日正當中,難得露面的冬日暖陽緩緩烘著外頭的諸羅眾生,溫州街來往的人或動物嘴角都抒展著一絲雀躍的思念,但這樣的溫暖卻怎麼傳也傳不進僅隔著一扇玻璃窗的咖啡廳內。
尷尬。
比起隔熱窗戶或是不良的室內設計,這種氛圍更是絕佳的保冷劑,要是現在回老家賣水梨我一定進個五箱做產地直銷噱爆那些天龍人。但那也要是我能從現在這冰冷的尷尬泥沼中脫身才能考慮的事。我只不過是在腦內瑣碎的思緒中逃避,逃避這尷尬的片刻,沉浸在自己幻覺延展的時間當中,才容我在虛構的空間裡碎念這麼多無意義。
現實是,雙肩被Yama咖啡店的店長壓著、釘在座位上的我,正不斷聽著坐在雙人咖啡桌對邊帶著墨鏡的柴犬,棒克,侃侃而談。說是談話但這之中也不帶任何現實中的吠叫,反常到了極致,是我接觸過最安靜卻也最吵鬧的個案。原本應該是雙向的溝通,但現在卻是單向的聽與說,只差讀寫就可以辦一個全民溝通師檢定。而棒克他雖然不停地話癆,但都八九不離十圍繞著兩個主題:
「無論油炸、清蒸、快炒、褒燙、煮粥、香煎,排骨總能夠恰如其分地在每一道菜餚當中完美扮演他的角色,猶如百變的神祕女郎,或是善於易容的飛賊,融入在各種環境卻又總是引領風騷──」
「──總之,快如實告訴我主人,棒克我,是一條看得見紅色的狗吧。」
做寵物溝通師這樣近似販賣慰藉與信仰給人類飼主的行業,很多時候就是會遇到無法處理的情況,但那些被我質疑能力的前輩分享的都是一些與雇主和不信者糾紛的案例,之中絕對不包含一隻墨鏡柴犬跟你說要幫他轉達一些荒唐話。
雖然我應該與大部分的同業前輩不同,是貨真價實有料可以溝通的能力者。
不過每個在這一行內吃飯的、蹭飯的大概都這麼想,那還不如把這些能聽到的聲音當作個人可控不用吃藥的幻覺就好,反正這樣的能力其實也不是作為一個寵物溝通師最需要的技能,我是跌跌撞撞吃了一些苦才學會這點:雇主不過是想聽他們想聽的故事罷了。
況且荒謬的是,從小到大我所接觸過的動物或寵物其實都不怎麼在乎他們的意念被怎樣的詮釋或怎樣被飼主所接收,仔細想想也是十分合理。要是在乎這件事卻被養著,大概八成有智慧的物種都會瘋掉,只剩下黏菌和史萊姆可以開心地活著。但若再反過來想,這樣的不在乎是不是就是一種被馴養出來刻劃在寵物基因之中的瘋癲?更加往外延伸,我們人類是不是就是被那些主流價值所宰制、所馴養的寵物,而這些價值其實是更高層次的生命體為了飼養我們所灌輸的觀念,為的只是把我們養好送到九號屠宰場變成鮮美的肉品?
「不,你想多了。近年來人類的肉即便作為排骨也太油了,怎麼會有白癡用這種方法養你們來吃啊?」
逃避太久的我早已完全忘記我的心思意念還在溝通之中,但他這樣願意主動回應我的思緒也不是什麼壞事,我趕緊抓住機會提問:「所以你要我說的到底是什麼意思?」
「這就是面試內容啊,看你是不是真材實料。你之前,來了太多白目人類來應徵全部被主人給處理掉了。」
處理?先不論這用詞,但的確,柴犬咖啡廳Yama開了個一週排班三天,月薪十二萬駐店寵物溝通師的長期缺,根本在業界(其實也就只是臉書社團)被視為破壞行情,只是假借徵人來炒熱度的手法,但這樣罵著的也都是那些早就年薪破百教主等級的前輩,像我們這種初生之犢,當然是個甜到不行的缺。而排了兩週終於今天輪我面試,但沒想到會是壓迫感這麼重的一場面試,除了叫我胡說八道的墨鏡柴犬以外,正等著答覆的店長仍然壓在我的肩頭上,沉重非常。
「什麼胡說八道,你難道是腰肉派的?」
「不是不是,我是說答覆你主人這件事,真的這樣回答就好了嗎?難道這不是前人被刷掉的原因嗎?」
「拜託,你明明也清楚那些人哪真的聽得懂我在想什麼?你不是貨真價實的溝通師嗎?不,應該說作為寵物溝通師你大概是最糟的那種。我廢話也廢到累了,一次就好,好好真的仰賴自己的能力一回,給主人答覆吧。」說完他用前掌推了掛在口鼻部上的墨鏡,似乎是擺出耍帥的模樣。
唉。
難得不用欺瞞、不用拿出準備好的故事卻是如此的沉重。
這份工作沒拿到我還是可以繼續靠逐漸上手的接案溝通師過活,但拿到的話當然就是輕鬆不用時刻想著回老家賣水果……
反正豁出去了!破罐亂摔!這工作我拿不到的話其他人想必也拿不到,這麼多故事高手都敗在Yama店長手下,那看來這不是一個靠故事決勝的地方!
