焚-直到我們將他們口中的真理焚燒殆盡

在後續的路程中，兩人再沒有更進一步的對話，凌禾雖然幾度想要開口，但最終都忍了下來逕自沉思著，林柔則是頻頻與終端彼端的同夥交流公安目前動向，似乎樂得不必搭理他。

「下車吧。」最終在人民廣播時間正要開始時，車子駛進了一棟建築，林柔隨意停靠在接近門口處後她就下了車。

「手。」

「啊？」

「我說，手。還是你打算一輩子坐在上面就不下來了。」她舉著手上的磁釦晃了晃，加重語氣再說了一次。

「等等，這樣真的好嗎？」凌禾將右手乖乖伸了過去，手銬在感應到特製的消磁卡後應聲解開，但事實上凌禾的處境並沒有任何改變。

「無所謂，你也算是半個自己人了。你該不會到現在還以為自己有別條路可走吧。」她將手伸向腰間，若無其事的解開槍套。「沒必要的話，我是不希望走到這一步，算上剛才的公安，就是浪費兩條人命了。」

「不，我沒其他意見了。」凌禾看著面前空無一人的前座，縮了縮肩膀。

「很好，那我們應該可以走了吧，己巳一八五二五一二？」林柔點點頭，隨即讓手離開了原來的地方。

凌禾走下車，發現不知何時林柔已經取下了臉上的面罩。平心而論來說，林柔的五觀端正，配上一頭俐落的短髮外型算是符合通常對美女的定義。與此同時，一條條淡紫色的靜脈也像毒蛇一樣從她蒼白的皮膚底下爬過，算是符合通常對病患的定義。

「等等──」

「一點以前的小毛病而已，沒什麼大不了的。」

跟著拿下面罩的凌禾左顧右盼自己目前身在何處，在緊急照明燈的光線下，周遭的模糊的輪廓呈現一種壓抑的暗橙色調，他發現四周了無生氣、安靜的連一根針掉落在地上都能聽見。

「這裡是車站嗎？」 從熟悉的紅漆與梁柱的施工方式、挑高等特徵，凌禾判斷這裡應該是遭到停用的公共設施，他看見了像是讓列車通過的軌道，但沒有看見列車，所以不是很肯定。

「大致上沒有錯，這裡算是以前車站的車庫，不過不是一般民用路線，是軍方的。」林柔指著前方已經生鏽的告示牌，上頭依稀還能夠看見模糊的「招遠」字樣，凌禾記得那應該是他所居住城市周圍一座衛星城市從前的名字，有些他在工廠的同事就來自這裡，不過現在為了消除不同區域居民之間的差異性，都統一使用編號稱呼市鎮了。

「把根據地設在這種地方的意義何在？或著，你們把火車當作移動基地？」凌禾看著林柔站在應該是月台的平台上操縱著控制面板，隨後，鐵軌發出刺耳的搬動聲，顯然已經許久沒有進行保養。

「都不對，我們現在要轉車。」

「轉車？」凌禾對於叛亂組織倚靠軍方從前的舊鐵路移動這件事並不感到震驚，可是為何要捨棄更加先進的汽車不用？

「車要來了，退後點。」林柔衝著他笑了笑。凌禾吞了口口水，他從未見過真正的燃油列車是什麼樣子的。

「月台這邊好了，發車吧。」她對著終端說。

鐵捲門捲動的聲音。

舊式柴油引擎發動的聲音。

強光照亮了鐵軌。

腳下的地面微微震動。

巨大的轟鳴聲。

濃密的黑煙。

生存於百年前的鋼鐵怪物復活，劃破了廢棄車站的空氣。

不知為何，凌禾在當下想起了從前在家用裝置工廠曾經見過的一齣意外，載貨用的台車失控翻覆撞上機器發生爆炸，刺鼻的氣味和尖銳的警報聲至今仍然留在他的腦海裡，也許是這與火車給予他的第一印象相符，不可靠，而且充滿了危險。

