望向我。而思考還沒重新運轉的我,愣了老半天後也只能擠出這麼一句話。
「請問,妳是誰?」
真是糟透了,我在幹什麼呀我。
「不、那個──對不起!」就在我還搞不清楚狀況時,少女突然低頭道歉。
「明明知道你失去記憶了……」
「啊、啊啊。」
果然是以前認識的人嗎。
我皺著眉試著回想有關眼前少女的事,然而怎麼想也只是一片空白,什麼也想不起來。
一直以來,我對自己的失憶其實沒什麼實際感。主要是因為在這段日子,我沒有遇到過任何認識的親人或是朋友。身邊的一切都是重新開始,有沒有過去的記憶對我來說影響不大。
沒有熟人也是理所當然的──如果他們不是死了,就是被變成吸血鬼了吧。畢竟我所住的桃園,是戰爭前期就被攻陷的地點。
「那個,我叫許子潔……我們是同一間高中的同班同學。那個、連學校也忘記了嗎……?」名為許子潔的少女怯生生地看著我又是抬頭又是低頭的,大概是很擔心我會不會在意自己失憶的事吧。
「聽妳這麼一說,我的確有點印象的樣子。」
我再次仔細地端詳她身上的制服──沒錯,純白布料上的淺粉紅蝴蝶結、還有略帶棕紅相間的格子裙。因為仿日的制服設計嫻雅可愛,在全台之間還有著不錯的風評。我當初似乎就是因為合我胃口,才把這間學校定為第一志願。
思考到這裡,我把浮現而出的校名脫口而出。
……話說回來,為什麼我是從制服款式想起來呀?
「太好了,憶軒同學對自己的學校還是有印象的呢!」少女舒了一口氣,彷彿我的記憶對她事關重大似地。
「冒昧問一句,我們……是普通的同班同學吧?」
「是、是的──只是普通的同班同學!」
似乎察覺到我話中涵義,少女先是臉微微一紅,而後連音調都拉高了八度。
總覺得有點可惜,就常理而言,彼此不是應該有著什麼牽絆之類的嗎。於是就會產生那種亂世重逢的感動……等等,我依據的到底是什麼常理呀?
「啊,不繼續弄晚餐不行……憶軒同學,可以請你先到外面等嗎?請大家大概再等個五分鐘就可以了。」說完,許子潔再度回首弄著咖哩。
我也只好摸摸鼻子走出廚房。
一回到客廳,就看到目前指揮所內的十幾個人都用著雷同的表情對著我曖昧地笑著。
「你們在笑什麼鬼?」
對於我的問話,他們也只是笑而不語。啊啊,看了就讓人火大!
結果當許子潔端上晚餐後,他們就像是串通好似地,紛紛說什麼要回到崗位、習慣一個人吃飯什麼跟什麼的,各自盛完飯後就把我跟她兩個人留在客廳。
真是的,你們都幾歲的大人還這麼幼稚呀?
她準備的晚餐其實也很簡單,就是約十人份的雞肉咖哩。似乎顧慮到有人不喜歡吃辛辣物,她做的是甜咖哩。
在各自盛完咖哩後,我們就默默地吃起晚餐。
……這種時候,應該想些話題避免尷尬。
「是說最近天氣不錯呢,甚至有點熱過頭了哈哈。」
「是呀。」
──沉默。
「對了對了,咖哩很好吃喔。」
「謝謝……能合胃口真是太好了。」
──沉默。
不行,得再想想新的話題!
「對、對了!我以前在班上是怎麼稱呼妳的?」
「……」她臉一紅,欲言又止地屢次張口開口,看上去倒有點滑稽。
──有這麼羞於啟齒嗎?我過去到底是怎麼待人接物呀?
「貧、貧乳……如果可、可以的話還是請叫我子潔就好!」
「什麼?前面那句妳剛才說太小聲了我沒聽清楚。」
「請叫我子潔就好了!」
「可是剛才──」
「嗚……」少女一副泫然欲泣地直盯著我。
「……好的子潔同學。」我嘆了口氣,繼續吃著咖哩飯。
這樣看來,我似乎沒有跟女生愉快談話的天份。
真是的,虧我過去累積了那麼多的經驗……咦,我累積的到底是什麼經驗?
結果在想到答案前,咖哩飯就先吃完了。
「子潔同學為什麼會來這裡呢──不,再更之前一點,為什麼不待在安全的南部當一般市民,而要加入同盟跑來這裡?」我輕輕放下湯匙問道。
「只是想盡一份力而已。不行嗎?就因為我是女孩子?」她神色一慍,有點不高興地瞪著我。
「我沒有這個意思……所以妳是在看調派單位時,剛好發現有個同班同學也在,就過來這裡囉?」
「是、是的。畢竟那時候除了喪假返鄉的我,大家都……」
少女沒把話說完,賠句抱歉後,抽了幾張衛生紙就別過頭去擰鼻。但是從我這裡的角度還是可以看到她紅潤的眼框。
她與我不同。
我失去了記憶,失去了過去──對於親朋好友的生離死別一點感覺都沒有。但是她不一樣,她確實地感受到學校的好友、鄰居、跟其他的親人離她而去的悲傷。
不──我想同盟中大多數的人也有著相同的心情吧。
「抱歉,我沒事了。」她再吸了吸鼻,轉回頭後,又恢復了方才的笑顏。
「該說抱歉的是我,我實在不會看場面說話。啊啊,一定是失憶的後遺症──總覺得腦袋不太靈光。」
聞言,她微微一笑。
「沒這回事。憶軒同學……跟以前比起來改變很多呢。那、那個當然是指好的方面!」
「這麼說來,我以前是什麼樣的人呢?」
話剛說完,就看見她面有難色的看著我。
「……還是算了。當我沒問。」
「不、那個、憶軒同學當然不是什麼壞人……只是、有點那個、這個──總之現在的憶軒同學很好!嗯就是這樣沒錯!那麼吃完之後我該收拾碗盤了。」擅自得到我搞不懂的結論後,她強硬地結束話題,站起身開始動手收拾。
「那我來幫妳收拾碗筷吧。」
「謝謝……憶軒同學真是個好人。那我就擦桌子吧。」
我挑了挑眉,不知道為何,對女孩子從口中說出「好人」這個字彙有點敏感。不過我還是把她跟我的餐具疊好後拿到廚房,就在剛把碗盤放下水槽時,突然聽見客廳那邊傳來劇烈的咳嗽聲。
「喂,妳沒事吧?」
我急忙走回她身邊確認狀況,雖然咳嗽已經緩和了。但是她的臉色還是很難看。
「沒事……休息一下就好了……嘿咻。」她露出虛弱的微笑後,強打起精神似地,拿起抹布打算繼續做事。
我一把將她按回沙發坐下,同時把抹布拿走。
「憶、憶軒同學?」她似乎被我的舉動嚇到了,連眨了好幾下眼睛。
「妳是搭什麼交通工具上來的?」
「定點的接駁車……」
「生病了就該好好休息。這裡除了最基本的急救箱之外,其他什麼也沒有!要是出了什麼事,那可不是鬧著玩的──這樣吧,明天我就跟著妳回總醫。晚點我會去跟他們連絡。」
爾後,我飛快地擦拭起桌子。大致上擦過一遍後,我注意到許子潔仍然以一副不可思議的眼神愣愣地看著我。
……看來她還搞不懂在沒有醫生的地方,要是生病有多危險。
正當我想要認真地對她說明這嚴重性有多高時,突然間一切都豁然開朗。
「啊啊,這麼說來,這裡也是有藥局的。只要打開鐵門,還是可以拿藥來吃。原來如此,是我沒考慮到這點嗎……」我暗自點了點頭,果然女孩子比較細心嗎?