『咳嗯,結束了,店長先生。』我清了清喉嚨,打破這陰冷沉寂的尷尬現實。
『喔?那我家的棒克這之間都說了些什麼呢?』店長終於放開他壓迫的力道,坐到我對面抱起棒克,直勾勾的望著我,像是看著我的靈魂深處那般盯著。
『大部分都圍繞在排骨的話題上,但他的確是有其他事情想要轉達給飼主您知道的,這部分請您聽了還不要太過驚訝……』
『請說。這兩個禮拜我聽過的荒唐事還嫌不夠多呢。』店長的自嘲讓我有些退縮,棒克無情的口鼻部看起來像是在冷笑,但既然都決定豁出去了那就──
『您所飼養的棒克他,說他看得見紅色。聽起來有些荒唐,但如果要認真處理的話,這也是我第一次遇到這樣的個案,我不是很清楚這樣的情況是需要獸醫整治還是需要我們溝通師進一步去做心理諮商,這部分還請店長您多考慮一下。』
『這樣啊……我懂了,真是遺憾──』遺憾二字在我耳邊捶打之際,店長起身到吧檯後邊迅速地盛上兩杯店裡招牌的Yama研磨咖啡,其中一杯遞到我面前。『這杯請你的。』繼續盯著我,店長自己也輕啜了一口,才又繼續對楞著不知道該不該喝的我繼續說:
『遺憾的是我家的棒克能看到紅色是貨真價實的,他的雙胞胎哥哥犁克也是,就跟你天生有能與動物溝通的能力一樣,天生如此。』
『店長您這什麼意思?』躲開他那惹人的視線我盯著咖啡杯中的闃黑,試著在這荒唐與尷尬之中找到一個立足點。『如果店長您自己就能知道這麼多,那幹嘛還需要開缺徵人?』
『這問題問得不錯,勉強可以冷靜下來的確也是個適合這工作的特質,那就容我和你談談這工作的詳細內容吧。』
『工作內容?這麼說來我這樣算是錄取了?』
『端看你聽我說完後,是否接受這份工作。』
『這麼甜的缺,有拒絕的可能性嗎?』如此自嘲的我在下一刻抬頭看向店長後就無比的後悔。
原先的店長多了兩顆頭,背後還長出了一雙手拿著看起來像+9木棒或是是研磨咖啡用的石磨杵,火焰和雷電在他的六顆眼睛裡焚燒與劈打著,活生生就像是沒有屏幕限制的電影特效,在我看來還是偏向廉價到讓人難以置信為真的那種,一點也不可怕,但還是突然到讓我嚇得把咖啡咳了出來。
『啊抱歉,是我的研磨咖啡太苦了嗎?』三張嘴的男女合聲在我腦中迴盪,讓我更加暈眩。
『咳嘔嘔──店長你這研磨咖啡是有,迷幻成分嗎?』我咳完再度確認眼前的店長,卻是一切正常,一顆頭一張嘴一雙眼睛一雙手。
『當然沒有,不過你似乎比你想像的更加有能力,不僅連我的真身都要從這杯咖啡的雙關被你給識破,看到我真身還不會奪門而出的人又有多少呢?』店長一臉有趣地盯著我,但卻一樣直勾勾的讓人感受到無比壓迫。
『你到底是找人工作還是來整盅的?攝影機呢?』
『喔對工作,既然被我發現這麼有趣的人,那你聽了可不能給我回絕,不然我可不保證你老家山上的梨樹田會有什麼狀況。』
『弄壞更佳,反正我在這邊工作剛好。』這麼直接的威脅讓我忍不住直接跟店長抬槓起來。
『你這廝也是很敢,我喜歡。』
「我也蠻喜歡的。」看來剛剛應該是推完墨鏡就睡著的棒克終於醒過來答腔道。
『既然棒克矚意的話,那還拜託您接受這份工作吧。』店長低下頭來拜託,仍然帶著難以讓人掙脫的壓迫。
『先講工作內容再說,一直岔開來我可沒辦法做決定。』
『請你每週三天在店內協助棒克與客人互動,標記哪些客人需要被送到第十九泥犁,最近流行叫作Horny Hell,讓我好專心經營我最近剛拓展的分店業務。』
『這啥鬼意思?』
『鬼意思這詞算是不錯中肯。讓棒克陪你去散步一趟,你應該會了解的。』
『他陪我,這立場不是反了嗎?』
『到了那邊,你可能就不會那麼想了。』在我還來不及反應店長話語含意的當下,他背後那雙緊握+9杵棒的手又突然顯現,朝我敲下──
Bonk!
