若以職業來介紹一個人,那麼屬於陸英榮的詞彙便是傭兵。
雖說是傭兵,但他既不熟悉槍械,也沒有駁火需要的作戰知識。用戰略遊戲來做比喻的話,他的兵種不是直接作戰的火槍兵,而是需要特別運用才能發揮功能的特殊兵種。
他的專長,是催眠。
包括但不限於刻板印象中的搖晃鐘擺,以各式各樣的方式對目標施加暗示,藉此達成雇主要求的目的。
只要不損及他自己的人際關係、人身安全與實質利益,他不過問委託內容的道德意義。
有時候,是紓解壓力。
有時候,是潛能開發。
有時候,是探問機密。
有時候,是操弄人心。
而這次的委託內容,要求他將指定人物帶到雇主所在之地。
──不限手段。
望向加註在信末的四字但書,陸英榮思考起來。
以他自身接案經驗來說,熟悉催眠領域的委託人不算多,大部分的委託都只說明委託目的而不限手段,此時接案者採取的手法,多半會是專業領域中能有效達成目的的方式。
而其中,有時也會參雜接案者自身的品味、美感、嗜好……
陸英榮思索著。
──那麼,這次要怎麼下手呢?
若以性格來表現一個人,那麼屬於露西‧刻律涅的詞彙大概是文靜。
沉默寡言,但不失禮節。與就讀高中裡同班同學們保持著必要程度的連結,又不過度深交。
看似融於週遭事物卻又微妙自成一格的,孤獨而不孤單的高嶺之花。
這樣的她,今天也走在一如既往的回家路上。
剛放學的校園內充滿著少年少女們的活力,校園周邊的道路隨處可見學生們三兩成群嘻笑怒罵的光景。獨立於這快活的氛圍,露西獨自一人往獨居的租屋處前進。
每周會看上五次的街道,今天也沒什麼不同。
自己仍舊孤獨一人。
自己依然選擇孤獨一人。
刻意保持的距離,今日也阻擋他人對自己的逼近。
冷漠而滿足的內心,明日也對別人提不起任何更進一步的關心。
──直到她發現自己身在平常不會經過的暗巷深處。
她無從知曉。
自己被異國人士定為獵物一事。
自己眼中與平常別無二致的校園與街道,早已在精細的布置下傳達了重重暗示一事。
自己的未來,已蒙上層層暗雲一事。
意識到周遭的陌生,面向暗巷盡頭的少女回首。只見一個比自己略高的人影立於前方數公尺,逆光使她看不清對方的臉龐,但他對那身影沒有印象。
男聲響起。
「──接著你便,墜入了愛河。」
露西感受著自己的腦袋漸漸轉化成齒輪與齒輪相互帶動的精密機械。
初始之輪開始運轉,帶動整個機構開始運行。
原初之火燃起。
冬陽灑進雪原一般的心。
從未經歷過的暖意與熱情,迅速填滿了少女的身心。
陸英榮看著眼前目標神情的變化,確定自己的催眠就像往常一樣成功奏效。
至此,他的委託達成了一半。第一階段的催眠順利完成,剩下的便是利用目標對自己的順從將其交至雇主手邊。
但就在這一瞬間,男人豐富的工作經驗帶給他一個嚴重的誤解。
──順從是愛情表現的一種,卻不是唯一。
誤解的原因有二。
一是他即使事前對目標做了詳細的調查,卻忽略了露西‧刻律涅這名少女的異常。
……要說忽略,或許也太強人所難了。
畢竟從紀錄、日常行動中,是沒有辦法觀察到從未對他人敞開的封閉內心的。
二是他即使曾以此伎倆達成無數委託,他卻怠惰於去理解何謂愛情。
……要說怠惰,或許也太強人所難了。
畢竟能夠輕易操弄他人愛欲的催眠師,又有什麼辦法能夠相信尊貴的愛戀呢?
