壹之一‧蘇芳
秋去冬來,天氣一天比一天冷,但距離羽音山的楓葉紅透還太早。近畿的冬天乾燥,日常長,降雪期短,如果有人包裹著臃腫的羽絨大衣,在陽光和煦和的街上瑟瑟發抖,那他一定是台灣來的遊客——
其實,也不一定是台灣來的。像我這樣喜歡穿越題材的乙女向遊戲,偶然在社交平台抱團取暖的普通女高中生,多少對自己的直覺有點自信,而自信就好硬幣的正反兩面,猜中的機率大約一是一半一半。
今天是假日,我在四條河原町下車,往東跨過四條大橋便是祗園,沿途有一間二手書店。然而,這並不是我要去的地方,靠著有如自動導航的步伐,我輕快地轉向南邊的河原町道,外套下襬剛好足夠擋住吹向膝蓋的寒風。
這裡有拔地而起的百貨店,商店街的公共區域加蓋了屋簷,沿著大馬路會遇上一些不起眼的小巷,通常經營著餐館、居酒屋之類,例如這一間名為「蓬萊亭」的店家。
店面的格子戶由縱向的豎子與橫向的橫棧交錯而成,刻意配合在地特色選用了京格子。推門進去,門框上的風鈴搖擺著發出清脆的聲音。
「蘇芳姐?」
我使用了疑問的語氣。
蓬萊亭的主人隨即從櫃檯探出了頭。
我停下腳步之際,蘇芳姐已經站了起來,比我整整高出一截。混然天成的烏溜長髮剪成「姬式髮」,如果女兒節人形有了模特身材,大概就是眼前這幅畫面。她總是穿著蘇芳色的羽織,懶洋洋的樣子,基於「古人以地名為姓」的理由,自稱河原蘇芳,怎麼看都是個不可信的訛名。
我有時想,如果我遇上了無法解釋的穿越事件,一定是蘇芳姐的錯。萬一我穿越的不是古裝乙女向遊戲而是彈幕射擊遊戲,那更加是蘇芳姐的錯。
在我蘊釀著狠狠地吐糟的時候,蘇芳姐不自覺地瞇起了雙眼,她月牙般的笑容總能打斷我的思考,對她的吐糟一次都沒有成功。「有這麼想念我嗎?小葵。」她壞笑著說。
——才沒有啊!
「來,我請你一頓。」蘇芳姐平靜地道。說罷,正要到店內去。
「謝謝,但是我已經吃過飯了……」
「不,我這裡又不只有竹筒飯,」她停下來轉頭,「讓我為你沏一壺茶。」
她每次都是這樣,未想過我會拒絕她,而我最後還是不爭氣的跟上了她。
蓬萊亭的茶室剛好容得下兩個人,鋪墊著草綠色的塌塌米,格子門的中央使用了現代創意的新月圖案。在我不注意的時候,蘇芳姐已經備好炭火,灶上冒出的火苗燒灼著漆黑的釜,伴隨著蒸氣梟梟昇起,和室內頓時茶香氤氳。
「蘇芳姐,原來你會茶道?」
蘇芳姐只看了我一眼,不作他語。她專注著手中的作業,彷彿是雕刻作品的藝術家,從成色、香氣,到綠茶上的氣泡,無一不是眼前美景的一部份——其實,我並不懂茶道,只是這時候好像應該說些配合氣氛的台詞。
「是家裡的事嗎?」蘇芳姐問。
回過神來,茶已煮好,裝進茶壺再倒入茶杯。我從她手中接過茶杯,默默點頭。
「不想繼承家業?想要創造屬於自己的人生?」
「不,不是的——」我輕輕搖頭,「我不敢跟學校的朋友說,當大家煩惱生涯規劃時,我只需要順著前人開拓的道路,反而讓我感到安心。可是,聽在別人那裡,這會變成炫耀吧?說不定,有些真正夢想著獨立的同學,會鄙視這樣的我吧?」
蘇芳姐仍然一副似笑非笑的樣子。不過,她現在的眼神比剛才柔和多了。
「你認為,我可以給你有用的建議?」
「不知道,我只是覺得蘇芳姐很厲害,可以不靠別人經營自己的店。我不敢面對家業,不是不想繼承,而是怕沒有才華。」
「是這樣嗎?」蘇芳姐突然停頓,「小葵,你們家的店有一百年了吧?我想聽你家的故事。」
「準確來說,我們家快兩百年了。據長輩說,傳到第三代獨生女時,吳服店差點倒閉,靠著這位女兒和入贅女婿的努力,才挽救了家族的生意。同時,也就是她,讓紺野這個姓氏得以傳承下來。」
「這位女兒叫什麼名字呢?這樣一算,是幾代人之前了?」
「她的名字叫紫,算下來我是她的玄孫。」
「那麼,你相信長輩們的說法?當中沒有破綻嗎?」蘇芳姐饒有興致地追問。
「不知道,」我說,「年代久遠,說不定有什麼記憶錯亂的地方。」
只見蘇芳姐突然雙手合十,歪頭微笑,仿如一隻飽餐過後的吃故事妖怪。「明白了,小葵,」難得蘇芳姐切換成開朗的聲音,「既然小紫可以重振家業,那麼作為她玄孫的你,應該也有繼承家業的才華。」
「唉……」
我不掩飾嘆了一口氣,不忍說這樣的安慰已聽過無數次。
突然,蘇芳姐遞來一隻白瓷碟子,上面放著一小塊羊羹。
「說不定,小紫比長輩們說的更厲害,一個人就拯救了紺野的家業。」此時的蘇芳姐,聲音特別的沉穩。我不自覺泛起微笑,一口吃掉羊羹。
「噢,不,這太甜了!」
壹之二‧紫
我是紺野葵,一個喜歡乙女向遊戲,偶爾在社交平台抱團取暖的普通女高中生,祖傳的吳服店「紺野屋」有接近兩百年歷史,為著繼承家業的煩惱來到了蓬萊亭……
不幸的是,我沒有從蘇芳姐得到什麼人生建議。我們最後聊到中川大志很帥,聊到動畫版的《平家物語》,還有我推坑她乙女向遊戲但是沒有成功。不知在什麼時候,我聊得有點累就睡著了,醒來後和蘇芳姐道別,就這樣推開了蓬萊亭的店門。
身後飄來甜膩的香氣,我認出這是烤麻糬的氣味。轉身一看,京格子不見了,這不是蓬萊亭,一名酒糟鼻男子正對著我尷尬地微笑。我下意識地小跑步離開,先說我並不是以貌取人,我是品行優良的女高中生,不是隨便擺出嫌棄臉的惡質女高中生。
突然,我撞上了擦肩而過的路人。接著,一陣天旋地轉,不是真的跌倒,而是我抬地發現對街十層樓高的百貨店不見了,南北走向的幹道,兩旁全是古意盎然的京町家。
我印象中這是為了招攬旅客而保留的古建築,不可能這樣擠滿大街兩側。馬路上傳來獸臭,混合著馬糞的氣味,我注意到路上的柏油不見了,路上除了和裝打扮的路人,原本的汽車全部變成牛車,偶爾有西洋風格的馬車,從溫吞的牛車旁邊疾馳而過。最後,我的視線落到一名工人身上,他正在為店家安裝煤油燈……
天啊,如果是整人節目的話,這樣的排場也未免太大了吧?