謝天謝地,我沒被那+9杵棒活活打死,甚至沒感覺到一點痛。打個通俗小說的比方,意識在生死狹縫總會被解離。總之,我姑且是活著進了店裡——倘若這月球表面般的景象能被稱作店面。
我和棒克在一處孤零零的小山丘頂,眼前是一望無際的泥沙地,泥沙地立著一排排巨大的玻璃罐子。排與排的上空飄著青綠的火焰特效,不祥的青光映在玻璃罐上,看起來活像鬼氣糾纏。我不懂美學,但我很確定:如果有銅鏽似的青光打在我午飯上,我絕對看都不看就把它倒進廚餘桶。
「食物採光學早就過時了,跟我來。」讀到我心思的棒克一推墨鏡,領我走下柵欄小徑。
倏忽間,我們已到山腳,大約兩個人高的玻璃罐浩浩蕩蕩立在我倆跟前,這時我才發現罐子下還裝著沉甸甸的底座,底座兩側的舞台燈正打在罐子表面。走近一看,玻璃罐裡裝著一個個臉色慘白的人,他們在罐子裡的長桌一面優閒地享用咖啡,一面閱讀、談天、看影片,好不熱鬧。要不是那舞台燈擺出了為自助式吧檯模型食品打光的架式,把白光死死打在人們臉上,我幾乎要相信這是一間闔家歡迎的咖啡廳了。
「闔家歡迎沒錯啊,想來隨時都能來,Door is open。」棒克懶洋洋接話。我稍微整理過思緒:「這些是客人還是咖啡豆?」
棒克眉頭輕抬,顯然他在墨鏡下大翻白眼。
「店員得確保自己不會被客人傷害,這是常識吧。」
當然不是,你們是黑店嗎。我還沒能吐槽,棒克已經伸爪向前:「容我說明一下,這些是我們的客人。」
「嗯。」
「我們店面比較大,總共有十八層樓。為了保護客人和店員,客人都會在這些罐子裡用餐。而我們的任務就是店長說的那樣,標記應該送去第十九泥犁的客人。」
「怎麼做?」
「跟他們說話。」棒克走向最前方的罐子,裡面裝著一個笑嘻嘻吹著口哨的少年。見棒克他前爪按下底座開關,說那時那時快,玻璃罐底部開了一個長方形的口。
「我們利用這個口跟他們傳話。」棒克指指洞口,一語不發望向我。
「這高度你不是比較適合嗎?」
「我不會講人話。況且,哪隻狗會聽沒排骨的人類發號施令?」
跪過一次就知道,跪在墨鏡柴犬前實在是奇恥大辱,但想到月薪十二萬,我還是咬咬牙認命地趴下身,朝洞口道:「你好?」
「好久沒人來了!」罐裡的少年彈了起來:「我叫漢克!今年十七歲!明年就要考學測,請多指……」還沒說完,棒克冷冷按下按鈕,開口不著痕跡地關上。
「指日可待。」棒克轉頭,朝我比讚(透過溝通,我知道那是讚的意思):「看到了吧?像這種就不用標記。」
即便是天生的溝通師也無法理解柴犬判斷資訊量的方式。我沒好氣道:「標準在哪裡?」
「看在你今天是新上任,我就帶你標記一層樓。」棒克不以為然擺了個酷酷的pose:「好好聽、好好看、好好學。你總能發現到第十九泥犁標記的規則。」
下一個客人是個嬌小的小女孩,罐裡穿著無袖上衣的她正在桌上塗鴉,唇緣還沾著一圈可可奶。她純真的笑容似乎能喚醒這片不毛之地,連我乾枯的靈魂都幾乎被她的快樂滋潤。然而,我剛按開開口,看那小女孩開心地揮舞著雙手,朝我奔來——
Bonk!
