似霓解離的十□十色
穿過長長的隧道之後,便是樹海了。一節橢圓的車廂安靜地於鐵軌上滑過,速度用遠處的山頭來說就是時速五公分。如果能在山頭上望來,那麼便能見到在隨風搖曳的樹波葉影上,一點灰銀色的光芒正乘波而行吧。
車廂是兩人座的,但是實際上足以容納四人一起搭乘。空間寬容主義實行已久,畢竟這個世界已經空曠太久了,為了還行走在這片土地上的人們的心理感受著想,盡可能地給予足以活動的舒適空間相當合理。
坐在車廂裡的兩人準備迎接他們的午餐時間,於是拿出了上車前便準備好的便當。對坐的兩人並沒有打開車廂中的折疊桌,而是將便當盒放在自己的腿上。
「『物質文明不僅不是必須,我們甚至該盡可能地降低需求。』這句話就是在說我們這樣的行為吧?」
「嗯?這是ESP科學才要開始流行的名言吧?那是為了讓人類在心靈與大腦開發上有所突破才提出的方針。雖然以現在的角度來說方向正確,不過這句話不適用於這時呢。」回答的人平淡地說著:「如果要秉持他的說法,我們可是得靠著雙腳走過去呢,用心享受旅行、用心享受肌肉痠痛。」
「憑著雙腳也太花時間了啦,我們這趟旅行可是有目的的呢。」
「那我們不是該使用飛行器嗎?這樣我們早就到了恐山上喔。」
「重點是過程,過程啊!雖然說那樣風景也會很漂亮,但是人類的本能中並沒有這樣的體驗。人類能夠接受的過程是從一個地方開始、經過一些不舒適而特殊的體驗、眼中始終望著目標,這樣的旅行才對人們來說是有意義的。」
「嗯,很無聊的意義呢。」
「想要吵架嗎?」
「生氣了嗎?」
「要不是你這個性,我們也用不著跑這趟啦。」
主動挑起話題的人有些受挫,但是看來一切都還在預期之內,沒有多說甚麼。然後看向了不斷否定自己意見的夥伴,伸出筷子,從對方的便當中夾了花椰菜放到自己口中,立刻皺眉說:「又是純水煮?」
他的旅伴表示贊同:「嗯,味覺上的貧乏就和你的困擾一樣,會讓我感到有些開心呢。」一直木然的臉上終於出現了像是喜悅的情緒。
「這樣肯定是病吧?」
「如果以後發現我們這種人才是人類的進化方向就不好說囉?」
「進化會使得某些特徵完全反轉嗎?似霓解離症候群指的可是情緒感受與常人完全相反、而且情緒波動輕微的症狀耶。」
「說不定這就是人們未來的可能性啊,或是甚麼防衛機制之類的。對我來說未知不值得恐懼、也絲毫引不起好奇心。說不定人類再繼續往宇宙邊陲探索下去就要觸發甚麼危機了,所以才讓我們這種人出現在世上。」
「不,要是我來說的話,我會說人們本來是群居的動物,但是現在人口少成這樣,為了人們這種一孤單就死掉的兔子繼續存活,世界樹才運算出了你們這種人的基因藍圖。」
「原來正常來說人一孤單就會死掉嗎?因此,如果我離開了天月你,你也會因為孤單而死掉嗎?」
吃著油亮的炸雞塊的人停下了筷子,看向了同伴然後認真地點頭說:「說不定會喔,那天之前我肯定會申請終止你對我的人格意識保存紀錄的接觸權限。」
「唉呀,」這時候那張平靜的臉終於笑了出來:「那種事情一想到就令我心情感覺很好呢,所以,有必要的話我會認真考慮的。」
「……」
「這句話似乎有點過分了,抱歉啊,」察覺了對方的情緒起了變化,終於笑出來的人連忙解釋道:「你對我來說還是很重要的人,即使一起旅行,我每天還是能感受到一樣的情緒呢。」
「那是甚麼感覺呢?」
「這個……」
「說啊?」
「胸口有些鬱悶的沉重感,總覺得如果離遠一點,也許會感到輕鬆吧……」
「所以是厭惡嗎?你說每天都覺得我挺討厭的,所以要繼續跟我旅行?」
「作為一個要守護我的人格的誠實人士,我不能否定您的說法。」
「果然還是這樣嗎?」提起話題的人皺起眉頭:「你這笨蛋又不是不懂一般來說該講甚麼,果然是故意的吧?」
「真是很棒的困擾表情呢。」
「真是個笨蛋。」
在喜好的物品出現瑕疵時感到喜悅,在壓力當前時心跳反而和緩下來,幸福時會覺得不安,被憎惡時才會感到安寧,這樣的人在平時到底會感到甚麼呢?也許便是為了維持心靈的完整,所以才使得情緒波動靜如止水吧?人心,真的很發人深思呢。
所以啊,這傢伙真的是個善良的笨蛋呢,天月在心裡如此想著。不,其實說不定是因為拓這個傢伙真的很討厭我,所以才答應與我一同旅行,因為那樣的話,對他來說簡直充滿喜悅啊。不過這樣也好,畢竟如果他真的討厭我的話,他也不會隨便單方面地結束這段旅行,畢竟他會覺得我會不悅,而討厭的人的負面感受,也會使他感到抑鬱的吧。
正負得負又負負得正,這樣的思辨相當麻煩,畢竟,是霓啊。
似霓解離症候群是指一種心理狀態,這種將情緒感受反轉並且淡化的特徵被稱為似霓解離是因為與彩虹相比,霓有著顏色順序完全反轉而且變淺的特徵,於是便被心理學者們如此命名。
這個症狀是這個世紀新出現的心理疾病,不過也有可能真的是人類未來的進化方向就是了,尤其是安於孤獨這點。在征服星辰大海後,人類的人口終於稀釋到堪稱微薄的程度了,願意懷孕與生育的人們也變少了,因此體外懷孕技術的發展便開始了。這某種程度上也算是人類腦部進化的成果,畢竟能以理性壓抑繁衍的本能衝動──體外懷胎技術更加安全、還降低了母體的風險與不變、還能仰賴遺傳科學確定生出身體健全的人──人們確實開始朝著理性的方向邁進呢。
而這項技術的大量應用始於人口數量開始瀕危的那天。查覺到人口數量的變化,有些聲音便出現了。
「我們就連熊貓都保育了,放任人類就這樣自然滅絕也太可笑了吧?」
這句話說得挺有道理的。
所以在這寧靜的碧藍星球上,如同拓這樣,因為要維持人口數量而出生的人,逐漸變成了多數。如果說這種違反自然的行為有甚麼目的,那麼或許便是讓人們像人一樣地活著?
