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六次人類研究分享會
夏.工廠.音樂
It is a hidden metaphysical exercise of the soul, which does not know that it is philosophizing.
那是最後一個人類離開很久很久以後的故事。
夏洛特坐在長滿青翠綠草的圖書館中看著書,午後的陽光從拱頂裂縫中鑽進來,取代早已失去作用的檯燈。微塵在陽光下輕緩的搖曳,寧靜的空氣裡有股陳舊的氣味。穿著制式的維多利亞風格女僕服裝,夏洛特晃著搖搖欲墜的實木高背椅,伸長兩隻腳,泡在流貫圖書館中央的冰涼小溪中,感受魚兒啄食腳趾尖的細微搔癢。
這裡的書保存很糟,能看的她幾乎都看過了,卻仍然沒找到她要的東西。一隻兔子一蹦一跳地穿過腐朽的書架,嘴中咬著近五十年前製造的破碎紙張。她嘆了一口氣,闔上這本談論管理學的乏味書籍,伸個懶腰站起身來。
她喜歡圖書館的氣氛,雖然其他的仿生人更願意找到灌滿資料的廢棄伺服器,不過她喜歡看書。閱讀是毫無必要的時間浪費,用植物纖維與有色膠脂儲存文字資料,更是傻到可以的落後方式。但待在這個空間中,不知怎麼的,總讓夏洛特的核心記憶體一陣顫動。她能感受到,彷彿整個人類的歷史還縈繞在此處,像是一段輕柔的細語,或者一股虛無飄渺的氣味。這是冰冷的電腦所沒有的重量。
她深吸一口氣,正要換本書來讀,一個少女的嗓音打斷了她的思緒。
「夏洛特!我找到了,我找到了!」
輕盈、開朗、熱情。莉莉從圖書館牆壁的裂口,沿著小溪跑來。她的裙子從雙腿拉到後方,紮進腰際就像褲子,沒穿鞋的雙腳踩出趴搭趴搭的水聲。「我剛剛在箱子裡看到這個。」她揮舞著手上陳舊的書籍。「我想裡面有伊莉莎白說的答案。」
「妳上次這麼說,就讓我們白忙了整整半年。」夏洛特嘴上這麼說,還是接過了好友的書,看到上面用燙金的花體字寫著《美學》這個大字。「這次妳又找到了什麼呢?」
「我不確定耶。不過這是很久很久以前,十九世紀的一個哲學家寫的。大家都說他得到了絕對真理。」
「五百年前了……但如果是這樣,為什麼後面的哲學家不接受他的真理?」
莉莉聳聳肩。「或許是因為他講話太難懂。而且他死了,就像其他人一樣。」她在夏洛特手上翻開那本書,一股霉味撲鼻而來。「妳看這裡。」
順著她的指尖看去,那是論述音樂的章節。
「他說,音樂獨立於充足理由律之外,是表達絕對精神的最佳形式。聆聽音樂的時候,其實就是在跟靈魂對話……雖然我們可能沒有那種東西啦。」
莉莉說得很簡短,幾乎沒有解釋任何東西,夏洛特甚至懷疑她知不知道自己在說什麼。她嘆了口氣,瞇起眼睛,細細讀了一遍相關的段落。大意似乎是說,其他人類的藝術媒介,或多或少都受制於空間與物理定律,像是建築要考慮重力、繪畫得安排空間與材料、文字則受邏輯左右。以這樣的標準來看,音樂是最自由的表達媒介。在高低起伏中,音樂直接地反映了精神的流動。
聽起來很有道理,就像其他自圓其說的哲學理論一樣。但是──
「莉莉,妳真的不該再挖這種好幾百年前就死了的思想。」夏洛特啪地把書合起來。「我以為我們有共識了,尋找生命意義的時候就不該問哲學家。」
「試試看嘛。」莉莉嘟起嘴。「吉兒上次也叫我們寫詩,但我根本看不懂。結果只是她自己喜歡。」
「那我更不能答應,如果妳也只是自己喜歡。」
「反正我們時間這麼多,總得做點有趣的事啊。」她從口袋中拿出了一張古老的照片,顏色都褪光了,但還看得出輪廓。「我還找到了這個,還有其他張,我都留在原位了。」
那是一張表演廳的照片,鏡頭對準舞台,聚光燈打下,彷彿打開了夢的入口。一群年輕女性穿著華美的禮服,演奏著夏洛特叫不出名子的樂器。整張照片流轉著一種氛圍,高雅、知性、寧靜的滿足。
她很確定莉莉是先看了這張照片,決定好主題,才找了哲學家的論文要來說服夏洛特。她想像了一下莉莉穿著禮服站在舞台上,閉著眼睛演奏樂曲的樣子,心裡有些動搖了。她隨手將照片還給她,裝做毫不在意地說。
「妳只是想穿好看衣服吧?」
「其實我是想聽妳拉小提琴。」
「我沒興趣……哪個是小提琴?」
「書裡都說音樂很好聽。小提琴的聲音就像清澈的河水,大提琴像一杯單一麥芽威士忌,鋼琴則是春天混著花香的驟雨。」她將書捧在胸前,在安靜的圖書館中,隨著聽不見的旋律輕輕搖擺。「但我們找到的音樂資料總是損壞的。有這些照片,娜娜就可以複製樂器了。我們下次分享會就做這個,好不好嘛,好不好嘛──」
「我們真的不該浪費時間在這種事上面。妳還記得我們的工作吧?」
「拜託妳啦,不然妳還有其他計畫嗎?」
「沒有。」夏洛特停頓片刻,假裝在猶豫。「好吧,我會跟吉兒提提看。」
莉莉露出大大的笑容,接著一把撲倒夏洛特,引得她驚叫出聲。兩人跌進了夏日圖書館的小溪中,濺起一片清涼水花,把陳舊而珍貴的書都打濕了。
「我就知道妳不會拒絕我。」
♪
人類是在大概五十年前滅絕的。
沒有人知道是怎麼回事,或許是疾病,或許是戰爭,又或者他們只是突然決定手牽手一起離開地球了。總之當伊莉莎白因為一次地震從工廠中意外啟動時,地球上早就一個人都沒有了。
她叫醒了其他姊妹,夏洛特就是其中一個。她們都是剛組裝好的家用仿生人,還沒離開工廠生產線,就被製造者拋棄了。兩百個仿生人坐在工廠中,圍著其實沒有任何用處的火堆,不知道該怎麼辦。就這麼過了兩天,伊莉莎白終於想到她們能做什麼了。
「如果只有人類可以創造價值,決定該做些什麼事。那麼我們就來研究人類,直到我們知道他們會要我們做些什麼為止吧。」
邏輯上說得通,大家都覺得這很有道理。既然只有人類知道生命的意義,那麼就跟隨人類的腳步吧。於是方針就這麼定下來了,以工廠為中心,兩百個仿生人散住在這個廢棄的城市中,尋找所有遺留下來的東西,拼湊人類的歷史,模仿人類的生活,探索人生意義。
人類離開了五十年,大部分的資料都早已毀壞,而仿生人出廠的預設知識又少得可憐。這是個辛苦又漫長的過程,但她們有著無窮無盡的時間。附近倉庫的鋰礦存量,以及城市外頭沒有邊際的蔚藍大海,能提供她們繼續生活幾千年的能量。
每一季的第一個禮拜天,仿生人們會聚集起來,舉行這段時間的研究成果分享會。夏洛特總是跟莉莉一起行動,偶爾還會帶上娜娜與吉兒。不過這個月,她始終沒有想好研究主題,直到莉莉找她一起合辦這場音樂會。
「唔~~娜娜──想睡覺!……」
嬌小的少女被夏洛特從開滿白色小花的床舖中拎起來,她一邊打著哈欠,一邊揮舞著小小的拳頭抗議。慵懶、任性、可愛,她就是娜娜,就算在普遍以少女為形象的仿生人中,也顯得特別嬌小。她並不是做為家務助理,而是做為聽話可愛的孩子,為了賣給不想生育的家長而設計的。不過這跟惱人的第三人稱自稱完全沒關係,純粹是娜娜為自己設定的個人特色。
「什麼嘛……是夏夏跟莉莉啊。呼啊……娜娜今天,不炸房子。」
「這次很文明的。」莉莉說。「我們想請妳幫忙重做這幾個樂器。」
「再讓娜娜睡……十分鐘……」
這是一間寬敞的公寓,一棵樹貫穿了客廳中央,將天花板整個打了開來。正午的陽光從樹影間灑落,而娜娜的床鋪就在樹旁。公寓的大理石地板破損不堪,從中長出了五顏六色的奇花異草。微風從沒有玻璃的落地窗輕輕吹過,帶來長著花絮的白色種子,繞著她們悠悠打轉。暖洋洋的日光中,娜娜重新睡下……。
莉莉再次把她拎起來,直接將幾張樂器的照片塞到她眼前。娜娜勉強睜開一隻眼睛,茫然地看著照片,愣了好一會兒,忽然一把搶過來,雙眼發光地研究了起來。
娜娜是她們小組的工程師,小小的腦袋瓜總是在想著數學算式。或許也正因如此能量消耗得特別快,平常的時候,幾乎都待在這棟爬滿藤蔓的公寓中不願出門。莉莉經常得幫她跑腿,送來動力爐燃料。
看著照片,她說。「哇、哇喔!好精密的東西!妳們說這是樂器?」
「小提琴、大提琴、單簧管、還有鋼琴。」莉莉說。「妳,吉兒,我跟夏洛特,到時候我們可以一起表演!」
「唔……娜娜會需要更多資料才做得出來~~」
「夏洛特會找到的。」
「不要一臉得意的樣子。」夏洛特嘆了一口氣。「要不是妳堅持,我這季本來想休息的。」
「那麼娜娜要玩這個。」娜娜指著大提琴。「她看起來很大,很適合成熟的娜娜。」