「噗、噗哈哈哈哈。」
似乎是忍不住了,少女突然開懷地大笑起來。
「什麼呀?我都說了我不是那種臨機應變型的了……」
「不、不是這樣的……噗哈、但是、哈哈哈哈──」
她就這樣直笑到眼角都泛出淚光才停。
到最後,我還是搞不懂她在笑什麼。
※※※
我討厭醫院。
無論是那消毒水般的氣味、或是那過於寧靜的白,我都討厭。
若要我排名的話,總醫──同盟總部醫院的簡稱,我可以毫不猶豫的把它排上榜首。
如果說醫生跟醫院的設立是為了救人,從這點來看,總醫也許該稱作屠宰場。裡面的醫生應該都叫殺手,特別是我現在通話的對象。
「哼嗯……白天原因不明的頭痛嗎?聽起來真有趣。」
「等你嚐過一次那種滋味後,我很期待你還能說出一樣的話。」
藉由指揮所內的特殊訊號基地台,我正和總醫院長兼我主治醫生徐一聖通訊。不曉得其中的技術原理是什麼,接上後似乎可以一直保持著雙方通訊不中斷的樣子。
「至於那位許子潔嗎……別擔心,她的身體沒有什麼特別的問題。在出發前時候,我們已經徹底檢查過了。小感冒而已,沒什麼好擔心的。」
「……姑且問一句,不是你把她調派上這裡吧?」
「這麼做對我有什麼好處呢?你不久後也要回來了不是嗎?」
「所以只是巧合嗎?」
「你說呢?」
……真讓人火大。
「那麼,明天派車來接送我們。」
「這沒問題,明早我再告訴你確切的時間。哈哈哈──我對於你的期待很高呢。『英雄』。」
「……」
用力切斷通訊開關後,我仍不禁皺起眉頭。
說到底,我也不過是一枚棋子。
當初在總醫住院觀察時,就跟他約法三章──我作為提振士氣的棋子、作為唯一的奇蹟、作為對於吸血化免疫的英雄而存在著。
──即使事實並非如此。
同盟不是沒有捕獲過吸血鬼,而那些被捕獲的吸血鬼就送往總醫讓內部人「研究解析」。用了許多活人生命的「研究解析」,美其名是為了找出對抗吸血鬼的方法。
他們為了救人,而大量殺人。據他所說,少幾個人,剩下的人還可以多分點糧食。
結果他們在發現如何殺死吸血鬼前,倒是發現了用吸血鬼的血可以吞噬人。
吸血鬼的「血」會侵蝕,消化人類的「血」。這應該是人變為吸血鬼的一個關鍵點。那麼,假設我的身體對於吸血化能免疫,那麼吸血鬼的血就不可能侵蝕我身上的血。
實驗結果讓人大失所望。抽取樣本的結果,我的血被吞的一乾二淨。也就是我身上的血並未對吸血化免疫,也沒有抗體存在。
我為什麼能保持人類的身分,到現在還是個不解之謎。沒被抓去做更進一步的實驗,也只是他們認為讓我好端端活著的價值更勝於冒險的實驗吧。事實上也的確如此,我的存在對一般人來說,宛如是漆黑中的一盞燈塔。
等他們知道這盞燈塔不過是海市蜃樓時,也差不多是人類的末路了。
這麼一想,「獵人」搞不好也只是他們的自導自演。
拋下悲觀的想法,我跟值勤的黑熊點點頭後,準備離開去休息。
「你們做了嗎?」離開前,他突然開口道。
「啊?」
「我們離開快三個小時,這段時間你跟那個小妞上床了嗎?」他不厭其煩地再重覆了一次。
「怎、怎麼可能呀!」
「是嗎,看來是被林仔莊家通殺了。」他面無表情地點了點頭。
「……」
「是我們離開的時間太短嗎?」
「不予置評。話說這種事不要在本人面前問吧!」
「男人嘛,還不就要錢要權要女人。現在錢跟垃圾一樣,你是英雄,那當然只差女人了。」
我嘆了口氣,這人還真能把這種事毫不害臊地說出口。
「難道……你不會是對男人有興趣吧?」
「完全沒有!」
我走出外頭並大力地甩上通訊室的門。
回到客廳後,本來想找許子潔聊天,卻沒找到她,大概是已經回房休息了吧。也好,感冒了就是要多休息。
跟其他人確認過勤務不需要幫忙後,我也回到房間打算洗澡就寢。我的房間是在二樓左手邊的第一間。這間露天大樓似乎本來就是專門承租給人,每一樓都有三間隔間房間,還有內附衛浴設備,據國軍出身的他們所說,把這裡當基地簡直就像是去度假中心一樣。
「咦?」
轉動房門的把手入內後,我訝異了一下。房間的燈居然是亮著的,真奇怪,我明明記得離開前有關掉呀……把軍用包包跟疑惑一起拋開後,我走向浴室準備洗澡就寢。
「真奇怪浴室的燈也是……」
「……憶、憶軒同學──!?」
一秒、兩秒──世界就像是靜止不動一樣停止打轉。
少女完美無暇的胴體,在水蒸氣的繚繞下呈現了一種朦朧美。因為熱氣和羞恥心而泛紅的雙頰,還有那依附在宛如彈指可破的晶瑩肌膚上,不斷滴落水珠的撩人髮絲──雖然因為水霧氣而沒有看清楚該看到的部位,但是……不對、我還在想什麼呀!?
「啊啊啊對不起我什麼都沒有看到──!」
回過神後,我搶先說出道歉的台詞,並馬上轉過身去。
該死,這一定是他們搞得鬼!我彷彿聽到樓下那幫人愉快的竊笑聲了!
「被、被看光了……」
錯覺嗎?背後怎麼傳來這麼哀怨的啜泣聲!?
「沒看到沒看到我什麼都沒有看到!還有我不是故意要進來的因為這裡本來是我的房間所以我很理所當然的以為──」
「憶軒同學……你要對人家負責……」
「什什什什什什麼──!?」
「……才怪,開玩笑的啦。可以轉過來沒差了。」
我像隻過度驚嚇的小動物似地,僵硬地回過身來。
雖然她已經圍上了浴巾,但光這樣就足以讓我臉紅心跳了。
「憶軒同學意外的很純情呢?」
「總、總之對不起今夜打擾了──!早睡早起身體好,晚安不用送了我去另外的房間休息。」
不行,再待在這裡我的理智遲早會斷線!