雖然感覺這種人的存在有些無奈,但是在人類的ESP科學還沒辦法與未出世的靈魂對話前,人們始終是沒辦法只讓想要出生的人出生的,即使是串連了整個太陽系的超級電腦,世界樹,也無法辦到這件事情。
現在地球上的人確實很難在現實中見面,而網路構成的意識空間中有多少活人早已不重要,偉人與過往的人格意識紀錄早已在那個永垂不朽的地方活著。硬要說的話,那裏是由0和1組成的數位冥界,如果願意的話,人們隨時可以在那裏得到永生。
因此,當拓與天月成為旅行的夥伴時,他們知道這是相當幸運的事情,地球上兩人不期而遇的機率和隕石相撞差可比。問題是天體的相撞的觀測是被容許且必須的,然而人們與石頭不同,是要被尊重的。因此誰會與誰相遇這件事情無法從世界樹上得到解答,只能靠著自己的努力希望遇見另外一個人。
拓與天月旅行的目標是恐山,位於日本的青森地區,以三大靈山之一著稱,除了是個自古以來的旅行景點外,兩人的旅行目標可是有著ESP科學發展上的價值的。
人們在發展了完善的物質科學後,決心發展心靈上的領域,EPS科學也在那時候開始登堂入室。最終得到的成果便是在某種程度上確認了靈魂的存在,因此像是拓這樣的造物之所以被當成人,也是因為世界樹在運算後確認了即使以這種方式製造出來的人類也有著靈魂。
恐山在過去被認為是死亡之地、甚至有著號稱是生死之關的三途川,這樣的概念在無數人心中交織了上萬年之久,具體鮮明的藝術作品和意象也進駐了人們的心中,成為了某種集體潛意識。因此,藉由EPS科學的幫助,人們有可能在那邊根據自己的知識與心境經歷相當有趣的體驗。天月認為在這樣對於心靈的衝擊下,所謂的霓色解離症候群也會好轉吧。
拓認為這純屬無稽之談,但是在科學上委實有著價值,而且如果有個伴的話也不是不行。反正,旅行始終需要一個目標。
那麼,便是恐山也無妨。
吃完飯的兩人遵循著降低物質文明的準則,玩起了抽鬼牌,無視著自己正乘坐著一個隔絕外界環境的高速移動大鐵箱的事實。兩人理性地為了遊戲性而加入了要根據對方的提問回答手牌內容的規則,不過這似乎對於情緒起伏平淡的拓有著相當的優勢,天月的「你在說謊時說不定會平靜到停止呼吸」的理論不攻自破。
隨後迎來了黃昏,車廂停在觀光步道的入口處,兩人帶上簡單的行李踏上地面。
蟲鳴鳥叫滲透進了兩人的體內,經過一日的曝曬過後,步道上有著某種混合了芬多精的味道。眼前的赭紅色木柱略顯斑駁,在開始橘黃的陽光底下舉著「恐山入口」的招牌招呼兩人。
因為一早提出了旅行的規畫,因此維持環境清潔與安全的機器人們早已檢查過了這些地方,並且不會出現在兩人視野中,畢竟是為了享受恐山的氛圍與自然風光而來,那種自動機械並不適合成為風景的一部分。
「我開始不安了。」拓抖了一下說。
「同意,這真是可以令人放鬆心情啊。」
「不過一想到我得強迫自己向前走,就覺得其實還挺愉快的。」
「有時候我真的很懷疑你只是個受虐狂。」
通往山頂上的步道由鵝卵石鋪成,由於是火山地的關係,因此有些地方的植被並不茂盛。雖說在恐山休眠後這裡的地質會漸漸變得肥沃才是,但是秉持著保護文化遺產的精神,人們還是保留了一些貧脊的石子地。
兩人向山上走去,用著身體感受著腳踏在地上的觸感與運動著的感覺。絲毫沒有意外地沒見到任何人,倒是會見到為數不少的動物大喇喇地從眼前經過,野生的馬匹等也會用好奇的眼神看向兩人,也許對他們來說維護機器人還比人類這種存在熟悉吧。
走上恐山的路七轉八折,而在一陣子後,空氣中的味道起了變化,稍微有些刺鼻的硫磺味道出現了。
「看來距離旅館不遠了。」天月說道:「溫泉旅館真是偉大的文明。」
「我還以為恐山早就沒在活動了,難道就連補充空氣中的硫磺味都是自然保護的一環嗎?」意識到天月說的是空氣中的硫磺味,拓想起了恐山早已是座死火山的事實。
「比起要用上一堆人型機器人的慶典、或是成效不彰的煙火晚會,只是補充一些化學元素的文化遺產特色根本稱不上是成本吧。」
「這樣啊,泡溫泉嗎……?我越來越不安了,但是一想到可以這樣讓自己渾身緊繃又冒汗,我又覺得挺不錯的了。或是我可以乾脆去所謂的桑拿室或是戶外冷泉享受一下呢?」
「我覺得桑拿室是不行的,你們這種個性的傢伙就是會在裡面待到掛掉。」
「哈哈,想多了,肯定會有偵測生命跡象的裝置啦。」
「說不定你會說:『我有生命自主權!我要求繼續加溫,不用顧忌我的性命!』。」
「這確實不好說呢,那要不要為了保險而一起來啊。」
「放心,今天我們住的地方沒有桑拿房的裝置。」
「那還真是失望……」
「開心吧?」
「嗯,我大腦中的多巴胺正在雀躍地分泌著呢。」
聊著不著邊際的話,旅館的大門也在眼前不遠處了,說著打擾了,天月率先拉開木門。
「歡迎光臨地靈殿!」
這樣的招呼聲迎面而來,一名身穿和服的女子跪坐木質地板上迎接著兩人。
「這是……?」拓小聲地向天月確認,查覺到了拓的疑問,和服女子帶著溫柔的笑容說:「我是這裡的接待員,預設的稱呼方式是紫荊,如果兩位需要改變稱呼方式隨時可以輸入。」同時,紫京拉開了衣領,在潔白的脖子上有著一圈金色的溝槽。
「紫荊就行了,接下來就麻煩您了。」
看來天月早已知道這家名為地靈殿的旅館和其他需要服務員的地方一樣,並不是由人經營的,而是採用了仿人機械侍者。
「那麼正如預約的內容一樣,兩位的房間已經安排好了,請跟著我來吧。」
兩人脫下了外出鞋,放在玄關處,換上了室內拖鞋後隨著紫荊探索著地靈殿,紫荊相當嫻熟地──不,應該說依循著人格模擬程式與資料庫──一一介紹著這棟旅店的房間配置與注意事項。不過雖然說是注意事項,但是其實也只是一些旅館的設施的使用說明而已,正如同兩人所知的那樣,這棟旅館,不,應該說是整座恐山上,應該就只有他們兩人了。
兩人進到了房內,天月特意安排了打地舖的榻榻米,反正不便與不慣對於旅伴來說都是獎勵,那麼恣意妄為便是理所當然的。雖然不甚疲勞,但是得到休息機會的兩人還是放鬆地癱坐在地上,拿出了個人裝置,瀏覽著世界樹覺得他們該知道的消息。
「最近天氣很好呢。」拓說著。
「 你想要申請個狂風暴雨嗎?那會很有地獄的感覺的。」瀏覽了一下恐山的自然環境評估後,天月發現最近可以申請見到的自然景象還真不少,畢竟已經維持了許久的安寧,偶爾的小騷動與變異看來能被容許。
「我只是想說,如果經常晴空萬里,曬著溫暖的陽光,我就會有種渾身發癢很不舒服的感覺。」
「就當成是單純地對陽光過敏吧。」
「過敏啊,那種玩意很可怕的,根據紀錄指出,如果我這種人染病,我們很可能會放縱病情發展到死掉呢。」
「謝天謝地這裡沒有桑拿房。」
「好失望啊~」
「開心嗎?」
「嗯,有點疲乏了,但是還是感受到多巴胺的活躍喔。」
回到了沉默中,天月拉開了紙門,已經入夜的庭園景色躍然眼中。可以聽見竹子敲打在時頭上的聲音,而刻意讓客人聽見的廚房烹煮聲也偶然傳來。天月坐到了走廊上,似乎正在以自己五感記錄著所謂的恐山。
過了一會,拓從房裡走出,說道:「天月?」
「怎麼了?」
「所謂的死,到底是甚麼樣的感覺呢?」
坐到了天月右手邊,拓繼續說著:「我查閱過資料,自己也認真地想過了,但是,我卻甚麼都無法想像,甚麼特別的感覺都沒有。但是,我卻能夠想像出你大概會對我的死亡發表甚麼意見。這樣的我是異常的嗎?對你來說,死亡會是相當豐富的嗎?無論是不甘、恐懼或是安心?