火車自車站的另一端駛進月台，在車頭後面並沒有掛載載人用的車廂，而是好幾節空無一物的載貨車廂，一個衣著粗曠但是面貌斯文、帶著圓框眼鏡且皮膚黝黑的中年男子從駕駛艙探出頭來對兩人揮手示意。

「謝了，二叔，還麻煩你多跑一趟。」林柔在列車完全停下以前就跳上了駕駛所在的第一節車廂。

「不會，他就是那個凌禾？看起來不像啊。」被稱作二叔的男子木訥的看了凌禾一眼，然後向他伸出右手，把愣在原地的他拉進車內。

「謝謝。」凌禾在略為晃動的車廂內站穩了腳步，叛亂組織似乎對列車進行過改造，在原本應該是儀表板的位置只有幾條電線連接著二叔手中的終端，駕駛艙後半段也被改成了簡陋的座位區。

「他還滿機靈的，大致上。」林柔用手摀著口鼻嘟嚷著說道。

「是嗎？」

「妳要不要把面罩戴上？」凌禾試著將話題從他身上轉開，否則有些尷尬。舊式引擎運轉的味道的確不好受。

「機靈，好，不錯，我欣賞。」男子的視線在凌禾與林柔之間來回掃視了一會。

「叫我二叔就行了，身分應該算是，嗯，早該被清理掉的低端人口吧。」二叔自嘲式的低聲笑了出來。

「二叔好。」

「不必擔心我，開車吧。」林柔撇了他一眼，像是還想說些什麼，但最後只是輕咳了兩聲。

二叔操作終端面板，列車向前行駛進入漆黑的隧道。

「我可以再問一個問題嗎？」

「說。」

「這條鐵路通往哪裡？」

「「玲瓏。」」林柔和二叔異口同聲。

凌禾不曾聽過這個地名，可是從列車正在緩緩地爬坡這點看來，他們的目的地是在山區。在這個時代，除了少部分的國家風景區還留下景觀市鎮以外，原先住在山區的人民已經全部撤離到了都市。凌禾納悶這群人究竟在想什麼，把根據地設在山裡，就算是理想再崇高的叛亂組織，聽起來也跟窩藏在山寨裡的麻匪沒有兩樣了。

林柔和二叔一路上不時交頭接耳在談論一些凌禾難以加入的嚴肅話題，無奈之下，凌禾只好眺望沿途風景。大多時候，列車只是在幽暗的隧道中顛頗行駛著，有時駛出隧道便可以看見兩側的山壁與原始林，那使一生未曾真正離開都市過的凌禾感到窒息，受到的良好教育制約著他對未開發地區的恐懼，森林宛如一頭危險的野獸，正在開花、結果和凋謝，他彷彿可以聽見樹枝搖晃敲打在車壁上的沙沙聲，這使他不住動起了將手中面罩重新戴上的念頭。

「我們到了，接下來要走一段。」列車緩緩減速之後最終在另一個月台前停下，林柔重新戴好她的公安面罩，二叔也拿出了一個樣式與現行通用型號略有不同的舊型面罩戴上。

「小子，這給你。」下車以前，二叔從架上拿了三個有著黃色塑膠外殼的圓柱形物體，並把其中一個交給他。

「這是什麼？」凌禾把它握在戴手套的那隻手上，與他預期的不同，拿起來手感沉甸甸的。

「手電筒，這裡可沒有電腦控制的全自動路燈。」二叔將手中手電筒的前端部分轉了幾圈，發出鵝黃色的光芒，照出車站的輪廓。

「喔。」凌禾有些生硬的照做，手電筒的光穿透懸浮粒子照亮了前方的路，他有些意外的發現，自己並不討厭這樣的感覺。

出了簡陋的車站以後，凌禾跟著兩人行走在人工鋪成的碎石路上，繼續朝高處的方向前進，沿途看見許多最高不超過三層樓的矮房散落在坡地的各處，有些還亮著小小的燈光。要如何在沒有中央空調與管線建築裡生活？科技水平如此原始的聚落，他從前只在描寫戰爭慘烈的紀錄片裡頭看過而已，凌禾不禁感到混亂，他有些懷疑，自己是不是錯搭上了一班穿越時空的列車。