我一把抓起包包衝出門外。
「我果然是因為貧乳魅力不夠嗎……」
離開前,似乎還有聽到她在自語些什麼,不過那也不重要了。我衝向無人使用的第三間房門,砰地關上房門後,靠在門扉上努力地讓自己恢復平靜。可惡──明早一定要好好得找他們算帳!
不過……她真的很可愛呢……這就是所謂的萌嗎?咦──萌又是網路流行語還是日語呀……
遠離了死亡和戰爭的氣息,像是回到了和平的時代般,我懷抱著無謂的煩惱進入夢鄉。
──『然而,這對你也只是曇花一現的幻影而已。』
──『你知道嗎?台中的戰線,在剛剛崩潰了。』
皎潔的月光映射過窗下──夜鶯細語般,灰衣的少女對著沉沉熟睡的少年低聲道。
──即便,他聽不見少女的聲音。少女依舊開口問著那問題:
──『吶,為什麼,對人類的身分這麼堅持?擁有八十年壽命限界的人子啊,你要記住,我們的契約,仍在等待你的履行回覆。』
※※※
做了惡夢。
───原本只是普通的家庭聚餐。
我們是一家人喔──
張開獠牙,父親對我微笑。
痛一下下而已,之後就沒什麼了。因為是一家人,所以你一定沒問題。
架住我四肢的母親,低聲地笑著。
爺爺在笑、奶奶在笑、姑姑在笑、伯伯在笑、叔叔在笑……全家人都在笑著。
「不要……我不要變成那樣──!你們明明很清楚,我最害怕的就是血……」
那時的自己,已經盡了全力在反抗。
「啊啊──那種事,成為■■■之後就沒問題了。所有的煩惱都不存在了。因為自己的一切,都會奉獻出去嘛!」
丟下意味不明的話語後,父親咬下我的脖頸。
這剎那,身為人類的全部,在那利牙下被輕鬆的刺穿了。
頸部流出的鮮血,就像在代替流不出眼淚的我哭泣一般。
「這樣,我們又是一家人了。」母親鬆開了雙手,滿心歡喜地鼓起掌。大家,一個接一個地鼓起掌來,以生日宴會的氣氛不停鼓掌祝賀著。
……本來應該昏厥的。
跟其他人一樣,此時失去意識。醒來的時候自己就不再是自己,而是某種類似人類的生物。但是源源不絕滴落的鮮血,平常我最害怕、討厭的東西,居然在最後一線讓我保持住自我。
我一把推開毫無防備的他們,鞋子也沒穿地奪門而出。
「哈啊……哈、啊……」
跑,能做的只是不停歇地跑、不斷往陌生的道路跑。
只想逃離自己熟悉的環境。
只想逃避眼前的現實。
所以,氣也不換地、跑著。
被咬的左頸開始喪失知覺逐漸麻痺。
這就是變成■■■的徵兆嗎?
───不要,我不要變成那樣!
在心中用盡全力的吶喊著,即使於事無補也是這樣吶喊著。
但是,終點到了。
身體的力氣用盡,我跪臥在地。
「啊哈、哈哈──」
作為亂搞的代價,肺像是破裂一樣難受,我癱倒在地,大口大口地呼吸著。
現在我視野所見的風景,以後會怎麼去看待呢?
眼淚終於止不住地落下。
───為什麼,這世界會變成這樣?
「呃啊啊啊──!」左頸突然劇痛起來,身體像是被高熱熔解一樣地痛苦。
就這樣,變成■■■嗎──?
往後就不再是人類了嗎──?
「啊……不要、不要……我不要──!」
我發狂的大喊。
似乎這麼做就能變回人類似地。
用盡一切,想喚回什麼似地。
然而,我的聲音連同恐懼的情緒被一併凍結了。
「為什麼,對人類的身分這麼執著──?」
月光下,依稀可見身著灰衣的少女俯視著我。
夢中的我,有給出答案嗎?
■■■■■■■■■■■■■■■■■■■■■■■■■■■■■■■■■■■■■■■■■■■■■■■■■■■■■■
■■■■■■■■■■■■■■■■■■■■■■■■■■■■■■■■■■■■■■■■■■■■■■■■■■■■■■
轉眼間夢境被雜訊所掩蓋,只依稀聽見,少女最後的話語。
「我既是神子、也是魔女。我名為──『伊娜莉歐‧德魯希莉亞』。」
※※※※※※
同盟總部醫院的士氣一片低迷。
假如設計一份最低是零分最高是一百的客觀士氣量表,打從總醫成立以來的平均值大概只有二十、從來沒有出現過可稱為「士氣高昂」的狀態。但是就像吃了甜食得到的幸福感會在消退之後產生更憂鬱的反饋一樣,比起習以為常的困境,在看到一線希望之後卻發現只是一場空更令人絕望。
我看著一片正常的檢驗報表,心裡有萬匹羊駝在大戈壁上奔馳。
假如是在兩個月之前,這是再好不過的事情,「恭喜你,檢查很正常」是一個醫生能給病人最好的賀詞。但是現在我手上的是一個星期之前從「英雄」身上採集的檢體的檢驗結果,它們不應該一切正常、不可能一切正常、不可以一切正常。
這太他媽不正常了。
細菌、黴菌、病毒、抗體、毒物、基因、配子,所有我們想得到、而且現在還弄得到試劑的東西我們都驗過了。
一切正常,從報表看來他就只是個發育標準的十七歲少年,扣掉稍微缺乏運動以外都很健康,而脖子上咬痕的最合理解釋是跟有著可愛虎牙的女朋友親熱的時候玩得太嗨。
在這個天殺的吸血鬼末日裡姑且可以稱為台灣最頂尖的醫師團隊,找不出是什麼鬼東西保護著這個少年、讓他迴避了與成千上萬的倒楣鬼相同的命運。
「媽的。」
我把報表讀了一遍又一遍、期望著是我的近視又加深所以漏看了什麼,但是不管看了幾遍數字都相同。
忍住了把手中的紙張撕成碎片的衝動,我抓起桌上的菸盒離開資料室。
※※※
穿過醫院漫長又冰冷的走廊,我來到距離最近的陽台,發現已經有人先佔了最好的位置了。
總醫院長、也是我現在參與的研究團隊的負責人徐一聖,嘴裡叼著一根已經燒掉一半的菸、靠在花台上望著遠方。
「院長。」
「陳醫師。」
大概是我的表情已經給了他足夠的資訊,徐院長沒有開口問我工作的狀況。
我敲了敲菸盒取出一支,但是一摸口袋卻沒找到打火機。
「院長不好意思,借個火。」
「記得還就行,月息一分。」
徐院長應該比我還小個三歲左右,但是他的笑話差不多是我爸那個年代會有的。
讓院長幫我點著了菸後,我們倆同時深深地吸了一口。
菸霧在我們的吐息中自由的飄向天空。
「這一批也什麼都沒驗到。」
「這樣啊。」
徐院長的語氣比我預期的平靜,這讓我稍稍為了不久之前的狂躁感到丟臉。