「恐山說是接近死亡的地方,但是那也只是大家這麼認為,甚至可以說是許多人演繹出來的概念。世界上還有更多奇詭恐怖的地方,更適合被稱作是地獄,但是就因為沒有被人認知到,沒有進入人心中,成為集體淺意識的一部分。所以就不被與死亡連結。
「現在的人們又可以將意識不中斷地轉移到網路上,近乎永遠地活動下去。那樣的我們,還有認知到死亡的能力嗎?」
天月看向了拓,問說:「你現在突然開始擔心自己上不了天堂了嗎?」
「那是小問題啊,我可以一輩子逃避不進去的,像是我很想去嘗試看看中古世紀奇幻遊戲世界,也許當我走不動之後會進去玩個二三十年吧。」
「好吧,那我換個問題,你想死嗎?」
「不怎麼想,這點似乎與大家一樣呢。」
「那就沒什麼問題了,更何況大部分人都對死亡戒慎恐懼,說不定你這種人會在死後的世界裡面過得很好……不對,你該不會是在思考怎麼才能確實地下地獄吧?」
「我好怕上天堂啊,我應該會拜託天使把我踢下地獄吧。」
「你這種人也太方便了吧,要是你這種人在人口繁盛時,肯定會是虔誠的惡徒,希望盡早進入地獄中。」
「哈哈,說不定我們去恐山看到的地獄景象對我來說會是宛如天堂般的享受呢。」
兩人無語了一會後,不約而同地笑了出來。與此同時,「打擾了。」伴隨著敲門聲出現在身受,紫荊送來了餐點。
對於物質享受兩人沒什麼特別的意見,只是拓用餐時到最後終於受不了滋味的豐富帶來的幸福痛楚,而開始加入大量白開水的自虐行為讓天月有些難以接受。
兩人飯後相約泡湯,天月相當享受著水溫的舒適與拓的表情變化,從心癢難騷到惴惴不安,簡直就像是被烤得起泡的年糕一樣有趣。
熱氣氤氳中,拓終於以這句話當作投降宣言:「我開始能夠想像地獄了。」然後倉皇逃出。
兩人整晚在房間中相安無事,各自瀏覽著手中的個人裝置,接收來自世界樹的訊息。寧靜的月夜讓恐山周遭一片死寂,也許是世界樹讓智械將動物們都驅趕到兩人的聽力範圍之外。
不知道是誰先說出,「我注意力開始渙散,想要睡了。」
或許也是依循的物質減低的原則,兩人這才意識到房間內的燭火依次力竭熄滅。褪黑激素則從黃昏便沒有停息,主導著兩人的生理作息,隨著昏暗悄步舒緩兩人的鐘樞神經,這些無關乎情感的生理機制共同宰制著所有人類,唯一不一樣的,便是霓患者的醇激素雖然一般協同分泌著,拓卻是感受到雀躍與積極探索的情感吧。
說來也沒有與一般人有太多的差異呢。
紫荊在紙門後監測兩人生命徵象,不論是血壓、溫度、呼吸頻率、肌肉收縮、生體電流、心血管搏振,在一個嚴密監測的物質環境,簡單排容減去背景數據,在十公尺外掌握兩人的生理作息簡直是小菜一疊,畢竟重複計數的錯誤是不會犯的,而其他的監測技術早從二十一世紀便廣泛運用在戰場與航太運輸上了。
人類監控人類的歷史,倒也不比集體潛意是相較青澀,或許從兩隻猴子面面相覷的時候,它們便想望穿對方瞳孔知道靈魂本質。
兩人雙雙滾入棉被中。天月摩娑鋪蓋熱度,凝望拓熟睡的側臉。他這時候又在做什麼夢呢?像他們那樣的人會有夢嗎?眼球開始緩慢運動著,在模糊的疑問中,天月進入夢鄉。
在二十六分鐘之後,在隔室的紫荊經過六項以上的證據確認到兩人已經進入第三睡眠期。它無聲拉開房門,緩步走進居室。將兩人被子拉好,確認兩人生命徵象與室內環境穩定之後,又離開了房間。
人類就這樣過著無憂無慮的生活,不再因為威脅感到恐懼與憤怒,不再因為未接觸過的事物而感到興奮進而呈現出積極的行為,也不再因為無法處理的事情陷入焦慮進入反省。
一切情緒波動有如打水漂一般,日復一日、年復一年,四季交替安寧作息,在世界樹的治理下,萬物皆可以申請,在洽適條件下沒有事情是不能滿足的。簡直便是某個東亞神話中的理想鄉:
人在混芒之中,與一世而得澹漠焉。
當是時也,陰陽和靜,
鬼神不擾,四時得節,
萬物不傷,群生不夭,
人雖有知,無所用之,此之謂至一。
當是時也,莫之為而常自然。
故至德之世,其行填填,其視顛顛。
當是時也,山無蹊隧,澤無舟梁;
萬物群生,連屬其鄉;
禽獸成群,草木遂長。
是故禽獸可係羈而遊,烏鵲之巢可攀援而闚。
夫至德之世,同與禽獸居,
族與萬物並,惡乎知君子小人哉!
同乎無知,其德不離;
同乎無欲,是謂素樸。
素樸而民性得矣。
其民无嗜慾,自然而已。
不知樂生,不知惡死,故无夭殤;
不知親己,不知踈物,故无愛憎;
不知背逆,不知向順,故无利害;
都无所愛惜,都无所畏忌。
入水不溺,入火不熱。
斫撻无傷痛,指擿无痟癢。
乘空如履實,寢虛若處床。
雲霧不硋其視,雷霆不亂其聽,
美惡不滑其心,山谷不躓其步,神行而已。
也因為如此,一切便得平常。光是想想便已然滿足,知道能夠達到,又有什麼要真的要去努力作的呢?既然旅行的目標一定能達到,那麼過程便是順其自然而已。
紫荊只花了上萬個銫原子的震動時間,便回想起來它的基礎人格測試中預先埋放的反省基礎。智械有強大的感測器,能夠監測但不能理解,也不能產生,為此對應不同情況需要汲取資料庫中不同的人格經驗,來對現狀產生理解。
找一個解釋,這便是智械生命用以維持自己的生命日常,不同於人類沒有靈魂,但也會因為機械疲勞而困擾,因為運算過熱而遲滯,但也單單只是物質的,在如今世界樹宰制的太陽系中,紫荊的反省有如億萬光點的星辰那般,是可預料的。
如果它運行的能量轉換成光能計數,那我們考慮到它的流明數在月球的觀測所得,變會是一盞抹香鯨油脂製程的500克蠟燭每秒所放出的亮度。
這麼一想,也無關緊要了呢。
紫荊又花費上萬個振動清理計算單元上錯誤的預測,以免轉移到暫存中,為未來的效能造成影響,又或是被某個駭客從廢棄區中挖掘到理應銷毀的加密訊息。雖然,在這蒼藍的行星上也已經沒有駭客了。
紫荊這樣想。
在兩人睡眠的時候,它反省自己的人格設計,起源是由於人類還豐沛的年代,卻進入了某個奇異點在進入這樣的局面。
對於智械,外表是無法判斷年齡的。紫荊理應記得自己的出廠年月,但它選擇遺忘次要的資訊,唯有彷彿遺忘了,才有可能專注於當下。
它那模仿人類的節能方式,也遵守的物質簡約主義的特徵,只記載著片斷的資訊,其中不足便依靠即時運算補足便好。
清晨的時候,紫荊叫醒了兩人。在替兩人送上朝食,並且和緩的奉上燒熟了綠茶給兩人漱口之後,在用餐的尾聲,兩人不知道是誰先開口問了,「紫荊小姐?妳幾歲了。」
對於一個適齡的年輕女性如此直截的提問,不論是曾經在日本列島上主宰過的大和文化,又或是更早之前的繩文文化,可能都是不甚禮貌,會引起衝突與困擾的招呼方式吧?