他無從知曉。
自己被眼前少女定為獵物一事。
自己眼中與平常別無二致的委託,早在一開始便參雜著雇主的設計一事。
自己的未來,已罩上重重夜幕一事。
稍微分心思考接下來如何行動的這一剎那,便是陸英榮擁有的所有思考時間。
在失去意識之前,他感知著。
以一般皮鞋踏步來說異常巨大的腳步聲。
正體不明的質量乘著加速度衝擊側頭部的劇痛。
帶著火熱愛意的,露西‧刻律涅的蒼色雙眸。
若以象徵來形容一個人,那麼屬於路德維希‧馮‧歐律斯透斯的詞彙想必是暴君。
中歐某國,某摩天大樓第八十四層。
路德維希在自己的個人辦公室裡,聽取派往當地的眼線傳達陸英榮執行委託的初步始末。
面對雇來的傭兵出師不利,他不僅沒有絲毫不悅,嘴角還向上勾起了深深的月牙。
到此為止,大部分都在計算之中。
選擇有著異常思想與潛能的露西‧刻律涅為目標,雇用陸英榮要他將露西抓來,陸英榮以其拿手的催眠技法執行委託,露西面對催眠做出相應的反擊……
沒錯,在他眼中,露西的反擊也是可預見的。
不如說就因為認為這名少女面對陸英榮這名催眠師有反擊的能力,他才會選擇這兩個人為獵物與獵人。
要說有不在計算中的事項的話,那便是露西的反擊具體來說會是什麼樣的內容。
憑藉意志力抵抗催眠?
靠著人際關係引來他人介入,逃出生天?
或是……
要說他是為了確認這個結果並以此為樂,才發出這份委託也不為過。
身處高位,僅憑自己的恣意操弄他者的人生,其存在方式稱為暴君也不為過。
回到眼下情境,就結果來看,他的第三種預想成了正解。
──在被催眠的狀態下做出有效的反抗。
少女演出了對他來說最有趣但可能性最低的劇目。
至此,序章完結。
英雄遭王刁難,使計抓捕神祇的聖鹿。
鹿雖被英雄捕獲,但在最後一刻逃離了王的手掌心。
王為失鹿嘆息,隨即對英雄下達新的考驗。
若與原典的情節做對照,那麼此番神話的再演,可說是以英雄的失手拉開嶄新的演幕。
然而,誰是英雄,誰是鹿?
究竟是英雄失手,還是原先以為的英雄才是那被獵的聖鹿?
轉換的角色,流動的命運。
「王,又是誰呢?」
路德維希在王座上品嘗著這甘醇的藝術。
若以愛情為題向一個人提出詢問,那麼屬於露西‧刻律涅的回答便是未知。
雖說是未知,卻也非真正未知,只是不曾體會,也不曾在意。她無法想像,也無法明白為何要去關心另一個人。
她不明白,也無法理解為何總是有人面對她滿臉通紅,總是有人千方百計地想約她出門,總是有不知名的異性向她傾訴滿腔的愛意再被她婉拒。
她只知道,她的世界裡有她一人已經足矣。
昨日依舊關心自己。
今日依然只關心自己。
一直都是一個人,今天沒有意外,想必以後也是。
──直到她聽見聲音。
「──接著你便,墜入了愛河。」
男聲響起。
第一秒,她眼中燃起愛意。
第二秒,她看見他身旁的牆突然坍方。
第三秒,她衝過去試圖以自己弱小的力量拯救他。
只是始終晚了一步,男人頭部遭受撞擊,在她眼前失去意識。
害怕失去他的恐懼蔓延全身。
無法拯救他的懊悔滿溢內心。
想到世界沒有他的絕望充滿腦袋。
螞蟻一般的崩潰感開始啃食著淋滿蜜糖的心。
眼中燃起火焰,她無法原諒自己。
冷靜地打了電話,把人送入了醫院。全心全意地照顧眼前的男人,任憑家中四個姊妹說服也無用。
已習慣土地乾涸的高嶺之花,今日得到滿懷愛意的灌溉。
──那麼,結局會是崩潰的凋謝,亦或是過分的盛開?