在大約五分鐘的路程後，三人到了一間規模龐大、房屋還被外牆圍繞的建築前，凌禾從華麗的大門裝飾跟磚瓦圖樣推測這裡應該是從前官員住的地方。

「到了。」林柔冷冷地說，她走上前去敲了兩下門，紅色的厚重木門發出沉悶的聲響。凌禾發現這個女人的個性似乎就是如此獨特，雖然說要拉他入夥，但一路上幾乎沒有給他好臉色看，但又不是真正對他惡言相向了什麼。

「從前我們管這種房子叫四合院，不過這裡有次戰爭時給外國人炸了，所以也是改建過的，總之我們的人基本上都住這。」倒是二叔雖然總板著一張臉，這時卻熱情的向他介紹了起來。

「你們都住在這裡，那外面的那些人呢？」

「他們跟我們，算是同病相憐吧，住這裡跟住外面的差別只是差在有沒有那個餘力去救更多需要幫助的人而已。說是叛亂組織，會落到這裡的其實也就是一些在都市活不下去的可憐蟲。嘛，我們一樣可惜。」二叔拍了拍凌禾的肩膀，他其實不是很能理解二叔話中的意思，但情緒仍然有點被他的感慨給感染。

「回來啦。」門開了，一個看起來年紀比凌禾還要小上三四歲的小夥子探出頭來，他沒有戴著面罩，所以在三人進來後就趕緊把門關上。

「這是小六。」進門以後林柔再次脫下了面罩，可是凌禾並沒有照做，他們所在的空間雖然是建築的內側，但仍然是在室外，照理來說應該還是有懸浮粒子的。

「凌禾哥你好，我是張默，因為我年紀最輕，大家平常都叫我小六。」小六沒有注意到凌禾的顧慮，衝著他滿臉笑容地打了招呼。

「你好，請問，這裡──」凌禾向他點點頭，然後輕輕敲了兩下面罩。「沒問題嗎？」

「腦袋？什麼問題，喔，你說霧霾！不用擔心，四合院裡面不用擔心汙染。」小六像是要像他證明一樣，連續大力吸了好幾口氣。

「小六，走了。」林柔靜靜看著凌禾把面罩脫下，然後敲了一下小六的頭，頭也不回的向屋內走去。

四合院的屋內是和外觀一樣老舊的木造結構，牆上掛著不少書法字畫，凌禾聞到空氣中有股陌生的淡淡香氣，讓他感到像是鼻子被輕輕搔癢一般的舒服。

小六領著三人來到一間廂房，房間不大，在正中央擺設了一張圓桌，凌禾進來時已有三人圍著就坐了。一名神色溫和，拿著一個典雅瓷壺正在倒水的青年坐在中間，在他左側則是一名頭髮花白，但雙瞳炯炯有神的老人，而與此處最為格格不入的則是有著一頭金髮、瞳孔碧藍的異國男子。

「辛苦了，坐吧。」中間的青年將三個倒了水的小杯推到桌子另一頭，凌禾這才發現杯裡裝的並不是水，裡頭還冒著些許熱氣的液體質地意外地清澈，有著黃綠色的色澤，而且散發著與屋內原先香氣又有所不同的另一種清香。

他與一旁兩人舉起手中的小杯對著凌禾微微頷首，接著淺淺喝了一口。

「這是茶，是將名為茶樹的植物的葉子加工後泡製的飲料，是前人引以為傲的一種文化，已經有數千年的歷史，像這樣把茶喝下去的行為就稱之為喝茶。據說，從前的人在談正事的時候是少不了茶和酒的。」青年向困惑的凌禾微笑著解釋。雖然他的確對青年口中所談的茶很有興趣，然而在凌禾從前所接受的義務教育中，從未在文化與歷史上有過多少著墨。政府認為比起重視無意義的過去，人們更應該著重於學習如何使國家擁有一個更加強盛的未來。