但是,那個人還是依然如此直截地提問了。
天月看著拓上揚的嘴角,不禁抱持著疑問:拓現在想必很開心吧。那紫荊又會是怎麼想的。
紫荊沒有絲毫怠慢地回答,「預設的年齡是永遠的二十二歲,因為這是最恰當服務所有人類的年紀。如果需要可以更改。」
拓有點茫然的再接再厲,「妳好像不會感覺到困擾。不是嗎?那麼可以告訴我你的預設名字是誰取的嗎?」他的多巴胺為這事分泌,但他大腦卻送出失落的信號,這跟一般人給予正回饋的機制不同,因為細胞的粗糙內質網修飾的速度較慢,他的激素製作量比一般人來得少,以致於高基氏體老是送出空無一物的囊泡到血液中,在情緒系統啟動後,大腦又老是對訊號給與負回饋,以致於拓的情感並不長久,總是一點、一點的像是露食的麻雀漫不經心。說白了似霓解離症不過也是這樣的生理機制罷了。無關乎靈魂痛癢。
對於服務人類的智械如紫荊來說,監測人類的生命徵象與情感,而作出對應的回應在服務的準確打擊上是必要的,但是回應的方式還是依照基礎人格的指導。
在兩人眼前的智械,之所以選用紫荊這樣的人格,不過只是自從人類的生育奇異點之前就已經是這樣而已,沒什麼特別的。
經過幾千個銫原子振動後,它還是能說出個最適合達成人格異致的回應,用以滿足人類的好奇心:「實不相瞞,這是個久遠的故事。但為了不打擾兩位前往恐山的興致,我還是先賣個關子,只談前半段,後半待兩位回來之後再給各位補上。」與此同時作出了跪姿的普通礼。
紫荊評估兩人得生命徵象並總結著現在的情緒模式,天月產生了積極探索的情感並且正回饋持續分泌著,在受器適應濃度前都不會釋出停止的訊號;而拓在生理機制產生無趣、挫折的情感的同時,大腦基於防禦機制釋放了負面的訊號,負負得正,也依然是看是正回饋的行為呢。
綜以上判斷,紫荊繼續採取模稜兩可的態度,讓兩人對自己掛念,不論那是興趣或是焦慮,綜合消極與積極,又或是可以稱之為喜愛的複合情感吧。
「關於我的名字的來歷前半是這樣的,在二零五零年,恐山已經少有列島上的居民來訪。也可以說當地的觀光客已然帶不動膨脹的觀光經濟。為此他們已經將這個地方出借給投資客,好讓恐山地靈殿能夠面向全世界的旅客,恐山半島也是那時候開始由國際旅遊企業統包經營,利用地熱發電的開發,並且商討到不錯的回饋金,帶動整個地方了區域性的發展。
「為了服務投資者的需求,我因而調派到此處。」紫荊以跪坐的姿勢嫣然一笑,兩人都被攫取了目光,但是面露不置可否的表情。
紫荊接下去說述:「面向全世界的觀光客,在一個世界語言開始統合的年代,比起使用花蘇芳三個字,不如使用紫荊更能夠減省地面向更多的消費人口。」
拓正因為無聊而感到有趣。
天月則說:「因為物質減省主義的緣故嗎?」
「沒錯,這位客人您相當聰明。名稱是需要頻繁使用到的詞彙,而如果使用文字雲分析,也會一再確認這般事實。因此,基於物質減省主義,具有前瞻性的,我的前主人們,便將我的名字命名為兩個字的:紫荊,作為預設人格。」在話音收盡之時,是個恰到好處的浅礼。
拓伸手提起紫荊的下巴端詳著,「畢竟同樣的訊息量,漢字雖然占據兩個位元組,但卻能比起兩個歐洲字母攜帶更多的訊息。這樣的事情你以為我們不知道嗎?」
「客人您是正確的。沒錯,如您所說的,」紫荊沒有不耐煩,反而相當享受拓的端詳,這大概也是它的基礎人格所支持的回饋模式吧,甚至臉頰開使泛紅,「之後的人類資訊科技的演化也依循減省主義原則,使用更少的訊息量也可以更加的節能,延緩地球的能源消耗。因此構築世界樹的有志之士們,便開始進行漫長的『編舟計劃』以讓現有的程式碼跟訊息記載方式優化。因此到今天世界上的人類也是以漢字委主在溝通呢。雖然,不見得悉數相同,但相比『編舟計畫』完成前的時代,在網際網路中搜尋一次「咖啡」的運算,就能夠煮熟一杯咖啡呢。」
拓因為太過無聊放開手,只好打趣地說道,「所以,這裡的綠茶才會是免費的吧。」
紫荊的頸部解放的同時,欠身作了最敬礼,「真的是十分抱歉。」
天月不解地看向拓,卻被紫荊起身的動作打斷。
紫荊舒平身前衣袖說,「如果兩位客人想達成旅行預定的目標的話,也差不多是要準備出發的時間了。我們為兩位建議的行程是這樣,請供作參考。」
拓搶先拿過旅程指南,快速地將其撕成碎片。
「你怎麼這樣?這是紫荊為我們兩人細心準備的耶。」
「看你苦惱的表情,我開始覺得這旅程大有可為了。」拓原先僵直的神色,開始吃吃笑著,「不論,天月你原先的目的是什麼,都不該依靠指南吧。」
「說得也是,來道這裡就是要讓你體驗死亡,或是任何刺激的感受。」天月陷入苦惱的沉思,然後拍了拍臉頰,「總之,出門吧。如果連到這裡都呆在室內,也是會很不舒服的吧?」
「預祝兩位,旅途順心。」紫荊向側讓開,後退出室,欠身会釈並緩緩將門關上。
兩人在穿著衣物的同時,一來一往地討論著:「天月,我們下午再出去好不好。」
「不行,你這個懶蟲。在旅館過一天,可不是健康的旅行者,應該從事的行為。這樣的就違背我們的目的,既然我們一開始就打算要待在旅館,那為什麼還有申請恐山呢?你想想,那些為了你辛苦的機器人吧!」
「可是機器人並不會真正的苦惱,他們的辛苦,並不會帶給我快樂。」拓默默地把稍早紫荊帶來的黑色盒子放盡黃色背包。這些都是申請獲准的物資。
「所以囉。那我們不是更要老老實實地去恐山好好看看嗎?說來理性的舉動本來就無關情感吧?是紀律、紀律。」天月嘴上說得歡,但手上軟呼呼的推著拓的背,「你都申請了些什麼資源啊?」
「秘密。」拓回眸一笑,「我就喜歡你這苦惱的表情。」
「呿!我越來越不懂你了。」天月老早收拾好了東西,將綠色的背抱一拿,戴上一頂遮陽的帽子說,「我先走一步。」
「啊!這就是所謂的放置玩法嗎?我懂、我懂。」拓面無表情地說著。
這讓天月毛骨悚然,但依然不發一語地拉門出去。
稍晚,他們就在前往深山的道路上,沿途的繩子與柱子因為風而搖曳。結果居然是個太陽雨的曖昧天氣。
「我說,這樣說不定能看到彩紅呢?」
「我可沒有申請過那樣的東西。」
「不過既然我們都沒有人申請,就表示這是自然的天氣了吧?」
「一半一半,你有聽說過囚犯兩難嗎?」
「不就是,如果把學生分成獄卒跟犯人的那個按鈕實驗嗎?」
「那麼你猜猜,我這時候說是的機會的多少。」天月不甘示弱,經過這陣子的相處,他開始學習到怎樣回應似霓解離症患者,也就是作個似霓解離症患者。
既然正正得正、負負得正、正負得負、負正得負,那麼就是採取即時應對的手段吧?假設對方的回應是變數,那我就專心的調教我的應變數,再設計恰當的函數,盡量讓回傳的值不放大也不縮小,介於之間,讓對話能剛好持續下去,但有不給與什麼積極或消極的回應。
彷彿要被忘記了旅行本來的目的地那般,兩人漫不經心的說著,卻都很專注的要掌握對方的情感,這該說是消極還是積極的系統所主導的呢?
不,該說是戰鬥的系統所主導的吧。人面臨不可解的環境,直接而即時的刺激,總是會有反應,因此兩人的對話不斷地拋接球,為了不使球落地,或是為了不使不讓球落地,一旦有一方察覺對方的意圖,便阻止他的話,這樣的戰鬥就能不斷地持續下去吧。
雖然消極跟積極難以構成迴圈,但是擔心對方喜歡自己而離開,又是想要對方順從自己而放生,這樣矛盾的舉動,歸一來說都是在恐懼跟憤怒中擺盪呢。
一頭赤色的狐狸叼著棕色的兔子奔出碎石,卻因為從來沒看過像是人類的生物,而驚訝地鬆口,在無意識中繼續跑走。
而落下一頭血淋淋的兔子。
「你看一頭被撕咬過的兔子。」兩人異口同聲的說了,但又紛紛瞥向不同方向。
「這跟我們沒關。只是巧合而已。」
「的確,我才不對這東西感興趣呢。」
兔子被撕爛的毛皮,讓他的頸部與身體分家,手腳無助地抽蓄,好像還在用最後一絲力氣與世界搏鬥。天月因為不忍而別過頭去;拓卻因為惋惜而別過頭去,他擔憂看太久就很難忘記這樣令人欣喜的景象。
也許死亡就是這樣的東西吧。努力的活著就能夠去死,但死了之後什麼也得不到,不去活者卻又不會死,這樣麻煩的人生啊。
「真是麻煩的人生啊。」是誰先感嘆了這一句話呢?