「喂,這邊的小妹妹——」
耳邊傳來粗魯的斥喝,我才注意到身旁的男子。年齡不到三十歲,穿著深青色羽織,交叉著雙臂,一臉不滿的樣子。該不會是過期的不良少年,來跟我要錢的吧?
「報紙。」
「咦?」
「我說,報紙。」他特地加重了語氣,低頭望向我的鞋子。我反射性縮開了腳,才發現地上皺巴巴的報紙,被踩上烏黑的鞋印。
「真是十分抱歉!」
我連忙撿起報紙,雙手遞到他的面前,報紙邊角上的日期——明治十七年十二月。
我穿越了,不是整人節目,是那個我絕對不敢在學校說出來的答案。這確實是蘇芳姐的錯,遊戲、動畫與時代劇習慣的故事背景不外是戰國、幕末,以及最近開始流行的大正。可是,這是明治時代,我又沒看過《浪客劍心》和《坂上之雲》……
男子從我手中搶過報紙,沒說一聲謝謝,旁若無人開始滔滔不絕︰「天啊,京都文化要走向末路了嗎?不,我擔心的是整個日本的文化,像剛才的小妹妹,奇裝異服又不懂禮貌,我對這個時代非常心痛。這不是生氣的時候,你應該沒感受過文化之美,真是令人惋惜。文明開化很重要,但我想強調和魂洋材,我希望你能懂,不懂也沒有辦法……」
這個男人,麻煩死了。面對這種麻煩人,我一律選擇沉默。果然,沒過多久他就轉身離去。回到我自己切身的難題,我穿越到明治十七年,這時代有我家經營的紺野屋,如果引發時間悖論那怎麼辦?我看時代劇,玩乙女向遊戲,但是沒完全接觸科幻作品……算了,反正我只是在網路上聽肥宅說的,比起時間悖論我更在意家裡一堆乙女向遊戲還沒玩。
對,答案是「家」。紺野屋是我在這時代最可靠的地標,先不說真碰到小紫該怎麼辦,我可能要優先解決人生三大難題的最後一個,晚餐吃什麼?準確來說,要找個可以安心吃飯睡覺的地方,再想辦法回到原來的時代。
手機毫不意外地沒了訊號,幸好京都的路名會改變,棋盤式的格局卻基本不變,我小心翼翼反覆推敲,終於找到紺野屋的方向,這並不是我為了新選組的作品買了京都歷史地圖的原故。
好不容易回到家門前一個街口,和善的老太太跟我打起招呼︰「你好啊,小紫,怎麼你們家改賣洋服了嗎?我說這時代變得好快啊。」老太太應該是我們在這時代的鄰居吧?我猜。
我友善地回應她,避免提到對方姓名,盡快結束了對話。
終於,我來到紺野屋前。不難想像,這一家紺野屋與我長大的地方有所不同。我家一樓的暖簾是一種特殊的紺色,但這家紺野屋的暖簾是桔梗色,二樓窗戶是完完全全的木窗,沒有一塊玻璃,玄關前的電燈也不見了,更不用說架空的電線在這時代並不存在。
我佇足在紺野屋門前,沒料到回家的步腳是如此沉重。我早已想好設定,我是從外地投靠他們的親戚,這怎麼想都比「我是你的玄孫」靠譜多了。話雖說此,莫名其妙冒出來的親戚,人們會相信嗎?想起來都覺得尷尬。
「午安啊,小紫。」
又一個友善的鄰居,對我一身現代服裝投以好奇的目光。我皮笑肉不笑的揮手點頭,這樣下去也不是辦法。我不發一語,只想鄰居趕快離去。或許是社交恐懼,或許是莫名生出的勇氣,我向明治十七年的紺野屋邁出了腳步。
「有人在嗎?」
我不敢離開玄關太遠,瀏覽店內的商品,雖然位置和記憶中不同,但邏輯是共通的。陳列區會有幾件現成的衣服,但這是為展現匠人的手藝,這種高級服裝店,客人往往選擇量身訂造。因此,貨架上的布料才是重中之重。
我再三確認沒有人在,才脫下鞋子,躡手躡腳走進店內。同時間,綁馬尾的少女從貨架後探頭。黑絹般的秀髮,襯得頸項纖細白晢,身穿一件卯花色、一個家紋的色無地,腰間的名古屋帶是袋帶的簡化版本。
想必是為了兼顧看板娘的角色與工作的便利,才選擇了這種美觀但不過於隆重的組合。
我們四目相望,少女不說話的時候,人淡如菊。直到她的表情有了微妙的變化,雙眼瞪得老大,我的心裡開始蘊釀著不自然。
「恕我冒昧,我叫葵,是您祖父的堂弟在和歌山的兒子的女兒,隻身來到京都,父親囑咐我務必前來拜訪。」因為是明治時代,我克制著沒有使用大河劇中的古語,而選了一個介於古代與現代人之間的做法,一個誇張的九十度鞠躬。
只見少女來到我的面前,目光從溫柔變成嚴厲。
「我是紫,話說你其實是從長崎還是東京來的吧?」
「咦?」我完全無法掩飾自己的驚訝,「我說的是九州方言還是東京腔嗎?」我認真考慮過裝出楚楚可憐的樣子,但我深知自己漢子力太高,最終還是作罷。
「不,你說的是京都腔,但這無法解釋你身上的洋服。不如說,你整個人都洋裡洋氣的!」
我該怎樣解釋,這時代的西洋正值維多利亞時代,所謂洋服也絕對不是無印大衣。深思熟慮後,我決定還是不解釋比較好。
「果然不相信我嗎?」我不禁講出了心中所想。這該說是最後掙扎還是放棄宣言?