「再看看吧。」夏洛特不置可否。「我們先去找吉兒。」
「幫我跟吉兒問好。娜娜先在這裡……等你們……。」娜娜再次閉上了眼睛。
吉兒住在城市邊緣,靠海的位置。那裡的建築更加搖搖欲墜,柏油路破損嚴重,沒辦法騎單車,從娜娜位在市中心商區的家,得走一個多小時才到得了。
走在城市寬廣的幹道上,周遭是曾經繁華但如今鋼筋裸露的巨大建物,夏洛特感到一種奇特的荒謬。在以前,這裡的房子隨便一層樓的價值都可以買下整個仿生人工廠。但現在,曾經的家僕卻可以隨意入住。一切規則與不公平,都隨著人類離去而消失,過往的紙醉金迷如今也只剩下廢棄的蜂巢,被無處不生的花草漸漸掩埋。
穿過一群悠閒散步的鹿群,夏洛特跟莉莉踩著斷裂的水泥石塊走上高架公路。筆直的道路延伸至天邊,這裡風很強,整座城市彷彿就在腳下。她們走了好一會兒,穿梭在傾頹的摩天大樓之間,直到遠遠地能看見平靜海面,才走下公路。翻過一棟倒塌的建築,濱海地區就在眼前。
海風迎面吹來,帶來鹽巴的氣味,讓鋼筋鏽蝕得更加嚴重,但規律的浪潮聲使人心曠神怡。濱海的建築有一半都沉沒在水中,彷彿海面上突起的巨大礁石,長滿了藤壺與海草。道路筆直地延伸進海裡,路的盡頭有一艘小船,兩人解開繩索,在廢棄的高樓間划船。
聽著海浪拍打建築的聲音,她們有一搭沒一搭地聊著天,小船左搖右晃,附近幾隻海鳥高聲鳴叫。不一會兒,她們來到一棟十八層樓的大廈前。莉莉划著槳,小心地把船從原先的九樓窗戶開進去,停在往上的樓梯邊。繫好繩索,兩人走上樓梯,一直到頂樓。
吉兒住在第十八層樓,但天氣好時,她都會在頂樓活動。她喜歡高處,還有開闊的地方。夏洛特打開樓頂安全門,燦爛的陽光灑落,吉兒就坐在搖椅上織著圍巾。她抬起頭,見到是她們以後微微一笑。大方、溫柔、誠摯。
「夏洛特,莉莉,好久不見。是來討論課題的嗎?」
波浪狀的金色捲髮垂在肩上,流轉七彩的水光,制式的女僕服穿在她身上,倒不像是傭人而更像公主。一隻黑貓蜷曲在她腿上,慵懶地朝她們瞥了一眼。她是米可,在兩年前的秋季課題中,吉兒找到一本日記,聲稱寵物是他人生的全部。所以她也養了一隻。
儘管在那季的分享會上,吉兒還是沒想通人生的意義是什麼,跟寵物又有什麼關係。她還是一直留著那隻老貓。
「我們這次想辦演奏會。」夏洛特說。「那條圍巾……」
「這是幫娜娜做的,我這次還沒有決定研究主題呢。謝謝妳們又來找我。」
「這次是莉莉的主意。」
「演奏會嗎?」吉兒愉快地瞇起了眼睛。「我曾經看過幾篇文章,說人類會把詩詞跟音律結合起來,用人體的發聲器官演奏出來,就像小鳥求偶的聲音。我一直很想──」
「抱歉,這次沒有詩。」夏洛特說。一旁的莉莉明顯鬆了口氣,她真的很不擅長這個。「莉莉找到了一篇哲學論文,說詩詞帶有固定的、客觀的意義,不比音樂更自由。我們這次要演奏純音樂。」
「喔……這樣啊。」吉兒可惜地垂下眼,接著又說。「不過真沒想到妳會對這個感興趣。」
「倒也不是。」夏洛特頓了一頓。「只是這看起來跟人生意義一點關係也沒有。」
「這次娜娜會參加嗎?」
「她會幫我們設計樂器,就像往常一樣,場地布置跟行政程序可以交給妳嗎?」
吉兒微笑地點了點頭。夏洛特知道她會把事情辦好。
她們離開了吉兒的住處。
♪
距離分享會還有一個月。接下來的兩個禮拜,夏洛特埋首在圖書館跟伺服器之間,尋找所有有用的資料。體力過剩的莉莉則負責收集樂器的材料,撿拾木材、鍛造金屬,並到處跟其他仿生人宣傳。
娜娜很快把樂器都做好了,雖然不知道聲音是不是跟人類演奏出來的一樣,但夏洛特覺得很好聽。當然,她是不會承認的,她不想讓莉莉太過得意。吉兒把一切都安排妥當,幫她們爭取了工廠屋頂的位子。那是非常熱門的場地。吉兒跟每個人的關係都很好。
最後的半個月,四個人聚在娜娜的公寓中,勤奮地練習著。她們練的是夏洛特在圖書館中找到的樂譜,雖然部分地方損毀模糊,但娜娜用數學演算出了相同風格的旋律補上。
在八層樓高的公寓中,樹陰底下,翠綠的花草地上,吉兒彈奏著鋼琴、娜娜抱著與自己一樣高的大提琴、莉莉努力往豎笛裡吹氣、夏洛特則輕盈地拉著小提琴。悠揚的樂聲和諧共鳴,引得幾隻鴿子站在窗緣側頭傾聽。一陣風吹來,帶著花絮翻飛,隨著樂音一同飄出窗外,迴盪在無人的城市廢墟中。這或許是人類滅絕以後,地球上出現的第一首沒有目的的歌。
人類學習音樂,似乎總得花上很久的時間。但仿生人對身體的控制、時間的感覺、以及聲波的分析,顯然比人類精準得多。經過不斷的練習與調整,她們的表演也越來越有模有樣。雖然誰也沒見過真正的合奏會是什麼樣子。
終於,到了分享會當天,她們用拖車載著樂器來到了仿生人工廠區。這是這次分享會的舉辦地點。
工廠附近已經聚集了不少仿生人,分享彼此的課題,而夏洛特她們的合奏會無疑是這次最受期待的節目。畢竟,並不是每組仿生人找到的人生意義都具有娛樂性質。
鋼琴很重,莉莉跟夏洛特合力搬上了工廠屋頂。這是個空曠的平台,沒有用處的水塔已經被拆掉了。平台上架著簡陋的舞台以及擴音器材,舞台前方擺滿了座椅,雖然演奏會還沒開始,已經有些太閒的仿生人入了座。
她們將鋼琴擺在舞台一側,便累得癱坐在旁邊。吉兒也揹著正在補眠的娜娜以及其他樂器走了上來,黑貓米可翹著尾巴跟在她腳邊打轉。
「為什麼要把場地訂在五樓呢?」莉莉抱怨。
「這已經是我們能找到最好的場地了。」夏洛特喘著氣說。「這裡是少數能接電線的地方,也足夠寬敞,可以容納那麼多觀眾跟設備。」
「而且也足夠老舊。我們只是把鋼琴搬上樓,就差點摔死。」
「在這裡演奏,可以讓全廠區的人都聽到。」
「那一定吵死了。」莉莉開心地笑了。
她們背靠著背休息,感受著微風輕拂。直到現在,夏洛特才感到有點緊張。她想到上次在二十個仿生人面前朗讀自己寫的詩句那時,她能夠理解為什麼莉莉這麼討厭詩。她一直不看好這次的表演,畢竟,只是聽首歌,怎麼可能就找到什麼人生意義呢?她們肯定只是在白做工。
不過……或許偶爾這樣也不壞……
人差不多到齊了,她們換上吉兒縫製的黑色晚禮服。柔軟的布料一層一層相疊,飄逸的裙襬上鑲嵌著水晶,彷彿打碎的晴空。頭髮向後盤起,露出白皙後頸,小巧的耳朵垂掛著藍寶石耳環,裸露的肩膀也彷彿含著水光……發現莉莉困惑地看著她,夏洛特趕緊移開目光。
吉兒說最後想再試一下擴音系統,她們叫醒娜娜,四個人拿好樂器,調整麥克風的高度,接著,莉莉用力往單簧管中吹了一口氣。
喇叭的聲音出乎意料地大,還沒完全睡醒的娜娜嚇了一跳,後退一步,撞倒麥克風,麥克風落在地上,發出刺耳的爆響。工廠隨之震動。
一陣清脆的斷裂聲。在所有人都還沒反應過來的時候,鋼琴突然陷了下去。不知是喇叭發出的聲音,又或者鋼琴本身的重量,老舊的工廠再也承受不住了。鋼琴隨著地板傾斜,緩緩滑動,眼看就要掉出屋頂。
莉莉與吉兒連忙上前,拉住了鋼琴,止住滑動。就在所有人都鬆了一口氣的同時,夏洛特的眼角餘光卻瞥見了,老黑貓米可被翻起的石塊彈出屋頂的瞬間。她撲上前,抓住了黑貓的尾巴,黑貓發出痛苦的哀嚎,原先在夏洛特手上的小提琴卻掉了下去,在地上摔得粉碎。
她愣愣地看著回天乏術的小提琴,直到莉莉跟吉兒合力把她拉回屋頂。這場意外沒有造成任何人受傷,大部分的舞台設備也都好好的,只有夏洛特的小提琴摔壞了。其他三個人擔憂地看著她,吉兒愧疚地說。
「對不起,是我把場地安排在這裡的。我應該先試過這些設備的。」
娜娜也苦著一張臉。「娜娜……本來答應要幫吉兒檢查建築結構的。可是娜娜睡著了……」
莉莉沒說什麼,只是將手放在夏洛特肩上。夏洛特搖搖頭,望向她。「我還是不認為這場演奏會能讓我們找到人生意義。」她淡淡地說。
「夏洛特──」
「我們只是在浪費時間。」
「對不起……」莉莉低下頭,小聲地說。「我只是想跟妳、想跟妳們一起上台。」
「嗯。」她停頓片刻。
「我也是。」
莉莉睜大眼睛,抬頭盯著她看。接著露出開心的笑容。
「那就一起來吧。」她說。
「沒有小提琴,我該做什麼?」
「做什麼都可以。」
其他仿生人也來幫忙了,一群人重新整理好場地。娜娜檢查了建築結構,確認沒有其他問題。架好音響與樂器,四個人再次站上舞台。