扣隆一聲輕響,隨後那玻璃罐發出低沉的引擎聲,連地表都為之顫動——臺灣人在板塊交界處住久了,這點程度的搖晃著實是家常便飯。但是下一幕,我眼睜睜看著那玻璃罐連同驚慌的小女孩被旋入地底。
我整個人驚呆了,一旁的棒克扛著不知從哪生出來的球棒,再次朝我比讚——
「像這樣就NG,你明白了嗎?」
「不、不是,她什麼話都還沒說啊……」
「好好聽、好好看、好好學!」棒克突然擺起前輩架子,他的墨鏡在青綠的火焰下閃閃發亮:「工作是工作,別被外表所迷惑!」這席話理直氣壯,一舉痛擊我被小女孩軟化的內心,讓我心底一陣心虛。
再下一位客人是位文雅的妙齡女子,她手邊一杯卡布奇諾,似乎正埋頭打字。
「小姐,想請問妳在做什麼呢?」我伏在開口前嚷嚷。女子撩過長裙,在我面前蹲下:「在寫藝術評論呢。」
「真有意思。什麼樣的評論啊?」
「啊,我是藝術學院的學生,正在研究最新上演的後現代舞劇,」她撩開髮絲:「你想看看嗎?」
我饒有興致看她抱著筆電過來,然而,在我看見螢幕的瞬間——
Bonk!
又是天搖地動,玻璃瓶轉入地底。至此,伏在地上的我徹底放棄了思考。
於是,棒克繼續拖著我胡作非為。我活了二十幾年,從沒想過能親自經歷恍若〈貝◯街亡靈〉的場景,雖然我還不清楚那些被標記的客人會被送到哪裡去,但莫名其妙被店裡的柴犬拿球棒敲頭,絕對不會是好的用餐體驗。況且〈貝◯街亡靈〉好歹是明列規則的死亡遊戲啊,現在這堪比變形好球帶的標記標準放上咖啡廳的檯面,背上數百條被寵壞的天龍人的負評都不為過。
為了和罐裡的客人說話,我幾乎只能趴在地上,掌心指縫全是泥沙,後背早止不住地發酸。而棒克又不時扛著球棒跳到我背上進行敲擊,對我這副因科技而老化的骨頭來說完全是雙重打擊。爬著爬著,我慢慢意識到:只要無法了解標記的規則,我永遠都會是被棒克遛的狗。
「好好聽、好好看、好好學。」棒克不知是存心安慰還是搧風點火:「放下無謂的人類自尊吧,初次上工,蹩腳點也難免,不是嗎?」
不知過了多久,我們終於走到最後一排。最後一位客人是個三十幾歲的外國人。他對我的來訪似乎相當興奮,操著母語連珠炮對我說了一大堆話。憑著十二年國民教育的英文程度,我勉強聽懂他的話題主軸:「佛羅里達州的夏天」。
「啊……夏天很熱對吧?」我硬著頭皮用英文回應。
男人口沫橫飛,說著「陽光跟沙灘」。
「是喔,腳踩會很燙吧?」
男人點點頭,又說起「很熱的女孩」。
「喔喔,女孩?那也真的是很熱誒……」
Bonk!
棒克颯爽甩棒:「下去。」
「——你是殺紅眼了吧?」
被隻狗指使一整天,什麼都沒搞懂。這時候我已無心慨嘆人生和狗生的不同,忍無可忍、難以置信地抓起棒克毛茸茸的頭搖晃:「哪來的標準?這層客人不都給你標乾淨了嗎!」
可能是我用力過猛,棒克又拎起球棒,嘶嘶朝我露出利齒:
「汪汪汪汪汪汪——」
這可能我這輩子第一次看到氣得口齒不清的柴犬。下一秒他冷不防朝我腦門敲了一記——唉,這年頭在台北,十二萬也得像狗一樣賺——這是我在店裡最後的念頭。
Bonk!