「有點相信,畢竟你我長得很像,」名為紫的少女絲毫沒有放下警惕,「在我決定要不要相信你之前,幫我整理好貨物。」
「什麼?」我不禁眨了眨眼睛,不敢相信自己的耳朵。
意識到自己成為廉價勞工之後,只能認命地跟隨著紫整理貨物。我在一塊蘇芳色布料前停下了動作,察覺異樣的紫馬上回頭。「怎麼了嗎?小葵?」她柔聲問道。
幸好,這並不是責罵。
「沒事,只是這塊布料讓我想起了某個人。」
「你覺得怎樣的客人會買這塊布料。」
我沒多想,馬上答道︰「肯定是個不坦率的傢伙,似笑非笑的樣子。雖然懂得很多,但從不表露自己真實的想法。一個喜歡觀看別人煩惱的美人,如果碰上不可思議的事件,八九十離十是她的關係。」
例如,某蓬萊亭的主人。
「說得好像真有這麼個人的樣子,」小紫她輕輕笑道,「但你頗有眼光,蘇芳又名『偽紅』和『似紫』,確實是這種感覺。」
一提到染料和顏色,小紫整個人精神起來。她向我介紹店裡最重要的位置,懸掛著藍染布料。
「這是最基本的青色,這是紺色,還有這是琉璃色。」她補充說,「紺色在古代稱為深縹,受到中國的影響才稱為紺。父上說,這些藍染還缺了最重要的一種顏色。」
我不禁瞇起雙眼,這個色譜和我的記憶不同,但一時間想不起來。於是,我試著尋找別的線索。
「小紫,紺野屋的暖簾原本是紺色的吧?」
小紫稍為調整了表情,穩重地頷首示意。「確實如此,」她說,「父上病倒之前,店裡的暖簾是紺色。父上入院後,母上整天在神佛前為他祈福,我不得不接過這家店,為改變形象而用了桔梗色暖簾。」
從我進門以來,店裡一個客人都沒有。雖然說,吳服的價錢從不親民,但也不是門可羅雀到這種程度。更不用說,店面連一個伙計都沒有,從打掃到結帳都只有小紫一人。
「怎麼沒看到伙計呢?」我問她說。
「我們請不起伙計,畢竟店面的人手可以減省,但匠人們辭退不得,在太田老爹退休後,他們的士氣十分低落。」
「太田老爹?」
「紺野屋最資深的匠人,只替自己認可的人工作,父上入院後他一直賦閒在家。」
小紫表現得非常平靜,換做是我一定無法處之泰然。縱是如此,我仍感受到,這話題聊下去實在不妙。
「小紫,聽我說,」我刻意停頓了一下,「你具備了一個人經營這家店的所有知識。或許沒什麼說服力,但我是如此相信著你。」這其實是抄襲了蘇芳姐的話,只是我願意相信她沒有騙我。
「謝謝你,小葵。」
小紫回以無力的淺笑,我們整理完剩下的貨物,天色已經漸暗,小紫轉身去點亮煤油燈。我抬頭看著暖簾,裝成思考的樣子,實際上只是發呆。
「今上天皇遷都之後,京都變得蕭條。」背後傳來小紫的聲音,我轉身聽她說下去。
「達官貴人搬離京都,奢侈品生意變得難以維持。不只吳服店,失去委託人的畫師,要麼貧窮潦倒,要麼屈就別的工作。」
我試著消化這段陌生的歷史,這時小紫說她有新的想法。
「怎麼呢?」我好奇地問。
「我想做兩件事。第一,是請火村來設計衣服上的圖樣。第二,是改回紺色商標。」說畢,小紫望向由她換上的桔梗色暖簾。
「你認識那位火村?」我追問道。
「我知道他,」小紫說,「但不是很熟。一個潦倒的畫師,三十歲不到,穿深青色羽織,喜歡在鴨川旁邊作畫。」
等等,三十歲不到、深青色羽織……
「他該不會是走路看報,隨便對陌生人滔滔不絕的討厭傢伙吧?」
聽到我的描述,小紫不禁笑了出來。「這樣說,你好像比我更了解他?」
不,請不要叫我幫你找人,這個我無法答應!
「先不要說火村,關於你的第二個想法,我以為你不會想改回去?」
「不是改回去,是補回缺失的顏色。感謝你的啟發,有關父上的疑問,我已找到答案。」
「真是受寵若驚,那個答案是怎樣的呢?」
「我要做紺桔梗,」小紫鄭重地宣佈,「藍染中最深色為紺,在桔梗色中混和紺色即為紺桔梗。雖然是平安時代就存在的顏色,但可以打著復古的名號做推廣。」
我睜大雙眼看著小紫,腦海中突然記起,在我出生的時代,紺野屋的暖簾是紺桔梗,那個藍染的色譜是在明治年間完成的,原來是代表「葵」(あおい)的紺,與代表「紫」(むらさき)的桔梗。
突然,店外傳來馬匹的廝叫,車輪轆轆作響。我倆衝出玄關,一輛西洋廂型馬車停了下來,高頭大馬看來不是日本的品種。
馬車上下來一名男子,二十幾歲出頭,身穿綠色和裝,踩著木屐,同時又戴著圍巾與紳士帽,臉部最大的特徵是眼睛很小。「這時來訪,實在抱歉,在下坂田,職業是翻譯員。」小眼睛的男子脫下帽子自我介紹。
「店已打烊,請問所為何事?」小紫謹慎地問。
「我為委託人而來,」坂田解釋道,「英國領事的女兒,對日本文化深感興趣,希望貴店能製作精美的禮裝。」
「請問一下,是西洋的大禮服嗎?這裡可是吳服店。」我謹慎的確認,語帶幾分質疑,如果最後搞錯單訂那就太丟臉了。
「不是,領事的女兒喜歡日本文化,她希望要一件和服的禮裝。款式自由決定,畢竟你們才是專家。」
坂田看我疑惑的態度,暫時就不勉強。他重新戴好帽子,登上馬車,回頭道︰「你們可以考慮一下,我三天之後再來。如果你們接受,我會告知洋館的地址。」
「敢問那位領事的女兒怎樣稱呼?」這次,小紫主動找上了他。
「你可以叫她,斯卡蕾特小姐。」坂田笑道。這個男人的眼睛本來就小,微笑時雙眼瞇成一線,簡直就像狐狸。
車伕抽動馬鞭,馬車離去後,小紫突然握住我的雙手。「小葵,我決定了。」小紫的目光,誠懇、熱切,乃至太過熱切,我卒不防被嚇了一跳。
「決定?決定什麼?」
「我決定了,要替斯卡蕾特小姐做衣服。」
「小紫,你先冷靜。我們一天決定的事太多了,要請太田老爹出山,要找那個叫火村的混蛋畫草圖,現在還要替洋人做衣服……」
「不,最後一項其實是最容易的,只要看到這位小姐,我就能找出適合她的款式。未婚女性的禮裝不就是振袖,我們只要從中確認是本袖、中袖還是小袖就可以。」
「那另一兩項呢?我們只有三天的時間。」
只見小紫向我投以異樣的目光,這是蘇芳姐拜託我做事的眼神。我內心的小廢物很想拒絕,但這是我家的店,是我的未來。準確來說,是我來自一個紺野屋經營有成的未來。
即使如此,小廢物仍然要做最後的掙扎。
「小紫,你會說英語嗎?」
「不會,」小紫爽朗地笑道,「所以要交給你了,來自東京的可疑親戚。」
小紫說飯後替我選一件合適的衣服,說著便回到屋內。我一人看著暖簾以及紺野家的家紋,十二月的京都,冷。
總之,眼前的狀況是這樣的——
我是紺野葵,一個喜歡穿越題材乙女向遊戲,偶然在社交平台抱團取暖的普通女高中生,被蓬萊亭主人送回明治十七年。返回現代前,要替自己的自己的高祖母找回請辭的匠人,聘請一個討人厭的畫師,最後還要幫她當英語翻譯。
在我抱怨為什麼不是乙女向遊戲之前,肚子不爭氣的咕嚕作響,我不得不認命回到家裡。這是一個可以安心吃飯、睡覺的地方,更重要是找一件符合時代的衣服,今天的目標可說是超額完成了。
二之一‧菊與赤
我是紺野葵,一個喜歡穿越題材乙女向遊戲,偶然在社交平台抱團取暖的普通女高中生,為了要完成祖母的心願,找到從江戶時代回去的方法,目前我正前往尋找匠人的路上。然而……
「老朽絕對不會回去紺野屋的,請回吧。」
過程非常不順利。
眼下這位躺在躺在榻榻米,手持菸斗的白髮老頭不是別人,正是紺野屋曾最具職人精神的工匠頭頭,太田鐵砂希,與想像中的形象不同,太田老爹居住在破屋,身上還穿著破了洞的蓑衣斗笠。他不僅背對著我們,更是當著小紫的面大口吸食著鴉片。
「太田老爹,求求您了,看在曾經是紺野屋的一員,您能不能—」
「不幹!說到底老朽也離開紺野屋了。它的死活?又與老朽何關!」
「紺野屋願意支付雙倍銀兩,就當作是老爹您大發慈悲吧!」
「你這是想收買老朽?這是在對老朽的汙辱!老朽豈是那種為錢迷失自我的蠢貨!來人!送客!」
太田老爹揮舞著菸斗,一聲令下,紙門處浮現了一個高大的身影。房門推開,一抹鮮豔的橘紅色短髮映入眼簾,身上似乎還散發著一股好聞的柑橘味。
(哇……好帥。是荷蘭人嗎?但老爹明明說他姓赤野。他就像乙女遊戲會出現的男主角。天啊這根本就是我的菜啊,不知道他叫什麼名字……)
「小紫,請回吧。」
「ジェル君……」
ジェル指向門外,暗示我們該離開這,但小紫似乎沒有離開的意圖。她如同失了神般凝視著ジェル,對方似乎在迴避著小紫,低下了頭。
不是,多看看我啊!小紫是我曾祖母,想必我也差不到哪去吧!
