王──這個蜥蜴王有一點冒失
人的一生中總會經歷幾個失眠夜,無論是因為明天要遠足而興奮得睡不著,還是半夜突然想起自己做過的糗事而羞恥得在棉被裡無聲吶喊,在本該休息的時間被迫保持清醒對身心無疑是一種折磨。
最可怕的失眠大概是噪音造成的了。尤其是在無法處理噪音源的情況下,被吵醒、無法入眠的怒火無處發洩,樓上咚咚咚的腳步聲跟樓下放太大聲的音樂形成的缺德包圍網毫無解決辦法……即便溝通好幾遍、按過門鈴,用盡文明的手段也無法阻止的噪音只會徒增無力感和怨恨而已……這股怨恨時常導致可怕的行動……
但我想說的是,還有一種噪音,這種噪音並非由人所產生,無論如何也沒辦法讓噪音源「負責」,因為只有「人」才能夠為自己的行為「負責」……
當人失眠的時候,脾氣也會變得不好。在這種時候,聚積在心中的能量必須得找到合適的發洩管道才行,而一般人最常使用的發洩管道就是「抱怨」和「報復」。在海關被沒收行李、停車被開罰單的人,總是對無辜的執法人員大呼小叫、沒教養的人會為了公司政策而向服務業的基層員工鬼吼鬼叫都屬於「抱怨」的一種,但是這種「抱怨」只有在有「人」能夠「負責」的時候才能發揮效果。
或許有人會說:「這可不一定!」沒錯,因為有時候,我們的「抱怨」只是隨便找個「人」抒發心中的不滿而已,但是這種行為只是凸顯自己有多無能的無理取鬧,更別提把負面能量丟給其他人是多麼不「負責」的行為……但「報復」……報復就不同了,我實在想不到有什麼比「報復」更「負責」的行為了。特別是當「報復」的對象不是「人」的時候……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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這件事是我在大學最後一學期發生的。那時候我是就讀T大的植微系學生,住在學校外面的男生宿舍。我的房間在走廊的盡頭,走出房門就可以眺望馬路上微妙的風景,住在隔壁房的同學晚上也不會打LOL,運氣相當不錯。我的室友是一群相當友善的人,大家都會尊重彼此的個人空間與睡眠時間,就算在自己的床位自慰,其他人也會體貼地裝作沒看到。
但這樣理想的環境在某天晚上被「入侵」了,一隻不知道從哪來的壁虎在我們的房間住了下來。我的室友們全都是對生物相關科系,所以一開始發現這隻壁虎時,大家都疼惜地覺得來了隻益蟲,對這在我們寢室神出鬼沒的大便製造蜥睜一隻眼閉一隻眼。但隨著時間慢慢過去,我們越來越少看到這隻壁虎,他留下的糞堆也越來越大。不過大便對我們來說是可以忍耐的,讓我們漸漸無法忍受的是這隻壁虎的叫聲。
壁虎有守衛領地的本能,牠們用叫聲警告入侵者,甚至會追逐入侵者,直到對方離開。壁虎看到夜晚來臨時會叫,求偶時會叫,沒有什麼事情發生也會叫,我們實在不清楚,壁虎愛叫的原因。清晨2點鐘是牠們叫最多的時候,晚上失眠的人幾乎可用壁虎叫聲的頻率,判斷深夜的時刻──不如說,我們常常在2點多被這隻壁虎吵醒!