醫學研究本來應該是用月、有時候是年來當基本單位計算的,而現在才過不到一個月。就算考慮到現在是世界末日,我也太過心急了點。
「英雄小弟的狀況還好嗎?」
「還行,昨天講話時看他精神好的不得了,大概跟許子潔很有話聊吧。」
說實話,我不太能理解徐院長對於這個「英雄」的態度。
在最早住院一個星期之後,院長就讓他可以隨便跟著同盟的聯絡車隊到處亂跑,只要求每個星期最少一次回來台南接受檢查,而且最侵入性的檢查也就只是抽血。
如果是我來下決定,我大概會把這個吳憶軒直接關在加護病房照三餐驗血驗尿,必要的話看是切片還是解剖,該做的能做的都做一做。
聽起來很無視人權,但考慮到法律還來不及詳細定義吸血鬼化的人算不算死亡,我們早就忽視了很多本來不能忽視的東西了。
世界末日才開始一個月、還沒長到讓我失去背誦完整的希波克拉底誓言的能力,但已經夠我失去實行它的能力了。
不過院長的態度感覺不是那方面的問題。
我以前不認識院長,頂多是過去曾在學會上聽過他的發表,所以也不能說多了解他。不過醫生當得夠久、講過話的病人夠多了,就會培養出某種類似於直覺的能力。
我的直覺是,比起對於這個案例的研究成果,院長似乎對「英雄」本人有更感興趣。
※※※※※※
「……」
「……」
從出發算起過了十分鐘,我開始覺得這股沉默有點令人難受,但是腦中能夠想到的話題每一個都只可能比沉默更難受。
在準備搭上總醫派來的車之前,指揮所收到了壞消息。
台中防線撐不住了,決議全體後撤。
林大哥帶著一部分武裝隊出發去支援了,我跟子潔本來想留在嘉義、看有什麼能幫忙的,但是大家堅持我們應該按照原計畫前往台南。
現在冷靜下來一想,我的確沒什麼能做的。我幹不了多少體力活,也沒有什麼能活用的知識,不管是協助修繕還是照護傷員,我頂多就是聽人的指令做點簡單的工作,不礙手礙腳就是幫大忙了。
「免疫吸血鬼化的英雄」這個響亮的頭銜,到了需要實務的時候一點屁用都沒有。
我偷偷看向跟我一起坐在廂型車中排座位的子潔,她在上車前就很凝重的表情依然沒有放鬆。
「……」
「……你知道林大哥本來住哪嗎?」
「欸?」
聽見我突如其來的話題的子潔愣了一下,花了幾秒後才接收到我剛才說的內容,搖了搖頭。
「台北喔,老家好像是東部,但是之前是在台北的國防部工作。」
「台北?那不是……」子潔講到一半停頓下來。
「嗯,混亂最早開始的地方。」我接著說下去。「林大哥就是國軍最早一批開始行動的軍隊,是一路阻擋吸血鬼、掩護倖存者逃走,最後撤到台中以南的。」
子潔一臉驚訝,我則是驚訝於竟然沒有人跟她說過。那群跟著林大哥活下來的難兄難弟沒有什麼正經的話題能聊,三天兩頭就把林大哥的英明神武掛在嘴上。
「所以說,他們一定沒問題的啦。」
這時候子潔才發現我是在鼓勵她,雖然眉頭依然緊皺,但至少嘴角上揚了一點。
一度打破沉默之後,我跟子潔有一搭沒一搭的聊著。
她顧忌著我失憶的事、我顧慮著她可能已經永別的親友,這導致我們閒談的話題有點亂七八糟,但比起先前沉重的空氣好上很多。
車子逐漸遠離市區、準備登上快速道路,這時候開車的王大哥發出一聲帶著疑惑的聲音,吸引了我們兩人的注意力。
在我們正在前進的方向,可以看到路中央有一個人影,手持某種會反射陽光的棒狀物舉高雙手揮舞、看起來是在吸引我們的注意力。
隨著距離縮短,我們逐漸看清楚那個人的樣貌。
那是一個滿身髒汙的青年,手中舉著的東西是一把武士刀。
※※※
「呼,得救了。走了一個星期竟然半個人都沒遇到,還以為這次真的要死了。」
坐在後車廂的青年用雖然虛弱卻十分開朗的聲音說。
在確認是活人、不是吸血鬼或是其他奇怪的東西之後,王大哥讓這個一副剛結束野外求生模樣的青年上了車。
簡短交流後,赫然發現他就是林政凱 ── 同盟的「獵人」。
「竟然是真有其人嗎……」
昨天我才在懷疑「獵人」其實只是同盟的某種宣傳戰術,今天他就活生生地出現在我眼前。
這種靠巧合硬是接上的劇情,要是寫成小說應該不會受歡迎。
話說回來,「獵人」本人跟我想像中的形象差好多。傳聞基本上只包含他的英勇戰績,所以我腦中對於他的形象一直是某種修練劍道等正經的武術多年、像是漫畫小說中不苟言笑的風紀股長類型的人物,結果出乎意料的健談。
「您就是那位『獵人』嗎?人們說連機槍都打不倒的吸血鬼、被你用那把刀砍過之後就不會再爬起來了,是真的嗎?」子潔顯然聽過很多「獵人」的英雄傳奇,她的視線一直停在林政凱手中的日本刀,看起來很感興趣。
「刀的事情是真的啦,不過除此以外的部分誇大滿多的。」
看子潔興致勃勃的跟林政凱聊個不停,我心裡覺得有點沒趣。不過我誰啊?別說什麼同班同學,我自己根本就不記得這回事,哪來什麼立場覺得自己被朋友晾在一旁。
為了把多餘的胡思亂想甩開,我調整坐姿閉上眼睛,決定在他們聊完之前閉目養神一下。
王大哥開車很穩,在完全被我們獨佔的高速公路上,車體穩定的震盪就像是搖籃一樣。
我開始感覺意識有點模糊,說起來昨晚好像做了惡夢而沒有睡好。
『── 別靠近它,離那東西遠點。』
在睡意將我的意識帶走之前,我好像聽到了什麼。
《三個月後,醫院》
「所以只是普通的駭客手段嗎……?」
「你想要特別的?什麼,超能力之類的?怎麼可能隨便遇到。」
「但我們面前就是跟流浪狗一樣多的吸血鬼?」
「流浪狗被我們吃完了。」
「灰衣少女蘿莉魔女……」
「少看A片。」
身體檢查的結果居然在機器部門才得到核實,一開始,我並不願意讓醫院為我做更多檢查,不是因為很痛苦,只是因為很無聊。
我和子潔提到幻聽這件事是因為我對自己感到……恐懼。
我並不是沒有思考過自殺,雖然身為珍貴的樣本我似乎不該這麼做,但要是我某天突然吸血鬼化攻擊周遭的人,就算那時的我無法控制自己,在大腦某處的我肯定會後悔死。
十七歲少年,特殊的際遇,失去的過往,重逢的少女,如此之多的要素在我身上重合,我卻只能大喊這並非我的天命,如果命運只有二選一:逃避與面對,那不主動搞事,面對任何可能發生的狀況,也能算是一種逃避嗎?