在兩人起起伏伏走到了,路標地盡頭,眼前滾落開的是蒸騰冒著地熱的低谷,說來恐山的景像真的曾經是這樣嗎?不是研究者也不得而知了吧。
天月這樣想著,但是更吸引他的是擺放在地熱谷中央的一組畫布,詳細來說,是半個人大小的畫布放在木製的畫架上,旁邊還貼心有著兩人的小凳子,以及一頂畫師帽。
「啊。這樣詭異的景象,真讓我想要趕快揪出那個策畫這一切的人耶。」拓信步闌珊的走著,並且謹慎地確認自己每一步好不讓自己滑下。
「是我啊。」天月說著,「沒想到世界樹准許了我的申請。」
兩人的手牽了起來,亦步亦趨地緩慢爬下,好避免跌倒。
這在旁人看來一定是相當蠢拙的場景,兩人卻都很樂在其中。
「你先上吧。這火山不知道都死去多久了。現在還有地熱活動一定是基於某種模擬的行為,基於物質減省主義的角度來說,我們越快畫完,機器人也能越早收工吧。」
天月聳聳肩拿起畫筆和凳子下的調色盤,在上面擠了十種顏料,「首先,我想畫一顆快樂的小樹。」他正要點上綠色。
「啊,我真是焦慮的快要受不了衝動了。」拓推開天月,接過調色盤並且抽起一旁的調色刀,「讓我來,你會糟蹋這個景色。當然是要先畫的一個正在散步的小馬。」
「你在說什麼,這裡……真的有馬?」天月張口凝視幾十公尺外在山丘上漫步的畜牲。與其說是馬匹,不如說是介於馬跟騾子中的曖昧生物。
「吶,你說啊。天月。騾子是生不出孩子的吧?那這眼前介於馬跟騾子中的生物,是怎麼生出來的呢?」
「我想還是馬跟驢子的孩子吧。」
「那麼,如果產下騾子這樣曖昧,既不是兩者又介在中間生物,如果特徵相反過來的話,還是騾子吧?」
「我想還是騾子。」
「如果騾子,喜歡上馬匹,那麼是可以的嗎?」
「……」
「我就喜歡你那古怪的面容。可以再給我多一點嗎?我是指顏料。」
「不,我想我要坐在這裡不干擾你作畫,我申請寫生工具就是想說,在集體潛意識認為是死亡的恐山,讓你寫生,應該能夠校正你那似霓解離症吧。我還是小聲,以免把四足生物嚇跑。或許我們不該交談太多。」
「也是。」
過一段時間,拓完成了一些四足生物的輪廓。
「你這畫的是什麼啊?」
「我有時候會覺得啊。」拓沒有回答天月,手持調色盤,而上面的十種顏色已經混合成難以言喻的一團,他蹲下翻弄著自己的背包,「既然似霓解離症的我,所有情感都會反過來淡化,那不就是像是影片的負片刷淡那樣的濾鏡嗎?而如果是畫畫的話,大概就是使用棕色和灰色之類的顏色吧。我數學不好,但是只要把看起來相差很多的顏色混在一起,你看就都會變成……」
拓噗哧的笑了出來,「五穀的另一種型態。說來,比起化學合成的顏料,還是自然的比較好吧?」
「喂,天月。」拓異常開朗的喊向天月,臉頰上染上顏料,「我們來作愛吧!」
「啥?」
「作愛就能染上真實的顏色了。」
天月分析綜合的情報,考量個體和人類的處境,得出極其客觀、理性而公正的結論,「好啊。來吧。」
拓將畫具放在板凳上,脫下上衣向天月走來,天月則解開襯衫,碰倒了凳子。
兩人的手臂很快緊緊的交纏在一起,天月的身高稍微得高,將拓的屁股捧起,讓兩人維持在相同的水平。
「啊!好痛快。」拓抽出自己的舌頭,不卑不亢地說著。
「是痛?還是快樂呢?」
「你會知道的。」他組織起了另一波攻勢,開始搔弄天月的耳垂,先是啄食、再來了嚙咬。
這使天月大叫,「啊!」
「不要了?」
「不要停。」天月肯定地說著。
順著下顎的骨頭,拓試著找尋天月的神經,接著在大動脈附近輕含重吸。
天月遊絲般地說著,「看來……這就是原點了嗎?不論是霓或是虹,都有的中間點,也就是數線上稱之為零的位置。你的病好了。我找到了。」
「對啊,我找到了呦。」在肋骨下方兩節之處,拓找到了天月的弱點,只要一撫摸側腹,天月的脊椎立起肌便會收緊,背弓得像是兔子。
「你真的……很討厭我。」
「是啊。討厭到想永遠的占有你。在這人口稀少的蒼藍行星上,除了我以外,誰還能接納你呢?」拓抿了一下自己的嘴唇,「讓我在這,開拓你的溫泉吧。」
兩人從對方的瞳孔中看見了自己的靈魂,彼此短暫地交會在虹膜暈開,在瞳仁旁發散著有如太陽閃焰,又或是日暈長短抖動有如極光紐帶的效應。說來日暈、月暈、大暈、小暈都是來自球體在空間呈半徑的二次方作為除數的客觀結果呢。
這樣大宇宙在小宇宙的體現,震撼著兩人的靈魂。
在天月反應過來前,只看到調色盤上十二大大小小的圓孔,其中一個穿過的是拓的手指。緊接著他感受到自己的腎上腺素開始分泌,凝血機制開始啟動、複合的生理反應……簡而言之,便是紅腫癢痛。
左手,他的左手被什麼利器所慣穿,彷彿手掌中探出了非手掌的冗餘物,將他的手與大地連接,他疼痛的幾乎昏了過去,但是身體痛楚而分泌的各式激素讓他體會到了從未有過的感受。
拓平淡地說著,「我想通了。虹是幸福的話。霓的話,便是就要消逝的幸福。既然是二維圖形,除了虹與霓之中那一層薄薄緣份環,還有一個所有事物都對稱的奇異點。」
「是哪?」天月忍痛用右手推著拓,但不知怎的使不上力。
「是圓點,那在天空上看不到,深藏地底一個虛構的點,如果站得夠高,就能看出不論虹霓都是圓啊。」像是在說著床邊故事那編和緩的語調,平凡無奇。
這也許便是生命吧?聽著自己可聞的心跳,他不禁閃過各種念頭,但編織而成的話語確認兩人都錯愕地停下動作。
「拓,你覺得世界樹是不是准許了我申請的死亡。」
不論虹還是霓,我們都是圓。
如同等速率圓周運動在Y軸上的投影呈現規律地簡諧震盪,人類踏著七色的虹橋周而復始旅行,讓情緒的正負回饋在一望無際的蒼藍大地上不斷搖擺、搖擺……。
只是旋轉的方向不同。
只是有時我們只能看到圓的一半。
「即使是世界樹同樣遵守著艾西莫夫定律,但對現在的我們來說,死亡是一種傷害嗎?」天月呢喃著,「吶──拓,你覺得呢?」
「現在的我們可以在無限的世界裡自由來去,肉體的消亡對人類來說確實已經不算什麼了呢。」
「不,」天月打斷拓的話,聲音有氣無力,像是從喉嚨擠出來的一樣。「我是問『你』的感覺。」
「我知道。」聽到好友掙扎說話的樣子,拓露出一抹嗜虐的微笑。
尖銳的快痛訊號經由左手的Aδ纖維傳遞,一個細胞接著一個細胞回傳到視丘,最後來到大腦的第一體感覺區,而長時間的慢痛,則同樣依循不同的路徑刺激著整個神經系統,強迫天月保持清醒接受痛覺的存在。只是身體經過機械和化學刺激形成的一系列反應,對世界的感受便驟然變色。
疼痛如同墨水滴入清水的擴散作用不斷蔓延,天月緊皺著眉頭,來自太陽穴和頸動脈的血管聲響讓她一刻也難以承受。面對痛苦著的友人,拓卻感到心跳上升、血流加速,他將額頭靠在天月的額頭上,聆聽友人的輕喘,興奮地發著抖。
「我啊,只要一想到你的死亡,就感覺輕飄飄的,彷彿下一刻就能飛上天空。」
「嗯。」
「感覺像作夢一樣,恨不得大聲叫喊、手舞足蹈一番。」
「嗯。」
「然後我一想到──這種情緒這輩子再也體會不到第二次了,就感到更加的快樂滿足,多巴胺像失控的火車一樣越來越多,一下子就超出了控制。」
「嗯。」
「都是因為你。」
「……嗯。」