一般來說,清晨2、3點應該還不算是大學生的上床時間,但是我這房的室友們都是相當尊重彼此、注重健康的,所以我們大約11點就會熄燈就寢了。這隻壁虎的叫聲之大,甚至讓隔壁房的同學以為我們半夜在打LOL。就算是進入深沉睡眠周期的人也會被這轟然的「嘖!嘖!嘖!」給吵醒。無論是隔壁房的抗議,還是我們自己的疲憊,都讓我們決定做點什麼。但是這隻壁虎好像知道我們要「驅逐」牠一樣,不知怎地讓我們完全找不到牠。我們房內四個人決定輪流守夜、只要在房間就張大雙眼監視這隻壁虎。
奇怪的是,我的室友們通通在守夜時被壁虎攻擊,據他們所說,這隻壁虎已經把這個房間當成自己的地盤,而且已經長得比一條吉娃娃還要大隻了。這樣大的壁虎舌舔的威力跟大鯢咬人差不多,他們每個人都是被舔到鮮血直流、慘叫聲嚇醒其他人才得救的。我們把這件事告訴了管理組,但是這群混帳只是說他們沒有權限處理這件事,只會去「宣導」跟「溝通」,一點用都沒有。
每個受了傷的室友都不敢再回來這間房間,最後只剩下我一個人在壁虎的地盤……不對,牠是入侵者,這是我的地盤才對……最後只剩下我還留在房間內試圖驅逐這隻壁虎。我還沒有看過成長後的壁虎,但從糞堆的大小跟叫聲的響度來判斷,我猜牠大概已經比我的手臂還長,牠到底是吃了什麼才長這麼大的?我們的房間絕對沒有這麼多食物養牠,代表他一定會跑出去覓食……這不太符合壁虎的天性,但也只有這個可能性。我們的舍貓呢?以虐殺小動物聞名世界的貓死哪去了?怎麼最近都沒看到牠?牠如果發現這隻壁虎一定會把牠玩弄死的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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那天晚上,失眠一周的我請了一位一同修過課的國際同學來宿舍陪我,希望能透過他在家鄉培養出來的狩獵技巧幫助我驅逐這隻害蟲。他是個黑人,不知道來自非洲還是南美洲,我只記得他家鄉好像是種可可的,他也是為了結合台灣優秀的農業技術與可可栽培才來到台灣的。而他家在當地也是有名的望族,他將來似乎是要回去接「祖馬」的衣缽,成為統治者。為了讓黑人王子在上位前能有一次保護子民的練習,我特意請他來抓壁虎。
「壁虎?哈,哈,哈!Amigo,你當我沒看過一休和尚嗎?」修卡拉達說,這個巧克力色皮膚的可可王子叫做修卡拉達。
「什麼一休和尚?別鬧了,快點來幫我抓壁虎。」
「抓壁虎,哼!你先把他從牆壁裡趕出來,我就幫你抓!」
聽到這裡,我才終於想到一休和尚到底是什麼哏。修卡拉達的中文之所以如此流利,就是因為他一有時間就會跑到男生宿舍地下室的電視機前面看卡通。而他最近相當沉迷於看華視的一休和尚。如果我沒記錯的話,在〈筍乾與擊退老虎〉這一集裡面,將軍為了考驗一休和尚的機智,要一休抓住「屏風裡的老虎」。
「操你媽的,壁虎不是『牆壁裡的老虎』啦!別鬧了,快點幫我搬床!」
「哪、哪泥?壁虎居然不是『牆壁裡的老虎』……!別開玩笑了……中文……中文竟是如此博大精深……!」
正當我準備吐槽這中文流利的非洲人沒資格說中文博大精深時,我看見一條比我手臂還粗的尾巴鑽到雙層床與牆壁之間的縫隙之中……這理應是不可能的,但想到我的幫手其實也是個超出常識的存在,不安與詭異感一掃而空。
「修卡拉達!我看到他了!牠就在雙層床與牆壁之間的「縫隙」之中!只要使用你的能力,我們一定能抓到牠的」