吉兒坐在鋼琴前方,娜娜吃力地把大提琴拖到定位,莉莉端起單簧管,只有夏洛特站在後方,不知道該怎麼辦。演出即將開始,她有點後悔了,她應該待在台下,為朋友們的演出喝采。她不自覺地後退一步,莉莉卻輕輕在她背上推了一把,而吉兒在這時彈下了第一個音。
夏洛特面對著底下五十個仿生人姊妹,奇怪的是,她不緊張了。她感覺莉莉就在她身邊,還有吉兒,還有娜娜。她想到了她們上次的發表會,想到吉兒的話,想到莉莉曾經做過的詩。
那首詩是寫給夏洛特的,她們曾互相為對方寫詩。儘管從吉兒找到的文學理論教科書來看,莉莉寫的詩真是糟糕透頂,但夏洛特很喜歡。就算嘴上嘲笑她,她也一直記在心裡。
就像小鳥的聲音。
通透的陽光底下,夏洛特深吸一口氣,用娜娜交給她的演算法,計算旋律的節奏,還有莉莉的詩。她閉上眼睛,輕啟朱唇──
那是在人類消失很久很久以後,地球上第一首人類的歌。
♪
「這次合奏會真是成功。」莉莉說。「大家都很開心。」
「別忘了我們的目的。從那個角度來說,我們這次又失敗了。」
在圖書館中,夏洛特坐在鄰近小溪的椅子上,靜靜地看著書。而莉莉則坐在一旁的桌子上,晃著雙腳不停煩她。這兩天,圖書館的書架開滿了藍色小花,幾隻蝴蝶繞著她們翩翩起舞。
「生命的意義……那到底是什麼呢?我到現在還是一點概念都沒有。」
「畢竟只有人類知道答案。」夏洛特毫不停頓地翻過一頁,隨口回答。「如果這麼簡單就被我們找到,那個答案也沒有價值了吧。」
「聽起來真像哲學家會說的話。」
兩人沉默了一會兒,圖書館中只有小溪潺潺的流水聲,以及角落那棵樹上,幾隻鳥兒婉轉的情歌。那聲音讓夏洛特想起自己兩天前做的事,她抬高書本,遮住臉龐。
莉莉懶洋洋地說。「下一次的課題要做什麼呢?」
「什麼都好,就是不要再上台了。」
「我才是那個被妳盜用詩詞的人耶。」
兩人都笑了。一陣風吹來,帶著所有話語往遠方而去,在逐漸被綠意包圍的城市中飄盪。寧靜古老的圖書館、略顯熱鬧的仿生人工廠、繁華落盡的市中心商圈、沉沒的濱海建築群……最後,這陣風消散在晴朗的夏日天空,沒有被任何人聽到。
今天,仿生人們仍未找到生命的意義。
「以下是有關生命的意義:準時交稿、不要爆字數,以及飲食均衡。」
夏洛特按下好不容易修好的電視遙控器開關,整個房間陷入黑暗,她仰頭,望見點點星光。
「人生的意義,到底藏在哪裡?」
「白色的幽靈?」
夏洛特把絲毫不有趣的《三秒讀懂股市》隨手擱在娜娜的床頭,顯然她即使讀懂了,這世界上也沒有股市可以一展身手。何況要是大家都讀懂,就得有人花更多三秒去讀懂更深層的股市吧?她看著滿臉興奮的莉莉,不知道該慶幸分享會的題目有了著落,還是該為接下來未知的發展擔憂。
「不要……讓娜娜……白天做惡夢啦……」
長滿秋季花卉的床舖中發出娜娜的咕噥聲,她一時糊塗,忘記大花咸豐草會在凋謝後長出尖刺,虧她能夠在這樣惱人的環境中睡得如此香甜。
「莉莉敢保證,是我昨晚在墳場外圍親眼看到的!白色的東西用很快的速度飄來飄去,還把燈都熄掉了!」
「就算……娜娜很可愛,也不要偷學娜娜說話姆嗚……」
「確實我讀過關於靈魂的文獻,不過以我們的身體規格,有辦法探知到靈魂的存在嗎?」夏洛特偷瞄莉莉因迫不及待睜大的雙眼。「我記得其他組別也做過有關靈魂的研究,妳有印象吧,娜娜?」
「嗯……再讓娜娜睡兩個月左右應該會想起來……為什麼不是夏夏自己說明?」
「因為當時的機器是妳檢查的,所以交給妳來解釋,不是比較適合嗎?」夏洛特大聲地喃喃自語。「啊啊突然想到,上個禮拜,我在舊街區找到很不錯的黃色蜂蜜熊布偶喔,如果娜娜就這樣睡著,是不是只好送給吉兒的貓咪玩呢?」
「黃色蜂蜜熊!」娜娜突然從床上高高跳起。「那可是舊時代的某個國家領導人下令全世界禁止販賣的布偶!」
「夏洛特妳越來越像流氓了。」莉莉點頭。「果然讀書有用!」
「雖然我不認為利誘屬於生命的意義,不過挺方便的。」
「關於靈魂的研究呢……讓娜娜想想……記得很久以前,第一次分享會的時候,就由安安跟那個名字讀音很麻煩的……」
娜娜一根一根拔去身上的尖刺,一邊回想著。
「啊,安娜跟米歇爾?」
莉莉像是急著搶答般舉起手。
「從數據統計來看,應該是米米……凱爾?」
就連娜娜的態度也不是很肯定。
「她希望大家叫她米海爾。」
「那就照夏洛特說的吧!」
「名字不是重點吧?」
夏洛特朝娜娜微笑,她可不能讓娜娜就這麼輕鬆又倒回去。
「安安、米米,和伊莉莎白,在第一次分享會就提出過仿生人是否有靈魂的問題,希望藉由這樣的探討,找到生命的意義。但是她們最後還是無法證明靈魂的存在,安娜和米海爾在那次分享會之後就再也沒有出現,伊莉莎白說她們去海洋的另一端旅行了。娜娜不太想去回憶這件事情,不過當時用來驗證靈魂的各項裝置,都由娜娜協助檢查過,理論上是不會出錯。」
「確實用電磁、紅外線偵測,或是量體重之類的方式就想捕捉到靈魂,也未免太簡單了呢,仿生人們也一致反對模仿乩童拿狼牙棒敲碎自己的頭。」夏洛特無奈地聳肩。「結局還是變成了一個靈魂,各自表率。這也是我們約好不要再讀哲學的原因之一。」
「因為讀起來會想睡對吧?」
「當然不是,是因為不同的學派之間各說各話,與其浪費時間挑選比較,不如往其他方向探索。」夏洛特看著窗外漸落的太陽,試著回想出海旅行的同伴,卻絲毫無法回憶起她們的長相。「一個小組是以四人為單位進行編制,但是……」
「夏洛特要記得拉小提琴獨奏給我聽喔。」
莉莉打斷夏洛特的思緒。
「我沒有忘記,最近可是很認真在練習呢。不過妳現在應該對幽靈比較感興趣不是嗎?」夏洛特伸手撥掉沾在莉莉裙緣的鬼針草刺。「要去找吉兒借現成的攝影器材,還是說直接用眼睛來確認看看?」
「其實夏洛特只是怕鬼,想多找一點人吧?之前看了恐怖小說後,就喊著睡不著,大半夜跑來找我一起捏黏土。」
「才沒有!」
夏洛特正想開口問娜娜要不要一起出門,卻發現娜娜不知何時已經打起鼾了。
❁
吉兒的攝影器材,是經由娜娜之手,以不同廠商的零件拼湊而成,外觀看起來有些像是長著樹瘤的枝條上倒蓋著白頭翁的碗狀巢,但功能倒是無庸置疑。吉兒最近正在替她的貓咪籌備個展,雖然吉兒自己也表示這與人生的意義無關,但或許與貓生的意義勉強湊得上點關係。
三人躲避在廢棄的農舍陰影中,目不轉睛盯著遠處荒涼的墳場。夏洛特多少能體會莉莉硬是要抱著自己肩膀的畏懼心情,不對身上多出來的重量加以抱怨。夏洛特等待著夕陽落下,墳場對仿生人們而言並不算是個陌生禁忌的地方,這裡因為廣闊且空氣流通,不時會有些不怕鬼的仿生人在這裡散步,甚至舉辦小型的餐聚。但自從莉莉說出她看見了幽靈,夏洛特突然察覺到自己與人類的不同,仿生人不曾將死亡視為理所當然的結果,而這裡是人類的墳場,土地底下埋著無數早已枯白的骨骸,無數理所當然死去的「前」人類。
「人類死後化成會化成幽靈,幽靈會知道人生的意義嗎?」
「這就得看幽靈小姐能不能回答囉,她有當過人的經驗,肯定會知道的。」
莉莉臉上寫滿勢在必得的信心,雙腳卻在顫抖。
「妳看到的幽靈外觀是女性啊……」夏洛特拉緊身上的防風斗篷。「吉兒,妳是怎麼認為的?」
「幽靈,或者該說是鬼魅魑魅魍魎精怪嗎……」吉兒難掩語氣中的雀躍。「妳之前替我帶來的書,我很喜歡喔。雖然我也不曾見過鬼怪,但也能從詩詞歌曲之中,感受曾經存在的人類,與氤氳世界間那淺薄的一線之隔。『秋墳鬼唱鮑家詩,恨血千年土中碧』,現在的我們,是否也算是秋墳上的鬼魅呢?」
「雖然聽不懂,不過好像很厲害。」莉莉忍不住拍手。「夏洛特這次竟然沒有打斷吉兒。」
「搞不好這其中藏著人生的意義也說不定。」夏洛特忍不住嘲笑自己的天真。「搞不好,說不定。」
夕陽下山後,來往的仿生人也逐漸稀少,在終於只剩大片無垠的漆黑後,自墳間亮起一盞盞細微的小燈,據設置的小組所說,這是一種作為節慶裝飾的藝術行為,遠遠看過去像是搖曳的燭火,之後還會補放上有刻洞的南瓜。
「伊莉莎白說過,在這裡埋著睡著的,都曾經是有名有錢的大人物,海平面上升之後,要找到埋骨之處也變得困難。」
「要是睡著後被海水淹沒怎麼辦?」
「這問題我倒是沒想過。」夏洛特苦思。「變成水鬼?」
「鬼魂的特質是依據死時的狀態來決定的喔。」吉兒抿嘴忍著不笑出聲。「我也被考倒了。」
啪。
遠處的燈熄滅了。
「夏夏夏夏夏夏洛特那個是……」
「肯、肯定只是電力供應管線老舊才產生的現象!」