拓的姆指摩娑著天月的臉頰,一會兒揉按顴骨,一會兒沿著下顎骨的曲線來回撫摸,就像在玩賞藝術品一樣。若說似霓解離症患者是受虐狂並不正確,他們雖然從痛苦中得到快樂,卻不在乎那是自己還是別人的痛苦,單單只是用雙眼注視著,內心便感受到難以言喻的歡欣。
現在的他比任何畫作都還要美麗。
據說人類在即將死亡之際,靈魂會化作量子態脫離肉體。量子當然憑肉眼是看不到的,但拓卻認為此時的天月一定被自己的靈魂包覆著,散發出白色的光芒。那邊緣模糊的光芒如同恆星散發的光暈,刺眼但又讓人神往。
兩人周圍包圍著白黃色的二氧化硫,放眼望去只有崎嶇的山路和碎石,天空則是灰白色的高積雲和卷積雲。即使這些只是在世界樹的演算性能下幾個訊槽時間就能完成的任務,但對兩人來說這樣的環境,彷彿就是靈界前的入口一般。
朦朧的視線和刺鼻的氣味讓思考能力變得遲緩,天月看著眼前的光景,卻有某種鮮明的印象在心中逐漸浮現。生物避免死亡的本能開始發揮作用,腎上腺素的分泌強迫身體恢復機能,海馬迴中破碎的畫面不斷連接,試圖從記憶中找出改變現狀的解決方案。
他想起了一個跟現在很像的地方。
下一刻,天月來到一處崎嶇不平的高原上。
他對這個地方有印象,這裡是夏威夷的啟勞亞火山,這顆星球上少數還有間歇性活動的火山地帶。天月腳踩在灰黑色的岩地上,岩石表面佈滿了岩漿冷卻後的流動紋路,縫隙間火山氣體不斷噴發,數十公分下可能就是上千度的熔岩。
他們在那裡相遇。
「這裡不是很危險嗎?」
天月一邊繞過已經軟化的岩石,一邊走近眼前的人。
「啊啊──正因為這樣,我感到非常安心。」
他身周的地上不斷噴出氣體,熔岩管形成的天窗近在咫尺,只要稍一不留神就可能被致命的滾燙高溫燒成餘燼。一陣硫磺味的風吹過,天月不由得瞇起雙眼。
「那你呢?」另一人,以後被天月稱為「拓」的人,反過來問他。「你為什麼會來這裡?」
「我是來尋死的。」
「嗯。」拓點點頭。
兩人陷入沉默。
「等、你只有這個反應嗎?」雖然不會強制進行干涉,但不管是世界樹還是其他人類,對於人類個體的自殺行為通常還是保持反對的態度。畢竟,人類已經夠少了。
「啊啊,抱歉。」拓下意識地道歉了,即使他不知道為什麼,「我不太知道呢……死亡的感覺。」
「什麼意思?」
「明明是生命唯一的終點,萬物終結的必要儀式,我卻只感到像是廣闊的洞穴一樣,不管怎麼思考都無法給出什麼想法。」
天月看著眼前的人。
他感覺到的情緒卻是……同情。
人們經常說自殺是為了逃避現實,是一種軟弱的表現。但事實並非如此。
正因為想要逃避所以採取行動,正因為無法接受所以做出選擇。即便在這個可在無限世界穿梭、意識可以永久保存的宇宙裡,若連察覺到自己的存在這件事本身都難以忍受,跨過死亡的未知、恐懼、不安,踏上再也無法回頭的道路,這無疑是世上最強烈、最豐沛的情緒之一。
但是眼前的人──拓沒有感覺。
活著也一樣。
死了也無所謂。
不管哪邊都是一樣的。
就像靜止的原點,笛卡兒平面上的二維座標。沒有任何方程式,單純只是不佔有長度和面積的一個點。
沒有去死的必要,卻也沒有活著的執著。雖然不會特別選擇自殺,但如果哪天真的面臨死亡,他也不會有任何想法。既然無所謂,自然什麼都不選擇,像鐘擺運動一樣在中心線周圍不斷擺動,曖昧地維持著自我的存在。
簡直就是地獄。
不,甚至稱不上地獄。畢竟那是一片混沌,什麼都沒有的虛無。
天月的心受到了劇烈的撼動。
在他發覺時,眼前之人的身影已經在他的瞳孔中留下無法抹滅的痕跡。
「吶──」
不顧唐突,天月向拓搭話。
「我們去旅行吧。」
「旅行?」拓歪著頭表示不解。
「坐上火車、搭上船隻,用自己的雙腳和雙眼體驗這顆蒼藍的星球。目的地不重要,重要的是過程。高山、大海、沙漠……與世界相比人類根本微不足道,所以或許在某個地方,比彗星撞地球還小的機率、比量子穿隧效應還小的機率,甚至──比我們的相遇還小的可能性之下,一定會有讓你從靜止的擺盪中脫離的事物吧。」
他想做些什麼。
甚至在這件事完成之前,他可以把自己的死期擱置。
「那麼我們走吧。」拓走向天月。
「咦?這麼快就答應了嗎?」天月感到有些驚訝。
「嗯,我不知道這樣好不好,但是,」拓摸著自己的胸口,「這股沉甸甸的心情,一定就是最好的判斷證據。」
「拓。」
天月身體向前,右手搭在拓背後肩胛骨的縫隙之間,他全身使不上力氣,只能靠在拓的身上。
「怎麼了?」
「繼續……我們不是還沒結束嗎。」
濁白的空氣緩緩流動圍繞著兩人。天空是白的,畫布是白的,兩人的眼白互相映照,虹膜在光線反射下出現無限的對方。而眼球的最中心,漆黑如墨的瞳孔發散著光暈,有如一面凸透鏡產生薄膜干涉效應。兩人的肌膚透出薄汗,在乾燥的空氣下緩緩蒸騰,正交感神經將消化系統等等不必要的反應降到最低,微微擴張的瞳孔將黑暗擴散。
其他事物都不重要了。火車、溫泉、搖擺的鐘,在不斷加快的速度下一一崩解,痛覺伴隨著多巴胺無止境地向外膨脹,灼熱的岩漿肆意地在薄薄一層岩石下流動,即將到達臨界值的物體散發懾人的紅光。
啊啊,我們都是圓。
周而復始、循環反覆。以為前進,卻總是回到原點,以為不斷震盪,但只是依循軌跡上下來回。即便背道而馳,或要說是進化的前後,本質卻依然相同。水分子和光線干涉共舞下的奇蹟,一次的反射是虹,二次的反射卻是霓。反射當然是有代價的,能量的耗損理所當然導致光度的減弱,如同似霓解離症患者淡化的情緒反應。
兩人的身體緊緊貼在一起,霓和虹映照著彼此,光線和神經訊號在兩人之間不斷交換、穿梭,本應越來越減弱的光度卻一次比一次更閃耀。
「吶,拓──你感覺怎麼樣?」
彷彿是腎上腺的過度反應,迴光返照的時刻,將僅剩的三磷酸腺苷盡數燃燒後換得的最後時間。天月的皮膚透著紅色,輕聲向拓問道。
「很痛。每次都像快崩潰了一樣,頭部像是被利刃穿過,喉嚨也被鐵柱刺穿而無法動彈,而且這種感覺越來越強烈,不知道什麼時候才會停止,甚至讓人覺得不如死掉比較輕鬆。」
「……」
「可是,也很舒暢。每種事物好像都被賦予了色彩,更加鮮明的出現在我眼前。」
「我不是在問這個。」
「我知道。」
拓再度露出笑容,湊近天月的臉,用味覺和觸覺體會他的一切。
「所以,不要走。」
伴隨著話語,拓的動作更加激烈,天月痛苦地扭著身子,卻沒有逃跑。只是更加靠近對方,索取更多,讓痛覺和快感在腦袋裡狂亂飛舞。來回的過程持續,宛如在霓虹色的環上疾馳,兩人連接著彼此,分享相同的感受,朝同一方向堆積、加速。
接著,岩漿承受不了循環的壓力,膨脹到飽滿的邊緣崩潰消散,突破碎裂的地表噴發而出,在無限的瞬間之中奔流。霎時併發的高溫如同太陽表面的閃焰,只維持了短短一瞬便轉為暗紅色。
短暫卻絢爛的霓虹。
兩人倒在一起。劇烈的疼痛從天月的身體慢慢消退,他的左手完好如初,彷彿剛剛的體驗只是幻覺。
人類的集體意識,用意識影響環境,而環境再反過來影響人類。如同從眾心理,兩人在來到此處時自動編織了死亡的感受,而天月所感受到的痛覺,說到底也只是這種東西而已。
對似霓解離症患者來說,他們的圓有著天生缺陷──並非等速運動,而是有個小小的磨擦係數。這使得他們的情緒隨著不斷的搖擺,最後會越來越趨向平穩,直到再也不起一絲波瀾。
永遠的靜止,人類進化的最終型態。