「欸等一下,牠不是牆壁裡的老虎,也可以是牆上的老虎啊,你把他趕到地板上我才能把牠抓──」
「你再廢話我就叫CC科大來抓你!」
「幹你的嘞!」
說完,修卡拉達走向縫隙,臉貼在牆上看了看。
「不行,什麼都看不到。」
「快,快點施法。」
「我知道了,我現在就用祖靈的力量把這老虎拖出來。」
修卡拉達從褲子口袋中掏出幾盒義美巧克力葡萄QQ軟糖球,他把盒子夾在指縫,開始像搖沙鈴一樣甩動手中的巧克力球。修卡拉達一邊甩動雙手,義邊跳起奇怪的舞步,口中唸唸有詞,大概是在念咒語。隨著念咒的聲音越來越大,他的動作也越來越大,原先規律甩動的巧克力開始狂野地亂甩,好幾個盒子都被甩開,義美巧克力葡萄QQ軟糖球隨著他的動作肆意亂竄。
「喔嘛嘛喔嘛嘛──喔郎喔嘛嘛──!」
隨著一聲大吼,修卡拉達將所有盒子塞到縫隙裡。我只能在一旁吃驚地記錄下非洲巫毒黑魔法。
「抱歉……我盡力了。」
「蛤?」
「我說我盡力了,不是蛤蜊了。」
「你說你盡力了是什麼意思?」
「我忘了我人在國外,」修卡拉達搖搖頭,「這塊土地沒有祖靈。」
聽到一個非洲黑人對台灣原住民文化指指點點,我終於按捺不住心中的怒火,對這個一點也沒有文化敏感度的番仔破口大罵:
「我操你的死黑鬼!說什麼台灣沒有祖靈?我跟你說啦,台灣到處都是祖靈啦,你不知道這裡死過多少原住民嗎?沒有祖靈?幹!就是我們宿舍下面也不知道死過多少祖靈啦,去你媽的,不想幫忙就直接說,不要在那邊雞雞歪歪!」
「等、等一下,別生氣!你在說什麼我完全聽不懂……冷靜!先聽我說,我還有一個辦法!」
「什麼辦法?」
「降靈術。」修卡拉達露出黑人牙膏的笑容,神秘兮兮地對我說。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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修卡拉達在泡了杯Swiss Miss安撫失眠多日而神智不清的我以後,不知從哪裡掏出好幾袋阿華田機智豆。他把這些機智豆全部打開撒在房間四周之後,把全身的衣服脫掉,甩到他藏在褲襠裡的士力架巧克力棒。
「這是我的權杖。」他跟我說。
他還特別解釋,健達繽紛樂跟欺妻辱家巧克力棒都不是合格的法器:前者過於酥脆,後者不是真的巧克力,是過甜的垃圾。要運用他們家祖傳的可可魔法,他的巧克力棒必須有足夠的韌性、由可可製作、並且能夠治惡與餓。在他的老家,有些有天賦的靈媒會被他們的阿嬤給附身,這種時候,他們就會用士力架巧克力來把阿嬤的靈魂趕走。
修卡拉達盤腿坐在灑滿機智豆的寢室中央,口中再次念起神秘的咒語。隨著他每一次念咒,一股奇妙的能量逐漸充滿整個房間,讓我感覺越來越不安……
「喂……修卡拉達……你是要召喚什麼東西啊?」
「毆郎毆嬤嬤……蜥蜴……毆郎毆嬤嬤……更正確來說是守宮……毆郎毆嬤嬤……日本人叫他們Yamori……毆郎毆嬤嬤……要執子之手攻子之盾……毆郎毆嬤嬤……Yamori中文也叫做壁虎……毆郎毆嬤嬤……啊,等等原來壁虎就是──啊啊啊啊啊──!」
就在我們談話與修卡拉達念咒的同時,一道巨大的黑影從縫隙竄出,鑽入修卡拉達體內。我的巫醫朋友痛苦地在機智豆中打滾,身體開始不自然地扭動。我相當憤怒,因為修卡拉達明明就知道什麼是壁虎,剛剛還在裝傻。
正當我掄起拳頭,打算往這個不誠實的黑人頭上來一記矯正拳時,修卡拉達突然從地上彈起來,在牆上爬來爬去。他是被壁虎附身了嗎?