若以興趣為題向一個人提出疑問,那麼屬於路德維希‧馮‧歐律斯透斯的答案也許便是欣賞藝術。
只是對他來說,藝術並非畫作,藝術並非雕塑,亦非戲劇、舞蹈與音樂。
所謂暴君的藝術,是人與人的碰撞,是擦身而過一瞬間迸出的火花,是他至高無上的趣味。
──只是這次,精心策畫的藝術讓他失望了。
曾以為少女早在被催眠以前便知曉傭兵的存在。
曾以為一切皆是少女的計畫。
──結果只是一場太過巧合的意外。
得到眼線的傳達,陸英榮甚至已經帶上少女,踏上前往這裡的旅途。
暴君嘆息,將眼線的報告丟往垃圾桶,開始尋找另一個藝術品。
於是,未將報告看到最後的暴君產生了一個嚴重的誤會。
──肉眼得見的反擊是反擊的一種,卻並非唯一。
誤會的理由有二。
一是他沒有注意到傭兵產生了愛意。
......要說沒有注意,那或許也太強人所難了。
畢竟誰又能得知,傭兵陷入愛戀中是如此默不吭聲。
二是他小看了露西的愛意。
......要說小看,那或許也太強人所難了。
畢竟位居上位的暴君,又何必理解愛情?
他不曾得知。
自己雇用的傭兵思考過放棄任務一事。
自己雇用的傭兵的眼中也滿懷愛意一事。
自己的未來已蒙上陰影一事。
若以工作為題向一個人提出質問,那麼陸英榮的回答大概也僅是工作。
工作便是工作。無須感情,無須感性。他曾經想過在工作中賠上性命,卻未曾思考過在工作中賠上自己的心。
從昏迷中清醒,他從一直陪在身旁的少女口中,得知一切的始末。
深巷古老的牆突然坍方,這僅僅是一場致命的巧合。
然而這個巧合也僅僅只是證明了自己的催眠多有效。
然而這個巧合也僅僅只是告訴了自己少女對他的愛。
──然而他卻沒有意識到自己毫無戒心的接受了少女所給予的一切。
「──接著你也,陷入了愛河?」
夢境中,女聲低響,像是疑問,更像是咒語。
陸英榮感覺著自己的腦袋慢慢融化成一攤液體。
重新凝結、塑造成愛的形狀。
初始之愛蔓延。
農夫一般的耕耘了無人管理的心。
因怠惰而遺忘的熱情與愛意早已填滿了傭兵的身心。
清醒的陸英榮還尚未意識到。
自己已被滿腔的愛意反噬。
自己已經興起了放棄任務的念頭。
自己已經許下護她一世的承諾。
露西看著眼前的男人吃著她親手做的菜餚,穿著她自己織的衣服,露出了燦爛的笑。
她並非催眠好手,她甚至不知如何催眠。
她僅僅只是希望對方也能愛她。
──於是滿腔愛意溢出,反噬了傭兵的心。
工作便是工作,他如此說服自己躁動不安的心。陸安榮說服了少女與他出國,卻也敵不過少女的請求。
於是在出國以前,兩人共度一天美好。
他們手牽著手沿著河畔散步,露西少見的訴說著她的所有,她的喜好、她的過往,然後小心地藏好自己不想讓愛人見到的,醜陋的那一面。
陸安榮少見的跟人談起工作的事,談起一場場委託,看著她訝異睜大的雙眼、滿是佩服的神情,不自覺的揚起笑顏,不自覺地把所有骯髒掩埋,不自覺的將自己塑造成英雄,只願守護她天真單純的美好。
他撫上她的臉頰,為她整理被風吹亂的頭髮。
她調皮的從後頭蒙上他的雙眼,問他我是誰。
兩人對上眼,相視而笑。
來到眼下情境,少女溫順的挽著傭兵的手下了飛機。
暴君不感興趣的派人迎接。
兩人在催眠下演出最佳伴侶。
至此,中章暫歇。
若與原典的故事做比較,那麼此番神話的重演,想必出現了未知的岔路。
英雄不再失手,卻丟失了心。
王尚不知真相,只是自顧嘆息。
鹿自願被帶往王的手裡。
逃脫?亦或是走向不同於神話的結局?