不會被影響、不會被改變,穩定地存在於這個世界上。這即是世界樹所運算出,確保人類延續的最佳解答。
因為無法延續,所以只能苟延殘喘。
沒有解決方案,最多只有補救措施。
即使是拓在這裡的體驗,也只能把發條重新上緊,讓轉速再次變快而已。隨著時間慢下來只是遲早的,是一次治標不治本,拖延時間的行動。
或許會有人覺得這沒有意義。不過,稍微提一件有趣的事吧。
從前科學家為了探索生命的起源,曾經在實驗室裡模擬原始地球的組成環境,並希望藉由操作事件來觀察到生命的產生。起初實驗很快就獲得了進展,一些簡單的胺基酸在模擬地球裡被生成。科學家們都歡欣鼓舞,認為這是否定創造論的一大成功,人類距離掌握生命的奧秘只差一步之遙。
但這一步始終都沒有踏出去。
不管如何調整參數、改變配方、修改經歷的事件,從有機物到生命的那一步就像巨大的鴻溝一樣,將探究者們狠狠阻隔在外。即使到了現在人類幾乎無所不能,卻依舊無法創造生命,只有人格模擬程式這種劣質品而已。
自始至終,人類都無法掌握生命。
所以,只要這樣就夠了。兩人握住對方的手。
只是這樣的須臾就已經足夠。
因為他們──遼闊的蒼藍星球上的兩個智慧生命,此時此地正存在於此處,虹色的瞳孔中映照著彼此。
兩人將現場收拾後回到了溫泉旅館,紫荊早已跪坐在門口迎接,遞上了水和熱毛巾,並將他們領到房間休息。
「紫荊小姐,為我們講述故事的後半段吧。」天月期待地說著。
紫荊領著二人進入會客室。
壁上裝飾著掛畫,室外是庭園,為了讓欣賞庭園造景,原本的紙窗改造成安裝落地玻璃的滑動窗。應客人的要求,所有廿一世紀後的技術物都被刻意隱藏起來。紫荊等兩人坐好,再以優雅的姿勢跪坐在榻榻米上,也就是所謂「正坐」。相對地,天月與拓隨意地盤腿而坐,在大和文化尚在的時代,這樣的坐姿也稱為「胡坐」。天月以手撐著身體,剛好抑望到掛畫旁邊的一面旗子,旗上畫了某種鳥圖騰,現實中不存在的鳥類——三足鳥。
客人來到這樣的環境,難免好奇。紫荊用端莊的坐姿,等待兩人的視線探索完這個房間。天月的目光重新落到矮桌,接著拓的視線也移回了桌上,漫不經心地。
「那個人(あのひと)……」
天月一臉狐疑,對著紫荊眨了眨眼。拓望了望兩人,嘴角揚起玩味的微笑。不過,目光停留在天月身上的時間明顯比較長。
「那個人……」紫荊換回當代使用的語言。
或許是智械刻意的計算,思考迴路分析推演的結果,決定先用二零五零年列島上通用的語言來引起注意。
「客人想知道的,故事的後半,和『那個人』有關……」
「哦?」拓難得地發表意見,如果這算得上意見的話。根據偵測的結果,智械推測這是「願聞其詳」的意思。
「在我來到前裡之後的第六百天,為了符合減省主義,我根據當天與個別客人交談時間的長短、對話的內容,來決定記憶與遺忘,根據這個原則,當天應該沒有需要記憶的資料。然而,有一位客人的作為例外存在,讓我選擇花費記憶體來紀錄當天的事情,直到現在。」
以交談時間和內容為標準嗎?先試試看時間吧。「所以,」天月詢問,「你們談了多久?」
「總計不超過十分鐘。」
「所以,是因為內容囉?」這次換拓來問。
「這位客人非常特別,」紫荊沒有直接回答,「容許我直呼其名,悟朗。他是第一個意注到我預設名字的客人。『紫荊?我以為你的名字是花蘇芳。』悟朗如此說道。我的回答與剛才一樣,紫荊這個名字更能夠減省地面對更多消費人口,但如果他要求的話,也可以更改設定。悟朗聽了後又說︰『沒關係,我喜歡紫荊這個名字。』接著他跟我問了旅遊資訊,順便談了最近的天氣,以及他的工作,回應客人的主動閒聊也是我的工作。本來,這些資訊只應該儲存在暫存記憶體……」
「為了業務上的方便。」紫荊刻意停下來補充。
「但是,後來發生的事讓我決定把悟朗的事寫入永久記憶體。讓我們回到主題,這時候月面開發才在萌芽階段,悟朗是月面基地的工程師,大部份時間都待在月球,一年只有少部份時間會回地球。月面開發的工作對人類而言非常危險,心理負擔也非常大。因為二零五零年人類仍然密集地群居在地球,在個人之上,尚有公司、政府、社會這樣的大系統,對當時的人類來說,月面開發的工作環境太孤立,考慮到當時人的情感,更能讓人明白的說法是,『寂寞』。」
天月默默頷首,地球時代的生活方式,對他們而言是天方夜譚。「除了世界樹以外的系統,你能夠想像嗎?拓。」天月徵求拓的意見。
拓難得地附和了天月︰「的確,現在的人類已經超越了肉體的限制,藉由世界樹來操控氣候與物理,就算是一個人在遙遠的星球也能存活。對於過去的人來說,我們就像是諸神一樣的存在吧。」
「不,我覺得世界樹才比較像神。」天月指的,是亞伯拉罕宗教的神。
「我們說的是不同的神啦﹗」
耐心等候二人結束閒聊,紫荊繼續往下說︰「為了供提精神上的激勵,因此悟朗所屬的工作室設計了這面旗子。」智械指了指掛畫旁的三足鳥旗幟。
「八咫鳥。」拓一語道破,話裡不帶一絲語氣,單純地朗讀出知識性的資料。
「是的,」紫荊微微頷首,「八咫鳥工作室相信月面基地是人類探索宇宙的前哨站,因此用引導神武東征的神鳥,做為工作室的象徵。不過,悟朗加入『八咫鳥』的原因跟他的同事不太一樣。」
紫荊稍重做停頓以示重點。
「悟朗難以和人類相處,這時我跟他數次接觸後他告訴我的。雖然月球上還是有人,但是人口比地球少太多,相對於地球的人口,幾乎是可以忽略的存在。在稱為社會的大系統中,個體間默認了特定的溝通方式,以特定的符碼組合代表特定的意義。然而,悟朗告訴我,內容與符號之間的關係並不是絕對,得放進特定的脈絡去解讀。悟朗認為自己不想也不能進入這樣的脈絡,因此無法打從心底喜歡與人相處。在特定情境感到開心,遭遇特定的事情時感到悲傷,悟朗能建模仿,學習對應的表達,卻無法打從心底獲得這些情感。當別人說出社會中表示關心的句子,悟朗無法感受到關心,因此他透過模仿,像一般人這樣說︰『謝謝』然而,始終無法由心感謝這些人。」
就像最早的智械一樣。
天月覺得這是個有意思的想法,但他還想聽故事,因此忍下來不作打斷。
「悟朗說,因為我被製造得極像人類,根本無法透過感官察覺兩者的差別,但理性又深知我作為智械地存在,因此這個想法會被放大,在腦袋中揮之不去。在廿一世紀,人類懼怕智械的例子並不是不存在,恐怖谷理論。然而,因為悟朗擁有特殊的心理構造——用他的講法是缺陷。正因為這個原因,那個在腦中放大的想法反而讓他安心跟我接觸。」
「等等,」拓不通情趣地打斷,「之前不是提到他無法與人類接觸,那他還回來地球,不是像過敏患者把自己曝露在充滿過敏原的環境中嗎?」
「第一次回來是被同事拉來的,他好不容易逃離了人群,並遇到了我。之後再碰到他,他都是自己來地靈殿,當時沒有問他,現在想在確實可惜。拓先生,你的問題我現在沒有足夠的資料可以回答。」
天月不自覺禁了眉頭,不只是因為拓,他隱約聞不到不好的味道,感覺這不會是個讓人舒適的故事。天月再度警告拓不要打斷,讓智械說下去。