就在我納悶自己到底該做什麼時,壁虎拉達已經純熟地運用人類的雙手打開宿舍的窗戶,往隔壁房的方向爬了出去。
事已至此,驅逐壁虎的任務總算是有驚無險地完成了,但對黑人來說,被「驅逐出境」意味著「死亡」……一想到這裡,我的心情就開始沉重起來,我不知該如何回報修卡拉達的犧牲。
正當我煩惱該如何把散落在整個房間的巧克力清掉時,我聽見隔壁房的躁動──
「幹!有烏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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對我這種住宿生來說,宿舍就是第二個家。這是我們每天進食、讀書、發洩、休息的場所。因此,隔壁房間對我們來說,那是如同鄰居一般。
而鄰居發生的事,就是關我屁事。
一個禮拜的失眠量,再加上剛剛陪那黑人瞎忙,我連清理地上巧克力的精神都沒有。我爬上床,蓋上棉被,雖說隔壁房間仍在吵鬧著,但那遠遠不如壁虎叫聲擾人。我迅速進入夢鄉。
§
半夢半醒之間,我聽到一連串的敲門聲。起初我不予理會,想裝作房間沒人,然而那敲門聲卻越演越烈,毫無消停的跡象。
「敲屁敲啊,媽的死王八蛋,在老子他媽睡覺的時候……」
我嘴裡不停咒罵著,爬下了床,像房門走去,想看看究竟是哪個傢伙在干擾我得來不易的睡眠,憤怒的我打開了門——
是修卡拉達。
他正站在房門前,全身上下只有一件黑色內褲,和從窗戶爬出去那時一樣,而身後還有幾個黑色人影。
「一個、兩個……」腦袋還有些不清晰的我,以手指數著。「四個,還有修卡拉達。一共是五個黑鬼,等等,五個!?」
我瞬間清醒。
「壓住他。」修卡拉達一聲令下,其他四個黑人立刻朝我衝來。
他們其中三人合力,將我按在書桌椅上,其餘一人則用不知哪裡來的繩索,固定住我手腳。工作完成後,四人便站在房間的四個角落。
「你這傢伙——」我嘗試從繩索中脫身。「放開我!」
「那是不可能的,Amigo。」此時,他一邊問著我話,一邊不停地來回踱步,如同電影中審訊間諜的武裝分子首領,但由於房間太過狹窄,他只能不
斷地轉頭。「Did you know why I do this?」
「鬼才知道。」
「不,你知道。」
他停下腳步,微微彎腰,臉朝我貼近,受膚色對比影響,一雙眼睛顯得老大。
「壁虎、守宮、ヤモリ、Geko。不管你怎麼叫。有一點,大家都知道。大家都同意——」
「他們驅逐害蟲,是好動物。」
「不!他們也許是,但這隻不是!」我憤怒的回應。「他剝奪了我的睡眠時間。」
「你知道嗎?只要是人,就需要睡眠。剝奪我的睡眠,這是慢性謀殺,是在侵犯我的生命權。生命權!知不知道?世界人權宣言第三條『人人有權享有生命、自由和人身安全。』還有!現在你把我綁在這裡,你是在無視我的自由權。懂了嗎?操你媽的死黑鬼,聽懂了還不趕快放開我。」
「閉嘴。」也許是因為害怕口水攻勢,黑人拉開了距離,現在正在站在離我大概四步遠的地方。
「蛤?我?害蟲?」我不可置信。要不是我雙手被綁,我絕對會送這黑奴一個你在工三小的國際通用手勢。
「對,就是在說你。壁虎的祖靈已經跟我說了。你這傢伙!居然想利用我,驅逐這裡的守護神?你已經無可救藥,跟你好好說已經沒用了——我要直接淨化你。」
「你甚麼時候好好說了啊!」
「Grande ancestral, por favor me dê o poder de Coco──」
修卡拉達口中唸唸有詞,同時從褲襠中掏出巨型巧克力權杖,左手握住尾端,杖頂則瞄著椅子上動彈不得的我,而右手則順著聲音的節奏摩擦著杖身,似乎是在權杖注入力量。
「Feitiço da morte!」
修卡拉達怒吼,放開摩擦著權杖的右手,大量黑色液體從權杖頂端傾瀉而出,朝我的面部襲來。
媽的,隔壁房喊的烏賊,原來是這個意思嗎?