吸血鬼的攻勢減緩已有三個月,我也從林政凱那裡學到一些基本的劍道技巧,不能說有什麼幫助,反正射擊訓練做完還有時間,就當作練習體能。
「說不定是這個?」檢查結束,仍舊找不到原因,一切正常。跟我一起待在醫院的子潔靈機一動,拿下了我的傳訊耳機,交給了醫院地下附設的小型維修部門,將耳機內的晶片拿出來檢測,果然有被人動過手腳。
那並非幻聽、也不是命運的召喚,只是現代科技跟我開的小玩笑。技師把我們趕了出去,他身邊還堆了大概三十個通訊裝置之類的玩意得修。
「原來不是……所以什麼灰衣少女、什麼強烈的刺激……」
「這些事情都沒有什麼好擔心的。」子潔拍了拍我的頭。
「那你要不要跟我……」
「謝謝但是我不會趁人之危。」
「趁人之危應該不會用在拒絕上吧。」
「好像是。」
我笑了出來,笑道蹲在地上。不用擔負重責大任的喜悅,以及或許逃避了命運的罪惡感,我蹲在地上哭了很久。
把晶片交給了有關部門調查,說是一個禮拜之後報告會出來。我很快就忘了這件事,只是仍會在晚上做一些似乎跟過去有關的惡夢,所有人的臉都越來越模糊,我想是因為我的大腦判斷這些記憶已經不太有用。
= = = = =
《三個月前,臺中。》
臺中內線的撤退是意料之中,但減損的傷亡人數卻是意料之外。
意料之外的少。
我們當中沒有任何人看過林政凱的戰鬥方式,但只要看過一次,就會知道——
——什麼屁劍道,那根本不可能是劍道。
那樣的戰鬥方式,可以說是「刀」自身在戰鬥。
「我只是刀的載具而已。」他說。
他回來的時候,全身上下都是血。
都是吸血鬼的血,當然吸血鬼沒有血,那只是他們吸掉的人血而已。
血散開在天上。
在地上。
如雨。
如霧。
天命,應該是他才對。
= = = = =
《退守台中一個月後,某天》
「我是不是曾經說過我喜歡你?」
「你明明說過對以前都沒有印象的……」子潔的臉刷的紅了,害我也心跳加速。
「我說謊了。但可以讓我再說一次嗎……」我鼓起勇氣,往前站一步。
「這次可不能忘喔。」她默默閉上眼,我輕輕地撫弄她的頭髮,雖然很破壞氣氛,但這少女的香味根本就會吸引吸血鬼來吧。
「卡!」林大哥喊。「果然還是要年輕人來演才夠勁嘛,這一顆我等了一輩子啊。」
我快速往後退兩步,上禮拜告白才被拒絕,現在在這邊演情侶我只能說是無比的尷尬。我完全不想多談這件事,簡單來說我上禮拜跟子潔告白,但吃了一張好人卡。我會抽煙,她說。我喜歡會做飯的男生,而且現在沒有心情談戀愛,她再說。
唉,什麼天命,什麼天降,只有老天爺。
前幾天在廢棄電視台大樓閒晃時,林大哥翻到了他以前最入迷的偶像劇的劇本,這齣劇因為吸血鬼的關係來不及播完,影音檔案之類的也都被漏電或是灑水器等東西弄壞了,結果只剩下濕了又乾乾了又濕、黃黃爛爛的劇本紙本。林大哥如獲至寶,天天看劇本也不膩,等他膩的時候,他就把歪腦筋動到跟他最熟的我身上。
「你跟子潔很熟吧,就幫幫忙啦,我真的好想看完結篇……拜託……Please……」
唉,你怎麼能忍受,不,捨得一個中年大叔的汪汪淚眼?
子潔似乎原本就有明星夢,馬上就答應了,也不想想是誰拒絕我的告白。
「按照劇本需求,再來就是男主角要變回外星人跟怪獸作戰,用的也是武士刀。唉……要是政凱……」
林政凱是不可能答應你的吧。而且這個轉折是怎麼回事?我看看編劇的名字……黑夜行。
這到底是怎麼過審的。
「那我們剛剛的鏡頭再來一次喔。」
「幹這都第二十次了!」
我到底還會被卡在這裡多久?
——『你還要在這邊胡鬧多久?』
頭部一陣劇痛之後,我再度聽到了她的聲音。
那個自稱伊娜莉歐‧德魯希莉亞的「魔女」。
= = = = =
現在,檢查後一個禮拜
「那個啥伊娜伊娜亞就沒再跟你說話囉?」林大哥問。我們正在前往另一個訓練中心的途中。
「你也想聽嗎。」
「要是有可愛的女生天天跟我講話感覺很爽耶。」
「那你要不要被吸血鬼咬咬看?」
林大哥皺了皺眉頭,陷入沉思。
不要認真考慮啊靠。
知道我的幻覺來源並沒有什麼好怕的,我就慢慢的可以把這件事當作笑話來看待,檢驗部門說很難反向查到訊號發射的來源,但也不排除是自動化的病毒亂數產生某種語音的可能。
我依然隨著車隊在各地(現在也只剩一小地)到處趴趴走,林政凱有時候會出現,他出現時永遠都是一身的血,洗完澡之後就會跟我們吃飯。接著教我劍術。也會跟我們說一些他觀察到關於吸血鬼的事,也因為大家過於恐懼,沒什麼真正的偵查行動,所以可以說目前所有吸血鬼的相關情報,除了事件剛發生時尚能維持的媒體報導,就只有他的目擊資料了,真是天命所歸的男人。
在車上這樣有樣沒樣的瞎聊,不用擔心幻覺出現的恐懼,讓我感覺到短暫的安心。
「我上次又回去那個廢棄大樓翻,你知道我翻到什麼嗎,金庸的『新笑傲江湖』的改編劇本捏,下次我們可以去那個服裝道具店,我來想一下那個令狐沖的服裝要怎麼弄。」
我假裝有在聽隨意地點頭,林大哥導戲越來越有心得,雖然演員只有我們這些同事,但也算是在這種非常時期的小娛樂吧。
「下次換你當主角啊。」我說。
「我不用,我只要可以看戲就好,重點是要看兩個人之間那種化學反應。」大導演捏,說得一口好戲。
他在那比畫著獨孤九劍的招式,說的是口沫橫飛。我看到有點暈,想說閉上眼睛休息一下。
噗滋一聲。
擋風玻璃上多了一個紅色的小洞。
接著是失控的車。
還有比畫動作到一半,手就癱軟下來的林大哥。
我張大嘴巴,想叫卻叫不出來。在旁邊隨車的子潔也是。
「林大哥……!」在不斷蛇形的越野車中,我大聲呼喊著。
他突然張開眼睛。「抓方向盤!在幹嘛快點啊!」
我下意識地照做,衝到前座抓著方向盤嘗試扶正。他壓著腹部的傷口一邊指揮著,司機的脖子被不知道什麼東西開了一個洞,血從那裡汩汩流出。
「穩下來就踩煞車!」
「不行啊他的腳卡住了!」
「那就去撞牆壁!不要一口氣撞上去,多擦撞幾次車就慢下來了!」
要一個十七歲少年使用這麼高超的技巧根本是強人所難,只能說,我完全跟著他的一個口令一個動作,一次又一次慢慢地降下了越野車的速度。
我們離開越野車的時候,林大哥的血仍沒止住。而且也不知道狙擊手到底在哪裡,吸血鬼會狙擊?