「很抱歉，我沒有聽過你說的這些文化。」坐下後，凌禾乾脆地向青年搖搖頭。

「沒關係，這不是你的問題，是你們政府的政策導致的。」金髮碧眼的男子開口了，即使客觀來說，他的發音也不能算是標準，但凌禾可以理解他的意思。

「無妨，只要你願意試著去理解就行，包括這位萊曼，和我們所有人都是像陳爺學習這些文化的。」青年簡單介紹了這位被稱為「萊曼」的男子來歷，他的祖先來自另一塊大陸的異國，原先在那裏的政府情報單位中工作，他的祖國在與他國的戰爭中落敗，由於身分敏感，萊曼的祖先便展開了逃亡生活，經過幾代的輾轉後，最終流落到了此處。

「唉，現在你們生活在這塊土地上，卻一點也不知道自己到底是誰囉。」被稱為陳爺的老人嘆了一口氣，他用顫抖的指頭握著小杯，仔細端詳著上頭複雜的花紋。在凌禾生活的都市裡，老人是十分罕見的，凌禾只有在政府放送的節目中看過幾次頭髮半白的高級官員高談著國家最新的改革方向，但陳爺臉上的皺紋似乎比凌禾看過的所有老人加起來的都還要多。

「呃，是。」凌禾點點頭，小心翼翼地喝了一口杯中的茶。

凌禾楞住了，除了淡淡的苦味以外，他有限的知識無法形容其餘的微妙味道，與他依照青年所說猜測的預期口感完全不同，難以評斷這茶究竟算是好喝還是不好喝。

「怎麼樣，年輕人？」陳爺望著表情複雜的凌禾，露出了微笑。

「抱歉，我不知道，我喝不出它究竟是好是壞。」凌禾再次乾脆的搖頭。

「無妨，好茶值得細細品味。」但陳爺似乎很滿意他的回答，他撫了撫自己的鬍鬚，又喝了一口茶。

「啊，陳爺不好意思，茶的事情我們等等再談可以嗎。先回到正題，凌禾先生現在應該有很多問題想問才對。」

「呵呵，無妨。」

「這裡原本就是吃飯用的飯廳，所以我們就邊吃邊說，你也還沒吃晚餐對吧。」在青年說話時，從凌禾背後傳來了開門的聲音，不知道什麼時候溜掉的小六跟二叔端著一盤盤凌禾不曾見過的菜色回到了房間裡開始上菜。

「只是一些簡單的菜色，凌禾哥你不要客氣啊。」小六抓了抓頭髮，料理似乎是他跟二叔一起做的。

「不會，看起來很美味，那我就多謝招待了。」凌禾拿起筷子夾了一口還熱騰騰的青菜，嗯，從未嘗過的口味和剛才的茶一樣，讓人完全不知如何評價，但他從中午之後到現在是什麼都還沒吃，自然就狼吞虎嚥了起來。

「那我們就開始吧，我先向你自我介紹一下，我是張牧，算是玲瓏鎮的鎮長，也是小柔口中叛亂組織的首領。」等到凌禾稍微將筷子放下後，張牧禮貌的向他伸出左手，凌禾這才注意到，他並沒有戴著遮蔽定位的手套。