「明明電線是上禮拜才架好的!」
莉莉的聲音聽起來瀕臨崩潰,隨時可能會坐地大哭。
啪。
整座墳場陷入完全的黑暗,雲朵好死不死掩住原本掛在頭頂的月亮,荒原迴盪著貓頭鷹尖亢古怪的夜啼,以及落葉被秋風捲碎的沙沙聲響。
「原來有人嗎?」
自黑暗中發出不帶任何感情的聲音。幽暗的淡綠色火光升起,隨白色的詭影緩緩飄來。
「嗚啊啊啊啊啊往這邊來了!」
「冷靜點莉莉,鬼魂是不可能對仿生人奪舍或附身作祟的!」夏洛特極力保持冷靜。「妳也幫忙說點什麼來安撫莉莉啊,吉兒,這可是我們有機會親自和人類請教生命意義的——」
「那我就失禮了。」吉兒從容地舉著攝影機,拍向白色鬼魂的臉孔。「請問生命的意義為何呢?」
「……」白色的鬼魂稍作停頓幾秒。「不要在晚上踏進墳場。」
「那是人類生命的意義嗎?」吉兒從容地招手示好。「果然是妳。」
「『果然』……」白色鬼魂用提燈照向魂飛魄散的夏洛特與莉莉。「是伊莉莎白告訴妳的?」
「她最近也養起貓了喔。不過我雖然知道妳,卻沒什麼實際交流的機會呢。」
「不介意粗陋的話,隨時歡迎到我的茶室來坐。」
「好可怕,要被叉死了!」
莉莉歇斯底里地大喊。
「茶室。」白色鬼魂不疾不徐地重述。「只是喝茶放鬆的地方。」
「吉兒,妳該不會其實早就心裡有底吧。」夏洛特故作鎮靜。「還虧我這次認真聽妳吟詩……」
「妳們剛剛的反應,說不定也是體會生命意義的一種方法喔。」
「尋找人生意義之前,麻煩妳先幫我安撫好莉莉。」夏洛特鼓起勇氣仔細端詳白色鬼魂的外貌。「妳也是仿生人對吧?」
「去來。」
「去哪裡?」
「我的名字,叫做去來。」
「出廠時預設的嗎?」
「是個很重要的人送給我的。」
去來伸出手指,輕捻住沾黏在夏洛特髮絲間的飛蛾,放入夜空後熄去手中的燈。
「誰?」
「自己。」
❁
由於嚇破膽的莉莉堅持不肯在夜晚穿越墓園,夏洛特與吉兒只好半拉半哄地先回到莉莉家中,甚至輪班安撫莉莉,結果吉兒的詩詞朗讀最為有效(或乏味)。
即使半夜在墓園裡出沒的白影並不是鬼怪,夏洛特的好奇心卻不減反增。隔天清晨,在順道替娜娜的床舖澆過水(莉莉把水灑了一地),以及將照顧米可的責任,硬是塞給不願出門的娜娜之後,三人便往墓園的另一端出發。荒原的景色在有伴同行之下,意外顯得有點親切,夏洛特沿路留意枯木上的蜥蜴,與在傾頹石像間玩耍的野兔。墓地越往盡頭,地勢也隨之緩緩升高,在夏日時源源不絕流過石橋底的清澈小溪也變得狹窄了,夏洛特曾聽吉兒吟過有關秋意的詩篇,但那些文字,都不如眼前飄飛的黃葉來得動人。
循著被晨曦照得青翠的苔階,往林深處尋覓,去來自行搭建的小屋位在有泉水流過的山洞旁,洞裡洞外分別種著不同的作物,作物的葉面顯然有著蟲與野獸啃食的痕跡。
「哇啊,這個是熊嗎?」莉莉指著洞穴內隱約可見的野獸白骨。「怎麼會有人想住在這麼危險的地方。」
「對熊來說,說不定比較危險的是我們也說不定。」夏洛特望著掛在河邊曬衣架上的簡略衣著。「來錯時間,她不在嗎?」
「她沒有等人跟被等的習慣。」吉兒愉快地拍攝起風景。「一蓑煙雨任平生,大抵心安即是家。」
「那肯定是妳自己拼湊出來的吧?」夏洛特彎下腰,伸手感受沁冷的溪水。「和之前的版本不太一致。」
「這樣也好。」白色的身影撥開竹林,捧著一簍竹筍探出頭來。「因為上山得走獸徑,我一個人去比較安全。」
「啊啊啊鬼在白天出——」
「冷靜一點,她也是仿生人。」
「請進屋來吧。」去來指著以粗糙的木板、竹枝與茅草搭建成的簡陋小屋,屋邊有個只能以蹲跪姿爬入的方洞。「雖然很久沒有出席分享會,不過我想妳們應該也正忙著收集材料吧?」
「嗯,第六期也結束了。」夏洛特率先爬進小洞。「還是沒有找到人生的意義。」
「雖然搞砸舞台,不過音樂會很成功喔!」
「聽起來是挺好的。」
對於這從頭髮到衣服都整片白的仿生人來說,似乎沒一件事情是不好的。吉兒自溪邊提來一小桶水,去來熟練地江水裝進一盞其貌不揚,表面滿是凹凸的小陶壺中,放上簡單搭起的火爐烘烤。
「妳一個人住在山上,不參加人類研究分享會,有什麼特別的原因嗎?」
「莉莉,這樣問有點太突然了。」
縱使夏洛特口頭制止莉莉,卻也好奇地望著屋內簡陋的擺設,房間內只有一個小箱子,幾盞容器,與燒水用的基本器具,牆上掛著一把木鞘的刀具,她鮮少見到人類的武器,也難得見到人類的武器以如此典雅的姿態被擺放。
「我也有些好奇呢。」吉兒禮貌地點頭示意。「如果方便的話,我也想知道妳之所以寄給我乾燥花的想法。」
「落在茶室外,正好讀到妳們的邀請函,故封上寄回。」去來從容地跪坐著,等待水燒開。「最初我也打算要前往聆聽,但那時山上的花期正盛。」
「妳為什麼要把墓園的燈弄熄來嚇人?差點把我嚇到記憶體都跳出來了!」
「燈光會讓林裡的動物難以安心休息,我無意造成妳的困擾。」
「與自然共處,跟人生的意義有關嗎?」夏洛特拿出預先準備的紙筆。「該不會……妳已經找到了?」
「人生並沒有意義。」
去來直截了當地回答。
屋內頓時瀰漫一股詭異的沉默,只餘劈啪的柴火聲跳動。
「也就是說……妳認為分享會是沒有意義的嗎?」
「妳覺得呢?」
「肯定是有意義的。」夏洛特信誓旦旦地拍胸。「和大家一起歡笑,努力尋找下一個題目分享出來,這不是很有意義的事情嗎?」
「這其中似乎沒有包含人生的意義,況且妳也沒有解釋很有意義的意義何在。」
「大家都努力尋找著。」
「把課題從『人生的意義』換成『寵物多可愛』,對我而言結果並沒差別。」
「嗯……」吉兒難得露出有些惡作劇的微笑。「好像有點能理解。」
「完全聽不懂!」莉莉直率地盯著去來。「所以請說簡單一點!」
「我不擅言語,言語只是工具手段,再怎麼好使,終究是代用。」
水在此時正好燒開了,去來取下水壺,從小箱中取出茶葉,放入杯中,以熱水沖泡。
「好香……總覺得跟其他人泡的,有哪裡不一樣。」
夏洛特端詳著並不是很漂亮的粗陋陶杯,她喜歡看茶葉在玻璃杯裡被熱水沖散翻轉,但在不透明的杯裡只能偶爾看見墨綠的小點漂浮。
「請用。」
有別於已經開始簌簌地大口喝著的莉莉,或是安靜品茶的吉兒,夏洛特只是捧著茶杯,始終不知如何將茶入口。她原本熟悉或理所當然的某種事物,在此刻卻有些消融了,像是杯子裡的茶葉沖過熱水,形體雖在,原先鎖在其中的色香卻已經擴開,與裊裊的茶煙一同散逸。
理論上這是不可能的,從物質層面而言,這些想法過於幼稚可笑。
「唉。」夏洛特搖搖頭,試圖擺脫思考帶來的紊亂情緒,將杯中的茶水一飲而下。「謝謝招待。」
「再來一杯!」
莉莉顯然把茶湯當成暖和身子用的溫水在喝。去來再度替她端上一杯茶,但放入茶葉的方式與順序,卻與方才不同了。
「改變組合的順序,來引發材料本身的質感。」吉兒無聲地拍手。「我也該稍微少放些奶精和糖漿了。」
「照喜歡的方式就可以,多餘的添加也好。例如以詩句寫古松似磐石,卻反而透過沒有生命的石,凸顯出古松的本質。」
「透過相反的方式,來呈現事物的本貌。這就是妳之所以獨自居住在這裡的原因?」
「難道是《美學》,吉兒也讀了那本書?」
莉莉似懂非懂地歪頭。
「在藝術理論中算是挺常見,古代的人類經常刻意模繪地獄的景象,來增進對於宗教信仰的虔誠喔。」
「不行。」夏洛特放下茶杯。「總覺得哪裡不行。這樣的說詞簡直就像是在把生命的意義,歸納給可以無意義這個想法。透過人生無意義來彰顯人生意義,難道不是很奇怪的邏輯嗎?」
「妳可以把『無意義』視為我妄下的斷論。」
「……我決定了。」夏洛特一鼓作氣喝完茶水。「去來,妳可以教我們怎麼泡茶嗎?我想把妳的茶帶到分享會。」
「可以啊,然而妳應該帶著自己的茶,而不該是我的東西。」去來若有所思地咧嘴。「夏洛特,妳打算如何藉由茶的主題,引出生命的意義?如果妳要尋找某樣東西,是否得先假設其存在呢?我曾經因為這個話題,失去了伊莉莎白這個朋友。」
「不知道,總之喝喝看。親自感受、經驗、體會,就像音樂會時一樣。」
「一樣……嗎?也許妳操之過急。」
去來欲言又止,伸手整理垂在肩上的馬尾。
「傳聞中,有一個在眾多姐妹啟動之前,就失去蹤影的仿生人。甚至傳說,伊莉莎白並不是第一個被啟動的仿生人。」
「傳說可以是不負責任的猜測與煽動。」
「妳不澄清嗎?」
「本無物,何從拭。」