湊巧如天命,林政凱騎著一台拉風的機車出現,那似乎是他在別的地方牽來的無主車。
「幹。那群傢伙進化了,會用自己身上的血做成子彈射出去。」他好像是這麼說的,之所以說好像是因為我滿腦子只想著林大哥不能死。
「這不是吸血鬼了吧……」子潔說。
「我現在也拿他們有點沒辦法,刀子也不聽我的指揮,沒辦法把那些血子彈斬斷。」
「告、告訴總部說……」林大哥突然開口,他的嘴中不斷湧出鮮血。
「你不要講話啦!……」我講話滿是鼻音與沙啞。
林大哥顫抖的右手把耳機拿下來塞進我的耳朵。「跟總部……報告這件事……不能有更多人受害……」
「都什麼時間!」
我一邊罵他,一邊還是按下通訊開關。
一陣強烈的刺激進入我的腦部,接著發生什麼事,我也不了解了。
△ ▲ △ ▲ △
「終於連上了。」
幻聽中熟悉的少女聲再次出現。
「你是……駭客……」
「你要這麼說也可以啦,但還是稱呼我魔女比較好。」她說。
「為什麼。」
「感覺比較酷。」
「隨便,快放我離開,我還要救林大哥。」
「我現在要說的事情,跟林大哥、跟吸血鬼、也跟你有關。」少女的聲音變得冷淡、嚴肅。
「什麼?」
「根據我搜查到……不是……根據我的啟示,你生下來就不是完全的人類。」
「我不需要什麼特別的身分了。」
「喔是嗎?也對你都忘了,那大概也沒什麼用,總之因為吸血鬼沒有血肉的實體,他們身體的肉是概念化的產物,所以你的血肉都是人類,但你的骨頭就是實打實的吸血鬼了。」
「不可能,醫院說他們都檢查過了。」
「說是檢查,根本就是一些非侵入性手段隨便弄弄,我猜那醫生也知道怎麼回事,只是覺得你不需要去考慮這些事吧,也不想讓你被抓去研究什麼的,年輕人就是該享受青春。」
「他們可是醫生喔,怎麼可以這樣想。」什麼青春,每次叫我去做無聊的檢查是在保護我的青春?
「他是院長,他想怎麼搞就怎麼搞吧。」魔女說。「總之,省去種種麻煩的說明,大致上就是你爸媽無法接受人鬼殊途吧,最後選擇成為吸血鬼的不知道是哪一方……反正狀況失控了,成為新吸血鬼的那一方暴走,就變成現在這樣,但你也沒記憶吧,對你來說不重要。」
「是,就算你說世界毀滅的元兇是我爸媽,我也沒有感覺。我只想知道怎麼救林大哥。」我說。
「接受你的天命。」
「我已經只能接受了,但我沒有任何能力。」
「使用能力不是你的天命。」她說。「那是林政凱的。」
「那我要做什麼。」
「你要——」她慢慢地,一個字一個字緩慢地說。
醒來的我,呆楞楞地看著逐漸冰冷的林大哥。
= = = = =
三天後
「成為我的刀?」林政凱嚇的不輕,也難怪。
「我是O型RH陰性沒錯,但這不代表我一定要做這件事吧!」子潔說道。
完全可以理解他們要不是驚訝就是生氣。
△ ▲ △ ▲ △
『聽好了,你的天命不是只有你自我犧牲就可以完成,有三點:』
『第一點,林政凱的刀是「破壞概念」的刀,而他的刀需要你的「吸血鬼之骨」來發揮剿滅吸血鬼的全部能力。』
『第二點,在他抽取你的骨骼概念戰鬥時,你只能躺在床上當植物人,而且時限是三個月,這三個月沒打敗吸血鬼,你的骨骼概念就會被刀抽完,你會真正意義上的軟趴趴死。』
『第三點,你的血液會因為失去吸血鬼的概念而開始自我乾涸,所以你需要有人輸血,這我駭進……我是說,啟示告訴我,子潔是O型RH陰性,她的血或許有可能你可以接受,其他人完全不可能。』
『最後,就算林政凱完成任務,骨的概念回到你身上時,你仍會付出代價,但我不清楚是什麼代價,會不會比死更痛苦呢,我也不曉得。我只能確定你會忘記很多事。』
「就算你是駭客,你知道的也太多了。」我說。
「我可是全知全能的魔女。」
「但卻不能打敗吸血鬼。」
「我更喜歡看人類演戲。」
「機掰人。」我說。
「選擇吧。」這是我聽到她說的最後一句話。
△ ▲ △ ▲ △
在幾天的爭辯之後,因為吸血鬼又再度開始聚集,並開始出現更多吸血鬼新技能的受害者,他們最終還是答應了這件事。
執行計畫的當天,我躺在醫院的床上,每天都會有人抽取子潔的血輸給我,還好量也不是很多,但可能會讓她經常性貧血的樣子。
我看著林政凱跟子潔,想起了跟子潔遇到的那天。
「結果那些浴巾還是什麼裝可愛的撒必司到底是誰的主意?」我問她。
「你回來我再告訴你答案。」
「那你要提醒我。」我說。「政凱,開始吧。」
「嗯。」林政凱抽出他的刀,據他說,他撿到刀的時候,刀已經在吸取不知道怎麼死的吸血鬼的『概念』了。
「我想步驟是一樣的。」他把刀尖靠近我的肋骨,接著刀子開始泛出灰白色的光,似乎有什麼東西在刀表面游移著。
我轉頭看向子潔。
「我是不是曾經說過我喜歡你?」我說。
「你明明說過對以前都沒有印象的。」子潔的臉沒有紅。
但我還是心跳加速,幹。
「我說謊了。但可以讓我再說一次嗎……」我假裝淚眼汪汪地說。
這次,我不能往前一步了。
「這次可不能忘喔。」她默默閉上眼,我輕輕地撫弄她的頭髮。
我失去意識。
★☆★☆★☆★☆★
那是飄渺無邊的星辰大海,意識多半是在這載浮載沉。
有時會有日常景色出現。
護理師輸血,熟人來探望,還有灰衣魔女?
我快死了嗎?