「請多指教。」凌禾用戴著手套的左手和他握手。

「如你所知，我們是一群被政府通緝的違法罪犯，大多數的人已經沒有公民編號，某些人更是從一開始就沒有。」

「接著我想問凌禾先生一個你一定很好奇的問題。你覺得，我們是為什麼要走上反抗政府的這條路呢？」

「我不確定詳情……但，我猜你們被政府以某種形式給迫害了。」凌禾思考了一會後，提出了那個他原本從來不敢說出口、甚至不敢想像的念頭，他感到有些心跳加速。

「沒有錯，那你覺得我們為什麼要拉攏你加入我們？」

「這是因為你們認為我的機械知識對你們的行動有幫助？」凌禾想起林柔向他說過的話。

「你說的也不算錯，但那不是最主要的原因。」

「最後一個問題，你覺得我們、外頭的村民，還有你之間的共通點是什麼？」

「不、我不知道，我對你們的了解不夠，沒有足夠的資訊推斷出答案。」

「嗯，我很欣賞凌禾先生你的誠實啊，這跟你不會做自己沒有把握的事情，是同一個道理對吧。不過，答案其實比你想像中還要簡單許多。」張牧微笑的指著自己的嘴巴。

「嘴？」

「答案是，霧霾。」張牧指著被凌禾擱在桌上的面罩，隨後開始將整個玲瓏鎮成立的始末娓娓道來。

從數百年以前，玲瓏鎮就是一個以採礦為業的小鎮了，張牧的父親以及陳爺從前都是在玲瓏礦坑工作的礦工，他們因為長年的職業傷害導致了呼吸道方面的疾病，失去了謀生能力，當時的政府並沒有給予他們應有的補償，只是把他們扔在玲瓏這個窮鄉僻壤的小鎮裡等死。後來，戰爭爆發了，激烈的戰爭並沒有摧毀國家的經濟命脈，但是動搖了社會的結構，在一場慘烈的內戰之後，現在的政權贏得了勝利，並帶領國家走向了凌禾現在所見的模樣。

同時，戰爭也帶來了霧。

張牧的父親和陳爺都不清楚這無所不在的懸浮粒子的真面目究竟是什麼，但這場霧和新上任的政權都更加壓迫了他們生存的空間，礦工們被從山區小鎮趕到了都市的集合住宅，隨著時間經過，霧氣裡的有害物質帶走了許多人的性命，剩下來的礦工知道繼續留在霧氣濃厚的都市只是慢性自殺，便集體逃回了霧氣濃度較低的玲瓏，在張牧父親的努力下，他們與政府做了私下的條件交換，以軍隊戰時藏匿在山中的大筆黃金和永遠不離開玲瓏為條件，一次性換取了政府的默許。於是礦工們成為了幽靈人口，總算可以自由的在這個被國家遺忘的玲瓏鎮中度過餘生。

後來，就是張牧他們的故事了。如今在玲瓏鎮中生活的年輕人有許多都患有呼吸道系統的疾病，有些人是受到後天環境的影響，但更多是和凌禾一樣，屬於先天性或遺傳性的問題。張牧是他們之中的領導者，他繼承了父親的位置，擔任與政府的非正式聯繫對口，他以他良好的口才與手腕跟官員建立了比以前更為良好的關係。與此同時，他招集了年輕人中比較有能力的成員，並且透過在政府部門中的人脈去搜尋、吸收更多患有同樣呼吸道問題的病人，漸漸將這個與世隔絕的世外桃源轉型成了危險的反抗基地。

「可是，你為什麼要成立叛亂組織？」等解釋到告一段落後，凌禾便迫不及待的向張牧提問。

「你是不是覺得，既然都市的環境如此惡劣，還不如乖乖在這裡用傳統的方式安穩生活一輩子就好？」

張牧說他以前也是這樣想的。直到有一次在與政府代表的會面中，他意外得知了真相。三杯黃湯下肚以後，醉倒的政府官員透露了兩件關鍵的消息。一是為了國家的發展，政府大力推動工業，空氣污染的程度正在持續年年惡化。二是政府正在規劃重啟戰後就被封存的礦脈進行開採，執行的首要目標就是曾為全國最大金礦產地的玲瓏礦脈。無論是這兩件事中的哪一件，對張牧他們來說都是足以摧毀他們現在生活的致命威脅，所以他才決定鋌而走險。