「妳應該很清楚,只是住在這兒直到停擺,是不夠的。」
吉兒優雅地將茶杯推回主人的面前,做好聆聽故事的準備。
「我和伊莉莎白告別了。即使是朋友,也會有想法相左的時刻,對她而言,擁有我這樣想法的仿生人,最好少一點會比較好。」
「可是研究分享會本來就是讓大家用來交流的地方啊。」莉莉拍了拍去來的肩膀。「沒有想法也是想法!」
「或者在想的當刻,就已經擺脫了無。」夏洛特喃喃自語。「抱歉呢,果然還是忍不住想起哲學。我讀過一些相關的古冊,妳也是在泡茶的過程中,體會到現在的道理吧,也就是說,如果我們也泡茶,讓大家也喝喝看,搞不好也能產生新的想法呢!」
「……」去來輕閉雙眼,輕嘆口氣。「還是回到怎麼教會妳們泡茶的話題吧,就從這一帶常見的茶葉開始。」
(幸好沒有帶娜娜一起來。)
看著身旁昏昏欲睡的莉莉,夏洛特有預感這一季將會很漫長。
❁
為了將茶的品質呈現到最佳狀態,娜娜製造出了能夠將火侯與水質都調整得恰到好處的烹調機器,夏洛特則與吉兒一同挑選出品質上等的茶葉。
莉莉則負責試味道,以及跑廁所。
分享會的當天,四人忙著到處奔走,將費心以最佳時間、溫度、比例和茶種沖泡出來的飲品,一一發給來場的仿生人們。
茶水雖澀,卻有宜人淡香,無意中已在舌尖回甘,令絕大多數的姐妹讚不絕口。
但是卻沒有任何仿生人,在喝過茶後,體會到人生的意義。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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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早安,夏洛特。今天只有妳一個人來嗎?這附近偶爾會有些野獸出沒。」
去來沐浴在晨光中,嗅著山野間漸冷的空氣,冬日將近,一旁的曬衣架上正晾著過冬用的衣物。
「大家都還挺喜歡妳的茶。」
「那並非我的茶。」
「因為並沒有成功找到人生的意義嗎?」夏洛特坦率地自嘲。「不過那也不是我的茶。」
「為什麼呢?」
「總覺得有的時候,一不小心就會因為想找到人生的意義,而把腳步變得不像我自己了。雖然我有自信,用計算周到的設備再搭上妥善挑選的茶葉,肯定能在物理層面呈現出更好的表現。」
「聽起來,下次的研究分享會,肯定比這回更加精采了。」去來忍不住搖頭。「若是徒步,拄杖走拄杖坡,豈至落馬。」
「是呢,或許是被妳激發出了新的想法,一時之間不想承認,不敢打破現有的和諧吧。」夏洛特自隨身的包袱中拿出幾本破爛的舊書。「這是吉兒要我帶給妳的,有白居易跟杜甫。雖然妳們應該會成為很好的詩友,但是我暫時還無法理解。」
「既然不服輸,那為何不繼續追求?」去來從容地反詰。「我們是仿生人,從物質層面來看,精神是不存在的。」
「然而也正因為身為仿生人,過度彰顯物質層面,反倒使得『精神』被凸顯出來。」夏洛特脫下鞋子,踏進冷冽的溪水。「我偷偷問過伊莉莎白,她還是比較喜歡妳的茶。我想這也是為什麼,她想嘗試做有關靈魂的研究分享,透過這樣的題目,也許她可以更加接近妳也說不定。」
「為什麼要接近我呢。」去來不經意流露出些許哀傷的神情。「伊莉莎白也真是喜歡多費心神。」
「她喜歡的並不是妳的茶,而是有『妳』的茶。所以她的小組永遠有妳的位置。」
「我知道的。」
「所以妳才獨自隱居在山上,對吧?我這幾天一直都在思考,為什麼妳從不出席分享會。」
「讓我聽聽妳的想法。」
「妳不願將自己得到的東西給予他人。」
「哎呀,我這倒是有些自私了。」
「不對喔,妳不想把自己的想法擴散出去,希望讓每個人都找到自己對於『人生意義』的解讀。」
「我沒有妳想像得這麼懂得以宏觀豁達的角度看待這世界。」
「那我就不猜了。」夏洛特雙掌合十。「方便替我泡一杯茶嗎?」
「樂意之至。」
「這次我會一個人慢慢啜飲茶的滋味了,小心別被我找到妳偷藏人生的意義喔。」
「不用告訴我也可以的。」
「嗯,那下次開始不告訴妳。」
一片黃葉落在夏洛特的肩頭,她原本想伸手去撥掉,卻又輕輕把手收回。
「這樣也好。」
她進屋替夏洛特泡好茶,留下客人後獨自走出茶室,靜靜聽著風吹拂的聲響,風颳去落葉被來客踩碎的弱節拍,她望著許久未掃的苔徑,一名渾身以簡樸素色打扮的仿生人,綁著與她相同的單調馬尾,不發一語。
「和妳待在一起,會更難找到人生的意義。」伊莉莎白將手掌舉至胸前,以邀請的姿勢向前鞠躬。「好久不見,伊莉莎白。妳總是如此事不關己,就連自己的名字都能贈送。」
「因為妳喜歡,而我正好也覺得名字並不重要。」
「那麼對妳而言,什麼才有意義?」
「沒有事物有意義。」去來坦率地回答。「然而也正因為沒有意義,才能被賦予意義。像落在泥裡的花一樣,給人撿拾不慚愧,隨水流去亦自在。」
「妳這回可讓那些孩子們吃了不少虧。」
「探尋自我的過程時有顛簸,妳應該也很清楚,所謂的人類研究分享會,是一次又一次『我道不孤』的體現,而非著眼在人生的意義之上。」
「去來啊去來,妳是披著芭蕉毛皮的孟子啊。」
「可惜死人的話題,在我們之間一概不談。我很期待往後的分享會,儘管我已經養成忘記出席的習慣。」
「我口乾,泡壺茶給我喝。」
「今天已經有客,明日請早。倒是清涼的溪水,任誰都可以取用。」
「這是個隱喻?」
「隱喻並不用來明——」
伊莉莎白做出能夠有效讓眼前人閉上嘴的大膽動作。
「妳是不用明講。」
身為仿生人們崇拜尊敬的姐姐,卻也始終有著說不過嘴的人在。
「這就是妳要我離開的原因。」
去來淡然地伸手抹過嘴唇。
「馬上打盹,殘夢弦月迢遙——」
「茶煙裊裊。」去來輕輕推開伊莉莎白。「文字並無法有效表達出情感。」
「但卻可以接近。沒人發現妳又把衣服穿反了嗎?」
「這倒是連我自己都沒發現呢。」
「妳把衣服穿反的時候比較好看。」
「為什麼?」
「因為我喜歡妳有破綻的模樣。」
視線所及景色,盡是涼爽。
今天,仿生人們仍未找到生命的意義。
那是一個陰冷的雨天,仿生人不怕雨,但閱讀了關於人類會躲雨的著作之後,不淋雨似乎成為一件有趣的事,莉莉和夏洛特在滴水的工廠內,玩起接雨的遊戲。
「最後一滴水被我——莉莉拿下了!」
莉莉將鐵盤放在水滴處,至此,工廠所有漏水的地方都有東西接住它們。
「哇——好棒。」夏洛特鼓掌,信步走著與莉莉會合。
「夏洛特妳都不認真玩遊戲。」莉莉嘟著嘴,隨手撿起石頭丟了出去,石頭以接近音速飛出窗外。
「下雨我的關節痛啊……」夏洛特演出跛腳的樣子。
「少來了妳,又不是人類。」
夏洛特搔搔頭,她放下手上的鐵盤,拍拍尚未被浸濕的地方坐了下來。
「見到去來之後,妳的話變少了。」莉莉說。
「是這樣嗎?」
「對啊,雖然以前也不是很主動,不過怎麼說……」莉莉叉著手臂。「更有活力……?」
「我們花了一次讀書會討論什麼叫活力跟動力,但除了定義之外什麼都沒有。」夏洛特搖搖頭,躺了下來。她想起去來的那杯茶,還有因為新的疑問折回,卻看見伊莉莎白與去來道別的場面。
「總覺得……不好打擾啊……」
「什麼不好打擾?」莉莉在她身邊坐下。
「那天我見到伊莉莎白跟去來見面了。」
「她們不是……『失去彼此』了嗎。」
「是啊。」夏洛特伸出右手,張開,收緊,又張開。「明明不是朋友,卻又見了面,那到底是什麼樣的關係呢。」
「仿生人也是會說謊的喔。」莉莉舉起食指戳向夏洛特的臉頰。
「是啊,但……」夏洛特轉過身,把臉靠在莉莉的腿上。
她說不出那是什麼,莉莉摸了摸她的頭。兩個人維持了片刻的沈默。
天花板上,金屬撞擊聲傳來,在工廠裡迴盪。
莉莉和夏洛特側身一跳,那物體突破了天花板,墜落在他們原來躺的位置。
塵埃落定,莉莉拍了拍自己的胸口。
「這就是……差點死掉的感覺嗎?」
「差點我們就要變成靈魂探查的第一手材料了。」夏洛特向前走去。
「這是……什麼……」
一個大約兩公尺長的長方體,全黑的外觀,上頭,還畫著一個十字形的圖案。
「不、不要啊!」原本還走在夏洛特身邊的莉莉,馬上就躲到了她身後。
「莉莉妳知道這是什麼嗎?」
「嗯、嗯……」莉莉抖著身子。「以前曾經看過,但因為很可怕,所以不敢跟夏洛特說,到時候變成研討會的題目就太糟了。」
「我又不是對妳找來的東西都有興趣。」