我們回到咖啡廳,出乎意料地,牆上指針只多走了十分鐘。棒克氣噗噗地窩在軟墊裡睡了。店長照顧完棒克,端來一杯咖啡,沉沉坐在我的對面。
『看在你頗具才華,我且先寬宏大量,不計你對棒克施暴的問題,』店長語調異常冷肅,刮得我寒毛直豎:『進店裡走過之後,我想你已經了解了,這就是我找你來的理由。』
隱隱察覺生命安全被威脅,我急忙搶下話鋒:『對,你是要我協助棒克進行公正的標記。』
店長頷首,十指交扣:『經由這趟實習,你明白第十九泥犁的標記規則了嗎?』
我竭盡所能回想標記間的關聯性:『大概知道方向,但又不是太明白——』
『這也難怪。雖然棒克很用心幫忙標記,但他太過認真了。』
店長傾身向前,像挖洞的鑽頭直勾勾瞪著我:『你也知道,第十九泥犁、Horny Hell……本意是一種店裡的幽默。那是我們Yama咖啡廳的行銷手段。可是,如果棒克沒有章法地胡亂標記,讓那些幽默氾了濫,那就只是平庸的尷尬,這樣一來,客人會對我們觀感不佳的。經由稍早的測試,你已經知道棒克是隻看得見紅色的狗……』
『棒克看到的紅色,不全然是視覺的紅色。他看到的是更深的東西。』
『……X光血管攝影?』
店長沒理我:『他用他看到的紅色判斷是否進行標記。不過他終究是條狗,看不準確也是理所當然。』
『也因為這樣,這段期間我們店的評價直直下落……』
店長一邊苦惱搖頭,一邊拿出智慧型手機。螢幕一翻,成漿發著熱泡的熔岩從螢幕倏地流下,在咖啡桌上滋滋冒起塑膠味的大煙——
我倉皇搶下桌上咖啡,死死摀住口鼻:『出事啦,火葬場……』
我語未盡,再一眨眼,流動的熔岩竟已消失無蹤,燒焦的咖啡桌也完好無缺。
對面的店長雙手一攤:『你瞧,這些過激留言,就算是我也處理不了啊。』
我看了看在牆邊軟墊沉睡的棒克,又瞧了瞧店長。最後,我決定把咖啡一飲而盡。
『見到那些留言,你的第一個動作居然是先救咖啡,看來我們是真的有緣。』店長露出滿意的威壓神情。
『所以,要戰要走?要殺要留?』我重重放下杯子:『你到底想要我怎麼做?』
『憑才能囂張起來啦,不錯。』店長彈指:『走過這輪,我們現在也算是命運共同體了吧?』
『我們只是尚未成立的勞資關係。』
『嗯——』店長作苦惱狀:『的確,我希望你協助棒克進行公正的標記,但這個公正很難去定義。所以——』
『下次,請你協助棒克完成看起來夠幽默的標記吧。』
『什麼鬼話!』我差點被口水嗆到:『這比要求德國人聽懂美式笑話還荒唐好嗎?』
『沒錯,鬼話,不愧是你,這麼快就能get到點。』店長點頭:『你或許不能明白第十九泥犁的本質,但你有義務讓第十九泥犁的標記變得『恰到好處的好笑』——這才是標記的意義,也才能挽回我們流失的商譽。』
『我說辦不到又怎樣?』
『你老家的梨樹會被我原汁原味帶進店裡,以性暗示為由被棒克送進Horny Hell。』
『……』
『另外,我跟棒克已經選定你了,所以沒有資遣這回事。你會和這家店的商譽共存亡。很浪漫吧。』
『我會告你喔。』
『告啊。請。』店長隻手向天。
『……』遇到此般無賴,我決定放棄掙扎:『什麼時候能再試一次?』
『你可以等棒克醒來,只要他今天還願意跟你同行。』店長起身,為熟睡的棒克放了碗小排骨。我一面後悔著十二萬,一面索然無味地端詳棒克臉上的墨鏡。那墨鏡正在燈下發著光。
『麻煩再續一杯。』
啜飲著重新盛滿的研磨咖啡,我帶著滿滿的雲山霧罩,在腦海中整理著短短時間內就不斷刷新的世界觀設定,但卻毫無頭緒。
幻想一般的存在、常人難以理解的用語、被球棒砸不痛還瞬間變換場景。
再加上,看起來很超現實,找不到規律的工作內容。
不知為何越想越不對勁……
『沒錯,答案只有一個!』
我突然從座位上跳起。
『由於對咖啡店寵物溝通師開價十二萬的事情耿耿於懷,一直思考如何能夠拿下這份肥缺,導致我在面試的前一晚上睡眠品質不好,於是就作了個夢。』
話一說完,我感覺一切都合理了起來,然後眼前一黑。
Bonk!
「夢醒了嗎?戀母狂。」天知道什麼時候醒來的棒克正在我眼前吐著舌頭,腳前是空掉的碗跟一隻靜靜橫躺的球棒。「如果你不是我們的員工,這一棒下去你就在前往十九泥梨的路上了。」
我下意識地摸了摸臉頰,沒有發現任何硬性撞擊導致的面部毀容,但臉上火辣辣地疼痛卻提醒著我這一切並不是白日夢的事實。
「好吧,小說才要講求合理性……」
殘酷的現實就像一隻會拿著球棒對你施暴的寵物狗,不需要理由。
「我對新人的要求可能太高了。」不知道是因為睡了一覺,還是公報私仇成功的緣故,棒克的心情似乎比之前好了不少。「所以我打算再給你一次實習機會,並且看在這碗排骨的份上,這次我不會主動出手。」
『加油,我還是很看好你的。』一旁響起了店長的鼓勵。
「你們倒是好好說明工作內容啦,用中文。」我摸了摸因為疼痛發癢的鼻子。「雖然被你敲了一棒後我終於有些想法,但——」
「懂了的話就走吧。」
「我——」話還沒說完,我便又感到一陣頭暈目眩。
Bonk!