血被抽乾,骨頭一根不剩,應該也不差靈魂那點重量。
過了多久?
好像也不是那麼重要,我只是一把刀罷了。
刀?
還是我是——
憶軒——?
★☆★☆★☆★☆★
「給我起床喔! 還要躺多久,女朋友都跟別人跑了。」
嬌柔的少女聲說著失禮的話,雖然我的確沒有女友就是了。
但這個聲音,該不會是——
視野逐漸明朗,還是那間瀰漫消毒水味的破舊病房。
灰衣少女正坐在床邊,果然並不是子潔。
「我是伊娜莉歐‧德魯希莉亞。初次見面。」
「你是真人還是我腦袋晶片的投影?」
「講話還是一樣失禮誒。我可是貨真價實的美少女喔。」
她下床,聞嗅了擺在床邊櫃的白百合。
百合是給死人的花吧!那群該死的家伙,就這麼希望我死掉嗎?
「我在這裡躺了多久?那個角落都結了超大的蜘蛛網。」
「大概三個月吧。」伊娜莉歐掏出小繪本,翻看著她繪製的插圖。
手腳一陣酥麻的我,費力地坐起身子,「那麼久!這樣子潔不是輸血輸了整整三個月。」
「其實只輸了一天而已。」
「咦?那吸血鬼?」事情好像有些不對勁。
伊娜的表情透露她心中的惡趣味,真不愧是魔女情緒都這麼淺顯易懂。
「全知全能的我,收到了天啟。你想先聽好消息呢?還是壞消息?」
「好消息。」希望至少聽完不會讓我想躺回去睡。
「偉大的天命之子,用七天將戰線推回北方,七小時攻下了台北城,七分鐘攻破了對方的最終防線,七秒取下了初始吸血鬼的首級。」
「林政凱也太扯,沒想到我的『憶軒脊髓劍』那麼屌,直接大殺四方!。」
「取名品味也太差了。」伊娜不知道畫了啥在她的繪本。
「唉,你不懂啦。那壞消息咧?」
「也沒什麼。就林政凱跟許子潔在一起了,還在台北買房同居。」
「蛤?!」我震驚到不知道該說什麼。
而伊娜臉上只有兩個字,大愉悅。
「你要想想,有誰會把自己託付給在床上躺了三個月的人,甚至還可能永遠都不會醒來。」
看著我啞口無言,伊娜繼續乘勝追擊,「之前也明確拒絕你,勸你還是不要多想。」
一時之間無法接受的我,如果不固作鎮定,眼前的魔女就會繼續爽下去。
「總之不管,我想知道正經點的情報。到底發生甚麼事,台北房價可沒那麼便宜,讓普通人有錢買得下手?」
「這就有點複雜了——」
★☆★☆★☆★☆★
《半年前的台北》
在中央研究院某地下設施,葉蓮娜‧華倫斯基被收容在科學牢籠中,沒日沒夜地被做著長生不老的實驗。
某天,血汗研究員沒有半個來上班,在度過悠閒的上午,又無預警地斷電。她等待了一段時間,確定不是那些白癡科學家的無聊測試,才緩步走出房間尋找吃的東西。
當葉蓮娜重新回到地面時,陽光很燦爛,城市內的大火也燒得很旺。想吸點新鮮草木芬多精,都會吸到黑煙廢氣,搞得她拿起消防水管開始救火。
四周都是低等嗜血的咕嚕到處亂竄,那些生物都刻意無視甚至迴避她,讓她心裡有點難受。而且無法與它們溝通這點來看,製造它們也只是低階吸血鬼,連一點統御領導的能力都沒有。
葉蓮娜就在台北到處晃晃、漫遊和找東西吃,物資豐沛的台北市,讓她度過了輕鬆愜意的四個月。
★☆★☆★☆★☆★
《第七天:台北奪回》
傍晚,葉蓮娜注意到所有咕嚕和吸血鬼都朝著台北市前進,她就跟著混在其中。
吸血鬼獵人拿著一把詭異的骨頭劍(?)手起刀落、手起刀落地從南勢角一路砍到新北投,又再砍回市政府。台北兩百多萬人口,少說也被砍掉了一半的數目。
元初吸血鬼一死,眷屬的共感全部回到葉蓮娜身上,果然這一切都是從自己身上抽出來的鬼東西造成……
她駭入,不應該說天啟了在台北市政府裡的活人腦袋。
「終於來了,天命之子還其他人類。」
台北市長辦公室的窗邊,看著底下密密麻麻的低階眷屬,深邃眼眸裡有了不同的想法。
面容姣好的歐美女子轉向前來的眾人,「我是吸血鬼真祖,葉蓮娜‧華倫斯基,我來自俄國,還請多多指教。」
接著表明了這一切都是實驗研究外洩導致的大規模感染事件,她願意付起一切的責任。安排吸血鬼們開始進行都市的重建善後工作,慢慢恢復心智後成為可以溝通的物種。
但她提出兩點交換條件:
「第一,要迅速重建畜牧場,我的眷屬餓太久可是不受控的。動物血液也可以,有血就好。」
「第二,我要當台北市長。」
林政凱和其他人面面相覷,但看到窗外滿滿的台北吸血鬼後,還是毅然決然地答應要求。
★☆★☆★☆★☆★
台北的捷運系統在三個月的努力搶修後重新通車,不過會搭捷運的活人在捷運上也屈指可數。
三個月沒使用的腳,加上沒有骨頭導致暫時性的肌肉萎縮症狀,我只能坐在輪椅上移動。沒想到自稱魔女的她,竟會願意幫我推著輪椅到處跑。
今天是來市政府晉見我們的新市長。
「每次想起來都覺得有點扯。雖然我知道以前市長大部分都是吸血鬼,但這次是貨真價實。」
在電梯裡,我和一旁的伊娜閒聊。
「至少她把免錢的勞動力運用得非常好,不然台北市就還會是一座鬼城。」
「等等要不要去吃碗鴉片粉圓,不知道老闆還有沒有活著。」
「你腦袋是不是都只裝著生理需求啊?」
叮——電梯門敞開,迎面而來的是同盟曾經的熟人,黑熊,熱情地看向我們兩位。
「唉呀,阿軒你終於來了!小妹你也來啦,真厲害三個月都——」
「我去廁所,你們慢慢聊。」伊娜打斷說話,頭也不回地走開。
「你剛剛想說啥?」我好奇追問。
「就子潔她現在也住信義區附近,等等事情弄完要不要去一趟?」
「這我再考慮考慮。」
誰會想去啊,我可是前幾天才知道我被天命之子NTR了。
不!根本連NTR都不算,我只是可憐的暈船仔。
黑熊開始聊他這三個月來當市府發言人,跟其他人輔佐這新上任市長後,所發生的狗屎爛蛋的鳥事。什麼捷運停駛、管線爆炸、隨機襲擊等等,明明死人都比活人多,但客訴電話接個沒完。
還說要我趕快買下幾棟房子,等那些吸血鬼恢復理智後,就可以海薛他們一筆。
聊下來,我實在越來越喜歡這位黑熊大哥。
「好啦,幫你送到這,剩下自己跟市長聊聊。」
黑熊又回去當他個認真的人民公僕,我猜再兩個月後就會開始擺爛。
「午安,蔡憶軒先生。近來可好?」
歐美樣貌的金髮美女,我完全看不出有一千多歲。
「市長午安,除了身體有多處不便,還有心靈受到嚴重折磨外,一切安好。」
「我們有準備不少慰問放在您的住戶門口,在解決這次事件上您也功不可沒。」
「我住的地方?」
「看來您的夥伴們沒跟你說。您現在被安排住在中山區的一棟透天厝,相信您會滿意。」
靠!自己住在信義、大安區,然後把偏遠的中山留給我,會不會太過份。
我點點頭,雖然心裡滿滿的不爽。
「蔡先生,您會好奇您的身世嗎。」
「我應該是一般平民吧?」
市長點點頭,「百年一百億的秘密計畫。但是在中期就頻頻遇到瓶頸,計畫失敗、研究沒成果。那些智商不高的研究人員,就把實驗對象轉到人類身上,施打從我身上來的萃取物。」
「我是被騙去做實驗的受試者囉?」
「在你之前,所有人體實驗都是失敗的,都會變成嗜血具傳染力的咕嚕或低階吸血鬼。除了第一隻以外,都被引爆腦袋中的晶片炸死。」
「三……小……」
「您是天蠍座的對吧?」市長深邃的眼睛注視著我。
「對。」這是什麼星座調查?