而英雄與鹿的愛意又將何去何從?
荒謬的愛情,沉溺的命運。
「你對我的愛,是真實的嗎?」
陸英榮在旅程中低喃著無人能聽得的愛語。
Allegro con brio(明亮的快板)
喔,王啊!你的思慮爬上面頰,是那九曲的長河!
綿延廣袤如你,也難敵命運重擊,
你的名字是路德維希.馮.歐律斯透斯,後世將以你與摧殘等價。
韃靼鐵蹄亦不能撼動之山脈,匈奴戰火也不能燒盡的河流。
偉大的歐羅巴,而你位於他的心臟。
立於巍巍的高塔,俯瞰眾生。
將萬民送上展臺,觀看起舞。
在劍與寶球之旁,是你的王座。
如今,
終焉的號角以螺旋吹響,
滅世的風聲從遠空送來,
翩翩飄落的是高嶺之花。
你,路德維希.馮.歐律斯透斯,
走過盛開的玫瑰、美好的牧牛、翠綠的莊稼,
走上黑血的道路、銀骨的器皿、來接受黃金的生命。
你,蒼老而混亂,決絕而虛無,
狐狸般狡獪,白兔般無助,
老牛般愛子,紅龍般愛女。
你恣意將天頂的星辰與深海的岩石交配,
你命令極地的冰雪與赤道的砂礫交融,
可是你啊,路德維希.馮.歐律斯透斯,
卻無法指派自己的毀滅。
王啊!你注定受命運摧殘,
高懸的寶劍從殿堂降臨,
你舉著滿杯的寶酒,
喟嘆自己釀成的腐朽。
直到,
英雄被毒蛇滴醉了鼻息,
逕自與月神做了交易,
刻律涅的雌鹿,金角銅蹄,
受到日月的眷顧,與星辰同輝。
英雄避開獵人的命運,
雌鹿領著獵犬,
從遠空送來滅世的風聲,
用螺旋奏響上升的號角,
她的性格文靜,是開在阿爾卑斯山殿上的高嶺之花。
這時公羊頌響起,幻想曲敲出下沉的音調,
女巫與女武神齊行,牧神死於午後的安逸。
俄額轉為溫婉的音調,月光在黑與白之間爬行。
摩娑過王的面容,布成九曲的長河。
Adagio assai(非常慢的柔板)
啊,鹿喔!妳的心思漫出容面,是古老的高牆!
巍巍顛顛如妳,亦不能不貪眠愛河。
妳的名,喚作露西.刻律涅,
刻律涅啊刻律涅,為何妳的名喚作刻律涅?
若是不叫刻律涅,還是否如月光皎潔?
月神山脈尋妳亦迷蹤,
英雄河流迷妳亦尋思,
若不是貪杯,妳有姊妹所無的自由。
在布拉頓河的銀波泮,是妳青青的刻律涅山。
我的鹿啊,妳為何要踏足凡間?
我的雌鹿啊,妳為何要垂青英榮?
我的愛鹿啊,妳為何要離開姊妹,不服我的馴養,食那傭兵眼角的露珠?
我的愛鹿,露西啊。
妳是我年幼的失誤,獵得妳的姊妹,卻失了妳的心。
至此月神唱罷。算了,妳愛的終究是男子,不能與我同心。
她躊躇說道:「露西……露西……露西.刻律涅……刻律涅……露西……」
她同眾神退到布幕後方,站在一旁觀看人間的神話。
英雄、鹿、王,
鹿、王、英雄,
王、鹿……
眾神齊聲低吟,化成這不再幕間的幕間劇。
我,露西.刻律涅,
生於賽薩利,優遊阿洛河,
遇見月蘿莉,奔逃阿頓河,
遁於刻律涅,經年醉愛河。
我本獨身,如今雙宿。
我本獨身,如今雙宿。
我本獨身,如今雙宿——
男聲響起。
「露西,妳便,墜入了愛河。」
「英榮,你也,陷入了愛河。」
女聲應和。
兩人齊喊我們是——
噴火的黃龍與銀色的大象同歸於盡,
灑下的鮮紅血液,紅艷又沉靜,
是水與火的愛戀。
相愛相殺。
英雄與雌鹿搏鬥,在拉頓河沐浴月光,
拉起雌鹿的鹿角,刺穿英雄的雄壯。
在拉頓和沐浴月光。
到此終幕已過半,樂隊與合唱的奏鳴轉為交叉,
念白與詠嘆構成賦格,男女追逐於舞台上。
王與他的寶座從地上升起,起自歐羅巴的心臟,
鹿同她的心臟自高嶺而降,源自阿蜜絲的狩獵。
妳要找尋的是陸安榮?還是陸英榮?