當我回過神來時,就發現自己似乎陷入一片黑暗中,跟之前充滿著閃瞎眼聚光燈的環境不同,我環顧四周也沒有找到任何光源的存在。
「歡迎來到世界的盡頭,我們的第二種主題裝潢。」腦中響起棒克沉穩的聲音。
「所以我說那個採光……」
「如果你指的是天上那團大火球的話,對。」棒克向著某個方向開始移動,黑色的墨鏡似乎散發出了幽幽的紅光。「畢竟露天場地太容易受天氣影響了。」
沒有嘗試跟柴犬理論天窗的用途,我憑著紅光勉強跟著棒克移動。好在地面並沒有之前那一層凹凸不平,避免了我因為看不清道路而摔他個狗啃泥。
不知道在黑暗中走了多久,我感覺自己似乎踢到了什麼透明屏障。退了幾步,勉強辨認出這似乎是一個跟之前一樣的玻璃罐。
「小心一點。踢壞了你可賠不起,新人。」
……為了老家梨樹的名譽,我忍。
「所以這次要怎麼辦,這看起來沒有什麼能叫出小口的開關。」
不知道為什麼,這一層玻璃罐的底座看起來沒入了地面。
「看到那根管子了嗎?」
我的視線順著棒克的前爪移動,看向了那整整高出我一個頭、從玻璃罐延伸出來的長條狀物體。
「同樣的招數對聖鬥士是沒有用的。」
上有政策,下有對策——我默默地從身上掏了掏,取出之前因為大意被我跟行李一起留在咖啡廳的童軍椅,放在管子底下打開,放好。
畢竟總有那種連椅子都不準備一張,就要我和小貓小狗溝通個半小時的顧人怨顧客。
「嘿,裡面的人聽的到嗎?」
說完,模糊的人影開始朝著我慢慢靠近,直到我看清那是一位鶴髮白鬍,看起來慈眉善目的老先生。
「看起來很OK。」棒克發表他的感想,同時也可能是善意的提醒。
「先等等,至少讓他說幾句話。」我連忙告誡某隻興致缺缺的柴犬。「如果我沒想錯的話,有些幽默是需要醞釀的。」
只見老人臉上有著淡淡的笑容,一雙眼睛顯得炯炯眼神,完全沒有上了年紀的老眼昏花。
「看,一隻天真可愛的小狗狗。」
雖然完全不懂拿著球棒的柴犬有多麼美好,但是職業素養讓我將吐槽憋在了心裡。
「客人您喜歡柴犬嗎?」說完,我蹲了下去將棒克抱起,棒克沒有掙扎。
「神愛世人,而且諾亞方舟上並不只有人類。」
哇,老油條。
「您還是位基督徒?」
「事實上,我是一名神父。」老先生笑了笑。「話雖如此,我個人其實是貓派,家裡養了一隻波斯貓。」
「波斯貓有很多品種,從純種的白色波斯到經過一定雜交的金吉拉。」回想著作為寵物溝通師與顧客對話的經驗,我自然地說道:「其實我一直都很想養一隻純白波斯。」
「哦,想不到先生也是位愛貓人士。」神父撫了撫了白色的鬍子。「如果你有興趣的話,不訪來我家看——」
「動手!」我立刻喊道。
Bonk!