就在我這麼想時,不遠處傳來一陣開朗的呼喊聲。
「老爹,我回來了!」
望向聲音源,有位留著粉色頭髮的少年急匆匆跑來。
「有客人啊?真是稀客。」少年朝向鞠躬,繼續說道,「容我自我介紹,我是太田智己,你們是來拜訪父上的嗎?」
「1@#%!24T5@#t^*(@#&322#&5(“g$457」
他在看我他在看我他在看我他在看我他在看我啊啊啊啊啊!
「敢問妳的芳名?小姐。如果可以,不知等會兒是否有這個榮幸邀請妳去賽之河原與我一同在船上共度美好午後呢?」
願意、當然願意!別說划船,要我現在就買下你手上的扇子也願意!再見了ジェル,從現在開始智己就是我老公,我就是さとみ(智己)的盤子!
「智己!如今你還回來做什麼?」太田老爹吼叫道,站起身子,怒目圓睜地看著智己。
「對!我差點忘了」智己從胸懷掏出一塊布說道,「這是我用洋人的機器做成的刺繡手帕,怎麼樣?厲害吧!」
「拿開!我不看。」老爹一把打掉布,隨後挪動左腳就要往上頭踩。我眼明手快,搶先在他一腳便撿起,吹掉灰塵,仔細地擦拭著刺繡。
老頭!你要對手帕做什麼?你要對我老公さとみ的作品做什麼?像你這樣墨守成規,整天拘泥傳統技術的工匠,只會淪為時代的拜犬——。
「時代變了,父上。像父上這樣墨守成規,整天拘泥傳統技術的工匠,只會淪為時代的拜犬!您應該要識時務者才行。」智己搶先吐露我的內心話。
「老朽不明白那些鬼玩藝兒!」太田冷笑道,「洋人是洋人,日人是日人。而你則是太田家的長男,你有義務回來繼承老朽的職務。」
「手工的時代結束了,現在是嘎啦紡機的時代了。用機械做出的衣服還比較有賺頭,何必堅持沒什麼賺頭的手工技巧呢」
「智己!收回那句話!」
「何況,這種事不管誰來都一樣嗎?手工做出來的和服或是用機械做出來的和服,沒什麼區別吧?」智己凝視著ジェル不屑地說道,「無論是身為日本人的我還是身為洋人的你都是一樣的吧。」
「夠了!給我從這滾出去!別把ジェル跟你混為一談」太田老爹氣得跳起,對著智己揮舞著菸斗。
「老朽不想在看到你,你就跟著洋人做出來的破爛玩意滾離日本,給我滾得越遠越好!最好一輩子都別再回來了!」
一聲令下,包含我跟小紫在內一行人都被太田老爹趕出來。
*
不久後,我們一群人在太田宅第不久處的和菓子店稍作歇息,討論起日後的對策。
「小紫,我真的很抱歉。太田老師最近被智己的事操壞了心,短時間可能沒辦法回去紺野屋,請你見諒。」
「不會,ジェル君才是。」
「紺野屋有什麼事能幫忙嗎?如果是縫紉和服的話,我應該能幫上一點忙。」
「我也想……但你懂得行規。工匠只能由日本成年男子勝任。紺野屋是傳統老店,有不少老顧客,如果被他們知道衣服是給洋人做,可能就再也沒有人願意購買我們家的衣物了。」
「也是呢。」ジェル看向茶杯的倒影,垂頭喪氣道。
「不用傷心啦。ジェル會幫忙縫紉又會跟洋人溝通,這點已經很值得努力了,摸頭摸頭。」小紫把手伸過去,如同撫摸一頭柴犬似在他頭上摸來摸去。
「那個,剛剛那個美少年是太田老爹的兒子嗎?」我忍不住出言打斷兩人的行為,雖然是曾祖母,但看著對方收穫了戀情,心裡還是會有點不爽。
說好的穿越題材乙女向遊戲呢?ジェル君不應該要是我的攻略對象嗎?
「嗯。老爹真的很在乎他呢……甚至比ジェル君還在意呢。」小紫望向臉上寫滿忌妒的ジェル,解釋道。
「智己是老爹的獨子,為了培養他成為全江戶,不,全日本最厲害的工匠,付出了相當大的心力,在對待智己上,他甚至表現的比做和服還來的用心。」
「但等到長大後,智己不知道為何堅持要前往洋人那學習用機械製作和服,甚至要全面引進洋人的科技。ジェル跟我雖然保持中立,但老爹似乎非常不能接受這件事。」
「欸?ジェル跟紫能接受嗎?」
「這有什麼好奇怪的嗎?我眼前就有一位穿著洋服,渾身洋裏洋氣的遠房親戚了。」
「哈哈,我想也是呢。」我連忙裝傻笑道。
「或許是面臨了年齡上的極限,也有可能是對長男不孝的報復吧。老爹他辭去了紺野屋的職務,變的瘋瘋癲癲,整天不是吸食菸草就是鴉片。」
「我覺得太田老師還是喜歡縫紉。」ジェル出言打斷,隨後拿出一個刺有鬱金香的手帕說道,「這是幾天前我生日時,老師送給我的生日禮物。」
「只是件手帕不能證明些什麼吧?」我吐槽道。
「太田老師還是有持續教我縫紉技巧,就算是在智己說要離開日本後。老師肯對身為荷蘭人在海外遺孤的我付出心血,我認為,老師對縫紉的愛絕不只是嘴上說說。」
「愛……嗎?」我喃喃自語道。活到現在,我好像從未對任何事保持像太田老爹一樣的熱情。每次做事永遠是三分鐘熱度,讀書也好,縫紉也好,乙女遊戲也好,我總是常常做到一半就放棄,或是擱著,等到閒來無事時才會繼續。
像我這樣不曾體會過愛的人,是否能夠看透老爹的心呢?