「我也是天蠍座的。」
難道說天蠍座不會變成吸血鬼!
市長接著說道,「不過這只是走投無路的科學家隨便掰出的假說,只有您是成功的例子,其他人的腦袋都搬家了。」
「但是印象中是家人咬我的誒?」
「那是科學家為了囚禁您,用藥物造成記憶的嚴重斷片。可能為了填補記憶空缺,把那些協助人員的身影跟家人重疊。您從這裡逃出去後,可能也真得被吸血鬼咬了。」
當事實一一浮出檯面,我反而遭受到自身存在危機的挑戰。
「不對啊,元初吸血鬼不也是我的家人?」
市長遞了份報告給我,「應該是這位才對。」
上頭寫著:黑夜行,中年編劇,受到日本的西尾維新作家的啟發,開始影劇之路,後來走向狗血B級片的套路而導致收視率欠佳。為了獲得拍攝新片的資金,參加了百年百億實驗。
這樣林大哥算是幫這位編劇圓夢了,阿彌陀佛。
「您的使命已經達成了。目前看來沒有後遺症,如果有任何問題,新生台北市都會幫您解決。」
這位吸血鬼真祖已經學會政客的那套微笑。
看來我果然只是工具人,懷抱這樣的想法離開了台北市政府。
★☆★☆★☆★☆★
吸血鬼的災難在年初的時候。
現在的時序剛好拉到我一年四季中最討厭的季節,爆幹熱的夏天。到底為什麼那麼熱還得出門呢?這一直都是我心中的大哉問。
伊娜推著我在騎樓下躲著太陽,要先去鴉片粉圓買完冰來消消暑。
「你真得不打算去看子潔一眼?」
「幹嘛,讓我心情更差嗎?」
「說得也是。」伊娜又繼續看著周遭的景色。
一旁的台北吸血鬼在認份的做著公園清掃,他禮貌地向我們點頭,但他的樣子讓我想起前任台北市長。
「現在的吸血鬼真有禮貌。我很好奇,你怎麼知道我可以作為武器這件事,聽起來不太科學?」
「那是在網路上查到,中世紀出現的戰爭惡魔給我的啟示。」這魔女開始在裝傻。
「蛤?」
「我被關在地下室時,能做的也只有這個。」
數名吸血鬼正在清理著廢棄大樓的殘骸,每個看起來都很認份。
她接著說道,「那時候感染爆發,我們一家來不及脫逃,爸爸把我鎖在地下室後,就去把吸血鬼引開。」
伊娜利歐原來是第一波疫情的受害者。
「雖然我平常就不太出門,但第一次被困在完全沒窗戶的地方,待久心裡還是想跟活人說說話。」
「然後我腦袋的晶片就剛好被你連上。」
「其他電腦當時可是都沒有訊號,所以就透過耳機給你聲音,將影像打在你的視網膜,讓你看看魔女的身影。」伊娜自豪地說著。
「可是你害我被其他人當成神經病。」
「確實。」
沈默半餉,兩人默契十足一同笑出來。
「謝謝你。在我被關在地下的時候,當我的眼睛,陪我聊些有的沒的。」
「你魔女也演得很入戲,害我都信以為真。」
「專業是駭客,但我有加入過話劇社喔。」
很快兩人便走進新開幕的鴉片粉圓。
這位老闆跟公館的那位長得有七成像,不愧是連鎖店,跟寶可夢的喬伊小姐一樣。
我和伊娜都點了一碗三圓冰,店內超強的冷氣讓濕漉漉的背部瞬間乾爽,額頭上的汗滴也一顆顆消失。她坐在我的對面,享用著夏天最棒的消遣。
「話說你現在是中山區某棟的房東了吧?」
伊娜邊說著邊塞入一口蜜糖醃製的芋圓和黑糖冰,滿臉甜滋滋的幸福。
我也趕緊嘗了一口。先聲明這不是工商,但鴉片粉圓真得好吃,適當的甜與一致的口感,沒有額外多餘的妝點,呈現出冰、黑糖與甜品美好的味道。讚!
「是啊,這樣看來我也算是受益者,可以躺著賺錢。那些台北吸血鬼,終於輪到他們受報應了。」
「有人怨念很深喔。」
「這是上班族的大逆襲!那你被分到哪裡?」
「沒有。」
「沒有?」
「我被困在地下室欸,沒有跟大家一同奮鬥,理所當然不會有任何獎勵吧。」
伊娜玩弄著冰上的粉圓。看來也不是活到最後就人人有獎。
「話說你要幫我到什麼時候?」
「到你腳可以好好走路吧。」伊娜吃了一口地瓜圓。
「那我希望一輩子都好不了。」
我脆弱嬌貴的小腿脛骨被用力地踹了一腳,「幹!」
「看來快好了~」魔女又露出了愉悅的神情。
「我那棟有四層樓,給你住一層也沒有問題。」
我摸了摸剛剛被踢的地方,真得有夠痛。
「先感謝蔡房東的慷慨大方囉。」
「你之後想做什麼啊?」我看著吃著冰的她。
「當V……Vtuber,想説戰後大家需要點娛樂,而且網路也恢復得差不多……」
「那我就是你值得紀念的第一位訂閱者!」
果不其然我的另一邊的小腿也被狠狠踹了。
「那就……麻煩你了。」伊娜氣噗噗地別過頭去。
明明是冷氣房,我心跳卻莫名加速,這應該是吸血鬼症候群吧。
身為天蠍座的我,真是煩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