地動山搖之下,我差點就從童軍椅上跌了下來。
「這個紅色太淡了些,我差點沒有看清楚。」棒克向我比了個讚。「看來你抓到精髓了。」
我沒有說話,只是同樣比了個讚。
為了通過這次實習,我算是豁出去了。
隨後,在我們一人一狗的辛苦勞動下,陸陸續續又有許多人被送了下去,其中包括了一位台灣文壇當紅作家、帶著三把斧頭的英俊樵夫、一位不知道叫艾克薩還是艾薩克的軍官以及一隻全裸的大猩猩……好像混進了奇怪的東西。
不知不覺間,就剩下了最後、同時也是最大的一個玻璃罐。
「這是貴賓席,別看只有一席,卻是我們營業額的大頭。」棒克的前爪晃了晃。「當然,能坐在這個位置的人口味也是最挑剔的。」
「堪比你對排骨的要求嗎?」
與可怕的初體驗不同,鑒於這次實習的順風順水,我有些輕鬆的開起了玩笑。
但在我腦海中來自棒克的回答卻異常嚴肅。
「這麼說好了……」
「如果把之前的客人比作色情網站上的匿名遊客,那這個罐子裡的存在就是網站管理員。」棒克扶了扶墨鏡,感覺上面的光都有些黯淡了下來。「而且這個色情網站還架在暗網上。」
「呃,那聽起來是滿可怕的。」
話雖如此,我卻不可能在這裡就止步。
我的心態有了些變化,這已經不只是為了十二萬月薪或是家裡的老梨樹了——好吧,後者還是很重要——只是考慮到我作為寵物溝通師的尊嚴,不管罐子裡客人是什麼妖魔鬼怪,說的什麼鬼話連篇,我也想試著完成這份工作。
想到這裡的我站上了童軍椅,將嘴巴湊近那不長不短、約莫兩指粗細的通訊小管。
「你好?」
我懷著忐忑不安的情緒發話,玻璃罩內的貴賓席是沙發和高級紅木餐桌,桌上點著蠟燭,桌布、餐具乃至紙巾均精心設計,和普通的座位明顯不同檔次,罩內人影端著冒出氤氳熱氣的黑咖啡,姿態十分優雅。
從穿西裝的身形來看應該是男性──為何用「應該」,因為他頭上套著羊頭惡魔面具。
「先生,你為什麼戴著面具呢?」
不如說面具連開口都沒有,他要怎麼喝咖啡?
面對我的疑問他搖搖頭,把咖啡杯放到杯碟上發出清脆響聲:「我喝的是氣氛,不是咖啡。盛裝在高雅陶瓷杯內的咖啡以及便利商店賣的罐裝咖啡,即使味道相同,品嘗得到的體驗也截然不同。」
男人聲音斯文,舉手投足充滿紳士氣息,雖然戴著面具看不到表情,我還是擅自描繪一張保養得宜的中年男性臉龐。高雅的談吐配上他的外表和聲調,絲毫沒有下棒空間,棒克看起來也對他的話題興趣缺缺,只差沒張開狗嘴打呵欠,但人家貴為VIP,做出決定前還得再交流一下。
「先生的意思是說,用餐環境會影響食物風味嗎?」
「正是,絕佳的氣氛不亞於頂級咖啡豆的醇厚,以英文來說就是『context』。它是不可或缺的調味劑,使用得宜能將平平無奇的食材變為佳餚。但使用不當,就如同在咖啡館吃滷肉飯,拉麵店吃西餐一樣,毫無邏輯可言。」
我很想吐嘈裝咖啡豆的罐子和黑奴礦坑般的採光哪來用餐氛圍,但他顯然在表達更深奧的東西,當我試圖跟上話題時,他翻找公事包,拿出一個紅色圓柱狀物體立在桌上,塑膠質感搭配銀直條花紋,柱面印著清楚的「Tenga」字樣。
Tenga,風靡大街小巷老少皆宜的舒壓用具。
Bon──
正打算這麼做的前一刻收手了。
棒克對我投以讚賞目光::「忍得好。這是正確的判斷,除開那玩意的外層包裝我沒看到任何紅色。」
我想起以前跟表哥玩西洋棋被慘虐後得到的教訓:「不管這一手看起來多正確,如果是被對手誘導下出來的,那都是壞棋」事實也證明這是誘餌陷阱。普通的客人只要稍微談談就能標記,但眼前的人顯然不同。更具體來說,就像下一盤西洋棋,必須正確的落子、進攻,避開圈套設法找到正確的國王。這場對話讓我感受到同等的困難度。
他暢談完關於氛圍的話題後看了棒克,繼續說:「好乖的狗,牠喜歡吃什麼?」
「排骨。」「上好的排骨。」棒克在我腦中補充。
「我也有養狗,一隻淘氣的喜樂蒂牧羊犬,跟著我好幾年了。」
「那牠喜歡吃什麼?」
「奶油。」
「喔!」我猶豫了一下,還是沒有叫棒克動手,這個決定很艱難,但我把它看作一種棄兵戰術。「大概五十五十。」棒克用前爪抓抓腦袋,墨鏡底下罕見地露出苦惱表情。
他繼續說:「我家很大,如果你們想來的話隨時歡迎。」
「先生真好客。」
「好的友情如咖啡般醇美,我能在我家為你泡一杯上好的紅茶。」
「然後呢?」
「我們還可以去屋頂曬太陽。」
又是位於灰色地帶的一手,真是刁鑽。但此刻我覺得我已經理解了店長的命令,這確實是一項很難做好的工作,標記的界線模糊,太多不行太少也不行,所以需要醞釀,又不能等待太久使其發酸。我靈光一閃,終於找到正確規則,雖然不敢說和棒克相同但賭上我寵物溝通師的專業,一定八九不離十了。
「這就是你們公司的商品嗎?」我指著桌上的紅色柱狀物。
「我在實驗室工作,內容是從無數化工材料中找出最適合的比例並為其建模,使客人有最大的滿足。這不是易事,材料組合的可能性何其多,要找到最佳解需要大量實驗數據。當然我並不覺得辛苦,因為這是我的專業和興趣所在。」談到擅長的領域,男人變得健談,而我已經想好下一步。
「喔!真了不起,所以你是復古派的。」
「復什麼的古?」男人頭一次表露出詫異。
「中世紀。」
羊頭惡魔面具底下發出爽朗笑聲,連面具本身也露出開心的表情,這是發自內心如同孩童般真誠、率直的笑。我彷彿看到國王已經被皇后和主教逼至死路,只能走出自殺的一步:
「那你想當我的放牧人嗎?」
代替「將死」的宣告,我大喊「動手!」而棒克也毫不猶豫。
Bonk!