我開始思索智己與老爹說過的每一句話。
「時代變了,父上。像父上這樣墨守成規,整天拘泥傳統技術的工匠,只會淪為時代的拜犬!您應該要識時務者才行。」
「洋人是洋人,日人是日人。而你則是太田家的長男,你有義務回來繼承老朽的職務。」
「手工的時代結束了,現在是嘎啦紡機的時代了。用機械做出的衣服還比較有賺頭,何必堅持沒什麼賺頭的手工技巧呢」
「智己!收回那句話!」
「何況,這種事不管誰來都一樣嗎?手工做出來的和服或是用機械做出來的和服,沒什麼區別吧?無論是身為日本人的我還是身為洋人的ジェル都是一樣的吧。」
「夠了!給我從這滾出去!別把他跟你混為一談!」
「智己!收回那句話!」
最後,我將記憶停留在了紫與老爹對談的最後一句話
「你這是想收買老朽?這是在對老朽的汙辱!老朽豈是那種為錢迷失自我的蠢貨!赤野!送客!」
「說不定……老爹在乎的並不是技術。」我恍然大悟,看向ジェル說道。「ジェル,你能借我你的手帕看看嗎?」
「紺野小姐,您說的是什麼意思?」ジェル不解道。
我拿出さとみ用紡紗機做好的手帕,跟老爹做的放在燈下一看,果然驗證了我的猜想。
「我想到方法了……只是我需要兩位的幫忙。」我在兩人的耳旁說出了我的想法。
ジェル和紫面面相覷,不約而同露出了滿意的笑容。
*
二之二‧職人精神
我是紺野葵,一個喜歡乙女向遊戲,偶爾在社交平台放上廢物小飾品,博取關注的普通女高中生。目前我正位於太田宅邸,手握針線開始縫紉手帕。
「不過是縫個手帕,何必叫我來呢?」智己瞪向一旁的ジェル,「那個整天在你旁邊打轉的女孩不在嗎?」
「小紫有事要忙,先離開了。跟整天無心在縫紉上的你不同,為了和服,為了紺野屋,你絕不可能理解她一路上付出的心力。」ジェル回嗆道,彷彿能感受到兩人若有似無的較勁心理。
這是我們昨天討論出來的結果,我跟ジェル必須留下,向智己提出縫紉比拚。這不僅是為喚醒太田老爹對縫紉和服的熱情,同時也是為了讓智己明白自己的錯誤。但礙於時間緊迫,小紫決定先去鴨川尋找那位不討喜的畫師。但願路上不要出什麼亂子好。
我收掉手帕上最後的線,簡單地在手帕上繡上了紋路後,將它放在太陽下仔細端詳。
「那種簡單的手帕用紡紗機三兩下做好了。何必使用手工呢?」智己嘲諷道。
是啊,如果直到現在的話確實如此!我再度穿針引線,在布料四邊上重新縫合,讓布料上毛毛鬚鬚的縫份接合在一起,讓手帕四邊看起來整齊劃一。
不只是智己,連ジェル和老爹也露出不可置信的表情。
「竟然是拷克。年紀輕輕既然就習得這種技法,這可是連老朽都等到五十歲才習得的技術啊!」
老爹說的沒錯。所謂拷克,是在剪裁布料後,將邊上看起來雜亂無章的布料線給重新縫合,使其變得整齊的工法。由於要在布料上以至少0.01cm的間隔上,不斷交差縫合形成網格,因此必須確保每一針、每一格都要保持固定距離,要是多出一點0.01cm都會讓拷克邊飄移!像這樣耗費大量精神力的技法,此時的日本恐怕僅有那些技術頂尖的工匠會使用吧!
當然,如果是生在現代確實能使用機器解決飄移問題。但這個時候別說日本,恐怕連英國都還沒發明出拷克機來吧!那可是19世紀末才誕生的產物,其性能可不是像那台老舊的安妮紡紗機可以比擬的。
「好了!」
我擦去額頭上的汗水,將作品遞給老爹評鑑。但老爹似乎沒把我放在眼哩,而是直挺挺地盯著智己縫紉的手帕。
智己縫紉的手帕非常華麗,每一處都使用了大量線條,錯綜複雜地串聯成一個山河風景圖。可以說,整塊布上都是線條車縫過的痕跡,但同時也使得布塊變得皺巴巴。
「我的作品是賽之河原圖。是刻劃了賽之河原壯麗山川風景的作品。」
「智己,能跟我談談你的設計理念嗎?」老爹凝視著智己,神情嚴肅,彷彿下一秒就會生吞活剝了手帕。
「這個……我使用了江戶的五色線,然後想說用線條仿造了山河之美,透過勾動的線條以及曲線來呈現整個畫面,至於在材質上,我刻意使用了磅數較大的硬線來呈現山川河景的力與美。」
「你想說的只有這些嗎?」
「是。」
「唉!」老爹重重嘆了口氣,隨後看向我問道。「那妳呢?」
「是!」我自信地開始講解我的設計理念。
「我的作品是葉唐草圖,這是種使用絲線比擬藤蔓、葉子和果實交錯延伸,透過各式各樣的元素做出葉子以表現出生命力的強韌,最後使用拷克將線條重新梳理,不僅在觀賞上十分美觀,同時我認為這種這種無限延伸的姿態象徵著長壽與繁榮,這也符合葉唐草在傳統美學的意象。」
「能告訴我為什麼妳想這麼做嗎?」
「因為這份手帕是ジェル想送給您的禮物!」我看向ジェル說道,「除了拷克外,這份作品的每一條線的走法,每一條線的針法都出自ジェル的構想,同時也蘊含了ジェル對您的感情。」
「師傅……不,親父(おやじ)。謝謝您一直以來扶養我,栽培我成為一位優秀的和服工匠。雖然行規規定洋人不能成為和服師傅,但我對你的感情一直都沒有變。」
ジェル突然牽起了我的手——
「我要謝謝紺野小姐,如果不是他點醒我,恐怕我會跟智己一樣做出那種空洞的作品吧?如今我總算明白親父一直以來想傳達的事了——
「那便是對作品的愛,沒有灌注感情,沒有用心去做的和服不是和服,只不過是冷冰冰的商品罷了。」
「今天,我就用這條手帕來傳達這十幾年來對親父的恩情。祝您能一輩子從事自己所愛的和服工作,親父。」
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果然我的本命角還是ジェル君啊!好帥好成熟好想吃掉他啊!再見了さとみ的盤子,從現在起我就是ジェル的狗!旺旺旺!