在黑色液體要噴滿我臉的一瞬間,一個人影踹開宿舍房間的門。
「趴下!」隨著一聲大吼,我的椅子被翻倒,黑色液體也全部灑到地上。
「你是什麼人!」修卡拉達驚聲喊道。
我勉強扭過頭,看到來者是一個皮膚黝黑,綁著頭巾的長髮男子。
「尤哈尼˙拉寇斯的啦,我感覺到這裡有邪惡的靈在迷惑人心的啦。」
男子用怪腔怪調的語氣說著話,就像古早台灣電視劇時常能看到的原住民角色。
「壁虎才不邪惡,壁虎是好動物!」
修卡拉達一聲令下,四名黑人一擁而上,尤哈尼卻沒有絲毫畏懼,用難以想像的敏捷動作閃躲攻擊,幾招精準的下鉤拳把黑鬼一一放倒。我看到他們倒下昏迷的臉,才發現他們根本不是黑鬼,而是整張臉被噴滿黑液的隔壁寢同學。我不禁感到一陣後怕,如果我被那個液體噴到,現在可能已經變成他們的一份子了。
修卡拉達再度拿起權杖念咒。
「小心啊!」我大喊,尤哈尼馬上反應過來,他從口袋拿出一瓶小米酒,喝下後含在口中。在黑色液體從修卡拉達的權杖射出的一瞬間,尤哈尼也噴灑口中的酒,兩種液體在空中互相抗衡,房間裡頓時充滿小米酒和巧克力的味道。
勢均力敵一陣子後,修卡拉達的權杖力量逐漸減弱,被小米酒噴得後退了幾步。
尤哈尼趁勝追擊,又從口袋裡掏出一塊全聯賣的豬里肌。
「山豬衝撞!」
尤哈尼把豬肉拿在手上,衝上前狠狠用肉甩了修卡拉達一巴掌。明明應該沒造成什麼傷害,修卡拉達卻跌倒在地,身體痛苦地扭動著。
此時,一道黑影從他的身體裡竄出,我也終於看清那是什麼。那是巨大的壁虎黑影,沒有真實的形體,單純只是一道「影子」,把宿舍的牆壁、地板等一切可映照的平面當作活動場所,而且因為是影子,所以會隨著光源而改變形體大小,有時是正常壁虎的尺寸,有時卻可以跟人的手臂一樣長。
黑影在牆上敏捷地竄動著襲向尤哈尼,一下就竄進他的身體裡。
尤哈尼表情大變,他摀住了腹部,接著金光大作,黑影反而被彈了出來。
「我們原住民都有祖靈保佑的啦!」
他繼續喝下小米酒噴灑到黑影周圍,但黑影左扭右閃,在被包圍之前回到修卡拉達體內。修卡拉達重新站起,用壁虎般的動作從窗戶逃了出去。
尤哈尼沒有跟著追出去,而是先幫我從椅子上鬆綁。
「那個……雖然不知道你是誰,不過謝謝你。」
「沒關係的啦,大家都是台灣人,台灣人要互相幫助的啦。」
「那個壁虎的影子到底是什麼?」
「那是邪惡的靈。」尤哈尼說道,「邪惡的靈很邪惡,邪惡的靈和祖靈不一樣,他們會佔地為王,會附在人身上,很壞的啦。」
「祂這麼做的目的是什麼?」
「為了繁殖。」說到這裡,尤哈尼的表情變得凝重,「在我的家鄉,從先祖開始就代代流傳一首歌謠。」
『一個黑鬼出現,場面令人困惑。』
『兩個黑鬼出現,拒絕而後接受。』
『三個黑鬼出現,裸體快樂跳舞。』
『四個黑鬼出現,死神捎來喪訊。』
『五個黑鬼出現,見者遭遇不測。』
歌謠沒有提到當六個黑鬼出現時是什麼情況。但或許沒有提到的理由是因為當六個黑鬼出現時,將會發生使文明中斷的某種「大災難」,理所當然地不會有資訊能流傳下來。
以上這些話如果是一天前聽說的我一定會大罵死番仔又在怪力亂神,但眼前發生的一切由不得我不信。
我們走出宿舍,黑鬼已經逃得無影無蹤。
「我們要追上他,分開搜索比較有效率。」尤哈尼拍拍我的肩膀。
「我現在只想睡覺。」
雖然我的房間已經滿目瘡痍,還有四個人倒在地上,不知情的人可能還以為我們在房間裡開男同俱樂部派對,但我真的累了。
「不要抱怨的啦,這是你造的業果,你要自己承擔的啦。」