是鹿的安穩,還是鹿的英勇?
美好碩大的雌鹿啊!
美好碩大的牝鹿啊!
妳要的是誰?
要的是什麼?
Allegro vivace(鮮明的快板)
英雄!英雄!英雄!我們讚美你!
大王!大王!大王!我們諧謔你。
雌鹿!雌鹿!雌鹿!我們歌頌妳。
現在走上高樓的是陸安榮,
他揮別過去的名字,從英榮換成安榮。
但這依然不改變他的英雄本色。
這是他構築偉大的催眠秀,
唯有如此才能逃離命運的糾纏,
唯有如此才能避開命運的摧殘。
大河!高牆!大地!愛河!
逃脫復歸來,迷失有出路,
牛困於陣,王失其鹿。
英雄!英雄!英雄!
大王!大王!大王!
英雄!英雄!英雄!
大王!大王!大王!
面對暴君的藝術吧!
命運如雌鹿,文靜而困惑,
Totus mundus agit histrionem
全世界的男女不過是是演員,
Mundum divit factum, atque pulchre.
來讓所有人看見傭兵的工作!
Rubato Allargando(彈性的終板)
生動的快板點亮終幕,
路德維希對於章節早有想法,
最初送英雄逐鹿當作棄子,
化學反應出現轉作疼惜英雄的老父,
眼見雌鹿司掌了愛情,
又將其藝術作品撕毀,全部重來。
但雌鹿已與英雄化為一體,
有如蛇象相爭難分難解,
從紅艷的鮮血,生出了新的篇章。
庸庸鹿鹿愛想曲,
到此是一連串的休止符。
riten.(突慢)
中場休息。
中歐某國,時區為東一區,當地時間下午八點。
如果傭兵的定義是販賣一技之長,接受權勢者委託之人的話,那所有的自由業者都是傭兵……
然後,這群男人並不是自由業者。他們簽署商業契約,受聘於私人軍事承包商,沒人敢說他們不是傭兵。男人們在POLO衫外套上戰術背心,軀幹、四肢、頸部像熊一般粗壯。
看似小隊長的人熟練地打著手勢,此時一個火力小組已控制了制高點,另一個小組用摸哨的方式清除出了路線。配備M-4卡賓槍的傭兵從大樓的走火通道魚貫而入。
當地時間下午七點四十五分。
路德維希‧馮‧希律斯透斯讀完桌上的報告,將之扔進垃圾桶。蒼灰色眼中無一絲憤怒,相對之下是厭倦、不耐。這不是陸英榮的報告——
昨天中非傳來消失,保護他簽約的軍事承包商沒履行好保護礦業公司的職責,反而洩露了重大機密……
是時候換個承包商了,路德維希如此想著。
接下來的事情他知道如何處置,如何讓媒體封口,如何令政府和歐盟妥協,必要時讓不該存在的人消失。一切盡掌握之他中,他可以遇見事情的結果。
他是歐羅巴的王,在人們不見的黑影中施行統治,屹立於權力的頂峰,連神都不能隨時奪去他的一切。然而,絕對安全代表絕對的無聊,久而久之,他的眼中只剩厭倦與不耐。
此時,路德維希想起了一個小小的消遣,哪怕像水泡一般,稍瞬即逝。他交給陸莫榮的那一個任務,帶著露西‧刻律湼來到他的面前。電梯發出叮的一聲,燈號亮起,這是直達辦公室的私人電梯,沒他許可誰都不能使用。
露西自電梯中步出,少女的左眼綁著繃帶。
他預之未及的是,只有露西一人。
陸英榮逃了,逃離那個背叛所愛之人的世界。路德維希萬分不願承認,自己的嘴角曾稍稍上揚了半秒。
操弄與詐騙是陸英榮的日常,路德維希對日常不感興趣。然而,如果受委託的傭兵放棄任務,與愛人同生共死,這是媚俗。無聊與媚俗之間的兩難,恐怕連暴君也無法抉擇——更何況路德維希是個自詡擁有藝術品味的暴君。
「陸英榮出賣了你,這樣你還愛他?」路德維希約無其事地問。
「是的。」少女斬釘截鐵地回答。
「露西‧刻律湼,你死了。」路德維希睥睨著她,「不,應該說是結束了,你現在已沒有被殺的價值。」
「我沒有被殺的價值,你有。」露西冷冷的道。只要陸英榮不在,她就變回了冷若冰寒的露西,刻律湼,過去的那個無機質少女。
路德維希知道露西是認真的,因為他們是同一種人。腎上腺素在他體內急增,上次體會到這種感覺是多久以前?