「說得好,說的很好!ジェル你說得非常好啊!」太田老爹激動地抱住了ジェル,像是在慶祝自己栽培一輩子的技術終於有了結果。
「這太荒謬了!什麼技法,什麼感情!又怎麼可能贏過我精心設計的手帕呢?」智己吼叫道,忿忿不平地抗議結果。
「蠢貨!這就是你與ジェル最大的差別。」太田老爹看著智己,宛若看待陌生人的冷淡視線,最終還是克制不住情緒往智己臉上呼去一巴掌。
「拙劣的技巧卻企圖以洋人的機械來掩飾,你應該感到慚愧。缺乏感情的製作手法和對色彩的沉迷,都是工匠的致命傷。智己,你做的手帕確實沒有評分的必要,你還是回去磨練個幾年再來吧!」
「親父說的沒錯。」ジェル補充道,「智己君,你有沒有想過訂製和服的人,到底真正在追求什麼呢?那時候親父之所以詢問你設計理念,並不是因為要刁難你才說的,是因為親父想要你明白你對作品傾注的熱情,還有愛啊!我還是坦白說吧,你的問題不是技術,而是你的態度有問題。假如沒有愛,是無法做出一件好的作品的!」
「……!」智己君面紅耳赤地,似乎是有點掛不住面子,嘴上罵罵列列地離開了。
「不用去追他嗎?」
「不用,老朽相信智己會明白的——比起這個。」太田老爹看著我倆說道。
「謝謝你們幫老朽向智己傳達了這件事。老朽從你們倆的身上感受到了對縫紉的熱情,如果是為像你們這樣的人工作,老朽非常樂意。」
「在下不才,太田鐵砂希將會用畢生所學回報紺野屋。」
ジェル與我高興地抱住彼此轉圈,與此同時,門外傳起了宏亮的叫聲。
「大事不好了,鴨川出事了!有人在鴨川那邊打起架來了!」
參之一‧火村
我是紺野葵,一個喜歡乙女向遊戲,偶爾在社交平台放上廢物小飾品,博取關注的普通女高中生。鴨川,遊人有規律地坐在河畔上,或說或笑抑或單純地享受河光水色,河面上有幾隻褐色小鴨慢悠悠地划水,一隻接一隻好不和諧,小孩跳著石頭過河,非常童趣的畫面,是條以寧靜著稱的河。是條以寧靜著稱的河,本來應該是這樣的,現在河岸上留出一個不自然的空間,路過的馬車跟行人都會自動迴避,尖銳的慘叫聲劃破水面,在這個空間的中心,一位男子和一名女子扭打成一團,淺色的和服跟深色的羽織互相交纏像陰陽太極圖。
「就說我沒有要協助妳的意思,妳不要想教我怎麼做事!我的做人,我的作法。」
「不是!你先聽我講話!」
嗚哇,不是很想承認,我認識這兩人。該怎麼說,是怎麼談的,會演變成這樣,該說紫行動力驚人嗎?嗎,確實,要讓火村那種人聽別人講話,還是用點物理手段比較快,不然的話,他只會接連不斷地,如同機關槍一樣,把他自己想講的話全部灌到對方的耳朵。
火村,真沒想到即便換了時空還是會聽到這個名字呢,作為我喜歡穿越題材的乙女向遊戲契機的角色,還記得當時那個小,經過遊戲櫃「哇靠,怎麼有人可以這麼帥,原來一見鍾情是真的存在的。」就透支了三個月的零用錢還騙說是要買教具入手這款遊戲。
一百九,白皙的皮膚,一頭俐落的短髮,薄薄的嘴唇搭配整齊雪白的牙齒,淺色的頭髮跟深色的羽織形成雋永的對比,喔我的天啊。
但是這個角色的人設,真的有待加強,每一次與他互動的劇情都是落落長,要把對話框塞滿的程度,每次講話內容都是些艱澀難懂又邏輯跳痛,選項每次都很反直覺,逼得我每次都要花時間去看懂他到底在講什麼,最後我才發現,他是不可攻略的角色,提升好感度也只會多一幾張CG,但也就幾張。玩完之後特別空虛,但我還是有買續作,跟其他系列作,跟一堆雜七雜八的,但那些都是後話。
參之二‧斯卡雷特
我是紺野葵,一個喜歡乙女向遊戲,偶爾在社交平台放上廢物小飾品,博取關注的普通女高中生。現在被叫去打架,唉不是,打架?
「葵,你來了,太棒了,你不是認識火村?跟我一起來說服他。」
怎麼說服,物理說服?是說我跟火村其實並不太熟,我認識的是角色火村,雖然這個火村跟我認識的看起來一樣帥,他只要不開口,就真的無敵,就算他現在被一個(弱?)女子壓在地上,但是那個受的嘴臉,謝謝我好了。
「就說我沒有要幫妳,現在是西洋的時代了,妳知道嗎,我畫的這是油畫,畫的是時代的進步,港口的風情,講求寫實,不是以前那些什麼女人歌舞伎,這些怎麼用在和服這種華麗的東西上,不對,是我太前衛,現在日本人跟不上,我的畫可是連英國領事都有入手的喔。」
「所以我說這次就不是設計給日本人的喔!」聽到關鍵字的我走了過去,一把抓住他的衣領,我把的臉貼過去給他壓力,火村瞬間脹紅了臉撇過了頭。喔天他好可愛他好可愛他好可愛,冷靜,我有目的在身,要忍住我心中的雜念。
「這位小姐…妳…妳…是誰?」
我另一隻手把他的臉扳了過來,逼他正視我的臉,他快要哭出來了,我真的要忍不住了,衝動。
「所以我說這次就不是設計給日本人的喔!」我又複述這句話,確認他一定聽的到,隨即鬆手,掩面,不行,我很清楚我現在的表情肯定不是給人看得,我要冷靜。
「唉?」火村呆坐在地,看向紫,紫點了點頭。
「妳怎麼不早說?那好辦了,交給我,我一定讓那人滿意,如果沒有,一定是對方水準問題。」
紫露出「你就不讓我說」的表情,聳了聳肩搖了搖頭,隨即牽起了坐在地上火村的手,把他扶起來。
不要扶他,我本想這樣說,但我忍了下來。
「所以我說紫老弟,這位又是你的誰?你認識嗎?」
嗯?
「遠房親戚,這次的工作同伴,還有外面不要叫我老弟,說幾次。」
嗯??