「對於悟朗來說,待在人口密集的地區中反而激發稱為『寂寞』的情緒,明明是人類卻無法互相理解。這跟一般人被丟到荒島孤立無援的狀況是類似的,但悟朗不一樣,他在人群中才有這種情緒。應該是出於我不認識的防衛機制,這個感覺慢慢麻木,最後連寂寞都感覺不到,就像是空轉的機器。然而,這個防衛機制在我們第一次碰面後,因為不明的原因而失效,而且是發生在人口極度稀少的月面,理論上最不可能發生的地方。」
「我認識悟朗之後的第五百一十九天,他來到地靈殿,問我︰『如果一個人無法確定自己活不活得到明天,你覺得他應該離群索居,還是珍惜眼前人?』當時的我一陣錯愕,無從思考這個問題,天月先生與拓先生,不知您們有何看?」
天月沉思著……
這個「死亡」必須以廿一世紀的標準來思考,否則得出來的只是自己的答案,不是悟朗想要的答案。在這個宣稱人的存在超越肉身的時代,偉人的人格意識被紀錄在數位空間,過去被認為是致命的暴力,在當代只是單純的「破壞」而已。但如果……
天月突發奇想。然而,由於這個想法太過喪心病狂,他拼命搖頭想將之趕出腦海。拓露出不懷好意的笑容。
「天月,你的意思是,刪除意識空間中的人格紀錄?」拓享受著拷問的趣味。
「東西可以亂吃,話不可以亂說啊﹗」天月極力否認,而紫荊在他不注意的時候微微點頭。
否認即是承認,到底世界樹是根據什麼標準去決定哪些人格可以進入意識空間?沒有世界樹的世界,人們對死亡的看法果然是不一樣啊……
紫荊櫻唇微啟。
「那麼,我們繼續。與悟朗相遇後的第五百二十二天,他說︰『謝謝你一路以來陪在我的身邊。』這是他待在地靈殿最久的一次,而我偵測到產生消極行為的神經迴路正在活躍,經個幾天的觀察我認為是『沮喪』。同時,產生『恐懼』的自主神經也逐漸活躍,但並還不至於有即時危險。
我回答,能陪伴他我很愉快,作為地靈殿的智能機械服務生,打從出廠開始就具備了這樣的功能。這時,悟朗有了前所未有的激怒反應,他說︰『不是這樣的﹗忘掉那該死的的廠商和工作,我要知道你的感受﹗』當時的我接觸人類尚不夠多,無法給出讓他高興的答案。我說,紫荊是被認為沒有靈魂的機器,只能透過學習來理解並模仿人類的行為,希望這樣能做出讓悟朗滿意的反應。
第一次也是最一次,悟朗嚴厲地反駁我︰『難道人天生就會理解他人的行為?你知道我花了多大的氣力才扮演出他們想要的樣子?』三秒,在無語的三秒鐘,他用求助的眼神看著我。『紫荊,你的基礎人格會不斷涉取關於人類的資訊,總有一天會無限接近人類。至少剩下那一點點不造成實際影響的誤差,作為工程師我決定無視。靈魂,所謂的靈魂是什麼?幽靈?中陰身?啊,現在最新潮的偽科學神棍說是量子態的不知什麼東西。但在生活上,交通、通訊、制度,甚至連續兩個禮拜我們在一起,沒有一件事是靠靈魂來推動的。』接下來的一天,悟朗都沒有跟我說話。」
兩人試著消化這段訊息。名為悟朗的男人,所代表的是一個ESP科學尚被視為旁門左道的時代,當時人的靈魂觀與當代大相逕庭,是否代表著他們的人觀也不一樣呢?
天月短暫地瞧了瞧拓。
據世界樹的判斷,像拓這樣被製造出來的存在之所以被認真為「人」,是因為有靈魂。相對地,即使智械再完美地模擬人類的生理與心理反應、正反饋與負反饋,甚至發展出「逃避可恥但有用」這樣的防衛機制,但都不會被承認是人,因為他們沒有靈魂。要是悟朗的人格還存在於意識空間的某處,他大概會認為「靈魂」不過是一條人-機界線,區分我群與他者的一道牆罷了。
這時,紫荊繼續說下去︰「與悟朗相遇的第五百二十四天,也就是他離開地靈殿的一天。他對我說了最後的一句話,然後回月球去了。我等待著他,而他再沒有回來。在漫長的時光中,我漸漸理解到悟朗想表達的意涵。託《智能機械尊嚴法案》的福,智械被定義為雖然沒有靈魂但擁有部份的人格權,因此應該擁有一定程度的尊嚴,至少不會因為旅館週轉不靈而被退回廠商刪除記憶。此後,我才慢慢建立了『生活』,藉由模仿人類的行為與自身的思考,我的人格逐漸成長,比起以前更加、更加能夠理解悟朗留下的訊息了。」
「紫荊小姐,悟朗先生到底和你說了什麼?」
紫荊低著頭,抱緊自己的雙臂,表情也顯得十分微妙。
「他抱著我,說……」
「愛你。(愛している)」紫荊刻意使用當代不再使用的死語言,只有這樣才能重現當時的情境,彷彿連音節跟語調都成為其意義的一部份。
會客室內,空氣凝結。
三秒,大概花了三秒鐘。
「沒有這句話,我的人格不會成長,也不會找到待在地靈殿的意義。」的確,現在地靈殿已經完全無人化,《智能機械尊嚴法案》的原則在世界樹的運作下仍然有效,像紫荊這種高度擬人的智械,只要通過檢定考核,就可以擁有向世界樹申請調職的權限。但是,她並沒有怎樣做。
「天月先生、拓先生,很高興您們的到來,讓我能更加、更加的了解人類,終有一天……」
想必地靈殿已經很久沒有人類了吧。這麼說,紫荊的成長停止了,或者說……她的時間停止了。受不了紫荊懇求的眼神,天月伸出左手攙扶她,右手輕輕放在她的手上。「沒關係,紫荊小姐,我相信你已經完整地了解人類了。我雖然不知悟朗先生身在何方,但是在他和你相識的第一百三十四天,他必然也如此深信吧。」
「謝謝您們,」紫荊鄭重地說,「時間已經不早了,耽誤到兩位休息,真是萬份抱歉。」
隔天清晨,天月和拓收拾好行李,用完紫荊準備的早飯後離開地靈殿。臨別之時,紫荊拜託天月向世界申請悟朗的資料,天月猶豫片刻後,終於答應了她。除非是研究用途,否則調閱這麼遠古的資料,並不符合減省主義的原則,世界樹要求申請人提交研究計畫。更麻煩的是,這次還要讓沒有權限的智械瀏覽這些資料,天月得再提交另一份報告,證明這樣對自己及周遭至少一個人類有正面意義。
離開地靈殿後,天月在煩惱著兩份報告的時候,拓也敲著雷射投影鍵盤。他喜歡天月煩惱的樣子,每次看到就高興。「搞定了,送出。」彷彿要跟天月炫耀似的,而這句話也的確讓天月多望了他一眼。「你不是要體驗死亡嗎?每個文化對死亡的看法都差很多,真難想像地球這麼一顆狹小的星球上曾孕育了這麼多人口、這麼多大異其趣的想法。」
天月專注著地敲著鍵盤。
拓約無其事地說︰「你這個人總算提出了一個建設性的想法,刪除意識空間中的人格備份。」天月嚴厲地瞪向拓,大概忘了注意這個人就正中下懷。
「在最早的神話裡,主人公在朋友死亡後,出發尋找長生不死的方法。智者說,如果主人公能夠連續七天不睡覺,那就掌握到不死的秘密。想當然,主人公最後失敗了,但還是透過別的方法得到海底的永生之草,卻被蛇偷吃了。似乎,對於當時的人來說,失去意識就是死亡的最大特徵。」
「天月,你能夠想像嗎?」拓為他得意的發言下一個總結,「下一站,美索不達米亞。」
世界樹接受了美索不達米亞旅行的申請,在大海的航行的第三天,天月的申請也終於通過了。他正猶豫要否向紫荊傳送這些資料……
地球時代,公元二零五一年,月面基地八咫鳥工作室工程師望月悟朗,在一次太空任務中被不可抗力從肉體上消滅。按照地球時代的定義,望月悟朗死於是次任務。由於望月氏並未符合當時對偉人的準備,其人格意識並未備份到開發階段的意識空間裡。換言之,就連最基本的人格碎片都未能保有。
天月向世界樹提出查詢,望月悟朗的癥狀是否符合似霓解離症候群。
得到的答案是,資料不知,無法分析。
End.