十年?二十年?一百年?
「中非的消息很快就會隨媒體傳開,人權團體會向政府施壓,你長年的勾當將要敗露,這個歐羅巴的影子政府將不復存在。」
路德維希會心微笑,笑她的愚蠢透頂。
「媒體會被封口,政府會把事情冷處理。還有,誰會相信影子政府這種陰謀論啊?」
「歐盟會讓媒體說的,他們想做掉你很久了。」
路德維希聽畢,終於笑了出來。「別忘了,他們需要我阻擋美國的勢力。」路德維希說。
「沒錯,」露西冷靜地道,「所以美國也想除掉你。」
只見路德維希倏地站起,久違的亢奮侵襲全身。他向露西追問︰「你們是怎樣做到的?刻律湼這弱小的家族也敢挑戰我?」
只見露西一陣冷笑,道︰「我們只是順著歷史的巨輪,暗中施加一點力量罷了。」
「就像陸英榮對你做的事一樣?」
露西發自真心地笑了。
「我收回剛才的話,」路德維希眼中燃燒著灼熱的目光,「你是個可敬的對手。我知道坍方是你製造的,不僅騙到陸英榮,還騙到了我。說,你是怎樣做的?」
彷彿受到讚賞的學生,露西意氣風發地解釋︰「騙?要騙人首先要自己相信,既然相信了這能說是騙麼?啊,對了,我要感謝英榮。他讓我有個好心情去處理歐洲這群麻煩人。」
「有意思,」路德維希恨恨地道,「你刻意讓自己愛上陸英榮,而且是真心的,這樣才能引我上勾。」
只見露西擺出不以為然的樣子,雙方形勢頓時逆轉。
「這只是原因之一,這樣做的另一個目的,是為了進化。」
進化——
這個答案可讓路德維希跌破眼鏡。
「論思想與潛能,你我平分秋色,要超越你,則需要進化,進化出理解人心的能力。而你,路德維布希,你排遣無聊的消遣卻提供了我進化的機會。進化,然後取代你。」
突然,辦公室電話響起。路德維希眉頭一皺,最後還是按下了擴音。
「先生,不好了﹗承包商的傭兵們——」這名部下尚未講完,電話另一端傳來槍聲,然後一切復歸寂靜。
「是陸英榮幹的好事﹗」路德維希對向露西投以惱怒的目光,「不對﹗催眠術可以推動一些想法,卻不能無中生有。」
「你不懂人心。」露西語氣平緩的說話,聽起來卻是鏗鏘有力。現在的她不再是學生,而是授課的導師。
「馬基維利說,君主要讓臣下害怕自己,而不是憎恨自己。一旦他們心中有『恨』的想法,英榮就能找到施力的地方。」
路德維希收斂好自己的情緒,他現在是一台冷酷的機器,與露西‧刻律湼並無二致。
「以上,就是你的遺言?」路德維希冷聲問道,身上頓時殺氣暴盛。
露西‧刻律湼默默解下左眼的綁帶——
當地時間下午七點五十八分。
槍口彌漫著硝煙。
話筒被電線懸吊在半空,一隻染血的手從櫃檯垂下。
陸英榮對著通訊耳機講話︰「約翰,阿富汗的人情我還你,去拿下暴君的首級吧。」
早在任務之前,他就知道露西有反制自己的手段。但是,他選擇了露西,在她心中種下愛意,然後自己跳進這份「愛」之中被它淹沒。中間他並不是沒動搖過,然而任務可以放棄,復仇卻不行。