「是說對象具體是誰?哪國人?」
「英國領事的女兒,要一套禮裝。」
「那麻煩了,那人我認識,斯卡蕾特大小姐對嗎,之前我有被他們的人找過,要畫人物畫像,老實講,我不是很想畫,我想畫的是更貼近人民的,奈何他們給的太多了。他們宅邸很大喔,裡面有圖書館、餐廳,整棟由紅磚砌成,外觀紅暗色系,外面有花園水池,總是霧氣繚繞,感覺像是著魔了。位置很偏遠,門口還有請了中國門番守著,雖然我當時看他好像在睡覺。這都不是重點,重點是斯卡蕾特小姐,太令人印象深刻了,臉如櫻花般白色透點粉,淺色的短髮,紅色的眼睛,戴著一頂粉色,形狀像荷葉倒蓋的帽子系上紅色的結,身穿粉色的洋裝,如果洋人偶會動的話,大概就是那樣。身邊的女侍也很特別,混然天成的烏溜長髮剪成『姬式髮』,臉上掛著穿透力極強的微笑,活脫脫就是長大的女兒節人偶,當我看到這對組合,我就知道我技術不夠格描繪這位大小姐,但我還是拚盡全力去描繪,試圖重現她那滿溢而出之威嚴,大小姐用流利地日文吩咐女侍給我酬勞,還請了我一頓豐富的晚餐,讓我受寵若驚,因為我很清楚,那幅畫失敗了,我知道她也肯定知道這件事。」
「嗯…那很棒啊,這才有挑戰的價值。我可不認為我會失敗。」紫說。
「但願如此。」我勉強附和,心中萬馬奔騰,但是看到紫自信的臉,瞬間知道自己的擔心是多餘的。
肆之一·霧之紅館、斯卡蕾特與女僕
我是紺野葵,一個喜歡乙女向遊戲,偶爾在社交平台抱團取暖的普通女高中生,被蓬萊亭的主人送到明治十七年的京都,為了過去的紺野屋的未來和一個重要到可以重振名聲的訂單,現在正在前往英國領事的宅邸。
三天很快就過去了,坂田依照約定來到紺野屋,我、小紫和火村帶著準備好的布樣本和測量工具搭上了翻譯官的馬車。路途上,我問出了藏在我心中的疑問。
「小紫和火村很熟嗎?」見到他們在鴨川打架的樣子,還有那熟悉的語氣,彷彿已經認識多年的......手足?
「我們算是一起長大的吧!小時候因為父親工作的關係常常到紺野屋,幾次之後就玩在一起了,之後我也常常自己來找她。」
「比起朋友,更像是兄弟一樣,因為我是獨生子女,所以當時有了玩伴之後很開心呢!」
原來你們兩人的設定是青梅竹馬的關係啊!所以我說乙女遊戲呢?難不成在這個時間線裡我才是配角?
意識到這個可能性不為零甚至還極大的瞬間,我震驚地望向小紫。
難怪小紫身邊一堆帥哥,現在我有更多的問題想問了,但還有一件事需要確認一下。
「火村借我一下。」
我從馬車的座位上站起,坐到對面火村旁邊的位置,將手搭在他的肩膀上並把他拉向自己,我們兩人的鼻尖之間只剩下一個拳頭的距離。
「太...近了,你、你突然之間做什麼啊?」火村被這突如其來舉動嚇到,極力地想要掙脫。
我勉強維持著自己的表情不要崩壞,看著他的反應和前一日一模一樣,我乾脆地放開他,回到自己的位置上。
而看下去我怕我會忍不住。
「為什麼那時火村叫小紫『老弟』呢?」終於,我還是把這個問題說出口了。
「那是...」
「到了,各位請下車吧!」馬車停下,車夫打開了馬車的門。
車夫你不要時間算得那麼剛好我還沒聽到答案啊啊啊啊!
我默默的瞪了車夫一眼,抱著一疊布樣下了車。
這種宅邸如同火村說的一樣占地遼闊、位置偏遠,暗紅色的紅磚外牆被霧氣繚繞,陽光也無法穿透,花園裡也是霧氣氤氳,整幢宅邸給人一種詭譎的氣氛。
翻譯官和站在門口的中國門番打了聲招呼,把我們交給管家後就離開了,管家領著我們穿越了花園,經過了飯廳與長廊,最後在一扇前停下腳步。
「斯卡雷特小姐已經在等會客室等待了。」
管家敲了敲門,門被拉開,首先映入眼簾的是那張熟悉的臉。
「蘇芳......姊?」
不會錯的,雖然看起來稍微年輕了一些,頭髮也短了一些,但那個帶著微笑的表情我是如何都不會忘的。
「我們曾在哪裡見過嗎/你們認識嗎?」
我總不可能說就是你把我丟來這個時空的吧?
「都先進來吧!」
「初次見面,你們可以稱呼我斯卡蕾特。」
我一開始以為火村說話誇張了,但眼前的美少女就如同火村所描述的一樣,白皙之中透著粉的肌膚、近白色的淺金色短髮、紅色的眼珠,就像......現代所說的,白化症。我悄悄地打量著斯卡蕾特小姐,更多的注意力卻在她身旁的女僕身上。
「您好,我是紺野屋的繼承者,紺野紫,可以叫我小紫;這位是火村,相信您知道他;最後是葵,是我的親戚,等等會從一旁協助。」我們一一打過招呼後,就開始了今日的工作:測量身型尺寸並且確認顧客喜好。小紫拿出了皮尺,在斯卡雷特身上比畫身長、臂長、肩寬、臀圍......小紫飛快地記錄下量到的各個尺寸長度。我和火村則是在一旁的桌子上排好布樣,分門別類,依照各種圖樣、染色技法、刺繡方式等排列整齊,並向斯卡蕾特一一介紹。
「這是友禪染,有別於傳統的染色技法,是直接使用畫筆上色,可以創造出豐富多樣的圖案,想要什麼圖案都可以畫出來......」
「這種長短針的刺繡方式適合用在表現鳥類的羽毛上......」
說到底,斯卡雷特小姐的日文流利到幾乎不需要翻譯嘛!當遇到比較艱深的專有名詞,我才需要充當臨時的翻譯,除此之外,我們溝通並沒有遇到多大的阻礙。
至於那位女僕...蘇芳姊,這到底是怎麼一回事啊?