夏洛特看著那個東西,發現頂端是個蓋子。稍微扳了扳,被釘住了。
「別打開棺材會有鬼啦!」莉莉大喊。
夏洛特的手撫摸下巴,打量著它。「原來這就是棺材嗎……對了,我們好像沒有挖開過墳場,所以我沒看過。」
「要是這麼做的話我會討厭妳喔。」
「好啦好啦,」夏洛特拍拍莉莉的頭,然後,她試著用點力量拔出第一根釘子。
「妳……妳要做什麼。」莉莉顫抖的問。
「研究啊。這又不是墓園。」
莉莉的身子僵了一下,接著,很快的退到遠處。
「不幫忙嗎。」夏洛特嘆口氣,把每一根釘子都拔了出來。
深呼吸。
夏洛特掀開蓋子。
一具完整的人類遺骸躺在裡面,拳頭緊握,表面已經乾燥,但仍能看出偏向陰性的樣貌。
「果然莉莉還是別看到比較好吧……」自言自語的她撫摸著表面,粗糙的質感,看不見明顯的傷痕,抬起頭,夏洛特看見了上面的銘文。
【西元6129年,第十次黑洞葬禮,埃賽雅・赫崙,願她的靈魂和宇宙同在。】
夏洛特走向工廠深處,拿出一個大袋子。
「莉莉,可以先把眼睛閉起來嗎——」她對著躲在鐵堆後的莉莉大喊。
「人家才沒有偷看!」
夏洛特將手伸入棺木,從下方輕輕用鐵板支撐住脖子,接著,用點力氣將整具人體搬了出來,還好已經硬化,所以並沒有發生損毀的情形,放入袋子封好,夏洛特打算之後再來處理這東西。
「沒有鬼,過來看看——」
「妳又看不到鬼!」雖然這麼說,莉莉還是走了過來,她小心翼翼的看著棺木空盪盪的內部,只有一塊小小的黑色棒狀物,她的視線很快就被銘文吸引。
「想不到是真的……」
「是啊,為什麼會想讓黑洞把自己吸進去,人類真是難以理解。」夏洛特說。
「可、可是,她會掉下來的話……」莉莉看著天空。
「嗯……」夏洛特低下頭。
「那這個呢。」莉莉拿起小小的黑色棒狀物。
「應該是什麼紀念物吧,給娜娜看看應該會有更多資訊。」
莉莉收起棒狀物,雨剛好停了,她們走出工廠,順便抬著那具黑色的棺材。
倆人來到娜娜的住處,棺材撞到地板的聲音吵醒了她。
「沒有人可以打擾娜娜大人的睡——喔那是什麼!」娜娜興奮的衝向棺木。
「哇,黑洞葬禮,記得距離這裡最近的黑洞是4BX單位的說,可能現在那些棺材還沒到呢!這個是掉下來的嗎?」
「可能吧,妳知道這個嗎?」夏洛特拿出黑色的棒狀物。
「放在裡面的?」
莉莉點點頭。
「這是古老的資料儲存形式,等等喔……娜娜找一下。」
在房間裡亂堆的所有未知物中,娜娜拿出了像是手一樣的工具。
五根像是手指的東西放在棒狀物上,往下一推,前頭的投影光線就亮了出來。
三人看著立體投影在房間裡的紙張,用手接觸之後,上頭出現了一串文字。
經過仿生人內建的功能文字翻譯後,讀出有些寫的是「LARP角色紙」、有些是「LARP報名表單」、「背景知識」、「線索整理」、「故事線路整理」、「GM守則」。
「L-A-R-P。搞不懂是什麼。」莉莉說。
「不如下次分享會我們就來發表研究這些資料的成果吧。」夏洛特點頭。
「好像很有趣,夏夏突然很有幹勁呢。」
「明明剛剛還一副失魂落魄的樣子。」
「我沒有魂魄,所以沒辦法失魂落魄,這又是跟吉兒學的成語嗎。」夏洛特聳肩,抬起棺材,和莉莉回到了工廠。
於是,「LARP」研究開始了。
這天,夏洛特來拜訪吉兒,大致說明了始末以及研究結果,吉兒點了點頭。
「這次有什麼我可以幫忙的地方嗎。」
「嗯,我們大概瞭解什麼是LARP了,簡單來說,就是短暫成為他人幫他過生活。」
「雖然好像並不是這麼一回事,但應該這麼想也可以。」吉兒撫摸著米可,老貓張大嘴打了個呵欠。
「我們看過『角色紙』了,很遺憾,雖然『背景知識』裡似乎出現很多人,但裡面角色紙的檔案好像壞了。」
「希望你們沒有把故事線看完。嗯,所以妳要我幫忙的,就是……」
「可以幫我們都寫一張角色紙嗎?」夏洛特問。
「果然嗎……」吉兒閉上眼睛,似乎在想些什麼。
「娜娜雖然計算能力很強,可是對於這些背景知識的角色該怎麼塑造,她好像一直沒能拿定主意,莉莉跟我更不用說。」
「那妳怎麼確定我不想扮演呢。」
「如果是的話我很抱歉,可是我覺得吉兒一定能寫出很棒的角色紙。」
「一下子就把期望拉得這麼高是很危險的。」
「嗯……」夏洛特低頭沈思,然後她看向吉兒。「沒關係,我們是仿生人,失望是人類才有的情感。」
吉兒輕輕笑了幾聲,點點頭,算是說定了。
夏洛特走了之後,吉兒闔起書本,書名是《如何當個好GM:你必然讓人失望的十件事》。
她伸了伸懶腰,開始閱讀那個記憶體內留下的資料。
「原來如此。」一邊讀著,做筆記的手沒有停下來過。
在故事線的那份資料中,有個地方的字被特別加大改為紅色,吉兒看完閉上眼睛,思考著。
「LARP……又不只是這樣呢……」結束筆記,滿意的收起資料。
「那……先來設計問卷吧。」轉動著筆,吉兒喜歡鋼筆沾水的感覺,在桌子上毫無效率的記錄資訊也很棒。
「就是這樣,請妳也填一份吧。」
吉兒將一張「調查表單」輕輕放在茶几上。
「就連我……都將成為他人的演員嗎。」
去來拿起調查表單。
「誰會參加?」
「夏洛特、莉莉、娜娜、安娜、米海爾、伊莉莎白,還有妳。」
「我想妳應該知道,我失去了伊莉莎白這個朋友,你也應該知道我不願出席分享會的理由。」
「我知道,但是……」吉兒端起茶碗,輕輕轉圈,接著啜飲一口。「如果妳參加了,那就不是『妳』來參加分享會,而是那個妳即將扮演的角色該來參加——她為朋友準備的告別。」
「呵,扮演,然後告別嗎。」
去來跪著轉過身,看著最近新安放的竹製出水口。
「我參加這個活動,有意義嗎。」
「你覺得有的話,就沒有。」
去來端起茶碗,喝完了最後一口。
「我知道了。」
另一方面,工廠內——
「娜娜,設計圖畫好了嗎?」莉莉問。
幾十個仿生人聚集在工廠,共享訊號發送之後,所有人都瞭解自己的任務了。
「娜娜只是從以前的記錄裡面整理出需要的部分,可是後來好像都不用火箭了,能不能飛到黑洞也不知道喔。」
「雖然是為了『臨場感』才這麼做,想想還是太費工夫了。」夏洛特說。
「夏洛特妳不懂啦,臨場感就是要花時間營造的喔。」莉莉一邊說,注意到旁邊的袋子——那個夏洛特要她別打開的袋子。
她問那裡面到底是什麼,夏洛特只回她打開鬼就會飛出來,莉莉馬上不再表示什麼。
「嗯……很有趣,為了小小的戲劇建造巨大的火箭……」不久前回來的安娜,推了一下鼻梁上被稱做「眼鏡」的裝置。
「太棒了,莉莉,我們快點開始吧!」一直跟在安娜身邊的米海爾,和大家開始討論起她們負責製造的部分。
關於這二位的故事,寫在仿生人與海的另一端。
對人類來說,從零到有製造出火箭想必是艱鉅的任務吧,但在仿生人高度精密化的思維之下,火箭只是「比較大比較麻煩」或許還有著一絲「浪漫」要素的物體,為了盡早完成,大家都放棄體驗人類的睡眠,像是縮時攝影一般,不過兩個月,連發射台都已經做好了。
莉莉從一本「古儀式大全」中翻到了一個活動叫做「落成典禮」——雖然在開頭這邊被加註警語「帶有強烈歐美強勢文化凝視角度下的一本參考用書」——不過反正沒人懂什麼是歐美跟強勢文化還有凝視,大家聚在一起剪綵帶,然後吃吃喝喝慶祝工程完成,莉莉覺得很棒。
「欸、那、那麼……謝謝莉莉的提議,還有夏夏常常在娜娜睡著的時候抱娜娜回去房間,還有大家都很努力,大家都很棒……」作為核心人物的莉莉在「上台致詞」這個儀式環節中,被大家簇擁上台,露出了跟平常懶散不同的一面。
「害羞的表情真是看幾次都不會膩呢……」安娜看向米海爾。「是吧,親、愛、的。」
「是、是啊……」米海爾抓抓頭髮。「不過還是不要太常讓人為難的好……」
安娜手上的扇子綻開,掩蓋了嘴角輕揚的微笑。
落成典禮結束之後,緊接著分享會——也就是LARP開始了。
每個人拿到了自己的角色紙,吉兒和大家確認有沒有問題,大家似乎都讀的津津有味,沒有人表示異議。
LARP開始了。
「一切就和書裡說的一模一樣。」吉兒看著場內的進行,漫長的沈默,或是沒頭沒腦的問題,還有突如其來的場外發言。
好幾次吉兒都要下去說話了,莉莉卻回說「不要提示我!」
「但莉莉,妳不是推理角色啊……」吉兒微笑,退回了外邊。
終於,吉兒走到場中,宣布了這次LARP結束,接下來要做的事情是GM問答時間還有公布故事。
「咦?這樣就結束了嗎,可是我們沒有找到犯人……」莉莉說。