英雄受到王的命令後出發,然後死在征途,新一代的英雄展開同樣的命運——
他才不要步上父親的後塵﹗
這與其說是對路德維希的復仇,不如說是對命運的復仇。
英雄遭王刁難,使計抓捕神祇的聖鹿。
鹿雖被英雄捕獲,但在最後一刻逃離了王的手掌心。
王為失鹿嘆息,隨即對英雄下達新的考驗。
以上是十一世紀修道院圖書館轉抄的故事,然而在五世紀的紛爭亂世,中歐原始森林的異教徒流傳著一個更古老的版本︰
森林最深處居住著鹿頭神,向後的彎曲的雙腿,比成年雄鹿還要碩大的倚角,似雪又似白銀的毛皮。
雪亮的毛皮讓人暈眩,絕美的歌聲懾人魂魄。
鹿頭神是吃人的凶神,失去魂魄的皮囊,是等待腐爛的肉,只有被吃一途。
英雄受王的命令討伐鹿頭神,英雄自知毫無勝算,於是勾結鹿頭神,答應讓祂當王。
王被凱旋的英雄設計,鹿頭神將他吃了。英雄向登基的鹿頭神要求賞賜,同樣也被吃了。
刻律湼家正是這個異教族群的後裔。
數年後。
路德維希在決戰之後就消失了,但他鐵定會在下一個千禧年回來,至少露西是這樣說的。
八十四層的大樓已經荒廢,外牆攀滿了藻類與綠色植物。原附屬於大樓的整個園區,現在都被原始森林吞沒。刻律湼家接收了路德維希的影子政府,這筆巨大的遺產需要時間消化。同時間,與美國及歐盟的談判仍然繼續,因此露西可說是從百忙中來到這裡。
她在此地與陸英榮度過三個白天和夜晚,這是最後的三日三夜。
「時間到了。」露西淡然地道。在她身後,黑鷹直昇機敞開艙門等待著她,漆黑的機身飾有她專屬的紋章——中歐森林的異教鹿頭神。
「露西,讓我問最後一個問題——」陸英榮叫住了露西,「愛的本質是什麼?」
「這世界沒有本質,愛也沒有。我們之間曾存在某種關係和某些行為,我們對此都不反感,這是既定事實,任誰都沒法抹殺。對地球上的凡夫俗子來說,這串連貫的事實被稱為『愛』,這在未來搞不好會被稱為『一團意大利麵』也說不定,或許吧。」露西的意氣十分冷靜,不是推托掩飾,而是發自真心的陳述己見。
答案已經問到了,他再沒理由留他,這時陸英榮就像一個失落的小男孩。
「無論如何,」露西意味深長地道,「感謝你替我完成進化。我會找到好男人的,你也要找到好女人喔。」
「一定……」陸英榮不爭氣地附和著她。
事實上,露西並未在意他說什麼,逕自走進直昇機座艙。
艙門沒有拉上,隨著一陣氣流,黑鷹直昇機脫離地面,陸英榮的身影愈縮愈小。直昇機飛過八十四層高的大樓,這時露西取出一本皺巴巴的筆記本,另一隻手握著打火機。《傭傭鹿鹿愛想曲》,在路德維希的辦公室搜到,像是歌舞劇劇本的作品。
她點燃了筆記本。
筆記因燃燒而扭曲變形,火舌快燃到指尖的時候,露西一手把筆記扔了出去。這個故事亦化作灰爐,隨風而逝。在她關上艙門的同時,直昇機消失在地平線的盡頭。
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