「故事今天就先說到這裡吧，我希望能夠邀請你加入我們的組織，一起為一個能夠不必戴著面罩過活的自由未來奮鬥。不過，你也可以選擇只是成為玲瓏鎮民的一份子，在這裡度過比較平淡的下半生，不用擔心，即使那樣我們也還是朋友。」漫長的飯局到了尾聲，張牧平靜地望向凌禾的雙眼，再次伸出了他的左手。

「張牧大哥、林柔小姐，還有各位，我真的很感謝至今為止你們為我做了這麼多。但可不可以，再給我一點時間思考呢。我想現在無論是事情的狀況還是我自己的情緒，都還需要好好整理一下。」凌禾沒有伸出手回應，而是低下頭向眾人鞠了一個躬。

「沒有關係，我知道今天發生的事對你來說肯定十分難以消化，我等等讓二爺先幫你把定位晶片的事情處理一下，結束就早點去休息吧，明天還要早起。」

「麻煩你們了......早起？」

「是啊，我忘了跟你說，每次村子有新成員到來的時候，我們都會舉辦歡迎儀式。」

「儀式？」凌禾不曾聽過的名詞再次出現在對話裡。

「嗯，大致上是活動的意思，詳情你到時候就會知道了。等到儀式結束，你再給我答覆也還不遲。」

張牧宣布解散後，凌禾和林柔等人又閒聊了一會才去休息，眾人對待凌禾就像是老朋友般友善，對凌禾提出的疑問幾乎是有問必答，但唯獨他相當在意的儀式之事，全都被草草敷衍掉或是把話題岔開。

「哎，張牧哥就是想給你個驚喜嘛，好好期待吧。」當小六這麼跟他說時，凌禾還真想叫他給他翻譯翻譯什麼叫做驚喜。

當天晚上的凌禾始終無法入眠，眾人為他準備了一個比起凌禾原本住處還要大上許多的房間，即使把頭縮進棉被裡，他仍然可以聞到空氣中那股淡淡的香氣，彷彿關於玲瓏的一切都被他從鼻腔吸進了體內，化作一股不熟悉的力量左右徘徊著，與原本構成他這個人的那些先進、科技化的成分不斷排斥衝突著。

隔天，凌禾在凌晨四點多就被小六叫了起來，在他穿戴整齊後走出四合院後，凌禾看見除了張牧他們以外，許多玲瓏的村民也已經在外頭等待了，張牧似乎有跟他們打點過的樣子，他有些僵硬的回應他們熱情的招呼。

「早安，昨晚有睡好嗎？」與徹夜難眠的凌禾比起來，張牧看起來要精神奕奕多了，他跟幾個村民今天穿著凌禾不曾見過的陌生服飾，上頭畫著好幾個相同樣式的白色圓形圖案，凌禾猜想應該跟所謂的「儀式」有關。

「老實說，完全沒有呢，我現在其實很想回去補眠啊。」

「我想也是，沒關係，等等一定會讓你打起精神的。各位，我們出發吧！」張牧笑了笑，帶著凌禾走在隊伍的最前端，天都完全還沒亮，一夥人就鬧哄哄的動了起來，他們沿著昨天走上來的階梯繼續往上爬。

「張牧先生，能透露一下我們現在是要去哪裡嗎，為什麼還要向上爬？」凌禾完全想不到究竟會有什麼建築需要蓋在這麼高的地方。

「喔，我們現在在前往神社的路上，這條路似乎又被稱作『參道』的樣子。這裡的神社是在外國人佔據這裡的礦場所建的，當前戰爭時他們把這裡視為重要的掠奪據點，在被聯軍趕走以前運了很多黃金回去呢。」

「等等，抱歉我想先請問一下，你說的『神社』指的是什麼地方？」

「這個啊，神社是外國部隊當初為了向神明祈求開採順利，在這裡設立的祭祀場所。」

「喔，神明啊......」在凌禾的認知裡，神明僅僅是個很模糊的概念，因為政府禁止一切形式的宗教活動，不只信仰，包括討論和研究都是。因此，他完全無法想像對神明祈禱是什麼樣的感覺，也無法理解為何以前的人類能夠自然的對不存在的對象產生信任和依賴。