我想了想,確實壁虎是我和室友決定要養的,室友都搬走了也是我自己賭氣沒有搬,更不用說找來路不明的非洲同學除靈。唉,一步錯步步錯……事情怎麼會變成這樣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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事實證明,我應該不管那個番仔直接躲回房間裡睡覺的。
我現在在無人的深夜小巷狂踩腳踏車,後方修卡拉達沿著牆壁爬行緊追著我。
完蛋了完蛋了完蛋了完蛋了。
早知道不該同意分頭搜索的提案,我他媽沒有祖靈護體也不會喝小米酒,更沒有1.35倍的身體能力加成,遇到修卡拉達不是他倒楣,是我要倒楣。
當我在路上撞見他,只看到他露出怪笑,亮白的牙齒在膚色襯托下閃閃發亮,宛如夜空中閃亮的一顆星。
那個笑容分明是詭計得逞的笑容,他是等我們分開後才放心出現在我面前的。我轉身騎上腳踏車用最快速度逃離,明明我已經將踏板踩到極限,修卡拉達還是能用詭異的跑步方式緊跟在後,還時不時發出怪聲。
我們就這樣你追我跑地離開T大,逐漸遠離市區。
路上的高樓大廈開始變少,周圍都是無人的樹林和草皮,僅存的求生意志驅動著我疲憊的身體,最後我在一棟建築前丟下腳踏車。
這裡是尤哈尼事先和我約定的地點,如果遇到目標就引到這裡來。
我不知道為什麼他要選這種鳥不生蛋的地方,但我還是照做了,因為他看起來真的很行。
我打開建築大門,裏頭十分空曠且早已廢棄,修卡拉達理所當然地從後頭追來,背對月光的他變成一個純黑黑鬼。
「Amigo,我當初還覺得至少可以淨化你,但你已經徹底偏離正道了,難道你沒有聽到嗎?」
「聽到什麼?」
「地球之母的哭聲、哀號啊!地球不屬於任何生物,但人類卻能肆意地改造環境,建起高樓,撲殺原本居住的其他生靈,甚至還把土地標價出售,這是在竊占屬於地球的財產!」
「人類從沒想過如何與自然、與其他生物共處,所作所為全是為了自己的利益。甚至打著『環保』旗號的團體,也只不過是用『這樣才能讓人類永續生存』的出發點來思考,終歸還是出於自私的目的!」
修卡拉達講到激動處,又把權杖拿出來揮舞,「壁虎的祖靈是對的,祂才是真正為地球發聲的一方。人權宣言?在地球其他生物被人類迫害的數萬年間,又有誰考慮過動物的人權了!」
他步步進逼,我則連連退後,「幹,所以這到底跟我要被巧克力噴泉顏射有什麼關係啊!」
「裝睡的人是叫不醒的,覺悟吧!」
他將權杖對準我。
就在此時,四周亮起強光。
因為突然其來的亮度變化,我和修卡拉達都痛苦地瞇起眼,一時之間什麼都看不清楚。
「做的好兄弟,在這裡沒有影子,祂無處可逃了!」
尤哈尼踏在高台上,身穿花紋鮮豔的原住民服飾。
沒錯,這裡是廢棄的室內養鵝場。
為了促進鵝的生長,養鵝場夜晚也會開燈,但鵝生性警覺,如果看到自己的影子映照在牆上就會受到驚嚇,從而大聲鳴叫四處跑動,無法好好休息。
為了解決這個問題,養鵝場的光源布置經過特殊設計,夜晚開燈時也不會有影子。
「偉大的祖靈,請賜予我力量吧。」
尤哈尼神情莊重,整個空間逐漸被一股不知名的力量圍繞。修卡拉達想要逃離,卻因為看不到路跌倒在地。
「啊啊啊,看不到看不到……」
尤哈尼開始詠唱咒語:「好人你幫幫人民的啦……為基金福利會設護叫天主善的啦……聯合國把雞爆加你們聯合國……洨敬白布雞使喚唷際甘草精華雄沒醉不女人……」
頓時,修卡拉達發出不似人類的淒厲尖叫,他瘋狂地扭動,身周圍憑空冒出黑霧。我慢慢恢復了視力,走到尤哈尼身邊和他一起見證壁虎蒸發。
「終於……結束了嗎?」
「邪靈已經被我淨化的啦,黑鬼也很快就會醒的啦。」
「對了,我有個問題一直很好奇。」
「請說。」
「為什麼你講話都要加『的啦』,那不是台灣人對番仔的刻板印象嗎?」
「你大嬸婆啦操雞掰。」
結果黑色的霧氣越來越濃,還有點嗆鼻。感覺像是塑膠在燃燒,現在整個養鵝場都被黑霧瀰漫,但從修卡拉達身上冒出來的黑煙還沒有消停的跡象。