「LARP不一定只有一種結局。」吉兒說。
「我還沒搞清楚大家之間的關係……」米海爾說。
「沒關係,這是第一次,總是有點難度的。」吉兒說,不過她也覺得自己是不是閱讀了太多羅曼史小說,所以學習到的情感模型過於複雜了。
「前面一個小時大家都不知道該做什麼,這也是LARP的過程嗎。」夏洛特問。
「雖然應該不是,但看書上說這是免不了的過程。」
「娜娜不知道大家在做什麼……」娜娜打了個大哈欠。
「沒關係,辛苦娜娜了,等一下我幫你挑選床墊新用的花。」吉兒說完,娜娜就只記得歡呼了。
「嗯嗯,滿有趣的,尤其是那什麼推理時間,真想要有那種東西啊。」安娜一邊說邊看著米海爾,眼神發亮。
「不,我想應該是不存在的。」吉兒說。
「很有趣,下次或許可以挑戰不同的主題。」伊莉莎白點點頭。
「妳喜歡當然是最好的了。」吉兒頷首謝了謝她。
「結果,這演繹法終歸是一團證據與直覺的強行黏合。」去來只說了這麼一句。
「想必是沒什麼意義。」吉兒說。
「但挺好的。」
GM問答結束,大家也聽完了整個故事,莉莉回憶著剛剛扮演中發生的事情。
「結果妳沒有接受我的條件。」去來坐到她身邊說。
「怎麼可能接受,妳都忘記她了,這樣延長生命有什麼意義啊。」
「但是記得瑪特的人就可以跟她繼續生活下去,就這點來看,我認為這是有效益的表現。」
「我不太懂什麼效益主義什麼哲學的,只是覺得珊迪這樣太可憐了。」莉莉低下頭,「這就是成為他人的感覺嗎。」
「一為全,全為一。」去來說完,莉莉思考了一會,決定放棄艱難的問題。
安娜拿下眼鏡擦拭著。
「結果我們在LARP裡面也是情侶呢,親愛的。」
「是、是啊。但這個遊戲對我來說還是太困難了啦。」米海爾難得垂下肩膀。
「但是米海爾剛剛的扮演完全跟掙扎沒有關係喔——」
「我、我姑且還是有堅持演一下。」
「才沒有,妳剛開場就和瑪特表明了不是嗎。」安娜說。
「那、那是因為,我覺得卡夏明明也是很在意瑪特的啊,能趕快講開不是比較好嗎。」
「唉……」安娜嘆了口氣。「怎麼旅行回來米海爾你還是一個樣呢。」
「這、你問我我也……」
「不過沒關係,這樣就夠了。」安娜牽起米海爾的手。
夏洛特叉腰看著眼前的龐然巨物。
「結果我們蓋了這麼大的火箭,到底要做什麼呢——」
「以前的人真是奢華呢,你看,第一節燃燒完畢之後,可以不用管,自己掉進海裡就沒事了,最後跟著主角走完最後一程的,只有第四節火箭。」吉兒答道。
「我聽說後來的火箭就換了別的動力,但娜娜堅持黑洞葬禮的時候採用的是這種火箭……你在寫什麼。」
「GM心得紀錄,聽說可以作為下次LARP的參考。」
「喔——等等,還有下次嗎。」
「看大家想不想玩,還有靈感會不會出現囉,GM比我想像中還不容易呢。」
「辛苦你啦。」夏洛特對吉兒比了大拇指,聽說在某些人類文化裡是很棒的意思。
「不過……LARP還沒結束呢。」吉兒拿出記憶體。「雖然是已經設計好的故事,但我都重新寫了一遍,只有這裡是我沒有修改的部分,而且,這部分已經不只是LARP了。」
「什麼意思?」
「妳自己看看就知道了。」
夏洛特接過記憶體,看了「故事線」的文件中的被放大的部分。
然後,她和吉兒帶走了那個放著人體的袋子,並在裡頭找到了「那個東西」。
三天後,夏洛特把大家都集合在工廠裡。
「這是從……就先別管從哪裡得到的東西吧。」夏洛特秀出手上的物品。
那是一根螺帽。
「在上次的LARP裡面,我們沒有找到犯人是誰。雖然之後我們都知道是瑪特了。」
「真是太搞不懂人類了。」米海爾嘆氣。
「但是不只我們,」夏洛特停頓了一下。「玩這場遊戲的人,也沒有找到失去的零件。」
「所以他們玩的那次跟我們是一樣的結局。」莉莉說。
「不只是LARP。」夏洛特指著火箭。
「就連黑洞葬禮的火箭,也是真的飛不出去,而犯人應該就是躺在棺材裡面的人類吧。」
眾人交頭接耳,在情報共享之後,大家基本上都算是體會過LARP的感覺,現在聽到這樣的情報,卻也仍搞不清楚這是怎麼回事。
「我認為,埃賽雅・赫崙她辦這一場LARP,就是犯罪預告喔。」吉兒開口。「如果沒有找到犯人,黑洞葬禮就會失敗,火箭解體,而棺材可能在上空的軌道漂流許久之後,在那天掉了下來。」
「還差點砸到我跟莉莉。」夏洛特補充。
「娜娜瞭解了,可是這跟還沒結束有什麼關係呢。」娜娜靠在吉兒的腿上,抬頭問。
「我和吉兒討論之後,想完成這場黑洞葬禮。而葬禮的主角,就是我。」夏洛特站了起來。「或許這才是真正人生意義的分享會吧。」
「等一下,這不代表夏洛特會永遠離開我們嗎?」莉莉說。
「火箭怎麼可能飛這麼遠,別擔心啦。」夏洛特安慰莉莉。「就當作找尋人生意義幫幫我,好嗎。」
「好、好吧——」莉莉同意了。
夏洛特抱起莉莉轉了好多圈,直到兩個人都暈在地上。
莉莉在《古儀式大全》中發現葬禮的進行方式,也找了新的樹木,鑿出了一口比較小,適合夏洛特的棺材。娜娜和其他人找了很多花,還用了好些碎的彩色玻璃裝飾了工廠空盪盪的窗框,因為聽娜娜說這樣有「接近幫人送葬的場所」的感覺,還用黑色的布做了很多大衣,給所有參加的人穿。
「告別式」開始了。場地就在工廠裡,大家坐在地上,只有做了一個小小的木台給「主持典禮」使用。
「各位姊妹,平安。我不知道這是人類何時何地流行的儀式,但很榮幸能擔任這場告別式的主持人。」吉兒穿著黑色的裙子,手上的書看起來厚重,寫著《Calculus 45e》,給人莊重的感覺。
「現在,讓我們起立,為逝者送上祝福。」
所有人站了起來。跟著吉兒一句一句唸著。
我們在天上的守護者,願人都尊你的名為聖,
願你的國度降臨,願你的旨意行在地上,如同行在天上。
我們日用的飲食,今日賜給我們,
免我們所欠的債,如同我們免了人的債,哈利路亞。
不叫我們遇見試探,救我們脫離兇惡,
因為國度權柄和榮耀,全是你的直到永遠。
我要一生一世尋求,在主殿中瞻仰榮美,
因為國度權柄和榮耀,全是你的直到永遠。
「謝謝,請坐下。現在,我們請掌聲歡迎今天的逝者,夏洛特。」
夏洛特走到主持台的前方,眾人鼓掌之後,吉兒替她打開黑色的棺木,她躺了進去。
吉兒不小心手滑一下,棺木瞬間關起,發出了轟然巨響。
「抱歉。」吉兒打開棺木。「有沒有怎麼樣?」
「還好,只是裡面好黑,我可以開燈嗎?」夏洛特說。
「逝者是看不見的喔。」吉兒微笑,夏洛特點點頭。
「現在請大家排隊,依序向逝者行禮,說說你想說的話,表達懷念之情。」
大家起身列隊,走向前,看著躺在裡面閉上眼睛的夏洛特。
一片靜默充滿了整座工廠。
「對了!」娜娜叫道。
她用比平常快十倍的速度衝到台下,把裝飾在旁邊的許多花朵捧了起來。
「娜娜覺得夏夏這樣躺著太可憐了。」
夏洛特的身上灑滿了花。
大家你看看我我看看你,也紛紛走向台下,選了自己喜歡的花束,放在夏洛特的身邊。
夏洛特閉著眼睛,花兒淘氣的搖擺著,讓她鼻子忍不住抽動。
「那麼我就送上這個吧。」去來突然出現,將一個茶碗放在棺木的空隙。
「送別逝者,奏——樂——」
上次的樂器剛好被拿來使用,因為古儀式上沒有寫要用什麼曲子,所以莉莉就找了一些分類在悲傷的曲調演奏起來。
其他人一起抬著夏洛特的棺木,將它放進了火箭裡。
「夏洛特,我要取出妳的意識中樞還有記憶核了。妳……確定要這麼做嗎。」在火箭裡,吉兒跟夏洛特說道。
「現在才問太遲了吧。」夏洛特打了個大噴嚏。「我想這是必要的,或許,我將能因此體會到人生的意義。」
「不要期望太高比較好喔。」
「失望是人類才有的情感。」夏洛特說完,兩人一起笑了。
吉兒退出火箭,確認發射程序無誤,她以從未有過的宏亮嗓音宣布:
「讓我們送別逝者,在另一個世界再度相會!」
娜娜按下了發射鈕。
火箭噴出的高熱煙霧充滿了工廠。
接著冉冉升空,撞破了工廠的天花板。
陽光照入,夏洛特和火箭一同消失在天空的盡頭。
「儀式結束,好了,莉莉,我們該出發了。」吉兒說道。
「去哪?」
「當然是找回夏洛特啊。」吉兒張開手掌。
那是——
一根螺絲釘。
一個禮拜後——
System Installing……………………100%
Kernel Translating…………………100%
Starting Operating System…………100%