「今日感謝三位前來,我相信紺野屋一定能製作出符合我的需求的和服禮裝。」
經過一段時間的討論後,我們三人回到紺野屋,匠人們正等待著新的和服製作,因為太田老爹的回歸而一掃委靡不振的氣氛,工作間又充滿了活力;火村也加入了和服的繪製與設計,紺野屋蓄勢待發。
又過了幾天幾乎是沒日沒夜的草圖發想、繪製與討論,我們最終一致決定以腥紅色為底色,為了表現英國與日本文化相會,並以日本的傳統繪畫技法繪製英國的建築與風景元素,腰封則是以呼應英國國旗的深藍色/紺色為底色,點綴有白色與紅色的英國花鳥,線條以金銀色勾勒;另外,手提包、木屐與特別要求製作的遮陽傘,也以類似的風格製作。
肆之二·太田智己與紡織機
和服樣式最後是討論出結果了,遇到的最大問題竟然是時間,這件和服使用到的技法難度很高,無法在短時間內製出,已經超出了跟斯卡雷特小姐約定的期限,小紫正為此事苦惱著,而全紺野屋上下也沒有一個匠人能提出能在短時間內製作出這件和服的辦法。
這時,赤野悄悄的把我和小紫拉到一邊,以太田老爹聽不到的聲量告訴我們。
「我記得在很久以前,智己曾經說過『想要製作出人人都穿得起的美麗和服』,當時,太田老爹還說他異想天開,或許,他有辦法,如果他還記得這句話。」
自從那次裁縫比賽過後就再也沒見過智己,我們在他常出現的地方向路人打聽他的行蹤,都已經找遍了每一間店鋪、翻遍每一個可能藏匿的地方卻都找不到。
直到一個賣報小童指引我們來到英國紡織廠的研究部門,智己正專注在眼前的車縫機上,並未發現我們的到來,直到赤野發出驚訝地感嘆。
「我好像很久沒見過你這麼認真了。」
「你怎麼在這裡?我應該沒有告訴過你吧?」智己被嚇了一跳,連忙將車縫機的開關按下。然後,他似乎想到了什麼,倏地變了臉色。
「別緊張,我們是來尋求你的協助的。」我和小紫從赤野背後走到智己面前。
「...有什麼事嗎?」我們的臉上都透露著那麼一絲尷尬。
「我們想問你關於在短時間內可以染出這種圖案的布的方法。」小紫將設計圖攤開,指著數種不同顏色交疊相融的部分,並簡單的說明了這個訂單的需求。
智己端詳了一陣子,指著圖稿上的某個部分。
「這裡,可以利用最近新研發出來的染料和機器搭配日本傳統的染色技法,可以更快的將顏色固定上去,乾燥的時間也更快,應該可以大幅縮短製作時間。」
智己將手指移到另一塊顏色上。
「至於這裡,可能要去請教一位同事,你們等我一下。」智己拿起設計稿轉身向一名高挑的金髮男子走去,過了幾分鐘,智己走了回來。
「這個部分可以利用那台染色機,」他指了指不遠處的一台形狀怪異的機械。「那台機器可以讓染上去的顏色變得非常深且濃豔,可以增強圖案的表現張力。」
說起新的技術與機器相關的知識,智己彷彿變了一個人,不是那個對日本傳統文化不上心的工藝繼承人,而是充滿著熱忱,雙眼都閃著光芒。
「你要回來幫忙嗎?」赤野鬼使神差的問了這麼一句。
「不了,你比較知道要怎麼做才會讓他開心。」雖然不明說,但兩人都明白他們說的是誰。
「但他了解的人是你......」智己搖搖頭,了然的笑容使得赤野無法再接下去。
「當時,我的確是覺悟不足,但這幾天我不斷的思考,我發現我們所追求的道路並不相同。」
「『想要製作出人人都穿得起的美麗和服』嗎......」赤野喃喃唸道。
「有時候,我真的很羨慕,也很嫉妒你,憑什麼你做的都會被父上認可,而我卻被百般刁難,直到長大了我才認知到,在他心裡,我們的起點從來都不一樣高。」
「智己......」
原來,兩人都曾對對方抱有相似的想法。
「你們回去吧。抱歉了,小紫。」
我們帶著從智己那裡學到的新技術,一路沉默地回到紺野屋。
肆之三·回家
我是紺野葵,一個喜歡乙女向遊戲,偶爾在社交平台抱團取暖的普通女高中生,被困在這裡已經超過半年了,我到底什麼時候可以回去啊......
在這段期間,我不斷地尋找回去的方法,重複地開了各式各樣不同的門,不管是大門、廁所門、商店的門,還是拖著火村回到當初剛出現的地方模擬演練遇到的情況都沒有用,我依舊待在過去的紺野屋一邊幫忙一邊數著日子,不知不覺間,我似乎也可以獨自一人顧店,製作和服的工序大致上也熟悉了,再加上偶爾到英國紡織廠的研發部詢問國外傳來的技術知識,
純手工的和服製作,通常要一年到一年半才能完成,在太田老爹的帶領,和部分仰賴智己提供的知識與技術下,斯卡蕾特的和服製作時間從一年兩個月大幅的縮減到了八個月,而在紺野屋全體的努力下硬生生地再提早一個多月。
約定的日子,同樣的三人再次造訪了斯卡蕾特小姐的宅邸。
今天的中國門番還是打著瞌睡,宅邸還是被霧氣包圍,管家用一樣的腳步語調姿勢帶著我們到了上次那間會客室。
斯卡蕾特小姐今天一樣穿著一件粉紅色洋裝,旁邊的侍女也一樣帶著穿透力極強的微笑。我和小紫替斯卡蕾特小姐穿上和服,纏上腰封,在背後綁上華麗的花結,雙腳穿上足帶、踏進木屐,以腥紅(Scarlet)冠名的威嚴從和服中流躺在身周,東西方的元素在和服上融合,襯得肌膚愈發白皙,近白色的淺金色頭髮在紅光的反射映照下生輝。
斯卡蕾特小姐請了我、小紫和火村一頓午餐,我抓著了跟旁邊那個疑似蘇芳姐的侍女獨處的空檔,她似乎也有此意,專程等著我來問問題。
「那個,請問你認識一個叫作河原蘇芳的人嗎?」
我憶起蘇芳姐說的以地名為姓,但這裡的位置並不是河原。我來到這個時代後,無意間聽起別人口中的河原者,才知道那其實原本是一群從事殯葬業、皮革業、屠宰業、藝能等被認定為宗教上不潔的工作的一種部落民的統稱,多被視為低人一等的賤民,十九世紀末才廢除的賤民制度,但在這個時代,依舊有不少歧視現象。那麼,她為什麼要用這樣的名字呢?
「我不認識你說的河原蘇芳,為什麼這麼問呢?」如出一轍的,一頭烏溜溜的姬式髮如瀑布一般自然垂下。
「因為,你長得很像我故鄉那邊的一個人。」我露出一個無奈的微笑。
「看來你很信任她呢。」她露出一個淺淺的、月牙般的微笑。
才沒有...但是,大概是這樣的吧?我每次都在不知不覺間,在她的引導下,自己悟出了答案。這次...似乎也是這樣,我回想起一切的開始,我因為苦惱著接下紺野屋的事情而跑到了蓬萊亭向蘇芳姐吐露心聲,然後...然後,我就在這裡了。
我在明治十七年的紺野屋,找到答案了嗎?
努力發揮所長的匠人們、設計圖樣、推出新品以吸引顧客的設計師、經營整間店的繼承人,還有研發跟著時代一起進步而被研發出來的新技術與器械,紺野屋是透過眾人的合作與努力才能繼續存在。我似乎終於找到了,自己身為紺野屋繼承人的意義。
「我們回去吧!」
嗯,回去吧。
身邊的侍女邁開腳步,打開了回到飯廳的門,我一腳踏入......。
「怎麼?睡迷糊了?」蘇芳姐懶懶的聲音在耳邊響起。
我瞬間跳起,定定地看著蘇芳姐。
「你......是蘇芳姐?」我半信半疑又看了看四周,榻榻米、格子門、漆黑的釜和涼掉的茶,是熟悉的蓬萊亭。
「看來,你已經找到答案了。」
嗯,我找到了。謝謝你,蘇芳姐。
我不自覺地露出笑容。
「呵啊~我的遊戲還沒破關呢!謝謝蘇芳姐的招待,我要回家了。」
走出蓬萊亭,看著彷彿許久未見的現代水泥建築、聽著電車壓過軌道的聲音,我奔向有著紺桔梗色暖簾的紺野屋。
「我回來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