「對，對從前的礦工來說，祈求神明保佑也是每天很重要的一件事情，因為挖礦的環境是非常危險的，不過他們祈求的神明是本土的神明，與神社祭祀的異國神明是完全不同的神。」

「那是為什麼要把神社蓋在這麼高的地方？」

「很簡單啊，因為神格比人格高。」

「啊，就像官員通常都住在摩天大樓的最高樓層那樣？」凌禾試著以他能夠理解的方式去譬喻。

「天啊，真是異常犀利的說法啊你，哈哈哈哈哈！」忍俊不住的張牧大笑出聲。

凌禾他們在天色微光時抵達了神社。他們從被張牧稱之為「鳥居」的建築底下經過，抵達了一片立有幾座獸類石像的空曠廣場，張牧說這裡本來是神社「拜殿」的前方，供人參拜的地方，只是戰爭結束後，神社的建築本體就被拆除了。

「你在這裡等一下。」張牧俐落的指揮眾人，將從一旁搬來的原木搭建成橫豎交叉向上疊的形狀。

「所謂儀式的目的，是要向神明通知你的到來。」

接著，他們將深色的濃稠液體一桶桶的倒在木頭堆上，這使凌禾本能地感到有些恐懼。

「張牧，你們在做什麼？這也是儀式的一部分嗎？」他忍不住向前去質問張牧。

「喔，如果你在害怕的話，不要介意。你接著要面對的可是神，對祂敬畏是應該的。」

「你在說什麼？你們是瘋了吧。」即使隔著呼吸面罩，凌禾都能聞到那濃烈的刺鼻氣味，他得克制自己想要拔腿就跑的衝動。

「好了，後退點，菜鳥，今天可沒有要活人獻祭。」

林柔放下了手中半滿的塑膠桶，瞪了他一眼。

「沒事的。這給你，拿著。」她把自己的配槍塞到凌禾手上。

「這是要做什麼的？」

「如果我沒記錯的話，槍只有一個用途，就是開槍，沒錯吧？等等要你開槍的時候你開就是了。」

凌禾有些茫然的收下了槍，他感覺眼前的一切正在趨向瘋狂，手上有把槍的確讓他稍微安心了點。

在張牧和幾名穿著儀式服裝的村民面向原先神殿的方向雙手合十低喃了幾句後，所有人圍繞著木頭堆圍成了一個大圓，凌禾也在圓圈裡，接下來會發生什麼？所有人不再說話，周圍回歸了寧靜，他的恐懼達到了前所未有的高峰。

「凌禾，開槍吧。」張牧指著高聳的木頭堆，平靜的說。

他把槍口對準了木頭堆，在深呼吸好幾次後，扣下了板機。

於是，世界燃燒了起來。

凌禾不知道接下來發生的事情是什麼，人們拋下臉上的面罩、人們大叫著無意義的音節、人們對著火焰跳起了不成形的舞蹈、人們沒來由的把彼此撞倒在地然後放聲大笑、凌禾的身體在思考反應過來以前就加入了他們，他不知道自己是怎麼了，言語、知識和思考似乎都失去了意義，他覺得自己在沖天的烈焰中看見了神。

歷經了混亂、猜疑、接納與幻滅以後，在那一刻，凌禾才徹底的相信了張牧他們可以靠微薄的力量推翻龐大的政府。

他們有神，祂的光可以穿過伸手不見五指的霧照耀在他們身上，祂的烈焰可以將世界錯誤的真理焚燒殆盡，他們將無所不能。

混亂無序的儀式一直到火堆徹底燃盡後才真正的停止，精疲力盡的凌禾和所有人一同累倒在地上，他望著頭上晴朗的天空，他可以看見太陽高掛在東方，他驚訝的發現──

霧散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