我越看越不對勁,轉頭問尤哈尼:「這樣真的就結束了吧?感覺還有好多東西搞不清楚。」
「當然的啦,這又不是塔或陽,不是什麼東西都是伏筆或隱喻欸。」
「但你從他身上驅逐的邪靈到底是啥啊?」
「邪靈就是邪靈的啦。那是所有最黑暗的東西,潛藏在人的靈魂與血肉中……的啦。」
「你還要演嗎……」
「原住民是一種身分認同的啦。」他皺了皺眉。「欸,好像真的哪裡怪怪的耶。」
他示意我退後,我們一起盯著修卡拉達看。黑霧停止生成,當霧氣散去,出現在地上的修卡拉達──
變成白的了。
我轉頭看向尤哈尼,他抓抓臉。
「這我倒是沒想過……」
「啊這是怎樣?」
「有得必有失的啦。」尤哈尼嚴肅地說。「我把他身上的黑暗元素通通清除掉了。」
「包括皮膚裡的黑色素嗎?」
「就像那個……癌症的藥也會把好細胞殺掉嘛的啦。啊不然怎樣,讓壁虎邪靈繼續附身他嗎?」
「我不知道,但你最好自己跟他解釋──」
「啊,我的山豬到站了。就先這樣,再見了同胞。願祖靈保佑你的啦。」
尤哈尼向養雞場門口跑去,我往前踏出一步想抓住他,但是我指尖距離他的衣領有0.35倍的步寬,被他跑掉了。
「喂!至少幫我把他抬回去啊!」
「山神交代,非常厲害,白人與狗,不得上山豬的啦。」
他的聲音消失在養鵝場外。我只好自己一個人面對倒在地上,比我高出兩顆頭的修卡拉達。
我實在不可能用腳踏車載他回去,只好叫了一台計程車。好不容易到了T大校區,我扛著修卡拉達,走在回宿舍的小路上。他低垂著頭,口齒不清地說著夢話。
我真不敢想像當他醒過來,發現自己一身驕傲的黑巧克力色變成白巧克力時,會有什麼樣的反應。也許我會被T大法庭宣告違反政治正確法,被逐出多元友善行列,印上老害的標籤,流落街頭。
就在我胡思亂想的時候,眼前無人的小路上,街燈與街燈之間,出現了一個黑色的身影。
「我是隻烏魚。」
「幹你不要給我四家才破牆跨龍喔!」
「烏餘,剩餘的餘。」
「你他媽又是──」
人影走進燈光底下,打斷了我的叫罵。
因為他原本實在太黑了,直到慘白的街燈照在他臉上,我才發現他就是修卡拉達。
兩個修卡拉達。
我驚愕地回頭,看著我扛在肩上的修卡拉達,他們確實有著一模一樣的臉孔,只有顏色不一樣,一黑一白。如果他們在此時相認,可能會大喊黑白阿妹狗(Amigo)。
但是我沒有玩黑白妹妹,而且修卡拉達還沒醒,而且第二個修卡拉達渾身赤裸。所以我把修卡拉達丟到地上,轉身就跑,卻發現修卡拉達已經繞到我後方。
「我是隻『烏餘』。」他倚著行道樹,雙手抱胸,好整以暇地看著我。「你肩上扛著的Amigo遺留下來的黑色剩餘物。」
看著他的眼睛,我認出他就是那隻蜥蜴。沒有人類擁有這麼深邃的眼睛。
我緊張地後退一步。「但你不是……你不是被那番仔……」
「不要緊張,Amigo,我不是來『報復』的,我只打算要『淨化』你。」聲音從後方傳來,我回頭,他蹲在六公尺高的路燈上,好整以暇地看著我。「你們當地的祖靈確實很厲害,但壁虎也有求生的本事。你們『墮化』的,只是我斷掉的『尾巴』。」
他跳下路燈,但是跌倒了。他站起身,雙手揹在身後,繞著我踱步,爬蟲類眼睛直直盯著我,像是鯊魚鎖定獵物。他的樣子已經完全不像是個壁虎,更像是人。他輕輕一笑,看著自己的手,張握了幾下。
「真有趣,不是嗎。我跟你黑鬼朋友的『黑性』融合了,獲得自己的實體。既然不再是影子,我也不必再待在牆壁上。」
接著他皺了皺眉。「不過……黑性到底是什麼?如果說影子只是光的缺乏,難道虛無也有本質嗎?甜甜圈的洞是否能夠定義?Null與0是否==?你能夠在壺裡抓住『』嗎?……獲得人類的大腦,就是這點麻煩,總是喜歡東想西想。」