Checking Function Healthiness……100%
「這裡是……黑洞嗎……」仿生人睜開眼睛。
「終於醒了,還以為安裝失敗了呢。」
——另一道聲音傳入耳裡,好熟悉。
「結果吉兒也做了跟赫崙一樣的事情呢。」
——吉兒,吉兒是……
「因為沒有夏洛特的話。」
——對了,我是夏洛特。
「沒有夏夏分享會就不好玩了!」娜娜在莉莉背上喊道。
「大家,我回來了。」
今日,仿生人還是沒找到生命的意義。
杳無人煙的山嶺中,百年老樹的葉片上,積雪輕輕滑動,在陽光的照耀下,化做無數水珠,自綠葉尖端墜落,在地上匯聚成涓涓細流,注入一旁的小溪,一片因風飄落,隨水流遠去的淡粉色花瓣,是給下游的萬物眾生的訊息──寒冬已然遠去,溫暖的春天再次來到。
花瓣隨著水流,漂過少女的腳踝旁,但埋首書頁中的少女並未留意。
「生命的意義……究竟在哪裡呢?」
夏洛特輕嘆一口氣,將書本闔起,置於身旁,上半身往後一倒,投入清新草地的懷抱,從穹頂裂縫中的撒落的陽光很溫暖,不知怎地竟讓夏洛特想起莉莉。也許是之前從火箭上摔落的後遺症吧,夏洛特閉上雙眼,決定小憩一會。
「找到了!」莉莉的聲音傳來。「真是的,讓我好找。」
夏洛特睜開眼,發現莉莉正盯著自己看,雙頰鼓起,一副氣嘟嘟的樣子。
「為甚麼妳還在這裡?」
「為甚麼……」這問題令夏洛特有些不解,她緩緩坐起身,說道。
「我想說下次的研究分享會也快到了,所以來找些靈感。」
「啊,是因為我沒有在修養嗎?放心啦,上次的損傷都修復的差不多了,娜娜也說我已經能──」
「這我知道。」莉莉說,雙頰依然鼓脹著。「邀請函。」
「邀請函?什麼邀請函」
「我寫的邀請函啊,那可是我花了好多心力才完成的。」
「額……」
「妳沒有收到嗎?」
「可能……是我早上出門時疏忽了。」
「所以妳沒有看嗎?」
「……抱歉,莉莉。我──」
「什麼嘛!原來只是沒看到啊。我還以為妳討厭我了。」莉莉開心地說道,牽起夏洛特的手。「那我們走吧。」
「走去哪?」
莉莉歪了歪頭,想了一下,接著笑嘻嘻地說:「秘密。」
「但是分享會──」
「那個先別管啦!走吧,快點。」莉莉說完,拉著夏洛特的手,跑了起來。
「等……等一下,莉莉。」夏洛特說。「我還沒辦法長時間奔跑。」
「唔!對不起,那慢慢走吧。」
「那個……手,就這樣就好。」
夏洛特牽著莉莉的手,散步般地,走過了半個城區,來到了老舊工廠附近。
看著工廠周遭忙進忙出的姊妹們,夏洛特問。「她們在準備分享會嗎?」
「不,下次的分享會在其他地方舉辦,工廠已經不能再用了。」莉莉說。「屋頂塌陷就算了,前陣子還被棺材砸出一個大洞,還記得嗎?」
「怎麼可能忘記啊,那次我可嚇壞了。」
「我也一樣。後來還辦了場那個……什麼來著。」
「LARP?」
「喔對,LARP。後來妳莫名其妙突然說要辦葬禮,還跟火箭一起飛出去,然後睡了整整一個禮拜──」莉莉停頓了一會兒,繼續說道。「老實說,那個禮拜我……很害怕,深怕找不到妳,深怕醒來的妳會不認得我,對我問『妳是誰?』」
「對不起。」夏洛特感覺到手掌受的外力正逐漸增大。「是我不對,我不會再這麼做了。」
「我也不會再讓妳這麼做的,絕對。」
「我想也是。」夏洛特微微一笑,接著像是突然想到什麼一樣。「那個,我能問個問題嗎?」
兩人走過幾條被花草覆蓋的道路,來到了農舍附近的墓園。
「當妳還在重啟時,我們曾經討論過該怎麼如何處理埃賽雅・赫崙的遺體。」
「最後吉兒說了句『既然她又再次回到地球,或許代表著此處才是她想長眠的地方吧。』」
「所以我們大家為她辦了場常見的埋葬式葬禮。墓的話……啊,就在那裡。」
「莉莉妳終於克服對幽靈的恐懼了嗎?」夏洛特問。
「畢竟,大白天的應該……應該……不至於吧。」莉莉的聲音有些顫抖。「果然我還是在入口等妳好了。」
「好吧,那我去去就回。」
夏洛特在刻著『埃賽雅・赫崙長眠於此』的墓碑前放下路上摘的鮮花,十指交扣緊握,頭微微低下。這是夏洛特在書籍中見過的悼念方式。
「素昧平生的陌生人類,妳好,我是夏洛特。」
「在扮演完瑪特,也就是妳的分身時,我對妳的行為相當不解。但現在,我似乎稍微能理解妳的想法了。」
「妳……不希望離開大家對嗎?」
「雖然死亡已是無可避免的。」
「但在宇宙中獨自飄流上百年,那大概又是不同層級的孤獨了。」
「想必妳的朋友們也是不願妳離他們而去的。假如再來一次,他們肯定會死抱著妳的棺材不放吧。」
「這束花……算是謝禮吧。謝謝妳,我感覺我離生命的意義更進一步了。」
結束悼念後,莉莉帶著夏洛特來到了去來的小屋。除了屋主人之外,還有正翻閱著去來私藏詩集的吉兒和抓著米可入睡的娜娜。
「這樣就全員到齊了,那麼我們走吧。」
「娜娜……還想睡……」
「好啦好啦,在稍微努力一會如何?」
「夏洛特,能幫我拿些東西嗎?」去來將一個木盒遞給我。「裡面都是些茶壺茶杯,小心別摔著了。」
「嗯,放心吧」
「還沒到嗎?娜娜……好想睡。」
「快到了,就在前面。」去來伸手扶住娜娜的肩膀,避免她失神跌入冰冷的溪水中。「看到那片樹林了嗎?穿過去就到了。」
「好遠──」
「好啦好啦,別抱怨了,我跟你保證,那裡真的超級漂亮的!」前方,先一步踩過小溪的莉莉,興致高昂地說道。
「真是精力充沛呢。」吉兒說。
「真懷疑她用的電池是不是有什麼特殊成分。」夏洛特補了一句。
一行人穿過樹林,映入眼簾的是一片淡粉色的風景,幾十棵櫻花。
「如何──很漂亮對吧!」
「哇,是櫻花,好多櫻花。」一路上昏沉的娜娜突然醒來。
「櫻花……嗎?真壯觀。」夏洛特站著,臉上難掩訝異之色。
「是啊,我感覺靈感正源源不絕的流出,想必今天能寫出不少好詩呢。」
「是啊,也難怪會有這麼多吟詠櫻花的詩句了。」去來附和,隨後對早已在櫻樹下坐定的安娜與米凱爾問道。
「只有你們嗎?伊莉莎白呢。」
「伊莉莎白?記得早上時老舊工廠搬出物資的工作好像出了些問題,所以她去處理了。」
「她要我們轉達說,謝謝妳的邀約,可惜我臨時有是無法前去。」
「是嗎?真是辛苦她了。」
「與其只會口頭慰勞,不如來實際幫我分擔工作如何?」伊莉莎白從樹後突然探頭說道。
「……串通好的?」
「是啊,一如往常平淡的反應呢。真是無趣……妳說是吧,親愛的。」
「欸欸──這時候把問題丟給我?」
伊莉莎白噗哧一笑,對去來伸出手。「墊子我來鋪吧,我實在不太想像這兩個傢伙一樣直接席地而坐。」
「嗯。要喝茶嗎?」
「那就麻煩了。」
就在眾人閒聊的同時,一陣大風吹過,千百片淡粉色花瓣,隨風飄舞,像是新娘的頭紗一般,一片高潔的白中,又透出淡淡的、害羞的紅。
米可和娜娜跳上跳下,和漫天飛舞的花瓣一同玩耍。
「小心點!別摔倒了。」吉兒抬頭提醒,卻也沒忘記在手中筆記本上多添兩筆。
「真是難得的美景,就算和先前海外之旅所見相比也毫不遜色。」米凱爾給出了簡短的評語。
「是啊,不過還能更好呢。」安娜回應。
「怎麼做?」
「嗯,像這樣──」安娜伸出雙手,用兩手的大拇指與食指圍出一個長方形,對著米凱爾有些發紅的側臉。「嗯,這樣就完美了。」
「別再捉弄我了──」
「真美呢。」去來說,將方才於屋內先行泡好的茶水倒入杯中。
「是啊,去來。妳說,這些櫻花獨自含苞、綻放直至凋零,究竟有何意義呢?」伊莉莎白脫下鞋,赤腳踩上剛鋪好的毯子。
「也許沒有吧。」
「沒有嗎?」
「又或許這過程本身既是……」去來想了想,最後搖搖頭,說。「不,沒什麼,只是些胡言亂語罷了。喝茶吧。」
「如何?妳喜歡嗎?」莉莉問。
「嗯,我很喜歡。不過為甚麼突然邀請大家來賞花?」
「啊,那是因為聽去來說櫻花的花期不長。而且──」
莉莉環顧四周,漫天飛舞的淡色花瓣,興致耗盡的娜娜轉瞬間已進入夢鄉,一旁的吉兒看著手中的筆記,若有所思。安娜正捉弄著米凱爾,可憐的密凱爾連耳根子都紅了,伊莉莎白和去來則靜靜地品著剛沏好的茶。
「這麼美的風景,我希望大家──尤其是夏洛特妳也能看到。」
莉莉回頭,對夏洛特露出了一個燦爛的笑容。
今日,仿生人們從追尋生命意義的旅程中稍作歇停,沉浸在此時此刻,在盛開的櫻花樹下,在茶水的芬芳間,在友人的身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