『作為一名新人,你的學習速度讓人驚訝。』
回到咖啡廳內,店長泡好熱騰騰的研磨咖啡端來,棒克則津津有味地吃著同樣是店長準備的排骨,牠連骨頭都嚼,發出喀吱咖吱的聲響。
「若不是立場正確,我都想把你送下去。」棒克說道。
『這樣我算是通過實習了嗎?』
『肯定的,我讓誠實單身又俊俏的樵夫折返了。』
我長吁一口氣,終於從緊張的情緒中釋放。店長給我插著草莓的籤子然後打開手機滑到店面評論頁面,從螢幕湧現大量深色液體,是香濃的巧克力噴泉。我用草莓沾著巧克力當作搭配咖啡的小點。
『能和寵物對話只是這個工作的最低門檻,雖然稀少但總找的到。同時具備快速的理解力和反應力,才有這份薪水的價值。』
『我建議你們下次面試也要考西洋棋。』
店長聳聳肩,『沒有下次了,你的命運已經與這家店同在。』
『我還有個問題,被送進第十九泥犁的客人到底會怎麼樣?』
「你不會想知道。」棒克抬起頭,嘴邊還沾著肉渣,牠一臉滿足地用舌頭舔掉。
『在回答這個問題前告訴我,你從實習中學到了什麼?』店長笑吟吟地看著我,我知道這和剛才閒聊的話題不同,或許這才是實習考核的最後一部分。
我思索片刻,最終找到合適的話語:『應該是「context」。』
『繼續說。』
『不要被事物表面的意義所迷惑,關鍵在它所處的位置與出現時機。我想想……用西洋棋來比喻的話,就是棋子所在的方格不重要,重要的是看清楚它附近有哪些別的棋子。』
『你講得很好,我果然沒有看錯人。』店長滿意地拍手,整個咖啡館宛如變成演唱會現場,鼓掌聲此起彼落,從店長身上長出無數的手揮舞震動,等我回過神來又已盡數消失。他從一旁書架取下幾本書交給我,是咖啡廳的員工注意事項與泡咖啡的食譜。
『您要告訴我關於第十九泥犁的事了嗎?順便我也想知道店長到底是什麼人。』
『那裡是讓客人喝完咖啡後品嘗余興的地方,而我只是喜歡咖啡而已。要用盡可能淺顯的話語來說明的話,我才是理應負責標記的人,只是業務拓展讓棒克替我代勞,現在輪到你了。』
『我會努力。』
店長又似想到什麼『啊』了聲,我則突然有某種不妙的預感,正想溜走卻已被先一步叫住:『機會難得,既然你這麼優秀,我們還有一個開發中的新服務,你也去走一遍試試吧。這個服務跟現在的很像,那就是把客人作標記送到第二十泥犁。』
店長補充道:『第二十泥犁,大部分人叫它Break Wall Hell。』
『Break……啥?』
『去一遍你就知道了。』店長催促我,明明還沒正式就職我覺得我已經來到血汗工廠,勞動價值不斷被榨取。
『但是店長您看,棒克還在吃飯,不可能讓牠丟下最愛的排骨上工吧?』
「要陪你去的不是我,是我哥犁克,就跟我可以看到紅色一樣,牠能看到金色。」
從另個房間走出一隻和棒克很像的柴犬,體型毛色幾乎一樣,不仔細看幾乎無法分辨。牠也戴墨鏡,腳邊放著一綑鞭子。
『店長我又改變想法了,其實我覺得我老家的梨樹田也不是那麼重──』
『擇日不如撞日,一路順風。』
+9杵棒再次顯現,不偏不倚地朝我額頭揮下──
Bonk!