「所以你現在是跟修卡拉達的黑性結合的前影子壁虎?」我吞了一口口水。「怎麼感覺你說話風格都變了,還有幹嘛用那麼多引號?」
「我相信這跟『顱骨學』有關。身為烏餘,我比較聰明,不必受限於黑人的『頭蓋──」
「好,停,再說下去政治正確糾察隊要來抓人了。」
「你會希望他們在這裡的,『Amigo』。」他再度出現在我身後,坐在空氣椅子上,翹著二郎腿,好整以暇地看著我。「因為現在你獨自一人。你的室友都搬走了,你的鄰居還在洗澡,而你的原住民朋友……我們都知道,當原住民坐上山豬,沒有東西能讓他們停下。現在正是我洗淨你人類中心思想的好時機。」
「但為什麼是我?」我朝他大吼。「那是我房間耶,我憑什麼就要遇到這種事?你怎麼就不能去找隔壁的?他們打LOL不用睡覺。」
「但是只有你延畢。」他從空氣椅子上站起來,但腳軟了。「因為我是壁虎,你屬虎,而今年是虎年,你犯『太歲』。」
「壁虎算是一種虎嗎?」我敏銳地指出。
「黑人算是一種『人』嗎?」他睿智地反問。「種族歧視也幫不了你,政治正確糾察隊不抓黑鬼。認命吧,你已經沒有伏筆可以用了。沒有人會來救你,你注定成為我們的一份子。」
他向我走來,我緊張地後退,直到背靠到牆壁,退無可退。
然後一隻黑貓落到烏餘頭上,那是我們宿舍以虐殺小動物聞名的舍貓。
牠張嘴咬掉了烏餘的頭。烏餘連尖叫都沒有,就化成一縷黑煙,在風中逐漸消散。其中有一部分回到了修卡拉達(白)身上,修卡拉達(白)的黑色素又回來了。
黑貓打了個飽嗝,逕自往小道另一邊走去。
不管是壁虎還是烏魚,都是貓的食物。到這邊都很合理。
但是牠是怎麼把嘴巴張這麼大的?
我將修卡拉達扛回我的房間,把他丟到室友的空床位上,他也在這時悠悠轉醒。
「啊……Amigo,我這是怎麼了?我好像做了一個好夢。」
「啥?什麼好夢?」
「我夢到……我變成了白人。再也沒有人會因為我的膚色看不起我,也不會沒事被那群黃猴子開黑人玩笑。」
「沒事的,修卡拉達,我並不會因為你的膚色看不起你。」
「真的?」
「真的,但是你的巫術爛透了。」
「啊,你說的對,如果我變成白人,就沒辦法使用我自豪的巧克力棒了。謝謝你,Amigo,我差點就迷失自己了。重點不在膚色或基因,而是以先祖留下的事物為榮的心。無論我成為什麼樣子,我永遠是驕傲的巧克力戰士。」
「我真為你感到高興。現在,可以收拾這一地的墨魚汁跟機智豆,然後滾出我房間了嗎?」
他看了看我的房間,嗅了嗅空氣。「那個守護神大人呢?」
「被貓吃掉了。」
他悲傷地搖搖頭。「這也沒辦法,自然法則就是這樣。我還會再來的。Amigo,守護神不在了,你自己多小心。另外,幫我跟我兄弟問好。」
「啥?什麼兄弟?」
但他沒有回應我,只是瀟灑地轉身,走出我的房間。
這場鬧劇終於結束了,夜也已經深了。我房間地板的機智豆還是沒清,但我不想管了。我躺倒在床上,想要久違地一覺到天明。
寧靜的深夜,什麼聲音都沒有,只聽得到自己的呼吸與心跳,真是令人愉快。啊,寧靜的夜……可是失眠並不是只有噪音一種原因。
就在我半夢半醒之際,一個念頭闖進我腦中。修卡拉達一直稱壁虎是守護神……如果牠真的是守護神,那是要守護我遠離什麼?然後我想到另一件事,一件可能很重要、但我一直忽略的事。
T大位在北部。
每當我回南部老家,在家裡看到壁虎,阿嬤都是怎麼說的呢?
──濁水溪以北的壁虎是不會叫的。
「嘖!嘖!嘖!」彷彿算好時機,我的床底下傳來了響亮的壁虎叫聲。
我覺得我不應該看,但是我忍不住。我爬起身,悄悄探出頭,慢慢往下伸,直到我能看到床底下。但是床底下太黑了,我什麼都沒看見。壁虎的叫聲停止了。
在我臉前,一雙眼睛忽然打開,潔白無瑕的牙齒彎成了笑。
幹,第六個黑鬼──
The End